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太皇太后先送走丈夫,又送走儿子,精神气都垮了。自称不详人,困兽慈宁宫,少现与人前。也不爱与自己这个摄政的太后来往,怎么突然派人过来了。

阿宝在景华身边几十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陛下出孝,也该大婚了。”

哦~~~景华恍然大悟,儿子已经十五岁了,该着手选皇后了。

“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

“慈宁宫的人说,太皇太后瞧中几个姑娘,名单在此。”阿宝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景华正在翻看,外面又响起唱喏声,皇帝到了。

时间真是无情,景华经历太祖、太宗两朝,如今再听“陛下驾到”,脑海中却全无两位先帝音容笑貌,只有自己儿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晗儿来了,刚好,瞧瞧你皇祖母送来的名单。你出孝之后就该大婚了,皇祖母也为你操心着呢。”景华笑着招手让皇帝近前来。

皇帝行礼过后,才坐到景华身边,谢道:“令皇祖母和母亲忧心了。”

“为你忧心,乐意至极。瞧瞧吧,说个想法。”景华把折子递给他。

少年皇帝双手接过,仔细看上面的名单,也看眉头皱得越紧。指甲掐在江南总督花渊波长孙女的名字旁边用劲,折子都掐出一条白痕来。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孙女,第三位是惠太妃的侄女,第四位是文太妃的隔房幼妹。先帝在位最后一年选妃,本就从高门贵胄挑选,家世就在那里摆着,如今皇帝选妃好像也能绕不过这些人家。

“皇祖母的心意,孙儿感激不已,只是孙儿还年幼,立后选妃事关重大,想再放一放。”

“傻孩子,这样说不对。”景华轻叹一声,挥手让宫婢们退下,把儿子拉到自己旁边,坐得更近些:“你不年幼,做了皇帝就不论年幼与否。你大婚是为亲政做准备,成婚有了后嗣,在世人眼里,才是真正的大人。所以,即便为娘觉得你年纪尚轻,身子还没发育好,也不曾拦着。不要轻易自谦年幼,四辅臣本就正直壮年,若你常如此说,朝臣也会看轻你。”

“是,孩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教诲。”

“那你再说说,这份名单如何?”景华又问。

皇帝不好意思驳长辈的面子,小声道:“不太妥当。”

“是太不妥当!”景华轻轻把折子拿过来,长长展开:“你舅爷已经是江南总督了,这个职位闻所未闻,专为他而设,足以酬他的功劳。若再立他的孙女为后,荣宠太过,容易让权柄集中,于你不利。太皇太后的母家是同样的道理。我做皇后的时候,恨不得自己身后有神仙站台,等我自己挑儿媳,却妄想她能全心全意辅佐你、照顾你,果然人都是偏心眼儿。”

“母妃如此妄自菲薄,让儿子如何自处?儿子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嗯。依我的想法,皇后最好不要出自我的母家、太皇太后的母家和太妃们的家族。最好先立皇后,等皇后诞育嫡子,嫡子站稳了,才考虑妃妾。后宅争斗从来不是玩笑,妻妾太多易生祸端,你父皇就是前车之鉴。外面人只知道你父皇是病逝的,你清楚若不是他色令智昏,不该去得这样早,你也还该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妹。”

“母后不要伤怀,儿子听母后的,定然敬重嫡妻,严守嫡庶礼法,不至再生祸患。只是连太妃们的家族都不选,是不是不好过朝臣们那关。”

“这就要看怎么做了。来,今日,为娘再教你一回。”景华最自豪的是儿子完全继承了自己的执政理念,自己也非恋权之人,母子之间融洽和睦。

景华留皇帝在自己宫里吃午膳,用过午膳后不久,文妃就带着自己做的绣品过来请安了。

“自家人,不必多礼,坐。”景华温和叫起,与教导儿子时候宽严相济不同,面对这些青年守寡的妃嫔,景华十分宽和。

文妃笑着奉上绣品,从绣品聊到天气,从天气说道节令,铺垫得差不多了,才道:“嫔妾最近常想起旧事,今日猛然记起,先帝驾鹤西游时,娘娘曾说,先好好守孝,车到山前必有路。嫔妾愚昧,想来请教娘娘。”

“你谦虚了,后来进宫的这些人里,我最喜欢你。”景华夸人就是这么直接,听得文妃耳朵都红了,景华长文妃这批后进宫的妃嫔一轮有余,成亲早的话足够做她们的母亲。所以,景华并不与她绕弯子,笑道:“听说闭宫守孝的日子里,你教宫婢內侍们念书,宫中一片朗朗读书声。自古家仆通诗书都是美谈,宫里有一位这样的贤妃,也是皇家的脸面和光彩。我说要好好守孝,你是真听进去且照着办的。”

“娘娘谬赞。”文妃羞红一张脸,眼神却紧紧盯着景华,她鼓足勇气亲上寿康宫询问,并不是来听夸奖的。

“先帝去得突然,你们这样高位妃嫔还好些,如你表妹那般分位低的,还没入侍,先帝就去了。如今民间需要丁口,朝廷不再颁发贞节牌坊,宫中正该做表率。”

文妃猛得站起来:“娘娘此言当真!”她们这批妃妾,入宫的大约只过了几个月正常日子,开始是俪贵妃专宠霸道,后来陛下病倒在床直接变天。姑父官职低,表妹如今还是女儿身,文妃已经接受了为家族奉献的命运,可总是心疼表妹的。自己已经走不出牢笼了,为什么不把别人送到光明里,自己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说实话,文妃对先帝也没什么感情,没入宫之前,听着先帝的丰功伟绩,心中充满幻想,入宫后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沉溺于美色的寻常男子,真的是无数传说中英明神武的陛下吗?

