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在阿羽怀里闭着眼睛往前走,我问:"我是不是一身酒气?""你说呢?""香吗?""你说呢?""如果香,你就亲我一口,如果不香,就亲两口。"阿羽啄木鸟似的在我脸上亲了三口,说:"特别不香,亲三口。"

阿羽问我:"为什么喝酒?""因为你们男人混蛋啊。""大飞惹阿可了,还是班长惹美人鱼了?""你惹我了。""是吗?""是,你和圆圆惹我了。"阿羽叹了口气,说:"宝儿,你让我怎么办,你们让我怎么办。""你们?"我仰起脸问阿羽。"对,你们,你和圆圆。"我又闭上了眼睛,窝在阿羽怀里。他说:"我爱你,也爱圆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顿了顿,又说:"我讨厌自己这样。"他问我:"宝儿,我还是个小孩儿吗?""不,我们不是了。""但为什么我还是不会选择?""你不是不会,是不用。""宝儿,你大智若愚。"我笑了笑。阿羽继续说:"你愿意离开我吗?愿意在我作选择时或者选择圆圆后离开我吗?""不,我不愿意。""是,你不愿意,她也不愿意。""这是我们的错。""不,是我的错。"阿羽掏出一根香烟,我从他上衣口袋中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燃。我问:"圆圆清楚有我的存在吗?""不,她不清楚,所以她比你郁郁寡欢。""哦?""你活在我们不公平的爱中,而她活在我和她不公平的爱,还有捕风捉影中。""谬论,正确的谬论。"阿羽也笑了笑。他问:"宝儿,你愿意等我选择吗?愿意等我在真正可以选择的时候作出一个真正的选择吗?"我停下脚步,扳过阿羽的身体让他面对着我,说:"我愿意。"之后,我们拥抱,一个散着啤酒味,一个散着香烟味。我还心想,我的确是海量啊。

第二天,美人鱼说:"你们再也别拉我喝酒了,我再也不喝了。"据说头疼得快炸开了的阿可狠狠掐了美人鱼一把,说:"昨天谁先吵吵喝酒的谁是猪。"

第二天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的。大飞和健康的服务器终于脱离了构思阶段,正式实施了。我和美人鱼的客户端也全权委托了救苦救难的丁之菩萨。我又从GRE念回了托福,因为,托福考试的日期正呼啸而来。美人鱼时不时地面试,挑人家的同时也让人家挑。阿可是令众人艳羡得几乎对其进行暗杀的对象,她有了响当当的男人也板上钉钉了一份响当当的工作,她换着样儿地喝茶喝咖啡,和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分别。我说的年轻的时候,是大一大二的时候。其余人,有的准备各种各样的考试,有的进行各种各样的实习。我常常觉得,我们的班,我们的系,已经是一盘散沙了。这种不可阻挡的趋势让我在一日热过一日的季节里仍觉得冷,因为也许,一群群知己和一对对男女也会在不远的一天让这个叫做现实的巨大的车轮碾压得七零八落。

我躲在我和阿羽的房子里,躲在阿羽的身边,仍觉得冷。阿羽对我说:"宝儿,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所有人都会越来越好的。"

圆圆主动联络过我两次,我礼貌而谨慎地搪塞,因为我可怜我自己的同时,也可怜她那颗同样爱着阿羽的心,也因为我对阿羽说了,我愿意等,我愿意等他真正的选择。

第六卷 (112)

托福考试的前一天,我跟猴似的抓耳挠腮,这枉费了十几年以来祖国的教育制度对我在考试前心态上的历练。我把铅笔削得折了又折,橡皮也骨碌碌地滚到了床底下。我爬到床下捡橡皮,又灰头土脸地往外爬。阿羽一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半个屁股还在床板底下。阿羽把我拖出来,说:"宝儿,咱出去吃大汉堡。"路上,我对阿羽絮叨:"怎么办,我还有二十篇作文没有背,怎么办,我耳鸣,什么也听不清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模拟的语法错了六个。"阿羽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改为捂住我的嘴,于是我的喋喋不休成了一堆唔唔啊啊的语气助词。这种类似于男的绑架女的的姿势一直持续到了大汉堡出现在我眼前,继而由大汉堡代替阿羽的手堵住我的嘴。吃饱后,阿羽领着我去买了一根冰棍还有两支新铅笔一块新橡皮,然后领着叼着冰棍的我打道回府。之后,我把漏网的二十篇作文一篇瞄了一眼,阿羽削了两支铅笔,烧了一壶水,定了两个闹钟。

不到二十二点,我们就关灯躺下了。阿羽的声音软绵绵的好像念咒一样:"宝儿,快睡觉,宝儿,快睡觉。"我一抬脖子一张嘴就咬上了他那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用以催眠的手,用我不整齐的牙齿在他手上留下了两排不整齐的牙印儿。这狠狠的一咬发泄出了我心中对于托福和匆匆时光的双重积郁,之后,在阿羽百折不挠的催眠下,我本来就一团糨糊的脑袋里越来越黏糊,于是一觉睡到闹钟二重唱。

