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许舟深思片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这些日子,你我也算是一直看着他的,你真觉得他是那种嗜血狂徒么?”
桑不近淡笑:“从前你我也未曾看出小洋有问题。”
“这倒也是……”云许舟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叹息,“幽无命做过的那些事,件件铁证如山,没得翻案的。不过凤雏,你要想到,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若是幽无命登凌绝顶,被粉饰成一代圣君,且一生善待凤果,你,仍旧觉得他不行么?”
桑不近眼神微颤:“云许舟,你怎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云许舟缓缓摇头:“可怕么。当初姜氏取云氏而代之,谁人觉得可怕了吗?这个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如今已没几个人敢议论幽无命,将来,呵……”
桑不近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道:“就怕,他只是一时图新鲜。若是嫁给旁人,譬如韩少陵,哪怕将来腻味了不爱了,他也会好生供着小妹,可是幽无命……”
被他厌弃,恐怕会死。再说,这个男人本身便是一个燃着火的深坑。
桑远远并不知道自家便宜哥哥正在外头苦大仇深。
她此刻眼睛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抢过幽无命手中那颗木头脑袋,把它切成一千片。
他雕得实在是……太像了!
任何人看一眼,便能认出是她。
睡得翻白眼,流口水的她!这分明就是污蔑!
桑远远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东西和她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招出了海带条,长长短短地卷向幽无命,六朵大脸花在车厢中蹦蹦跳跳,使着坏要去绊他。
幽无命哈哈大笑,扬着手中的木脑袋,身形如鬼魅一般,不见如何动作,就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的攻击,一次又一次把那栩栩如生的木脑袋放在她眼睛前面晃。
真的,自从桑远远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可恶的男性了。
“幽无命!”
她越气,他越是笑得开怀。
折腾了半天,她忽然被他从身后搂住,翻到了软榻上。
他手中泛起青芒,抓过她的‘海带条’,把她的双手牢牢地缚了起来。
制住她之后,他把脸埋到她的发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清香。
“小桑果……小桑果……”他低沉呢喃,“我有二十年,不曾雕过木头人,也不曾这般笑过。”
她的心脏忽然抽搐着疼了下。二十年……不曾雕刻木头人?二十年前他雕过?
她扭动着身体,翻过一面,拱到了他的怀里。
“我说过的,会给你许许多多的快乐。幽无命,我没骗你吧?”
她仰起脸来,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垂眸一看,便看见一张娇憨的脸蛋。
他怔了下,视线慢悠悠飘向一旁,漫不经心地应:“嗯。”
她啄了啄他的下巴。
“我们会一直好好的。我的小公子。”她大胆地向着他再迈一步。
他的身体轻轻一震。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下巴贴在她的发顶,轻飘飘地说道:“那一族,只有活到成年,才可以拥有名字。”
桑远远先是有些不解,待回过神时,只觉心底泛起一阵隐疼。
怀璧其罪的冥族孩子,很难活得到成年。
“所以你从前没有名字。”她轻声问道。
“嗯,”幽无命轻快地说,“姓明的叫我‘喂’或者‘哎’,别人看我生得漂亮,都叫我小公子。小桑果,我是个天才。那时候我看他们,就是一群傻子。”
她一半心神在聆听他的心跳,一半心神在听他絮叨。
幽无命情绪深沉。
“出生时的记忆,我都记得。”他缓声道,“我知道姜雁姬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那时候我大约出生了两个来月,她还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呢,好像十分舍不得的样子,但她还是走了。后来,便有人来偷袭我们,被姓明的打跑了。再后来,姓明的带着我搬了家。”
“我当时真没想到是姜雁姬做的,我还挺想念她,怕她回来找不着我们。姓明的性子太寡淡了,没劲,姜雁姬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么点意思。我独自一人时,便拿着木头,雕姜雁姬,雕了一个又一个。我真的很想她啊。”
“我时常想着,她若是回心转意,回来找我们却找不到,那该有多焦急?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会不想念自己的儿子呢?我还记得她喂奶的样子,眼睛是亮的,嘴巴是弯的,整个身上,有一层白色的光。”
他不再说了,伏下脑袋,在她的乌发丛中嗅来嗅去。
好像她是什么镇定心神的药。
她的双手仍被他缚着,无法拥抱他,只能往他怀中钻得更深了些。想到方才他拿着木头人和她笑闹的模样,她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知该怎样抚慰他才好。
他的伤实在是太深了,又伤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任何安慰劝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若那单纯只是恨的话,报了仇还能大快人心。可偏偏恨中又缠了爱,缠了雏鸟对生母的依恋。没了恨,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幽无命当初攻入天都,存的本来就是与姜雁姬同归于尽的心,而不单单是杀死她。
他要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么今日呢?她的份量,足够将他从深渊拉上来吗?
