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纪

本草纪
那个女人走进药店的时候,要求买一剂沙瑞西草药的时候,夕阳正好,我躺在店面正中间的客人休息沙发上,神游太虚,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可言。
伙计在柜台后面一边配药一边对我大声嚷嚷,中心内容是在正常的客流状态下,店里全部的存货最多还能够继续经营三天,之后我们--唯一的老板以及唯一的伙计,就要和西北风相依为命。当然他更主要的意思是询问上天,像我这么懒惰的人,到底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免于被一记天雷打成外焦里嫩的命运,而他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却始终要帮人擦屁股。最后他用一个花腔咏叹调来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随之收钱给药,准备送客走人。
但他显然唱得过于声情并茂,导致客人对我产生了对药物之外的兴趣,否则无以解释她怎么会向我走过来,向我介绍说她叫尹美丽,她需要四个疗程的沙瑞西草药,伙计只能给她四分之一,理由是我不去进货。因此她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去进货,如果去的话,货什么时候回到?
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问题,货如轮转,相当值得高兴,问题在于,我实在不算一个很合格的生意人。
我抬起头来,往后一看,看到两条又长又直的腿,一条样式典雅但意识大胆的皮质短裙,再往上看,我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腿漂亮已经很难得,居然三围也标准,非常值得我起身端坐,好好地饱一个眼福。
尹小姐对一个雄性动物对她放出色的眼神显然安之若素,且刻意摆出一个更为S形的姿势,追问:“什么时候到货?”
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问题,货如轮转,相当值得高兴,问题在于,我实在不算一个很合格的生意人。
沙发上我抬起头来,往后一看,看到两条又长又直的腿,穿一条样式典雅,但意识大胆的皮质短裙,再往上看,我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腿漂亮已经很难得,居然三围也标准,非常值得我起身端坐,好好的饱一个眼福。
尹小姐对一个雄性动物对她放射出色迷迷的眼神显然安之若素,且刻意摆出一个更为S形的姿势,追问:“什么时候到货。”
好吧,对这家野生草药铺来说,这么漂亮的女客人是很少见的,对我有所要求的就更少,应该努力接待一下。我偏头想了半天,比我能做到的极限还提前了两天,说:“两年三个月十七天后吧”
看到一双已经很大的眼睛变得比平常两倍大,就算要我付钱都完全值得。在她确认我在耍她,从而发出母狮子吼以前,我怪有趣的看着尹小姐:”你知道野生草药是一种什么草药 吗?“
通常身材很好的女生,就会比较忽略发育自己的智力,所以她想了一下,说:“是……野生的?”
我忍不住击节叫好,答案完全正确啊小妞,假如你是在参加考试,唯一可能让考官扣你分的原因就是——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
因此我稍微补充一下详细的信息,所谓野生草药和大棚草药的区别不在品相,不在质量,甚至不在功效,而是,前者拥有完全的自由和彻底的自我,简言之,人家想长就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以及更彻底的是,愿意什么时候长就什么时候长,以我对沙瑞西草的了解,刚才所报的数字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尹美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仔细看了我大概两分钟,然后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外号,扬长而去。
我的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对我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嘿,神经病,老板,最近这样叫你的人不多啊。”
最近叫我神经病的人不多,是因为最近的顾客不多的缘故。
事实上,刚才那位尹美丽小姐,乃是数日以来,唯一登门的人。
由此得出一个推论,东门算命的王大,最近生意一定也着实不好。
我耸耸肩,重新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南风正好,初夏的阳光带香,就算是一个神经病,也该有躺在沙发上好好享受一下夕阳的权利。
六点钟,阿四准时轰我出门,收工回家,他离开我的身影无比落寞,忧心忡忡,我忍不住劝他:“生意不好没关系啦,最多我们关门好了。”
作为老板,如此胸怀不可谓不宽广,可惜世上人众,知音独少,不信的,且听阿四转头对我发出咆哮:“你个没出息的。”
被下属骂没出息,于自尊乃相当大的打击,即使我的自尊心已经薄弱到如今这个田地都难以幸免,如此,我决定雄起一下,去东门和王大谈谈生意。
王大,半拉老头,其形如猴,其貌如鼠,在本城盘踞多年,地盘在东门,特长是算命。
他算命准不准,我不甚了然,城里其他人,似乎也和我一样不大了然,就算偶尔有人上门,无一例外都是手里捏着五块钱,一言不发,放下就跑,王大不愧是一个有操守的人,牢记劳动光荣的道理,不肯坐享其成,当是时也,总是拔腿就追,追上以后,不把人家的掌纹翻来覆去看出一朵花,前生后世都研究一个通透,决计不肯善罢甘休。老实说,以他那副营养不良的身板,居然次次能把人追上,本身就是人间奇迹的一种。
但是他有一手小绝活,半年前开始发扬光大,在本城变得赫赫有名,就是:客串江湖郎中。
专治疑难杂症,五迷三道,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换言之,专治治无可治。
他开出的药,不但普通人找不到,连名字都叫不周全,常理而言,人们不大会买那些他们十辈子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更何况这些东西据说还是拿来治病,但他最后变得街知巷闻,名满市井,是因为总有人愿意死马当活马医,好消息是,那些勇敢的马,最后都活的不错。
当然,那些药,全世界都只有我店里有得卖。
是之为理念搭台,自然唱戏,整合资源,平台共享。
贵为神医之后,他还是在东门坐镇,早来晚走,从不迟到早退,堪称自由从业者中的劳模。
今天也是如此。
我找到他的时候,夕阳终于沉落在山的另一边,暮色四合,每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心情都有点奇特的难过,追根究底,大概是没有地方去吃饭的缘故。
“老王,今天该收档了吧。”
远远和坐在东门桥头的王大打招呼,顺便停下来,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两个蛋饼,嫩生生的煎蛋裹在面饼里,涂了辣酱和豆瓣,撒一圈新鲜葱花上去,又热又香。我走到王大身边蹲下来,递给他一个饼:“趁热。”
他一点不客气,拿过来大嚼,吃得很过瘾,吃完一抹嘴:“这几天生意太差了。”
老就王大,小就阿四,个个为生意担心,好坏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吃蛋饼。
王大横我一眼,没说出来,意思摆在那:“你个没出息的。”
我只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生意好啊,你主要的生意是治*病,没人生病多好。”
他相当气愤:“屁,治病生意好得很,算命的一个都没有。”
看样子是专业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对我控诉:“自从三年前治好张家那个死鬼老头,
人人都来要求医问药,要是真是我治的,还值得高兴下,明明全是你的草*药的功劳,现在好了,人家都不记得我本业是算命的了。”
说到这里,我有点明白这段时间为什么没人来买药了,原来药托罢工,说不定还反水。
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挺小的镇子,人口绝不算多,有山有水,空气一流。
人们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家长里短,不用多久就街知巷闻。红白喜事经常倾城而动不说,水波街的阿香嫂擅长烧猪头,每次一动炉子,香气传遍四邻,没等菜起锅,门口就有群众排队,要求共享酒肉,也不白吃,这个拎一条新鲜草鱼来,另一个就带两只苹果,就在道上开流水席,物物相易,皆大欢喜。我刚来这儿就躬逢其盛,吃得满嘴流油,八辈子不认识的人还热情招呼我喝口米酒压压食。
好多年来,我都在大大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里厮混,和我住对门的人,住了一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去问他姓甚名谁,所收获的多半也不过是一个白眼。
这种平常而醇厚的温情,我阔别已久,因此极为珍惜。
想到这里,我决心再做一做王大的思想工作:“要不,你把算命和治病码一块儿,捆绑销售?”
他拿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横我:“什么兽?”
很快就搞明白了意思:“人家找我开药,我先帮他批下流年,看几时好?”
我大喜过望,真是民间多诸葛,举一反三,好不七窍玲珑。
不过王大耿耿于怀他的专业优先权:“我情愿先算算他要怎么生病,再找你买药化解,不然太没有面子了,买一送一吗。”
我这个人呢,凡事先后都不大在乎,想一想人家习艺几十年,临老不给发挥,实在不够厚道,乃欣然首肯:“没问题,你不管人家要什么,先算一气,人家不买账没关系,最多我把草药价钱提高点,咱们分成。”
他频频点头,对此霸王条款十分满意,我们相对含蓄地微笑,露出不奸不商的知音面孔,可惜好景不长,烂好人的尾巴总是在现实面前气馁地暴露――王大突然发话:“你那药,别太贵了,病人家都耗得很,买不起贵的。”
我打蛇随棍上:“知道,万一人家赊帐,咱哥俩分成就缓缓再说。”
合作意向达成,前途一片大好,我兴高采烈帮王大收了摊摊,挥手惜别,然后又买了两个蛋饼,边吃边溜溜达达地回家去,我住西边靠山的一个小平房,离哪里都没多远,交通基本靠走,活筋动骨,甚是逍遥。
说来也巧,就这么随便晃荡,我还遇到了今天来店里买草药的尹美丽小姐,惊鸿一瞥,没来得及上前致以殷勤,因为她坐在一辆挺漂亮的车里,神色淡漠,若有所思,就那么矫若惊龙般和我擦身而过,真是令人遗憾之极。
到家,和在门口吃完饭纳凉的邻居们团团问了一个好,互相交换了一下彼此对天气和物价的看法,我推开从来不锁的门,就近打开电视,开始做我的沙发土豆。
电视上没什么好节目,但我每天必看,从头看到尾,不错过任何时段的任何烂节目,因生命如此漫长,长到饥不择食,能用什么填满就用什么填满。
在换第无数次台的时候,我的眼光忽然被一则消息定在荧屏上。
“日内瓦车展,数款顶级车惊艳亮相,其中一辆迈巴赫终极系列,号称全球只生产五十款,限量发售,云云……”
我擦擦眼睛。
这辆限量发售的极度豪华车,我刚刚在街上看到过。
就是尹美丽坐的那一辆。
这辆车的价钱,足够全城人加在一起花一年,天天吃猪头到年底都要剩大半。
小庙来了大菩萨,菩萨来干嘛?
