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天使

锈蚀天使 萧如瑟


第一章——九州志vol007

为什么,我的恋人,
你将这枚伤痕累累,却又缠绕荆棘的石头放在我的手中?

带它走吧,既然我们即将永别。
那只是我不再跳动的心而已。


一、

长廊似乎永无尽头。
地毯厚软如苔,吞食了独自疾奔的脚步声。仿佛奔行在一场死寂的噩梦中,不知已经跑了多久或多远,汗水模糊了视线,安德里亚耳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轰然敲击着耳鼓,响亮得骇人。
脚下铺陈的丝绒地毯也好,侧壁与天花板上包覆的暗纹锦缎也好,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皆是奢艳夺目的殷赤颜色,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上下左右。整条甬道如同猩红幽窒的巨口,无声洞开,耐心地等待着。
长廊两侧,数十幅历代先皇的巨像在各自的鎏金画框中静默相对,虚无的视线从高处漠然垂下,落在奋力奔跑的少年身上,仿佛是在目送他投向那张巨口的最深暗处。
依照严苛的继承律,凯罗伦帝国的帝位由五位世袭选帝侯依序接任。那些相继相续的帝王们出身于不同的选帝侯家族,容貌发色截然相异,却永远以同样端凝的姿态高踞于同一张王座上,戎装礼服相同,身佩的骑剑相同,连眉目间的淡漠神色也相同,恍如一人。
蛮荒的地球上早已不存在传承如此久远的皇统。数百年来,凯罗伦帝国的疆域不断拓殖,从区区十几座月球殖民都市起步,一路扩张到太阳系遥远而寒冷的边际,却始终固守旧制,犹如一台精密而古老的机械,运行缓重,坚不可摧。


第一次踏上这条画像长廊的时候,安德里亚年纪还小,父亲与母亲在他左右,各牵着他的一只手。然后不知为何,双亲一同停下了脚步。
“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陈列在这个地方……就觉得讨厌。”父亲低语。
母亲没有言语,只是从珠翠迭缀的面纱后轻叹了一声。
那时安德里亚才五岁,对于初次进宫觐见很是骄傲,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犹疑不前。他攥紧了父母的手,硬要拽着他们往前走,闷着头使出幼小身体里的全副力气,活像一匹坏脾气的马驹。
记得那天,父亲的模样与平日截然不同,没穿他那件皱巴巴的实验室白袍,换上了全套繁奢的宫廷礼服,襟前缀满勋徽,蓝色织金的宽阔绶带自肩头斜披至腰侧,系成复杂的花结,坠下一枚巴掌大的赤金绶章。母亲也佩着同样的肩绶,胸前一挂项链是数十颗宝石层叠垂坠,一色匀净的克什米尔蓝,恰好呼应她的翠蓝双眸。
“你们身上的东西这么多、这么重,根本走不快嘛!”当时的安德里亚大声抱怨。
而父亲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是啊……你说得对。”
十二年之后,安德里亚终于略微理解了双亲当时的犹疑。
这条通往深宫的笔直长廊,像是一座锁闭了数百年不见人息的陵寝,却还燃着长明的灯火。也只有懵懂的孩童,才会身处其中而不知畏惧。


他几乎是撞开了长廊尽头沉重的包银桃花心木门。
门后的御前大厅是每年皇宫举办新年招待会和五朔节舞会的地方,仅是舞池便足以容纳一百二十对舞伴同场开舞。然而此时,这间堂皇轩敞的大厅却前所未有地混乱。神情严峻的医官与皇家宪兵穿梭来去,不断地有人下达命令,又不断地有人领命由侧门离去,侍臣与命妇们如同惊弓之鸟,三五成群地聚在角落低声交谈。
安德里亚四处张望,寻找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曾留意这个冒失闯入的少年。
大厅中央忽然惊声四起,人们喧嚷着向两侧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通路。
他逆着人群流向推挤了几步,才看清是宪兵们相继抬出几张担架,上面的人形已被遮盖起来,还看得见单薄白布下沁出浓暗的血,隐隐是眉眼口鼻的破碎轮廓。
恐惧骤然攫紧了安德里亚的呼吸。他伸手揪住最近的一个宪兵,强迫他转身面对自己:“皇后陛下在哪里?”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宪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高声喝问,惊得四周细碎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宪兵其实比安德里亚大不了几岁,因为紧张,娃娃脸上显出了凶狠的神色。喝问的同时,早已劈手攥住安德里亚的领口,腰间骑剑铿然出鞘,剑尖直抵心口。在宫廷以外的世界里,几乎再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种原始的兵器,但在训练有素的皇家宪兵手中,它仍能轻易取下一条性命。
安德里亚吃了一惊,旋即转为不悦。他身材高拔峻直,领口又被人揪得极紧,不得不微微昂起头来,俯视宪兵的角度便傲慢得近乎睥睨。他的视线冷然划过宪兵的脸,沿着那道细锐的剑锋,缓缓转回自己的胸前。因为是在毕业考试前夜被紧急宣召觐见,他还穿着预备军官学校朴素的黑色制服,站在这些锦衣华饰的人之中,确实像个寒碜而可疑的外来者。但他也知道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毕竟他有着亮眼的白金色头发与钢灰色双眼,那是葛立芬伯格家族血统的鲜明标志。

“看什么看?回答我的问题!”年轻的士兵被他沉默的注视激怒,骑剑的尖端抵得更紧了些,透过衣料,一点尖锐的痛钻在皮肤上,显然已不止是威吓之意。
安德里亚轻微地蹙了蹙眉。

当啷一声,宪兵手中的长剑被人打落在地,三五个人扑上来,左右扳着肩,将他向后拖开一段距离。年轻宪兵本能地想要摆脱箝制,却被那些人压住了后颈和肩背,按倒在地。此时他才发觉上来阻拦的都是前辈与长官,一下子慌乱起来,停止了挣扎
那群宪兵就在安德里亚脚下扭成一团,安德里亚却没有退避,反而微微俯下头颅,盯住那个已被按倒在地的年轻宪兵。
“你不认识我,这不奇怪。”他伸手到自己颈间,将被扯开的制服领扣一枚一枚重新扣起,“但这身衣服不过是一层外壳,你眼里看见的人,难道都只有这层壳么?”
年轻宪兵仰头瞪着眼前不过十六七岁、居高临下的少年,脸上除了困惑与恐惧,又添了一层愤怒。
掌管宫内事务的范施泰因伯爵终于赶到,拨开人群上前,俯下银发的头颅对安德里亚躬身行礼:“万望恕罪,谛西斯侯爵阁下。今天事出突然,不得已调用了外围警备队,这些年轻人资历尚浅,未曾见过多少尊贵的……”
安德里亚不想听那些客套,直接打断了他:“皇后陛下在哪里?”

范施泰因伯爵似乎不觉得受了冒犯,语气仍是恭谨平缓:“在西蔷薇厅。只宣召了您一位,请务必让我找人护送您过去。”
听他这么说,安德里亚心中安稳了些。西蔷薇厅是三楼西北翼的一间小会见厅,平日是帝后私用。若皇后受了伤,他们绝不会让她耽搁在那里。
范施泰因伯爵召来一名侍臣与一名宪兵,为他引路。转身正要离开的瞬间,安德里亚听见身后群蜂嗡鸣般的窃窃私语。
“那孩子是谁?他订婚了吗?”

“你不认识他么?皇后陛下的侄儿,‘蝴蝶公爵’的儿子。”

“嗯?不是‘瓢虫公爵’吗?”

无需亲眼目睹,安德里亚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贵族们绝不肯面对面地调情、嘲讽、诽谤、争吵,以免失却身份。那些优雅多礼的人们一辈子最精熟的技艺,正是在浓厚髭须或缎面折扇的遮掩下交换言语,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
他猛然回首,目光所及之处,衣装鲜丽的人群立刻静了下来。人群前列,年老的宫廷总务官仍在原地鞠身恭送,只抬起一双波澜不兴的眼来看他:
“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阁下?”

“不必了,您已经尽力了。”安德里亚嘴角闪过一丝冷淡的微笑,转回头大步走开,把那两个引路的人都甩在了后头。


西蔷薇厅门前的过道上,十步一人地布了岗哨。宪兵们腰间除了古老的骑剑,还额外装备了磁束枪,如临大敌。领头的队长认得安德里亚,一声号令,全员敬礼。房间里的人听见动静,便从里面开了锁,将桃花心木雕刻的大门打开了半扇。
开门的人是个黑皮肤的摩诺女奴,已经上了年纪,衣饰体面,颈子上却扣着一环粗重的白钢项圈,那是奴隶们佩戴的禁言锁环。她闪到一边,默然屈膝行礼,将安德里亚让了进去。
屋顶一列花枝繁密的水晶吊灯,竟照不尽这间小巧的议事厅。西蔷薇厅原本是间藏书室,三面乌胡桃木书架直抵天花板,层板上满满排列着羊皮与丝绢封面的善本古书,余下一面墙都是对着花园的落地长窗,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封死了外界向内窥探的一切可能。
老女奴始终不曾抬头,只是无声地以枯黑的手指向房间深处。在那灯光无法渗透的角落里,还余留着浓重的黑暗。
刚踏出两步,安德里亚踢到了什么东西,险些绊倒。低头一看,书架与会议桌之间的通道中竟堵着一盏吊灯。那些层叠璀璨的吊灯,悬在六七米高的天花板上。看着线条纤柔,坠落下来却庞大得骇人,直径几近两米。水晶残屑溅了一桌一地,骨架上残留的水晶坠子大半都是碎的,锐利断口上濡湿鲜红,分明是血,恐怕坠落时砸伤过什么人。
他心头一凛,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手抓住书架层板,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从灯架上方一跃而过,向里头跑去。
黑暗中有个影子似乎被惊动了,倏地站了起来。

安德里亚几乎迎面撞上了她,立刻退开几步:“原谅我的冒犯。”

人影走到灯下,脚下踏着遍地的残破书页,沙沙作响。静水深潭一般的黑暗中,女子的面孔逐渐浮现,苍白得如同没有生命,却依然精巧动人。
“对不起,我的孩子,是我召你进宫的,我都忘了。”她纤细的指尖轻揉着眉心,把一缕微卷的长发从颊侧拨开,那是与安德里亚一模一样的发色,介于金银之间,微妙难辨。“眼看五个人死在脚下,我想今晚一定是要失眠了。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坐在那儿,竟然睡着了。”
“皇后陛下。”安德里亚执起她递来的手,嘴唇轻触手背为礼。那只手毫无温度,袖口的象牙色丝缎浸了血,已染成暗褐。
皇后的眼里漾起一抹哀愁的微笑,那双浅灰瞳仁原本金属般明亮,此刻却黯淡而疲倦:“每次听人叫我‘陛下’,就像囚犯的脚上又多加了一副镣铐。这里没有外人了,安德里亚。”
“是的……伊斯塔姑姑。”

伊斯塔姑姑大概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似乎也永远不会老去。早在安德里亚出生之前,她就嫁给了斐德雷七世,其后一直居于深宫。父母极少提及她,安德里亚只知道她大约比父亲还要年长几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不过与母亲年纪相仿,可是自那以后,母亲日渐老去,伊斯塔姑姑的模样却几乎未曾改变。岁月之手恣意撕扯每一个人,催促他们成长,衰老,而后朽坏。可是那双手仿佛唯独漏过了皇后,怀着某种恶意。把她遗忘在这具静止的躯壳里。
皇后收回了手,环抱着自己;像是个衣着单薄却站在雪地里的人:“今晚召你进宫,是因为别的事,没想到让你遇上这样肮脏的一幕。”
“您平安无恙吗?发生了什么事?”皇后一向仪态庄重,即便是如此轻微的失措,安德里亚也从未见过。
“今晚在这间议事厅里有一个会议,作为陛下的全权代表,我必须列席,只是审定国政预算的一些细目,本来无关紧要……可是财政次长梅森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夹带了一把迷你磁束枪进宫,在会议上拔枪挟持了我,喊着要面见皇帝陛下。”皇后的叹息里,隐藏着一线细细的、不易觉擦的战栗。“你也知道,这些年总是有这种议论,说皇帝陛下上次病重以来,已有十九年未曾露面,恐怕是被我拘禁或者谋害了。为了救我,格莱迪秘书官、贝戎子爵还有两名宪兵少尉都遇难了……”她将脸埋进素白的双手中,很快又抬了起来,神色顽强,眼角却泛起微微的红影。
安德里亚收紧了眉头:“梅森家是佐尔德家旁支的姻亲。如果说他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那只能是——”
皇后迅速而优雅地抬起一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也难怪他们。陛下确已多年不接见臣下了,不单这些贵族疑心,连边境星域的平民们都在议论,说陛下其实早已故去,我为了独揽大权雇佣了替身,让替身称病不出,以免被人看穿。而且,佐尔德家和我们葛立芬伯格家同是世袭选帝侯家族。你也很清楚,选帝侯家族就是帝国的柱石,在没有实证之前,绝不能贸然加以指控。要时刻记住你是葛立芬伯格家的长子,也是未来的选帝侯,更应谨言慎行。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家族,好吗?”
“我知道了。”安德里亚回答。
她望着他,唇边浮出一丝疲倦的笑影。见他满脸困惑,那笑影又稍稍加深了些:“刚才你在想什么?我看见你那个表情了。”
被那双与他自己毫无二致的灰色眼眸注视着,安德里亚有些窘迫:“没什么。”
“不对。”皇后沉吟片刻,像是在记忆中探寻些那么,“你十四岁的时候独自进宫,把一张预备军官学校的入学申请摊在我的书桌上,要我代替你父亲签字。那时候,你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严肃得吓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总说我喜欢板着脸。父亲说,叛逆期的小毛孩都是这样。”

“你父亲错了。你已经十七岁,是大人了,懂得转移话题了。”皇后的笑容里多了些善意的促狭,“刚才在想什么,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么?”
安德里亚的脸微微一热,只得实话实说:“您刚才说,以我的身份,应当谨言慎行……可是我的身份……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您也知道,继承律是不可动摇的,皇位必须在五位选帝侯之间依序传承,即使某位选帝侯在继位前去世,也会由他的子嗣递补。我的父亲是皇储,注定要继承帝位,也就意味着我永远都只是个第六顺位的继承人。”
皇后扬起秀丽的眉梢:“怎么,安德里亚,你喜欢当皇帝吗?”

“不!”安德里亚浑然忘了礼仪,冲口而出,“我只是不想终此一生碌碌无为,对家族的贡献仅止于娶个妻子、生个继承人、等着两三百年后皇位再次轮到葛立芬伯格家。更不想被人看做一个无能软弱,只能用怪癖来打发时光的皇亲国戚,就像……”
他截然收住的话尾,被皇后轻柔的声音接续上去:“就像你父亲?”

“……就像我父亲。”安德里亚终于不得不承认,“去年他花了一百五十万镑给他的新品种瓢虫修建了专用温室,现在大家都叫他‘瓢虫公爵’。”
皇后看着他,神色温柔而沉着,就像是母亲望着引以为傲的儿子:“你不像他,从一开始就不像。葛立芬伯格家的传统是每一代嫡长子都应当从军,你父亲不准你去,可你还是去了。我替你父亲签了入学同意书,所以你的成绩单都送到了宫里。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表现无可挑剔。”
安德里亚难堪地回避了她的目光:“您在成绩单上读到的并不是事实。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平民出身,靠助学金生活。而我,一入学,我们这些贵胄子弟和财阀继承人就被特别挑选出来,编成一个战斗模拟中队,每天只是坐在模拟舱里,测试一些子虚乌有的装备和武器,和玩游戏没有多大区别。我入学三年了,明天就是毕业考试,可我们中队至今连一次真枪实弹的对抗训练都没参加过。”
皇后似乎并不为此失望或诧异,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额发,如同一只雌鸟耐心为幼雏梳啄毛羽:“稍安勿躁,我的孩子。命运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不同的路径,眼下你需要考虑的事远比毕业考试更重要。听好,今晚我要带你去觐见皇帝陛下。”
还来不及诧异,身后骤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微声,安德里亚转头看去,是老女奴低垂着双眼,用抹布将长桌上散落的水晶碎片归拢在一处,扫进纯银的刻花托盘里。
“安德里亚,跟我来。”皇后拢起裙裾,优雅地避过走道上的吊灯残骸,向房间的另一头走去。经过老女奴身边时,她轻声吩咐:“你留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黑皮肤的老女奴沉默着屈了屈膝,继续收拾那些带血的残片。皇后顺着身边的书墙走了几步,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密密排列的书脊,那一整架书都是墨绿缎面书脊,烫印的金字已在岁月中失去了光泽。她在一块錾刻着“十八世纪,英国”的小小黄铜铭牌旁驻足,抽出一本威廉·华兹华斯的诗集翻开,递到安德里亚手中。
她纤细洁白的手指落在书页上的某处:“读出来。”

“他如无识无觉之物,不知尘世岁月的抚触……”安德里亚轻声读着,困惑地抬眼看她。
皇后淡然一笑:“一千三百年前的诗句,恐怕找不到比它更安全的声纹指令了。以前只有我的声音才能解锁,从今天起,你的声音也可以打开这扇门了。”她指了指安德里亚身后。

高至天花板的沉重乌胡桃木书架正在向后退去,安德里亚竟未察觉到分毫声息。直到陷入墙中一米之深,书架才停止滑动。书架左侧露出的不过是一面合金质地的墙,右侧却有一条漆黑狭窄的通道,一道光幕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烟雾般的蓝色光晕封住了整个入口。
安德里亚吃了一惊。那光幕其实是由无数笔直向下垂落的纤细光束整齐排列而成,每丝光束彼此间隔不过数毫米,一旦触动,便会激活警报,召来警卫,用于防盗或防止外人擅入。在尊崇古制旧规的皇宫里,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现代文明产物仅被准许用于外围入口和部分仓库的保卫,绝少出现在帝后面前。
皇后信手从地毯上拾起一本散了架的书,向通道入口掷去。那本书落入了光幕中,书页在明蓝光束的梳理下纷纷翻飞,预料中的尖锐警报声却没有响起。就在安德里亚以为它即将安然穿过光栅的刹那,那些陈旧的纸张、羊皮和丝缎倏地同时萎缩黑皱,化为灰粉簌簌散落,空气中散开一缕焦臭。
“每道光束中其实都混合了几种特殊波长的光,可以对外来物体进行精密的即时透视测算,譬如计算人眼窝与鼻梁之间的凹度,或者双手每一节指骨的长短。绝不会受到衣装或体重波动之类的因素影响。如果测算结果与预设的许可数据不同,‘过滤’机制就会立即启动,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不管那是一本书,还是一个人,都不能通过。”皇后踏进光幕,却不急着穿过,停了脚步,“现在你也有了通行的权限。跟我来。”
安德里亚怔住了。

这不是儿戏。他不记得何时被人扫描过什么眼窝鼻梁乃至双手,如果事先输入的数据稍有差池,他就会像那本书一样,瞬间灰飞烟灭。
伫立在光幕中的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在幽蓝的光晕下,她整个人苍白得一洗如雪,只剩唇边的微笑仍有暖意:“不相信我吗?”
安德里亚仍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但他只犹豫了一秒钟,便握住了姑姑的手。他穿过那道寒芒冷冽的光幕,踏进了黑暗。

大理石阶梯不断盘旋向下。

随着步履响动,暗淡黄铜扶手下隐藏的一连串小灯在身前无声亮起,又在身后悄然熄灭,柔和的光线恰好刚够照亮脚下。
越往下走,安德里亚心头的疑窦越发深重。西蔷薇厅也不过位于皇宫的三楼,旋梯却向下延伸了四五层楼,此刻他们应该已经身处地下。一路走来不曾遇见一个出口,旋梯像是幽折的盲肠,不知所归。
旋梯最终的尽头是一处狭窄的过厅,别无出路。昏黄灯光下,迎面是与西蔷薇厅一模一样的桃花心木对开大门。
皇后停在门前深深吸气,如同积蓄够了决心,一言不发地推开那两扇沉重的门。眼前又是一道光幕,她走了进去,安德里亚紧随在后。

寒气像一只巨手,猛地攥住安德里亚的身体。
两个人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四面黑暗中激起回音。房间异常空阔,已可以算是一间大厅,却没有任何装饰与照明设施,触目所及,大大小小的屏幕和夜光读数表密布四壁,犹如深夜中亮着的无数眼睛。不知用途的图表与波形线条以异常缓慢的频率一次次自动刷新,绿光莹莹,映得口鼻里呼出的白气都染上了凄冷的微绿。
安德里亚在训练的时候见过几种监控生命体征的设备,房间里的某些设备与它们相似,只是复杂得多,也庞大得多。监控台旁寥寥几张坐椅,像是为工作人员准备的,此刻却空无一人。
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后,他发觉大厅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道暗影。

