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那陛下该回去就寝了,”秦朗往昭阳桌上示意了一下,“长公主还有这么多政务亟待过目。”

小皇帝看了一眼几乎堆积成山的奏本书,使劲地想了想,道,“我长大以后会帮皇姐的!”

秦朗看了他两眼,将一声冷笑按在了舌下。

当然是帮了,帮得不亦乐乎,还嫌顾南衣碍事呢。

见小皇帝不哭了,昭阳温声安慰了几句,便顺利地让宫人将他带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小皇帝前脚刚走,后脚秦朗就听见昭阳不紧不慢地说,“你对陛下很有成见?”

秦朗直白道,“因为他差点害死了你。”

昭阳瞥了他一下,指了个位置道,“这种种复杂,你且一一说来我听。”

秦朗一个字也没推辞,坐下就从宣阁开始讲起,除了隐没掉一些不重要的男女之情外,连沈其昌和顾川的部分都给交代了。

整个过程花了一刻多钟,昭阳一次也未打断秦朗,甚至还亲为他倒了一杯茶。

“……我发现自己来这里之前,已经是新历二十一年,一切都结束了。”秦朗停了下来,再度道,“正是因为上次的事情,你……顾南衣才会告诉我十四年个月又二十一天,说要取信于她自己,只这一句话就够用了。”

昭阳垂眼不语,嫩葱般的指轻轻地搭在桌案边缘。

“你说的这些像是胡乱编造,耸人听闻、天方夜谭,”半晌她才开口道,“……只是我竟挑不出任何错处。”

秦朗松了口气,“那你相信我了?”

昭阳不置可否,她一转话头道,“上次你离开,是因为达成了自己心头一个执念——你告诉了梁院判我会生病,也暗示了他解蛊之法;那这一次,你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朗拧眉,“不知道。”

其实他根本想的就是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万一他就此出了差错,再也回不到以后的顾南衣身边去呢?

同他有着相同回忆、经历过一样风风雨雨的,只有那一个顾南衣。

“总得找到这一条,你才能成功离开的。”昭阳翻转掌心,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今日起你就扮作侍卫留在我身边,既然与我相关,时总会出现的。等你想起来以后便告诉我,我会尽力协助你。”

秦朗总觉得昭阳有点想尽快把他送走、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昭阳似笑非笑地看了秦朗一眼,好像看穿了他内心想法似的,轻轻嗤了一下。

“你这样操控不了的人,我不喜欢留着。”她顿了顿,十分直白尖锐地道,“我甚至想不出以后的我怎么会喜欢上你。”

秦朗一点不生气,他抱着臂道,“不仅喜欢我,而且一辈子都喜欢我。”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撇开目光。

“既然是侍卫,就做该做的事情。”昭阳一摆,“去换身衣服,领了武器再回来。”

“你身边一直都有这么多侍卫?”秦朗起身时问。

虽然宫守卫森严,但刚才他被团团围住那番景象,简直就跟早就设计好了一个圈套等着人来钻了便扎上口袋似的。

昭阳扬声唤了句“来人”才回他,“自然不是。”她微微眯了眼,道,“既然你身不错,这几日正好能派上用场。”

秦朗皱皱眉,“是谁?”

顾南衣从前的时光一直是他无法窥探的,秦朗虽已放下心结,但多少还是有点好奇。

这次有会见到,秦朗却又稍微有点不悦。

他实在不喜欢见到顾南衣身陷囹吾、被人围攻针对。

哪怕顾南衣再习以为常、娴熟反击,秦朗也耿耿于怀有人想要对她不利的动。

哪怕只让顾南衣不高兴都不行。

“尚不知道,”昭阳道,“所以才要更为耐心地等。”

她说完这句的时候,入殿的小太监已经走到了不远处,小声询问有什么吩咐。

秦朗只得先去换了御前侍卫的黑色曳撒,在那儿随挑了一把和杜云照惯用相似的腰刀后,暗器倒是选了不少。

小太监在旁站着看得满头冷汗,但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等秦朗选完就引着他回了昭阳寝宫。

“你用暗器和匕首?”昭阳问。

“从小如此。”秦朗点了头,丝毫不意外昭阳知道他挑了什么。

——别说皇宫里是昭阳的地盘,有她无数的眼线,哪怕是后来孤身一人的顾南衣,他也没成功瞒过她几件事啊!

昭阳观察的视线从秦朗脸上一扫而过,“以后的我当真浑身是胆,竟留了个刺客在自己身边。”

秦朗“……”他想了想,觉得一开始实在是顾南衣先来撩他的。

先给了炊饼,又给了匕首,再给了银钱,最后将他人都拐走了。

……还当真浑身是胆。

但昭阳这一提刺客两个字,秦朗又觉得自己似乎好像能从这里联想到什么事情。

他站在原地拧眉想了一会儿,正好见到昭阳顺将茶水泼到案上小香炉里头,再翻将炉盖合上,柔荑在近处灯火映照下带了一层昏黄的暖色。

秦朗顿时想起来了。

“是会有刺客来,”他沉声道,“你的心里现在是不是没有伤?”