说到管闲事,我如果认了世上第二,只有一个人敢认第一。
因此有不大明白的事,我首先要打个电话咨询她一下。
屋里信号不大好,我跑到外面空地上,纳凉的人都进屋了,月亮不错,蚊子好多,嗡嗡嗡见到我就以集团军的规模扑上来咬,可惜我虽有心效仿阿育王舍身伺虎,一层老皮却实在太厚,蚊子兄弟们咬了半天徒劳无功,悻悻然散去。
对方至灵敏,随时在线,一叫就通:“喂,问你件事,今年哪个大服装品牌出了条裙子,淡金色,不规则斜边裁减,大腿中缝透明蕾丝镶嵌。。。”
不需要问得更详细,对方一口报出是爱马仕,且精确说明是高级定制,非成衣版,随后大喜:“你看上哪个女人哪?敢穿这条裙子想必身材不错,等老娘来和她比上一比。”
我一迭声NONONO,赶紧以突然死亡法中断通话,多给这位姐姐几秒,她追踪功能强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开到这里来扫荡,乡亲们何辜!
我声音不小,幸好周围住的大伙儿对我有事没事对空喊话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只有邻居老猛大爷为表关心,从窗户里伸出头来,亲切地问我:“小杰,你又练气功啦?今天喊的啥口诀?”
我急忙收起平蹲马步,叉腰怒目,向天而吠的哮天犬造型,点头哈腰:“清清肺,清清肺,瞎叫唤的。”
咝溜回了屋。这一手千里传音驭音以气,被人说成是练气功,倒也没差太远。
迈巴赫,加上那条裙子,足以证明尹美丽小姐来头不小,一个来头不小的人,来到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城市,亲自去买一种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的草药,背后一定有原因。
尹美丽买的药,是沙瑞西草,在我卖的品种里不算特别,通常是给孕妇用,拿来煲水内服,可以强健母婴体质,正胎位,强胎心,改善子宫的孕育环境,快临盆的服用这种药在现代科学发达的地方,绝对不会有市场,不是人类的身体不需要,而是心灵。完善的医疗机械和形成条文的医学研究成果,早就形成了保障人类身体安全的盾牌,有时候会失效,不够强大,或不够全面,但根基稳固,有脉可循。
而沙瑞西草,它没有能力写皇皇巨着为自己证明,它是世上所有准妈妈最灵验的福音。
对它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福音一旦被大量索取,其本身就会失去自由。
沙瑞西草很爱自由。
我很了解。
尹美丽早上买走的,是最后一剂沙瑞西草,也许是她怀了孕,也许是其他人怀了孕,听到一个偏远地方的神医有保胎的偏方,过来试试运气。
这个解释很合情合理,唯一的弱点是。
我不大相信。因为我也很了解王大。
他绝不会连开四剂沙瑞西草。
四剂沙瑞西草连服,后果非人类可以想像。
这个疑团,早上尹美丽来的时候已经有。
但是我没有理会。
反正我也没有那么多卖给她。
如果一个人的阅历太多,好奇心难免就要受一点损害。
我姑且认为,王大罢工多时,良心发现,想多帮我卖点草药,或者尹美丽想多子多福,买几服回去囤着以后生二胎。后,无论本身身体状态如何,基本上可以转危为安,免除难产之虞。
但我还没有愚蠢到可以忽略迈巴赫和爱马仕高级定制,这两样东西代表的,是金钱。
无论是人类的世界还是非人类的世界,金钱的力量足可摧枯拉朽,使鬼推磨,以及,找到四剂沙瑞西草。
自从我开了这家药店之后,每天我们——我,以及阿四——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床,草草洗漱,从各自从住的地方出门,一路虔诚祈祷天上下狗屎,下玻璃渣,局部下刀子,或任何其他一切能够阻止我们开张的东西,如此我们就有充分正确的理由,打道回府,睡个回笼小觉,不羡鸳鸯,只羡彭祖。
为了表示我们决心的强烈,我们还祈祷过干脆自己出车祸,但是好几次被拖拉机和自行车擦挂裤子,导致要光着一条腿甚至半个屁股上班之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老天爷是明察秋毫,品德端方的,对我们此类烂人的心愿是一律不予理会的,因而本店仍然是要十点准时开始营业的。
卷闸门拉起,沙发上的尘土拍拍干净,把有限的货物随心所欲重新摆放一通,这是阿四一天中的首要工作,很多时候,也就是全部需要完成的工作,而我的呢,就是等待他把尘土拍干净,然后躺上去,在这里继续我和周公不死不休的长久缠绵。
这种生活,如果能够赚到足够的钱维持下去的话,老实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今天早上,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有人来敲我的门。
敲门的这个人,居然是几乎不在东门和家以外出现的王大。
他敲敲敲敲敲得很起劲,山响,我晨间好梦正销魂,无端端中道受惊,开门的时候想必脸色不算温柔。
然而王大完全无暇顾及我的脸色,门一开,他就猛扑上来,双手高举一样东西,作缴械投降状。我定睛一看,分明那是一张支票,再看,上面的一串数字之长,足够当场把我晃晕过去。
我第一个反应是:“你捡到的?”
他从支票后把脸露出来,拨浪鼓般摇头:“有人给我的。”
不是捡的就一点都不好玩,我打个呵欠,门也不关,转身走回床边,一头栽到被子上,就这么半站半躺的,睡意朦朦胧胧,再度袭来。
天杀的王大,毫不尊重我的正常作息,急急忙忙走到我身后,抓住我一阵乱摇:“杰夫,杰夫,一百万哎,要我找沙瑞西草药。你有没有,有的话赶紧拿出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是不是一个好美腿好长的女孩子。”
他再度摇头:“男的。”
男的?那么我的待遇比你好很多。
这会儿我总算打起了精神,看看床头闹钟早起了一个半消失之久,损失之大,简直痛彻心肺,我长吁短叹,丢下王大径直去洗漱更衣,收拾停当之后,王大那副被一百万震到了火星的灵魂还没来得及回来,我只好提醒他:“老王,走了。”
他嗔怪地看我:“去哪?”
我提醒他身为一个养家糊口的人类,还有很多比坐在我这个狗窝里发呆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结果王大立刻就激动起来:“只要你把沙瑞西草给我,我就不用天天去蹲东门了。”
我反问他:“那你去干嘛?”
他真的去想,想了半天没有结论,结结巴巴地说:“钓,钓鱼去,数钱,数钱玩,免费算命!!”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气风发,看样子是跟算命扛上了,总要算准一次才收手。
我实在不忍心再逗他玩,只好说实话:“别想了,药没了,最后的存货,昨天已经被人买走了。”
在和尹美丽一样反复纠缠过我什么时候去进货那个问题之后,王大悻悻然离去,他不是美女,所以连两年之后那个答案都没有得到。以他离去背影为背景,那张孤独的支票在风中袅袅飘零,最后落在我的门槛上―――老实说王大真是条汉子,觉得有就够胆收钱,发现没有就掉头跑路,有遗憾没后悔,想都不想干脆假造一根草药出来。
能修炼到这个程度,我没白和他兄弟一场。
拣起那张支票,我看都没看一眼,把它丢到屋里的垃圾桶,出门。
离阿四开店门还有两小时,我还有时间去拜访一个人。
其实不是人,是一样东西。
沙瑞西草最近的生长点,离我住的当归镇不过两百公里,不过考虑到该镇子的位置已经算是山区外沿,再往里面走两百公里,于普通人来说,就已经相当冒险了。
这两百公里山路,基本上都不算路,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中间,夹着一条恶浪滚滚的大河,所谓的路,不过是山脚与河沿交错处泥石堆积出的小径,雨季时候,连这条小径都一并淹没,而毫无预兆就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随时会把大胆探险的人砸落白水。
如果说当归真往南,还是山清水秀,怡情悦目的逍遥地,打北一望,忽然就变作危险区。估计盘gu开天地的时候,兴高采烈开完当归镇那一截就被老婆打了,紧接着就劈点穷山恶水出来泄愤。
但如果你能够沿着那条不是路的路一直走进去,就会看到比任何地方都更丰富的植被――我药店里出售的草药,大半来自这里,更瑰丽的风景――太阳升起或降落时那一轮火光如此庄严寂静,如同远古神只的冠冕在燃耗。
把我的鞋子拎在手里,我尽量轻巧地穿过山崖相夹的险径,这段路上不大可能存在摄像头和狗仔队,所以我想走多快就可以走多快,就算山上有松鼠看到一道人形的光闪过眼帘,它也不会写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并且建议松鼠国科学机构以研究的名义解剖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人类去不到的地方要更为美丽而安全,却又总是免不了思念人类。
河沿的小径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延展出大片大片的灌木林和青草坡,我爬到其中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我上次采集到沙瑞西草的地方。
奇怪,仍然是植物茂密的所在,但是以前大片的沙瑞西草,忽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蹲下去仔细搜寻,以我的眼力,不要说一根草,就是草上一根须须,都无处藏身。
问题就是,连沙瑞西草上的细胞都见不到。
好像这种东西怎么都没有存在过,但如果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我过去一年中采药的经历,难道都是在梦游中发生的吗?
