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毋望往街面上张望,喃喃道,“寻个锁匠来罢……”正说着,只听咔一声,那锁把子竟断在路知遥手里,毋望讶然看着他,那样大一把玄铁的锁,里头锈死了,或者加些油就能开的,再不济也不至于断了罢。

路知遥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手道,“我拽了两下就掉下来了。”

几人都以看大侠的眼神看他,他讪笑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楣上积了多年的尘土一股脑落下来,砸得他灰头土脸,他掩了口鼻呛得咳起来,毋望忙示意丹霞给他掸了头上身上的灰,他嘟囔道,“该先打发人来打扫的。”

毋望道,“委屈六叔了,头回上我们家来,茶没喝着一口,倒吃了一肚子的灰。”

路知遥笑道,“不碍的,将来请我吃顿好的补偿就是了。”

刘家祖上是苏州人,府邸也是按园林式样建造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曾宾客盈门富贵一时,如今再看,满眼的枯草杂木,园林无人养护便失了颜色,高亭爽阁竟还被雷劈去一半,只剩半间残垣断壁,园子里还隐约可见当年抄家的惨况,桌椅书籍扔得到处都是,经雨水冲刷,有的陷进泥土里,有的则已腐烂,随风化去了。

毋望站在园里一阵恍惚,好象又看见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母亲倚在门前等父亲下朝,二门上的小厮飞奔进来报老爷回来了,然后母亲嘴角就绽放出最旖丽的花,温柔,含情脉脉的,父亲进门来不及换朝服,先要捏捏母亲的脸,抱在怀里亲近一会儿,这种片段充斥在她所有的记忆里,像狠狠打下的钉子,若拔出来就会血泪横流,痛不欲生。如今看惯了别人夫妻间的虚以委蛇,反倒不理解父母的恩爱,究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用来消耗在点点滴滴里?父亲那样的情深似海,便换来了母亲的生死相随,决绝得竟连女儿都可以抛下,仿佛他们的婚姻里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真是又恨又痛为什么留下她一人呢,叫她吃尽人世间的苦,如今还要回到这伤心地来善后这样大的一个宅子,空无一人的,阴森又恐怖没有爹妈,连奶娘都没有了,她好想放声大哭……

路知遥在一旁看着她,她脸上的神情从平静到哀伤,再到现在的一片忙然,眼泪裹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惨到了极致的模样。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不管她怎样的处事老成,总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彷徨失措的时候,看她的性子也是好强且敏感的,借住在外祖母家,又不愿给人添麻烦,这种时候谁帮她?路知遥油然生出一种正义感来,既然慎行将她托付给他,那接下来的棘手问题就交给他来办罢

第六十八章芳草依旧

“你瞧哪日方便,我调了人来休整园子,都让我来办,用不着你操心。”路知遥道,一手叉着腰,豪情万丈的指点江山,“山石要重垒,池泥要重挖,花草要重种,土也要重填还有那边的凉亭要重建,每间屋子都要修缮,墙重刷,瓦都掀了重排……”

毋望听得很迷糊,只是看园子甚乱,经他一提点方知道竟要动那么多地方,如此算来是大工程了,没有一千两银子是万不能动手的,左右琢磨了,哪里来这么多钱?庄子田地舍不得卖,只有靠那些佃户的租子,一年不知能收多少,再说也还没到收租的时候,若现在动工,就靠她那三十几两梯己,怕是连个亭子都搭不起来。便摇头道,“还是再等些时候罢,我眼下也没有现银子,等手头宽裕了再说罢。”

路知遥颇慷慨的拍胸道,“看在你叫我声六叔的份上,我先给你垫上,等回头有了再还我不迟。”

毋望连想都不用想就拒绝了,直言道,“我如今不急着搬回来住,也不愿欠谁恩情,六叔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一生欠他一人就够她还的了,再到处赊人情账总不好。

路知遥也不强求,心想果真是个心气儿高的女孩儿,不由又将她看高几分,温声道,“那你有事只管找我罢,我是个闲人,总有空闲的。”

毋望点头谢过了,又往当年父母的卧房里去,提裙踩到大理石地板上,扬起厚厚的一层灰,一路走过来,回头看,竟如踩在了雪地上似的,身后排出清晰的一串脚印。越过结满蛛丝的雕花门,窗下摆着一张绷架,绷着绣了一半的岁寒三友图,这是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所幸抄家时并未损毁,她小心的从架上卸下来,也顾不得灰了,用力捂在胸口,心里像破了个洞,冷风飕飕的往里灌,这绣品如同个塞子,使劲的按进去就能把窟窿堵住,她就能减轻些痛楚。