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雨。我坐在公车上吃热腾腾的鸡蛋饼,阿羽在我旁边叽里呱啦:"宝儿,你发挥你百分之六十的实力就可以了,要不然以后前程太似锦的话日子会太辛苦的。"我抹抹嘴,说:"我必须发挥百分之一百六十,以后才不会太辛苦。"下车后,雨还在下。时间尚早,我和阿羽坐在随便一栋楼的随便一个楼口随便地说着话。我进考场后,雨还在下。身边和我一样坐立不安的人比比皆是,但我从窗口往下看,看见阿羽在雨中的背影以及他明明不知道我在哪一个窗口却回头向上望寻的脸,我忽然觉得这临近的一个月,一年,甚至四年中发生的一切的种种,都不至于很糟糕,至少,我有一段实实在在若隐若现的爱情和一个只要我拼命撞就能撞开的出口。而我的当务之急,是把这场托福撞过去。

我不确定天是什么时候放晴的,因为在我好像机器人一样奋笔疾书了几个钟头后交卷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我出了楼门口,发现雨后的地面也半干半湿地斑驳了。阳光很好,空气也很好。我大摇大摆地走着,回想着一出考场后和阿羽在电话中的对话。"宝儿,考得怎么样?""不知道啊。""觉得时间紧吗?""不知道啊。"作文是哪一篇?""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撞了托福这堵墙,至于是我撞坏了墙还是墙撞坏了我,就取决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那个"天"了。

我觉得日子就好像那种蜿蜒古旧的木板路,上面每隔一步就铺着一条防滑的凸棱,而我,因为这些凸棱而不可以任由脚步拖拖沓沓,我每跨过一条,又有下一条阻挡在我面前。其实,任何人都这样。

收到圆圆的短讯的时候,我正在把满房间的托福书往一个大塑料袋里拾掇。圆圆说她上午出去买了两双鞋,结果她妹妹把它们贬得一文不值。我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周杰伦哼哼唧唧,一边回短讯。我是个没什么创意的人,所以回讯的内容无非是没创意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类的话。在这间阳光把灰尘运动的轨迹照耀得一清二楚的房子里,我和圆圆聊天的感觉忽然与和美人鱼,和阿可或叮咚聊天的感觉没什么两样。圆圆问:"你呢?上午做什么了?"我说:"没什么,看《史莱克》而已。"但是,我说什么也没料到,这句话成了我人生木板路上的下一个凸棱。

阿羽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机房。他出门的时候说:"宝儿,我回来的时候买炸鸡和炒田螺怎么样?"但是,他进门的时候,两只手上什么都没有,别说炸鸡和炒田螺了,连丁点儿油烟味都没有。阿羽直愣愣地进了卧室,把书包往床板上一扔,回头,他的眼神像两管冰柱一样把我冻在了卧室门口,让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说:"你又找圆圆了?""我,我没有。""没有?""是她找的我。""我说没说过让你别理她?"我急了,大声说:"你怎么不让她别理我?""你以为我没说?""既然如此,那你凭什么怪我,凭什么不怪她?""就凭你什么都知道,就凭她什么都不知道。"阿羽说完这句话,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好像在说"我,我",可惜,没有下文。我风一样的旋到大门口,又风一样的旋回来,问:"我请问一下,我究竟对圆圆说了什么?"阿羽走过来,手伸向我的手,我甩开,问:"请问,我究竟说了什么?"阿羽淡淡地说:"《史莱克》,因为我们都对她说上午看了《史莱克》,所以···"我点点头,又风一样的旋到大门口,并且旋了出去,脚上趿拉着拖鞋。

才旋到三楼,阿羽追上了我。他拦在我面前,说:"既然跑这么慢,就别跑。"我一脚甩开了右脚的拖鞋,说:"我穿着拖鞋。"阿羽捡了我的鞋径自往楼上走,我光着一只脚往楼上蹦:"混蛋,你还我鞋。"阿羽没还我鞋,也没让我继续蹦,他把我抱了上去。

我和阿羽出去吃饭,炸鸡没有了,炒田螺也只剩下我不怎么喜欢的孜然炒田螺。

晚上,我和阿羽肩并肩仰面躺着。我说:"阿羽,也许我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阿羽说:"宝儿,我知道你很累,圆圆很累,但你们知不知道我也很累。""又累,又不可以停止。""是。"我和阿羽手握着手,好像两个乡野的孩子仰面躺在草垛上看一盘的繁星和一轮的皎月。好像若无其事。

第六卷 (113)

这世上属于我的东西数不胜数,比如身体比如钱,也比如这个既包容又挑剔得令人尴尬的年代,但是,这世上单单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却稀疏得好像破天荒生长着几根毛的不毛之地上的那几根毛,又也许,只有一根毛,叫做生活。无论我的生活是黑是白又或是红彤彤绿油油,那是我的生活,单单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所以,即使我无缘无故地梦见了一匹马,梦见了它泪汪汪的眼睛和它眼角的鱼尾纹,即使它衰老又无助的目光让我不可遏制地渴望流泪,即使我千真万确地流了泪,然后醒来,我还是向阿羽身边靠了靠。阿羽醒了,摸索到我潮湿的脸,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梦见一匹马而已。""因为梦见马,所以哭?""嗯。"我们又睡了。这是我的生活,单单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清晨,我醒来的时候阿羽又不在我身边了。我爬到床尾去照对面衣柜上的镜子。我眯着有些红肿的双眼对自己说:"这位美女,以后不可以再哭了。"我下一句自勉的话还没出口,防盗门响了。我一个侧后滚翻回到了原位,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阿羽关上防盗门,推开卧室的门。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背后的那一半床垫陷了下去,然后我感觉到阿羽的牙齿轻轻咬上了我的耳朵。我再翻身,面对着他,闭着眼睛任由他吻我。忽然,有毛茸茸的东西攀上了我的脖子,我睁眼,看见一只玩具狗在阿羽的手中笨拙地在我的脖子上蠕动。我抱过它,仔细端详。玩具狗不止一只,而是三只。阿羽像变魔术似的把它们一一从他身后变出来,而当我压在他身上去找第四只的时候,他身后空荡荡了。狗子们一模一样,虚乎着眼睛跟睡不醒似的。我问阿羽:"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俗话也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说谁是狗?""你又说谁是奸谁是盗?"于是,我和阿羽开始在床垫上相扑,也于是,我的后脑勺扎扎实实地撞上了床垫旁边的茶几。当时我还在思考:这,就是我的生活。

