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番外 免费阅读

松开喘息的间隔,我看到他蒙昧迷离的眼神,眼角微红,似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冲出来。那是他从前在我面前一直克制的,如今虽然没有“墨金”,但我依然看懂了那眼神里的欲念和含义。

我也知道了……原来亲亲不只局限于唇齿,还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触到我旧伤的疤痕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悬宕良久,将我中衣的衣带重又系上。

我问他:“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他的指尖隔着衣料点在伤处,“像一朵开在心上的花。”

凤鸢有一次说漏嘴,说她给我脚上伤口缝了只蜈蚣,心口是八脚蜘蛛。伤疤愈合之后撑开,颜色变淡,反倒长成了麦穗和花朵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

他在我身侧躺下,抱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快点好起来吧。”

第116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 我才想起这事还是没解决呀。

“我才是一家之主, ”虞重锐穿好衣服戴上玉冠,振了振衣袖说,“纳妾之事,还是得我来定夺,你们两个私下说好的不算。”

是谁说过的纳妾要听娘子的意见?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凤鸢的生辰是在十月?”他回答, “下个月再说。”

我把他的答复转告凤鸢, 凤鸢开心地捧住脸:“莫非少爷想等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个惊喜?”

我觉着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凤鸢安安心心地去等下个月的好消息了, 没过两天,邓子射黑着脸找上门来, 把一捧书往我和虞重锐面前一摔:“你俩都成亲一年了居然还没圆房?赶紧的!”

我俩圆没圆房, 这么多人关心吗?

我往那堆散开的书里看去, 有《灵枢》节选、《医心方》, 看着像正经的医书;《玉房指要》、《**经》, 好像就不那么正经了;《浮世梦》、《**戏》是什么, 话本子吗?——怎么还有《玉郎传》?

我还没正经看过《玉郎传》呢,正好瞧瞧那长在人身上的茱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虞重锐问:“你拿这些书来干什么?”

“怕你不会,让你看着学学!”

我瞧见他耳根子有点红:“……不需要。”

“难道你会?”邓子射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你会还一年都没圆成?”

虞重锐忍着脸红正色说:“齐瑶的血症还没好透, 我不能让她冒险。”

“就知道你不会。”邓子射嗤道,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圆房也不是非此即彼。身子好有好的圆法, 没好透有没好透的圆法, 何况她现在已经好一半了,怎么就不能圆!”

我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就把我们俩摁地上给圆了。

我觉得他努力的方向不对。我跟虞重锐圆不圆房,并不妨碍凤鸢想嫁给她的少爷做妾,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跟正头娘子共侍一夫。这事归根结底不还是他自己不给力撬不动墙角吗?

但是我没吱声,因为我也挺想知道,这身子好一半是怎么个圆法……

“这寻常夫妻若家中有事不便,或者孩子已经很多不想再生了,难道他们就因噎废食不同房吗?自然也有避孕的方法。”邓子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再给你调配一副药膏,可以润泽减伤、止血生肌,不会有事的!”

“还有这么厉害的药膏,可以减伤?”那他早点怎么不说?“你给我多配一点,我练剑就不用缠着布条了!”

他们俩都转过来看我,面色微妙。

后来他俩找借口把我支开了。其实我什么都懂,这种闺帏私密之事,自然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说更方便,就像女儿出嫁前,都是母亲传授教导,没听说过父亲兄长叮嘱这些事的。

可我没有母亲,姑姑也过世了,其他年长已婚、与我相熟的女子……难道我要写信去问公主或蓁娘?信里说这种事不太好吧……

公主倒是时常给我写信。她在信里绝少提那些与我有过不快的人,只说她自己,以及洛阳城中的轶事趣闻。她在毓德坊瞧中一处宅子,年后修葺好就搬出宫去,特地离宫城远些。今年的春闱一甲有两名进士与她年纪相当,尚未婚配,她瞧着挺不错的。结果那探花郎听说她要招驸马,竟然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客栈老板娘私奔了;另外一个则说自己高中后去庙里还愿,菩萨指点他四十岁之前绝不能娶妻,否则仕途尽毁性命堪忧,如果公主非要逼婚,他只能皈依佛门出家避祸。公主哭笑不得,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我听。

