第28章

是夜,我一个人去了医院。

我知道不久之后顾辞远的父母就要将他转去北京治疗,如果北京的医院解决不了问题,也许还要出国去想办法…总之,不惜倾家荡产也要让他苏醒。

顾辞远的妈妈在看到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哭,她抓着我的手失魂落魄地问:“初微,为什么会这样…顾辞远还说今年要带你来我家过年…还跟我说想带你一起出去旅行,问我同不同意…为什么现在会弄成这样?”

我任由她抓着我的手,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我等他…等他…”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我看着他仿佛沉睡的脸,想起以前林暮色和袁祖域都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总是仗着家里有钱对我乱许诺,什么将来娶我一定准备Tiffany的戒指,上面的钻石要大得跟个麻将牌一样。

婚纱一定要是Vera Wang旗下的高级订制,买成衣显得不够档次。

还有什么威尼斯的叹息桥、法国的香榭丽舍大道、希腊的爱琴海,这些地方我们都要一起去。

可是顾辞远,你知道吗?在跟你分手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投票帖子,说以下哪些事情是你从来没有做过的。

有什么染发、打耳洞、刺青、泡吧、通宵达旦地唱歌,都是一些看着挺傻的事,我一路看下来发现我全都做过,但是最后有一个选项,它把我弄哭了。

曾经跟心爱的人一起去旅行,唯独这一件事,我没有做过。

我捧着抽纸盒哭得稀里哗啦,那一刻我真的很恨你。

我们从来都不曾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我们总以为未来很遥远,人生很漫长,那些美丽的地方永远都在那里,今天去不了可以明天去,今年去不了可以明年去,我们总会牵着对方的手去游览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风景,我们会在叹息桥下亲吻,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那个“凡是在叹息桥下亲吻过的情侣永远都不会分手”的传说。

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地方虽然一直在那里,可我们并不一定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那些美好的憧憬和愿望,最终不过是这样,搁浅在烈日暴晒的浅滩上。

曾经那些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人,最终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散落在各地,散落在天涯。

回忆起这些年来我们所有的人用青春交织而成的这些片段,就像一场电影一样,一开始画面是彩色的,谁料到起承转合,突然之间,屏幕一下变黑白。

听说人在死后,灵魂要把这一生的脚印都拾起来。

那么,我要拾起多少脚印,才能凑满我这残破的一生呢…

我知道,在余生中的很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眼睁睁地看着顾辞远摔在我眼前的那个画面…我还会想起,在医院的走廊里,筠凉死死地抱住我不让我冲过去跟披头散发的林暮色拼命的那个场面…还有,我当然也不会忘记,林暮色狞笑着流着泪对我说:“宋初微,这就是我还给你的报应!”

我怎么会知道,我蹲在Z城的双黄线上给我最爱的人打电话的那个时候,他正跟裸身的林暮色在酒店的房间里。

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在顾辞远躺在急救室里时,我却还在想“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没有打电话给他,他是不是就会跟林暮色上床了”。

真是可笑。

林暮色走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皮肤,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如果不是你这个贱人叫走了他,我就不会在他走了之后随便叫一个男人来跟我做爱…我也就不会染上这个该死的AIDS…”

仿佛是暴雨天的一阵轰雷,原本说不出话来的我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五官扭曲的人,她说的…是真的吗?

看着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我满腔的愤怒,悲痛,还有之前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忽然像烟尘一样溃散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蹲下来对揪着自己头发的林暮色说:“你就算再惨,也是你自找的。”

我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被恶毒攻心,但仍然阻挡不了一句更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别人的痛苦未必不及你,不过,你表现得格外精彩一些。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暮色,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我仰起头看见她那只晃荡在空中的手之前,它做出的动作到底是推还是拉。

也许,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只要顾辞远醒来,我就什么都会知道。

时光不急不缓地流淌着,我每天睁开眼睛还是会看到唐元元对着镜子化妆,只是会在看到那张原本属于筠凉的床位现在空荡荡的时候,心里会闪过一丝惆怅。

有时候上课,梁铮会坐在我的旁边,看着他认真做笔记的样子我会觉得其实这个人也没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讨人厌,尤其是在有一次我们聊完天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准。

梁铮跟我说:“宋初微,你以为我不想像那些同学一样每天玩玩游戏、打打篮球、谈谈恋爱吗?你以为我愿意把自己的大学生活搞得这么乏善可陈吗?但是我没办法,我要是不努力,毕业之后就找不到好工作,赚不了钱,减轻不了我爸妈的负担。”

我本来很想说“就算你好好读书,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但是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跟他说:“嗯,你说得对,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OK的啦!”

不知不觉,我也学会了化解满身的戾气去与人相处,因为我终于明白,每个人其实都有他不为人知的苦衷。

经历了生离和死别之后,不够美好的我,终于原谅了这个不够美好的生活。

我将这句话说给在狱中的袁祖域听时,他的脸上微微有些动容,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每天早上我刷牙的时候,看着牙刷,我都会想,如果用它插进喉咙,我会不会死…”

也许是我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这个玩笑真的一点也不好笑吧,他连忙改口说:“你放心啦,我不会做那么没出息的事。那个顾辞远要是醒不来,我还打算出来娶你做老婆呢,嘿,你不知道吧,我妈挺喜欢你的。”

我看着他,这个总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的男生,这个不管自己处身于何种环境,却总是不遗余力安慰我的男生…我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就是不争气。

我哽咽着笑了:“白痴,你可千万留着你的命,我手机老出问题,你要自杀了谁替我修啊?”

人这一生,有多少真心话是用玩笑的方式来表达的呢?

