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父母俱忘,曾经历过真切的生死,这世上,如果要说她最怕的事,那便是前世重演。

这一世夫妻是她苦心求来的,不论大事是成是败,都不会临阵逃脱。

青姈看着他那双泓邃双眸,轻踮起脚尖,亲吻在他唇瓣。手臂藤蔓般环在他脖颈时,声音也跟着温柔起来,“夫君放心,会一切顺利的。你瞧,从前你碰见危险,我都梦到了,这回安然无事,想必能顺遂。”

这理由自然很牵强,戴庭安却微微勾唇。

宽慰也好,祈愿也罢,她就在他怀里赖着不肯走,拗得令他束手无策。

戴庭安终是轻叹了口气,收紧怀抱,阖眼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双唇反守为攻。

——既不愿离开,那就并肩往前吧。

我会护着你,始终如一。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见~

第46章 结局

正月底是太后的六十六岁大寿。

对于深居宫中的这位太后,元和帝其实并无多少感情。

他的生母原只是个寻常妃子,当初太子丧命、皇太孙被一把大火烧死后,先帝奈何不了仅剩的亲儿子,怒气无处发泄,便下旨杀了他的生母。后来元和帝登基,碍于朝臣的压力,追封生母为贵太妃后,仍奉养着皇太后。

只是有旧仇横亘,两人面和心不和。

若不是太后有先帝留下的旧部,防备得紧,且他也须拿出孝顺奉养的姿态收拢朝中老臣的心,元和帝怕是早就设法让太后薨逝了。

对于太后的寿辰,他自然也不欲大操大办。

但他不愿操办,朝堂内外却有人惦记着深宫旧人。

先前元和帝与徐相等朝臣议事时,内廷司正好来奏请旨意,问该如何操办太后的大寿。当着众臣的面,元和帝哪能太过轻视此事?沉吟了半晌,说近来国库空虚,不宜大办典礼,待七十大寿时再隆重庆贺即可。

即便如此,有徐相等人进言坚持,这场寿宴仍不能含糊。

内廷司早早筹备,公侯重臣之家也都备了贺礼,待元夕过后,太后原本缠绵不去的病情渐渐痊愈,这场盛大的寿宴便操办了起来。

寿辰那日,元和帝陪太后亲往前朝的宣政殿,受群臣跪拜,后晌则在宫苑设宴。

京中有爵位的府邸和高官重臣皆受邀赴宴,女眷或着诰命冠服,或是华服美饰,金玉珠翠聚了满园。靖远侯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陈氏禁足不能出门,周氏只带了青姈在身侧,婆媳一道赴宴。

马车渐渐驶近宫苑,周氏的面色亦变得凝重。

青姈坐在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

经历边塞风霜后,周氏的手比起寻常京中贵妇来,稍有点粗糙,却更温厚有力,跟当初母亲的那双手很像。青姈将她握紧,周氏亦侧头瞧过来,素来沉稳的眼底波澜微动,“害怕吗?”

“不会。”青姈轻轻摇头。

周氏似微笑了下,亦握紧她,“记住,任何时候,都要跟紧我。”

青姈颔首应诺。

宫宴筹备得隆重而盛大,初春才露嫩绿的湖边旷地上摆满案几,华盖如云,衣香鬓影,皆恭敬有序。青姈并无诰命在身,是奉太后的特旨入宫,位置颇为靠后,也不知是谁暗里安排的,竟将周氏的位次悄悄往后挪了一排,恰在她的身前。

旁人瞧见,虽觉得诧异,也只当是宫中贵人授意打压戴家,不曾多说。

青姈却在落座时,悄悄吁了口气。

开阔的湖边男女分席而坐,上首坐着的却都是皇家人,元和帝陪皇太后居中而坐,顾皇后和陈贵妃分坐在两侧,因儿子相继出事,精神瞧着不大好。鼓乐过后,备了礼的公侯群臣挨个跪拜呈礼,皇太后皆含笑收了。

位于群臣之首的徐相岿然不动,直等到末尾才缓缓起身。

他早年得先帝器重,如今大权在握,自是备受瞩目。

春光融融,身材肥胖的相爷两手空空,走近跟前行礼后,朗声道:“臣有件厚礼奉于太后——”声音洪亮,比平常拔高了许多,引得众人皆翘首看过来。他也不急,转身朝人群里比了个手势,神情颇为庄重。

群臣面面相觑,居于宴席之尾的戴庭安却在此时起身而出。

元和帝面露诧色,直觉事情有异。皇太后却面带微笑,缓声道:“徐相送给哀家的,难道是这战功赫赫的戴将军?”她年事颇高,久居深宫礼佛后眉眼慈和,因手里握着先帝留的旧部,又得几位老臣敬重,仍不失威仪。

徐相就势道:“臣要送的不止是戴将军,还是——”

他故意卖个关子,端正跪在地上。

戴庭安挺拔的身姿走到他身后,并未朝皇帝行礼,而是跪在太后面前,无声叩首。

这举动着实出人意料,元和帝神情微变,皇太后却是端稳如旧,待戴庭安行礼后端详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欣喜道:“这、这难道就是…”

“是他。”

坐在旁边的元和帝终于按捺不住,沉声道:“徐相这是何意?”