过了两个月,她又写信来,语气激愤地告诉我,原来这两件事都是那虞东亭暗中搞鬼,此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肚子坏水,蔫坏蔫坏的。他还买下她家隔壁的宅院,跟她比邻而居,三天两头借故骚扰,厚颜无耻,气煞人也。

我头一次见公主骂人,还是在信中,可见有多气急败坏。我听虞重锐说,信王很器重他这个远房堂侄,年纪轻轻官居三品,比他当年升迁还要快。如果不是因为面貌残缺,虞氏再出一个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据说虞东亭自从受伤眇一目、为祖平反后,性情作风与从前大相径庭,在朝中是个只有人敢骂、实际却没人敢惹的狠辣角色,连柳太守都知道他的恶名。也或许他本性就是如此,只是先前刻意伪装压抑罢了。我瞧着公主大概是很难逃脱他的魔掌了……

不知道邓子射私下里跟虞重锐说了什么,但是我一直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连邓子射拿来的那堆话本子也不知被他收到那儿去了,只留了两本正儿八经的医书给我看。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邓大哥说要给我配的药膏,配好了没有?我等着拿它练剑呢。”

他果然又耳朵红了,无奈地看着我:“那个不能用来练剑。”

其实我也觉得不合常理,我要是一剑砍在自己脑门上,提前涂点药膏能管事?又不是铁甲盾牌。

“我知道,只能用来圆房对不对?”我贴上去抱住他腻腻歪歪,“大夫都说不要紧了……”

“要紧的,子射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旁的夫妻就算不想要孩子,万一有了,至多不情不愿地生下来,但是你……”他把我拥进怀里,“我不容许你有任何闪失,一丁点的风险也不行。那种提心吊胆的经历我已经有过三次,不想再来一遍。”

我想了想,为了圆房把命赌上,好像确实不太划算。反正现在晚上也能抱在一起睡觉,白天还能亲一亲,四舍五入就是整天亲亲抱抱,这样已经很好了。

“对了,重阳节又快到了,那个……”

“你别想!”他低下头来瞪我,“快睡觉!”

我还没说完呢,这么凶干嘛……我想说的是《玉郎传》那本书能不能让我看两眼,真人不让我看,我瞧瞧书本上怎么写的都不行啊?

今年的重阳节,我终于能够爬到遥园那座小山顶上登高望远——中间休息了四五次,到后面实在爬不动了,是虞重锐背我上去的。明年重阳,我一定能自己爬上去。

就是我往他衣襟上别茱萸时,他看我的脸色有点古怪,将那支茱萸拿下来改插在我头发上。

重阳后母亲大人从毗陵寄来家书,我拆开一看,折好的纸背面透出红章印,仿佛是银契之类的东西。

“我们的钱不够用吗?你又问家里要了?”

现在家中的财政大权归我掌管。我明明记得账上还有四位数的余钱,柳太守每月都会奉上酬金,我们那一千顷广袤的土地上也辟出了——两百多亩可以耕种的梯田,日常花销还是够的。

“不是。”虞重锐将那张陈旧发黄的纸契展开,原来是凤鸢当年签给他家的卖身契。我看了那契约才知道,凤鸢原本姓纪,母亲大人买下她,只花了三十两银。

他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崭新的房契,和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把凤鸢叫过来,对她说:“凤鸢,你跟随娘亲和我已有十五年,当年的恩情早就还清了。以你的聪明能干,本不该只做一个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婢女,只是我这些年无暇顾家,贪图省心,一直委屈你大材小用。现在我把这卖身契还给你,放为良家子,以后你不再是奴婢贱籍,出入行走、置业婚配,都随你自由。”

凤鸢看看他,又看看我,目露惊疑:“什么意思?少爷这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要赶你走。”虞重锐把房契和银票推到她面前,“去年仲舒在时,我看你跟他都痴迷酿酒,想以此为营生。这是沅州城里临街商铺的地契,前后三间,还有这些本钱,够你开一家小铺子,慢慢做起来。如果你觉得卖酒做生意辛苦,等子射的医馆开起来,你帮他治伤拿药、医病救人,也是一桩好事。你可愿意?”

凤鸢又把嘴张得像吞了整颗鸡蛋咽不下去似的:“少、少爷的意思是要帮我开酒肆吗?我、我自己当老板娘?”

虞重锐点头。

凤鸢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极了,一会儿喜出望外两眼放光,一会儿又皱起眉头犹豫不决。一边是少爷,一边是酒,选哪个好呢?