景华继续给她放惊雷:“没有入侍的宫妃,送她们回娘家,本宫再赠一份嫁妆,想必愿意求娶的不在少数。只是文妃你才情出众,本宫不忍明珠蒙尘,你愿意去本宫的藏书楼做个女校书吗?”

“娘娘……”文妃真的惊讶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会不会是自己太患得患失出现幻觉了?

景华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嘘——多做少说、只做不说。昔年杨贵妃入道观做真人,便摆脱了世俗身份,本宫藏书楼也一样。”

只是反向操作,想入宫的人跳出五行外,便成了新人得了新生。想出宫的人,也去刷一刷名声,自然水到渠成。

文妃激动得大礼参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解脱的一天。母亲每每进宫说起,总要为自己伤心流泪,宫中还有无数姐妹为清苦无依的生活困顿颓废。太后娘娘这番话,真是救命金玉良言啊!

景华扶起文妃,叮嘱道:“事缓则圆,慢慢办。长辈们开始不太能接受,可真心疼爱你们,慢慢也会回转过来的。”

意思是若是家中反对,太后娘娘愿意为她们撑腰吗?文妃激动得又要下拜,景华连忙扶住,“本宫总要为你们考虑周详,才不负母仪天下。”

这批才情出众、见识不凡的女性暂时与家族脱离,走到前台,权力场、读书会上慢慢出现女人的身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风向标。施恩于先帝后妃,足以安抚其背后的家族。不愿意女儿脱离太妃这尊贵身份的家族,皇家保留身份待遇,保持礼遇,做新帝后宫不知能否挣扎上岸的妃妾,为何不直接做胜利者的太妃,他们难道不会选吗?

景华笑着向阿宝点头示意,让她把今天的一切告诉皇帝。太祖在的时候,景华只能婉转影响皇帝,继而影响朝政,力量微乎其微。太宗在世的时候,景华分了一半的权力,天下开始按照她的理念改变。如今,景华做了摄政太后,日后,皇帝继承她的施政理念。

望着四方天上的无垠天空,景华心想:这江山,如我所愿。

第119章 不是农家小可怜1

“花大姐啊,不是我往你心口上戳刀子,这话不是亲近人我都不乐意说,离人骨肉的事情,造孽啊!可咱们邻里邻居十几年,他大哥农忙给我家割谷子打麦子,遇事儿不开个腔帮把手,我又有什么脸呢?”

景华迷迷糊糊醒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景华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一闷棍打在头上,头晕目眩、还有些想吐。

“他大哥去了,是保护集体财产去的,大队里、公社里肯定要出一笔钱,可你们家七个孩子啊!怎么养得活!他大哥多能耐的人啊,三百斤的壮劳力,有时候还不止呢!上回修水库,人家当兵的都夸他能干,那么大块石头,他一个人理到背上就背走了,拐子都不用,到称上一量,好家伙,三百二十斤!我长这么大,也就听说隔壁大队的老八叔有年轻时候有这能耐,咱们整个县能找出几个他大哥这样的能耐人!他大哥在的时候,这话撕了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可他大哥不在了啊!花大姐再怨我,我也要说通你。”

“把小七送走吧!趁着刚生下来,还没什么感情,等养得上心了,再送走就是割娘的心头肉啊!你放心,我不是那做人贩子买卖的恶棍,我找了我大嫂小姑子的娘家,人家在山上,是比咱们偏远些。可这个年月,山上还能找到口吃的。时不时往林子里转一圈,还能拎个野鸡兔子打打牙祭,和我们这些一滴汗水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烂农民不一样。我也是当娘的,做啥不是为了自家闺女小子好呢!”

随着坐在自己床头妇女的讲述,景华觉得自己慢慢回忆起了自己的生平,可又好似隔着一层纱似的,总觉得不真切。

“不送,七姐儿是我闺女,谁都不送。”景华却本能的回答,面无表情道:“李大姐,我累得慌,不送了。”

说完,景华就翻身侧过头去,不再理会。

李大姐长叹一声:“唉,我也是为你好,你在兴头上,听不进去金玉良言,我不怪你。等你出了月子,我再来和你细说。乡里乡亲,一堆住了这些年,我不帮你谁帮你。”

等李大姐出去,景华才翻身过来,没来得及打量屋中环境,突然感觉下体有液体流出。景华下意识端过床头独凳子上的药碗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里的余味,景华心想,单单益母草也不能治产后恶露不止啊。

这样的想法在瞬间划过脑海,景华又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怎么就懂怎么多呢?