路知遥自问也算见多识广,家里姊妹丫鬟众多,一颦一笑或端庄或柔媚,却从未见过哭得她那样的只蹙紧秀眉,无声无息的,那眼泪就如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的从眼角奔涌而出,有一瞬间他真担心她哭到脱水这种自虐的哭法真是少见,不烦着你,却能叫你肝肠寸断又想她定是幼时关在锦衣卫地牢里养成的习惯,不能出声,只能憋着,若叫那群冷血动物察觉了,定逃不了一顿鞭子思及此,路大人的心一抽一抽得痛起来,看丹霞软语安慰半晌不见成效,恨不得将她踢出去,换自己上阵,踌躇准备了一会儿,刚打算开口,她竟然又不哭了。

毋望拿手绢掖掖眼睛,吸了口气道,“叫六叔见笑了,咱们回去罢。”

路知遥愣愣的点头,几人出了宅子,千秋也买了新锁来,大门重又阖上落锁,路知遥对随侍道,“过会子着人将门前打扫干净,把那些乞丐都哄走,这儿都成戏台子了。”言毕护毋望上了车,一行人往谢府而去。

待送到谢府正门口,毋望下车见路知遥还在马上,便道,“六叔不进去坐会子么?眼看晌午了,吃了饭再走罢。”

路知遥知道她说客套话,一个大姑娘留爷们儿在院子里吃饭,若传出去,这辈子怕是嫁不掉了,她随口一说,他颠颠儿的当了真,那岂不是不识时务么便拱手道,“多谢了,只是今日衣裳还没换,进去不方便,下回再来叨扰。”

毋望见他乌纱帽上还有灰尘,掩嘴笑着点头。

路知遥微愣了神,见她仰头看他,巴掌大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白瓷似泽,柳眉凤目,言笑晏晏,竟是秀丽不可方物,不由心头一跳,暗道七分有礼,三分疏离,不可多得

“今儿多谢六叔了,”毋望福了福道,“六叔好走。”

路知遥道,“你回去罢,天儿冷,仔细冻着。”

毋望哎了声,由丹霞扶着跨过高高的门槛,也不回头,径直去了。待看不见人影了,路知遥方勒转马头,笃悠悠往回家的方向去。

毋望甫进门,便觉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那些丫头婆子平日虽面上也敬畏,到底是瞧着老太太,不像如今的百般讨好,殷勤周到,见了这番光景,不由心底暗叹,果然有了产业就是不一样的,从前是身无长物的孤女,往后大概再也听不见有人背后嘲讽了。

到了二门上就有人传老太太的话,说姑娘一回来就让到沁芳园里去,丹霞道,“老太太定是高兴坏了,等不及要听姑娘说呢”

主仆俩从廊子下绕过前园子直往沁芳园赶,一路上尽是听见道贺的话,不咸不淡地应了,也不放在心上,待打了老太太的门帘子,见又是坐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女眷,连平常人都见不着的芳龄也来了。

老太太道,“这会子好了,咱们春姐儿可算熬到头了,虽说朝廷没给刘姑爷张榜平冤,我心里不受用,不过好歹拿回了产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既然人都去了,这些东西不计较也罢,只要咱们姐儿后半辈子有了底儿,我就高兴了。”

众人皆附和,三太太道,“这回好了,擎等着说亲的往后踩平了门槛罢,咱们也要好好挑一挑了,刘姑爷人是不在了,可留下的房产田地够人吃一辈子的,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姐儿。”说着有意无意瞥了吴氏一眼。

毋望对亲事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将绸缎袋子里的房地契都给了老太太道,“求外祖母替我保管罢,那些庄子田地还要请大哥哥帮着我打理,如今产业收回来了,只怕刘氏宗族里的人也要来闹的,到时候还要扰了各位舅母嫂子妹妹的清静。”

老太太把锦袋给星儿,叫她收好,又道,“先放在我这里,回头等你出阁自然原封不动的让你带到夫家去。至于刘家那群肖小你不必担心,他们既然连牌位都不肯接进宗祠,我倒要看看他们哪个没脸的敢来闹,若真要闹便扭送到大理寺,叫大理寺卿来判,他们各家自有产业,刘郁又不是无后,嫡出的闺女在跟前,多早晚轮到他们来分了?再说你叔叔还在,更没有他们的油水,他们若识趣儿就不会来,倘或真泼皮得那样,还有你大舅舅呢,不怕他们来闹。”

大太太白氏道,“老太太说得是,你且放宽心,庄子上的事你大哥哥自会尽心帮你打理,眼下你还是要写了信给宏二爷,他们在北地待着也不是法子,总要回来主持才是。”

“我倒觉得别叫他们回来才好。”大奶奶道,“若回来了,将来妹妹出阁成了他们往外嫁侄女儿,左不过准备几十抬嫁妆,产业倒白白叫他们落了去听说他们还有个小子,打发了妹妹,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高枕无忧,妹妹岂不委屈,四姑父拿命换的田产,便宜他们享受。”