她当场拿不定主意,回去慎重考虑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开酒肆当老板娘。

原来酒才是凤鸢的毕生真爱,为了酒连少爷也可以不要了……

说起来,凤鸢最近很少说错成语,也要归功于仲舒哥哥去苏州后,两人经常书信往来交流心得技艺。一开始凤鸢让我给她念信代笔,后来仲舒哥哥寄了好多酒方和书籍过来,她为了看懂也开始自己习字。虞重锐劝她读书劝了这么多年都没奏效,果然不如酒有魅力……

凤鸢精明能干,学什么都快,酿酒又是她最喜欢的事,干得特别带劲。不到一个月店铺就开张了,先卖市面上已有的酒,慢慢再加进去自酿的。

邓子射把医馆开在凤鸢的酒肆隔壁,有时遇到外伤急救的病人,凤鸢还会过去帮忙缝个人。

凤鸢给她自酿的第一批酒取名“凤春”。十几年后,凤春酒成为沅州最知名的特产之一,风靡荆楚等地,连仲舒哥哥都在苏州为她开店分销。凤鸢竟然成了我们几个之中最有钱的人,虞重锐投给她的那笔本钱每年都带给我们丰厚的分红,我在家里美滋滋地躺着收钱,当然这是后话了。

总之虞重锐忙着开山修渠,凤鸢忙着开店酿酒,邓子射忙着开药治病外加追凤鸢,而我忙着开……开心一点,好吃好睡,四处逛逛,练剑养伤。每个人的日子都忙碌而又充实。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

那天只是个寻常的春日,天气热了起来,该换轻薄的夏装了。我去城中绸缎庄买了两块布料,到邓子射的店里取了我的药,从凤鸢柜台上顺走一小壶新酒,回到家想亲自下厨给虞重锐做两个菜,结果一个夹生一个烧糊了,只好让厨娘重新做过,虞重锐到家时夕食还没准备好。

我殷勤地把从凤鸢那里顺来的酒斟上:“夫君渴不渴?先尝尝凤鸢的新酒吧。”

虞重锐忽然抓住我的手:“你手腕上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翻过来一看,手腕内侧有一条寸余长的伤痕,大概是下厨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在哪里蹭的,我都没注意。

但最重要的是——它已经愈合了。

细细的,深紫色,像一条凸起的硬线。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指甲去抠那血痂。

“你干什么?”虞重锐阻止不及,我已经把伤口抠破了,血珠渗了出来。

是……暗红色的。

他立刻拿出帕子按住伤处,一边吩咐家仆:“去请邓大夫来!”

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紧张,一直压着伤口,我的手都叫他握麻了。直到邓子射赶来,他才敢松开。

“城门都快关了,急吼吼地把我叫过来,我还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呢!”邓子射见我没事抱怨道,待看清我腕上伤口更是气愤,“就这点小伤你也叫我?都自己止……”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按了这半天,新渗出的血也止住了,丝帕上只沾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邓子射连忙掏出他的百宝箱,在我身上叮叮咣咣一顿查,又刺破指尖取了一点血观察,末了对我跟虞重锐说:“恭喜你们,终于可以圆房了。”

——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你身上的蛊毒已经基本没有了,但身体还是比一般人虚弱,好生将养慢慢会恢复的。来日方长,别太着急,悠着点儿。”

谁着急了呀!

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弄得我有点尴尬忐忑,夜里沐浴磨蹭了很久,回到卧房见虞重锐只着单衣坐在灯下看书,不禁问:“你怎么还没睡?”

他放下书抬起头来,眼波流转:“等你。”

我觉得他好像跟平时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只是无端地让人不敢直视,脸上发热。

“等我可以去被窝里等,干嘛坐这儿,多容易着凉……”

“这里亮堂。”他站起身,解开腰间的衣带,“你不是一直想看么?现在可以让你看个清楚了。”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了解、或者我想错了的事。

比如,我心心念念一直想看的、长在他身上的茱萸,其实在河清县驿那次我就惊鸿一瞥见过了。

又比如,邓子射配的药膏,的确是可以减伤的。

再比如,虞重锐之前说他在我面前有意克制、不让我看他心里的念头是怕吓着我,并非虚言,他确实有点吓着我了,只是和我理解的惊吓不同而已。

我认识他四年,嫁给他也有一年半,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对自己夫君的了解,还是太过片面和浅薄了一些。

我躺在他怀里,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告诉我。

“虞重锐,”我仰起脸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大概是从,”他半眯着眼低头看我,语声低沉,“那年的上巳节独处一室,你抱着我说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情话开始吧。”

“啊!我抱的是……”我睁大眼望着他,“那我……那枚玉佩,也是我给你的吗?”