不得已,看来我要出绝招了。
再次庆幸了一下四周无人,我闭上眼,聚精会神,准备收集一下残存在空间中的镜象碎片,只要时间不要太久远,那么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会留下残像,我所需要做的就好像从燕窝里把燕子毛挑出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就行了。
闭了差不多三分钟。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我知道大件事发生了。
不,我没有看到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内幕。
正好相反,我啥都没有看到。
空间干净得像我刚刚洗过的手指头,就算戳到眼睛里也不会引起角膜发炎。
太干净了,连鸟都没有飞过来一只。
干净得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消毒水的味道。
如此,只说明一种情况。
这时有个细微但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哎,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我小心地转头看看,一条小小的绿蛇盘在我的肩膀上,三角眼很清纯,无辜地看着我,自我介绍说:“我叫眼镜蛇,你呢。”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它尾巴上敲一敲,当做握手,然后很大义凛然地说:“我叫杰夫,我觉得你不是眼镜蛇哦,你应该是条竹叶青。”
它点点头,有点沮丧:“我知道,不过我觉得竹叶青这个名字太娘娘腔了,我觉得眼镜蛇又斯文又强壮,很适合我。”
做蛇没有理想,和一条草绳子有什么两样,我被它感动了,决心不再打击它的上进心,鼓励道:“放心吧,下辈子你可能会投胎变成一条很强壮的眼镜蛇,这辈子你就先用用这个名字吧。”
这条叫做眼镜蛇的竹叶青非常高兴,把身子团团转了两圈,然后又说:“你在干什么呢。”
我据实以告:“我在找沙瑞西草。”
它歪头想了想:“哦,我知道了,就是以前长在这里那种歪脖子草,叶子上面有银色水滴印子对吧。”
没错没错,你见过它们吗,怎么都不见了。
蛇先生爬下我的身体,在草地上转了转,说:“哎哟,真的都不见了。”
它昂起头对我说:“我想应该是搬家了吧,前几天也有人来找它们,可能嫌客人太多,它们就搬家了。”
搬家?
等等,这不是重点。
也有人来找它们?
蛇先生很乐意解答我的困惑,显然它的话也很多——在深山荒野里找一个愿意和蛇聊天而不大惊小怪的人,机会应该是不算多的。它说:“男的,个子比你还大,穿黑衣服,比我还黑(改错+恶搞的鸿毛留:人家眼镜蛇小朋友是绿色的哇,这个没法帮你改鸟),比我的皮裹得还紧,屁股后面装个袋子。”
想想,又说:“对了,他在这里晃了一圈,拔了两根草走了,然后喷了一圈黄色的雾,臭死了,我给熏得两天没来。”
黄色的雾。
透明的空间。
黑色的紧身行动装,屁股后面有个袋子。
为什么猎人联盟的人,会找上沙瑞西草的麻烦。
很多年前,我也在猎人联盟工作过,所配发的装备视级别和任务难易度不同,但有几样东西则是标准的:
黑色紧身行动衣,感应调温,具备一定防护能力,随穿着者体形自动调整。
四维袋,外观和一个钱包大小差不多,但空间极大,收纳一切随身装备和必要用品,左撇子放左边,右撇子放右边,非人类放中间,但都靠近屁股,所以内部称为屁股袋。
空间迹象洗清剂。就是蛇先生说的那种黄色,臭哄哄的喷雾,猎人联盟的工作人员执行任务的范围极广,行踪也不算光明磊落,因此绝不希望被其他人一看就知,最有效的方法除了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以外,就是一了百了,把记录了行动痕迹的空间镜象消除,所谓春梦了无痕,我挥一挥云彩带走了所有衣袖。
既然是猎人联盟出动,则与兴趣爱好无关,纯属受人所托,是盘生意,考虑到沙瑞西草属于非人界园艺爱好者栽培出的产物,世上任何一本植物百科全书都没有加以记载,;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则对其展开的搜寻,统统都可以归结到一个源头上去。
尹美丽。
尹美丽背后的人。
虽然我的推理能力不算特别强,但事实如此昭然若揭,甚至不允许我患上突发性智障。
看太阳上了高天,估计阿四已经奔赴在开店的金光大道上了,我和蛇先生握握尾巴,祝它健康长寿,福如东海,随即转身离开。
走了好远,回头还看到它竖起那颗很有志气的竹叶青头,遥遥对我目送。
不出我所料,阿四果然准时准点上了工,坐在店堂里呆若木鸡。胖而白,犹如一个冬瓜盅。
看到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迟到了,扣钱。”
第二句是:“昨天那个女人又回来了,问有没有沙瑞西草。”
我如旧跑到沙发边,今天稍微有点精神,没有躺下去。
“昨天我告诉过她了,沙瑞西草很难长的,起码还要两年。”
想一想,现在连两年都保证不了,人家都全体跑路了,谁知道跑去哪里。
阿四斜瞄着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相信他无论吃什么,都一定可以活满一百二十岁——有这种藐视一切不合常理而镇定生存下去的人实在不多。
双双沉默了一阵,他突然冒出一句:“她说这回只需要一剂了,要你无论如何找给她。”
我正想吃一惊,又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预料到还有更具戏剧效果的下文还没有出场,于是沉住气,果然他以慢动作,演示了一个小店员所能达到的极至表扬水准。
他举起一张支票。
我很熟。
那几个零我早上数过了。
但是第一个数字翻了一倍。
两百万。
短短一个早上,沙瑞西草期货进入了空前的牛市,价格成倍向上翻滚。为了一根草啊同志们,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有钱可以去赈灾嘛!!
对我的义愤填膺阿四表示不理解:“这不是件好事吗?咱们有钱了,可以把店继续开下去了。”
我耸耸肩:“没货。”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许我眨:“真的?”
我很诚实,所以说话时眼睛绝不会颤动,问题是就算你拿把刀直接抵到我眼珠子表面,我想不颤动也能不颤动:“真的。”
阿四花了大概十分钟时间观察我的脸,在此过程中盲目的希望我会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傻仔,我骗你啦,我们有货!!!”
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幻想,长叹一声,把那张支票丢到地上,然后坐回沙发,继续扮演他天长地久的冬瓜盅角色。
我于心不忍,过去安慰他:“哎,我加你工资。”
他动都不动,嘴里喃喃自语:“不晓得我娘舅家开的豆腐店还在不在,我去磨磨豆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对阿四的生存勇气,我是很有信心的,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想通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飞来一笔巨款绝不能收就行了。
靠在药店的窗前我看街道上来去的三五行人,步伐缓缓,神色恬然,于他们世上并无太多特别的事需要操心,无非三餐一宿,生老病死,安然度日,有始有终,人生是为完美。
这样的人生,为我长久所羡慕,有时我假装自己混迹尘世,与任何人都无不同,唯独心灵深处滋生倦怠,随岁月流逝,渐渐参天。
我接收人生赐予我的一切,无论是欢喜抑或折磨,细微,真实,渗入血肉与年龄。
然而它谢绝我的参与,将我的戏份逐一剔除,我是永恒驻守台下的观众,看纷纷扰扰的悲欢,都与我恍如隔世。
到最后,我所能做的,是致力于保护那座舞台。
我不会让任何力量,破坏那承托无数人平凡幸福的舞台。
我犹豫了整整一个白天,想要不要去猎人联盟查查看寻找沙瑞西草药的客人到底什么来头。
尹美丽昨天还缺三剂,今天一早忽然就只缺一剂了,一定是猎人联盟那边传回了好消息,填补了她的缺口。
如果那填缺的,就是猎人联盟从当归镇以北,我今早去过那个地方找到的沙瑞西草,那我足可放心,不用追究―――经我上次采摘之后,短短四个月内,绝不可能出现合用的根株。
我说过,沙瑞西草很自由,为所欲为地生,为所欲为地长。
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这个过程中它都不算是药草,唯独到生命的尽头——正常生长期限两年到三年之后――它的叶子从绿色转为红色,上面的银色印子发出温柔明亮的光芒,象征活力已经消失,所余都是记忆,它才正式成为一味药。
它以遗蜕换来鲜活的新生。利人不损己,乃是至高境界。
尹美丽拿犹在生长期的沙瑞西草去用,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会成功的。这个秘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一丝侥幸支撑我发了大半天呆,今天王大好像停止罢(百度)工了,终于有人上门买药,住西门大院里的九婆,说她孙子突然犯懒病,以前精干活泼的小伙子,两天了都没起床,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眼睛望天,长吁短叹,把九婆担心得要死,请了好几个医生去看,都束手无策,不得已找到王大,拿了张处方就上这儿来了。
我把那张处方打开一看,王大龙飞凤舞,缺笔少画的草书在上,曰:
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要不是为了和他联手做生意,我对辨认他的字迹好好下了一番功夫,那真是鬼都不认识他写了什么。我怀疑他写了之后,其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煞有介事研究了一下处方,我叫阿四:“左边第三个药抽屉,十钱,配下一行第一个药抽屉十钱,包成两小包。”
阿四照方抓药,他也看不懂王大的字,所以信以为真这是神医的指示。
包好后交给九婆,九婆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问了我两句:“有用吧?”
我忙不迭点头:“有用,有用。”
她得了保证,抓得更紧,向我们两个练练颔首致谢,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前的布兜兜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窝好漂亮的鸡蛋,窝是草编的,蛋是新鲜的,个个小巧玲珑团在一起,不知多可爱。
九婆没收入,靠孙子打零工养,但她有好几只爱下蛋的老母鸡。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她看我没翻脸,明显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说什么,被我挥手阻住了:“够了够了,我好久没吃鸡蛋了,谢谢你,赶紧回去给你孙子吃药吧,早一服,晚一服,煎十分钟,连水带渣吃掉就行了。”
九婆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把鸡蛋放到一边,阿四对着那窝蛋叹口气,放到旁边的一个筐里,那里头很多土特产,有番薯有萝卜,鸡蛋也不少,都是我们拿药物物交易来的――有钱人找我们的不多。
他问我:“九婆孙子什么毛病。”
我叫他看刚才抓的两种药,一是夏枯草,一是狐魅花干。夏枯草清火解毒,狐魅花干益气养颜。
阿四悟性真不好,赶着我问:“他精力不济,还养什么颜?”