这态度分明藏着不满,席上鸦雀无声,徐相不慌不忙,行礼道:“回禀皇上,今日太后寿宴,微臣送上的这份厚礼,是一位曾走失十多年,却让太后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在场的诸位同僚想必都还记得,先帝在位时曾册封过一位皇太孙,后来因东宫失火下落不明。”

这话说出来,元和帝面色骤变,想开口打断时,徐相却已拔高了声音,道:“眼前这位戴将军,便是当年的皇太孙。”

这话说出来,满场哗然,后宫众妃和女眷们议论纷纷,朝臣之中倒有些人早已知情似的,神情沉稳无波。

元和帝霍然起身,厉声斥道:“放肆!”

“皇上息怒,此人确实…”

“皇太孙早已在东宫那场大火中丧命,先帝也是因此心痛过度,以至于龙体不安!”元和帝原就是耐着性子来贺寿撑台面,无端被徐相摆了这样一出,脸色难看之极,厉声道:“皇家血脉关乎国体,岂能儿戏!”

“微臣并非儿戏!”徐相高声,仍是那副肥胖的身躯,态度却跟平常的中庸平和迥异。

太后站在案前,神情欣喜而凝重,亦缓声道:“徐相既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皇上何妨听他说完?诚如皇上所言,皇家血脉关乎国体,若这戴将军果真是当年的皇太孙,自须认祖归宗,岂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着?徐相,你说。”

她是今日的寿星,更是与先帝结发同心的皇后,明太子的生母。

先帝在世时英武有韬略,极得群臣敬服,明太子更是声名斐然,非但协理朝政,更是亲赴边塞,收回了被侵占的大片疆土,受人拥戴。比起篡位登基,在位十多年毫无建树,还因任用梁勋那等奸佞而致朝堂江河日下的元和帝,老臣们多半仍感念当日的圣明君主。

对于皇太后,自然也颇敬重。

元和帝扫了眼台下,脸色微青。

徐相却枉顾怒色,竟自开口说了起来——

十多年前,东宫一场大火震动京城,众人皆以为皇太孙死于火中,其实他已被人救出,保住了性命。只是彼时东宫接连出事,宫人担心皇太孙安危,暂未回宫。不久后先帝病逝,皇太孙只能假托义子之名抚养在戴毅膝下。直到前阵子,他才得知其身世,遂借今日寿宴之机,特向太后禀明。

这种话,元和帝当然不信。

戴庭安回京那么久,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此时说?

但倘若戴庭安真的如他所言,是那位死里逃生的皇太孙,那么京城里这两年的事…

元和帝简直不敢往下想。

他自是不欲落入早就设好的圈套,不等徐相说完,便盛怒拂袖,说皇太孙已死,徐相此举是不敬先帝,不敬皇家,欲治其罪。

徐相岂会退让,跪地朗声道:“皇上要治罪,臣死不足惜,但请查明皇太孙的身份!若此事是假,老臣与戴家以死谢罪,若此事属实,万万不能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

他这些年在朝中韬光养晦,不像梁勋张扬,却也树大根深。

更何况,还有皇太后的安排和戴庭安的事先筹谋。

陆续有十多位重臣出头,恳请元和帝查明,甚至还有禁军将领,而后有人审时度势,瞧出其中门道后跟着请求。虽说还有镇国公等人岿然不动,但群臣的宴席座位却仍空了大半。

女眷们雅雀无声,偷偷打量周氏和青姈的神色。

婆媳俩端坐在那里,目光都紧紧盯着戴庭安。

众人瞩目之处,戴庭安忽然站起身。

“皇家血脉绝非轻易能混淆的,是真是假,一查便知。皇上迟疑不决,难道是——”他那双锋刃般的目光微挑,缓缓道:“心虚?”

“放肆!”

帝王盛怒,皇太后却似毫无察觉,趁着众人屏息的间隙,高声道:“皇上有所不知,先帝过世前确实曾叮嘱过哀家,说当日东宫大火,火场里虽找到了个孩子,后来几经查核,未必是皇太孙本人。还曾叮嘱哀家,若那个孩子还活着,将来回到宫门口,务必令哀家慎重相待。今日既有此事,是真是假自然要查明。”

元和帝呲牙笑了笑,“先帝将天下托付在朕手中,却丝毫未提此事,太后莫不是记错了?”