在我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阿羽也吓得手忙脚乱了。他抱住我,试探性地摸我的后脑勺,这一摸,他竟然发抖了。我有点愣,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阿羽那战栗的怀抱。我也摸了摸,摸着了一个包,一个充实在我手掌中的包。我忘记了那句"这位美女,以后不可以再哭了"的自勉,又哭了,而且是撕心裂肺的那种。阿羽的声音也抖了,他说:"宝儿,别怕,咱这就去医院。"我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脸,说:"我不去。""不行,这太严重了。""我就不去。""不行,这包太大了。""就因为太大我才不去。""你这是什么逻辑?""我脑袋都畸形了,你还让我出门。你什么逻辑?"听了我的这句话,阿羽如释重负,不抖了。

我趴在床上哼哼唧唧,阿羽则打电话去请教他姥姥,这种情况究竟是应该冷敷还是热敷。阿羽深锁的眉头又一次让我思考:这,是我自己选择所以必须自己享受和自己承受的生活。概括地说,这是我自作自受的生活。

我外星人的脑袋过了四五天才恢复了地球人脑袋的形状。这四五天内,我夜夜面朝下睡觉。我埋怨阿羽:"当初你伤了腹股沟,把我当拐杖,影响了我的高度,如今你伤了我后脑勺,致使我迫不得已趴着睡觉,又影响了我某个部位的厚度。"我又加上了一个总结:"总之,你把一个大美女毁成了一个美女。"阿羽用毛巾敷着我的脑袋,说:"毁了你,咱俩才般配。"

至于那三只狗子,我取了三个名字:老大馒头,老二大饼,小妹叫花卷。阿羽说"大饼"不如"饼子",所以老二就改名叫"饼子"了。我对阿羽说:"毕业后,我带走馒头和饼子,你带走花卷。"阿羽说:"嗯,为了让它们团圆,咱俩也得努力团圆。"我点点头。

我的生活,还是嗖嗖地从耳边擦过,也许,别人的,也是。

我,美人鱼,阿可和叮咚逮着机会就扎在一堆儿玩腐败。这个要是点了三个热菜,那个就非得配上几道凉菜,剩下的两个一个买汽水,一个还买饭后零食,拦都拦不住。我们谁都明白,这一片繁荣的背后是越来越近的离别。

美人鱼的伤口一天天地痊愈。我嘻嘻哈哈地对她说:"你小子比我强,早早从深渊中蹦出来了。"美人鱼也嘻嘻哈哈:"你知道咱为什么会遇见他们吗?""为什么?""为了成长。"美人鱼说得语重心长,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成长了的女人了。我说:"鱼儿,你是我的榜样。""肉麻。"美人鱼白了我一眼。

我们的毕业设计也好像一只鸟,当初连滚带爬的从蛋壳里出来,如今却可以在湛蓝的天空中翻筋斗了。我和美人鱼感激涕零地送走了恩人丁之后,和群众们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毕业论文的工程中,开始了目标七千字的捏造。

第六卷 (114)

虽然我动辄可以胡诌出几千个字儿,但可惜,那些字儿基本上属于糟粕的范畴,所以,在我把论文的标题修饰得十全十美后,我就只剩下对着白花花的屏幕一筹莫展的份儿了。左边的阿可扎在一座书山中,十个春葱玉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跟抽风似的,而一段一段的论文就这样让她抽出来了。她感觉出我在盯着她,抬头对我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我摊摊手,说:"你继续抄,继续抄。"右边的美人鱼比较安静,可细水长流的也一直保持屏幕上密密麻麻。

我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但我还是假模假式地摸上了键盘。我刚摸上,阿可把脸凑了过来,问:"亲爱的,打牌吗?""亲爱的,我愿意把你的论文分我一半吗?""我不愿意。"阿可把脸缩了回去。"但我愿意和你打牌。"我笑眯眯地进入了游戏。

晚上,我垂头丧气地揣着张磁盘去烧烤店找阿羽,磁盘上是我那份只有一个标题的论文。阿羽有眼无珠地问我:"宝儿,你一天没搭理我,写了多少字?"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说:"标题加上副标题,不足二十个。"我挠了挠脑袋又说:"我明天得把我的大电脑运到咱那儿去,日以继夜。""不用了。"阿羽一边说一边从他旁边的座位上搬出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问:"你的?"阿羽点点头,说:"古董,不过还可以打打字看看电影。""好,好,省得我好像牛一样把大电脑驮来驮去的。"我说。