我摊摊手:“我也不知道,你去问王大。”
他当然不会真的去问王大,就算问了,最多得到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王大连我用什么药都不知道,泄露个鬼。
其实九婆的孙子得的不是懒病,懒病才没得医呢,他得的是相思病,病根是他们家隔壁八姑姑家的小闺女阿香,夏枯草给他顺气,理清楚脑子,狐魅花干增长魅力,强健体格,保证喝完一站起来,精光四射的好儿郎,阿香又不是瞎子,好事指日可待。
你问我怎么知道,这手掌大个镇子,我天天走门串户的,眼睛又好使,有什么不知道。
何况前几天九婆那憨实的孙子还来店里,说我去过大地方,能不能告诉他该给姑娘买什么才合适。我问他买给谁,他扭扭捏捏半天才说是阿香,那女孩子结实红润,风风火火的,是个好媳妇的胚子,害得我羡慕了半天。
神不知鬼不觉做了一回月老,我幸福得在店子里哼歌儿,快乐时光容易过,这就太阳落山了,我决定今天犒劳犒劳自己,吃顿好的!去隔壁老孙头家吃!白吃!我两个月前就知道了,今天老孙头生日,肯定有红烧鸡!
高高兴兴走回去,正要直扑去老孙家打门,一琢磨空手上门可不好,回家搜罗搜罗看有什么贺礼吧,一推门,忽然一阵风向我脸上吹来,有个沙包大的拳头,近在咫尺,突袭而来,拳头上还带着纯钢的班指,微微闪着金属光芒。
咚。
那只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我鼻子上。
班指的表面有点凉。
我摸摸鼻子,发了一下愣。
打我的人看看自己的手,也发了一下愣。
看样子他其实想伸手来摸摸我的鼻子,看为什么被打了之后既不流血,又不肿胀,若无其事仍然是一只普通的鼻子。
但是我马上想起来——这种被打的反应实在太与众不同了,很容易引起猜疑的。
所以我一边叹气,一边慢吞吞就地卧倒,唉呀唉呀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两下,又爬起来。
问那个人:“你找我有事?”
有那么大的拳头,当然是个彪形大汉,头发极短,五官都雄浑有力,戴副黑边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平光。穿白色衬衣,干脆利落的军装裤。
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断定刚才那一幕乃是幻觉,原地跳了两下,再度扑上来,又是一拳打在我脖侧大动脉上。
他是杀人的行家,知道什么地方最痛,什么地方最致命。
我既不大疼,也不大容易毙命,但我心生不悦。
因为并非人人是我。
以他伤害人的随便程度和放肆程度,我猜他手上沾了不少鲜血。
我并不喜欢以暴易暴,但有时候别无选择。
他第三次想攻击我胸腹部的时候,我抓住他的手指――左右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用我的两根手指圈住,他立刻全身筛糠,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下去,惊恐而不可置信地扬头瞪住我,牙齿格格作响。
我低头看着他,问:“谁让你来的。”
他很倔强,不肯说。
人类的疼痛程度如果分成十级的话,现在他的两根手指正在大声地吆喝:哦哦,四级,啊啊,四级。
听上去不算很厉害。
但是孕妇在无麻醉状态下自然生产的痛苦感,也就是六级。
此时他还能保持怒目圆睁的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和我死扛,我觉得已经算很不错了。
所以我在手上加了一点力,把他的痛感级别很精确地提升了一点。
在人身上做生物感觉试验,绝不算我的爱好。
不过轻易宽恕和放纵一个随随便便就以重度伤人为行动目的的人。
也不是我的风格。
这位仁兄齿缝间发出吸气的声音,呼吸呼吸,均匀有力。
咿,你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恰似临盆的准妈妈?连呼吸耐痛法你都学会了。
我再问他一次:“谁让你来的。”
他这次当了好汉,而且速度很快。
一边吸气一边口齿清楚地说:“我听命行事,来找一副草药,委托人不知是谁,我老板是京川。”
京川。
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过。
只要有个名字就行了,
逼供完了之后,我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灭口。
对我来说简直太容易了,我有两三千种方法让一个人永远没有口。
包括无痕缝合,暴力定点消灭,口鼻功能合一,甚至器官转移。
要是我愿意的话,他的嘴可以用最自然的方式移植到屁股上。
以后跟人说话,尤其是他老板,态度必须恭敬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用弯着了。
他得撅着。
我想像他的嘴在屁股上一张一合,吃饭说话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啊,我的品味真是万恶,如果给某些人知道,会当场扑过来生吃了我的。
看着我这么望天憨笑,那位两个大拇指吊着全身的兄弟打了一阵寒噤,深有不祥之兆。
他倒也爽快,对我说:“我不够种,卖了老板,回去也是一个死字,不如你给我来个痛快的。”
我瞄他一眼:“少来,你不怕死刚才就不会招了。”
当我是菜鸟么。
把他抓起来走到房子外面,我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他说:“哎,你稳住啊,不要乱动,要定心凝神,会很快的。”
他脸色唰就变了,一片惨白,两只眼睛无限惊恐地瞪着我。
蝼蚁尚且惜命,你也不过常人。
以后对其他人的生死,拜托多一点顾惜。
就跟顾惜你自己一样。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怕自己嘴脸太随便,说出来效果不够严肃。
行为比言语更有效。他一定可以随后就体会到这一点。
我把他丢了出去。
好像丢铅球一样。
撤身后退,手臂大回转,挥,送。
搭凉棚看看,随着泰山般一声呼喊,他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天空。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会以音速到达某个地方的上空,然后呈抛物线下降,如果他运气好的话,我用的力刚够他着地,最多骨头断掉一两根,完全可以一瘸一拐爬起来走掉,如果运气差一点,落下去的地方可能是陷阱,快车干道,鲨鱼聚集区,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就管不着了。
这么大人了,应该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
今天的确是老孙头的生日,我在他家里吃鸡吃得很开心,至少装得很开心。
从我到这里住下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很关照我。
无论家里弄什么好吃的,都叫孙老太给我留一碗,他们老两口有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平常也很冷清。
和我说话的样子,总好像要收我当干儿子似的,他很怕将来没有人披麻带孝送终。
但是我吃到一半,终于装不下去,放下碗问他:“大伯,怎么了。”
之前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路过地球没什么别的事,跑到他家里啃掉半只鸡。
被我一问,打了个寒颤,偏过脸去,喃喃地说:“没事,没事,没什么。”
一个人对你说没什么。
那多半是有什么。
而且还有得很厉害。
所以我一边毫不放松,目光炯炯把老孙头盯住,一边毫不放松,啃我的鸡皮。
鸡皮烤得黄焦香脆,真是太好吃了。孙妈妈这一手绝啊。
他终于受不了,期期艾艾地说:“你,你还有那啥沙瑞西药不。”
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跳起来了。
鸡皮刚好吃完。
“谁问你要的。”
老孙头偏头想了想,他肯定在考虑要不要对我撒谎,说是他自己要的。
有些糊涂人撒起谎来,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多半会说他老伴七十怀胎,要吃点补药养养身体。
好在他不是那种人。
所以他很快向我出示了一样我很熟悉的东西。
一张支票。
有人出重金,让他向我要一剂沙瑞西药。
看完那个数字我几乎要对天长啸:老孙头,你上当了。
王大一百万,阿四两百万,人家居然只给你五十万。
这是对你多大的不尊重啊。
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讨还公道的。
不管是谁,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一定要把他们扭出来。
老子已经要被烦死了。
晚上,我出去串门。
我串了镇子里面所有的门,串到半夜三更还没有走完全场。
镇子上每个人家里我都去坐了一下。
家境比较好的就给我一杯茶,家境不大好的就给我一杯水
大家奉客都很周到,所以我从最后一个人家里走出来,肚子里装的液体绝对足够养一打以上的草鱼。
和水一样多的,还有各色具备当地特色的八卦。老王和老李他媳妇眉来眼去之类的。
这是小镇子比大城市好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老王必须要和老李本人眉来眼去,才构成有价值的八卦消息。
除此之外,不出所料,人人告诉我,就在这一两天内,有人挨家挨户上门,询问有没有一种叫沙瑞西草的草药,而且还留下联系方式,
说如有发现,重金收购,多少不论。
好多人慎重地把这个联系方式藏了起来,然后收拾干粮准备明天进山去找草药。
我问他们知道什么是沙瑞西草不,大家都很诚实地摇头。
但是,“重金啊!!那得是多少钱!!”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闪出金黄色的憧憬。
然后他们就想起来,我就是一个开药店的。
然后他们就扑过去把门关上,生怕有人偷听似的,压低声音问我:“你,肯定有那草吧。”
然后我就郁闷地起身,走出门去,怀着一种幻灭的心情去下一家。
我在这个镇子上开了一年的药店,从来没有人来买沙瑞西草——有人用过,是我直接开给他们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种草药的名字。
我预感到不用多久,整个镇子里的人就会从各自做的事情中间脱身而出,争先恐后奔向山野,疯狂寻找一种他们以前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植物。
金钱可以毁灭很多东西。
比如这个小镇上这些向来纯朴的人。