“哀家上了年纪,或许会记错,旨意却不会。”太后脸上笑意微沉,“兰姑,去取密旨。”

密旨很快拿到跟前,太后当众开封,里面一封密旨,印了先帝的玉玺。

那密旨封于盒中,年深日久,先帝手书,近臣都认得。

太后命人传阅,元和帝端坐回椅中,如坠冰窖。

当初东宫失火后,元和帝曾亲口跟他说,皇太孙已死于大火,盛怒悲戚之下还处死了母妃,他也是由此确信,那孩子确实是死了。然而…倘若这密旨属实,那便意味着将近二十年前,先帝就谋了这个局。

一股寒意自脚底袭上脊背,元和帝不寒而栗。

十多年的隐藏与谋划,他手里握着天下大权和四方兵马,却丝毫没察觉半分异常,可见对方隐藏之深。而如今,徐相代替了梁勋,恭王生死不明,肃王又被废为庶人,所有风浪的背后,恐怕都是戴庭安作祟,而他竟丝毫不曾怀疑!

如今众目睽睽,想含糊过去已是不可能了。

太后与徐相彼此唱和,拿出了戴毅详述当年之事的手书,拿出了册封皇太孙的诏书金印,拿出了当初护送戴庭安逃走,隐姓埋名近二十年的贴身宫人和护卫,还有一封先帝亲书的绢帛,上面盖了玉玺和私印,从中剪开,太后与戴庭安各执一半。

甚至连皇家玉牒之中,关乎皇太孙的那一页都还是留空的,并未写他葬身火海的事。

而这些事,元和帝统统不知情。

当时的他忙着应付先帝的暴怒,承受丧母之痛,在老皇帝的刻意引导下确信了皇太孙的死亡,而后全心谋划如何趁先帝病重时撺掇皇位,根本没想到,病中孱弱的老皇帝竟然会留那样一手,将所有证据都留得齐全。

这个局布了二十年,如今呼啸着朝他席卷而来。

元和帝最终不得不承认,藏身侯府的戴庭安正是当初从东宫逃走的皇太孙。太后和徐相当场率众臣恳求,连太后藏在禁军的人都出面掺和,整个后晌的僵持争执后,他不得不恢复其宗室身份,将今日之事录入玉牒。

一场宴席间天翻地覆,元和帝回到寝宫时,已是入夜。

惊闻此事时的震怒早已在持续了整日的僵持后消磨殆尽,他拖着满身疲惫坐在御案跟前,看谁都像是藏着的暗桩。

在位十几年,他没魄力调动边关将领,没能耐撼动先帝留下的老臣,守着这座皇位,满心戒备地防着儿子重演弑兄杀父的旧事,却没想到幽暗处竟蹲了那样一只虎狼。

戴庭安重归皇室,自是冲着龙椅来的,他岂能束手就擒?

朝臣大半已被徐相和太后串通,就连禁军里都出了许多叛徒——禁军的将士原本就是选拔了履立战功的骁勇将领来充任,多半来自边塞,先帝亲自布局,戴毅能将戴庭安在军中藏那么多年,定已安插了许多人手。

这座皇宫里危机四伏,图穷匕见时,他所能做的唯有斩草除根。

没有满朝文武重臣在场盯着,拼的便是私底下的本事。

禁军不宜大肆出动,能调用的唯有皇城司。

可皇城司就可信吗?

罗织了天底下最严密的网,能拔除大将军廖通,能将肃王的家底查得一清二楚,将梁勋的罪证尽数摆到面前,却丝毫没察觉藏在京城里的戴庭安?是他用错了陈起这个统领,还是皇城司早已被戴家人渗透得改了姓?

可若不用皇城司,他手里哪还有能够斩除戴庭安的利刃?

且皇城司始终攥在他手里,当初对付戴毅也不曾手软,未必真的改了姓。

元和帝犹豫许久,终是命人召梁政入宫,又命戍卫寝殿的殿前骁卫在侧守卫,作为震慑。君臣相见,梁政跪拜时,开口便是为先前的疏忽请罪,元和帝岂会真的给他治罪?皇位危在旦夕,能攥在手里的利刃,自然不能递到敌人手里去,遂命梁政免礼,近前问话。

如常的君臣对答,只是从前没半个外人,此刻多了几位仅剩能信任的将士。

才说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太监连滚带爬,隔着门扇禀道:“皇上,不好了,禁军哗变,正往这边杀过来!”