大家不知道毋望与叔叔一家是怎样的感情,只心疼自己的姑娘,纷纷觉得茗玉说得在理,毋望却道,“还是要叫他们回来的,我八岁后就跟着叔叔婶子,他们待我亲的一样,没有他们一路护着我,只怕我这会子早就死了,我心里拿他们当父母,和弟弟也极好,情愿叫他们把我嫁出去,日后也好有娘家可回。”

老太太听了道,“这也是你们叔侄的意思,叫回来就叫回来罢。今儿是个好日子,本来想一家人聚到一起庆贺的,谁曾想路家老太爷又殁了,爷们儿们要去吊孝,只剩咱们这些人吃喝未免没趣儿,那就改日罢。”又挥了手道,“你们回去歇着罢,我也乏了,只留下春姐儿,我们祖孙说说话儿。”

众人不敢有悖,都道了福出去了,毋望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命人抬了熏炉来,给她脱了鞋,把脚搁在熏炉上焐着,一面道,“今儿可到老宅子里去瞧过?定是毁得不成样了。”

毋望道,“依着路六叔看,好多地方都要重新归置的,如今去看了很是惨淡。”

谢老太太讶异道,“路家六爷不知道他祖父殁了?没人报信儿么?他还有闲功夫和你们去老宅子?”

“好像没接着信儿罢,”毋望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谢老太太道,“巳正二刻才咽的气,这会子估摸着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合该停起来了。说来也怪,好好的没病没灾怎么就殡天了?想来朝廷废三公三孤,把路老太爷气着了,这才撒手去了。”

毋望道,“怎么又废三公三孤呢,这皇帝倒是急性子,雷厉风行的铁腕。”

谢老太太直摇头,“你道是好事呢自己的亲叔叔一个个的贬庶流放,半点骨肉亲情不念,皇帝做得这样,不过是孤家寡人。”复撸撸她的手道,“上回你和慎行的事儿我还没问你,你两个可是真有意?这里没外人,你也别害臊,和我说了,我也好给你们打算。我瞧你二哥哥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模样好,脾气又老实,头里你二舅母或者不答应,如今咱们有了底子,我想她也没话说了。你是不知道,行哥儿为你来求过我,眼泪汪汪的,我看着也可怜,又不好应他,到这会子都还心疼他,眼下就听你的意思,你要是点了头,咱们年前就把事办了,行哥儿年下到北平上任,你们小夫妻一道去,你看可好?”

毋望唬得不轻,忙摇头道,“我还是那个意思,不论怎么只把他当哥哥,他的心思我也知道,全当我辜负了他的美意,老太太快给他物色个二嫂子罢,我是不能够的。”

谢老太太无奈叹息,捆绑不成夫妻,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第六十九章人在烟浪里

北平燕王府后院灯火通明,朱棣才刚送走一批慷慨激昂发誓效忠的武将,众人皆主张开战,他心里虽认同,却没有万全的准备,打仗若只是在地图上运筹帷幄,他梦里都能杀进应天好几回了,实战到底不是儿戏,需慎之又慎方有胜算,那群武将独有匹夫之勇难堪大任,若没有一个决胜千里的人相助,莫说应天府,怕是连这燕王府都出不去。

他眯起眼,看见那广袖长衫的人自甬道那头款款而来,说不尽的玉柳之姿风流婉转。对于这位明月君,他着实的是又爱又恨,此人是谋断之才无疑,却并不让人放心,或许是为自保,说话做事向来留一手,要抓住这种人不容易,不下狠手是不成的,他早知道他先前的那位大奶奶来路不正,竟能生生憋上五年,这是何等的气度和隐忍?恨只恨自己被宁王愚弄了一把,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到头来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待裴臻行至玉阶下,燕王忙率张玉朱能和长史葛诚起身相迎,抱拳道,“先生可大安了?先生消息藏得好,我才听闻先生家里出了事,这素卿竟是这样的人是本王的不是,原说她是李侧妃的娘家外甥女,便想和先生结门姻亲的,谁知弄得如此收场,害先生大病了这几个月,本王心中实在有愧啊。”

裴臻很配合的红了眼眶,又做出孱弱之态来,深深一揖道,“家丑不可外扬,叫殿下惦念了此事怎好责怪殿下呢,殿下替兰杜做媒本是一片好意,不想被他人利用了,兰杜感念殿下的恩德,从不敢有怨言,请殿下明鉴。”嘴上说着,心下暗哼道,还来装傻充愣不是你想操控我,会叫旁人有机可乘?如今素姐儿跑了,你只做无辜便想糊弄我,也太小瞧裴某人了,既然你爱演戏,那我也只好奉陪了。

谁都不是傻子,朱棣尤其不是不过看他确实清减了些,眼下浮出乌青色来,倒真像病了一场的样子,盘算着不论他真病假病,与眼下所谋大业没什么相干,就不去细细考量了,拉了裴臻到首座坐定,探身道,“不知先生可听说了,朝廷派了谢贵和张信出任北平都指挥使,又着宋忠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摆明了是冲本王而来,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裴臻对葛诚道,“不知我军粮草辎重可准备妥贴了?”