走到近前才能看清它庞然的真面目,那是一根暗灰的金属圆柱,六七人张开双臂也未必能够将它合围。
圆柱像一株穿透房间、径自生长的巨树,下有结实的支撑结构,如同根脉,上有虬结复杂的各种管线,如同向四面伸展着的铁灰枝条,逐渐没入天花板中,消失不见。似乎是他们的靠近触动了什么,圆柱顶部无声地横向裂开一环缝隙,外层的金属壳开始向下沉降。金属壳并不如想象中的厚重,厚度不过20厘米,看起来犹如那颗铁灰色的巨树正在缓缓褪去外层树皮,露出光洁耀眼的树心。
树心似乎带着异常的低温,使得空气中骤然凝起浓厚白雾,带着刺痛灌入肺叶深处。
安德里亚惊讶地仰头看着。起初他以为那是一柱凝冻的冰,中心部位悬浮着异物。有一瞬间,他想起来小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琥珀。那是异常美丽的宝石,宛如一汪威士忌酒液,由数万年前滴落的松脂凝结而成,松脂深处困着栩栩如生的远古昆虫。
但眼前被困在液体深处的东西并不是昆虫,而是一具干瘦的人体。

大概是为了保有最后的尊严,那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身上套了件单薄宽松的白袍,布料静静地漂浮着,仿佛灌满了风的船帆。他微张着嘴,口鼻旁却没有气泡呼出。密密麻麻的吸盘贴附在松弛青灰的皮肤上,数百条引线从白袍的各个开口里钻出,将那具枯槁的身体固定在水柱中央。包裹老人的液体透明,微紫,黏稠到了极致。安德里亚忍着刺骨的寒冷又向前走了两步,发现液体仍在缓滞地流动着,自下而上涌起细如发丝的波纹。
“不要靠得这么近,会被冻伤的。”皇后轻轻地牵住了安德里亚的臂弯,语声低缓,仿佛是怕惊醒水柱里的人,“你没见过他吧?在你出生之前两年,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的丈夫,凯罗伦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王,斐德雷七世。”
安德里亚曾经见过斐德雷七世皇帝的画像,那是长廊中并列的帝王肖像中最后的一幅。画像上的斐德雷七世继位不久,是个戎装盛华、英武而漠然的年轻男人——就像其他所有的历代帝王。安德里亚知道疾病与衰老会改变人的模样,但眼前的皇帝已几乎不像是个人类,更像是一只挂在蛛网上、风干已久的死蝙蝠。
“别看了,走吧。”皇后再拉了拉安德里亚,示意他后退,他却像是个陷身于噩梦中无法挣脱的人,只是站在原地,无法移动。也许是他没有抵抗的意愿,也许是皇后纤柔的双手有着出乎意料的力量,他无意识地被牵引着,一步步退回门口。
皇后一手推开门扉,外头的气流钻了进来,明明应该是清凉宜人的空气,反而灼得皮肤刺痛。他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恐惧。他无法从皇帝身上移开目光,即便离开了房间,站在门外的狭小过厅里,在门扉合拢之前,隔着光幕,他仍能看见老人在液体循环的推动下微微沉浮,像个关节松弛的木偶。大概因为他们已经退到了远处,褪下的金属外壳又开始重新升起,渐渐包裹了水柱。
门扇终于完全闭合,隔断了大厅内涌出的寒气,也遮挡了一切骇人的景象。眼前还是那间小小的过厅,灯光柔和,壁面是明净象牙色的大理石,转角的柚木小桌上摆着一瓮香气馥郁的依兰,连枝带叶,鲜翠娇黄,像是一夜噩梦后,睁眼看见清晨的新鲜阳光。
原地又站了许久,他才觉得身上的寒战略微退去,手与脸不再火烧火燎般疼痛。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安德里亚转回头,皇后始终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发问。
“脑溢血。皇帝发病的情况十分危急,御医团提供了两套治疗方案:一是继续抢救,不过多半只能拖延二十四小时;二是让他进入低温休眠,等待三个月。当时有一种新疗法,刚刚结束动物实验阶段,预计三个月后可以应用于人体,有望彻底将皇帝治愈。皇帝已神志不清,选择权只得交到我的手上。那是惯例,当然,也是因为裁议院相信我一定会做出让他们满意的选择。”
“什么是满意的选择?”安德里亚疑惑。
“关于我的事情,你父母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对么?”皇后悲哀地笑了笑,“我猜到会是这样。”
安德里亚只得沉默以对。父亲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室过夜,而母亲与宾客们欢宴歌舞,往往要到后半夜才就寝。在他从军之前,已很少在餐桌上同时见到他们,更不曾听他们提及家族的往事。
“斐德雷七世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其实也是葛立芬伯格家的女儿。她是你祖父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母,一位品性高雅的淑女,为皇帝生育了两个儿子。她死于抑郁之后,我就像个厂家免费提供的替换零件一样,在十六岁那年被送进宫中,加冕为第二任皇后。一夜之间,我有了一位七十八岁的高贵丈夫和两个三十多岁的继子。简直有点可笑,就血统而言,我那两个继子其实还是我的表兄。
“当时最受皇帝宠爱的女子是个摩诺女奴,而且是摩诺人中最卑微的黑摩诺人。其他奴隶一旦踏出主人划定的范围,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禁言锁环就会放电让他们短暂瘫痪,或让他们受到疼痛的处罚。那个女人虽然也不得不戴着锁环,但那其实只是个钛金和钻石打造的华丽首饰,里面甚至连芯片都没有装。她出生于地球上某个名叫牙买加的地方,皇帝很喜欢她,把她那一身黝黑的肌肤比作最名贵的牙买加蓝山咖啡,那些趋炎附势的人都称她为‘蓝山伯爵夫人’。早在第一任皇后去世之前,她就已经是宫廷实质上的女主人了。”
“我第一次被召进皇帝的寝室,是在我嫁给他第七年的某天——也就是他突然发病、失去意识的那天。他躺在蓝山伯爵夫人的怀里,已经不能说话,面孔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淌到下巴上。御医呈上治疗方案的时候,还有几位裁议院的代表在场。看得出他们已经厌倦了八十五岁还在耽溺女色的老皇帝,迫切期待着能将年轻、容易摆布的皇储送上帝位。裁议院知道我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且依照继承率,皇储是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父亲盖伦,葛立芬伯格家唯一在世的嫡子,所以让皇帝死去,让我的弟弟登基,当然对我并无害处。”
“我父亲却恰恰是世上最不情愿、也最不适合当皇帝的人。”安德里亚苦涩地笑了笑。
“那倒并不是你父亲的错。就算你父亲不愿意向你说起我,他也总该告诉过你,安德里亚这个名字的来历吧。”
“为了纪念他的长兄,也就是我过世的伯父安德里亚,父亲让我继承了这个名字。”
“对。你祖父去世得早,安德里亚身为长子,五岁就接下了皇储、萨顿公爵、葛立芬伯格家家主、选帝侯……这一长串沉重的名衔。为了把他培育成称职的皇储、称职的皇帝,你祖母让他从小接受严谨苛刻的教育。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出色的人,果敢、忠诚、聪明、雄心勃勃,视家族荣誉高于一切。
“你祖母不能够给安德里亚一点点孩子应得的娇宠,心里其实很是不忍,却别无他法,只好格外地纵容你的父亲盖伦。盖伦每天只需在家庭教师的监督下学习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耗在花卉温室里,给植物剪枝,用糖水饲喂蝴蝶。讽刺的是,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一个常年酗酒却没被发现的空军整备官,只是因为一块松动的晶片,安德里亚在二十二岁的大好年纪死于飞行事故。安德里亚死后不到半年,皇帝病危,最终要继承皇位的还是盖伦,我那个只爱昆虫与植物的苍白瘦弱的弟弟。那时候盖伦才十九岁,他不想当皇帝。而从良心上说,我也不想做那个宣判皇帝死刑的人。”
“所以您选择了让皇帝陛下冷冻休眠,等待治疗?”
皇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安德里亚心中的疑问仍未得到解答:“可是,休眠不是只需要三个月么?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
皇后叹了口气:“没过多久,那家实验室发生爆炸事故,整个课题组无人生还,所有实验资料和已经制备出来的药物都没能保存下来,所谓的新疗法已不复存在。这下子就陷入了两难。严格来说皇帝并没有死,只要被解冻,他就能复苏,但是复苏后也无药可救,颅内出血只会继续扩散,仅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生命。下令让皇帝复苏,仍然等于是下令将他处死。这个令人厌恶的抉择又推到了我的手上。皇帝神志清醒的时候,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最终他的性命却不得不交给我来决断。这次裁议院给了我更大的压力,将皇帝解冻的授权文件已经送到我的手中,我也不打算坚持下去,只等皇储进宫,做好继位的准备,就可以签字了。
“然而宫内司派人去迎接皇储的时候,竟然联络不上你的父亲。从月球到海王星,整个凯罗伦帝国疆域内能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在疯狂地秘密寻找皇储,哪怕是他的尸体也好……除非能确证你父亲已经死去,否则就无法另立皇储。裁议院束手无策,只得封锁消息,说皇帝病体未愈,不能视事,国政由我代领。一年以后才有人发现你父亲的踪迹,他根本不在帝国疆域内,而是化名跟着走私船潜入地球,像个野人一样在雨林地区采集昆虫。我让宫内司的人把他带了回来,交换条件是让皇帝保持休眠,一切政事由我承担。让盖伦能多有几年时间去研究他那些心爱的六足小动物。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个短暂的权宜之计,皇帝总要死的,盖伦也总要继位的。可是皇帝的身体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顽强,十九年了,我还是没能解脱……他都一百零四岁了。”
沉重的羞愧感压得安德里亚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是个孤僻而厌恶交际的人,对钱财亲族都漫不经心,因此安德里亚也从来不曾疑惑父亲为何绝少提起他自己的兄姐。原来是这样,父亲竟在紧要的关头临阵脱逃,却让伊斯塔姑姑大半辈子困居深宫,孜然一身。这样卑怯的行为,确实不是能在餐桌旁向儿子淡然提起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绝不会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最终他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声音已经暗哑,低垂的眼中像是燃着灼灼的火。

皇后却许久不语,只是静默地看着他。那张与他血脉相系的面容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安德里亚。”
“是的,我在。”他应道。

“你真的很像他……不仅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的勇气和胸襟。如果你是皇帝,应当是个最伟大的皇帝。”
“我……”安德里亚仍在犹豫,皇后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记忆中母亲的拥抱总是带着脂粉和美酒的香气,匆忙、漫不经心。皇后的拥抱却不同,坚定而长久。她身形娇小,只到安德里亚的肩头,为了要拥抱他,必须使劲踮起足尖,纤细的臂膀里却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过了许久,她才放开了他,退后两步。“那么,我要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其实召你进宫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近来皇帝出现了机体衰竭的迹象,而衰竭的趋势一旦产生,便会不断加速,没有逆转的可能。”
“您是说……”安德里亚心中猛然涌起不安。

“是的,皇帝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到那时,我也会失去皇后的身份,退居为公爵未亡人,无法再帮助你父亲。你父亲必须成为帝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也必须有个人在他身后,替他做一切他不喜欢、不擅长的事你愿意代替我,帮助你父亲完成这份艰难的工作吗?你愿意代替我,守护葛立芬伯格家的家名吗?”
一股热浪蹿上安德里亚的脊背。不假思索,答案已经脱口而出:“我的能力微薄,但我愿尽全力。”
皇后反而像是要阻拦他,急急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柔软冰冷:“别急着做决定。你还年轻,很难想象只为一个目标活完一生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个帝国会给你无可质疑的权势和地位,可是你的人生、婚姻,乃至未来的子女,也都必须以帝国的需求为先。必要时这一切都会成为交易的筹码,个人的意志与喜好根本不值一提。为了这个帝国,为了这个家族,你的牺牲会远远大于你的父亲,毕竟他已经逍遥了半辈子,而你的人生还几乎没有开始。当初我是别无他法,可是现在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安德里亚的微笑毫无阴霾:“我明白我的责任,也知道那会是怎样的生活。我为此感到荣幸。我无条件地相信您,所以也请您相信我。”
皇后终于放开了手,垂下哀戚的双眼,良久只是点头。

“那么,凯罗伦帝国的未来,就交托给你了。”她低声地说。

他们重新走过那段漫长黑暗的旋梯,回到西蔷薇厅的时候,老女奴依旧匍匐在地,一寸寸拨开地毯的长绒,细细搜寻水晶碎片。那些碎片放佛永远都拾不完,逐一落入银质托盘,敲出单调清冷的声音。
皇后将安德里亚送到门畔:“接你过来的那架穿梭机还在皇家空港等着,会把你直接送回学校。现在已经过了午夜,路上好好睡一觉,别影响了明天早上的毕业考试。”
“学校已经把我们当成名贵瓷器在保险库里寄存了三年,他们安排的毕业考试,恐怕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能通过了。”安德里亚摇头。
皇后禁不住莞尔一笑。
“世上没有虚度的时光,你在保险库里度过的那三年是有意义的。”她眨了眨眼,“我向你保证。”
安德里亚也笑了,轻吻她的手,告辞离去。


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房间再度与外界隔绝,空余满室昏暗。皇后独自面对着紧闭的门扉,在原地站立了片刻,终于抬起那双深邃的钢灰眼瞳。
“很想见他一面吧。十九年没有相见,你也已经老了。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水晶碎屑敲击银盘的声音停止了,却没有人回答。
“哦,我忘了。现在你那个禁言锁环是真的了。不能说话,不能自残,不能逃跑,更不能反抗……很痛苦吧。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再也不能庇护你了。是不是,蓝山伯爵夫人?”皇后清丽如昔的脸上掠过一丝渺茫的笑容,转瞬即逝,如同飞鸟点破水面留下的轻痕。
老女奴默然无语,又一片破碎的水晶落入了银盘,叮的一声脆响。


第二章 ——九州志vol007


亲爱的姐姐:

此刻你或许已经在参加毕业考试的途中了,但我必须立即写信告诉你这个奇迹。
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连陪伴母亲多年的护士也觉得难以置信:今天我到疗养院看望母亲的时候,她短暂地睁开了双眼。
母亲很虚弱,也很安静,一开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醒了。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轻轻喊了你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像一个只拧上半圈发条的古董玩偶,再次昏迷过去。医生赶到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有一点微笑。
给母亲试用新药已经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效果。

医生说,母亲的神志其实并不完全清醒,记忆也还停留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过去的四年对她而言并不存在,所以才会把我误认为是四年前的你。
我想这是种幸运,这样她就不需要知道她昏迷之后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
伯父给我汇了下个学年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比去年还多一些,所以这个暑假我打算暂停打工,留在疗养院照看母亲。医生说她最近很有可能再次醒来,不过很难说会清醒多久,也不一定能回复神智。如果下次母亲醒来的时候还是叫我‘珊希’,我不会试图去纠正她,请不要介意我借用你的名字,
毕竟她也许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再醒来的机会。我希望她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只感到快乐,不必分心去考虑别的。
祝你毕业考试顺利。考试结束后能来疗养院吗?盼望见到你。

 

爱你的,妹妹

 

信是今早出发前最后一刻收到的,还来不及读就要登机了,珊希只好把它匆匆打印出来,随身带着。从登机的那一刻起,毕业考试就已开始,考生的一切对外通信必须暂停。即使写了回信,也得等到考试结束才能发出,可是她一路上还是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妹妹说得对,母亲确实是个幸运的人。

四年前,父亲因为挪用公款被裁议院审查,母亲在焦虑中服下过量迷幻剂,严重伤害了中枢神经系统,昏迷不醒。医药费一度难以维持,后来靠着伯父的资助和担保,也还是住进了最好的疗养院。母亲这些年来过得确实像棵植物,但无疑是一棵被精心照护的植物。
就算母亲知道每一家贵族公学都拒绝了妹妹的入学申请,珊希被预备军官学校延迟毕业,连降两级,就算母亲知道父亲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时候,用的是她陪嫁的那支象牙柄古董左轮手枪:就算母亲知道后来警方把那支作为证物的枪还给珊希和妹妹,她们却不得不又把它交给拍卖行换钱买食物……又能怎么样呢?
母亲永远只会一面哭泣,一面用大杯的烈酒送下一把一把五颜六色的迷幻药,躺在柔软洁白的病床上沉睡四年,对她来说已经算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珊希无声地叹了口气。

对面座位上的人人也叹了口气。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啊?都第三次绕回这里了,这次会不会真的要降落了?”他问。
回答他的只有乏昧而平稳的机械噪声,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珊希也一样,只是从手中的信件上抬起眼来,看了看头顶。
这是架运输机,客舱狭窄,更谈不上舒适,坐了十个人已经略显拥挤。客舱的天花板是平铺的全景屏幕,在半躺的休息模式下,外面的景象一目了然。熟悉的灰红色星球在视野中急遽放大,他们搭乘的穿梭机正在高速接近火星。
火星是凯罗伦帝国的首星,荒凉的红色表面上散布着着首都奥林匹亚与另外十几座庞大的半球都市.容纳了约五分之一的帝国人口。他们就读的预备军官学校本身就是—座环绕火星运行的巨型空间站,从学校直飞火星表面只需四小时航程。
可是这十几个小时以来,这架空天运输机始终只是在太空中胡乱绕行,路线完全随机,找不到任何规律,也无法推断它真实的目的地。
发问的家伙嘴里嚼着两根细长的甘草糖棒,糖棒一颤一颤,如同一只甲虫摇着敏锐的触须:“没错,保密条例是明文规定,为了甩掉潜在的跟踪,前往机密地点的途中必须进行一定时长的迷惑飞行。可我们这只是毕业考试唉,有什么可机密的……”
珊希心头暗自一悸。确实如此,再这样下去,就连她那点仅余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这些对底舱里的“货物”还一无所知的大孩子们,还能忍耐多久呢?
幸亏那个人的思绪很快又跳到了别的问题上:“不知道毕业考试到底考些什么?听说每个中队的考题和考场都不一样诶。我曾外祖父毕业正好赶上巴伦西亚空间站叛乱,直接开到前线,只要活着回来都算考试通过。但是现在根本没仗可打,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边境海盗,也不可能让我们去剿灭他们呀,我们这帮人出了模拟舱就什么也不懂……”
珊希直接在座椅上翻了个身,用沉默的后背对着他。就算每个人心里都埋着同样的疑问,也只有这家伙会这样喋喋不休,仿佛他思考时用的不是脑,而是嘴。不过,那倒是一张即便塞满了零食,也常常能切中要害的嘴。
“最奇怪的是,为什么其他中队都是乘军机出发,只有我们搭了个破运输机啊?‘送子鹳’这种型号根本是用来给学接餐厅送补给的吧。你说底下的货仓里装着什么?我们的考题总不会是押运几百吨马铃薯吧?”
马铃薯……如果真的是马铃薯就好了。把它们送进厨房,稀里糊涂混个毕业,她也就可以从此自由,做一份寻常的工作,过—辈子寻常的日子。
其实伯父当初就说过,这并不是交易,也没有契约可言,如果她不愿意加入计划,大可以直言拒绝。她却立刻一口应承下来,母亲和妹妹的一切开销全都仰赖伯父,她实在没有拒绝的立场。至于这个庞大的计划到何时才算正式结束,何时才不需要她的存在,当然不是她能够过问的事情。


那人伸出穿着飞行靴的脚,轻轻踢了踢珊希的靴子:“你说呢?你说呢?”
“泽维尔,你就不能去烦其他人吗?”珊希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瞪他。
“这些家伙看起来像是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么?”泽维尔叼着的甘草糖棒灵巧地转了一个圈,遥遥指向身边的队友们,“队长大人永远在冬眠,不用说了。而我们的王牌飞行……嘿嘿,不对,王牌模拟飞行员,昨天下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早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块木头了。”
珊希咬住下嘴唇。