“幽无命,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垂下头来,盯着她,目光逐渐深沉。
这一刻,这个男人极为罕见地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没有假笑,没有戏谑,没有伪装。
他的眸底有些微动容,极轻极缓地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不自量力想要拉住我,会和我一起掉下去,尸骨无存。值得吗?”
他什么都明白。
她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等他继续。
幽无命勾了勾唇角:“不如考虑我最初的提议。把你的身体给我,把心收回去。这些日子,你做得已经够了,足够从我手中换回你的性命。掉下去之前,我会放手,不拉着你一起死。”
“怎么样,嗯?”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这一刻,他的目光极冷静,极无情。
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眼睛里漫出了泪水。
幽无命初时还十分镇定,渐渐就有些难以招架,他抬起手,笨拙地给她抹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严肃认真的表情很快就彻底破碎,他解掉了她腕间的束缚,抓起她的手来,让她自己给自己擦眼泪,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
“别哭了,哭什么,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皱着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她一动不动,像个只会流泪的木偶。
“小桑果,”他维持着最后的倔强,“你别想骗我。那时候,我在幽盈月的玉简中听到你说喜欢我,你知道有多假吗,你以为能骗得过我吗?小桑果,我可是一个天才!还有,我刚捉到你的时候,你分明就是怕我的,因为你身上的同心契,才费尽心思与我周旋,你以为我这么傻,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垂下了眼睛。
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
“你一直在等的,不就是我今日这句话么?你知道我从不会反悔,说要放你走便是要放你走,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他皱着眉,不解地问道。
“好。”她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
幽无命不禁屏住了呼吸,瞳仁收缩,不自觉地退开少许,紧张地盯着她。
“我明白了,”她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在看戏罢了。”
眸中波光重重一晃,她强忍着没有再让眼泪掉下来。
幽无命的心脏也悬在了她的眼睛里,随着那一汪清泉,摇摇欲坠:“不是……”
她抬起手,解掉了衣带,褪去外袍。
海带飞旋,将车门车窗封锁。
纯白的中衣让她更加纤细窈窕,幽无命黑眸中浮起震惊,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呆呆地望着她。
她继续解中衣。
“就这样吧,今日,今时,就在这里,你拿走你想要的,然后我离开,我们再不相见。”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赤色,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眼中的清泉颤了颤:“把你要的给你,把心收回来。不必担心,我没有问题,很简单的。”
她拨开他的手,轻轻一拉,中衣坠地。
幽无命猛地闭上眼,偏开了头。
“谁说要在这里!”他大口喘着气,“给我把衣裳穿起来!”
“何时何地,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淡淡的,“还不是都一样,快点,来,早些完事,我早些走。”
“啊——”幽无命抓狂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地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道,“我现在未到绝境,我还能护得住你……你现在慌什么,要走也不是现在。”
他烦躁地绑她的衣带,大手有些发颤。
“所以你还想再戏弄我一阵子,是不是?”她问,“很有意思吗?”
“我没有!”他毫无停顿地否认,“没有戏弄你。”
“那是什么?”她抬眸看他,“明知我只是为了保住性命,才与你虚与委蛇,你还假装一无所知,将我留在身边,这不是戏弄我是什么呢?”
他呼吸不稳:“若不是你如今真的喜欢我了,我又怎会发现当初你的喜欢是假的?”
她愣了下。
幽无命一边将她的衣带连打好几个死结,一边喋喋解释道:“你的表情,你的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像是加了蜜糖,比从前香甜得多,所以我才发现你从前并不喜欢我。正因为你喜欢我,我才不舍得让你陪着我一起死,明白了没有?”
桑远远怔住。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他继续打结,把她的衣带绑成了长长一条疙瘩,就像是怕她吃了他一样。
他说:“我以为你会很感动的。谁知道你们女人的心思那么奇怪。小桑果你到底在瞎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我分明是为了你好,你怎就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压着哭腔问。
“喜欢喜欢。”幽无命继续折腾她那可怜的衣带。
“认真一点!”她揪住他的衣领。
幽无命慢慢抬起眼睛,嘴角抽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她的手,有些忍俊不禁:“小桑果,你现在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其实是你差点儿把我给怎么样了……”
她盯着他,不依不饶。
幽无命无奈,颇为别扭地咳了几声,目光发飘,飘到她的唇边时,低低地道:“在云州不就说过的么。喜欢。”
“那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要让我走开,不想让我陷入危险对不对?”她继续追问。
幽无命垂死挣扎:“我只是放你一条生路。”
“幽无命你到底是不是大魔王了!”她气咻咻地抓住他,“霸气一点!没有生路,就为我拼出一条血路来!跌下悬崖,也给我长出翅膀飞起来!”