第147章

想到这一茬之后,秦朗才知道自己确实是还有一桩执念的——顾南衣掌心里几道纵横的旧伤,光是看着都叫人触目惊心,秦朗更是恨不得它们能长在自己身上。

秦朗的疤痕自然比顾南衣只多不少,但这不妨碍他偏心顾南衣。

昭阳闻言将掌心向他摊开,“会发生什么事?”

秦朗拧了眉,“你一次遇刺,危急之时徒抓住了刺向你的凶器,留了许多伤,没消掉。……我虽不知道那具体是哪一年的事情,但既然我来了,应该就是最近。”

昭阳收回了去,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看模样并不上心。

秦朗摩挲两下身侧挂着的腰刀,心里升起一丝杀意来。

他倒是记得这次遇刺和秦北渊脱不了干系,不如从秦北渊身上下算了。

……

而说到秦北渊,秦朗第二日随顾南衣上朝,便直接见到了这时候年轻、且尚未白头的秦北渊。

虽然秦朗面无表情地杵在高台上、顾南衣身后当了个木桩,但那张和秦北渊太过相似的脸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暗注视。

就连秦北渊本人,也看了秦朗足足两次才将他视若无睹。

秦朗却很忙,他要将站在这金銮殿的每一个人打量过去,寻找哪怕些微的心虚表现。

后来的李承淮提过那么一嘴,此事与秦北渊有关,但又可以说是无关。

那么至少说明参与此事的不仅仅是秦北渊一个人,他有同伙;昨夜昭阳也说了,就连她也不确定最后出的人会是谁。

一时间秦朗简直觉得站在殿的这群朝廷命官全部都很可疑。

小皇帝还不能亲政,只懵懵懂懂地穿着一身龙袍坐在上头听着,主事的人还是昭阳,只是她会时不时地转头同小皇帝指点几句。

秦朗转头扫见小皇帝点头是点头了,神情还是一知半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心里升起一个念头真的还是装的?

立在阶下的太监震惊地看着秦朗自如地扶刀左看右看,甚至还光明正大地转头去看小皇帝,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逮着会便拼命地给秦朗递眼神。

——上朝呢!你小子懂不懂规矩!

秦朗无意瞟到对方抹脖子瞪眼睛,视若无睹地将目光转了开去。

不靠当御前侍卫养家糊口,他才懒得循规蹈矩。

再说了,昭阳都没说什么。

太监简直要翻白眼了,正急得要出汗时,突然有人出列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秦朗的视线落到了那人身上,他同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对比了一番,发现是张生面孔。

“林御史说吧。”小皇帝脆声道。

林御史躬身道,“臣今日要弹劾严侍郎。”

他这一句简短的话简直就像是什么信号似的,立刻又有好几个人出列应合。

“臣也是。”

“臣也是。”

这就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了。

秦朗扫了他们一眼,便低头去看昭阳的神情——自然没什么好看,还是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威严得叫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琢磨着大概是这时候她年纪小又刚坐上这个位置,少不得板起脸来用气势压人。

等再过些年,她就不用再刻意如此,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了。

不过还是后来的顾南衣更可爱,会促狭开玩笑,还会同他撒娇讨饶。

秦朗在早朝的金銮殿上光明正大地走了一会儿神,才重新注意出列的几人。

由林御史打头,这几人将那位严侍郎的罪状一二四数了个清楚,殿其余人维持了一片鸦雀无声。

秦朗只听过后来薛振宫里有个严贵妃,是八世家的一员,但因为严贵妃连着就严家很快被薛振打压下去,他没有太多关注,这会儿想在脑再搜寻些关于严家的信息反而有点困难。

但秦朗没有想太久,当林御史几人说完罪状开始声讨的时候,便有人坐不住地出列喝道,“血口喷人,欺人太甚!”

小皇帝被这一声暴喝吓了一跳,整个人在龙椅上一个激灵,一时愣住了。

昭阳于是开口道,“林御史还未奏完,严侍郎稍安勿躁。”

严侍郎气得满脸通红,他扶了扶头顶的官帽,伸指着林御史骂道,“都是平白编造出来污蔑我的话,陛下和长公主何必再听他们胡说八道!”

他说得激动,舞足蹈、唾沫飞溅,甚至不自觉地朝着小皇帝和昭阳所在的高台走了过去,宏亮的声音充斥了整个金銮殿内里,似乎都带了回声。

秦朗面无表情地盯着严侍郎的步伐,数了一步两步步,在严侍郎的脚尖刚刚挨到最底下一道台阶边上的那块地砖时,腕轻动一道袖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射了出去。

严侍郎正骂得激愤,突地听见脚下叮地一声吓了跳,赶忙低头去看,却见到一支银色的袖箭从他的鞋尖穿过,钉入地砖,将整只鞋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只差那么毫厘,被钉住的就不是他的鞋子,而是脚趾头了!