这些先不忙,景华抬头打量屋子,这是一间昏暗的土房子,不大的窗户已经被完全关死了,窗户上用塑料布蒙着。这应该是农用塑料膜,蒙在窗子时间久了,半透明的塑料膜都变黄了。透过微黄的光线能看到屋子用白石灰粉刷得干干净净,只是在某些地方墙皮脱落,露出泥砖的颜色,偶尔还有稻草头露出来。土墙是用寸许的干稻草混着泥巴夯实的,年岁久了,自然要露出来。

再看屋中摆设,身下躺的是红漆木的简易架子床,屋中摆着黑漆的大地柜和高衣柜,门口摆了两条长板凳,床边摆了一个独凳子。刚刚劝慰她的李大姐坐的是个小马扎,军绿色,绿色已经很暗淡了。

景华又把目光投向正对面墙上的挂历,1970年3月22日。

“妈,你醒了,我给你熬了白粥,又浓又香,你多吃点。”

景华正在出神,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捧着一个罐子进来。无需思考,景华很自然的叫道:“建君啊,你哪儿来的白米。”

这是她的大女儿,杨建君。

“三叔给的,他说给妈补补。没用家里的锅和柴火,罐子都是三叔家的。上回爸去炭厂背炭,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大坛子,三个小罐子。咱家罐子装盐装油,三叔家的用来熬汤了。”建君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说话脆生生亮堂堂的,几句话就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只是脸色蜡黄,手上尽是豁口,瘦弱的身子撑着大大的脑袋,显得很不协调。

“你们吃了没有?”景华又问,记忆全部回笼了,虽然有些莫名的生疏,可她知道如今是什么处境。

“哪儿够啊。妈别管我们,我在晒谷场上打了两只麻雀,晚上炖汤吃,一人分点儿肉,小五、小六也就不闹了。”建君很有大姐姐的气度,明明在上学,却还要赶着跑回来除草,挣一两个工分。现在晒谷场上哪儿有鸟雀,不知道她从哪儿寻摸来的。

景华慢慢坐起来,感觉到下体撕裂般的疼痛,忍着痛接过陶罐,倒了些粥在刚才的药碗里。“妈吃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几个兄妹分,别光疼给小五、小六,你们姐妹也要吃,知道吗?”

“知道了,妈!”建君虽然懂事,但也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哪儿有不馋嘴的。这样艰苦的条件,就是大人也忍不住啊。

等建君走出去,景华才慢慢梳理自己的记忆,不知道是不是病得太厉害,景华觉得自己脑子有些糊涂。

景华是民国二十九年生人,换算成公历就是1940年,战争年代,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景华记忆中自家原本家境很好,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还抱着她去看窖里的银子,用成人两个巴掌大的细竹篾簸箕装银锭子。世易时移,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侵略者被打跑了,反动派也被打跑了,新中国成立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景华家里很快败落,她从一个小时候能在银箱子里打滚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地主家的反动派,身上带着骄娇二气、人民的敌人,必须接受批评和改造。为了改变命运,她嫁给了自家的长工。

为了隐瞒身份,景华离开已经死绝了的娘家,来到丈夫的老家。杨德兵老家叫寨子村,这是景华从来不曾接触过的地方。景华十八岁嫁人,随着丈夫到了寨子村,从此下地耕田、上山砍柴,成为了一个农妇。而景华曾经的千金小姐生活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有利的遗产,小姐们该学的技能她一个不会,她的娘家是电影里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女孩子不教读书,只学针织女工。景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十来个常用字,不至于被人卖了。国家人口普查的时候,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半文盲”。她内心骄傲于曾经的身份,虽然为了生活安定不能明说,可心里总是清高骄傲的。

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来了,杨德兵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在农家,力气大、肯下苦工伺候田地,就是一等一的能干人。更别说杨德兵还会些木匠手艺,年轻时候又在外面闯荡过,颇有见识,在村民中很有威望。

只是运气不好,今村河水暴涨,为了保住村里的麦田,杨德兵下河堵缺口,下去就没上来。等人找到的时候,尸体都泡大了。景华当时怀着第七个孩子,听说消息马上倒下,挣扎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个瘦弱的小闺女。

是的,景华有七个孩子,大姐儿建君、二姐儿建芬、三姐儿建红、四姐儿建莉、小五建国、小六建伟,刚出生的七姐儿还没有取名。为这强大的生育能力,景华曾经被授予英雄母亲的称号。

七个孩子,平平安安度过的三年困难时期和食堂化,两夫妻的能干不言而喻,只是景华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这么多孩子,逻辑不通啊!也不是重男轻女,不然不会有了小五、小六两个儿子还有七姐儿,就是单纯觉得光荣。景华想起公社给英雄母亲颁发奖状、戴大红花的时刻,她站在台上高呼妇女能顶半边天,当时觉得光荣极了,现在怎么越想脸上越臊得慌。

唉,景华长叹一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关键是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啊。如今家里失了壮劳力,自己又躺在床上,去年挣的工分勉强能糊口,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难熬。家里没有存粮,拿什么养孩子。她现在又不能下田做重活,工分少,粮食就不够吃。只凭人头粮食是养不起孩子的。房前屋后的自留地,窄得只够种一圈白菜、小葱和蒜苗,七个孩子加上自己,八个人就吃着点儿菜,按照往年的经验,咸菜都不够吃。

不怪李大姐提出把七姐儿送人,人家也许真是好心,送到别人家还能养活,留在自己家里,那就是饿死。往年这么干的人也不少,别扯那些没用的,农家人最朴素的愿望活着,活着!