其实泽维尔没说错。“送子鹳”的体积虽然庞大,客舱却紧凑得像个豆荚,她的队友们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十几个小时,早已不复出发时的兴奋,多半是在睡觉或戴着头盔玩游戏,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拆装武器消磨时间。
队长海恩的身体一向虚弱,一个学年里总有一两个月要请病假,最近越发苍白嗜睡,简直让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清醒着毕业。此刻他也还在睡着,纤长优雅的躯体蜷成一团,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确实像是冬眠中的蛇。
原本安德里亚很少放过这种恶作剧的大好时机,他曾经在海恩手心挤上果酱,又往他脸上滴水,海恩熟睡中觉得痒,迷迷糊糊用手去擦,却抹了自己一脸果酱,让全中队笑成一团。可是安德里亚这一路上却出奇的沉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他面孔线条原本就秀直傲慢,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了凛然的锋利。
今天清晨,珊希从宿舍的天台上看见一架穿梭机直接降落在校区专用的空港,把安德里亚送回宿舍。那架穿梭机尾翼喷涂着星冠与权杖的皇家纹章,有权使用那种纹章的只有皇帝与皇后,而皇帝已经从世人眼前消失了十九年。
皇后急召安德里亚觐见,难道就是为了提前一夜向唯一的侄儿透露关于“货物”的消息?她静静地思量着。不,一个少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至少会有几分喜悦的模样,可是安德里亚的神情却让她想起每天早起时在镜中看见的自己。像是站在无尽迷宫入口,再无退路的旅人……也像是一道被打磨得寒芒迸发,却不知最终要刺向何人的利刃。
泽维尔肚皮上堆满了零食的包装袋,他挨个儿抓起来,把袋子里剩余的残渣抖进嘴里:“再说你以前读过一次三年级,总该比我们知道得多点吧。”
珊希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语气更加冷淡:“我是曾经读过一次三年级,但是没能参加毕业考试就被降级了,当时的同学也没有联系了,他们的考题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泽维尔知道说错了话,急忙直起身来:“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
“孩子们,整理一下,我们准备进入大气层了,会有点颠簸。”扬声器中前舱驾驶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唠叨。珊希把信折好,塞进贴身的襟袋。泽维尔也跳了起来,忙着收拾一身的零食空袋。
邻座的人蠕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他的个子不高,面庞稚嫩,几乎不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更不像是那位威仪慑人的伯父的儿子:“……我们要到了吗?”
“应该快了,诺亚。”珊希伸手帮他擦去额上的细汗,“胃还疼吗?”
诺亚摇了摇头:“睡了一会儿好多了。我猜之前是太紧张了。”

他们已经绕到火星向阳的一面,壮观的弧状地平线横亘过整个屏幕。

身下的坐椅外形开始逐渐收拢变化,将乘客的大半身体稳固地包覆在内,同时沿着地板上的轨道滑行,退回客舱两侧。十几秒之内,两列舒适的座位就变成了一只只结在舱壁上的软胶茧壳,预备应对大气层内的颠簸。海恩依旧没有醒来,只是随着茧壳的收拢,无意识地改变了睡姿。
星球的褐红表面隐约有山壑脉络浮现,惊人巨大的流云漩涡横亘其上,有如血红眼球上破裂的苍白瞳孔。火星本是一颗很少被云翳包围的星球,那团云涡其实是直径近千公里的夏季尘暴,已经在火星北半球肆虐了近两个月。
云涡在屏幕上急速放大.几分钟内,他们已经逼近了暴风圈的瞳孔。“喂!这是怎么回事……不要冲着那里去吧!”泽维尔的哀叫声响彻机舱。
“送子鹳”没有选择其他天气晴好的降落通道,而是毫不迟疑地向着云涡深处急速下降,投入暴风眼。
狂烈旋转的暴风圈像个硕大无比的漏斗,四面壁立的都是彤云雷电,暴风眼中却平静得可怕,如同一条隧道,刺穿动荡的尘暴中心,指向地面。越往下降,壁障越薄,降至云层底部时,穿梭机骤然拉平机身,向外突围。机身与混沌大气剧烈摩擦,隆隆震动,像是燃烧的彗星拖着白热焰流在云间飞蹿。
“有哪里不舒服吗?”珊希从自己茧壳里伸出一只手去握着诺亚,为了压过噪声,不得不大声叫喊。空天运输机降落的舒适度与客机无法相提并论,虽然在模拟训练中经历过各种极端环境,但那都是在严格的监测下进行的,还有医疗队时刻在旁待命。这是诺亚他们第一次在真实环境中执行任务,任何闪失都可能造成血淋淋的后果,不由得她不担心。
诺亚脸色发青,却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也握紧了她的手“好羡慕啊……我的堂姐怎么都是些只知道买珠宝和听歌剧的家伙啊?”泽维尔在—旁嚷道。
“因为我的运气比你好呗。”诺亚毫无城府地笑着,声音被震得断断续续。
珊希也淡淡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脱离暴风圈的过程异常顺利,运输机很快就离开尘暴区域,进入安定的季风气流。假想中的追踪者即便没有被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迷惑飞行甩掉,也不可能在那样的暴风中咬住“送子鹳”。
平稳的机翼下掠过无数深谷与高山。白日将尽,山岭起伏一望如海,金红的尘埃在夕照中缓缓涌动。以山脊棱线为界,地表被鲜明地割裂为猩红与漆黑,仿佛是鲜烈的火焰和暗寂的灰烬,一眼望去,大地似在永无止境地燃烧与熄灭。
“这山也太陡了,这沟也太深了……这几千公里都找不到—块能建殖民都市的平地吧!”泽维尔人被固定在茧壳中,单—颗脑袋转来转去,紧盯着全景屏幕,赞叹不休。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珊希觉得有些好笑。
泽维尔摇头:“我是个乡下人,我父亲的封邑在天王星附近,很远的,上学之前我一次都没来过火星。”
诺亚也抬头看着头顶的屏幕:“这是火星西半球上最大的一片死地,—千多年前,人类还没有进入太空的时候,就已经用望远镜发现了这里,把它命名为‘诺克缇斯迷宫’,很贴切的名字啊!”
“送子鹳”猛地向下俯冲,潜入迷宫深处,飞行一段后又陡然拉高,在迷宫中看似漫无目的地反复回旋升降。以极高速度兜了几个直径数百公里的大圈子之后,泽维尔最早领悟了状况,捂着脸喊起来:“不要吧,又来了?这次要转几个小时?”
仿佛是要回答他的问题,客舱前方的金属壁障发出响动,喀哒喀哒地向两侧折叠收起,驾驶舱与客舱之间的隔断消失了。这架庞大得空天运输机原来只有两个驾驶,其中年长的一个背对着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孩子们,本机机长向你们致意。看来我们有必要开个短会了。”

“什么?”泽维尔从脸上挪开双手,绝望地问。

“‘送子鹳’刚离开尘暴,我们就检测到附近有个身份不明的飞行物。经过刚才15分钟的确认,它跟随的目标就是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泽维尔尖叫。

年轻的副机长转脸看着他们,一只胳膊轻松自在地搭在椅背上:“我们已经有了个不错的方案,只是会有点颠簸。各位没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倒数60秒,然后关掉全部主副引擎。”
“怎么会没有……唔!” 泽维尔的嘴被人用一个氧气吸嘴堵住了。

“没有意见。”身后有个人打了个呵欠,声音还是睡意蒙眬,命令却有条不紊,“E271中队全体注意。打开飞行服磁力爪,自我固定,使用氧气吸嘴,做好失速的准备。”
队长海恩终于醒了。


第三章 九州志vol007

警报急促鸣响,宣告引擎已完全熄灭。失去一切动力之后,这艘自重数千吨的空天运输机便如同—只死去的飞鸟,狂乱地旋转着坠向大地。

安德里亚被磁力爪牢牢地束缚在座位上,遵照飞行守则,咬紧软胶氧气吸嘴,以防在眩晕中呕吐,或在撞击下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的队友们与他一样,都处于良好的固定姿态,像十只紧紧攀附在岩壁上的蝙蝠。急速跌落带来的失重状态始终未曾停止,安德里亚的身体在茧壳坐椅中微微浮起,几近纯白的浅金色额发在眼前不受控制地飘拂。如此强大的G力足以使—般人的眼球充血,视野一片猩红,但对于全员通过模拟极限训练的他们而言,还算不上什么问题。

49,50,51……从骤然失重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心中默数着秒数。

坠落似乎水无休止。

“甩掉他们了吗?”在警报与金属震响中,他听见副队长珊希拿开了氧气吸嘴,高声叫喊。

运输机副机长同样大喊着回答她:“不确定!我们最好降得更低一些!”

驾驶舱前景屏幕上,猩红群山险峻直拔,如同丛生的巨大长枪,刺向每个人的眼底。他们的飞机正急速跌入那些林立枪尖之间的狭窄深渊,高度计显示的数字以每秒数十次的频率跳动着下降。

珊希追问道:“要降到多低?已经关闭动力70秒了!”

“非常低,小姐。”机长回头看了看她,“我们必须进入诺克缇斯迷宫底部,才有可能在到达集合点之前甩掉跟踪者。来不及折返了,而且在返程上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更大。”

“耐心点,西尔贝克中尉。”耳机里传来队长海恩的声音。他使用了这架运输机的舰内通讯频道,机组与中队的全部成员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发言,而不必顶着噪音叫喊:“做个简单的计算,我们在相对高度7000米的山顶附近开始进入自由落体状态,设重力加速度是0.39G,即使不考虑大气阻力,也要经过至少187秒的坠落过程,才会撞击地面。”

“看来你们这帮学生中间至少还有一个没在物理课上睡觉。”副机长咧嘴一笑。

“闭嘴,干活。”机长抬手敲打副机长的后脑勺,“你没听到吗?这位小姐是西尔贝克家的人,别惹她不高兴。”

副机长开始逐个确认引擎重新点火前的开关位置:“得了吧,这艘船上不能得罪的人可多着呢。出发前是我核对的乘员名单,这帮孩子里几乎没有不是贵族的。一共才十个人,就有两个西尔贝克,一个柯伦托,一个葛立芬伯格,全是金光闪闪的选帝侯家族姓氏。只要获得三个选帝侯家族的支持,都可以当皇帝了咧。是不是啊?”副机长百忙之中回过头,轻浮地冲他们眨了眨眼。

“做你的梦吧!”机长大笑。

安德里亚的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心中默数着的秒数却没有停止。他就是那个不能得罪的葛立芬伯格,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继承父亲的爵位与选帝侯身份,成为葛立芬伯格家族的族长。令人敬畏的家族光环一路跟随着他,即便是在十四岁进入军校受训之后,这样善意而大胆的嘲讽也很少遇见。

他们已沉入谷底的黑暗之中,不见天日,只是在重力牵引下疯狂坠落。

安德里亚数到了175。

还有12秒,他们就要撞击地面,粉身碎骨。

四个辅助发动喷口骤然向下喷气,坠落的势头被强行刹住。由于惯性,身体高速向下撞击坐椅,震得每个人的内脏几乎都要从口中跳出。在距离谷底不足500米的高度,主引擎正常发动,持续不断的警报终于停止了,飞行姿态迅速恢复平衡。他们开始在风蚀的岩柱之间低空穿梭。引擎喷射的热流吹起大量绯红尘沙,在这个时刻狂风肆虐的星球上,也有助于隐藏他们的行踪。

“掩星,我是‘送子鹳’。应该已经甩掉了跟踪我们的不明船只,不过按照安全条例,我们会在外头兜几个大圈子,再到集结点去。”机长对着他的通讯器说。

通讯器始终静默,并未传来任何回答。

“他们没有收到?” 副机长问。

“不可能,这里离集结点不到100公里,不可能收不到我们的呼叫。他们就是不吭声而已。”

“‘掩星’是什么?”珊希质问。

机长头也不回:“掩星基地,一个军事基地,也是你们这次航程的目的地。”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基地。”红发的少女狐疑地皱起眉头。

“当然了,小姐,它是绝密,听说过掩星基地的将军都没有几个。”

“如果掩星基地不回应任何呼叫,怎么导航呢?”海恩似乎有了些许兴趣。

“这个基地就是难搞,外来的穿梭机只有飞临指定的集结地点上空,停留在指定高度,才能激活导航信号,被引导到真正的入口。所谓入口,也不是一个能让我们飞进去的窗口,所有乘员和货物必须在入口处换乘车辆,然后在地下隧道里开个老半天,才算进入基地。我来过五六次了,没有一次的集结点和入口位置是重复的。基地周边的地貌全都加上一层光学伪装,定期修改,从外部根本看不见它的半球遮罩。前几年有艘迷路的民用飞船一头撞了上去,当场被防御光束网化成了灰,连个渣都没剩下,最后只能作失踪处理。”

“所以跟踪者的目标并不是我们,从学校—路追踪十几个小时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安德里亚神色不悦,“他们的目标是掩星基地,使用的策略也有效易行:埋伏在基地附近,总会有进入基地的穿梭机带他们找到正确的位置。‘送子鹳’的时速不算低,但是与军机相比,依然是个容易追逐的目标。”

“听起来真是令人伤感,我们在太空里兜了半天,就是为的不让猛兽循着印迹尾随而来,结果倒在家门口被跳蚤叮上了。”海恩懒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贵族老爷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全条例,终究还是败给了跳蚤啊。”

有几个人悄声笑了。即便在他们这群天之骄子中,海恩的地位也是最为高贵的。父亲早逝,他在十二岁稚龄便继承乌拉诺斯公爵与柯伦托家族选帝侯的封号,确切说来,在整个帝国中,地位居于海恩之上的只有帝后二人,安德里亚的父亲身为选帝侯,也不过与他爵秩相同而已。由这样的一个人口中说出“贵族老爷”四字,本身就是个不错的笑话了。

“又跟上来了……这次很近,在我们头顶,距离8700米。”副机长报告,“他们还没放弃。”

机长抬头观察全景屏幕:“保持航速。”

火星的低重力令山岭格外陡峭,空天运输机正在纵横交错、深达数公里的峡谷群中穿行,像是一颗沿着狭窄轨道滚动的钢珠,没有多少转向机动的余地,上方是他们离开诺克缇斯迷宫的唯一通路。

“求援信号已经发出12分钟了,怎么还不见增援的影子?”珊希眉头紧锁,“这架运输机有什么武器装备?”

副机长耸肩:“通信频道都被提前锁死了,除了掩星基地,我们无法与其他任何作战单位联系。就算能在通用频道呼救,从最近的维京基地赶到这里也需要50分钟,也就来得及收尸吧。武器倒是有两门l50mm自卫机炮,还有一套很不错的自爆系统,可以保证在救生小艇脱离之后把整艘‘送子鹳’炸成均匀漂亮的碎末。”

“不行!”珊希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刺人,“自爆是最后手段,不到万不得已,绝对……”

“珊希。”有人打断了她,她愤然回头去看,是安德里亚。

“你是在担心货舱里的马铃薯么?”安德里亚瞥了她一眼。

空气一时间静窒了。

比他年长三岁的红发少女变了脸色,一贯的稳重神情瞬间消失,眼中闪过尖锐的光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在跟踪者出现之前,你还是我们之中最沉得住气的人。可是现在你烦躁得都不像你自己了。刚才泽维尔说得对,十个人搭乘一架‘送子鹳’确实过于浪费,要掩饰行踪,有许多更小巧、速度更快的民用穿梭机可供选择。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些什么东西,必须在货舱里跟我们一起送往掩星基地。”隔着走道,安德里亚犀利的灰眼直视着她,“我只是想知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那些东西能帮助我们吗?”

珊希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面色苍白。

“你不想把那些东西炸成碎片,也不想让它们原封不动地落在别人手上吧?”安德里亚知道她内心的天平开始摇摆不定了。

“什么东西落在别人手上?你们在说什么?”泽维尔惊慌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一时间频道陷入静默。

“跟踪者的高度在下降。他们想接近我们。”副机长出声提醒。

仍是沉默。

第一个开口的是珊希的堂弟,声音怯弱的诺亚·西尔贝克少尉:“货舱里的东西是……是‘那个’吗?”

珊希警告地盯了诺亚一眼。

诺亚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退让:“如果是‘那个’的话,应该有用的。”

“究竟是什么,‘那个’?”安德里亚追问。

诺亚刚想开口回答,却被珊希断然喝止:“诺亚!别再说了。”

“对不起,珊希,可是安德里亚说得有道理呀,作为联络官,你应该有应急处置权限的。”

珊希没料到他直接把“联络官”三字都说出了口,见全中队的同学注视她的眼神,知道再无法隐瞒,一时噎住了。过了许久,她才稍许放缓了口气说道:“作为联络官,我没有权限知道航程的目的地,飞行员知道目的地,却没有权限查看货物。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这个等级的机密暴露在外人眼里会是多么严重的事故……何况它们现在都只是空壳,一旦出舱,就只是一群活靶子而已。”

“它们毕竟能移动呀。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动,最终也只能让它们跟着‘送子鹳’一起自爆,不是吗?”诺亚恳求地望着她。

珊希又沉默了一会儿,认输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应该保障它们的安全和机密。”

“如果父亲要责备你,我会告诉他那是我的主意。”诺亚伸手握了握她,满脸孩子气的认真,“我会告诉他,你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不管你们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但是既然有了结论,我们就不能束手待毙了。”海恩从半茧状的固定位置里钻了出来,“E27l中队全体,移动到货舱。”

手套掌心与飞行靴前掌内都附有磁力爪,只要从固定模式转为攀爬模式,便可以贴附在任何金属平面上。在每个人都爬出固定位,忙于调整磁力爪的时候,机长平静地说了一句:“孩子们,抓紧,要翻身了。”

安德里亚猛然抬头。
一座细窄的岩柱挡住去路。那是典型的风蚀形成的峡口孤岛,如果从正上方垂直俯瞰的话,它是不起眼的狭长泪珠形状,实际上高度却有数千米,和峡谷两侧的群山平齐。即便头项没有不明舰只在接近,他们也绝来不及爬升到岩柱顶端,两侧可供绕行的通路也都远远窄于运输机的机身,避无可避,迎面而来的正是泪滴的尖头,—道高达7000米的岩石刀锋。
辅助发动喷口怒吼起来,强劲的局部推力使得眼前的一切像要解体般颤抖不已,熨斗状的机身骤然侧立而起。机腹与岩壁摩擦,发出滞涩的金属摩擦声响,在撞上那道巨大刀锋之前的最后—秒,运输机像个破罐头般连滚带跳地滑进了右侧的狭窄通路中。原本他们栖身的机身两侧瞬间变成了地板与天花板。在攀爬摸式中,磁力爪只能维持被动吸附,—个正在迈步的家伙从上面掉了下来,发出短促的尖叫,像猫—样。
离跌落者最近的人及时伸出单手,拦腰捞住了那个娇小的身形。

“注意点,梭尔少尉。”他语带责备地说。

“谢谢提醒,乌第少尉。”被拯救的女孩立刻重新贴附回墙面上,没有多少感激的口吻,却有着针锋相对的敌意。


短暂的小sao乱没有拖延队伍移动的速度,他们手脚并用地攀爬着离开客舱。因为“送子鹳”侧倾着飞行,通往下层货仓的地板活盖门已经变成了一个侧墙上的小窗口,珊希解开了门上的虹膜锁,他们依次钻了进去。
舱内只有暗淡的几盏检修灯,浓重的阴影掩去了“货物”的一切形体,黑暗中,只能看见几道金属棱线隐约绽出冷蓝光芒,如同薄锐的刀锋。阴影未能覆盖的地面上,一只手在微光中僵卧着,从指尖开始,所有可见的部分都被武士般的金属重甲紧紧包裹。
“这是什么?”尽管早有猜测,安德里亚还是不禁走近了一步,弯腰轻轻触碰那只冷滑灰白的手。那是一只属于巨人的手,单只一个指节,就比他的整只手还长。
“请帮我们打开货舱照明。”珊希说。
“稍等,西尔贝克小姐。”副机长在耳机中回笞。
“谢谢。”她切回了中队通讯频道,确保驾驶舱中的人不再能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接着,她挺直了脊背,环视眼前的队友们。
“它们的名字是‘神临’。受帝国军参谋总部委托,西尔贝克工业集团花费19年时间、百亿镑资金开发的人型作战机体。仅有的十台原型机,都在这里。”
“哒”的一声,更多的光源被打开了,整个货舱骤然明亮起来。
“送子鹳”型运输机全长120米,机腹最宽处达27米,底层货舱容量惊人,添加隔层后足够短途运送数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但此时,这个货舱竟显得狭仄。
正如他们刚才的固定姿态一样,“货物”还被稳稳地锁在两侧舱壁上。十具庞然的金属躯体相对而坐,复杂的锁定机件捆住了它们的四肢与所有重要关节,由于船身翻转,现在它们半数悬吊于头顶,半数仰躺在地面,姿态奇异,仿佛一群被锁链禁锢的沉睡巨神。
灯光下,原本灰白的合金装甲上泛出透明微蓝的晕彩。
海恩眯起双眼细看:“这是复合硅蓝涂层么?”