葛诚愧道,“兵器尚在日夜煅造,远未及大军所需数量。”

裴臻道,“那便只有再等殿下雄兵十万,区区三万何足惧,兵器乃作战根本,没有兵器难道赤手空拳上阵杀敌么?殿下请先沉住气,我料想小皇帝才逼得湘王自残而死,要博贤良的名儿,短期之内不会对殿下动手,倒是殿下当想想入朝晋见的事,安着祖治,新帝登基改元,藩王当入朝参拜新君,殿下去是不去?”

朱棣略一思索,哼哼冷笑起来,脸上的肉也跟着微微颤动,挺了挺胸膛道,“怎么不去?本王还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朱允炆那小子自小就怵我,如今他能耐见长,看看他能将我怎样。”

张玉朱能皆笑起来,燕王敢作这样的挑衅自然有万全的准备了,他们并不为他的安全担忧,话锋一转又说起裴臻来,朱能笑道,“上回咱们兄弟到北地来寻先生,那时先生还是对大奶奶忠贞不二的,这会子怎么样呢?索性再娶个填房罢,凭先生这等天人之姿,什么样的不是信手拈来?或叫殿下再做一大媒,先生可合心意?”

裴臻面上淡淡的,拨了两下杯盖儿,暗道,我若再由着你把持我的婚姻,那我岂不成了傻子?我有多少个五年耗得起?人吃亏上当一次便罢了,我若再上套儿,那我回头就能去死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我如今当真没有这心思,只求在殿下身边效力,助殿下登上大宝,兰杜的婚事何足挂齿,白叫殿下操心。”

朱棣扯起半边嘴角来,半真半假道,“先生只比高炽长了两岁,若不嫌弃,可认本王为义父,本王听闻有一女和先生极般配,只是路途远些,先生若有意,本王便准备礼金替先生下聘。”

裴臻抬眼看朱棣,灯火下的那张脸仪表堂堂,虽年近四十却不显老,微微笑着看似和蔼,可那双眼睛竟如鹰隼,直叫人通体生寒。裴臻费了极大的力道,才忍住没把袖袋里的金针插进他的太阳穴去,再三调匀了呼吸,朗朗笑道,“殿下莫拿在下打趣,眼下这时局殿下还为在下的婚事费心,着实叫兰杜感激莫名,实不相瞒,兰杜心中有一桩心事,待殿下大业得成后要求殿下成全,只是如今不便说罢了。”

朱棣心下不受用,这裴臻和他打起太极来了年轻轻的,手段果然好,将他父母家人藏到天边去了,任他怎么派人打听均无下落,他手里没了王牌如何牵制他?万一哪天他往朝廷或是宁王那边倒戈,那时他当拿什么来应付?没有王牌他要创造王牌,他这会子不答应没关系,再过一柱香的时候,到时他自然上赶着来求他

那边的葛诚接到主子丢来的眼神,忙从书桌上翻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呈到裴臻面前道,“这是王爷拟的单子,上头所列命官皆是殿下心里中意的,开了春进京朝见必定每位都要拜访的,请先生过目罢。”

裴臻接来细看,各部各司的都有,再往下看,心头猛然一跳,督察院右佥都御史谢观的大名赫然在列,不必计较,顿时明白了燕王殿下的良苦用心。真是百密一疏,他只留意他篡位的野心,却低估了他收集情报的能力,如今被他盯上了,他那心上人要在应天过得自在快活是不能够了,怎么办呢?继续装傻?若春君落到他手里只怕要吃苦,这燕王的功夫的确不差,到底是办大事的,老谋深算

那厢朱棣闲适的拍了拍常服膝头的褶皱,状似不经意道,“这些人里恐怕要剔除大半,到最后用上的也只一两个,先生对这几位大人可都了解?”

明月君眼线遍天下是不假,有针对性的调查方能知根知底,这洋洋洒洒十几位,他除了谢观和少数几位,别的诸如六七品的小官,他还真是不知。便拱手道,“这些莫非是新上任的官员?在下有七八成是不认得的。”

朱棣眼角一跳,说实话,这些都是葛诚事先胡乱些的,别说裴臻了,连他自己都没听说过。燕王殿下克服了心虚的感觉,笑道,“不知先生对谢观此人可有什么看法?”