景华一口气干了浓稠的、带着药味儿的白粥,心头又浮起一件大事,除了吃饭问题,她的病也要解决。自己的病,益母草是对症的,可只有益母草不行,还要加当归和杭芍。益母草出门田坎上就有,当归药店也能买到,这杭芍就不容易得了。景华又在脑子里换方子,红糖茶叶拿热黄酒冲服也方便,亲戚邻居送了红糖茶叶,黄酒家里也有现成的。

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景华慢慢睡过去。

大姐儿建君才十二岁,却能家里家外一把抓了,除了小五、小六是挨着年份生的,家里孩子的生日都只隔一年。所以孩子们都很好管,大的带小的,没有间断,还在襁褓的七姐儿被三嫂抱去照顾,家里被孩子们收拾得井井有条。

三嫂下了工过来帮忙,对着景华赞了又赞,“建君是个能干的,已经能当半个大人用了,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

景华笑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该盼着她在娘家多享几天福,想想现在这状况,也不知该不该留她。”

“嗨,别说丧气话,什么盼不盼的,咱家闺女也金贵,你也别迷了心思。真过不下去,亲戚乡亲一人搭把手也就过来了,当年食堂化的时候多难,你不也熬过来了。”三嫂是个心思清正的,连忙劝道:“你知道小王村的王老六不,他家前前后后送出去五个女孩儿,还溺死了一个,到如今也只得了一个瘦巴巴的儿子。有什么用,王老六媳妇儿身子骨垮了早早走了,王老六自己也出门让牛顶了,折腾这么多年,最后孩子也没活下来。都是报应,坏事做多了的报应,老天爷手里自有一笔账,他老人家开天眼看着呢!”

“三嫂放心吧,我不会送走七姐儿的。七这个数字吉利,天上有北斗七星,王母身边有七仙女,咱家凑七个人正正好。”

“噗嗤……七仙女,小五、小六可是男娃儿!”

“就那么个意思。”景华笑笑,又反过来劝她,“你上一天工也累,家里我照看得过来,你别每天都来帮我,累着你。”

“行,我看建君能做事,以后我就少来。”三嫂是个爽快人,繁重的农活也不允许她矫情:“我这回来是告诉你一声,把四弟的赔偿金捂好了,最好存到银行去。咱娘撒泼打滚得想要分钱呢,在老大屋里哭天抢地,哭着喊着她的亲儿子。”

“当初不是说好了?妈跟着大哥养老,咱们分家出来的时候可是连锄头都没一把,借公社的茅草屋才把日子过去来。公社文书亲自写的分家契书,这就不算了。”景华高声道。

“当然算,不然早就冲过来明抢了。这不是知道自己理亏,想拉着几家人下你的脸面吗?二哥烦得直接跟着开荒队出去了,我和三哥也说好了,这事儿咱们站你这边,四弟走的时候留下话了,只要你不改嫁,钱都留给你养孩子。她要是真敢来硬的,你就去大队哭、去公社哭,你可是得过奖状大红花的人,怕她?哼!”

“劳累三嫂替我想着,我知道了。你也别和三哥犟嘴,到底是亲娘。”

“那偏心眼儿的娘,别人家都是偏心小儿子,咱家怪了,偏心大儿子。再是亲娘,这么多年三哥的心也寒了。悄摸跟你说,我怀疑咱妈就留下四个儿子,一个闺女没有,不定和王老六家一样呢。看着样子,老大也不是孝顺的,我等着看笑话呢!”

三嫂带来了许多八卦,聊尽兴了才砸吧嘴道:“你生了七丫头,倒是文静不少,下回放工早再来找你聊。”

景华睡饱了,攒足了力气,起床从大地柜里翻出红糖茶叶和黄酒,到厨房升火。他们家用不起煤炭,在灶间堆了许多柴火,又去年冬天修枝减下来的果树枝条,也有到山里捡的干树枝、松针和野草。杨德兵活着的时候,常和村里要好的人去五十公里外的炭厂帮人背炭,可惜自家从来没用过。景华心头瞬间浮现一句诗:遍身绫绮者,不是养蚕人。刚想完,心里又嘀咕,难道是听人家背过几遍就记下来了,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记性这样好。

景华麻利升火,正在熬药,却见一个黄毛小脑袋从厨房门探进来。

“二姐儿,怎么还没睡啊?”景华招手,让建芬到自己身边来。

“妈,饿。”二姐儿建芬也是一头黄毛、四根柴火棍支着个大脑袋,对比之下,眼睛更显惊悚。

“那二姐儿陪娘喝点儿糖水。”景华把还没放热黄酒的红糖茶叶水给二姐儿喝。

二姐儿一口气干了大半碗,看着只剩碗底露出黑色杂质的红糖茶水,才害怕得说:“妈,我吃得太多了,别打我。”

这战战兢兢的表情,景华忍不住心酸,她过往也不是暴躁、吝啬的人,只是条件太差,什么好东西都是留给重劳力和病号的,孩子们以为父母是心疼东西,其实他们更心疼孩子。

景华摇摇头:“二姐喝饱了没有?这是妈的药,兑着这个喝的,等妈病好了,专门给二姐做糖水鸡蛋吃。”

二姐儿闻了闻黄酒刺鼻的味道,连忙点头,“我不抢药吃。”

“乖,去喝点儿水,别让她们闻到你喝过糖水。”景华从暖水瓶里给二姐儿倒了半碗水,看着她喝完送她回屋才心酸的回到厨房灶间。难啊,要是家里有够全家吃的红糖,她就不用这样了。