“当然。你说是你爹爹留给你的,长大遇到心仪的人,便送给他做定情信物,”他似乎仍对这事耿耿于怀,“结果转头就翻脸不认人要回去了。”

“我那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算了,亲两口安抚一下吧。

原来一开始,竟然是我对他始乱终弃呀。

第117章 尾声

沅州的日子清静如水, 但又别具滋味, 白驹过隙一般就流淌过去好些年。

册立新皇后的皇榜贴到沅州城门口,我才知道岚月只在位一年就被废了。祖父也告老致仕,去年过世,家里没有人通知我。

或许他们都以为我早就活不成了。

我小心翼翼地活着,不知道“墨金”吞噬掉了我多少年的寿数。我不舍得太早死, 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 我想和他白头偕老。

虞重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天天逼我去爬山。一开始是爬遥园后山, 后来他觉得那山太矮太平缓了,没有效果, 带我去爬江边野山。百丈高的山头, 半个时辰就要爬到山顶, 我差点没被他折磨死。

到了山顶我瘫在地上想, 要不算了吧, 不能白头偕老就不能吧, 等我死了让他娶凤鸢做续弦,也算我没有失信于人。

但是等虞重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让我倚在他怀里,我们一起坐在山顶石台上看流云聚散、听竹林风起, 他从背后抱着我, 亲亲我的面颊, 我就又后悔了。

我还真舍不得把他让给凤鸢。当然, 邓子射也不会答应。

“这里的风景真好, 绿草如茵,也没有旁人来打扰,天地间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所以你要干嘛?!

唉,我就知道,他喜欢光天化日。我对自己夫君的了解真是越来越深刻而全面了。

总之这样苦练了一年多,我的脚程越来越快,到后来只要一刻半钟就能登顶,脸不红气不喘,虞重锐都被我甩在后头。

成婚后的第五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虞重锐很是懊恼,说这是他的失误。慈幼院里那么多女童,男童也有,想要孩子可以去过继领养,我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险。

慈幼院是我创办的,专门收养被遗弃的婴孩,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童。沅州政令严格还好些,但是周边的邵州、平州等地,杀女弃女依然屡见不鲜。不知贺家人是否还笃信风水洗女恶俗,但我知道这样的事一直都会有,再过几百年也未必会断绝。

我反复问过邓子射,确认我身上的余毒已经拔清不会祸及胎儿,身子骨能够经得起生养。邓子射检查完说:你现在比隔壁孙伯家的母猪还壮,生一窝都没问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能跟母猪比吗?不对,母猪能跟我比吗?也不对……总之我不是母猪,我才不要生一窝呢,有一个就已经很好了。

得益于我每天爬山练出来的体力,这个孩子出生得很顺利,是个女孩。

虞氏下一辈女儿正巧行“辛”,我问过当地人,苗人是没有避讳之说的,名字还会父子相承,于是给她起名“辛澜”。

认识了苗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名字叫法和我们不一样,名在前,姓在后。所以我娘亲的苗名应该叫做“辛久冉”。

之后四年,虞重锐都很仔细,没再失误过。

短命的人不止我一个。信王终究也未能逃脱年不过四十的魔咒,三十三岁便英年早逝,在位仅十载。

这十年里,虞重锐的新法得到更大范围的推广,但很少有人知道,后世习惯称为“治平新政”、归功于信王的这场变革,其实在延兴年末就已经开始了。

信王膝下只有三位公主,未能生育皇子,只得又传位给堂弟——先帝的七皇子。他蹭嘲讽先帝言而无信为人作嫁,结果自己亦重蹈覆辙,也算应了他发下的誓言。

七皇子登基后还寄信来,言辞恳切地邀请虞重锐出山。虞重锐上表辞谢,说什么内子体弱多病,只适应沅州气候水土,不能远行云云。

其实他写这些的时候,我正兴致勃勃地翻看與图,盘算接下来先去哪里好。信王驾崩,新皇帝看起来还算友善,那我们就不必夹着尾巴一直窝在沅州了。天下那么大,我得出去看看,还要闯荡江湖呢。