正因为这台古董笔记本不仅可以打打字,还可以看看电影,所以我和阿羽吃过烧烤后一遛弯儿就遛到了音像出租店,然后租了俩电影。之后,古董笔记本并没有让我的论文字数逾越二十这个关口,它在播放了两部电影后,同我和阿羽一起休息了。我困得眼皮子张不开了,嘴皮子还张得信誓旦旦,我说:"明天不租电影了,明天写论文。"但是,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们天天拿着两张碟进店又拿着另两张碟出店,押在店里的二十块钱好像定期存款似的押在那儿,可惜,一分钱利息也没有。店里的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海报,其中也包括了那部《史莱克》的。《史莱克》风波后,我在嘴巴上缝了一条一沾圆圆就严丝合缝的拉链,因为我老了,老得没力气去挑起任何需要我亲力亲为的战争了。阿羽见我看着《史莱克》的海报发愣,装成没事儿人一样说:"来,到这边挑挑。"说完,他把我拽走了。阿羽的脸上有一层面纱,遮挡着他的尴尬。我看了看店老板的脸,忽然觉得他的嘴上也有拉链,脸上也有面纱。我又看向店外的行人,看向他们一张张越成熟就越收敛的脸,有点儿大彻大悟了。人,这样在收敛中苍老,也在苍老中收敛。

我的论文在机房的电脑和古董笔记本上一寸寸滋长。阿可一边在她的论文上补充图表一边鞭策我:"亲爱的,你那有三千字了吗?"我表面上不以为意地回答她"慢工出细活",实际上慌成了一只没头苍蝇。三更半夜,我对阿羽撒泼:"你给我写,你给我写,写到五千字为止。"撒完泼,我蒙上被子装睡,装着装着就睡过去了。第二天,闹钟千载难逢地先闹醒了我。古董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在床板上,屏幕亮着。我翻越过阿羽蜷缩着的身体,去看屏幕上的字。那是我的论文,一段一段看上去头头是道。我忙不迭查了查字数,足足五千二百多个。我一扭脸扑在了阿羽身上,一口一个"恩人"地呼唤他。阿羽一把把我按下来,嘟囔:"来,陪恩人睡觉。"

那段时间,学校附近设有打印和装订业务的店面日日门庭若市,我的粗制滥造的论文经过专业人员巧夺天工的包装,也有那么点儿对得起四年光阴的意思了。浓郁的油墨味儿和锋利的纸边儿让它看上去好像一本著作,一开始,我还觉得有点儿惭愧,后来想想,在现下这个能把豆腐渣包装成牡丹花的年代中,我这属于没包装。

一个个考验是接踵而来的,程序,论文,以及答辩。丁之和阿羽默默无闻地为我披荆斩棘闯了两关,至于这个答辩,我是拍着胸脯这么形容的:终于轮到我亲自出马了。

在我们准备答辩的阶段,圆圆也回去了她的学校准备她毕业的收尾工作。她走的那天天在下雨。我趴在窗台上,心想:这是圆圆和阿羽最后一段离别,还是我和阿羽最后一程相聚?又或者,二者皆是。我身后是我们毕设组的其他成员。美人鱼团了一团草稿纸扔过来打在我后脑勺上,说:"过来,开会了。"我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眶,转身加入了他们的总结讨论,毕竟,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开会了。

第六卷 (115)

答辩时间分成了两天上下午四段,而我们组分在了第一段的第三批。这个时段是我烧香拜菩萨的时候口口声声祈求的时段,因为我觉得反正是个死,早死比晚死痛快,多那么一天半天的工夫,还会白白多哆嗦几十个钟头。时间如了愿,地点却让我怏怏不乐了。我自从小学五年级以后,就没当过什么正儿八经的领导,没在过什么面积超过十平方米的地方正儿八经地发过言,现在让我在一个辽阔的机房里面不懂装懂,大言不惭地胡说八道,我不紧张得脸红脖子粗才新鲜。阿羽那一组比我们迟一批,答辩地点是一个狭窄的办公室。那地界儿是我朝思暮想的,师生围坐一团,和和气气的跟座谈会似的,多温馨。

答辩的当天,我们早早就守候在楼道里了。一开始,我们一个个儿毕恭毕敬的都跟门神一样,结果等第一批结束的时候,门神们都东倒西歪的靠着墙了,再等第二批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老师们一声令下,说我们这第三批的答辩推迟到饭后。于是,我们眼看着老师反手把机房门一锁,扬长而去。我顺着墙根儿就出溜下去了,嘴里还配合着哀鸣:“累死我了。”美人鱼和阿可一左一右把我揪起来,去了食堂。这顿饭吃得没一点儿滋味,我们一边回忆着之前两批同学从机房出来后那一张张说轻松不轻松说沉重也不沉重的脸,一边揣测那几个掌管着我们生杀大权的老师究竟怎么刁难了他们,以至于拖拖拉拉的活生生把我们组挤到了下午。填饱了肚子,我们又急匆匆地回去充门神了。

老师们就迥然了,他们吃饱了后春风满面。我几乎看得见他们嘴角的油光。

大飞组长率先跟着老师们进了机房,我们目送着他就好像目送上前线的战士。等机房的两扇大门慢慢地合拢后,我们的手脚和耳朵齐刷刷地贴上了大门,简直是一排蝙蝠侠。老师说了什么,我们听不见,至于大飞的声音,倒是可以乌乌涂涂地传出来。我们议论:“大飞果然有胆识,嗓门比老师还高。”阿可给大飞拆台:“可惜啊,有理不在声高啊。”约摸十分钟,大飞就出来了,一开门,拍了我们四张脸。阿可是下一个战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冲了进去。我和美人鱼,还有健康,把大飞团团包围,激动地用口水洗礼他。“怎么样?怎么样?”“老师问什么了?”“老师对咱的系统有什么意见?”大飞有点儿木讷,说:“还行,还行。”