事实上我的预感很准,因为第二天一早,蜂拥而来的人就堵塞了我的药店门,每个人都在呼喊着同样的一句话。大部分是镇子上的青壮劳动力,养家糊口的主力军。
如果有一种方法比种菜挑泥更容易赚到钱,也不犯法,就是神仙老子,也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不尝试一下就放弃。
我和阿四忧愁地站在离店门还有一千米左右的地方,不是我们怕死不敢开,是根本挤不进去。
阿四自告奋勇,要去告诉大家我们的最后一剂沙瑞西草已经卖掉了。
但是他们根本要的还不是草,是问我草在哪里长的,怎么去摘。
我烦恼得整个头都变成茄子的颜色,把他牢牢抓在手里:“你赶紧回家躲起来,那些人一会儿就会到我们两个人的家里去找我们,你记得跟他们说,我昨天已经把你炒掉了,一定是因为我想独吞沙瑞西草。”
阿四的胖脸嗔怪地对着我,天真无邪:“我为什么要诬赖你。”
我对天长啸:“你如果不诬赖我,人家就要诬赖你了老兄。”
我的名字叫杰夫,我的专业是在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副业则多种多样,落脚在当归镇后,开药店就是我安身立命所在。
如果你认识我足够久,你会发现我不大老,不大受伤,不大生病,不大有追求,不大惊动,也不大好奇,总之不大对劲。
如果你问我有什么人生理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如果老天赐予我生老病死的权利,我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自己得了癌症之后高呼乌拉,裸奔环城三周以示庆祝的人。
以上如果,在我的人生里都不成立。你觉得这件事很了不起,在我则有点想哭。
每当人家觉得我神奇。
我就想变成神经。
不但容易得多,而且有趣得多。
还好,无论是神奇还是神经,人生在世,就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做。
阔别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回到大城市,老实说我还真感觉有点不习惯。
尤其我去的是洛杉矶。
最典型的都市风景在此赤裸裸悬挂,纯正阔大,半点杂质都不掺杂。
从机场坐出租车到日落大道(向雷蒙钱德勒致敬),花完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司机是个黑人,看我一五一十数着口袋里的硬币,在坐霸王车的边缘游走了数分钟之久,眼冒寒光,却默不作声。
我下车的地方,走十分钟就来到一个海边的小山坡,顺坡而上一些干干净净的小房子竖立着。买的人花了大价钱,家家户户的草地都像天鹅绒一样美。
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太阳高照,我溜溜达达走上那个山坡,一路看着房子门口的名牌,在第七栋房子那里,我找到了要找的人。
因为门口毫不含蓄地竖了一块刻着主人名字的木牌。
名字是日文。
京川。
埋伏在当归镇我的狗窝里,不分青红皂白袭击我的那位仁兄,说他的老板是京川。
把他丢出去很久之后,我才稍微反应过来,其实他报出这个名字的目的并不是mai主求生,而是意存威慑。想必京川这个名字,在某个领域里如日中天,像刚烧出炉的红薯那么烫手。
既然如此,那要找到他,就很容易了。
从铁花的大门到房子有两条道,一条通往正门,一条通往车库,草地修剪很干净,没什么花样,虽然主人是日本的,家居风格却相当美国化。
没有警卫,周围非常安静,我慢慢走进去,走到大门,门上有两个黑色的蛇头状门环,我刚刚举起手想扣,那门就一下子打开了。
首先我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然后我看到一把亮晶晶的小手(百度)枪。持枪人却整个隐在门后。
两样东西都笔直地对着我。
“找谁?”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塞住枪筒,对方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大叫起来:“干什么。”
我耸耸肩:“我找京川。”
顺手把门推开,那个人没注意,被门一顶,一个屁蹲摔在地上。枪也掉了,我注意看了一下,是个小个子的男性白人,矮墩墩的,肌肉很结实,脖子粗的不象话,穿一件圆领上衣,工装裤,样子挺利落。
他动作很快,一摔之后,弹身立刻起来,再没有和我客气,一拳就打了过来,动作似曾相识,看来京川对手下人是严格按照模式来训练的。
这次我懒得挨打,头一晃,避过去,也不理他,大模大样就闯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很大的起居室,宽宽的,地上铺着白色地毯,清洁起来不知道有多麻烦,日式的沙发和茶几,简单地摆在房子中间,左边墙角摆一个很大的白色花瓶,插着细长碧绿的竹子。有一扇门开在花瓶旁边的墙正中,听到响动,此时门半开,有一个穿白色家居服,清瘦挺拔的日本男人正走出来,他眉头微皱,隐有怒气,和我一打照面之下,突然脸色大变。
任何人发现家里来了个横冲直撞的不速之客,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但他的样子不像是气愤或恐慌那种常规的反应。
倒象是,他认出我是谁似的。
我停下来,张嘴正要说话,忽然背后有三个点传来热热的感觉,看来那位矮兄觉得自己的存在被蔑视,因此愤而射击了。
就草菅人命来说,京川的训练也是很有效的。
我转过身去,矮子男正看着他手里的枪发呆,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刺鼻的味道,我走上去,他猛退几步,活象刚才挨枪子的人是他一样,眼睁睁看着我把枪接过来,顺手把枪筒拗成一个圆圈。这支枪的造型现在看起来很有艺术感了。
我拿回给他:“再开一次试试看。”
矮子男的眼睛瞪得锣大,几乎要超越人类极限,要是我把他拉出去游街示众的话,一定会有人因此给我一点小钱,我回去的路费就解决了。
想到路费我叹了一口气,转回去想继续和那个日本男人的会面,一看,咿,你趴地上干嘛。
看到人家趴地上,我第一个反应总是以为心脏病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对我施大礼致敬,但他做得实在太明显,嘴里还念念有词:“竟然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你,真是天的恩赐,太神奇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蹲下去,观察了他一下,戳戳他的肩膀:“老兄,你干嘛。”
他抬起头来,神情中充满无限的崇敬向往之意,毕恭毕敬地说:“三生有幸,真是三生有幸。”
张眼望到那个矮子男,正拿着把变成甜甜圈的枪在发愣,立刻大声训斥:“混蛋,赶快过来拜见。”
矮子男无限郁闷地走过来,脚步虚虚的,受惊相当严重,经过我身边时还特意绕了一下,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被他老板教导:“你知道这是谁吗?联盟当年最强的五星猎人,纵横天下,神鬼皆惧,一生经历,精彩之极,超乎凡人想像,你居然敢对他开枪!!!”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和矮子男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一种立刻跳窗跑路的冲动自丹田油然而生。我退后一步,苦笑着说:“你在胡说什么。”
日本男人毫不犹疑地抬头,哇,表情中拥有多么坚强的自信,我胆战心惊悄悄退了几步,生怕他一个鱼跃,冲上来抱我的大腿。
“我,绝不会认错你的。前辈,正是因为你的感召,我才加入猎人联盟,也因你的离去,才退出猎人联盟,开创属于自己的小小事业的。”
他磕头如捣蒜:“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一番相见欢之后,我和我那两排被酸坏的牙齿,双双被请到沙发上坐下,这位日本男人,当然就是京川本人,始终用炽热的眼光注视着我,令我背上毫毛直竖,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被人无端端的崇拜,和受刑的滋味差不多。
我赶紧单刀直入:“你受谁之托派人去中国地区当归镇找沙瑞西草?”
他对当归镇没什么印象,沙瑞西草却可以立刻唤起他的记忆:“您怎么知道这回事,哦,当然,你想知道什么事都不会有问题的。”
妈妈的,不拍马屁你会死吗?我耐着性子扭了扭头,听他说下去――不但准备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买一送十,连他的生平都一并奉送。
这位叫京川的朋友,许多年前参加猎人联盟在东京地区的选拔考试,
正好我处于停职期,闲来无事,被负责选拔的旧同事拖去当评判。当时我到底在这一工作岗位上发挥了多大作用,我早就忘得清洁溜溜了,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京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照他说的,甚至暗中将我作为人生的榜样,立志要达到我的光辉境界。
听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天,不是,天花板,看那里会不会有一道霹雳当头打下。
老兄,我的光辉境界真的很难达到的,真的要有好多狗屎运联袂作战才行啊。
我露出自己招牌式的苦笑:“你真的没有认错人?”
京川很认真地摇头,一直在我对面保持他跪坐的姿势:“绝对不会的。当年我才十七岁,随其他参选者前往亚马孙流域做考核前集训,就是您亲自带队,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不管多么艰难险阻的所在,你都所向披靡,其神勇身姿,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我赶紧挥手:“打住,打住。”
仔细想想,的确不记得。
再说,许多事情,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必要。
我坚决地把话题拉回沙瑞西草这回事上,京川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他对往事如烟的缅怀。
“尹美丽?哦,我知道,她上个月约我到伦敦的家中见面,请我找寻沙瑞西草,你知道,我从猎人联盟退役之后,就成立了一个代客寻物的小公司,当然,很多时候也不仅仅是寻物,托猎人联盟的福,我在这一行的普通人里实在是佼佼者。”
“她要沙瑞西草做什么?”
“她要沙瑞西草做什么?”