裴臻缓缓道“略有耳闻罢了,督察院行纠察之职,殿下不想法子搭上左右御使,倒单单去注意一个四品的佥都御使,在下十分的不解啊。”

朱棣不好说是因你才引出他来的,只得故做沉吟道,“愈是官职低微,愈不招人怀疑,我听闻先生与谢大人似乎还有另一层关系,先生才刚说的有事求本王成全,想来便是与谢大人家眷有关罢?”

裴臻忖道,绕了这么久,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禁又苦笑,小春儿,我想护你周全的,这会子怕是不成了,你注定要与裴某人同生共死,与其让你落到朱棣手里,不如把你放到我身边,好歹有我在,他不敢将你如何,便是将来兵败了,我还好安排你出逃,他只不过拿你挟治我,最不济,我若死了,他也不会难为你的。

“王爷神断,什么都逃不过王爷的眼睛。”裴臻奉承着,现出三分无赖模样来,“那丫头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小妾,只可惜最后未成事,能讨来固然好,不过兰杜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不值什么的。”

朱棣眼光深邃,直看进他心里去,敛尽面上笑容,扬眉道,“是么?原本本王还想让先生去趟应天,将那姑娘迎娶回来,顺便劝说谢观为我所用,既然先生这样说,我看先生如今孤身一人委实心中不忍,这一两日内应天有人来投奔本王,届时只有劳他将那姑娘掳来,再留书信逼谢观就范了。”

裴臻措手不及陷入两难境地,将她掳来没名没份岂不又委屈了她?若去提亲,对外不提燕王名号,或者谢家满门还有保全的机会,权衡再三,只得道,“据我所知谢观此人刚正,殿下若强逼,恐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倘或一本奏折上告朝廷,建文帝现今正苦无讨伐殿下的借口,如此一来不是正中了他下怀?”

朱棣也想过这个问题,有的人连亲儿子都能舍得,别说是个外甥女了,能用怀柔政策当然再好不过,那也得裴臻配合,反正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将那丫头弄到眼皮子底下来,谢观只是无足轻重的附带收获,裴臻现下是六根清静,不常拉拉他的神经,恐拿捏不住此人。

裴臻支撑不住似的,倚着桌几连咳了好几声,喘着道,“我才好些,稍过两日便动身往应天去,还是私底下好好面谈才是上策。”

听他这样爽利,朱棣又担忧起来,他进应天,若一去不返自己岂不偷鸡不成反蚀米?不行,不能叫他离开北平,万万不能思罢又笑道,“先生身子不好,还是安心静养罢,我自然着人把新娘子带来,谢观那里暂且不动,姑娘的聘礼照留,先生以为多少合适?”

裴臻暗暗苦笑一声,按着胸口道,“那就黄金千两罢,婚书别写裴臻,只管落上明月君,别委屈了人家。”看着燕王满脸沉痛的表情,他方觉好受了些,既瞻前顾后,那就狠狠宰你一笔罢。

张玉朱能这时才松快喘了口气,看来事情谈成了,不过殿下损失有些大,张玉道,“先生真大手笔,黄金千两够在八大胡同买下二十个头牌姑娘了。”

裴臻凤眼一挑,不悦道,“裴某瞧上的女孩儿千金难买,张指挥拿她同娼ji比,可是看不起在下么?”说完也不等旁人解释,起身拱手道,“告辞。”一振衣袖,扬长而去。

燕王殿下只有认栽,打发了三人,愁眉苦脸找燕王妃支银子去了。

第七十章一路向北

毋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和沛哥儿在馒头村屋后的荒地上飞奔,好像是在过元宵节,她提着兔子灯,沛哥儿手里举着火把,荒地上早就堆好了一摞摞干柴,沛哥儿笑着招呼她过来,远远将火把掷进柴堆里,瞬间火光冲天,毋望拿手挡了眼睛,隐约看见有个人影挣扎扭曲,忽然那人从火堆里蹿出来,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伸出掐住她的脖子嘶吼,“春妹妹,你害得我好苦”

毋望听出是慎行的声音,见他成了这样又惊又急,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觉扼住她脖子的手温度极高,几乎要烫坏她的皮肤,她用力挣了几下,突然感到那手一松,她大口喘气之际,慎行缓缓扑倒在地,在他身后一人提剑站着,剑锋上的血滴滴落下,染红了她脚下的地皮,她惊恐抬头,见那提剑之人的面皮一层层脱落,到最后竟是个鱼头人身的怪物,她猛往后退了一步,脚下一空,人便像着陆了一样慢慢有了些知觉,却迷迷糊糊又不甚清醒,只听见笃笃的马蹄声和甩鞭的脆响,床也摇摇晃晃……

怎么了?地动了?她费力撑着坐起来,好不容易掀开眼皮,惊奇的发现自己在一辆奔跑的马车里,围子四周钉了厚厚的帷幔,底下铺着狐裘皮子,马车一角摆了张小茶几,几上有一把茶壶和两个杯子,还有一只白瓷手炉,毋望揉了揉眼睛,抱膝想了会子,她记得昨儿去了趟庄子上,和大哥哥找里正办了田地手续,回来后洗洗就睡了,怎么现在在马车上?六儿和翠屏呢?忙挪到前面来,开了门想问那赶车人,刚张嘴就灌进来一口冷风,噎得她几乎转不过气儿来,那赶车人裹着宝蓝色的貂皮围领大氅,听见响动回过头来,浓眉星目,眼神清澈澄净,虽然大半张脸被遮住,毋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又见马车在山岭间穿梭,不禁奇道,“六叔这是带我去哪里?”