阿可后面是我,她噘着嘴出来,我心惊胆战地与她擦肩而过,进了战场。

我颤颤巍巍地上了讲台,一抬眼,瞅见下面一行行惨白的电脑和殷红的空椅子,而我眼皮底下就是那几个笑容可掬但是在我看来是笑里藏刀的老师。左边那个发了话:“你是谁谁谁吗?”我点头哈腰:“是,我是谁谁谁。”右边那个说:“先概括地讲讲你在这个系统中负责的部分。”一听这话,我腰板儿也直了,脖子也硬了,赶紧叨叨那段我准备得滚瓜烂熟的词儿。在哪儿清清嗓子,在哪儿捋捋头发,都是我事先设计的。我跟放磁带似的把我那段词儿放完后,机房里鸦雀无声。老师们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平时他们在讲台上叨叨,而我们在下面什么反应也没有一样。我心想: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中间的老师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问我:“你能不能把随机抽取试题那一部分说得详细点儿?”我心头一抖。这倒霉老师,耳朵可真贼,我这儿拼命扬长避短,他那儿还拼命往我软肋上戳。我笑了笑,又开始重复我刚才叨叨的那段词儿。叨叨完了,中间那老师低头不吭声了。这时,右边那个又问:“请你解释一下提交答案的过程。”这次,除了心,我的腿也跟着抖了。我纳闷,戳我软肋有这么好玩吗?其实,在我一跨出机房的大门时,我就恍然大悟了:不是老师成心戳我软肋,而是我身上实在是找不出一块硬骨头。我头皮发麻,又把那段词儿叨叨了一遍。叨叨到后来,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我觉得底下那三位老师真是有涵养,换了是我,遇见这么个复读机,肯定开口质问:“同学,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就这样,在我复读了三次后,老师把我放了出去。我下讲台前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当时我在琢磨,这点儿小事儿,不至于下跪吧。

美人鱼是下一个,她进门前交待我:“阿可在厕所,你去看看她。”我两条腿还软绵绵的,于是扶着墙走到了厕所门口。而大飞,竟然又在女厕所门口当起门神了。他见了我,扑上来说:“阿可哭了,你快去看看她。”说完,一把把我推进了厕所。

阿可站在洗手池前面,用一张已经湿漉漉的纸巾在那儿擦眼泪,鼻头红通通的。我走过去,问:“美人儿,怎么了?”阿可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我肯定过不了了。”“别做梦了,咱系那么多人,哪儿轮得到你过不了?”“老师问的,我都答不上来。”阿可还在哭,而且有越哭越汹涌的趋势。于是,我迫不得已采用了现身说法,把自己冒充复读机的过程绘声绘色地给阿可描述了一遍。阿可笑了,但我想哭了。眼泪还没酝酿出来,美人鱼冲进来了。我问她:“你怎么这么快?”美人鱼耷拉着脑袋说:“因为老师对我说:‘你说的这些,你前面的那位同学已经说过了。’”美人鱼把我逗笑了,但是看样子,她又想哭了。阿可是彻底平静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问:“带没带粉底?”

在健康的压轴答辩结束后,我们五个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这场仗打完了,而我们暂时都还活着。

后话:我们全军通过,这一点也不稀奇。毕竟过不了的是少之又少,怎么摊也摊不上我们这些循规蹈矩的孩子们。另外,阿可的答辩分数在我们五个中名列榜首,所以我和美人鱼对她进行了一次漫长而且真枪实弹的胳肢。叮咚和阿羽自然也是顺利通过。这些无所谓的后话,在此提前交待了也无所谓。

第六卷 (116)

话说回毕业答辩的当晚。我和阿羽懒洋洋地在一家家小饭馆儿门口溜达,掂量着到底应该在哪一家解决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顿。我用苦大仇深的语调对阿羽感叹:“完了,都完了,后天晚上该吃散伙饭了。”阿羽吐了一口烟,白白的好像雾一样模糊了他的脸,让他看上去也有一点惆怅。他说:“该完的都完了,不该完的不会完。”我几乎脱口而出:“那我们,该不该完?”几乎,几乎而已。我咽回了这个没意义的问题。俩人之间完与不完,又岂由我或者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他想完,要是我卷了铺盖卷儿上他家门口扎营外加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还不信他会叫警察叔叔把我带走,反之,就算我想完,要是他软磨硬泡说什么宝儿,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保不齐我也就继续自作自受了,也保不齐,这“一点时间”之后我就白发苍苍了。总之,分与不分,不是一问一答那么容易。因为,人是这地球上最会说一套做一套的东西了。至于地球以外,也说不定有比人还不是东西的东西。

后来,我一心血来潮,对阿羽说:“我想吃‘嗡儿’。”不管是地球上还是地球以外,我保证除了阿羽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想吃的这个“嗡儿”是什么玩意儿了。其实那就是一种圆形米糕,通常由一个老大妈推着个小车,上面放着个炉子和一摞笼屉,还有七八个盛着饱含了色素的果酱的玻璃罐,走街串巷或者固定在中小学校门口贩卖。我之所以管那玩意叫“嗡儿”,是因为在它的制作过程中会伴随着长而尖锐的“嗡”的声音,我估计是那炉子发出来的。头一次在学校的东西院之间看见有人卖“嗡儿”的时候,我对阿羽说:“这东西除了小孩儿,谁吃啊?”一边说我一边走过去,问:“多少钱?”老大妈说:“一块钱七个。”我掏出一块钱,说:“给我来七个。”阿羽就傻眼了。不过没两天,这老大妈就不见了。我估计我的绵薄之力不足以完成她的预期收益。在我和阿羽竖着耳朵满大街找“嗡儿”但未果后,我们就近进了一家小饭馆儿点了俩菜打发了这象征着“该完的都完了”的一顿。一踏出饭馆门口,我们就听见“嗡儿”了。我像个孩子一样朝那声音跑去。我觉得这么一来,我的大学时代就结束得有点儿功德圆满的味道了。