“您不知道?尹美丽四个月前才结婚,嫁的是英国传媒界最炙手可热的大亨沙朗,沙朗前三任妻子都因不育而遭遇离婚的命运,尹美丽不想有同样的下场,因此一直在寻找可以令她成功怀孕的偏方。”
这个说法很合理,也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尹美丽会漫天撒钱给一切可能搭把手的人,了解金钱魔力之后,人们通常都误会这种魔力放之四海而皆准,不存在抗体,也没有敌人。
那么,她是如何知道沙瑞西草有这个用处的?应该没有任何一本书会记载这种来自非人界的植物,更不用说详细说明它的效力了。
京川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事实上我对沙瑞西草的认识,也只是来自猎人联meng资料库中的只言片语。看起来尹小姐相当胸有成竹,也许她有其他可靠的途径吧。”
再问下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尤其是京川很明显越来越想和我重温旧梦,大谈他在猎人联meng的峥嵘岁月,说不定还要探讨一下我的光辉境界到底是什么。我想想都怕,问过尹美丽在伦敦的地址之后,当机立断,起身告辞。
他恋恋不舍送我到门口,忽然问:“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尹小姐?以您的能力,这一切问题都可以直接得到解答。”
我对他好不勉强地咧嘴一笑,逃也似的放开腿脚,溜之大吉。
如果这个狼狈的无语形象可以破灭他对我的盲目崇拜,我愿意让时空倒流,在他面前表演三次以上。
直接去找尹美丽,当然没有问题。
就算她把家安在泰晤士河水底,我也可以拿一个钓竿把她合家老少拉上来开派对。
但是显然她不止找到了京川,而且找到了猎人联meng,帮她寻找沙瑞西草。
我要从她那里拿到第一手的信息,就要冒着第一时间对上猎人联meng的危险。
自从我开始在天涯海角,漫无目的浪游的旅程之后,他们寻找我已经很久了。
最顶尖的猎人,都在寻找我。
好像从律师的眼睛里寻找正义,难是难,人们前仆后继,绝不放弃。
从这个角度看,京川虽然在人间私家侦探界可以呼风唤雨,却远不够猎人联meng将之引为竞争对手。
我,他所口口声声崇拜的前五星猎人。
如今正是猎人联meng追击榜上排名第一的猎物。
他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离开京川的家,我独自在日落大道上漫步。身边不断有车开过,车中人往往对我投来奇怪的一瞥。
有辆车在我前边不远处靠边,却没有人下车,我走过去,伏下身,对着车窗照了照自己。
开车的是个金发女子,身段苗条,穿条低胸的大红裙子,容貌秀美,她应该是停下来打电话的,被我的出现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惊恐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一笑,退了一步表示没有恶意,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对我笑一笑。
摇下车窗玻璃,说:“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觉得我长什么样。”
女孩仔细看了我一下,点点头:“很好啊,老实说,真的是大帅哥,这里是洛杉矶,没有人找你去好莱坞试镜吗。”
这真是一句好话,小姐你真是一个好人。考虑到我穿的是合乎当归镇流行观念的衣服,头发有好几个月没去理了,这友好的程度尤其要加倍。我举手行了一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听到女孩子在后面喊:“嘿,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她闪耀的红唇真美,她碧绿的眼眸真美,我但愿可以和她去喝一杯咖啡。
我但愿与一个陌生人久久地耗费我无谓的时间,生发出一点比一点更多的眷恋。
我但愿彼此的关系深长久远,纵然斧钺,也斩之不开,纵然十二级飓风,也卷之不走。
然而这一切无论多么美好,总有更强大的阴影难易抗衡,最后我所能收获到的,仍然是离别。
是世上唯一一样东西,超过我能负荷的极限。
我对她温柔地微笑,一言不发地走远。
下一站,伦敦。
我相信京川的说法,尹美丽嫁入豪门,希望以生儿育女巩固自己的地位。
合情合理合法。
她已经拿到一剂,足可发挥效用。其他的,即使是猎人联盟接手这桩任务,他们也不见得能够找到另外一剂沙瑞西草。
我大可以就此回到当归镇,陪那些财迷心窍的乡亲们闹一闹。
时间久了,横财没有着落,菜还是要种,牛还是要养,他们的生活会恢复正常。
我的生活,也会恢复正常。
如果我的生活存在正常这一状态的话。
但我心里有隐约的不适,促使我一定要冒身份暴露的危险,去伦敦尹美丽的家里探一个究竟。我所希望确认的只是,她要四剂沙瑞西草,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上的巧合。
我去过很多次伦敦,在泰晤士河旁行走,太阳正好的时候,整个城市上空显得气象开阔,日不落帝国余威的风味,尽数落在历史淘沥后留下的重重建筑中,但仅此而已。
河水其实很脏,而且沿岸一路都找不到垃圾桶。
从洛杉矶到伦敦,我考虑了很久到底应该采用什么样的交通方式。
大众交通工具是最安全的,不会有人注意我,我持有万国通用护照,千真万确的外交通行许可证件,尽管我过任何海关的时候,人们对我是否能够代表任何国家的外交形象都表示由衷的怀疑。
效率最高的则是自己过去,跑,走,跳,喜欢的话爬也可以,陆地飞行术的时速与波音大型客机大致相当,又不大耗油,在这个后能源年代,其实非常值得向大众推guang。
它的问题是,实在太容易被监测到。人类发明的那么多监控设备不是吃素的。
但如此权衡再三,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力更生,而且是在水里自力更生。原因无他――我没钱了。
自洛杉矶海滨入水,选择离近海大概二十公里左右区域开始游,靠着我对方向的敏锐直觉,四个小时后我在英国离伦敦最近的海边城市布莱顿上岸,一嘴的沙子,耳朵给盐水泡得发硬。英国天气也不错,沙滩上很多人晒太阳,穿比基尼的小妞身材都不错,但牛高马大的居多,不是我那杯茶,因此我很有操守地只看了几眼,就专心对付自己的湿衣服去了:是就地脱下来晒晒干呢,还是就这样穿着到街上去。
我的思考没有维持太久,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您好。”
我抬头看到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高挑个子,银色头发,湿漉漉的拢在脑后,深邃的眼睛纯净得像一潭绿荫下的湖水,穿着雅致的天蓝色连体泳衣和一条白纱裙。我急忙把自己正在往下脱落的裤子拉回正常位置,闹个大红脸:“您找我?”
银发姑娘摇摇头:“我老板找你。”
千里迢迢从洛杉矶游到布莱顿,也没有通知美联(摆渡)社,也没有通知路透社,你不要告诉我这块儿居然有熟人等着。
我满怀疑惑地跟着她走,穿过无数条铺在地上的大浴巾,和浴巾上正由白转棕的人体,我们来到海滩另一边的一把超级无敌大阳伞下面,银发姑娘在阳伞外止步,对我指一指里面,自己转身跑出沙滩,一跃入海,姿态矫捷,可见水性了得。
我右手搭起凉棚欣赏了一下她在水中灵巧的姿态,低头走进阳伞。
阳伞下的凉椅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天以来,用这种表情注我以目的人,可当真不少。
这个,是熟人。
一看清楚这个熟人,我的头一个冲动就是四周到处去看,生怕一个不当心,忽然有把快刀从天而降,转眼间将我遍身毛发,剃得寸草不生。
那人对我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无奈地说:“不要紧张,南美不在这里。”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觉得累了,一屁股在另一张凉椅上坐下,说:“秦礼,你怎么在这里。”
大地产商秦礼。金狐秦礼。
知道前一个名字的人很多,满坑满谷,他的一举一动影响全球的房地产价格走向,尤其在商业用地和地产租售方面,秦礼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交椅大老板。
知道后一个名字的人,寥寥几个,要么是血亲,要不是至友。
他是狐族在人间势力扩张的首要代表,管理其日益庞大的财产王国,随着他与人类打交道经验的增长,一步步体现出他在商业领域的卓绝才能,几乎没有人可以望其项背。
每年他为狐族赚进来的真金白银,比一个小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都要多。
但是我从来没有问他借过钱,以后也不用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紧张,怕的其实是另外一位――银狐狄南美,全世界恶作剧头号种子选手。
“我来晒晒太阳,这里是布莱顿最美丽的海滩,今天很奇怪,人特别多,往常是很清静的。”
我喘口气:“小日子过得不错,最近生意好吗。”
他摆摆手,表示不和我谈仕途经济:“你,全世界都在找你,这几年你跑哪里去了。”
我拿起他手边的那杯果汁,一口气喝完,抹抹嘴:“到处走走,找我干嘛。”
他耸耸肩,表情很迷惑:“我也不知道,南美说你现在是猎人联盟猎物追捕榜上第一位,开出来的赏金是天价。”
我很警惕:“她不会要卖友求荣吧。”
秦礼想了想:“卖友求荣,不会,荣誉于她犹如天上的浮云,但是会不会卖友求财,就看那个价钱到底怎么样。”
我听了为之气结,靠,果然是生意狐狸,重利轻原则,话不投机半句多,走了也罢。
跳起来要告辞,他却不放过我:“喂,你是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吧?到布莱顿有事吗?这边我很熟。”
说的是,秦礼以英国为总部呆了许多年,上到女王,下到流氓,的确没有他不熟的,我乃虚心求教:“你认识一个叫沙朗的人不,我找他老婆。”
秦礼看我的神色好像在看一只从海里袅袅出水的熊猫:“我今天晚上要到沙朗家里吃饭。”
在沙滩上遇到秦礼,省了我多少麻烦,一个人再有本事,可上九天揽月,可下四海摸鱼,最后都很容易被世俗生活的种种细节难倒在地,欲打滚而不得。须知揽的月不能当房子住,生鱼天天吃又不大有利于健康。
但有钱就不一样了,秦礼你这只小王八蛋狐狸,你过的是多么奢侈的日子啊。你的车子后面有浴缸和吧台,你在沙滩上准备了几乎一百条上好的干净浴巾糟蹋完后还不用自己洗,你打个响指就有人开车一小时去帮你买套干净衣服过来。
我用了他的浴缸洗澡,拿了他的浴巾擦身,顺便穿上了从内裤到领结全套供应的
PRADA新衣服,对待朋友的服务,秦礼非常周到,甚至还许诺绝不对狄南美泄露我的行踪,估计要找到南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自己仇富的冲动,嘴里嘟嘟囔囔了好大一会儿。
把自己收拾停当之后,我已经和秦礼一起坐在他那辆豪华得过份的车后面,向伦敦市区而去,秦礼打量我:“好多年不见,你一点没有老。”
这句话触动心事,几乎叫我悲从中来,他埋头做生意,半点也不知道其他动向,兀自还在叙旧:“我记得你以前老和一只辈分很高的半犀混在一起,他呢。”
我闷闷不乐地说:“回去当长老了。”
死鬼秦礼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恍然地哦了一声:“这样啊。难怪上次狐山发通告,说五神族的长老都到位了。”
我白他一眼,看着窗外飞驰的景物,犹如我飞逝的年华,人家的年华一逝一逝的就不在了,只有我的好像吃了泻药,怎么拉都拉不清爽。
秦礼看得出我脸色不对,拍拍我手臂,车载电话忽然响起来,坐在前座的他的秘书――就是那位银发小姐,温柔地问:“沙朗先生家来电,问您几点到达。”
秦礼说:“七点左右,你问他我可否多携带一位客人。”
那边答应下来,须臾传来回话:“沙朗先生说欢迎之至。”
沙朗的住宅位于伦敦着名的肯辛顿花园,一度是皇家禁地风光无限,现在住的人圈起来团团点个数,也就是英国上流社会的半壁江山。
我长期混迹于市井,草根是贴在我额头上的标志,就算穿上最华丽的晚礼服也挽救不了这个事实,好在无论是我和秦礼,对此都不大在乎。
跨进沙朗极具宫廷气质的居所,主人亲自迎接上来,从问候的敬语和弯腰的程度来看,秦礼这么多年买卖做得可不是一般的成功。
“秦先生,谢谢您的光临。”
“得到您的邀请不胜荣幸,最近可好。”
乘这两个人假惺惺的寒暄,我仔细看了看沙朗,高大的白种人,年纪已然不小了,满头白发精心护理过,脸庞宽阔多肉,大口狮鼻,一双沉重的褐色眼睛,被乌黑发亮的眉毛压住,偶尔努开,便神光乍现。
他穿着黑色的晚礼服,此时笑容可掬转向我:“这位是。”
秦礼扶一扶我的肩膀,很亲热:“我兄弟,刚从亚洲过来。”
秦礼只记得我以前的名字,现在能不用就最好不用吧,乘他顿一下的功夫,我伸出手:“我叫杰夫,幸会。”
沙朗的手厚实有力,贴住他的掌心,我从他的血液温度中感受到浓重的金铁气息,以及转瞬即逝的血腥味,但大体无亏,不需要拔出上方宝剑来斩于马下。
握手毕,他继续在门口迎接其他客人,听到有人问:“您太太呢。”
“她身体不太舒服,等一会才会下来。”
我和秦礼一路走进那金碧辉煌的大厅,不时停下,他和各色各样的人寒暄问候,实在识人不少,我看他社交功夫很普通,只会说说天气,谈谈马球,之所以人家洗耳恭听,作如雷贯耳状,看中的可不是他的口才。
我等得无趣,借故上洗手间,悄悄从他身边溜开,穿过了西面墙壁上的一扇大落地门,门后是大片树影摇曳的园林,寻常目力看不到尽头,面积着实不小,三十米开外有一个原木墙围起来的石头水潭,中心树立着印象派风格的雕塑,汩汩的水温柔地从雕塑身上淌下,永不止息如一阵阵轻叹。
我站在水潭的旁边,仰头看沙朗的这栋宅子,不高,很宽广,屋宇整体诸多棱角,地面以上分了三层,二层和三层之间有一个阁楼突出,设计成舒展鸟翼的形状,安装着扁平的白色窗户,房子的另一面应当还有一个以形成对称。阁楼朝向园林西北角的窗里,隐约有灯光。
我闭上眼,穿透黑暗与嘈杂形成的屏障,感受那灯光所传递给我的气息,每一个气味和感觉的分子,都自动来到我大脑屏幕上跳舞,还原成那灯光下活生生正在发生的一幕,虽然长期解决不了颜色和细节显示的问题,但黑白剪影的图像也颇具怀旧感。
嗯,那里有一个仆人,正在为即将开始的宴会准备银制的餐具,那些餐具出自十八世纪名家之手,每一套都是孤品,价值不菲,仆人对这些宝贝的疼惜来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这些念叨里还穿插着一两句实在不登大雅之堂的粗口―――除了鼻子好,我耳朵的功能也很不错。
好吧,我对餐具不感兴趣,换个地方看看如何。
调整了一下身体的方向,我把精力集中到三楼,传统来说,那里会是主人的卧室。
这一次我瞄得很准,尹美丽婀娜的身影重磅砸到我的神经回路上,透过墙壁,透过昏暗的卧室光线,她正与另一个人两两相对,低声轻语。
另一个人?