路知遥专心致志驭车,随口道,“你已经出嫁了,我带你找你夫君去。”

毋望被他一句话震得找不着北了,什么出嫁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还有这路知遥,他不是回绍兴老家服丁忧去了么,怎么在这里?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她慌忙拉住他,颤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咱们这是往哪儿去?我怎么会在马车上?”

路知遥渐渐放慢速度,声音慵懒似不耐烦,只道,“我受人之命,乘着天黑往你屋里放了迷烟将你劫出来的,临走在桌上留了婚书和聘金,我看谢家这会子正炸锅呢,虽说黄金千两是个大数目,又不必他们置办嫁妆,论理他们该极高兴的,不过我瞧着,太爷和老太太要伤心一阵子呢”

毋望脑中一片混沌,亏他说得这么轻巧,好歹也是自家亲戚,竟忍心这样害她,想着只觉眼发酸,不知不觉间流下泪来,哽道,“你要把我嫁给谁?”

路知遥嘴角慢慢沉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及其复杂,脸色也越发难看,冷冷道,“我哪里有那个能耐嫁你,只是受人之托。”

毋望失魂落魄的退回车厢,略略平稳了心绪,掀了窗帘往外看,照着太阳的方位来看,他们正在往北赶,她虽是闺中女子,也知如今天下藩王成器侯的只剩拥兵十万的燕王,和那“带甲八万,革车六千”的宁王,路知遥要投奔哪位藩王?高祖皇帝曾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路知遥既要做名将,那定是往北平去的,想是这样想,又不敢确定,便探头出去问,“六叔,咱们可是往北平?”

路知遥点头认同,又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怪道明月君也属意于你。”

果然是他毋望很是窘迫,明明说好三年的,如今只过半年怎么就使了人把她劫出来呢,名不正言不顺的,留了婚书聘金就成了么,也太不拿人当回事了

路知遥回头见她闷闷不乐,也不知她心里在思量什么,只当她在恼他,遂讪讪道,“我听命于燕王,将你掳来实非我所愿,你放心,我定然将你安全送达明月先生身边。”毋望叹了口气,既是燕王掳她,想来裴臻将她放在舅舅家里安稳渡日的计划落空了,怨他也是怨不上的,只是这出嫁一说她是绝不认同的,扔些钱就把她买下了么?她又不是猫狗

路知遥心里也不好受,谁知道燕王给他的第一个密令竟是劫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尤其这小姑娘还是令他动过一点心思的,真是老天爷不长眼睛,叫他亲自替别人下聘,还要把她送到别人手上,前后想想,简直是个笑话

毋望呆坐了会子,恹恹道,“我不明白,你昨儿不是回绍兴服丁忧了么,怎么又在这里?”

路知遥无奈道,“这你得问我们家老太爷,还不是多亏他的神机妙算,装死骗过朝廷,我们一家回祖籍服丁忧,我才能离开应天往北平去。”

毋望道,“这么说路老太爷也知道你是燕王的人?”

路知遥轻轻一笑,摆摆手道,“岂止是我,连我家太爷都是燕王的拥趸,燕王曾拜我祖父为师,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

毋望倚着车门想,大概除了谢家,应天不知有多少人家是燕王的内臣呢,那慎行呢?他会是么?因问,“我二哥哥知道么?”

路知遥道,“行哥儿是个傻子,他一味的推崇当今皇帝,只安心做他的太平文官,我瞧他那样也不好直说,若说了,他牛脾气上来坏了我的大事。”

毋望怔怔的,想着自己如今境况,茫然的没了方向,他们爷们儿图大业,偏要将她牵扯进来,又着恼路知遥,他只知遵他主子的令,别人对他来说蝼蚁似的,当真是心狠意狠的人。便问道,“六叔既要将我送去,那你可认得明月君?”

路知遥蹙眉道,“只听过名号,并未见过其人。我原也想问你,你们头里可是认识的,否则他如何点名要娶你?”

毋望冷哼道,“这算什么娶?你既是不认得他,怎么忍心替他来劫我?万一他是个眉毛胡子一把的老头,你就眼看着我跌进火坑里?”