一句话惊动满殿人,元和帝心神剧震之下,喝命他进来。

殿外隐隐有喊杀声传入,夜里听着格外惊心,似愈来愈近。

这般动静,显然是要来硬的,以宫变夺位。

元和帝哪还坐得住,起身便欲往殿外去看,经过梁政身边时,腰间猛地一凉。不待他反应过来,近在咫尺的梁政便将匕首搭在他脖颈,死人堆里爬出的皇城司统领身手矫健,抢在殿前骁卫动手前,将元和帝挟持在手中。

“殿下说了,若皇上愿意禅让,归还当年抢走的位子,还能留个性命。否则,梁政愿承受弑君的罪名。”

熟悉的声音,却已不是往常的恭敬。

元和帝未料他会在此刻出手,脖颈被勒得几乎窒息,咬牙道:“你、逆贼!”

“逆贼?”梁政冷声,“入皇城司前,我曾在明太子麾下作战,收复疆土护卫百姓,入皇城司时,先帝亲命我潜心磨砺,将来为太子扫除奸佞。这二十年我从未忘记入皇城司时的誓言,这座皇宫里,谁才是逆贼?”

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浇得元和帝浑身凉透。

梁政缓缓后退,“恭王失踪,肃王成了庶人,皇上此刻若死了,能继位的唯有一人,那还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有明太子和戴家的威望,有徐相和太后的扶持。皇上今夜是生是死,结果都一样。今日既已出手,殿下志在必得!”

他徐徐后退,见那位身子微震,厉声道:“叫他们退出去,放殿下进来!”

匕首抵在脖颈,有血珠丝丝滚落,元和帝脸上涨得通红,呼吸不畅,在察觉对方收紧手臂时,终是开口,“退下。”

殿前骁卫退出去,叛军涌了进来。

戴庭安仍是白日里赴宴的装束,执剑走在最前方,火把映照冷峻面庞,如利刃出鞘。

皇太孙回到宗室的次日清晨,元和帝下了禅位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长,颇有点罪己诏的意思,虽言辞委婉,那意思却仍说得明白,他在位时并无建树,任用奸佞败坏朝纲,宫廷内外屡屡出事,皆是他无才无德所致。而今皇太孙既归来,承先帝遗愿,愿禅让皇位。

诏书既出,满城轰动。

戴庭安留在宫中,挟了皇帝在手,由太后出面,一道布置宫禁,将顾皇后、陈贵妃等人处置妥当。朝堂上有徐相在,见了禅位诏书,纵有人心有不甘,亦难挽狂澜。

相比起外面的风浪,靖远侯府里倒还算安宁。

老侯爷和戴儒是宫宴前几日才知道实情的,旁人都蒙在鼓里。直到周氏和青姈从宫宴归来,才知道戴儒记在名下的养子竟是当年的皇太孙——为免元和帝起疑,当初他抱了个跟戴庭安同龄的孩子回京,蒙混过眼目,而后十年边塞生涯,偷梁换柱。

卧病禁足的陈氏心胆俱寒,急急地想来拜见,暂被拒之门外。直到宫里的事得手的消息传来,周氏才算松了口气,稳坐在护得铁桶般的铁山堂,等戴庭安归来。

宫变后的第七日,戴庭安总算理清手头的事,抽空回府。

登基的典礼由礼部筹备,定于月中举办,内廷司忙着赶了几套衣裳出来,云纹金龙绣得精致,衬着挺拔身姿,愈见威仪。

青姈站在院门前等他,明媚春光照在身上,明丽婉转。

“琐事太多,劳少夫人久等。这几日没事吧?”

数日在皇宫劳碌,收拾元和帝的余党令人头疼,如今瞧见她,满身的疲惫似被消了大半,戴庭安眼里不由浮起笑意。年轻的帝王英姿勃发,威仪清隽,连夜的忙碌后稍有憔悴,那双眼睛却仍深邃请炯。

青姈盈盈站在门前,揶揄道:“倒是没事,只是担心夫君贵人事忙,总不回来。”

双眸微挑,明澈如春光。

戴庭安一笑,伸臂将她拥入怀里,声音亦温和起来,“宫里还不算□□生,不敢让你搬进去。等登基典礼时册封了皇后,宫廷内外收拾干净,便能搬到宫里住了。届时让百官跪拜,冲喜时受的委屈全都补回来。”

青姈闻言莞尔。

冲喜嫁给他的事,她从来都没觉得委屈,与他相处愈深,愈觉得庆幸。

前世缘分太浅,当了数月夫妻,最温存的记忆是分别那夜的片刻失控,后来十年凄风冷雨,他独自登上帝位,孤家寡人。而今高堂健在,挚友未散,他仍是她的夫君,她能穿着凤衣与他同上高台,已经很圆满。

往后的路,值得期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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