我睁开眼往落地门里看了看,沙朗正和来宾们言笑正欢,晚宴很快要开始,他谈论的话题是最近从法国某个老牌酒庄订到了一批极品好酒,等下要和贵客们共享珍味,秦礼也站在那一群里面,脸上带着跟面具一样死板的笑容,貌似颇为知音,让我暗自发笑,这小子除了做生意在场面上混混,私底下常年静修,炼气还神,不要说喝酒,连水米都不大进,人家大讲特讲酒色财气,对他来说都是乌蝇过耳。
关键场面,不能满足于黑白皮影,左右转转,见主仆宾客都在大厅觥筹交错,无人注意我,便慢慢走到园林纵深处,贴着房子而种植的大枫树树荫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正要施展我的猴子功,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喂,你干嘛。”
我四肢都已经绕住了那棵树,被人喝破行藏,实在相当之狼狈,不过我也不着急下来,只是转头看看,说:“抱树。”
因为那人是秦礼。
他板着脸瞪着我,很纳闷的:“你和南美还真是一路,只要一个不小心,你们两个就会跑去爬人家墙。”
我晃晃脑袋:“有问题吗。”
他很冷静:“有。”
指一指上面:“整座房子,都有红外线感应保安装置,以及远程报警系统,除非你预先输入了自己的皮肤因子特征,身体纹路和声音设定,否则你一靠近那面墙,就会有一大群保安冲出来。”
保安?对我没什么威摄力,恐龙冲出来我还愿意下树看看。
秦礼叹口气:“你一定要上去?”
我用我飞快的爬行动作证明了自己决心的坚定,然后秦礼就在下面运了运气,忽然打出一个金色祭祀诀,整个房子的外部万条金色光流攒动,犹如被大规模的闪电同时击中,无声无息,辉煌夺目。如果有人躬奉其盛,一定以为自己亲见耶稣
金色祭祀诀是点对点的高能量破坏武器,他来这么一手,意思是那上面的保安系统已经废了。
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继续爬,放心爬,他施施然一闪身就不见,猜他这意思,这不是为了我好,多半今天晚上他有正事要谈,等一下发生公开斗殴破坏气氛就不好了。
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境界高啊,我由衷感叹,哼着小曲儿继续往上爬,要说手脚真利索,不用两三秒,就到了尹美丽卧室的外面,骑着树干,浓密树荫抚上了玻璃,剩下的工作半点没难度。
房间里的确是尹美丽。
穿绿色长裙,佩带着华贵的珍珠首饰,头发盘起,已经精心地化好妆了,眉目如画,简直令人不能逼视,比我在当归镇上见到的样子更具魅力,难怪连沙朗这种老(百度)江湖都要栽倒在她石榴裙下。
房子里家具很简单,宽大的床,壁炉,安乐椅,如我之前所觉,房子里不止她一人。
另外一人坐在壁炉前的软椅中,背对我,有一种相当不祥的阴影微微笼罩他,很安静,那安静中带一种青涩的狂野况味。绝不属于人类。
有非人存在,我心里不由得一沉。
希望落了空。
不择手段追寻四剂沙瑞西草,绝不是因为巧合。
尹美丽端着一杯酒,焦躁地在床前走来走去。
终于停下来:“到处都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
那人安稳地坐着,没有出声。
尹美丽的恼怒之色形于眉梢眼角:“我不管了,我已经有一剂药,你说过,只要吃下去,就能怀上沙朗的孩子,这个家迟早是我的。”
这种对白,真和她美丽的容貌不符,暴殄天物,我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
或者空有这样美丽容貌,却没有机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人,才会觉得是暴殄天物吧。
她的爆发终于有了回应,壁炉前的椅子慢慢转过来。
那里面坐了一个怪物。
人的身子,却有狼人先生的头颅。青色的毛发蓬松暴张,铁色狼吻下,幽幽的牙齿闪耀慑人光芒,雪亮如刀锋。
是狼人。已经通灵到可以在人间自由活动,却不隐蔽外形,以本相示人。
不是他们那一族的风格,狼人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向来很谨慎。
他的身体裹在一袭黑得诡异的柔软长袍里面,方寸不露,兽类的眼睛里藏着碧绿妖光。
他的声音像从石头缝里奔出来,一个一个字带着没磨平的沙粒:“不要冲动。”
尹美丽很怕他,身子立刻定在一处,看都不敢看他极狰狞的形貌,不自觉地瑟缩着,很快脸上浮出一丝顺从的媚笑,低声说:“是。”
狼人先生阴沉地看着她,慢慢说:“我能够给你改换形貌,让你嫁入豪门,就能够帮你永远享受这里的荣华富贵,只要你乖乖听话。”
尹美丽身子一抖,低沉地应:“是。”
“继续去找沙瑞西草,要四剂。猎人联盟有消息吗?”
尹美丽摇摇头,脸上流露出焦躁的神情,忍不住问:“为什么一定要四剂。”
狼人猛然间发出疯狂嘶哑的笑声,将周围气氛渲染得分外诡异,做反派做得一点都不含蓄,我很鄙视,良久才停下,冷冷地说:“现在不要问,对你自然有好处。”
尹美丽不大喜欢这个答案,但她有求于人,绝不敢形于色,神情变幻不定,好在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冥想,对方显然是沙朗:“甜心,我在楼上,头痛好点了,好的,我马上下来。”
对狼人先生点了点头,慌不择路的,抓起晚装手袋就走了出去。
目送毕尹美丽消失在门外,狼人先生闪耀着鬼火般绿光的眼睛缓缓转向玻璃窗,精确的说,是转向我。
我更低地伏下身,尽量隐藏起自己的气息和能量,与此同时背脊轻轻一紧,身体在大脑反应之前,就做好了迎接敌对情势的准备。
但狼人先生不像是发现了我,他慢慢跑到窗边,向外东张西望,呼吸新鲜空气,还打了个哈欠,那个表情,很百无聊赖。
我离他不过一米左右,清楚地看得到他的瞳孔。
刚才那种妖里妖气的光不见了,这位狼人朋友现在的眼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真无邪。
我慎重考虑起来:要不要现在跳进去,一掌拍死他呢?
然后于所有相关人等,沙瑞西草带来的麻烦就可以都一了百了。
万一拍不死?不好意思,这个答案在我的考卷里缺席已经很久了。
但是万一拍错了呢?