珊希点点头:“战舰级的装甲涂层,非常昂贵,但也非常耐热、坚固,足以应对进出大气层时产生的极端高温。”
“我认得它。它肩上有我的家徽。”海恩仰头看着那台机体的肩甲。
珊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当然认识它,它的一切参数和特征都是你亲手设置的。过去三年,我们一直在模拟舱里反复测试调整的那套空想中的机甲系统,其实就是‘神临’。根据每一次的改进建议和反馈数据,西尔贝克工业的研发人员会对机体做出相应的调整,就连我们构想的配套武器,西尔贝克的武器实验室也都进行了进—步的设计,大舒分制成了实物。虽然不曾触碰过这些机体,但实际上我们就是‘神临’专属的试飞员。这次毕业考试,就是要用‘神临’进行对战实测,可是机体上搭载的武器已经先行从武器实验室送往测试地点,所以现在这些机体是赤手空拳,除了尽量回避伤害以外,我们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
“‘送子鹳’怎么办?他们几乎没什么武装可言。”安德里亚并不喜欢抛下他人独自逃生的想法。
“我们离开之后,‘送子鹳’的载重会减轻数百吨,可以飞得更快些。”珊希板着脸。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套说辞吧?这只是一架货机,即使抛掉全部载重,以跟踪者的速度,要捕捉它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了找出掩星基地的方位,跟踪者可能会对那两个飞行员用刑。”安德星亚眉头紧蹙。
珊希一字一顿说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海恩扬起铜金色的双眉:“等一下。假如‘神临’真的就是我们平时使用的模拟机体,那么在武器全部卸载的状态下,左大腿后侧的储物仓里应该还有一支手持加农炮……”面对四周那些骤然充满希望的目光,他镇静地把这个句子说完,“……的炮管通条。装甲上有耐热耐冲击的硅蓝涂层,手里有简单的武器,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应对跟踪者,保护我们自己和‘送子鹳’
。”
泽维尔怪叫:“你管一根拨火棍叫简单的武器?这跟原始人用来互殴的木棒没有区别!”
“其、其实那根通条的硬度和韧性都很好,耐2100摄氏度高温,还可以折叠……当初是我提议添加的。”诺亚怯怯插嘴。
十个人面面相觑。

安德里亚早就认出了自己的座机,它正悬在天花板上,肩甲上带有他在模拟机上设置的标志:他的姓名缩写A.L.G。靠着磁力爪的帮助,他敏捷地攀了上去。
“你在做什么?”珊希质问。

“我要解决一个最基础的问题——看看那根通条是不是真的存在。”安德里亚滑进驾驶舱。
弧状屏幕瞬间展开,将驾驶座360度包裹起来,呈现出外部的全景。十几个半透明对话窗同时浮现在全景之上,十指指纹、两手掌纹、双眼虹膜、面部轮廓……一切密匙同时开始核对,带有动作感应功能的贴身衬甲左右扣合,锁住了他的双腿和躯干。一切都和他待了三年的模拟舱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响应指令的不是虚拟的画面和声效,而是真实的钢铁部件。安德里亚的手指飞速在操作界面上跳动,机体周身的气闸和活盖一处处打开。所有的弹匣和武器夹仓全都空空如也。队友们也都跟着启动了各自的机体,每台机体的检查结果都令人失望。
“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通条真的还在。”安德里亚摸出那根通条,巨大的钢铁手腕一振,原本折叠为三段的合金棍棒展开了,全长8米,有两层楼之高,也不过刚刚超过“神临”的半身长度。

海恩的声音从全舰通讯频道中传出:“人员就位,启动待机。西尔贝克中尉、乌第少尉、威茨少尉、奥利维埃少尉、道森少尉,你们五个担任第一梯队,解除锁定准备作战,其余人保持固定位置。”
安德里亚打开左脚的固定组件,让他的机体踢了海恩一脚,金属相击,发出铿然巨响。
海恩也解开右手的锁定,用巨大的金属手掌公事公办地、安抚地拍拍安德里亚机体的脑袋:“我知道你讨厌当第二名,可是货仓的体积不够,只能让地面上的五个人先走。你知道的,在西洋象棋的棋盘上,兵不先行,车与象也无法移动啊。”
“别吵了,你们听。”珊希悄声说。

头顶方向传来连续几下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到了他们的机身上,以灵巧的步伐奔跑。
“送子鹳”左侧的几个辅助引擎喷口陡然嘶叫起来。机身毫无预兆地连续横滚,却仍然保持着前进的方向与速度,像一枚射出枪口的子弹在空中旋转着飞行。附着在机身外侧的那些东西——不管究竟是什么——立即被甩开了,或许是撞在了岩壁上,片刻之后,从遥远的后方传来几声爆炸。
翻滚最终停止的时候,机舱上下又对换了位置,海恩指派的第一梯队全都被悬吊在半空中。一旦锁定装置松脱,他们根本无法在拥挤的货仓内找到立足之地,只能砸在下面的队友身上。
“看来现在我们成了必须先行的棋子了。”安德里亚瞥了海恩一眼。

下一秒,厚重舱壁外传来剧烈密集的闷响,送子鹳的自卫机炮开火了。

舱内通讯频道送出机长的声音:“孩子们,刚才的过山车还开心吗?可惜不能再来一轮了,刚才算我们走运,那段通路恰好比较宽,往后可没有能这么折腾的空间了。”
“怎么回事?”海恩问。
“对方开始攻击了。掩星基地还是不回应任何呼叫,这帮见死不救的家伙。”副机长接口。
从驾驶舱传来了运输机外侧的全景图像。为了摆脱追踪,“送子鹳”运输机正以全速在谷底贴地飞行,尘雾翻腾,上方的黑暗中却有刺目的氙灯冷光投射下来,将他们笼罩在内,如同舞台追光一般片刻不离。对方正悬浮在他们头顶,以完全同步的速度飞行,始终封住他们唯一的上方出路。
在过去的半小时内,追踪者只是雷达屏幕边缘的一个时隐时现的小光点,此刻它第一次如此接近,以至于肉眼都能看清轮廓。那是一艘帝国军制式的工兵维修舰,外表破旧,似乎经过多次修补,被灯光照亮的舰腹上一道狰狞的焊接痕迹蜿蜒着贯穿首尾,如同被开膛破肚又粗略缝合起来的伤痕。
探照灯光自上而下倾泻,运输机身侧的机炮自下而上喷吐火焰,弹幕与冷光交织中,许多黑影正曳着减速伞,先后悠然降落。一旦落到“送子鹳”的机身上,它们便切断伞绳,挥舞着八条纤细的金属长腿快速移动起来,寻找装甲薄弱的地方,无数带着吸盘的小小脚爪在舱顶上奔跑,噼啪作响,如同一场冰雹。
“缝衣蜘蛛?”莱昂奈尔?乌第少尉惊愕地说。这种小型机器人一贯用于战场上即时修补舰船装甲,可是他们也从未见过缝衣蜘蛛像现在这样密密麻麻如暴雨倾落的景象。
“这次它们可不是来帮你缝衣服的。”在中队频道里以讥讽语气回答他的是缪茜卡·梭尔少尉,“它们是来拆装甲的。”
已经有几只缝衣蜘蛛选定了满意的地点,用一条长腿作为支点,伸出另一条加装了切割工具的长腿,像圆规般转动起来。脚爪下射出的纤细光束轻易溶解了“送子鹳”厚达半米的多层装甲,不需借助舰外全景图像,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花板上几处正在成型的红热圆弧。
“好像……我的引擎旁边就有一只。”悬吊在天花板上动弹不得的诺亚声音中带着恐惧。那只蜘蛛就快切割出一个完整的圆,激光的路径恰恰将要经过诺亚的聚变引擎,眼看就要引发爆炸。
“别紧张,我马上就到。”珊希就在他身边,立刻解开了机体的一只手,准备去帮他。
安德里亚比她更快,瞬间挣脱了剩余的几处锁定,操纵“神临”起身,一脚踢开那块即将脱落的金属,专注于工作的缝衣蜘蛛随之翻滚着跌入峡谷深处。安德里亚让机体舒展了一下筋骨,顺手捅飞另一只企图从缺口钻进货舱的蜘蛛。
“葛立芬伯格,没事干的话就去把后舱门打开,我们需要到机身外面去。”海恩也从固定中脱离出来,抽出唯一的武器,“梭尔、诺依曼、萨克森,跟我一起去解决工兵舰。我们离开货舱之后,其余人清扫一下机身上的蜘蛛,保护‘送子鹳’。”
“好运,孩子们!Break a leg!”机长用爽朗的大嗓门喊道。
“嘿!我才不要摔断腿!”泽维尔大声抗议。
海恩笑了:“不是那个意思。在古老的地球纪元,传说若是顽劣的精灵听见人类许下的愿望,就会刻意推动命运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在新兵开赴战场之前,反而要祝福他‘摔断一条腿’,精灵们才会使他平安归来。”
“喔,好吧。”泽维尔振奋地怪叫,“那让我们一起摔断腿吧!”


后舱门轰然向下翻开,浅红的尘埃飞旋着灌进货仓。立即有蜘蛛发现了这个新的入口,沿着天花板从门缝中涌入。顶着强风,五具机体跃出舱门,合力将后舱门重新关闭,而后向上空的工兵舰飞去。仍有数百只拖着降落伞的机械蜘蛛密密麻麻悬浮在空中,他们的出现惊动了那些蜘蛛,它们全都从腹部放出原本用于悬垂作业的长长丝线,倒挂在伞下,奇异而轻盈地摇晃起来。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强韧的合金蛛丝越拉越长,织成一张令人眼花缭乱的网,将第一梯队的五个人困在中央,迫使他们只能背靠背聚集在一起,互相掩护。
“它们在做什么?荡秋千?”缪茜卡·梭尔厌恶地看着漫天飞舞的蜘蛛,豪富之家出身的她恐怕连在噩梦里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上下左右的蜘蛛们以完全一致的频率朝着他们大幅摆荡,如同受到磁铁吸引的无数钟摆。
“它们正在瞄准。”安德里亚面无表情地回答,一面以防守姿态将炮管通条横于胸前。
“瞄准什么?”缪茜卡依然不解。
“瞄准我们……蹲下!”
摆荡的幅度已经到了最高点,那些生着尖利长腿的小小机械仿佛是受同一个意识的控制,同时牵引着丝线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扑来,在空中织出纵横交错的迷网。安德里亚就在那瞬间出手了。通条在空中翻飞,挥出一片巨大的空白之圆,把所有近身的蜘蛛都扫出圆外,海恩则轻巧地从安德里亚破开的那处空隙闪身离开。其余机体都没能成功躲闪,被合金蛛丝缠住手脚,跌回“送子鹳”的机身顶部。缪茜卡的运气最差,她的机体上几乎裹满了攒动的蜘蛛。那些纸质扭动着,互相踩踏着,以圆规般的方式开始切割机体。
通过通讯回路,缪茜卡的尖叫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镇静!这种程度的激光不会立刻伤害机体装甲,优先清理头部和关节部位。”海恩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撞击同伴们的身侧,将夹在两具巨大金属躯壳之间的数十只缝衣蜘蛛挤成碎片,接着顺手用通条敲下努力切割缪茜卡后颈关节的两只蜘蛛。
“花了三年时间精心测试的昂贵机体,初次见面,我给它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用拨火棍殴打蜘蛛。”安德里亚叹息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圆通条,精准地打飞一只蜘蛛,它曳着丝线和乱爆的火花撞进同伴之间,引发了一连串微型爆炸。
“打得好。击剑课有教过这一手么?”海恩高高跃起,脱离战圈,让身后主喷口射出的高温光焰笼罩缪茜卡和其他队友,蜘蛛们的丝线与细腿因高温而逐渐软化,噼噼啪啪地坠落在“送子鹳”的机身上,融为一摊摊丑陋的液态金属。
“小时候我爸教我的,一种地球纪元的运动,叫什么来着——棒球!”安德里亚再度挥棒,把一大串丝线相互勾连的蜘蛛送进海恩的攻击范围中。
“不错,下次教我玩。”海恩语调轻松,呼吸却有些急促。

安德里亚知道海恩的体力一向不济,只怕不能支撑多久,必须速战速决,心中不由焦急。
脚下忽然一震,“送子鹳”的货仓后门、顶门瞬间全部弹开,顶门已被翻转到侧面,立即被岩壁擦飞,重达一吨多的金属门板在烟尘中翻滚着远去。
耳机内突然响起杂乱的尖锐提示音,几乎是一瞬间,全部通讯指示灯同时亮起,是有人违反通讯静默原则,打开了“送子鹳”内外部送话的全部频率。副机长在所有频率中声嘶力竭地叫喊:“拉高!拉高!前方巨大异物反应!直径15公里!90秒后冲击!非本机驾驶乘员立即全体离舰避难!”
货舱内的五架“神临”立即脱出,“送子鹳”的机首已陡然抬起,不顾头顶500米处悬浮的敌舰,竭尽所能侧身向上爬升,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架势。工兵舰也侦测到了前方的异物,开始极力上升,却已太迟,两机之间的空间急剧压缩,只有残存的几只缝衣蜘蛛不知大难临头,仍在孜孜不倦地切割缪茜卡的装甲。
若是背部喷口全力开启,十具“神临”中的大部分都能及时避开撞击面,“送子鹳”却难逃毁灭的厄运:上升,便会与工兵舰同归于尽;保持高度,则必然一头撞上前方的巍然山岳。

“两侧散开!优先保护自己!”珊希反应极快,操纵引擎全力逆向喷射,让喷射的推力将诺亚的机体快速推向外侧。她成功了,反作用力却把她自己的机体推倒在“送子鹳”背上,眼看着工兵舰腹部刺目的探照灯急速迫近,无处可逃。
珊希紧紧闭上了双眼,听见沉重的闷响,继而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吱嘎声,预料中的冲击和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
不知何时,她身边多了另一具“神临”。那具“神临”踏在“送子鹳”的机身上,举起双手向上猛推工兵舰的舰腹,那模样就像一只夹缝中的蝼蚁,拼死想要分开两块缓缓碾合的岩石,在“送子鹳”强劲的引擎推力与工兵舰数千吨质量的两相冲击之下,它脚下的金属开始逐渐凹陷。这是个极其原始的笨法子,可能会让它连同飞行员一起被压成废铁,但也是眼下唯一能为珊希争取少许时间的方法。
“安德里亚!”从肩甲上的标志,她认出了那具机体的主人。她记得安德里亚原本的位置已很接近货舱后门,完全可以轻松避开撞击。
“快走,带上缪茜卡。”安德里亚喘息着。
珊希四下张望,发现缪茜卡的机体就倒在她身后不远处,受创严重。她伸出手,抓住了缪茜卡机体的手臂。脱离了危险的队友们开始纷纷折返回来,聚集在两舱夹缝外侧,死死撑住那道缝隙,试图阻止它继续闭合。
珊希拽着缪茜卡的机体,匍匐着向外爬行,靠近了安德里亚:“你的机体留下,你带上备用氧气,出舱跟我们一起走!”
“不行,压力已经超过设计极限了,自动模式不能启动,如果没有人留在驾驶舱里,根本维持不了推力。”贴身衬甲内部的动作感应装置将巨大压力传递到安德里亚身上,他说话已很费力,声音只能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必须有一个人留到最后。”
“不要!我们三个人一起走!”缪茜卡挣出一只手臂,想要靠近安德里亚。
他的“神临”却已无法承受压力,腰椎中内置的缓冲阀损坏,机体被迫单膝跪下,灼眼的蓝色电火花爆发而出,沿着装甲表面流窜。
“快点!别浪费时间!”他厉声命令。
珊希知道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拖延只会使得情况继续恶化。她不得不下定决心,强行拖着缪茜卡爬向不足十米宽的夹缝出口。
短路的电火四处延烧,备用程序相继启动又转瞬崩溃,驾驶舱内焦煳味弥散,数十种警报同时尖声啸叫。安德里亚的机体正在逐渐失去响应。
“安德里亚,她们安全了,现在你可以弃机了。记得别用紧急弹射装置,不然会把鼻子撞歪的。”无论何时,海恩的声音永远静如止水,带有催眠般的魔力,有时会令人产生某种幻觉,放佛只要听从他的命令,世上便没有不能迎刃而解的事。
安德里亚费力地从衬甲中挣脱出来,想要手动打开驾驶舱门,却没能成功。气体循环系统不知何时停止了工作。由于缺氧,他的头颅深处剧烈刺痛,视线阵阵模糊。他猛捶了几下,舱门打不开,安全锁恐怕是烧毁了。这时候若是有一只缝衣蜘蛛切开装甲,或许倒可以救他的命。
弧形屏幕已经熄灭了大半,从残存的视野中,仍能看见队友们机体脚下的金属舱板也早已深深凹陷,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两舰之间的缝隙仍在无可阻挡地缓缓闭合,如果再不脱离,所有人都会被卷入撞击的爆炸中。
“舱门打不开,你们该走了。”他艰难地喘息着,“马上!”
海恩在呼喊他的名字,他无法回答,只能竭尽全力呼吸,眼前的世界开始一阵阵模糊,他却想起了不相干的东西。父亲夹在古董书页间的那些植物标本,因为重压,变得扁平干枯,色泽苍老。被夹在数千吨金属之间的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年前的暑假,收到预备军官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挑衅般地把通知书抛在父亲的标本册上,转身就走。正要推门离去,他却听见父亲开口了。
“安德里亚。你是个顽强的孩子,这是好事,可是要记住,顽强和傲慢之间只有一道细细的界线。”
“父亲,你的界线,恐怕就划在你的鞋尖上吧?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跨过那道界线。”
“我只希望你凡事谨慎谦逊,要承认世上总有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否则有一天你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父亲的语气平缓,即便安德里亚如此公然违逆他的意愿,也不曾露出责备的意思。那一刻安德里亚没有回头,背对着父亲,露出一个淡淡讥讽的微笑。他早就知道父亲不会动怒,父亲向来是个柔和得近乎懦弱的男人。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不知为何,带给他的却不是得意,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然而到了此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清晰地记得父亲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父亲的预言终于兑现了。安德里亚的自尊——或是父亲所说的傲慢——绝不容许他临阵退缩,更不容许他抛下两个同伴独自逃离,终于让他自己身陷险境。
备用的随身氧气发生装置也损坏了,里面只残存着少量氧气。安德里亚摸索着手动释放了气阀,贪婪地呼吸着。这些氧气几分钟内便会耗尽,即便他能够从机体中逃出,等待着他的也只是致命的甲烷大气。
如果先窒息而死,就不必感受躯体被金属寸寸碾碎的痛苦了。

“你真的很像他……不仅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的勇气和胸襟。
”恍惚中,仿佛是伊斯塔姑姑冰凉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额发。
难道……我也继承了那种命运?安德里亚忽然笑了,笑出了声。