散伙饭之前,我犹豫都没犹豫就穿上了件不怎么干净的衣服,因为我觉得我们这种觥筹交错并不怎么和珠光宝气搭调,反正十个人里面得有八个会喝到舌头打结腿脚拌蒜,穿得越光鲜,就越显得失态。不过我海量,应该不会失态,我是比较担心别人晃晃悠悠地来敬我酒,结果洒我一身,洒杯子里的我也就忍了,要是洒胃里的,那我就忍无可忍了。

散伙饭自然应该找间像样儿的餐厅,这很容易,因为我们学校里只有一间像样儿的餐厅。一进餐厅,我眼眶登时就热了。难得见着这么齐全的同窗们,而且那一张张小脸儿还都出奇的像亲人。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在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才发现什么的价值。

座位是按寝室安排的,而且男的和男的一桌,女的和女的一桌。这就注定了每道菜上桌后的五分钟后,男生桌上的盘子里空了,男生桌旁的椅子上也空了,男生都围在女生桌边上了。男生桌上摆着各种酒水,女生桌上摆着各种非酒的水。不过,我们一屋四个人从一开始就申请了四瓶啤的。

我没想到这次这沸腾着泡沫的液体喝上去这么让人忧伤,像是一下肚就往眼眶里涌一样,不过,我没让它们决堤。毕竟面前那一个个女亲人还都在那儿吴侬软语地扯着家长里短,那一个个男亲人们大呼小叫的分贝也还在正常范围内,要是我就这么号啕大哭起来,肯定会成为散伙饭事件中第一个笑话。这种风头,能不出就不出。

我们吃得差不多喝得也差不多了的时候,就只喝不吃了。

我眼看着大飞端着杯酒就过来了,扎在我们四个中间闷头宣誓:“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阿可。”我一掌打在大飞脑门上,说:“你喝糊涂了啊?你以为这是你和阿可的喜酒啊?”美人鱼就不一样了,她顺着大飞的话就说下去了:“你要是敢欺负阿可,我们三个绝饶不了你。”我心想:难道是我喝糊涂了?难道这是大飞和阿可的喜酒?阿可哇的一声就哭了,说:“我不嫁,我不嫁,咱们四个不分开。”阿可这一嗓门,算是正式揭开了醉酒的序幕。叮咚跟着阿可哭上了,俩人嘴里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字:咱们四个不分开。美人鱼一扭脸趴在了我肩膀上,才一下子,她湿湿凉凉的眼泪就沁过了我的衣服。我觉得我也是时候应该哭了。我捂上自己的脸,结果捧下了两手掌的水。事后,她们一口咬定说是我带头哭的。百口莫辩,百口莫辩。

哭着哭着,我觉得餐厅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劲。我一瞄四周围,就哭不下去了。一双双大眼小眼全落在了我们四个身上。我一边抽搭一边说:“我想去厕所,你们谁去?”美人鱼,阿可,叮咚,一个也没辜负我的良苦用心,撑着桌子都站起来了。美人鱼和叮咚说:“我去。”阿可不一般,她说:“走,尿尿去。”听了她这话,我就彻底哭不下去了。

第六卷 (117)

这像样儿的餐厅里面并没有像样儿的厕所,所以我们四个必须千里迢迢地去教学楼里面尿尿。盛夏又暖又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打在我因为酒精而发烫的皮肤上,只让我觉得又冷又干裂。脚下这条我来来回回了四年的路,我说不出它究竟几米长又几米宽,但是就算我闭着眼,我照样也敢迈步,该往哪儿拐就往哪儿拐,就像我身边这三个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悠的小闺女,谁不知不觉长了十斤肉,谁又不声不响留起了长指甲,我通通熟视无睹,但是就算二里地外,我也能闻出来这仨人谁高兴谁又不高兴,这时候,狗鼻子也得靠边站。还有阿羽,那个像我的手我的脚一样不能够让我割舍下的阿羽。

我们四个互相拽拽着跟四小天鹅似的在路上所向披靡,从餐厅到厕所,又从厕所回到餐厅。餐厅里已经炸了锅了,该不该搂在一起的都搂在一起了。我眼珠转了三圈也没找着阿羽,我叼着杯子让啤酒淹没了我的嘴。猪猪也好像大飞那样,端着杯子直奔我们几个就过来了。他说:"来,我和你们干一杯。"我们四个脑袋一起摇,说:"要不就不喝,要喝就一对一。"猪猪一点也不含糊,扭脸又拎来了一瓶没开盖的,哐的撂在了我们桌子上。我首当其冲和猪猪一口闷,闷完我就一屁股坐下了,揣着手看他分别和阿可和叮咚喝。那俩小闺女一人半杯,喝完也坐下了,也揣上手看着猪猪和美人鱼。猪猪有双静悄悄的眼睛,那眼睛看着美人鱼的时候就尤其沉默了,那沉默像是海洋也像是草原,一望无垠的。猪猪没说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干了他满满的一杯酒,于是那海洋那草原从头到尾笼罩着美人鱼,也殃及了美人鱼身边的我。我忽然觉得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心,猪猪的,美人鱼的,我的,空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得让人无所适从。