景华发现思考良久的方子依然不够好,等到天一蒙蒙亮,她就带着小篮子,穿着冬天的厚棉袄、带着雷锋帽去采草药。春寒料峭,她还没出月子,本该养着,可家里没娇养的条件,她要是再不好起来,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都是些寻常益母草、车前草、蒲公英、水芹菜之类的,草药和野菜不分家,她起得够早,没人和她抢。看着这些田间杂草,景华立刻反映出它叫什么、治什么、如何配伍,也是神奇。

回家,景华先换了月事带子,微微叹息,听说城里人都用卫生巾,可是贵啊,除了量最大的那几天,她根本舍不得用。

这些话题私密又苦涩,景华羞与人提起。

白天,大姐儿建君、二姐儿建芬、三姐儿建红、四姐儿建莉都去读书了,他们丰厚公社是大公社,有专门的学校,小学初中都有,好多其他公社的学生来附读。四个小姑娘一快上学也有伴儿,家里就只剩下四岁的小五、三岁的小六,景华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光屁股并排躺在床上呢。

景华把草药清洗晾晒,又做了杂粮搅团饭,从腌菜缸里夹了咸菜,这才去叫两个儿子起床。

小五小六的容貌不必再赘述,家里谁不是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

把床上摆着罩衣给两个孩子套上,还没读书的小屁孩儿,不需要穿裤子鞋子,一件长过膝盖的及裸罩衣,就是他们一年四季的衣裳。罩衣也有好几层,冬天穿棉里子的,春秋穿夹层的,夏天就剩面上一层补了又补的罩衣面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年岁小的孩子,基本都捡哥哥姐姐的衣服穿。所以小五、小六明明是男孩子,却穿着洗得褪色的红色罩衣。小五小六光脚就往地上缩,跑到院子里对着菜地撒尿,又呼啸着跑进来,手都不喜就要抓筷子。

景华叹息一声,家里真的什么都缺啊。不仅物资缺,孩子的教育也缺。

景华啪得一巴掌打在小五手背上,板着脸唬他:“妈说过,饭前便后要干什么?”

“洗手!”小五和小六拖着长调子道。

“那还不快去!”

“妈,水好冷啊~”小六试图讲价还价。

“去洗!好好洗手,等吃了饭,妈给你们烧热水洗澡,能坐在大木盆里洗的那种。”景华诱哄道。

“大木盆!坐进去的大木盆?好啊,好啊,我去洗手,妈我第一个洗,才不要五哥洗过的脏水。”小六跑到水管旁边扭开水龙头,不顾寒冷使劲儿搓手。小五也不甘示弱,跑过去和弟弟抢水。没一会儿两个人就忘了他们原本的目的,玩起水来。

景华冷哼一声:“把水龙头关了,水不要钱啊!衣服湿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连个孩子又跑过来,沾满水的手在景华身上擦两下,直扑桌上的饭碗。

景华看得额头青筋直跳,深呼吸几次,在心里不停念叨:亲生的、亲生的!

小五和小六是极其好带的孩子,这个年代就没有不好带的。大孩子领着小孩子,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是大托小养成了,大人们操心吃住就行,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玩法。

吃过早饭,院门外就有小孩儿在门口喊他们出去玩儿,被景华押着穿上草鞋,两个孩子才哒哒跑出去。他们的小伙伴大多是不穿鞋子的,外面都是泥巴路,又软有好玩儿,穿着草鞋反而滑,骨头渣、玻璃瓶都是能卖给收废品的,路上没这些扎脚的东西,连石头都被捡干净了。

孩子们都不在家,景华才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少有的几件农具在柴火间摆的整整齐齐,如今劳动工具也是集体所有,这三把锄头、两把镰刀和一套木工家伙事,是杨德兵能干的证明之一。把所有屋子都打扫一遍,一共五间连成一排的房子,景华一间、女孩儿一间、男孩儿一间、柴火杂物一间、灶台厨房一间。以前只有三间房,后来小五、小六出生,杨德兵又起了两间才住得开。

可杨家的院子是正方形的,以联排五间房为边,圈出一个大院子,中间留了路把院子分成四块,一块儿养鸡,剩下三块儿都种菜,中间拉一根草绳就是晾衣绳。

幸亏家里条件差,没多少家具需要擦。即便这样,景华也累得直不起腰来,想想自己还在月子里就要忙这些也是可悲,不是不爱惜身体,真的没有讲究的条件。

把家里收拾干净了,景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大衣柜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绣花布包,里面装着家里所有的重要票证和钱财。

第120章 不是农家小可怜2

?两千块钱、三丈的布票、一百面额的工业品购买劵、八十七块钱的生活用品劵,结婚证、出生证、户口本……所有票据证件被喜鹊登梅手帕包起来,规规矩矩放回小抽屉里,锁牢了,又把钥匙放回裤兜里。

一家八口,加上去世丈夫的慰问金,居然两千块钱,这个家庭是何等捉襟见肘。

景华沉默得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景华换上旧衣服,去灶间烧水,等小五和小六跑累了回来,正好洗澡。

洗衣服的大木盆足够两个小家伙坐进去,洗澡也不安生,你戳我一下,我摸你一把,一会儿就把灶间地面都弄湿了,景华是怎么说也说不听。只能拿着毛巾吸满水,一人按一把,水从头上淋下来,下意识闭眼不闹了。这两个泥孩子,一冬天没洗澡,第一回 先洗泥巴灰尘之类明显脏东西,第二回才能从泡软的皮肤上搓下泥丸来,第三回洗过勉强是清水,两个孩子皮肤也泡皱了。

“妈,不洗啦?我还想洗澡,还想洗。”小五拉着景华的衣摆撒娇。

“脱开你的爪子,把我衣裳弄湿了,谁给你洗澡~”景华笑点小五的脑袋,顺手把他从澡盆里捞出来,一边给他擦头发、身子,一边道:“看看外面,太阳都快落山了,再洗,不感冒啊!”