就这样结束了?太可笑了。不是每一个葛立芬伯格家的安德里亚都会死于无聊的机械故障的!
竭尽最后的力量,他一脚踹在舱门上。
舱门纹丝不动。

身体似乎不再听从他的命令,双耳嗡嗡作响,肺脏几乎要因缺氧而爆炸。
“‘神临’!全体闪开!”陌生清厉的声音插入了通讯回路,少女断喝的语气不容置疑,放佛近在每个人耳旁,“‘送子鹳’立即停止攀升,左舵40度,全速水平前进!”
脚下的“送子鹳”听从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指示,机身猛然拉平。头顶的工兵舰仍在爬高,夹缝中“神临”承受的压力顿时卸去。安德里亚被瘫痪了的沉重金属躯壳拖着,仰面倒在“送子鹳”的机身上。
时间骤然放慢,每次心跳之间似乎相隔一个世纪。安德里亚抬起头,破碎的弧形屏幕上,工兵舰腹部的苍白灯光在头顶无限放大。
——然后,天空中如有雷霆,轰鸣而降。
是死神吗?
细长、笔直、无限纯净的炽白光晕从钢铁中缓缓渗出,工兵舰的腹部装甲无声破开,探照灯迸发一阵火花,随着舰身一分为二。平滑整齐的断口中裸露出内里的管线结构,像是钢铁巨兽的内脏。电离光刃划然斩落,刃口宽度远远超过“神临”15米的身高,矗立在安德里亚面前,如同一道灼热亮烈的墙。
那道幻光流动的巨刃只挥动过一次。
数千吨钢铁拦腰截断,轻易得如同孩子折断手中的一根饼干棒。两截残骸像是倾塌的摩天大楼,拖着黑烟与零星电火自空中坠落,砸向安德里亚和送子鹳。
海恩的机体从眼前急速掠过,安德里亚被他推离原地,两台“神临”一起滚倒在送子鹳的驾驶舱侧窗上。
一只拖着火焰长尾的金属方桶从工兵舰残骸中跌落,他们都熟识桶身上的标识,那是整备人员使用的机件清洁剂,高度易燃。金属桶不偏不倚地击中“送子鹳”的左侧辅助引擎,引发爆炸。失去一个引擎的运输机已无法继续保持侧身飞行,骤然跌回水平姿态,安德里亚脚底一空,落向下方深谷。
通讯频道里许多人尖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已经无法回应。
海恩的机体俯身猛扑下来,敏捷地拉住安德里亚机体的手肘,另一只手攀紧了运输机襟翼下的支架。一只手几乎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力与两台“神临”的重量,钢铁的指节发出了枯涩尖锐的摩擦声。
“送子鹳”几乎是被卡在深狭的山壑中,机翼在两侧岩壁刻出长长的焦黑痕迹,乱石纷纷坠落,机翼的外层蒙皮像纸片般撕碎飞散,露出了被机身重量逐渐压弯的惨白骨架。但是他们无法减速,工兵舰的残骸就在身后坠落谷底,直径数百米的火球随之升腾而起,向悬挂在“送子鹳”身侧的安德里亚与海恩扑来。
狭窄的山谷通道眼看将至尽头,前方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隐约渗进谷底的黑暗中。为了躲避工兵舰爆炸的冲击,也为了与机翼传来的摩擦力抗衡,“送子鹳”马力全开,如同从巨兽腹中向外逃命,极速冲向那一线光明。
爆炸的气浪紧追不舍,烈风嘶嘶横扫,无数燃烧着的细小碎片噼里啪啦地打在装甲上。海恩顶着风压,回头看了一眼:“像不像在玩快艇冲浪?”
安德里亚发现自己在缺氧的眩晕中还笑得出来。确实,“送子鹳”像是一艘横冲直撞的快艇,而海恩是唯一能把他与“送子鹳”联接在一起的绳索。如果没有海恩,他就会毫无抵抗地被甩入深谷,消失在爆炸的漩涡中。
两侧传来的摩擦剧震骤然消失,“送子鹳”的残破双翼自由了。淡红日光倾泻而下,令人眼底刺痛,还未看清眼前景象,耳机里已传来副机长的大声咒骂。眼前山脊骤然急弯,“送子鹳”却来不及再转向,朝着耸立的山脊一头撞去。
“海恩,放手。”安德里亚用尽最后的力气,却只能发出嘶声的耳语。
以“神临”的机动能力,海恩一个人仍然有机会逃开撞击。但是再拖上一部瘫痪的机体,就绝无可能了。
“闭嘴。”海恩的声音不复懒散,透出粗重费力的喘息,“光是拽住你就够累了。”
山岩的皱襞近在眼前,一沟一壑历历可数。
或许是被那恐怖的景象慑住了,他反而睁大了双眼,放佛是要记住世界最后的模样。


像是有人在火星崎岖的地表撕开一处巨大的窗口,又像是相隔千里的海市蜃楼浮现。焦红的峡谷与群山在他们面前摇撼起来,分裂为无数规则的细小六边形,如石子抛进池塘激起的碎浪,一片片泛起粼粼波光,四散解体。运输机在那些闪烁着褪去色彩的光学幻象碎片之间穿行,不曾受到丝毫阻力。
他们径直穿过虚幻的山壁,飞进一片湛蓝清澈的人造天穹。
机身下方,整片平坦广阔的土地铺展出去。居于中心位置的是规模前所未见的机库,被诸多塔台、后勤建筑与近百条标准军用跑道环绕,更外围的部分则像是一座小城市,房屋道路与绿色植物交织分布。两艘崭新闪亮的工兵舰迎着“送子鹳”飞来,从空中洒下细密的急冷喷雾,以防这架遍体鳞伤的运输机爆炸或起火。
海恩竭尽全力爬上送子鹳的背部,将安德里亚的机体拖到身边。这台机体不再响应任何指令,安德里亚只能躺在“送子鹳”的背上,看着冷却剂如同细雨飘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装甲表面,激起嘶嘶作响的轻烟。
晴朗穹顶上的那处裂口仍未闭合,恍若一只血红的独眼注视着他们。
裂口之外,爆炸的敌舰还在烈烈燃烧。翻滚的红尘浮烬之上,一道身影扛着数倍于自身尺寸的庞然光刃,展开双翼无声悬停,脚下虚踏在光刃弯翘的末端,如同神祗立于新月尖梢。
他从未见过那种形态的人型机甲,双翼斜飞,通体暗墨,像是强烈闪光在视网膜上烙下的久久不散的印痕。
“欢迎来到掩星基地。”刚才的少女声音再次在通讯回路中响起,似乎感受到安德里亚的视线,那具陌生的黑色机甲顽皮地歪了歪头。
氧气终于耗尽,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胸腔的剧痛,眼底的黑影猛然扩张,吞没了安德里亚的意识。


第四章


他漂浮在柔暖的白光之中。眼前模糊,如同整个世界已不复存在,声音、色彩、形体,一切消失殆尽,只余下寂静与空无。
不知是什么东西压覆在身上,沉甸甸的温暖,像是个令人安心的怀抱。身体无力,不能动弹分毫,也不觉得焦急,反而又合上双眼,只想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身体像是缩小了,回到幼年的时候,不足上寄宿学校的年龄。在冬日的清晨,穿着睡衣,走进母亲的卧室去道早安。其实母亲多半是刚睡下不久,埋在毯子里懒懒答应一声,于是他就静悄悄退出房间,顺手将房门关好。但偶尔父亲也会在那里,倚着床头看一本厚书,看见他来,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掀开毯子的一角。
那时候安德里亚就会高兴起来,飞快踢掉拖鞋,跳上大床,窝进父母之间。迷迷糊糊尚未睡熟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四周的一切:暖热的体温,父亲翻动书页的依稀轻响,母亲枕上的清甜莓果香气,窗外树影婆娑,淡金阳光零零碎碎穿透枝叶,拂过微合的眼。那样的日子很少,记忆因而格外清晰。
如果生命的尽头就是这样,倒也并不痛苦。
额上爬过细微却难忍的刺痒,安德里亚皱起眉头。
他费了极大的劲才睁开双眼,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视线仍是昏蒙,隐约看见满手都是暗红干硬的痂痕。勉强用那只手摸了摸额头,之间也染上了刺眼的鲜红。
血……?
他皱起眉头:“死了还会流血……也太离谱了吧?”
胸口压迫的重量骤然蠕动起来,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上空,暗金色的头发蓬乱得不成样子,半边脸上都是压出来的红印。那个人眨了眨眼,郁蓝的双眸睡得有些迷茫,却十分严肃地俯视着他。
“……”安德里亚认出了那从小熟识的五官。
没来得及开口,坐在床沿的海恩就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住了他的脸颊,揪紧,用力朝两边抻开:“疼不疼?”
“好疼!”安德里亚抗议,嘴角却被扯得嘶嘶漏风。

海恩笑眯眯地松开手,拍拍他的脸颊:“你看,会疼就是没死嘛。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沙场捐躯,我看你最应该在一百岁生日晚宴上,被十二个美丽的曾孙女亲手用银匙喂食鱼子酱,不慎噎死。”
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仍是白洞洁净的白,却能够逐渐分辨出缠绕身体四周的各种管线,以及病房里简洁冰冷的陈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股熟悉的莓果芳香仍未散去。
“我睡了多久?”头仍是一跳一跳地痛,不像是伤口迸裂的疼痛,反而像是有只汤匙在脑子里顽固地搅拌着。
“两三天而已。你伤得不重,只是有些脑震荡和缺氧。”海恩从床单上拾起一片草叶,在两指间捻来捻去,“不过那艘工兵舰爆炸的时候,威茨被卷了进去,道森和格莫列夫去救他,三个人都是重伤,当天就被送回奥林匹亚去治疗了。”
安德里亚愣怔了一下:“那他们的毕业考试……”

海恩叹了口气:“至少要延期到明年。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攻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工兵舰把外面的大块残骸拖了回来,可是不让我们接触,也不透露任何消息。”海恩耸肩,“我们只是一群来消磨暑假的纨绔子弟嘛。”
安德里亚忽然狐疑地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伸到鼻端,仔细嗅了嗅。
“是树莓果酱啦,我从早餐里省下来的。”海恩用手里的草叶搔了搔安德里亚的额头,一阵刺痒让安德里亚差点又伸手去抚摸。
安德里亚骤然醒悟,哭笑不得:“你把果酱挤在我手上了。”
“对呀。”
“然后你还搔我的痒,让我自己把果酱往脑门上抹。”

“对呀。”海恩坦然得点头,“你当初不也趁我睡着的时候这么干过。”
安德里亚用指节揉着太阳穴,呻吟了一声:“……这个我承认,可这次我是脑震荡昏迷不醒啊!好朋友就算没在床边彻夜守候衣不解带什么的,也犯不着这样吧?”
海恩谦逊地递上一张湿巾:“可是今早医生看了你的脑电图,说你已经不是昏迷,是进入睡眠状态了啊。”
“嗤,你真记仇。”安德里亚忍不住笑了,擦着额上的果酱,就要坐起身。
“等一下。”海恩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安德里亚白了他一眼,“四。”


哐啷一声,器皿散落和液体泼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缪茜卡慌不择路地冲进病房,只手拎着一个午餐托盘,托盘上所有的食物早都打翻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缺氧的后遗症?怎么又开始流血了?怎么不叫医生来?”她扑到床前,盯着安德里亚满脸满手的鲜红,一连串惊恐地发问,声音越拔越高。
海恩也吃了一惊,还呆呆地竖着那一根手指:“没事的,缪茜卡,这家伙好好地。”
“可是……他说那是四啊!如果他为了救我,留下永久性的脑损伤,后半辈子都变成一个傻瓜,那我,那我……”栗色头发的女孩一手捂着嘴,用那个托盘指着海恩比出的那个“一”,然后转回去指着安德里亚眼圈立刻湿润了。
安德里亚连忙证实:“别哭了,我开玩笑的。”
缪茜卡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脸憋得通红,拼命用手里的托盘给自己扇着风。
海恩站起身,慢慢走近她身边,他的语调轻柔得像是在催眠一匹受惊的赛马:“来,别着急,仔细想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安德里亚了,对不对?他这么别扭的家伙,如果老老实实回答是‘一’,那才可怕呢,肯定是脑子坏了。那时候你就真要负起责任,嫁给他守活寡了。”说着,他从缪茜卡手中嗖地一下抽走了那个危险的托盘,搁到床尾的小餐桌上。
缪茜卡好歹收住了泪,依旧捂着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瞪大了灰绿清澄的双眼来回看着他们,最终才相信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还好还好,如果我爸知道我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没当上侯爵夫人和选帝侯的儿媳妇,他准得掐死我。哪怕对方是一头驴,只要有个贵族封号,他也愿意让我嫁过去。”
房门是敞开着的,可是门外的人没有擅自进来,而是轻声、平缓地敲了敲门。他们三个人一起转过头去,是同中队的莱昂奈尔·乌第少尉。身材高大的少年制服笔挺,手里捧着另一份午餐,正皱眉看着地上狼藉的食物碗盘。
海恩出声招呼他:“你的复查结束了?腰上的伤口怎么样了?”“恢复得不错,已经没问题了。正好没别的事,顺手给你带点吃的。”莱昂奈尔跨过那堆残骸,走进病房,放下手里的托盘,“半路遇见护士,说刚才有人已经送了午餐过来了,我想这下恐怕要浪费了,看来倒也没有。”
缪茜卡斜了他一眼,莱昂奈尔却视而不见,转身就走:“既然安德里亚醒了,我再去拿一份午餐。”
缪茜卡犹豫了片刻,忽然说:“我去叫人把地上打翻的东西收拾一下。”也急急跑出去。
“最近他们怎么了?来的路上就不太对劲。”安德里亚揉着太阳穴,茫然地看那两个人一先一后离开病房。
海恩跌回椅子里,伸了个懒腰,上半身扑的一声趴到病房上,这回是压在了安德里亚的小腿上:“这个嘛……他们自己知道,我也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我知道,当然,你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知道。”
“啊?”安德里亚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在所谓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小道消息传播的速度有多快,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啊。”海恩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掩星基地的附属医院规模不算大,安德里亚似乎是住院区目前唯一的病人,走廊上空荡冷清。缪茜卡左右看看,找到了餐厅的方向,就撒腿直追出去。她在一个转角处追上了莱昂奈尔,打开旁边的防火门,将他直接拖进了楼梯间。
“什么事?”莱昂奈尔的琥珀色眼睛打量着她,作为一个被同龄女孩拽进无人密闭的小空间,当胸按在墙上的少年来说,他算是十分镇定。
“刚才,你都听见了吧。”因为跑得急,缪茜卡的呼吸还未平复,“我说的话。”
“我听见了。你父亲要把你嫁给一头有贵族封号的驴。”莱昂奈尔平静地复述。
缪茜卡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我爸其实不在乎我嫁给什么人,他只需要对方拥有贵族的头衔。”
“当然。你们梭尔家是帝国中屈指可数的制药工业巨头,已经富可敌国。与其他财阀联姻,能获得的也只是金钱,不过你们缺乏的当然不是钱,是装点门面的名衔和血统。”他的语气没有鄙夷,也不带讥讽,听得出世家子弟的良好教养。
缪茜卡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几乎要逼到他的脸上:“既然世上会有贫穷得只剩古老家名的落魄贵族,要靠出卖头衔和儿子换取一笔丰厚的嫁妆,当然也会有出身低下的暴发户想要借着和贵族结亲获得进入上流社会的通行证。有人愿意出卖,就有人愿意买,又有什么奇怪?”
“没错。不过……就算是在破落的贵族家庭里,举止鲁莽的新娘,也是要吃很多苦头的。”莱昂奈尔瞥了一眼按在自己胸口的那两只纤细的手,淡淡提出忠告。
注意到他的目光所落之处,缪茜卡猛然收回了双手,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谁要当什么新娘啊!我也是上星期收到家里的来信才知道这事的。等考试结束,我会回家告诉我父亲,这份婚约我不同意。”
“很高兴知道你也对这个婚约不感兴趣。”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喜悦。
缪茜卡退到楼梯间的另一角,紧靠着墙,表情严肃,像是个亮出獠牙准备捍卫领地的小动物:“有一点我要申明,我不喜欢你,可也并不是讨厌你。只是我的人生有另外的规划。”
“规划?”他打量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女孩,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对。”缪茜卡的神情却是认真而骄傲的,“上个月,我已经拿到了高阶军校战斗飞行系的直升许可。昨天我问过珊希,她说实战测试通过之后,几年内‘神临’就可能量产。那么在它投入实用,开始招募飞行员的时候,只要我还在军中,以曾经担任过试飞员的资历,肯定能优先录取。帝国军从来没有正式配属过这种人型的战斗机体,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莱昂奈尔一怔:“看来这一点我们俩倒是很合拍。”
“你也想报考‘神临’的飞行员?”

“是有这个计划,当然前提是他能通过测评。而且我也申请了直升高阶军校,战斗飞行系。”
缪茜卡瞪大了双眼:“这不行啊!按照安全条例,直系亲属、配偶、未婚夫妻如果服役于同一部门,其中必须有一人被转调啊!”
莱昂奈尔点点头:“这是一个大问题。你我甚至都不必真的结婚,只要签下了婚约,就必须得有一个人出局,离开‘神临’。不过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相信你会是被劝退的那一个,不管是让军方来选,还是让你父亲来选,结局都是如此。无意冒犯,我的成绩确实一直比你好一些。”
缪茜卡被戳到了痛处,却无法反驳,泄气地仰起头,把后脑无力地磕在墙上:“我爸一直以为女孩子读军校的出路就是文职军官,毕业了进军务府当哥高官秘书,端茶倒水,顺便结识一些贵族子弟好结婚……前一阵他才知道我还要再读三年,申请的又是战斗飞行系,简直都要疯了。可是我已经过了十六岁,入学申请不需要他签字许可了,而且高阶军校的入学通知书和入伍征召令效力相等,军命难违,他再有钱,也不可能强迫我将来转向文职,更不能把我从学校绑走。
“他肯定是为了亡羊补牢,才会拼命想办法尽快给我订婚。他发现你的时候肯定特别开心,你和我同龄,在同一个中队服役,即使升学之后也会被编在同一个中队,还有无懈可击的家系血统,可以追溯到地球纪元十四世纪,而且……”
她骤然收住话尾,留下一段尴尬的空白。
“而且被债台高筑的父母挂牌出售,确实是完美的人选。”莱昂奈尔替她补完这句话,事不关己的语气淡然无波。
“总之,必须想个办法。”缪茜卡咬住下唇,“理性地解决这件事。”
莱昂奈尔两手交叠在胸前,俯视着她:“这事很容易解决。但,我有一个交换条件。”
缪茜卡满怀疑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断然拒绝这份婚约,你的父亲恐怕还会继续寻找其他的办法让你退学,而我的父母也会继续给我寻找……买家。到那时,我们各自面对的对手恐怕就比现在棘手得多了。”
“所以你的建议是我们合作,”缪茜卡沉思地顿了一下,“拖延?”
“对。口头同意,但拖延签字的时间。没有两个当事人签字,婚约就不会真正生效,也就不需要向军务府报备,你我的前途更不会受到安全条例的限制。”
“可是这能拖多久?”缪茜卡语气绝望。
“最好是能拖足三年,直到你我从高阶军校平安毕业。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至少眼下还能对付,我们要在掩星基地进行‘神临’的实战评测,一次标准的实战评测至少会持续两个月,也就是说直到暑假结束。”
缪茜卡领会了他的意思,雀跃起来:“没错!掩星基地是极度机密,所以我们不能对外联系,家人也联系不到我们!”
莱昂奈尔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正是如此。这个开局还不错。我希望你能保持情绪的稳定,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胡扯!我什么时候情绪不稳定过!”缪茜卡满脸的不悦。

“现在。”莱昂奈尔客观地指出。
缪茜卡更加不耐烦:“好吧好吧。接下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总之,我们缔结和平条约,合作,但保持距离。”莱昂奈尔的脸平静得像面镜子。
“和平,合作,保持距离。”缪茜卡复述道,威胁地举起一根手指,“只要你别再惹我。”
“彼此彼此。”他推开防火门,“我要走了,请你在这里等五分钟再出去。”
“凭什么?”缪茜卡又是一股无名火起。
“忘了吗?保持距离。”莱昂奈尔回头看她,态度仍是无懈可击的优雅。
缪茜卡愤愤地踢了防火门一脚。

医官们鱼贯进入安德里亚的病房。
第一位交给他一份多达五十页的短期记忆与逻辑能力测试题,要求他在一个小时之类做完。第二位将安德里亚丢进离心轮训练机内,高速旋转三分钟后,要求他立刻做十个侧手翻,然后单腿闭眼站立五分钟。
在头两位医官离开后,第三位戴着口罩的年轻医官走进了房间,拿出一大沓表情狰狞的照片,要求安德里亚逐个模仿。当那位医官准备用一只古老的游标卡尺测量病人两边嘴角翘起的高度是否相等的时候,安德里亚终于发现那个穿着白袍、贴了假眉毛的家伙其实是他的队友泽维尔。海恩在一旁已经笑得魂飞魄散,咳嗽连连。
经过整整一天慎重其事的各种检查,第二天清晨,安德里亚终于被释放出院,搬进了军官宿舍。作为救命之恩的谢礼,珊希和缪茜卡合力烤了一个巧克力蛋糕,表面豁着几道可疑的大缝,但闻起来还挺香。两个女孩像蜂鸟一样绕着他,一个劲儿地催促他赶紧吃掉。在他从嘴里吐出一条小弹簧之后,缪茜卡又嘀咕着“我就说那个打蛋器的声音不对劲”,拖着僵硬的珊希一溜烟地消失了。
“知足吧,缪茜卡家连厨师都有专属的佣人可以使唤。要不是她们这几天真的闲坏了,而且这宿舍还有个附属的小厨房,你连这都没得吃。”泽维尔舒服地窝在沙发上,抬手拍了拍安德里亚的肩膀。
“评测还没开始么?”安德里亚专心地用舌头在口腔里搜寻是否还有打蛋器的其他金属零件漏网。
“评测个鬼啊。降落在这个基地已经三天了,他们根本不让我们离开宿舍,连三餐都是外面送进来的。机体送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也不让看一眼。我们唯一的合法娱乐项目,就是轮流跑去医院观赏你脑震荡的样子——咦,早餐到了!”听见隐藏于壁面与天花板各处的扬声器送出轻盈悦耳的提示音,泽维尔兴奋地从靠枕中抬起头来。
语音指令的内容却与泽维尔的想象背道而驰:“E271中队全员,120秒内,宿舍前厅集合,向总飞行教官西默少校报到。”
安德里亚原以为,掩星基地的飞行教官如果不是目光锐利如鹰隼的精悍中年人,至少也会是个脸上横着旧伤的光头壮汉。然而在前厅等待他们的西默少校却不过二十出头,制服笔挺,手套雪白,倒像是个来兼职担任钢琴家教的音乐系学生。
依照海恩的口令,中队全员敬礼,少校也回以敬礼。
“哪一位是联络官?”西默少校扫视着队列。
珊希跨前一步出列,声音清亮:“珊希·西尔贝克。西尔贝克工业集团‘神临’测试组联络官。”
“今早我们收到了军务府发来的消息,‘神临’的评测计划已经获准。”
“谢谢您。”珊希依然脊背笔直。
西默少校点点头,将眼光投向其余人:“E271中队的各位,在来基地的路上,你们经受了严格的考验,并且表现得很好。现在你们还有三位同学在奥林匹亚的军务府直属医院接受治疗,但考虑到事出意外,以及你们的年龄、经验,这个战果已经令人印象深刻。现在你们的毕业考试就要正式开始了,与先前的遭遇战相比,这场考试的难度只会更高。我想知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是,长官!”他们齐声回答。
“很好。‘神临’这个项目经过近二十年的测试和改进,军务府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这次的评测如果通过,‘神临’就可以正式装备帝国军;如果无法通过,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只能被作为一个失败计划永久搁置。可以这么说,你们的表现将决定‘神临’的命运,希望你们全力以赴。”
注意到少年少女们交换着的紧张视线,西默少校短暂地笑了笑:“你们的机体都还在维修中,第一项科目是使用模拟器的一对一测试,十五分钟后在模拟训练中心开始,相关的基地平面图示会发送到你们随身携带的个人识别卡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德里亚抢先举手发问:“我想知道,那天击毁工兵舰的黑色机体,是什么型号?”
西默少校抱歉地笑了笑:“我没有权力透露。”

“请问,那天袭击我们的工兵舰来自何处,为什么发动袭击?”接着发问的是海恩。
“你听说过‘缝合船’吗?”

