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当晚,暮晚摇睡醒后,得知驸马已经回来了。侍女说言尚进来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让暮晚摇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体已经不如何难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见了他老师,又在老师墓前遇到了刘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摇在家中后院一长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还是出去时那身竹叶青袍,发丝却已有些乱,从发带间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独自坐在一张方案间,双目微阖,给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风吹枫红,肆意风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间,手中的酒樽被夺走。他侧头,暮晚摇已经挨着他坐下,娇声斥他:“你真是学坏了,如今也会学别的男人一样喝闷酒了。臭烘烘的,你这样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饮酒而微红,肤色白净,微张的唇也红妍无比。

言尚脾气倒是好,任由暮晚摇不高兴地夺走他的酒樽,他撑着额,低笑:“我没有喝多少,也不会喝闷酒。我只是喝一点儿,不会让自己醉的。”

暮晚摇:“听你骗我!”

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恶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撑着腮,看着她笑。见他这个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细致的架势,她直接一饮而尽,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像她这样说喝就喝。

他正赞叹着,见暮晚摇脸色忽的一变,扭头就吐了起来。

言尚一慌,脸色变了,连忙去看她。

当夜公主府上连夜请御医,三波御医来回给大长公主诊脉。

几位御医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驸马,和被他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摇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颇沮丧,对自己的身体简直痛恨。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或碰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给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饶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长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摇去拜访了玉阳公主一家,回来时坐上马车回府。夫妻二人坐于马车中说些政事,马车外,一个年轻读书人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手中卷着一卷轴,奔跑着追赶公主的马车。

这个书生高声:“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见过相公您一面,您还夸过小生,您还记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帮小生看看诗文的!听闻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帮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书生落汤鸡一般追着公主府的马车跑。路人们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没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门,只能在路上拦车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岂会为一个普通书生停下车?

只有这个书生执迷不悟,拼命追车,口上又绝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梦中见到一仙人,仙人赐句,文采斐然!这是仙人写的一首词,不是小生写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们听一听吧……”

他追不上那马车,心中难过,渐渐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看着马车走远,当他心里已经不抱期望时,马车停了下来。

他见到言尚撑着伞,扶着暮晚摇一同下车。

夫妻二人回头向他这个穷苦书生看来。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赐诗么?喊的这般响,不如让我与殿下听一听吧。”

暮晚摇怀孕后,气质温润了许多,脾气也渐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爱。她也随着言尚一起对那个穷书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飞,巷口湿漉,书生大受振奋。

言晓舟身在辽东,见过杨嗣的父母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白日出去采药,跟着医者给人看病,夜里回来陪两位老人家说话。杨嗣父母劝她不必如此,她却言笑晏晏,称自己很开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满山葱郁。

言晓舟立在山涧间,背着竹篓,身后跟着韩束行。她撑着拐杖走山路,行路艰难,忽有一样东西落下。她没有注意到,是身后的韩束行为她捡起来。

韩束行:“女郎,你掉了东西。”

言晓舟疑惑回头,眸子忽然一静。她看到韩束行的手中,摊着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铃铛。

这枚铃铛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会响了。它再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再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到将士,惊了敌人了。

言晓舟低头望着这铃铛,然后缓缓伸手,将铃铛握到自己掌中。她脸颊轻蹭着这枚铃铛,闭上眼。

漫山遍野,云飞霞绕。

她想到了那个人,想到那个人说最喜欢听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她送铃铛给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可以碾磨,还是可以忘却。是可以消逝,还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涛般轰烈而至,刻骨铭心,还是如春水便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韩束行不解地看着女郎,见言晓舟忽然将手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她高声对着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声嘶力竭,情如春水!

满山震动,鸟雀鸣飞。

山林都给与回应,云都飞过来。言晓舟握着铃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泪,又忽然露出笑来。她再次冲着这方天地大声喊:

“三郎——”

她永永远远、永永远远的……等着他!

赵灵妃骑马行在大漠中。

面纱覆脸,一身劲衣。她身后跟着数匹马,马上的人都与她一样,怀着行侠仗义的心行在河西。赵灵妃约束自己这些手下,她在河西渐打出了些名气,而河西这般混乱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维持好秩序,是需要她这样的游侠存在的。

滚滚黄沙覆来,行路寂寞荒芜。后方一小弟指着一个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团?!”

赵灵妃蓦地回头。

她在黄沙中回头,在夕阳下回头。

她看到漫漫黄沙,看到□□广路,看到韦树领着一队人,沉默地走着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来,阳光落于他身,簌簌如雪飞。

他静静地看过来,缓缓的,对她露出笑容。

赵灵妃透过他,看到许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刘相公的战死沙场,看到表哥的惨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斩首示众……她骑在马上,与韦树对视。

数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穿梭。

那边大魏使臣团中派人来:“这位女郎,我们郎君雇佣你们,请你们协助我们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赵灵妃久久地看着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长安大雨下,那书生将自己要行卷的绢布从包袱中取出来,面对着尊贵的暮晚摇和言尚,他高声朗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万千流年,万人同行。光阴袅袅,英豪竞逐。都是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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