路知遥抿嘴不语,他也不知如何作答,自己这么干是卑鄙了些,说不定好好的女孩儿就给葬送了,可上头的密令又不得不从,人活在这样的世上,总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她要恨便恨罢,自己只有冷了心肠错到底,否则又能怎么样泄愤的一甩空鞭,漠然道,“咱们一路往北走,途经好几个州县,再往前是江宁镇,先将棉衣和食物准备充足,接下来不是万不得已便不进内城了,免得多生事端,到濠梁驿歇上一宿,再要休息就要到河间府了。”

毋望黯然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也不会折返送我回家去,只管走你的便是。”说罢将车门关上退回车厢一角,支起腿,躬身将脸靠在膝盖上,心里忽上忽下颇不是滋味。

不知现在家里乱成什么样了,外祖母定是呼天抢地的,上了岁数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磨,怕又会作病……还有六儿,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六儿,她是跟着自己才到应天来的,眼下自己一走,她又是个没眼力劲儿的,留她一人在谢府,没有了照应她怎么活下去呢复又想起裴臻,自己虽说很是惦念他,也盼着有朝一日能嫁他,不说风光体面,至少是光明正大的,不似现在这般偷偷摸摸,倒更像是山贼抢亲,或者他也有不得已,不过自己心里终究不受用。拉过枕头来狠狠捶了几下,发泄一通好过了一些,倒头躺下,失神看着车顶,猛又想起镜匣小屉子里的岳阳璧,后悔没将它随身带着,不知老太太会不会替她收好,这是裴臻送她的东西,若弄丢了不好和人家交待,再转念一想,丢了也是因他而起,他凭什么来说嘴

路知遥一路驱车北上,到了江宁镇只给他的爱马路轻喂了些草料,将毋望安置在客栈里,他自己到外头买了两大包衣裳和一袋子干粮,因天色尚早,没过夜结了银子就又上路了。

毋望有些不解,又没人在后头追杀,他这么谨慎做什么?是为了早日到北平交差么?

路知遥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目中却有忧虑之色,调侃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是香饽饽罢?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明月君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明面上看,你似乎是他的软肋,有你在手里就能治住明月君,所以宁王朱权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燕王将我掳到北平也是因为这个?”毋望定了定心神道,“他信不过裴公子?”

路知遥愕然道,“裴公子?明月君姓裴么?天下除了他近身的人怕是没人勘得破他的真面目,你与他渊源颇深啊,想必这会子他那里接应我们的暗卫也出发了,算下脚程来,差不多到沛县或济宁州方能碰上头,这之前我们还需小心,宁王的朵颜三卫可不好对付,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招架不住。”

毋望点头道,“那咱们乔装一下罢,扮成农夫也成。”

路知遥不由失笑,有长成他们这样的农夫么?不看别的,单看一双手就露馅儿了,却还忍不住逗她,“那就委屈姑娘做农妇了,不得已时还要做在下的‘贱内’呢。”

毋望闻言窘得满脸通红,捂着脸嗔道,“六叔快别取笑我。”

如此的娇俏模样路知遥心内惆怅不已,这一路怕难熬得很,少说也有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对,届时真要将她送给别人,自己这一关还不晓得怎么过呢。

第七十一章露宿

过江宁镇,行至无为山脚时天已黑了,正值寒冬,山里更是冷脱了一层皮,路知遥将马车赶至一个背风的山坳里,捡了些柴火和干草,拿火折子引了生起火,又从马肚子两侧的背袋里取了陶罐和水囊,架了个三脚支架烧起热水来。

毋望冷得裹紧了大氅,只从车窗里探出个脸,颤巍巍问道,“六叔还会这些?”

路知遥咧嘴一笑道,“我五岁就随授业师傅进山里磨练,待了七八年才出来考会试的,这些生火做饭的事我都会,等下了雪,我再给你逮兔子吃。”抬头见她小脸冻得红红的,忙又取了三个炭来,放到火堆里点燃了,伸手道,“把那个手炉给我,你也下来烤烤火罢。”

毋望将矮几上的陶瓷手炉递给他,心想也该下去舒展舒展经骨了,便提了裙脚跳下车,深吸了两口气,对着满天星斗大喇喇伸了个懒腰,路知遥看得一愣,这端庄娴静的姑娘出了宅门怎么就成了这样毋望看他面皮抽搐,干笑了两声道,“我原就是这个样子的,叫六叔见笑了。”

路知遥看她天真烂漫,倒比以往端着架子可爱得多,遂笑道,“不碍的,既出来了便随意些罢,路上没有丫头伺候,所有都要靠你自己呢。”