“是,长官。假如留在战场上的军舰残骸具有一定体积,又仍在向外发出识别信号,打扫战场的工兵就必须将其爆破。但假如残骸体积小到无法修复,或识别信号已经熄灭,就可以不经过爆破,直接拖到位于小行星带的垃圾场弃置。有些从事资源回收的人就用这样的残骸拼凑出他们的拾荒船。”海恩答道。
“正是如此。这次袭击‘送子鹳’的船只就是一艘缝合船,用多艘帝国军制式工兵舰的残骸拼凑而成,它的外形并非敌舰,经过修复,还能发出帝国通用的识别信号,借助防卫电脑程式中的逻辑漏洞,足以通过主星外部的第一道防卫层扫描。事后我们在驾驶舱中找到了几具摩诺人的尸体,他们都带着海盗组织‘孔雀眼’的徽章戒指。”
“长官。”珊希也举手请求发言,“‘孔雀眼’在边境地带的活动确实很频繁,可是就算在它和‘孤儿佣兵团’、‘后觉者’三足鼎立的全盛时代,也从未冒险突进到任何殖民主星的大气圈内。而且根据上个月的军务府通报,‘孔雀眼’的作战总部已被发现并攻破,整个指挥部门全灭,现在流窜在外的也不过是些残兵游勇而已。”
“这些残兵游勇的动机恐怕正是报复。攻破‘孔雀眼’总部的那只飞行中队就驻扎在掩星基地,在你们抵达的前一天,他们才刚刚回航。”读出了安德里亚眼中的疑问,西默少校答道,“其中有一台机体还出去接应了你们。”
一片寂静中,众人缓缓的消化着这些情报,只有执着于食物的泽维尔独自举手“长官,最后一个问题——我们的早餐呢?”
“根据以往的经验,医护组强烈建议你们今天跳过早餐。”无视于泽维尔因诧异而张大的嘴,西默少校再度微微一笑,“甚至午餐。”
“该死,我刚吃了那半块弹簧蛋糕。”安德里亚悄声说。

泽维尔小声地嘀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模拟训练中心的主厅面积惊人,是个直径三百多米的圆厅,挑高也接近五十米,技术士官们使用的监控平台架设在半空的高度,是环绕大厅四周的一圈空中回廊。
从回廊上俯视底层的模拟训练室,密密麻麻的窄小舱室如同蜂巢。每个舱室都被包裹在复杂的模拟运动装置之中,分别密闭隔离,内部设备与真正的驾驶舱毫无区别。
他们换好飞行服,钻进各自的模拟舱,等待系统随机分配一对一的对战分组。
耳机内响起西默少校的声音:“你们使用的模拟舱和在学校使用的完全一样,可以再现‘神临’的操作系统和战斗体感,但是我要提醒各位,减震系数没有经过任何特别调校,战斗中所受的伤害与实战情况下完全相同,只是被模拟光束击中不会爆炸而已。希望各位格外慎重。”
贴身衬甲从驾驶座左右弹出,攀上他的身体,以适当的压力将他捆在座位上,屏幕上同时闪过“A.L.G. VS Jo”的字样。
A.L.G是安德里亚的姓名缩写,也是他刚刚在模拟器上输入的代号ID,显然他的对手自称为Jo。
这行大字淡去后,频幕上滑出两张资料卡,一张属于安德里亚的机体,以简图的方式标出他携带的所有装备,另一张资料卡上却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挑衅似的闪烁着红光。
不知道装备部的技术人员是怎么想的,把模拟舱界面设置的像个格斗游戏。不过安德里亚也确实一直是把模拟器当游戏来玩的,家财万贯的好处之一就是他从三岁起就拥有自己的飞行战斗模拟器,就安放在他的游戏室里,那座占地五十平方米的缩微城堡模型旁边——那是葛立芬伯格家族拥有的第一座城堡,地球纪元1532年兴建于英格兰的康沃尔郡。
醒目的白色倒数读秒在黑色的屏幕上规则闪烁,倒数结束之后,球形屏幕上便会展开随机抽选的虚拟战斗场景。
3,2,1,读数熄灭,空余黑暗。
固体般的、全然的漆黑,久久不曾散去,一瞬之间,安德里亚竟然怀疑是模拟器出了问题。接着他捕捉到了那一丝轻微的噪音。
模拟器在运转中几乎不产生任何机械噪音,那声音来自“外面”。
他骤然醒悟,模拟器没有任何问题,战斗场景早在数秒之前就已经出现——这场景就始于一片黑暗。加入他的对手先于他领悟了这一点,他现在就只是个活靶子了。
安德里亚极快地让机体进入热隐身状态,打开了被动式红外夜视滤镜,幽绿模糊的影像缓缓浮现。所有物体都会释放出及其微量的红外辐射,经过滤镜处理,辐射图像转化为视觉图像,即便没有一丝可见光,他仍能查看周围的环境,只是一切都笼罩在青白鬼魅的绿光之中,像是死者居住的幽冥世界。
这是一处体积惊人的钢铁甬道,从钢梁的特殊支撑结构来看,应该是接近卫星自转中轴处的维修通道,为了便于大型修理机械开进,甬道的直径大于四十米,各种巨兽血管般的管线纠缠着伸向甬道尽头的黑暗中。
潺潺的噪音更清晰了些,上层通道正在漏水,浑浊废水透过换气滤网的细密孔洞低渗下来,犹如一场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却永远不肯停息的暗绿脏污之雨。
眼前却不见敌影。
机体运转时无可避免的散发出热量,通过红外滤镜的转换之后,这些热量将呈现为明亮的白色斑块,比夜间的灯塔还要醒目。数年前,帝国军就已经掌握了大幅降低集体热踪迹的热隐身技术,因为过于昂贵,除了“神临”原型机以外,安德里亚并没见过任何机种搭载这类装备。然而,倘若对手的机体没有热隐身功能,在安德里亚眼中将无异于一支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
对方的机体必然与安德里亚的“神临”一样使用产热较少的冷核聚变能源,开启热隐身功能,并也正谨慎的维持静止状态,才能在360度的球状视野中将自己隐藏起来,只在红外图像中留下一道空气般稀薄的淡绿影子。正因如此,安德里亚也相信自己并未暴露。在对方眼中,他也不过是一道容易忽略的鬼影而已。
他眯起眼,仔细搜寻图像中是否存在任何异常之处。主动式红外滤镜的成像效果更清晰些,但安德里亚不想冒险,主动式滤镜发出的红外辐射也会引来敌人。他必须向一条潜伏于阴暗角落的蛇,不呼吸,不移动,耐心地等待另一条蛇现身。
在黑暗中,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时间感。他盯着屏幕下角缓慢缩短的半小时计时条,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漫长的四分钟过去了,甬道内部淹留的废水正在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涨高,没过了机体的脚踝,对人类来说就是齐胸的高度了。浅水之下的暗流偶然响起泼溅声,安德里亚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倾听,既然水流经过他的脚下会产生扰动,经过敌人的脚下也必定会有。
确实有,就在他背后。

无数水滴自天花板渗下,淅沥沥拍打着水面,若不仔细辨别,很容易便会忽略那每个隔十秒才出现一次的低微翻涌的水声。安德里亚旋转屏幕,将图像调到眼前仔细查看。一堆废弃的钢骨半没在水流中,钢骨复杂的棱角与阴影中隐现一个模糊的轮廓,带着几乎与四周环境无法区分的浅淡绿晕。
安德里亚尽可能精确地设置了准星位置,一旦他加大引擎出力,“神临”左手装备的磁束枪便会自动瞄准那道影子。他深吸一口气。关闭了红外滤镜,滤镜会数万倍放大能量束的亮度,他不想被自己的光束灼瞎双眼。
“神临”骤然启动,转身的同时,扣下磁束枪的扳机,明厉光束划破雨幕。
对于一台全高十五米的机体来说,“神临”的反应速度惊人,指令与动作之间最多只有一百六十毫秒的延迟,传导速度已然接近人类神经脉冲传递的最高速度。倘若对方的机体不是“神临”,应该绝无可能闪避这决定胜负的一枪。
光束飞掠而去,短暂的照亮甬道内腔,光晕边缘有一道暗影一闪即逝。电光火石之间,安德里亚已认出黑色机体肩上凸起的双翼轮廓,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手持光刃,凌空悬停于火海之上的身姿。
凝集的磁能与热量将层叠的钢骨熔穿了孔洞,光束最终落入水中,却并未落到对手身上。它闪开了。
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安德里亚毫不犹疑地发射五十毫米火箭弹。四枚金属尖锥在空中交错展开,自不同的方向锁定了敌机的引擎热源,拖着烟迹呼啸而去,如扑食的鹰隼。
对方必然也得到了被锁定的系统警告,却没有退让。安德里亚听见金属滑动发出暗哑却凶险的摩擦声,此时火箭弹已近敌手面前,尾焰照亮了那部机体没有五官、仿佛被黑铁面具掩盖的面孔。它正伸手至颈后,仿佛古代骑士抽出背负的巨剑一般,从后脊上铮然抽出了安德里亚先前未曾发觉的第三只黑铁翅翼。
光流爆裂,四散迸射,第一发火箭弹击中了对方,释放出足以击毁车辆的巨大威力。
霎时强光穿透了浓厚的硝烟,对手竟仍稳稳矗立原地,手中的巨翼横于胸前,转瞬身影便再度没入黑暗。
那只翅膀怎么可能挡住火箭弹?安德里亚暗想。不,不可能,一定只是侥幸。
余下的三发火箭弹相继追击而至,却全都险险擦过,只是把墙面与地面撕开了多处裂口。这是安德里亚第一次清楚看见它移动中的摸样。它的尺寸比“神临”略小,动作却异常轻捷迅疾,不仅远远胜过“神临”,甚至可与受过格斗训练的人类血肉之躯比拟,依靠热源制导的火箭弹已经完全无法锁定它飘忽的行踪。
安德里亚站在流水中连续开火,磁束枪射出的光束以令人目眩的频率闪烁不已。在每一次光与暗频密交替的间隙,安德里亚都能清晰的看见它,锁定它,但每当光束飞至,那台机体却早已鬼魅般闪至别处。
安德里亚不得不靠着直觉与本能追踪那台机体逃离的轨迹,向黑暗中预判的落点开火。很快他就摸到了它移动的规律,好几次击中了那部机体,光束打在它的装甲上,折射弹开,那光束的折点却在一步步向他接近,而后骤然消失。磁束枪射出的光束再也无法捕捉到那部机体,只能说明他已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来到了近旁,比他想象中近得多。
像是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右肩,与外部传感器相连的衬甲收紧了捆缚。安德里亚的脊背上一下子沁满了冷汗。
贴身衬甲的内层传感器能够感应飞行员的肢体指示,将其加强,是机体做出大幅度的动作,相应的也能将机体外部遭受的打击转化为轻微的体感,提示遇袭的部位,是“神临”受伤了。
不及细想,“神临”再次遭到重击,机体踉跄地向前扑倒。对方的机体跳了上来,以全副重量压住安德里亚,锐器劈砍外部装甲的力道透过衬甲,毫不留情地勒进安德里亚右臂与躯干连接的关节处。再有几下,“神临”的右臂大关节就要报销。他用了狠劲,骤然翻身,将敌手从身上甩开,右臂内侧的夹仓弹出电离剑的剑柄。
一声嗡鸣,电离剑被激活了,殷红血光般的剑身从虚空中凝聚成形。在以往的模拟实景测试中,他最偏爱的武器就是这柄全长六米的双手巨剑,它的全力一击甚至能损毁房屋。
剑身赤红的微光中,对手的身形近在咫尺。它手中仍握着那只昏黑无光的钢铁翅翼,那形状根本就是一柄极重的阔刀。那台机体带着水花腾跃至空中,以压顶之势扑了下来,长刃直劈。
与其正面迎击,不如攻其不备。安德里亚如此判断,变侧身闪避,电离剑在手中轻盈回旋,滑向对手机体相对纤细的后腰部,袭来的黑铁长刃只是擦着他的机体前胸划过。
——不对!敌手根本没有劈砍他的意思,那一下不过是佯攻,他躲闪的时候却恰恰把躯体左侧的驱动组件暴露在外。
那台机体尚未落地,变凌空起脚,准确的踢中了安德里亚的后膝弯。

在失控跪倒的同时,系统自动判别了敌方来袭的方向,将身后的影像转到了安德里亚的眼前,但已经太迟了。全景屏幕恰好映出了对手居高临下,以右肘猛力锤击过来的恐怖景象。
不知何时,那台机体已反手收回了它的黑铁长刃,紧贴在小臂内侧,弯起手肘的时候仍有小半道刀锋突出在外,就像肘尖上生出的冷然钢刺。
微亮的锐利锋线上,一滴水飘然坠落,模糊了“神临”主传感器的镜头,在屏幕上铺开一片昏暗蒙胧。
剧烈的力道贯穿了“神临”的左侧腰。紧贴着驾驶舱高速运转的驱动组件分离解体,连串的小规模爆炸不断向下延伸,机体的双腿彻底失能,纵然贴身衬甲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安德里亚仍觉得一股恶心的热流在腹腔里翻腾起来。
异常有效的一击。瘫痪了“神临”大部分的运动机能,却绝无引发重大爆炸、波及自身的可能性。
“神临”无力地瘫坐在水中,能够活动的部件仅余头部与双手。安德里亚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因大幅动作,对方机体的胸口会暂时暴露出来。他双手紧握电离剑,仅凭直觉,将灼红剑刃送向身后。
被数千度高温的电磁光束准确刺入的应该是驾驶舱所在的位置,敌人立即将右肘的尖刺从“神临”身上拔出,后退一步,却没有立刻倒下。那并不是垂死的挣扎之举。
四周静的可怕,电离剑的暗红光焰在黑暗中脉动,照亮了敌人的脸。不知为何,安德里亚知道对方在打量着他,隔着那张没有五官的黑铁面甲,仿佛猛兽在从容不迫地端详即将入口的猎物。然后,它抬起左手,在自己的喉间虚虚一划,比了个斩首的挑衅手势。
安德里亚诅咒了一声,却无法立即起身,只感到敌人的左手猛压“神临”后背,脚踝也被它的右手顺势拽住一掀。眩晕中,沉重的机体被整个抡了半圈,仰面砸在地板上,溅起巨大的水花。电离剑脱手落水,嗡鸣着落到远处。对手似乎仍不放心,又连续将他背摔了两回,就像有人把驾驶舱中的安德里亚拴在一条七米长的绳子上,抡圆了反复砸到墙上。
眼前疯狂旋转的景物中,他的视线却牢牢锁住了清晰的一点。那台黑色机体的前胸装甲完好无损。
怎么会呢?尚未投入量产的最新锐机型“神临”,拥有西尔贝克工业投入巨资开发的专利火神合金装甲,再加上硅蓝涂层的保护,也未必能抵挡电离剑的一次全功率正面劈击。而这台机体身上,甚至连个印记都没有留下。
在预备军校的人机对战训练课上,他们也曾经遇到过“最高难度”的对手,那是为了测试飞行员极限耐力而虚构出来的角色,不论怎么攻击,它都不会死,弹药也永远不会耗尽,倒是飞行员的弹药用光之后,就会被系统自动判定失败。前几届有位王牌学长刻意不发一枪一弹,单靠地型掩护与移动速度,在高难度下周旋了七个小时,成就一段传说。只是传说的结局还是没变,学长最后因为脱水昏倒在模拟舱里,被那个不死怪物一枪爆头。
安德里亚花了一个暑假研究,最终用自制的微波干扰器修改了战斗指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完成“最高难度”的学生,但那台模拟器从此不能修复,父亲为此向学校支付了数十万镑的赔偿款。然而这台黑色的三翼机体绝不是系统虚构的产物……它分明是真实存在的,由另一个代号为“Jo”的人类操纵。
“神临”最后一次被摔向地面,对掐住它的脖子,将头部完全浸入流水之中,像是要把“神临”溺毙。
涓涓水声灌满了安德里亚的双耳。胃袋紧缩,呕吐的冲动顶到了喉口。

他就那样仰躺着,四肢虚软,无法再挤出丝毫气力。训练结束的信号闪烁起来,内衬装甲自动展开,放松了对身体的箝制,有人从外面打开头顶的舱门。

“精彩的战斗,中尉。”比安德里亚年长几岁的技术士官探头往下看了看,伸手把安德里亚拉了出来。
双脚落地的瞬间,几乎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要不是技术士官再次拽住了他,安德里亚就会直接坐到地板上。
“精彩?我明明输了。”他苦涩地说。
“相信我,中尉。现役所有型号的战机,战车乃至战舰,都和‘黑V’
进行过模拟对战,我们保存着几万次对战的完整记录。‘黑V’确实有过败绩,但能打败它的也只有它的同类。在所有的对手中,‘神临’已经是表现最好的机体,而你是‘神临’中存活的最久的一个,七分二十一秒,前所未有的记录。”
“我的所有队友……全都失败了?”安德里亚难以置信。
“你们中队绝大部分的人在五分钟内就被系统判定失败,但比起以往九十秒全灭的平均成绩,也算是很了不起了。先喝了这个,生理检测数据说明你严重脱水。”技术士官递给他一个水分补给包。
安德里亚灌下几口微咸的电解质饮料,反胃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
“去医务室检查一下吧,就在对面那座楼,其他人都已经过去了。”士官友好地拍拍安德里亚的后背,让他差点吐了出来。
“那个型号就叫‘黑V’么?”安德里亚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
技术士官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我来这儿好几年了,也不知道它们的正式代号。基地里的人给它们乱起了很多名字,‘黑V’、‘三齿叉’、‘大剪刀’……你瞧,从正面看,那三个翅膀就像一把吃鱼用的三齿叉子,对吧?如果把中间那个翅膀拿下来,剩下的两个翅膀就像个V型号,又像大剪刀张开的两个刀刃。”