要说我这个人优点不多,缺点不少,最致命的那个就是婆婆妈妈。
在市井间混迹久了,每天为了一两毛钱和人纠缠不休之后,这个毛病好像越来越明显了。
我这边想来想去,那边窗子里的怪物朋友好像实在觉得无聊,伸了个大懒腰之后,一弹一跳,向房间里的壁炉扑过去,霎那化为一道褐色烟雾,钻入烟囱,biu的一声就冲出去了。我慌了神,忙窜到屋顶,刚好逮着他打烟囱那儿出来,往东北角上冲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飞行法术没过关,一两千米之后就下了地,在大街小巷之中撒开腿狂奔,手舞足蹈的,还奔得挺乐。
我真纳闷啊,狼人家族什么时候出这么一个种,有事没事出来跑马拉松,你要减肥还是去奥运会啊。
跑吧跑吧,你就大胆的往前跑吧,别以为我卖药当舞男,这么多年没干过什么正事,追人屁股可是我的幼功。
跟着他在空气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我穷追不舍,转眼围着泰晤士河打了一个大圈,上了牛津街,直进海德公园,到阿尔伯特王子纪念碑下兜了一圈,停下来,四处望了望。
我隐藏在后,掠上高高的树荫下望,收敛心神,看他动作。
只见他盘腿坐下,喉咙中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嘀嘀咕咕,忽高忽低,语调颇虔诚,态度亦相当庄严,像是在念诵某种咒语,我使劲分辨,大致感觉他是在求见某一位强大的庇护神。
我静下来没冲出去,等着看他的保护神是谁。
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非常不祥,非常让我不安。
似乎他所召唤的人,会对我极为不利。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我好容易才按下掉头就走的冲动,听他念完长长的一串,抬头望,忽然满天星出。
今天伦敦大雾,夜色渐浓,雾气也渐密,天空中迷蒙一片,使人望而抑郁。
但就在他停下念咒的瞬间,头顶的那一片天,像被人拂去水汽的镜面,明亮晶莹,点缀着璀璨绝伦的星斗。
有一个声音清脆的说:“有事快说,有屁快放。”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传来,不见说话的人在哪里。
这八个字传入我耳朵,吓得我几乎当场一个屁蹲摔下去,三魂七魄,走了一半。
熟人,熟人,就把这声音烧成灰我都认得,这伦敦当真是狐狸家族的大本营,游个水上岸能遇到金狐秦礼,追个人居然就撞到银狐狄南美。
我这走得什么背字啊。
大气都不敢出,我直接龟息了自己的呼吸,连毛孔的舒张都收拾起,我凝神听狼人先生兄跟她说的话。
“喂,尹美丽找到沙瑞西草了,不过只有一剂,猎人联盟找到了另外两剂,但第四剂无论如何找不到啦,从前这种药出产的地方,现在寸草不生。”
“她在哪里找到的?这玩意可不好找,连非人界都好多年没见到了”
那声音很有兴趣地问。狼人先生兄看来和尹美丽一直保持着第一手信息的交换,立刻答:“是中国境内一个很偏远的小镇子,尹美丽从香港地区开车到大陆,开了差不多三天两夜才到达。这个镇上有家药店,卖沙瑞西草。”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叫声苦,那天尹美丽来买完药,我千里传音,问过狄南美她穿的裙子是什么来头,以她的聪明才智,这点草蛇灰线,怎么瞒得过她的眼睛。
果然,她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卖沙瑞西草?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懂得采摘和制作沙瑞西草药?慢着,你记不记得那天尹美丽去买药,穿得什么衣服。”
听到这里,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果然狼人先生兄记忆过人,刚把那套衣服的大致样子一说,狄南美就爆灯了:“你祖宗十八代,猎人联meng追你我又没追你,你居然躲去开药店不告诉我!!!”
虽然没指名道姓,我还是耳朵上一阵发热,靠,老子浪迹天涯一下,为了糊口做什么都是劳动光荣,要不要把我家十八代都问了啊。
纯腹诽,还是没敢出声,狼人先生兄弟迷惘的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骂娘。
南美冷静了一下,暂时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她反正不知道我在场,问狼人先生兄:“那三剂沙瑞西草都是三年期的草吗?是的话三剂也够了,你叫尹美丽赶快吃,我等不及了。”
咿,南美是这件事的主谋?
狼人先生马上很紧张:“三年期?不,不知道,好像猎人联meng那两剂,都是很嫩的草,没有用呐?”
好久不见,这个小狐狸妞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一听是很嫩的草,伴随着长长的一声怪叫:“什么!!!!”
立刻暴跳如雷,一下子现形。
看她袅袅降临在草地上,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好一个狄南美,长腿细腰,妹妹头,烟熏眼,红唇如火,皮肤。。。漆黑!
最近肯定流行健康小麦色,然后她就把自己晒过头了,这个家伙,几千几万年她都不改死性,做事永远走极端。
她穿一条小小的黑裙子,高跟鞋尖得可以精准的把蚂蚁踩个对心穿,气势汹汹,叉腰大骂狼人先生:“你怎么那么笨啊,叫你把尹美丽变成公主款,好嫁给威廉王子,你把她变成个巫婆款,结果嫁给了老头,好了,我要一个中西混血的大帅哥继承英国王位的梦想落空了,叫你弄点草药来给她吃吃,好生个基因优良一点的儿子出来,做不成国王可以做万人迷,你给我找的都没用,我告诉你妈去,说你一点用都没有!!!”
尹美丽变成公主款?嫁给王子?中西混血的英国国王?
吃沙瑞西草生个优良品种?万人迷?
锣鼓喧天满世界吵闹,搞半天你图的就是这个???
这——
还真是典型的狄南美啊。
我在一边哭笑不得,狼人先生兄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不如我强大,当场就哭了。
真的哭了哎,我现在百分之一百确定,肯定是一只小狼人先生,只见他反手把那件装神秘的黑袍子脱下来,露出狼族金铁般强健的肌肉,穿着朴素的紧身皮衣,一边脱一边掉眼泪:“我不跟你玩了,累死我了,每天要跑来跑去,还要守在人类无聊的房子里,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跟你玩了,我回家去了。”
把黑袍子往地下一丢,抹着眼泪就走了,南美估计平时把人家糟蹋得不善,一看居然有反抗,气得嗷嗷叫,扑上去揪住小浪人就饱以老拳,小狼人当然打不过她,气愤地仰天长啸,狼嚎声惊心动魄,瞅着一个空子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你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我告诉白哥哥去,你等着。”性命交关,速度比刚才还快,刷拉就不见了。
拉下狄南美一个人,孤零零在草地上,愣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自言自语一句:“怕你啊。”干脆就地坐下,抱着膝盖,手指在地下划拉着什么。
从我藏身的地方,勉强可以看到她身前的地面,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手指。
一笔一划。
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从前用的,很久不愿意再听到,再看到,再想到的那个名字。
附着无数悲欢离合,前尘往事的那个名字。
我悄悄走出去。
蹲在她的身边。
看着她写完最后一笔。
狄南美转头看了看我。
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也没有扑上来打我。咬我。或者下个快速石化咒,把我变成雕像后凿两个屁股在我脸上。
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愣愣地一直看着我,看得我泫然。
然后她靠过来,靠在我身上。
我摸摸她的头。
良久,她说:“一点都不好玩。”
我无言以对,又摸摸她的头。
说:“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月光洒在她脸上。
她的每一分寸容貌,都浸满我们共同经过的岁月,晶莹温暖,如尘世本身一般绵长。
“没有你们,一点都不好玩。”
沙瑞西草,连服四剂,配合合适的咒语。
便能够召唤非人界的精灵投胎。
生出半人半神的不世出天才。
心术不正的人,如果掌握了这一个秘诀,会把自己的野心全盘放在下一代身上。
给这个世界带来无穷的祸患和灾难。
但是南美,她不过是恶作剧。
她的目的,不过要人家生出一个超级无敌霹雳金刚菩萨怕怕级别的大帅哥。
从三岁起就被她非礼及调教。
太久没见到好朋友了,再调皮的她也觉得寂寞,要变本加厉地胡闹。
幸好现在没有四剂草药,否则我还真为那位还没有来到人世的小朋友担心。
狄南美熟悉的气味在我手心里,在我头发里,在我肩膀上。
我们在伦敦漫步一整晚,打破了所有我们找得到的路灯。
破坏公物的效率非常高。灯泡不断破碎的声音令人非常过瘾。
如果不是我以保护文物的堂皇借口把她拉住,她还提议把大笨钟打碎算了。
天色渐渐明亮。
我逗留在猎人联盟势力范围之内的时间已经太长。
“什么时候,猎人联盟会不再追捕你,什么时候,你可以回来和我玩。”
“等暗黑三界统一,向猎人联盟和异灵川再度开放,等我不再是唯一可以进入暗黑三界的人类。”
“要多久。”
“不会很久,真的。”
“好吧,你说真的就真的。”
“哇,好不习惯这种被信任的感觉……”
这么严肃的对话真狗屁。
真让我不习惯。
可是当南美和我拉钩,说我可以回去卖草药,她保证忍住不来找我,不连累我的时候。
我眼睛里有点怪怪的。
好像瞳孔泡了醋的感觉。
我一定是年纪大了,缺少锻炼,很多地方都变软弱了。
我回到当归镇的时候,阿四在药店里等着我。王大也在门口等着我。
你换地头了?要给保护费的。
他一把拉住我:“嘿,你上哪去了,我帮你测字算了一个命,要不要知道结果。”
我洗耳恭听:“什么结果?有血光之灾,明天绝对不能出门是不是?兄弟!知我者你啊。”
我调侃他的专业,王大很不满意,白我一眼,肃容说:“听着,八个字,天涯浪迹,日月同辉。”
我喉头一甜,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大满怀期望地看着我,又翻翻自己算命的那一整套工具。
补充一句:“算了好久,都忘了怎么算出来的,总之,这八个字就是你的写照。”
我苦笑着拍拍他的肩,真的很苦:“恭喜你啊,这次算对了。”
他仔细判断了一下我的表情,还是觉得我调侃他,伤感情了,抖抖簌簌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走了。
一边走,一边喊:“晚上来家喝酒啊。带黄瓜。”
挥手送走他,我仔细看看,两天不在,店子好像变样了。
柜台里外挺满当,摆着鸡蛋,玉米饼,手编的草帽,小鹅卵石项链和弹弓。
没有药。
唯一没有的东西
就是药,任何药。
我出门去看了看店铺外摆的牌子。
看看店子里坐的是不是阿四。
问:“这是我们的药店吗?”
他很冷静地点点头:“没错,不过暂时卖一卖杂货。”
我忍不住叫起来:“以前那些药呢?”
他一摆头:“全部被镇子上的人抢走了。”
指指其他东西:“拿这些来换的。”
我愣了半天,走到店子中央的沙发前面,一头栽了下去。
阳光暖,风色轻。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该来的,都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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