小五羡慕得看着还在澡盆里玩水儿的弟弟,“有火呢,不冷。”

“今天烧火用了多少柴,想洗澡?明天捡柴去?不许拉人家地里的枯枝,不许过了开荒队今年新开的地,只要你捡三斤柴回来,明天妈还给你洗。”

“小六也去不?我们俩都去捡柴!”小五三头身,志气却不小。

景华不过是哄他们玩儿,就她规定的条件之下,两人肯定只能捡些细小枯枝,都在村里人的视线范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

“行,只要捡回来,就给你们洗澡。”景华斩钉截铁道。

把两个调皮鬼收拾整齐,景华又洗了他们换下来的脏衣裳。去四个姑娘的房间收脏衣服时,却看见写着建君名字的课本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回来拿,今天的课听天书吗?

等把家里收拾干净,饭做好,四姐妹才风风火火的回来。建君作为大姐,领着妹妹们回来,放下书包立刻来灶间帮忙。

景华笑着让她去院子里玩儿,“读书一天也累,饭妈做就行,你摆碗筷。”

饭桌上,小五和小六炫耀今天洗澡的美事儿,一遍不够说三遍,口水四溅,坐在他旁边的四姐儿嫌弃得端着碗侧到旁边。景华笑着看他们兄弟姊妹相互玩闹,只当帮两个小的练习说话了。

“想洗澡也行啊,咱家柴火多,你们姐妹一个一个洗,今天大姐儿先洗吧。大姐儿,刷了碗帮忙烧火,我提水去。”景华直接安排,没给大姐儿拒绝的机会。

景华把灶间的门从里面插好,又检查了窗户,才让大姐儿坐在澡盆里。十二岁的小姑娘,头发又黄又软,仿佛新出壳的小鸡仔。经常教他们洗脸,耳背、脖子却是洗不到的,背上也没法儿自己搓。

重复白天的步骤,大姐儿比小五小六两个泥猴子好些,也洗了两道水。

“大姐儿啊,学校里老师对你好不好?教的东西你能听懂不?”

“挺好的,但老师夸我能干的。值日我打扫卫生最干净,还帮同学擦桌子,老师说我勤劳。妈,等我小学毕业了就回来给你帮忙,咱爸没了,咱家也不必别人差。”建君一边自己搓身上的泥,一边微微低头方便景华给她擦洗。

“读书多轻松啊,怎么想回来?割麦子、打谷子的时候你也跟着下地,差点儿晒晕在田里,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建君嘿嘿傻笑两声:“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现在读书又没用,我早点儿回来,妈也轻松点。”

“知道你最懂事,可谁说读书没用。咱们公社文书就是高中生,衣服上还要别钢笔,体体面面的,轻松把工分挣了,不比我们卖劳力的强啊。”

以前没人和建君说过这样的话,她朴素的思维里,从来都是早早把上学糊弄过去,抓紧时间回来给家里帮忙。

“妈说的对,可我是老大,不能让妈一个人辛苦,上学让妹妹弟弟们去就行。”建君还是傻乎乎的笑着,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咱家过得起走,还不用你操心呢!乖乖上学去,妈小时候就想读书,结果没机会,现在你们有机会了要珍惜啊。”景华哄人的话随口就来,她记忆中自己是从来没渴盼过读书的。

“读书多难啊,割麦子比这简单。”建君和之前的景华一个想法。

“那你就当为妈读了,学会了回来教我。”景华又鼓励大姐儿做小老师,问道:“妈的名字怎么写?”

建君蘸水在盆子边上写,又问:“你的名字明明是景华,怎么别人都叫你花四嫂、花姐?”

“这就是他们不识字了,我的名字是华,中华的华,不是花,对不对?”

“对,妈你这不是认字吗?”建君笑道。

“还有好多不认识的,等你回来教我。听说学了汉语拼音,就能自己查字典认字,你先教我拼音,我再用字典学就行。”

“可咱家没字典啊。”建君为难道。

“你们姐妹四个都不用字典吗?我记得学校有回让买字典,家里给你买了,等你用过了又给妹妹们用啊。”

建君缩缩头,在母亲的视线威逼下,才小声道:“租给三年级的屠娇娇了,三妹说我们都认字了,小四要是有不认识的,我们也能教她,就把字典租了。”

景华挑眉,心里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她拿什么租的?”