脚步虚浮地走出模拟训练室,安德里亚立刻无法自控地弯下身去,咬紧牙关。幸好这是无人的走廊,不会有任何人看见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整条走廊仿佛仍在翻滚,最后安德里亚只能以低头面壁的姿势,双手撑着墙面保持平衡。汗水从低垂的额发上跌落地面,一滴滴沉重有声。
身后的门再度打开,有谁从训练室里走了出来。犹豫了一下,那个人便匆匆跑到安德里亚的身后。
一只戴着飞行手套的、轻柔的手落了下来,托过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戴卡,你怎么了?”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的少女嗓音,微微带点沙哑,却会令人联想到浓郁的蜂蜜,或饱含花香的热带晚风。
“撑着点,马上送你去医务室。”大约是把安德里亚误认为身材和发色相近的某个熟人,对方不由分说地拉过安德里亚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的脖颈后,以肩膀撑起了他的身体。
安德里亚依稀觉出那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孩,穿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帝国军制式飞行服,但那声音却不是珊希,也不是缪茜卡。既然他是训练中存活的最久的一个,这个比他更迟离开训练室的飞行员又会是谁?
安德里亚艰难地抬头,竭力想看清那个扶着他的女孩的面孔。
黑发,碧眼,深邃的五官轮廓……巧克力般柔润的浅棕肤色。
摩诺人!而且是最为低贱的黑摩诺。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少女毫无防备,被他一推,踉跄地撞上了走廊另—侧的墙面,压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他阴沉地质问。其实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反而是靠着攥紧她,才能支撑住自己的体重。
少女不知道撞伤了哪里,疼的嘶嘶直吸冷气,眯眼直盯着他:“什么怎么混进来的?我就住在这里。”
安德里亚眩晕地难受,眼里看人都是模糊的,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偷来的飞行服也藏不住你那一身黑皮,你是‘孔雀眼’的人吧。你们那艘工兵舰坠毁了,你倒是成功地混进来了。虽然你是个黑摩诺,倒也算是个有些分量的对手。”
看似与他同龄的女孩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呼吸急促起来,翠绿的眼瞳被怒火燃亮:“我是飞行员,不是摩诺海盗。”
安德里讥讽地眯起了眼:“你真不擅长说谎啊,黑摩诺。能合法居住在殖主星上的摩诺人,也只有那些被权贵之家买下的床上奴隶……”
不等他说完那个句子,女孩已经飞起一脚,毫不留情地直接踢中了他的腹部。
安德里亚重重跪倒在地。
出乎他的意料,那摩诺女孩却没有乘机逃跑,他一时站不起来,喘息着仰起头,正撞上她俯瞰的视线,冷漠而愤怒,眼眸却澄澈得惊人,如同两颗莹亮剔透的祖母绿。
“我怎么会救了你这种人?”她说。
这一下安德里亚瞬间明白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并不是他的错觉。
他确实听过这个声音——那时候因为爆炸的干扰,通讯回路里充满噪声,如同下着暴雨,但他还是清晰地听见她说:“欢迎来到掩星基地。”
前几天救回他们十几条命的,竟然是个黑摩诺女孩。

他捂着自己的胃,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双飞行靴响亮地踏过眼前,那个巧克力色肌肤的女孩直接跨过他瘫软的身躯,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仿佛他只是一堆碍事的什么东西。
又一股反胃的冲动涌了上来,早上真不该吃那半块蛋糕的,安德里亚想。


“什么?你被一个女孩打成这样?噗哈哈!哎哟,嘶……”泽维尔丢下叉子,按住嘴角的胶布,以防笑容撕裂了伤口,“什么样的女孩?块头特别大吧?”
安德里亚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直不起腰来,也没有丝毫食欲,只能按住抽搐的胃,默不作声地趴在餐桌上,用阴郁的眼神表示抗议。
他的心情着实很差。

从早上开始就没有一件好事。蛋糕里有弹簧,对战训练输的落花流水,本来没有皮外伤,只是眩晕想吐,结果在走廊里被那个黑摩诺女孩莫名其妙踹了一脚,跟全中队一起挤在医务室里等着处理瘀伤,又耗了一个多小时。一直折腾到十点多,他们才包扎完毕,连飞行服都没换,就被打发到模拟训练中心附设的餐厅去休息。
为了避开痛处,大家都东倒西歪瘫坐着,七个人就占据了一张长桌。有两个人扭了关节,其他的至少也是擦伤红肿,狼狈不堪。餐厅是自助式,没有勤务人员,也过了早餐时段,可供数十人使用的餐厅空荡荡的。虽然特意准备了食物,可是除了泽维尔,谁都没有胃口。大家只是喝着饮料,人手一只冰袋,用来敷着伤处。
他们入学以来就没有这么狼狈的经历。泽维尔的机体在30秒之内就被对手打爆,最早去了医务室报到。据他说,珊希的成绩仅次于安德里亚,也不过坚持了5分钟出头,接下来的莱昂奈尔和海恩,都只存活了4分钟,莱昂奈尔刚愈合了几天的伤口又崩裂了。
海恩端着餐盘过来坐在他们身边,额角上赫然也有一大块难看的青紫,渗着血丝。他自己只拿了杯黑咖啡,给安德里亚带了一杯苹果汁,又顺手丢过来一只冰袋:“听说你看见和你对战的人了?”
“是啊。”安德里亚连苹果汁也喝不下,所幸把冰袋撕开,挤出冰块塞进嘴里,希望能安抚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
“怎么样的人?”
安德里亚仍旧把脑袋搁在桌面上,摇了摇头:“摩诺人,还是个黑摩诺。简直疯了,外面还有一群全副武装的摩诺海盗想方设法要闯进这个基地,他们竟然允许一个摩诺人待在这里。”
“是吗?”海恩也觉得诧异,不由得停下了准备送到嘴边的杯子,“比‘神临’还新锐的机型,肯定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交给摩诺人用?你不会看错吧?”
“绝对没错。”安德里亚直接伸手拿起桌上的牛奶,不由分说往海恩手中的杯子里倒进去,“那家伙就有这么黑。”
海恩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杯中的咖啡,已经不是原本的醇黑,而是滑腻如丝的蜜褐色了。他露出一抹苦笑,最终还是喝了下去。
泽维尔忙着往嘴里送食物:“我信我信,摩诺人里面也有特别厉害的。我舅舅家有钱,就有一个摩诺保镖,从月球上的拍卖行买来的,什么都会,会格斗,会装炸药,会开穿梭机,听说他以前在地球上是哪个国家的正规军军官。”
“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落得变成奴隶的下场?”缪希卡插嘴。
泽维尔耸肩:“不知道,反正他又不能说话。你家的奴隶难道不戴禁言锁环?”
缪希卡咬着吸管:“我家没有奴隶啊,只有雇来的佣人,全是白皮肤的。我妈说现在的奴隶不是苦力就是玩物,真正门第高贵的人家都不买新奴隶了,好像我们家不是做生意的暴发户似的。”


餐厅的门这时开了,一群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说笑着涌了进来。
安德里亚嘴里的冰块咯嘣一声咬碎了。
他猛然直起身,抓住海恩的袖子,“看!就是她。”

海恩一眼看去,隔着长桌,那群人中间果然有个巧克力色肌肤的少女,尤为显眼,但穿着打扮与其他人并无两样,都是现役低阶军官的日常制服。少女也发现了他,脸色不悦,低声对同伴说了些什么。那些同伴们虽不是摩诺人,也都皱起眉头,盯着安德里亚。
安德里亚不愿服软,用夸张的口型对着那女孩,一字字无声地说道:“黑——摩——诺——”
女孩气急,差点翻过长桌冲过来,终于还是被身旁的同伴们拽住看,只撞得桌椅乒乓作响,四周一阵骚动。
两边正对峙着,有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背后发问:“人都到齐了?大家先坐下吧。”
安德里亚看见进门的西默少校,早就收起了顽劣的表情,一脸若无其事。在测试期间给教官留下坏印象,这么蠢的事情他不会做。那女孩听出背后是西默少校的声音,也只能勉强咽下怒气,被同伴们拉扯着,在对面那张长桌旁慢慢坐了下来。安德里亚埋头从冰袋里挤出又一块冰,塞进嘴里缓缓咬碎,眼底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西默少校站在两张长桌之前,像个新上任的实习老师,语气和悦。
“大家其实刚才已经在模拟器上交过手了,可以说不是第一次见面。这七位是我们掩星基地的客人,今年预备军官学校毕业班的E271中队。而这一边是驻扎在本基地的飞行中队,代号A。在未来的几个月里,都将由A中队配合E271中队的评测计划。接下来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吧,谁第一个自我介绍?”
安德里亚注意到他的队友们交换着颜色。这也难怪,对手那边看样子早已洗过澡,换过制服,一个个衣冠楚楚,连手套都洁白得一尘不染,回头看看他们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周身的上都还在作痛,大家当然不能不心存芥蒂。
“那么,从联络官开始?”西默少校的眼光投向珊希。

珊希整个早晨几乎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按着手腕上的冰袋,被点了名字。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见海恩坐在身边,便轻推了他一把,悄声说:“你先吧。”
海恩知道其实测试项目的负责人是她。只是因为他身份显贵,不愿越过他的名衔,也笑了笑,起身敬礼:“我是E271的中队长,全名太长了,大家叫我海恩或者柯伦托中尉都可以。”
珊希才跟着落落大方地站起来:“珊希·西尔贝克,副中队长兼联络官。希望今后合作愉快。”
队友们逐一自我介绍,轮到安德里亚的时候,他眼神不由自主飘向对面长桌旁的摩诺女孩,女孩自然也瞪着他。他猜想她是要说些什么刻薄话来还击,便紧紧盯着她,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抬起左手,在自己的喉间虚虚一划,比了个斩首的挑衅手势。
他见过这个手势!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战斗暂时静息的瞬间,那台击败他的“黑V”就曾经这样做过……那张没有五官的黑铁面甲仿佛流露出嘲讽,而后就是一连串狂暴的进攻,他的“神临”就像一张在旋风中飞舞的纸,毫无招架之力。
她就是那个Jo……刚才打败他的那个Jo!

安德里亚一时分神,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到一半竟卡住了。这微不足道的报复得逞,似乎让女孩十分高兴,皱着鼻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对面只有六个人,一个个依序起来自我介绍。A中队的队长名叫迪诺,是个红发的少年,神情爽朗,像是个好脾气的人.摩诺女孩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发言也最短,只说了三个字:“我叫荞。”就又坐下。
迪诺补充道:“她的名字是荞可莎,不过只有叫她‘荞’的时候,她才会搭理人。如果叫错了,她可是会一脚踢在你肚子上的。”
那一桌的人都笑起来。
西默少校对两群人之间隐约飘荡的紧张气氛一无所觉,仍是一脸笑眯眯地等着笑声平息,才开口说话:“既然评测计划批准了,E271中队也就正式有了基地的访问权限。基地平面图上所有标示为灰色和蓝色的区域都可以自由进出,公用设施也可以随意使用,包括这个餐厅。送到宿舍的餐点种类有限,我想这几天你们也都吃腻了吧?”
“太棒了!”泽维尔攥着拳头,两颊鼓鼓地说。
西默少校看他的样子,禁不住乐了:“大家都累了,今天就不安排别的训练科目了,好好休息。没有问题的话,就解散吧。”
“对不起,长官,我有个问题。”珊希猛然站起来,话到嘴边,却犹豫了一下,“我想知道……‘神临’真的有希望通过评测吗?”
年轻的少校军官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有些诧异。“你对‘神临’没有信心吗?”
珊希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腕上的冰袋,伤处仍肿得厉害,火辣辣地疼,仿佛在提醒她刚才一战的惨败:“虽然我是西尔贝克工业的联络官,但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在模拟舱里,还是在实战中,A中队使用的那种机型都表现优异,相较之下‘神临’丝毫不占优势。如果是我站在军务府的立场上,有了这样的机型,就绝不会再对‘神临’投注巨资。”
“我只是个飞行教官,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协助西尔贝克工业进行‘神临’的评测,至于军务府的意图,我并不了解。”
珊希瞥了一眼对面长桌,那些陌生的对手都看着他,目光灼灼,并不像是怀着什么善意。
如果她的队友问她该怎么办,她也许会微笑着回答说只要努力练习,尽力作战就行了。A中队的技战术水准他们都见识过,在整个帝国军中无疑也是顶尖的,面对这帮鹰隼一般的敌手,他们这群预备军官学校的毕业考生要考虑的不是获胜,而是如何展现出雏鸡一般的勇气和策略,在考官们面前争取一个好分数。
可是,对西尔贝克工业和“神临”来说,这不是毕业考试,而是生死之战。她根本不敢想象“神临”和“黑V”交手的最终成绩单。这是一场即使胜之不武,也必须拿下的硬仗,可是糟糕的是即使有了这样的决心,胜利的希望也还是微乎其微。
她心一横,说道:“那么,我希望在新的测试项目开始之前,进一步了解‘神临’的对手。”
“我没有透露这些信息的权限。”西默少校直视着她,明净的茶褐色双眼中有着真诚的歉意。
“这不公平。”珊希执拗地说,“那些‘神临’的原型机受损严重,可是你们不允许西尔贝克工业的技术人员进入基地帮助修理,反而要求我们提供检修手册和替换用的部件,就这样我们也妥协了。现在掩星基地的许多整备人员都可以毫无阻碍地接触‘神临’,阅读‘神临’的技术文件,它在军方眼中几乎是透明的了,而我们却对A中队使用的机体毫无概念,连型号、名称都一无所知,只知道它的别称是‘黑V’。”
“我能理解你的担忧,西尔贝克中尉。西尔贝克工业的技术人员不能进入基地,是因为基地的保密级别限制,可是A中队驾驶的机型保密级别甚至比这个基地本身还要高。我向你保证,‘神临’的技术资料和你们所说的‘黑V’一样,受到严格保护,A中队也好,你们也好,在今天交手之前,对彼此都是一无所知的。”
珊希还在固执己见:“可是在这种实力差距悬殊的情况下,测试根本不公平,甚至没有意义!”
A中队的队长迪诺从长桌旁站了起来,还是带着那种好脾气的、柔软的笑容:“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军校里学到过这一点:战场上原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两军遭遇的时候,也不会彬彬有礼地交换名片。如果你是想说,这样一直输下去,‘神临’可能没法通过评测,那么我也很乐意告诉你,那并不是战机的问题,即使我和你交换战机,你也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迪诺!”西默少校责备地紧皱着眉。
珊希一言不发,明显是动了怒,只是极力压抑着。
迪诺笑嘻嘻的,口吻漫不经心:“我只是想告诉这位出身显赫的千金小姐一点事实而已。”
西默少校提高了声音:“迪诺少尉!”
红发少年懒洋洋地立正:“有。”
“马上去禁闭室报道,禁足三天。A中队其他人回宿舍休息室集合,等我训话。”西默少校下令。
很难想象这些年少气盛的飞行员会听从一个音乐教师的命令,可是迪诺倒没再说什么,撇了撇嘴,转头向餐厅门口走去,A中队的人也跟着纷纷起身离开。经过餐台旁的时候,迪诺顺手抓起一块烤羊小排,咬下一口,仍是微笑着,向珊希挥了挥,“好胃口。”
安德里亚还有点犯晕,看见那块淋着油亮酱汁的羊排,胃又是一阵翻涌。
“E271可以解散了。评测计划明天早上会分发给你们的。”西默少校侧过头来的时候,语气已经和缓了。
等他离开餐厅,缪茜卡才松了口气:“这帮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是特别挑选出来的精英,这年纪也太轻了吧?要是在预备军官学校,他们最多和我们同年级。”
莱昂奈尔摇了摇头:“这不是军校能训练出来的水准。我们原本有十个人,现在剩下了七个。可是他们从一开始给我们准备的对手就只有六个。我们不仅输了,而且甚至不是一对一地输掉,他们本来就做好了一人作战两轮的准备。”
珊希沉默着,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整个人绷得像支箭。
她知道大家都觉得挫败和委屈,可是她甚至没有时间继续愤怒。她站在那儿,只有满心的后悔。本来这就是个刀锋上的艰难任务,容不得半分的冲动和愚蠢。西默少校是个平和的人,如果私下去探听,未必会一无所获,可是现在一切都迟了。
她太咄咄逼人,太急躁,把一切都搞砸了。


“珊希。”原本一直没作声的诺亚轻轻拉扯她的袖子,“有件事情我觉得奇怪……你注意到那些人的名字了吗?”
珊希愣了一下:“什么?”
“他们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有说出全名,只报出了姓氏和军衔。”
珊希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和他们也没荣签到需要知道全名的地步。”
“我记得有一个叫泰提亚斯,一个叫奎因。全都不像是姓氏,反而像是拉丁文的数词啊?”
“是3和5。”安德里亚顺口答道。
泽维尔大惊失色:“唉!选帝侯家族的家教真是名不虚传,你们全都学过拉丁文的啊?”
“我只学了最基础的几个词。”诺亚腼腆地摇头。

安德里亚还是懒懒的趴在桌上:“我最熟的拉丁文也就只有数字,我父亲以前经常让我给他那些破标本写编号标签。”
海恩仿佛来了兴致。放下咖啡杯:“这么说来,其他人的名字也不是完全没有规律。那个3号泰提亚斯有个双胞胎姐妹,叫泰瑟拉吧?泰瑟拉在希腊语里的意思是4。”
“那么戴卡呢?这个词是数字吗?”安德里亚记得那个名叫“荞”的女孩曾经把他误认为戴卡,所以刚才特别留心,看清了戴卡的样子,是个一头白亮亚麻发色的少年,从背后看确实和他有几分相似。
“也是希腊语,10。”海恩说。
“这里就有五个人了,可是迪诺和荞不是数字吧。”泽维尔呆呆地说,“如果他们是用数字排序,那么就是3、4、5、10……没有什么规律嘛!”他用吸管蘸着番茄酱,在桌面上逐个写下数字。
大家一时都安静了。盯着桌面上那一串鲜红的数字。
珊希叹了口气:“这个‘A中队’显然只是个敷衍的临时代号,这些名字当然也有可能是假的。
安德里亚不赞成她的猜想。“今天那个摩诺女孩认错了人,管我叫‘戴卡’,可见这些都不是真名,他们应该也是用这些名字相互称呼的。”
“难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名?有必要这么神秘吗?泽维尔说。
珊希听着队友们七嘴八舌讨论,心情越发紧绷。怎么会分派到这么难缠的对手?
缪茜卡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惊呼:“我想起来了。迪诺不是数词,而是序词——在拉丁文里是‘其次’的意思。”
“好,这个也解决了。”泽维尔又尽责地补上一个2。“唉!真奇怪……”
缪茜卡激动揪住他:“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他们的队长,那个迪诺,刚才还带着手套就直接抓小羊排吃的……他怎么都不嫌油啊。”
“吃吃吃,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吃!”缪茜卡把他的脑袋往餐盘里按下去。
泽维尔大声叫屈:“其实你研究这些也没有用啊!还不如想想这次评测要是通不过怎么办?我们也许全都不能毕业诶!”
珊希的双手原本一直按在桌上,这时缓缓收紧,攥成了拳,指节发白。
“不会的,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一只柔软白皙的手伸了过来,覆在她的手上。诺亚正仰头看她,深信不疑的神情像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对吧珊希?”