虞重锐也没驳新帝面子,向他举荐了沅州别驾陈禺。陈禺后来官至右仆射。

我们坐船沿江一路往东,到了大镇再换车马,走遍了江南各道。我去苏州看望四叔公和仲舒哥哥,回毗陵见过父母大人——虞重锐果然长得像爹爹。

仲舒哥哥在苏州成了家,是四叔公为他做的媒。聚宴时我特地看了,嫂子细眉细眼,是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长相,但听说性子爽利,精明能干,家里的事都听她的,和我完全不同。我悄悄放下心来。

在梁溪途径太湖边上时,我望着湖面问虞重锐:“我们要不要顺道坐船去一趟归安?”

太湖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对岸,大海也不过如此吧?我太喜欢坐船了,以后还要去海边看看。

虞重锐把我的脸掰过来:“归安不顺路。”

我忍着笑故意说:“十多年没见了,归安郡王今年好像有廿四岁了吧?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娶了王妃没有?褚昭仪那么美,想来他相貌也不差吧?”

他捏着我的脸说:“十几岁时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郎,现在也一样,你的喜好倒是一成不变。”

“对呀,我的喜好一成不变,”我腆着脸对他说,“一直就喜欢你。”

旅途期间,可能是舟车劳顿,也可能是水土不服,抑或是风景太美,虞重锐又失误了两次,于是我们又添了二儿和三女。

我们在岭南见到了四丈多高的大水车,在沿海的船坞里观摩远洋帆船建造的全过程。虞重锐很受启发,回沅州后又跟柳太守商量出新的灌溉方案。

我终于发现自己比虞重锐强的地方,那就是我看这些木工图纸比他快,画得也比他好,后来这些事他就都交给我去办。

我还学会了修桥造房子。模仿船坞制船的龙骨结构,我造出一种新的竹楼,既适应沅州的多雨气候,又坚固耐用防震,还很节约材料。当地人叫它“齐楼”,我很是得意。

我比自己预期的活得更久。四十九岁那年,我的第一个外孙女出生了,而我依然健步如飞,每天都要翻好几座山头去巡视那些滴灌渠道。

六十八岁时,虞重锐离开了我。他比我年长十岁,我们成婚相伴整整五十载,我已经十分感激上苍垂怜。

我曾经说过他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我又食言了。失去他以后,我又独自多活了十几年,因为他有太多未竟之事做到一半,临终仍念念不舍,我得继续为他做下去,不让他泉下留憾。

八十岁时,我还能下地行走,但需要拄着拐杖了。我听说淮阴出了一位奇人,能借助风帆流水之力,让渠水自行从低处往高处流。若有这等巧技,梯田就再不用担心旱涝年景,我必须去向这位奇人讨教,亲眼看一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已经受不了车马颠簸了,孙儿陪着我坐船缓行,到扬州再取道运河北上淮阴。

途径洪州,孙儿执意要去看赣水支流上的水坝。“那是祖父亲自督建的!已经用了七十年了!”孙儿激动地说。

我也很激动。我的夫君二十岁就已做下这等壮举,我真为他骄傲。

水坝底下来了一队官兵,在坝口布告栏上贴上告示。我凑过去眯眼细看,在我们坐船出行的这段日子里,朝中又风云突变,大行皇帝驾崩,太子即位。

算起来,这应该是延兴皇帝的曾孙了。加上信王,我一生共经历过五位皇帝在位。

我又回头去看虞重锐在洪州做太守时造的这座水坝。七十年过去,它依旧岿然屹立在江上,滋养一方土地、庇护沿江百姓,以后还会继续延用下去,而江山已不知改换了多少次主人。

第118章 番外

 

虞重锐会拿起那个柳毅面具戴在脸上, 纯粹是因为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邵东亭, 不想被他认出来。21GGD 21

邵东亭站在小贩摊位后面不起眼的小曲中,和两个行迹孟浪、身着短打扮的人说话。那二人对他态度恭敬谄媚,应当不是遇到麻烦了。他一边说一边警觉地向街上人群扫视,虞重锐背过身,顺手抓了身边小摊上的傩戏面具往脸上一扣, 装作挑选试戴的样子。