“豆腐干。屠娇娇家是卖豆腐干的,她每天给我们带一块,我们四个分着吃。”建君想起豆腐干带着卤水的咸香滋味,忍不住咽口水。

“还挺聪明,不过四姐儿上了一年级也要用字典,你要回来,每天背回家,妈也要学习呢。”景华给大姐儿擦头发,让她做到灶台边上烘干,自己把沉重的水盆拖道门口再顺着下水道倾倒进去。

不过一盆水,自己就搬不动,到了抢收的季节怎么办?家里没了一天挣十个工分的壮劳力,日子看不到盼头啊。景华暗自叹息,回来给大姐儿梳头发,营养不良的枯黄细小软毛不容易梳通,景华一边耐心梳头,一边给她讲读书的好处。

“五队的张燕你还记得不?只比你大四岁,她考上中专,如今学校有补贴,毕业还包分配。出来就是城里人,再也不用回村里。上回见她白白胖胖的,听说学校隔两三天就能吃上肉,你想吃肥猪肉不?好好学,考上中专、高中,你也能天天吃肉。”

什么前程、享福,都比不上肥猪肉对大姐儿的诱惑,她不确定问道:“考上中专就能天天吃肉吗?”

“不至于天天,两三天吃一回总行的,你前几年不是喜欢和张燕玩儿吗?哪天问问她?”景华又给她讲述城里人的好日子,出门全是水泥路,一点儿泥巴都没有。身上是的确良衬衫、脚下是小皮鞋,还能斜跨军绿色解放包,多洋气。

等把头发烘干,大姐儿已经满心满眼想读中专了。

景华把灶间收拾好回屋,还听见几个女儿畅想城里人的好日子呢。

第二天凌晨,景华摸黑起来,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不早了,该起了。景华利落起床,去灶间把昨夜熬好的药一口干了,又从碗柜里拿了一个杂粮满头当早饭,去杂物间背了背篓,直接往山上去了。

家里没有手电筒,幸亏今夜是下弦月,有微弱的月光照明。房子的影子、树木的影子投影在路上,阴森森、黑黢黢,吓人得很。景华却一点儿也不胆怯,念着口诀:“黑泥白石反光水”。没有光亮照明的时候,黑色的是泥巴路,可以踩;白色的是石头,小心踩;反光的是水,不能踩。照着口诀走,没光亮也不至于摔跤。

这些路都是走熟了的,哪天不走上好几回。晚上下过雨,地上湿滑,第一个走的人占便宜,后面的人会把路踩得更滑、更泥泞。

景华走一段,清理一下鞋上的泥巴,那些泥重重得沾在胶筒靴上托得人脚步沉重。如此反复,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景华已经到了山顶。雨后有蘑菇不停冒出来,景华从半山腰一路往上捡,不仅有蘑菇,还有山油菜、山韭菜、香椿、嫩芽儿、酸苞苞、牛尾巴、蕨菜……春天山上的野菜太多了。

景华不仅装了一背篓,还要横一个尼龙编织口袋。若不是怕从山上采下去会被人抢先,她该更省力气。

累得气喘吁吁,景华摸着胸口的杂粮馒头,想喝口热水。于是朝山上小庙去了,准确说之前是座小庙,现在是主席万岁馆,院子门头上用红纸写着这几个大字,红纸有些褪色了。院子外墙还用白石灰刷着标语:毛主席万岁!为人民服务!

景华把沉重的背篓放下,听见里面有动静,站在门口喊:“曹爷爷,我寨子村杨德兵家里的啊,来讨口水喝。曹爷爷,你听得见不?曹爷爷!”

喊了好几遍,厢房才传来虚弱的声音:“来,进来吧,这儿呢!”

景华听着声音不对,小跑过去才发现曹爷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景华连忙过去扶起,让他坐在床上,问道:“怎么回事儿?”

边说边打开窗户,闭了一夜的屋子,有些腐败憋闷的臭味儿。

“还能咋地,老骨头不中用,摔了。一脚踩空了,本想撑着点儿,结果我这手前阵子烧着了,一碰钻心疼……”

景华又拉起他的手,右手小臂到手腕的部分有红色、紫色未结痂的伤,一些伤口边缘白色腐肉,水泡发的那种。景华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慢悠悠说话的老人,居然有这样严重的烧伤。幸福的人难以想象世上有怎样的不幸,景华以为两千块钱养七个孩子已经是难上难了,没想到眼前独居老人,居然正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曹爷爷,我看山上就有草药,你要是信得过,我给既采点儿敷上。先说好,就是土方子,好不好看运气,我也没正经学过。要是好不了,您出去说我也不认,您知道的。”现在回中医可不是什么好事,要被打成封建残余的。景华脑海里想着自己刚才上山看到的草药,脑海中自动浮现如何配比成烫伤草药膏,可她又不想惹麻烦,七个孩子嗷嗷待哺呢。

曹爷爷洒脱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闺女,放手干!我运气好呢!被国民党抓壮丁上战场,不也活着回来了?”

景华立刻点头,直接小跑出了院门,山里草药充足,景华随手扯了需要的又往回赶。

刚进院门,就见曹爷爷正在晾晒她采的野菜。

“哟、哟,放下,放下,我来。你这手哪还动得啊!”景华大惊,连忙过来拦住。

“左手还能动,又不是残了,小事儿。”曹爷爷平淡放下,“不摊开要沤烂的,瞧你这整齐劲儿,是想拿去卖啊?”