严侍郎想到这里,背上顿时冒出一阵余悸冷汗。

朝官们本来都低头垂眼听着林御史和严侍郎的交锋,严侍郎却突然停了下来半晌不说话,倒叫他们好奇起来。

严侍郎咽了口口水才抬头去看昭阳和她身后那个面生的侍卫,恨得咬紧了后槽牙。

林御史这时才道,“臣今日敢弹劾严侍郎,自是有证据的,若陛下许可,今日便可移交到法司!”

小皇帝不太确定地看了昭阳一眼,见她颔首之后才道,“那便照着林御史说的办吧。”

昭阳点了几人令他们协查,又道,“严侍郎可还有话要说?”

严侍郎自然是没有的,可他窘迫地用力抬了几次脚,竟都不能将袖箭鞋子给□□,一时间就跟一只被钉住的蜣螂似的在原地动弹不得,十分尴尬。

“没有的话便归列吧。”昭阳道。

严侍郎的脸这会儿已经成了绛紫色,几次尝试无果后,他一闭眼睛将鞋袜和袖箭一起留在了原地,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林御史谢了恩正要归列,余光瞥见那只留在原地的靴子,脸色一僵严侍郎疯了?

袖箭发出的声音并不响亮,只有离得近的几人才注意得到。

秦北渊自然就是其一人。

他甚至瞥见了袖箭的轨迹,知道这是什么人悄无声息地射出来的。

秦朗负站在昭阳身后不远处,见秦北渊朝自己看来,毫不示弱地眯眼同他对上了。

最后退朝时,还是两个太监上去协力将严侍郎的鞋子救了出来,但见着这一幕的人数不胜数,严侍郎黑着脸接了自己的鞋子,还要告罪又谢恩,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

退朝后,昭阳将小皇帝带去沈其昌那儿便径直去了御书房,路上时她才对秦朗道,“你将自己暴露了。”

“暴露才好。”秦朗不以为然。

冲着他来,总比冲着她好。

秦朗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想杀他,有过这个想法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昭阳偏头看了他一下,“我说的是,秦北渊恐怕也注意到了你。”

秦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等他知道你也姓秦,再照你们的年龄推测,你们二人说不定能被传成是兄弟。”

秦朗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秦北渊今年二十五岁,好似比你年长。”昭阳着重念了年长两个字。

“……不。”秦朗从牙缝里挤出拒绝。

昭阳于是又换了个话题,她问,“金銮殿上一块砖,你可知道要花工匠多少功夫?”

秦朗“……”反正他现在一穷二白,赔不起。

“你同以后的我一道住,谁养家的?”昭阳又问。

秦朗“……你是一家之主。”

昭阳了然地哦了一声,她扭头看了一下秦朗,道,“那这地砖修缮的钱便还是从我账上支出去吧。”

秦朗凝重地垂眸,开始寻思下次出时是不是该留点两分力气,比如,把袖箭只射到人脚上,又不穿透地砖,这最多就溅点血出来,不至于坏了地砖。

“那时其实你不必出,”昭阳步入御书房,声音带着几分漠然,“他即便有威胁之意,也不会真在金銮殿上对我做什么。”

“那也不行。”秦朗想也不想地道,“他没把你看在眼里,我就让他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就在身侧,却让人大张旗鼓地给顾南衣威风看?

秦朗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在自己眼前发生。

昭阳闻言停下了脚步,她探寻似的偏头问秦朗道,“这在以后,你我之间,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吗?”

秦朗有点不太确定昭阳问题“这”所指的是哪一件事情。

是他一言不合就出、她负责赚钱养家、还是别的什么?

秦朗拧眉思考了片刻,觉得无论是以上哪一件,对昭阳的疑问,答案都是肯定的。

他抱着自省的心态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便见昭阳弯起眉眼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

“十四年个月又二十一天,”她喃喃地道,“原来是我从前等得还不够久。”

第148章

退朝之后, 他就站在御书房里看昭阳稳坐如山地批了两个时辰的奏本——一动不动。

秦朗瞄了瞄她挺得笔直的腰,又看了看从御书房门外第三次悄悄探进来的脑袋。

已是该用午饭的时间了, 但昭阳显然废寝忘食没注意到这一点, 內侍便也不敢擅自上来打扰或是传膳。

她现在废寝忘食, 以后倒是对吃食相当执念。

秦朗又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 抓准昭阳刚刚写完一本已阅批注的时机上前, 一手抽走墨迹未干的奏本, 另一手将她的朱笔抽走了。

昭阳陡然两手一空,不悦地皱起了眉, “干什么?”

秦朗将两物往各自该去的地方一放, 道,“你该吃饭了。”

昭阳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仿佛要发怒似的, 又揉着自己眉骨按捺下去, 随意地摆了一下手。

门口內侍松了一口气,赶紧跑着去传膳。

昭阳用饭时也紧皱着眉, 等女官替她布菜时才想起秦朗的存在般回头看了看他,“你也一道吧。”

她的眉梢沉郁地压着,像是某种风雨欲来的前兆。

女官仍旧低垂着眉眼, 手上的动作却几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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