她的眼睛发着光。
就像一个暖融融的小太阳,忽然之间,便撞在了他的身上。
幽无命怔怔地望着她,俄顷,他的眼中仿佛有一整片黑暗的深海在破灭,旋即,暗星冉冉升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心脏上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
忽然之间,他的身后竟是铺开了两扇半人来长的青黑光翼!
车厢仿佛已经不存在,灵蕴成生了极为恐怖的漩涡,发了疯一样涌向幽无命新生的灵翼,光华流转,虚幻的光翼迅速凝实。
他真的,长出了翅膀。
狂爆的灵蕴涌动惊动了车辕上的桑不近和云许舟。
二人冲入车厢,双双目瞪口呆。
“破,破境了……”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第46章 勾魂蚌女妖
幽无命神情平静,微微阖上双目,将桑远远揽进怀里,护在胸前。
青黑的光翼亦是向着她合拢,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是彻彻底底的,庇护的姿态。
这一股狂暴的木灵震荡,生生将桑远远的修为冲得连晋两阶,到达灵明境四重天,当真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脑海中的碧色灵弦分裂为四条,心念一动,只觉周遭处处有大脸花在蠢蠢欲动。
桑远远:“……”好得很!
桑不近与云许舟都属火,在这恐怖的冲击之力下,双双压制不住体内灵蕴,被木灵点燃,身上爆起了明焰。二人心中喜忧参半,望向幽无命的眼神复杂之极。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每个人都在茫然发问。
不知过了多久,灵蕴风暴终于平息。
青黑的光翼缓缓消失,幽无命垂下脸来,嘴唇如蜻蜓点水一般,碰了碰桑远远的额心。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桑不近和云许舟,偏了下头,唇角勾起:“没见过别人亲热么?”
桑不近皱起了眉头:“动静太大了,怕是要惊动皇甫俊的人。”
幽无命松开了桑远远,走到窗边挑开车帘一看,只见狂乱的灵蕴竟是搅动了荒野风云,半空的云被撕裂成条状的漩涡,因为缺失了大量木灵,导致五行不稳,映射在云团之上,散射出极光一般的明亮炫彩光影带。
这一片生长着杂草的荒原,生生变成了传说中的极地景象。
桑远远眸中的震撼渐渐平息。
满地野草随着微风舞动,她侧耳倾听片刻,道:“西面来人了。兽骑,约两千人。距离我们三百里。东面十里,天都一行也向着此地赶来。”
先前在云州,那里天寒地冻,寸草不生,虽然她连续晋阶,但利用植株来聆听远处动静的能力却是无法施展。今日天时地利,恰好又晋阶,她已能精准把握三四百里之外的细微动向。
“快走!”桑不近返身跳上车辕,准备驱车离开。
幽无命面色平静,一手抓起木匣,另一手牵着桑远远下了车。
“你们去东海。”他把木匣用一张绸布裹成个包袱,背在身后。
动静这么大,出现在这附近的车辆肯定会被严密排查。幽无命很有自知之明,他这性子,被人三两句话一盘问,肯定得拔刀杀人。
一旦闹起来,无论东海湖血蚌的事,或是向皇甫俊送礼的事,通通得凉。
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兵分两路,由桑不近和云许舟驾着车来吸引东州军的注意力,助幽无命和桑远远悄悄潜走——虽然幽无命一个人离开会更好,但谁都知道这个家伙不可能放桑远远离开身边。
桑不近定定望了幽无命一眼,郑重道:“照顾好小妹。”
“保重!”云许舟缓缓点头。
形势紧急,也来不及多说告别的话。
桑不近闭了闭眼,驱车向南。
荒原上,便只剩下了幽无命和桑远远。
他攥着她的手,四下看了看。
“再有一刻钟,敌人便会到了。”桑远远问,“我们不走?难道你可以杀光他们?”
幽无命很不客气地斜了她一眼:“小桑果,原来在你眼中,我当真是无所不能吗?”
她抿唇憋着笑意,很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幽无命差点儿就把翅膀翘了出来。
转了转黑眼珠,他的视线定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小凹地。
他反手出刀,干脆利落地掀起一块带草的地皮,刨出个棺材模样的坑,手中灵蕴闪烁,将坑壁和坑底的泥土压实,凝成了半木半土的材质。
他揽住她,跃入坑中平平地躺了,扬手抓过方才掀开的那片带着草皮的‘棺材盖儿’,合拢。
桑远远躺在‘棺材’里,感觉有点一言难尽。
“你确定这样不会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