“换,鸡蛋换螺丝,革命兄弟情。”景华谨慎得纠正他的说法a

曹爷爷从善如流:“换,换,这就是能治烫伤的草药啊。”

“对,你既然能动,就到厨房里帮忙吧。我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自己学会了也免得……唉,就盼没下回了。”景华捡起草药,到厨房洗干净,切碎,捣成糊糊,又用纱布滤过,把草药水煮开,叮嘱曹爷爷放凉之后涂在伤口上,用干净布条包扎。一定要干净,放锅里煮开再晒干的那种。

景华忙着下山卖山菜,被曹爷爷的事情一耽搁,天都大亮了。为了赶集市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去的。踏上三合土路,就算正式到了县里,多亏他们村离县城不远。景华站在路边溪水沟里洗干净胶筒靴上的泥,才干净清爽的进了市场。

逢三、五、九,农民兄弟可以把自家农副产品换给工人老大哥,这是阶级友谊。景华交了五分钱的摊位费,把山上采的野菜用粽叶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码得整整齐齐。赶时间上班的工人,直接拿,一毛一把。不赶时间的老大娘,就在散装的里面一根一根挑,景华也客客气气任她们选。

日上三竿,景华才把今天采的野菜卖干净,总共十一块一毛二。这样的好日子不是天天有,天天四点起床,铁人也造不起。

景华走到正街上,心疼得拿五分钱买了个大肉包子,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又走两个小时到家里,四姐妹依然上课去了,小五小六不知道疯跑去哪儿了。锅里温着杂粮馒头,一看就知道是给她留的。

景华换了身干净衣裳,提篮里装了一大把水芹菜,十个鸡蛋,又放了一包白糖,往三哥三嫂家里去了。回来的路上她就听见家里有说话的声音,如今带着这样体面的礼上门,景华坦然极了。

“三哥三嫂,在家呢!”景华在院门口就扬声喊道。

三嫂从房里出来,热情叫她进屋坐,也是个大嗓门。

“你三哥上工去了,我回来乃孩子。嗨,你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自家亲戚,不兴头这些,拿回去拿回去。”

“三嫂帮我照顾小七,我怎么也得谢啊。就是自家亲戚,雪中送炭帮扶一把也是情分。”

“实在是我们小七招人疼,我当亲三伯娘的,疼疼我侄女儿怎么了。”

“我也疼我侄儿侄女呢,没多少,给孩子们甜甜嘴。你可别推迟了,农忙的时候给三哥冲一碗糖水也顶大用呢!”

在农村送礼就是这样,不经过“三辞三让”,把双方的心意剖白清楚、情义表达淋漓,是不能收下的。如此又过招几回,三嫂终于却不过盛情,“勉为其难”收下了。

把礼安稳送出去了景华才敢放心大胆提要求,“三嫂啊,我再求你个事儿,你帮我把小七带到满月,等我出了月子,我再大大谢你。你知道的,我现在恶露还没停,孩子跟我住一块儿容易过病气。我明儿去县里百货商场给我小侄儿带麦乳精,你让小七吃你几口奶。我是个没本事的,一口奶都挤不出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喝两口水的事情,要啥麦乳精。小七就留我这儿了,你安安心心养病,别操心她。听说你上山去了,夜里露水多,你正受不得凉,干啥去了?”三嫂随口问道。

“没那享福的命,再不忙活起来,家里就没米下锅了。”景华诉苦掩饰真实目的,她不想说自己干什么去了,山上野菜谁采到是谁的,如此境遇,景华可不觉得斤斤计较有失风度,都是生活所迫啊。还有,整个公社的人都不愿意和曹爷爷搭话,自己冒尖出头不好。

“不是说你背了一大背篓吗?”三嫂下意识反驳。

“谁说的?一背篓金子和一背篓草可不一样。”景华问道,“我一大早就上山了,谁眼睛这么尖,还到处说?”

“能有谁?李腊梅呗,上回去你家编小七没成,我还真以为她要给拐弯亲戚招个孩子呢。没想到她那亲戚是后面十几座山外的,给家里儿子找童养媳的。我以前觉着咱们这里够山了,没想到还有更山的呢,到县城得走两天,路都没有,全在野林子里钻。现在谁不想下山,疯了才往山里跑。多亏你耐得住,没让那做耗的大嘴巴给骗了。不知她拿了人家什么好处,你把她闪半空里,她自然要造你的谣。”三嫂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巴拉巴拉嘴不停,到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景华却只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心思完全被灵光一闪的发财大计占据。刚不是说“一背篓草”吗?景华突然意识到,山上不仅有野菜蘑菇,还有药草啊。现在中医被打成迷信,要看病只能去人民医院。可明面上的事情能糊弄,大家心里还是信中医的。那些好的大夫被流放了、被批斗了,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做事都留着一线呢。老街上有几家收草药的,景华准备过几天去瞧瞧,如果谈的拢,也是一笔收入。在这之前,要先炮制几种常见的药草,给人家看看真本事才行。

景华在心里盘算,被三嫂推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回去歇着吧,看你坐着都能睡着,小七放我这儿,你放放心心的。”三嫂抱着小七送景华出门,连连叮嘱她注意身体。

景华回去补眠,等听到钟响,才起来给孩子们做晚饭。

四姐妹学校放学准时可以理解,小五小六却像脑子里装了钟表一样,一到饭点准时回来,其他时候,鬼影都见不着。不是在小水沟旁边玩儿过家家,就是和村里孩子疯跑,也不知他俩怎么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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