我自己站起来,躲了出去。

我团坐在一根路灯下用力呼吸。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阿羽在路对面的路灯下,不知道他正和我一样曲着膝盖团坐着,不知道他在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直到我漫不经心地抬眼,对视上他的眼然后惊得像傻子一样张开嘴,他对我喊:"三分钟,你用了三分钟才发现我。"阿羽和四年前一样,出现在路灯下,但是他已经不是我的天神了,他只是那个颠覆了我前十八年幸与不幸的概念,让我了解幸与不幸都是一种深入到骨头里的惊悸的男人了。他在我的世界里,至少,在过我的世界里。我笑了笑,对他喊:"四年,我拥有了你四年。""还继续吗?"我点点头。阿羽按熄了手里的烟,站起身,张开双臂朝我笑。我也站起身,站在原地也张开了双臂。于是阿羽穿过那条路,一步一步靠近我,抱住我。我们唯一一次在学校的路灯下明目张胆的亲吻,我的嘴贴着他的嘴说:"我会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继续到继续不下去。"阿羽用力吻住我,眼睛是弯弯的弧度。

我和很多人拥抱,男的,女的。我也拥抱了班长哥哥,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美人鱼说,因为有了我们两个,她这四年学没白上。"我看不见班长哥哥的脸,但我可以感觉出他拥抱着我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也许,那也代表着一种空旷。

很多人说自己醉了,很多人说自己没醉。我,属于说自己没醉的那一部分。

我和阿羽的房间中弥漫上越来越浓的酒味,我发烫的身体紧紧贴上阿羽,然后我们做爱。这是我们最末一次在这个房间中做爱,和最初一次一样,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满足,一种因为与世隔绝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满足。

转天,是这房子租约到期的日子。房东和房东太太一起来查收房子。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视察它的运转情况时,房东客套地问我:"毕业了?"我说:"毕业了。"房东点点头,一副又会发问的样子。我两步迈到炉子跟前,对房东太太说:"我们一共也没用过几次抽油烟机,您放心,坏不了。"房东太太又一扭一扭地去视察空调了,我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后,因为我知道房东顺着往下问早晚会问到我和阿羽毕业后的何去何从,而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阿羽把我们的行李一件一件往楼下扛,扛完了的时候,房东太太还没放过我。其实这房子里的电器不过那么三四样,而且样样都是那种卖到废品站超不过二十块钱的玩意。阿羽扛完行李又跑上来,叼着根烟跟流氓似的往我身后一站,房东太太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水电费一结算,还了我们押金。我和阿羽走了,大包小包地上了辆出租车,我在车上一直回着头,直到看不见了那栋楼。至于那三只玩具狗,馒头和饼子在我的行李中,花卷在阿羽的行李中,我们真的分开了它们,而自私地创造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信念。

真的毕业了。

但是,在真的毕业了后的转天,我又回学校了。我的留学手续中缺了一份学生证的复印件,于是在我耳闻我们的学生证正处于销毁的边缘时,我一溜烟儿奔回了有关部门。一负责人对我说:"有两个男生已经去搬学生证了,你赶紧去哪哪哪找他们。"我穿着个小白褂儿小蓝裙儿从有关部门奔到了哪哪哪,正和那两个男生脸对脸遇上。那俩人一人怀里抱了个纸箱子,纸箱子里堆着我们那些一文不值的学生证。我说:"同学,你们手下留情,我还得用用我的学生证。"男生甲说:"没问题。"男生乙说:"咱先回办公室,然后慢慢找。"我心想,多优秀的俩孩子啊,我们真是后继有人啊。男生甲骑车驮着学生证,男生乙骑车驮着我。他们问我:"你毕业了?"我说:"是啊。""看不出来啊,看样子你也就大一大二啊。"我又心想,这哪儿是后继有人啊,这明明是一浪高过一浪啊。后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有关部门。那个负责人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否则我会问问他:"老师,你知不知道他们是去把学生证搬回这儿来?你为什么让我撒丫子去找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在这儿守株待兔?"俩孩子勤勤恳恳地和我一起扎在了学生证山里,一本一本地翻腾。幸亏,末了是我亲自翻腾出来的。我学生证上的照片照得跟大婶似的,一副早就该销毁了的德行。

那次以后,我就真的离开了学校。

第六卷 (118)

我那些从学校搬回家的行李就堆在姥姥家的阳台上,从东南角堆到了西北角。姥姥一靠近阳台就头疼,说我们家祖祖辈辈也没出过我这么能敛破烂儿的。我为了不让姥姥头疼,包揽了所有去阳台拿葱拿蒜的活儿。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扎在阳台里收拾,一手攥着抹布,一手攥着手绢,抹布擦破烂儿上的土,手绢擦我脑门儿上的汗还有我扑簌簌的泪珠子,当然,这泪珠子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我也时不时地分不清抹布和手绢,逮着哪个是哪个。姥姥坐在屋里,手摇着个大蒲扇,撇着嘴看着脏兮兮的我说:"真是个敛破烂儿的。"我噘着嘴嘟囔:"破烂儿?您想要还要不着呢。您上过学吗,您住过校吗?"姥姥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过来了,拿大蒲扇打我后背:"这死孩子,我没上过学不也把你们一个个拉扯这么大?"我捂着脑袋讨饶,于是手里的抹布搭在了头发上,越来越像敛破烂儿的了。