有些话是真的,却总被人当成玩笑。

有些话是玩笑,但我们都知道那是真的。

后来只要有空我就会去看望袁祖域的母亲,她从一开始很抗拒我到慢慢地接纳我融入她的生活,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有一次我从袁祖域家回学校,在路上遇到过杜寻一次,他正推着陈芷晴散步,看到我的时候,他笑了笑。

我猜他本来是想问我筠凉的近况,但我真的对筠凉离开这里之后的生活一无所知,也许筠凉是故意的,她是想将自己连根拔起,再也不要记得过去的事情。

杜寻去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我蹲下来看着陈芷晴,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我问她:“你们又在一起了吗?”

她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他不过是出于同情,所以偶尔来陪陪我罢了。”

看着她盖在双腿上的毛毯,我知道我接下来要问的这句话很残忍,但我还是问了:“你…后悔吗?”

她怔了怔,抬起眼睛看向了别处,过了半天,她才回答我:“后悔。”

“是的,我非常后悔…人生最美妙与最残忍的事情其实是同一件,那就是不能重来。”

跟他们分开之后,我去火车票代售点买了一张回Z城的车票,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回去看看我妈。

车轮摩擦着铁轨,车厢里每个旅人都有一张疲惫的面孔。

我忽然想起筠凉那次说“我们就按照各自的想法走下去,倒看看最后谁比较接近幸福”…其实筠凉,到最后,我们哪一个又接近过幸福呢。

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

爱情,不过是徒有虚名。

车窗之外犹如旷古荒原,山村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夜幕之上,一轮满月静静地凝视着苍茫人间,悲欢离合它看得太多了,也许很多事情,它都忘了…

后记

我有一个习惯,很难定论是好还是坏,所以只能笼统地讲,我有一个习惯。

如果不是出于必须,出于一些不可抗的原因,我几乎从来不看自己从前的作品,这是一种执念。

在我年少时,也曾经听写作的前辈和朋友形容过自己与作品的关联,有人将其称为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意味着创作等同于精神分娩,亦有疼惜之意。

而我一直将作品与我的关系形容为“我褪下的一层皮”,这个说法或许不是那么优雅和美好,却是我内心最为诚实的一种概括。

这本书的老版出版于2010年,那一年我23岁,写完这本书之后,开始长途旅行。

2010年之前的独木舟,是贴着地地道道的“长沙”这个标签的女孩子,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有些憧憬和向往,但囿于自身的视野和经历,一直无法明确方向,像是生活在一团黑暗里。

那种黑暗既有温柔,且充满安全感,如果肯安分守己的话,确实是喧嚣世界之外独立存在的一个避难所,可我想要在这种黑暗上弄出一个口子来,钻出去,去承接炎炎烈日或是兜头的暴雨。

之后我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情,以及因为这些际遇而作出的某些决定,从任何意义来说,都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我接下来几年,甚至更为长久的时间里的人生面貌和生活轨迹。

如今时间过去了五年之久,当然很多事情都有了一些变化,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主观上你曾经认为一定不会改变的,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因素,或者疏离又或者更加亲密了。

但是对于我自己的人生来说,这五年的时间我其实只潜心于一件事情。

我想要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当年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个片段我曾经犹豫过是否要写进故事。

童年时,因为家庭的缘故,我一直漂泊不定,肉身和心灵双重的颠沛流离甚至让我在成年后很长时间之内对这个世界都保持着警惕和疏离感。

而每每追索少年往事,脑海中总是有一个画面。

小学五年级的冬天,我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某所小学。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从外婆家去上学的路上有一个货运站,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山一般的煤堆。

那时我只有一双白色布鞋,很容易弄脏,弄脏了回去就会挨骂,所以特别不愿意回家。

放学之后我经常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在一段废弃的铁轨上踉踉跄跄地走着。

尽管是废弃的铁轨,可是它无限延长直至视线以外的辽阔天地,依然给予了一个孤单的孩子最大的安慰。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长大,离开这一切。

我曾经犹豫是否要将这一个片段写进故事,是因为在一个成年人看来,这个念头未免太过幼稚,并且卑微,而这个幼稚却卑微的愿望却是那个小女孩并不美好的童年回忆里,萦绕在舌尖的一丝甘甜。

因为知道可以长大,因为长大而有力量,可以度过那些并非由自己造成,却只能由自己承受的痛苦,离开那些糟糕、市井、污秽,离开自己天性中所厌弃的种种…所以,才可以沉默地忍受那些吧。

2014年的冬天,我生活在北京,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这是当年那个走在铁轨上的小女孩所未能够想象得到的光景。

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有一些自己喜欢的朋友,生活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依旧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但至少,至少胸腔里那些曾经澎湃汹涌的悲伤和痛苦,都被我装进了瓶子里,稳妥地安置在内心的某个角落。

五年前我初出茅庐,曾有人问我,你理想中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我至今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

我说,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一个光明的、洁净的、不折堕的未来。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命运尤为善待我。

那条曾经看不到尽头的铁轨将我一站一站送至此处,过往宠辱,我一并笑纳。

五年后因为再版,我重新梳理了这个故事,于是宋初微和顾辞远的一切又重新回到眼前,旧版名为《月亮说它忘记了》,新版名为《时光会记得》,隔着五年的山河岁月和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遥相呼应。

事实上,时光是否将生之微末悉数记录,我成长至此,已经不觉得这有多么要紧。

在过去的时光里,最要紧的事,是我通过各种方式辨别人生真相而得出的结论:文字依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够寻获的唯一救赎。

独木舟

于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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