毋望铺了块干草坐下,接了路知遥给她的手炉暖在怀里,环顾四周,天地间似有雾气,树林子里光秃秃的,连鸟兽叫声都没有,只有寒风从山头掠过的呜咽声,乍听之下甚感凄凉。

路知遥把馒头串在火上烤,稍过了会子有热乎乎的香味飘出来,毋望是有些饿了,嗅了几下也觉满足,又直直盯着看,那馒头皮被火烫得炸裂翻卷起来,一点点发黄发焦,她以前在北地只烘过红薯和玉米,从来不曾烤过馒头,也从来不曾在野外过过夜,这会子虽冷些,倒也新鲜得紧。

路知遥抬眼看她,晕黄的火光在她秀丽的脸颊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平常许是因太过美丽让人觉得疏离,如今这种凉薄竟荡然无存了,弯弯的眉,清澈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嘴唇,还有银鼠皮围脖下露出的纤细的颈子,无一不是动人心魄的。还记得头回在城外见她,她穿着素服,洁净得如一株白菊,那时真是惊为天人,回去和母亲提了提,结果母亲为了断了他的念想,第二日便去给禄哥儿提亲了,想想若他坚持一些,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事了。

毋望见他出神也不知所以,看看陶罐里的水也滚了,便起身到车上拎了茶壶和杯子过来,才要打水,路知遥忙接了过去,低声道,“仔细烫着,我来。”

毋望回原地坐下,因脚冷又往火堆前挪了挪,路知遥蓄了杯水给她,从树枝上拔下馒头,小心吹了烟灰才递给她,她接过咬了一口,外头虽焦,里面却是软软的,伴着烘烤特有的烟火味儿,吃口还算不错。

路知遥看她吃得慢,暗暗担心她嫌弃,只好安慰道,“先凑合罢,等往前一些再想法子。”

毋望呵呵笑道,“我从前在朵邑没吃过烤馒头,很好吃,只是有一点,下回买馒头要买有甜味的那种,我爱吃甜食。”

路知遥了然点头,他是头回和女孩儿一道出远门,该备些什么也不清楚,又想这一路长远,怎么没想到给她放些点心在车上呢,便道,“你再忍耐几日,等到了采石驿,咱们进城置办些零嘴,省得你路上没趣儿。”

毋望低低嗯了声,提了茶壶给各自杯里添了水,靠着一边山石道,“你做什么要去投奔燕王呢?你瞧你新官才上任,日后必定有大好的前程,何苦要涉险图谋什么大业,就是助燕王登了基又如何,你们还是人臣,万一同洪武年间的那些功臣一般逃不过皇帝网罗来的罪名,那到最后岂不可悲?”

路知遥的目光越过火堆往远处眺望,谓叹道,“你是姑娘家,不知道爷们儿的雄心壮志,这一辈子只求轰轰烈烈,就是死了也值得。”又自嘲道,“我这人天生的反骨,像前几日叫我在大理寺的衙门里整理卷宗,那无疑是要了我的命了,亏得朝廷废三公三孤,才让我祖父下了决心,否则我这会子还困在那里呢。”

毋望的脸被火烘得发烫,她反手拿手背掖了掖,再瞧身上这套女装过于华贵,路上行动不方便,想了想道,“等前头有了集市再买两套男装罢,这样省些麻烦,若你赶车累了我好替你。”

路知遥惊讶道,“你会赶马车么?”

马车和牛车应该……好像是差不多的罢毋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嘴角道,“我会赶牛车。”

路知遥听后不客气的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姑娘真是神人,我的马可不是牛,不过认真论起来,赶马车和赶牛车应该是大同小异的罢,我没赶过牛车,所以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你认得往北平的路么?”

毋望又呆了呆,她真是不认得路,不过看路知遥的老练样子八成是去过北平的,既然他去过,那路轻定也是去过的。指了指低头吃干草的马道,“不是还有路轻么老马识途,它知道怎么走就成了。”

路知遥眯了眯眼,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些什么,沉默半晌才道,“你在北地吃过很多苦么?”

毋望回忆起在朵邑的岁月,脸上忽而忧伤忽而愉悦,喃喃道,“你若被发配过,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吃不了的苦了。才到北地那会子差点就要往脸上烙字了,还好我叔叔的旧友及时赎了我们,我们就出了奴隶营,辗转到了个叫馒头村的地方落脚,在那里有时候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过那会子还小,我和叔叔家的哥儿整日混在野地里挖红薯,还学会了在雪地里抓雀儿……”说着想起章程和文俊来,不知他们如今过得怎么样了,这趟去北平若能见到沛哥儿就好了,只怕裴臻已经将他送去拜师了,未必还能见上一面。

路知遥拿树枝拨了拨火,发配充军就那些事儿,不过落到她这么个玉雕似的人儿身上就及其及其的悲惨了,所幸尚未赶到奴隶集市上卖去,否则单凭她这张脸也足以大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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