这个远房堂侄行事作风与他相似, 又不尽相同。比如他们都只在意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那么要紧, 有时用些手段加速走捷径也未为不可,只是他们对于“手段”的定义不太一致。

他借着面具遮挡, 一直等到那厢三人说完散了, 邵东亭转身从小曲内绕道离开。卖面具的小贩却不乐意了:“公子,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

他正想摘下面具还回去, 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公子, 我觉得你应该买下这个面具。”

娇娇柔柔, 软软糯糯,像……六月里初熟的水蜜桃,还带着一点脆生生的青稚气息。

他转过身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个头只到他下巴, 却戴了一张夸张的哭脸面具。那面具尺寸显然与她的脸型不合, 上下都伸出去, 将发髻和脖子挡住了, 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手停在面具边缘,问:“为什么?”

“因为……”哭脸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浮光流转,“这里有一个落难的龙女,等着你的柳毅前来搭救。”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拒绝,任她拉着自己结队加入游戏队伍中。

其实就是戏班招揽客人的把戏,有文有武。中间有一关梅花桩,桩子离地只有三四寸高,对他来说如履平地,轻松过关夺得第一。

“你好厉害呀,是不是会轻功?”面具下的眼睛里星芒攒动。

他勉为其难地回夸了一句:“你也很厉害,那么多灯谜全都猜对了。”

“我平时在家闲着无事,就看字谜帖猜着玩,班主出的那些题都是灯谜帖子上的,大部分我都见过,算不得厉害。”她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里面有一道九宫算图,我是算得最快的!其他人都卡在这上头,才让我拿了第一!”

她说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留意听,因为他看到小曲里跟邵东亭说话的那两个浮浪子出现在左近人群里,行迹鬼祟,目标指向正是面前这个小姑娘。

看她的衣着妆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上元夜出来游玩与家人走散了。东亭为什么要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下手?

果然,她去领完奖励回来,那二人见她落单,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他悄悄跟在其中一人身后,趁那人伸手,从后面抢上去一把扣住。

腕力虚浮,不像练过的,只是一般的街头小混混罢了。他赶紧松开手,免得下手太重伤了人。

即便如此,那人仍旧疼得脸都白了。他还算有见识,旁边的同伴回过头来发狠想要动手,被他连忙拉住使个眼色,握住自己受伤的手腕逃走了。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捂住自己刚拿到手的荷包袋:“那两个人是不是想偷我的钱?头奖有八百钱呢!他们肯定一早就盯上我了!”

一早就盯上是真的,但恐怕不是为了区区八百钱的奖赏。

她学着江湖人的架势对他抱拳致谢,又想起自己还蒙着脸,抬手先将面具摘下来。

皎月似的一张面庞,乍然破开乌云的遮蔽,满街亮如星辰的花灯烟火都瞬间失了颜色。

虞重锐恍然明白过来。东亭找了两个不会功夫的浮浪子,或许并不是想对她不利,只是自导自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偶遇罢了,但似乎被他抢先搅黄了。

很久很久以后,在外头行走久了、遇到的人多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其实是很惹人注目的。

“婆婆说我娘亲是难得的美人,任何人见过一次都不会忘记,而我又很像她,”她笑嘻嘻地凑过来,用她那水蜜桃似的嗓音嗲声嗲气地问他,“那我是不是也长得很好看呀?”

蜜桃已经长熟了,脱去了生涩稚气,娇柔软糯之中还带上了一丝沙沙的蜜意。他最受不了夜里她双臂挂在他脖子上,用这声音低低地叫他“夫君”,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捏了捏她桃子似的脸:“你也是。”

“什么也是?”她不满地鼓起腮,更像一颗桃子了,“问你我长得好不好看呢!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不对,上元节你就见过我,到上巳节才开始喜欢,难道是被我用甜言蜜语厚脸皮拐来的吗?原来夫君吃这套呀!”

那样的一张脸,谁见过之后会忘记呢?