珊希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泽维尔的担忧确实多余,即使评测通不过,他们应该也能拿到毕业证证书,毕竟机体性能差距太大,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可是假如“神临”计划被军务府否决,最终撤销……她就只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一颗弃子了。
西尔贝克这个姓氏传到她父亲头上,已经是遥远的旁支末系,诺亚的父亲却是一族真正的族长,只要他首肯,他就是珊希的“伯父”,若是他不理睬,他们就只是毫无关系的路人。她可以不依靠伯父的庇护,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养活自己,妹妹也总有一天能够自食其力,可是……母亲又怎么办?
“珊希?”诺亚仰头等着她回答。
终于,她按下心中的恐惧,对诺亚挤出一个微笑:“一定有办法的。”
“嗯!”诺亚使劲点了点头,绽开笑容。
无路可退了。珊希想着,心中反而有种异常坚硬的宁静。

 

第五章


他们在蜿蜒的通风管中爬行。有时是主管道,有时是分支管道,管道的口径时宽时窄,偶然经过通风栅栏的时候,才会有光线从下方渗入。他们只能一个跟着一个,用手掌和膝盖贴紧地面,像毛虫一样往前蠕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趁着还没人发现,我们回头吧。”毛虫队伍的尾部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哀求似的说。“这里好冷啊。”
“这是空调管道,当然冷啦。所以才让你穿飞行服来嘛。”领头的泽维尔停了一下,呵着白气查看他的路线图。
趁这个空当,安德里亚回头对诺亚说:“我们要往前走,你要回去可以自己回去。”
诺亚的表情像是快要哭了:“可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那你就从下一个通风口跳下去,然后随便找个过路的人,说你迷了路,请他带你出去。如果敢把我们供出去,那就连珊希也救不了你。”
“下面都是禁区,我会被处分的!”诺亚的眼圈真的红了。
夹在他们之间的海恩悄声笑了:“行了,安德里亚。提到珊希的名字只会让诺亚更害怕。”
诺亚嗫嚅着说:“我以为不要花这么长时间的……我们已经出来好久了,我得在珊希发现我不见之前回去……”
安德里亚叹了口气:“珊希最近每个下午都在加码训练,不到晚餐时间不会回来,你就放心吧。”


过去的一周对E271中队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噩梦。第一天上午的课程是三场模拟训练,头两次是强度稍弱的人机对战,只有最后一次的对手才是来自A中队的某个活人,这样他们就会有一个下午的充分时间去处理眩晕、呕吐物和身上新添的伤痕。
此后每天的对战场次逐渐加码,到现在已是每天六次人机对战,两次真人对战。一周以来,安德里亚只在人机对战中胜过屈指可数的几场,他自小到大没有过这样惨败的战绩,满腔郁闷积压得快要爆炸。一听说泽维尔的探险路线,他便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响应。莱昂奈尔去了图书馆,其他留在宿舍的男生全被安德里亚拖了出来,去看个究竟。
“好,接下来向左,经过一个岔口,向右过两个岔口,然后再向右一拐就到了。已经很近了。”泽维尔把手绘的路线图折起来塞回怀里,继续向前爬,这支奇怪的小队伍也跟着移动起来。
爬了不到十分钟,诺亚又开始低声恳求他们悬崖勒马,泽维尔对他“嘘”了一声:“马上就到了,下面的人要是听见声音,肯定会抓到我们的。”
诺亚一下子紧紧地闭上了嘴。
拐过弯角之后,前方的管道底部有一方,蒙蒙眬眬的白光,那是从通风格栅透上来的光。
格栅正好位于两条粗大主管道的交叉处,空间足够让他们四个人聚成一圈。强劲冷风卷挟着霜粉从四面的管道中涌来,嘶嘶地冲过格栅,淌进下方的机库。
俯瞰下去,他们的“神临”就在机库里,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如同神殿中夹道而立的武士巨像,只是那些武士现在的模样都不怎么好看,不是丢盔卸甲,就是缺胳膊少腿,复杂的内部构造全都裸露在外。
机库的顶棚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一只重型吊臂从顶棚的钢骨天桥上缓缓降下,从某台被拆得零零落落的“神临”躯干中取出几节破损不堪的腰椎。那些金属部件比公用电话亭还大,吊臂和握爪却运作得轻巧准确,放佛是人类的手随意拿起一颗草莓。几十名穿着褐色工兵制服的整修人员正在工作,他们靠着手脚上的磁力爪吸附在“神临”身上,看起来渺小得像是一群勤奋的蚂蚁,一个穿着橘色制服的技术士官踏在悬浮的小型升降板上,四处飘行巡视,大喊大叫地对“工蚁”们下达指示。
“这舱门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没这么惨啊。”安德里亚紧蹙着眉头,认出那台被大卸八块的机体正是属于他的。
“你那时候不是被困在座舱里,缺氧昏过去了吗?海恩用他那台‘神临’直接把你的舱门掰开了,合金的手指都掰坏了。其实整修得挺不错的了,昨天我来看的时候,比这还惨呢……诶!”泽维尔忽然伸手在他们面前挥了挥,动作夸张地指着那块格栅,让他们往下看。
“珊希。”他用口型说。
有个穿着飞行服的女孩刚刚走进机库,那个技术士官立刻跳下升降板,迎上前去敬礼。他们交谈着,来到某台“神临”的脚下,几乎就在通风格栅的正下方,女孩的金红色长发耀眼得像是海面倒映的夕照,不可能认错,确实是珊希。诺亚顿时紧张得僵硬了。他求救般地看着所有人,身体微微哆嗦着,像要说点什么。泽维尔立刻爬过去捂住他的嘴,以防他恐慌中惊动了下面的人。
刺骨的冰冷气流在管道中呼啸奔窜,吹得人脸面麻木,头发翻飞,他们不敢动弹,只是静静地向下张望。珊希接过一份文件,在上面签了字,技术士官指点着“神临”,像是在向她解说。


诺亚被泽维尔捂着嘴,不知为什么颤抖得更厉害了,连脸也涨得通红。安德里亚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珊希到底是你堂姐还是你妈妈啊?”
诺亚使劲摇着头,却因为被捂着嘴,说不出话来,反而从鼻子里喷出响亮的“哈啾”一声,竟然是经不住冷风,打了个喷嚏。
珊希似乎听见了声音,猛然抬起头来。泽维尔吓了一跳,立刻把诺亚向后拖开,安德里亚和海恩也缩了回来,如果这时候机库里的人朝上张望,应该只能看到一方空空如也的格栅。
“别动。”安德里亚对着诺亚的耳朵,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说。
他们屏息听着机库里的动静。没有喊叫,也没有慌乱的脚步,各类机械和工具还在隆隆地运转,人声嘈杂,语气却都还平缓。
他谨慎地探出去看了一眼,珊希正指着文件上某个条款对技术士官发问,“工蚁”们仍在埋首工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那小小的异样声响。
泽维尔手脚并用,尽快向前爬去,其他人一言不发紧跟在后。他们谨慎地绕过格栅,过了好一会才爬出机库,来到某条无人的走廊上方。泽维尔终于一下子瘫在管道壁上:“唉,还好没被珊希看到。”
诺亚结巴着说:“对,对不起……”
海恩发现安德里亚正专注地从通风口往下看,便移到他身边:“在看什么?”
“那扇门。”安德里亚回答,“还有那个人。”
他们身下的走廊一侧有一道门,从宽度来看不是办公室或者盥洗室,大约是某个机库的上层出入口,通往顶棚上的吊装天桥。那道门直接敞开着,看不见厚重的钢质卷门,却有细密的蓝色光幕自上而下直落至地,有个身材瘦矮的少年正穿过光幕走进门内。
海恩也认出了那个人:“是A中队的,那个5号奎因。今天早上他是泽维尔的对手。”
“有种他就别用那台怪物一样的机体,出来跟我面对面地打一场啊。”泽维尔哼了一声。


这一周以来,他们不仅输得面目无光,在单场对战训练中的生存记录也从来没能突破10分钟的大限。每一战不过持续短短的数分钟,却需要耗费数倍的时间来恢复体力,在休息的间隙里,他们都只能瘫坐在模拟器里抓紧时间大口喘息,A中队的那群人却还玩得不过瘾,时常分成两组相互挑战。肉眼无法在小小的屏幕上同时追踪六台穿梭乱舞的“黑V”,技术士官们总会把对战的场景投映在训练大厅上空。那些飞鸟般的机影在虚幻的场景中追逐,长刀交击,枪火四射,迅疾得令人目眩,也令人绝望。
每到这时,安德里亚就想起那天珊希在餐厅里对西默少校不依不饶的追问,其实她才是最早发现症结所在的人:既然有“黑V”这样性能卓绝、可以投入实战的机体,又有A中队这样一群强大得不像人类的飞行员,那么不论是“神临”,还是E271中队,都可以直接被废弃,无需改进、无需训练、无需大费周章地被送进掩星基地进行测试。除非……“黑V”的机体上有什么不可回避的缺陷,导致它无法装备全军,作为它的替补,“神临”的存在才有意义。
“泽维尔,我们在哪儿?”安德里亚轻声问。
他们随身识别卡里其实存有在基地中活动所需的一切信息,包括所有建筑的平面图,但识别卡会持续向通讯母系统发出讯号,标示自身的位置。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进入禁区,他们都把识别卡留在了宿舍里,只带了一张泽维尔手绘的歪歪扭扭的纸质地图。
“完全没概念。”泽维尔摊开两手,“我上次探路的时候根本没走到这么远。”
诺亚战战兢兢地凑了过来:“那门里面有什么?”
泽维尔撇嘴:“反正又是什么‘很抱歉,你没有得到授权’的机密呗。这个鬼地方,除了餐厅的菜单以外还有什么不是机密?”
“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安德里亚顺着通风管道,像只大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的方向爬了过去。十几分钟之后,他从侧面的管道里钻了出来,眉头紧紧地皱着,“管道本来应该能通进那个机库里的,可是往那个方向的出口全焊上了栅栏,气流过得去,人过不去。前面等于只有一条路,绕着那个机库四周兜了一圈,又回到这儿来了,底下只有走廊,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海恩在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靠在管道内壁上小睡过一会儿,神情迷迷糊糊的:“这么说,不管那个机库里面有什么,总之保密级别比‘神临’用的机库还高。”
泽维尔马上来了精神:“跟你打赌,绝对是‘黑V’的机库!”
“既然管道走不通,只有从门口试一试了。”安德里亚说着就从飞行靴中抽出军用匕首,拆卸起脚下的通风隔栅来。
诺亚一瞬间整个人都苍白了,一根颤抖的手指朝下,指着走廊地板两侧镶嵌的纤细红色荧光指示带:“这里的准入代码是红色,对我们来说还是禁区啊!”
“放心,我一个人下去,没你的事。”安德里亚满不在乎地对他笑了笑,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咬住匕首背上凹陷的血槽,腾出双手,无声谨慎的从格栅旁摘下一个只有核桃大小、联结者复杂线路的黑色金属圆筒。
诺亚的脸色更加惨白:“那是……那是触动式警报器啊!”
安德里亚没有理睬他,专注地用指尖细细理顺了线路,挑出三条,同时用力一拽,哧的一声,几颗火星乱迸开来。
诺亚倒抽了一口凉气。
“嘘。”安德里亚还咬着匕首,只是轻扬眉头,举起食指示意诺亚噤声。他对机械电路一向在行,手脚麻利,很快又拆卸下了几个奇形怪状的零碎部件,匕首尖插进缝隙里一撬,整块通风格栅就无声无息地掀了起来。安德里亚把翻开的格栅朝诺亚面前随手一推,诺亚条件反射地接了过去,两手把格栅紧紧抓在胸前,丝毫不敢松劲,生怕没有托稳,那一大片沉重的金属网格就会砸在管道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安德里亚得意地把匕首送回鞘中,拍了拍手上的尘灰:“这种警报器,我十二岁就会拆了。”
“可是门口有防盗光幕啊!你总不能把那么大的光幕拆掉吧!”诺亚细声尖叫道。
安德里亚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放心,我没那个打算,隔着光幕偷看一眼就够了。”
海恩俯首看看那个通往下面走廊的一米见方的空洞,估算了片刻:“这走廊的天花板很高,一个人爬不上来,最好有个人在下头托着,还得有人从上面拉一把。我跟你一起下去吧,泽维尔,你和诺亚就留在这里等着。”
泽维尔一脸委屈和期盼:“可是人家也想看‘黑V’啊!”
“没问题,一会儿我们上来一个人,就换你下去。”安德里亚说着,两手扣住通风窗口边缘,双腿向下一滑,人已经悬在半空,轻轻晃悠了几下,一松手,便悄然落到了地面上。
“下来。”他仰着头,得意地钩钩手指向海恩示意。
海恩正要动作,忽然变了脸色:“你背后!”
安德里亚倏地转头,几乎撞上了身后的人。几分钟前才走进那间机库的奎因——A中队的“5号”——不知道为什么折了回来,和他撞了个正着。奎因是个瘦弱的少年,只到他鼻尖那么高,正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与他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才终于呆滞地抬起头,注意到头顶的通风口中还有三张面孔正向外窥探。
究竟是安德里亚反应快些,没等奎因有所动作,他已经一把握紧奎因那水禽一般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攥住奎因胸前佩戴的识别卡,那上面有个能发出紧急呼救信号的开关。奎因猛力挣扎了一下,识别卡从衣料上迸开了,落在了地面上。那东西其实只是个两英寸宽的金属铭牌,跌落的声音不大,在静寂的走廊里听来却令人心惊。
“如果你还想用别的方法发出警报,我会捏断你的脖子,明白么?”他压低声音。奎因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忙不迭点头。
海恩也悄无声息地从通风口跳了下来,拾起奎因的识别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安德里亚稍微放松手上的力道,好让奎因能够呼吸和说话:“那道门里面是什么?”
“是我们的……机库。”奎因嘶哑地回答。
“把门口的光幕打开,我要进去看一眼。”
奎因惊恐地转动着眼珠。“我、我办不到!只有西默才能修改授权,不经过他的同意,没有人能进得去的……我保证不会告发你们,你们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天花板上的泽维尔坐在通风口,两条腿从空中垂下,悠闲地摇晃着:“诺亚,我觉得你可以跟这家伙交个朋友诶。”
“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你的朋友。”有个冷淡却又甜美的声音说道:“放开奎因,否则这个人就会死。”
没有人注意到荞是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机库门口,又是什么时候制住了离她最近的海恩。
海恩被她从背后紧勒着咽喉和腰间,只要再退一步,也会被拽进那道水帘般的光幕之中。他尴尬地苦笑着:“她动作真的太快了……”

海恩身材太高,为了不被遮挡视线,荞把脸颊贴在他的身侧,只露出半个脸,似乎是撒娇的模样,一双注视着安德里亚的翠眼却坚冷凌厉。
无数细密光束流泻而下,像是凛蓝水纹淌过少女周身,那模样让安德里亚想起古老地球传说中的女妖瀑布。那是一座位于挪威的山间流瀑,寄居在流水中的妖精唱着缥缈而不可解的歌曲,每当她从瀑布中伸出双臂,如同要挽留旅人的时候,其实只是要将他拖下黄泉。
泽维尔愣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干笑两声:“就算海恩触动了光束,也不过就是响个警报而已嘛。死不死的,吓唬谁啊?”
荞看也不看他一眼:“你可以随便扔个东西过来试试。”
泽维尔满不在乎地在口袋里稀里哗啦掏了一阵,摸出一根饼干棒,撕开包装,极尽夸张地塞进嘴里:“我才不上当呢。谁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安德里亚的脊背上却沁出了细汗,一阵令人不安的刺痒燥热。也许这女孩只是在虚张声势,但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他还记得那本落入光幕的旧书,书页仍在翻飞,却同时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像是飞蛾的翅膀撞进了火焰。
他不能拿海恩的性命来赌这一局。


“泽维尔,照那个黑摩诺说的做。”安德里亚说。
“啊?”
他的口气此时近乎凶横:“快点!”
泽维尔满腹狐疑地把剩下的半截饼干棒从嘴里拔出来,端详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瞄准了光幕,轻轻一抛。
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瞬间焚尽,饼干棒还未掉落到地面,已化成了一抹微灰。
泽维尔瞪大眼睛停止了咀嚼,面颊就那么鼓鼓囊囊地凸着。
荞的目光转回到安德里亚身上,冷冷地命令道:“马上放开奎因。”
“你也放开我的朋友。”安德里亚深知海恩的处境比奎因危险得多,这时候单方面让步,等于放弃了手中最后的一张牌,反而会导致最差的结果。
“你是要跟我讨价还价吗?”荞微微退了半步,海恩被迫跟着后仰,脑后一绺翘起的金铜色乱发触及光幕,嘶地消失了。
“不要!”诺亚尖叫起来。
泽维尔也慌了手脚:“你疯了啊?你知道他是谁吗?”
荞转头看看海恩胸前的识别卡,一字一字读出,语气辛辣:“柯伦托中尉——怎么了?黑摩诺也可以识字的。”
泽维尔满嘴的食物不小心呛到了自己,咳嗽起来,边咳边说:“论军阶他是中尉没错,可是他也是选帝侯啊!将军们见了他,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要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也要倒大霉的!”
蜜褐皮肤的女孩露出了一点讥嘲的笑意:“他是选帝侯还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和我的伙伴一样,都只是一个人,一条命。”


【“他和我的伙伴一样,都只是一个人,一条命。”这样的话坚定地脱口而出,再一次让我感受到了荞和翔子极其相似的一面,她们都对朋友极其重视,这样的人,或许才会隐隐吸引了白毛和安德里亚的目光啊】

安德里亚恼怒地看着她,原本钢灰的双眼变得深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蓝黑如墨,在白金色的额发遮掩下危险地闪烁:“黑摩诺,我马上就可以掐死你这个伙伴。”
她也回以同样桀骜不驯的眼神,寸步不让:“你大概忘了,在奎因被掐死之前,你的朋友就会先化成灰吧。”
四个人的对峙就此陷入僵局,走廊里静得恐怖,放佛局面就会永远这样凝固下去。
“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放手!”珊希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满面怒容。
泽维尔急忙要收起垂在空中的双腿,却已经来不及了。珊希疾步冲了过来,抬头狠狠瞪着通风口,诺亚被那目光刺得整个人瑟缩成小小的一团,紧抓着那块比身体还宽的通风格栅,放佛那是一面盾牌。
“所以你刚才看到我了吗?”诺亚小声地说。
“我还以为是眼花了!你们真是……太离谱了!”珊希的目光简直可以引燃炸药,她像即将喷火的龙一般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略略平静下来,“安德里亚,你先放开这个孩子。”
安德里亚不情愿地沉默了一会儿,将奎因一把甩开。奎因喘息着闪到远处,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
“让我看看。”珊希跟上去,轻轻掰开奎因的手,查看他脖子上的瘀伤,松了口气,“还好,没伤着颈椎。”
她转向荞:“现在可以请你放开柯伦托中尉了吗?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荞犹豫片刻,缓缓松开双手,瞥了安德里亚一眼,眼神中仍有隐隐的芒刺。
珊希叹了口气:“你的名字是荞吧?很抱歉,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的伙伴了。但是我想,西默少校恐怕也不会赞成你这次的处理方式。”她仔细地观察着荞的神色,知道她猜对了,“我一定会狠狠教训这几个混蛋的,这一次的事情,能不能就仅限于我们几个人知道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况且你也闯入了红色代码的禁区。”荞打量着珊希,那眼神是战士的眼神,警觉锐亮。
珊希把自己胸前的识别卡拉高,好让荞更清楚地看到上面正常闪烁的定位反馈标志。“‘神临’的机库就在拐角那头,我有进入这条走廊的权限。”
荞想了想:“那么,我希望今后不会再看见你们中队的任何人——包括你——出现在我们的机库门口。当然,你也不能对西默透露一个字。”
“我保证。”珊希大方地伸出右手,悬在空中等候着。
荞想了想,也伸出戴着飞行手套的右手,和她握了一握:“成交。”


“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进来的就给我赶紧怎么出去!”珊希回身瞪着她的队友们,那些少年悚然一惊,急急忙忙地动作起来。
安德里亚踏着海恩的背,被泽维尔拉进了通风口,接着让泽维尔抱住他的腰,半个人倒挂下来,伸手要接应海恩上去。
海恩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径直走到荞的面前。
荞绷紧了身体,直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怕他发起袭击。海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递给她,她怔了一下,认出那是从奎因制服上扯下的识别卡,才伸手接过。
“对不起,安德里亚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从小就讨厌败给别人。”海恩对她笑了笑,湛蓝的瞳仁明亮诚挚,不带丝毫恶意与伪装的阴霾。
荞轻轻收拢了那只手,包裹在手心里的识别卡似乎还带着些微未散的体温。她犹豫着,是不是也应该对这个人道个歉呢?毕竟是差一点把他烧成了灰啊。
“喂,你们好了没,我这样倒提着一个大活人很辛苦啊。”泽维尔死死抱着安德里亚的腰,费劲地把脑袋从通风口探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海恩歉意地笑着,快步跑回原处,安德里亚把他拽了上去。
荞目送着那几个人消失在通风口中,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敏捷地把通风格栅移回原位,固定起来。透过格栅,她撞上了那个人的视线,不由得心头一凛。
隔着细密的网格,那双眼睛也正专注地看着她,钢灰色的眼瞳如同金属,冷硬明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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