所以在上巳宴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她了。

而且他发现,悄悄看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有男有女,目的也并不单纯。邵东亭买通浮浪子或许只为营造一场看似意外、无伤大雅的邂逅,赢得美人芳心,在她酒里下药的人就没那么有耐心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出门去又遇到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丫鬟,帕子上的迷香隔着老远都让他不禁掩鼻。

他从背后把那假冒的丫鬟打晕放倒,帕子盖在脸上,够睡上好一阵了。

身边换了两次人,她也没觉察出来,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身上。他把她带到最偏僻的一间库房里,从外头关上门,前脚刚想走,后脚她就自己开门跑了出来,身上的外裳也不见了。五石散的效力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半天才会消退,他只能在这里守着。

走不了还有一个原因——服过五石散的人神智不清,举止无常,有些难缠。

“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呀,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她抱住他的腰不撒手,仰起头媚眼如丝地睨着他,“我瞧着你有点像一个人。”

他以为她认出了自己,推她的手微微一顿:“谁?”

“我未来的夫君。”

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肉麻情话?

一直到成亲后过了很久,虞重锐才明白,那天她能抱着他说了整整两个时辰,并不是五石散的效力,只是她的正常发挥而已。

她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对“墨金”不再顾忌后怕,邓子射养的蛊虫还会好奇又谨慎地凑过去偷偷瞄两眼,有时甚至会主动提起往事。

“刚中蛊那会儿,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觉得所有人都想害我。”

“看我也想害你吗?”

她把脸皱成一团:“对,你害得最凶!”

他略一回想,自己那时应该克制得很好才对:“我害你什么了?”

“害我得了相思病。”

他希望能和她在一起更久一点,所以每天盯着她练剑爬山,她却总是见缝插针地偷懒。在桃林里舞剑,舞着舞着就爬到树上去摘桃子,还用她爹娘留下的宝剑削皮。

是的,遥园现在有桃树了,他在山脚下种了一大片,春日里花叶灼灼,秋风起时硕果累累。

爬山爬到一半,她开始“哎哟哎哟”地喊累,捂着心口说:“不行不行,我心口疼,闷得慌。”

他连忙把她扶到路边坐下休息,她一边抚心口一边说:“我总觉得这儿还是有东西。”

“蛊虫不是已经出来了吗?”他也有点紧张,“要不要叫子射来仔细查查?”

“不用查,我知道为什么,”她依偎在他怀里说,“是你在我心里出不来了。”

过了几天,夜间听见她照镜子时咕哝说:“每天这么吃怎么还不长胖呢?”

她跑到他面前来,勾住他的脖子:“夫君,你抱抱我,有没有变重?”

他抱起来掂了掂,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但不忍叫她失望,便说:“好像是重了一些。”

她捧着心口眨巴眨巴眼睛:“因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啦!”

又过了几天,他第一次留她一个人在家,出门去为柳太守办事。晚上到家时,她在厅堂门口等着,看见他立即迎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捏来捏去:“夫君今天累不累呀?”

回家一看到她,再多的疲惫也烟消云散。“不累。”

“可是你一整天都在我脑海里转个不停,怎么会不累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夫君今天有没有想我?我是不是也一整天都在你脑海里转个不停?”

他忍笑回答:“对。”

“难怪我觉得浑身酸痛,原来是转累了!”她装模作样地捶自己胳膊和腿,“那今天是不是可以……”

又想偷懒。

“趁热打铁,再接再厉,剑还是要练的。”

他最后悔的是当初因为一念之差,没有留她在身边好好护着。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看她一天天地好起来,变得比原来更康健,元气十足地跑来跑去忙这忙那,他又觉得或许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他也只是陪伴她走过生命里的一段旅程而已。

他一直担心她无法陪自己过完一生,但是到头来,却是自己先舍她而去。

他在山上晕倒了。送回来后过了两天才醒,三娘说是积劳成疾、病入膏肓,加上年事已高,金石罔救。

三娘是邓子射从慈幼院领回来的养女。他的两个儿子都随凤鸢,只爱黄白之物,反倒是这个养女继承了他的衣钵。

他已经七十八岁了,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起码不必缠绵病榻,遭受经年累月的痛苦,只是对身边的人来说有些突然,怕他们难以接受。

醒来时她守在榻边,眼睛红红的,看见他清醒立即绽开笑颜。他恍然又忆起那年上元初见,皎月驱散乌云,照亮他这么多年孤寂而清冷的生命。

她还是那么美,一如当年。

“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呀,长得这么好看,”她握着他的手说,“我瞧着你有点像一个人。”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眼神望着她问:谁?

“我下辈子的夫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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