那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蒙着轻飘飘而均匀的灰尘,像是一种脆弱的尘封,脆弱得再脆弱不过了,再小心翼翼的擦拭,也会打扰其中的回忆。我不想,我并不想打扰它们。而我眼睛里的灰尘,那些让我看不清过去看不清现在于是看不见将来的灰尘,即使我擦破了上下眼皮又擦掉了一根根的眼睫毛,它们还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模糊着我。没错,一切都是事与愿违的。

姥爷在厨房里喊姥姥,问今天是喝黄瓜汤还是萝卜汤。姥姥摇着大蒲扇去厨房了,一边走一边说:"喝菠菜汤。"听着姥爷姥姥在厨房里斗嘴,什么"我问黄瓜和萝卜,你非说菠菜",什么"那菠菜再不吃就得扔了",什么"扔,赶紧扔",什么"你怎么那么有钱,说扔就扔",我忽然不怎么中意这个婚姻自由的新社会了。如果我像姥姥那样,在姥爷掀起她的盖头时才头一次见着这个是自己的丈夫的男人的脸,也许我也会像姥姥那样,把那个男人当作自己的天自己的地,然后在那片天地中安稳地过上一年又一年。如果,只是如果而已。而所有的如果都比破烂儿更没有价值。那天的菠菜汤清清淡淡的,而我的心,比那汤更清淡。

然后,我回了北京。又然后,我有了一张机票,时间是九月七日,目的地是美国中部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的三十三街,有一所我看得上它它也看得上我的学校,听说那里的星期四有免费的比萨,听说那里两个人合用一个储物柜,听说那个收了我的系主任没什么头发。又又然后,我又从北京回去了那座城市。我回去后,对阿羽说:"我下个月七号走。"阿羽低着头也低着眼,说:"七号。"

叮咚走了,走去了那座我向往的有西湖的城市。阿可和美人鱼上班了,大飞也上班了,他的研究生计划终究是夭折在了我们这群游手好闲的朋友们的手里。他们还是和我身处在同一座城市,但有时,我觉得他们离我好远。其他人也忙了起来,各忙各的。我和阿羽却是可以常常见面的,我们看上去还是无所事事,还是可以晚睡晚起。他会在我之后起飞,和我一样,从北京起飞,但是他会降落在一片不属于美国的土地上。对我来说,不属于美国的地方,哪里都一样,一样代表着我和他的告一段落,或者,代表我寂寞的执著。

听说圆圆也上班了。我对阿羽说:"以后我们三个人三个国家,我们手拉手,世界都是属于我们的。"我咯咯地笑,笑得嗓子眼儿都冷了。阿羽没笑。他眼眶红了。我住了口。

美人鱼问我:"你真就要这么走了?"我反问她:"不这么走我还怎么走?""你和阿羽怎么办?"我的答案绵绵不绝,比论文还论文。我说我有点儿累了,我说我尽了人事,现在听天命了。我说我不是一直说美国是我的戒毒所吗?戒了固然对得起爱我的人,戒不了也是对得起我爱的人了,大不了我就吸他吸到去世为止。我说这也是另一方面的尽人事了。美人鱼听得头昏脑胀,打断我,问:"一句话,你是预备和他分还是不分?"我斥她:"你怎么这么四肢不发达,头脑又简单。分和不分是一句话决定得了的吗?"就这样,美人鱼气鼓鼓地挂了电话。

我一如既往地在逃避着什么,其实,我逃避的就是美人鱼那个分和不分的问题罢了。我对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保不齐一上飞机我就认识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男人,他一脱外套我就对着他的胸肌流口水,我一流口水,他就像我爱他那样爱上我了。阿羽,就可以哪儿凉快哪儿玩儿去了。于是,我一边流口水一边睡了,但是醒来后,我发现目前我爱着的人,还是阿羽。

阿可和大飞约我和阿羽去吃饭。我脱口而出:"吃午饭吧,下午咱打会儿牌吧。"说完我就觉出不对劲了。他们俩现在是有饭碗的人了,谁还有工夫跟我打一下午牌?阿可哼唧:"哎,还是上学的时候幸福啊。亲爱的,你要珍惜你的研究生生涯啊。"我们约了晚上六点半,他们下班以后。

我和阿羽坐在饭馆里等他们。他们一出现,我就愣了。阿可蹬着皮鞋挎着皮包俨然是一步入了中流社会的模样,大飞西服领带的,我估计上流社会的男人也就他这样了。看看手拉手的我和阿羽,整个儿是俩不入流的寒碜学生娃。我对阿可和大飞说:"哥哥姐姐,今儿你们不会让我们做弟弟妹妹的掏钱包了吧。"大飞说:"那是那是,我们赚钱了,我们掏。"我寻思着,我要是一路硕士博士博士后的这么念下去,是不是一直不用掏钱包了?这顿饭吃了足足三个钟头,我们细嚼慢咽的,说五句话也不见得动一下筷子。我和阿羽听阿可和大飞对工作的满和不满,也在他们问到我们的将来时,说一些别人信而我们不信,至少我不信的旦旦信誓。我们四个有时候不约而同的沉默,让我觉得我们的确是上了一个台阶。回头看看过去的那一阶,满是青春的真让人巴不得蹿回去。我和阿可抱了抱,阿羽和大飞也互相捶了捶,就告别了。我把头靠着阿羽的肩膀上,说:"我越来越受不了告别了。"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流下了。阿羽紧紧搂着我,说:"受不了告别咱就不告别。"我笑了笑,心想: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我。不过,我今天吃你这一套。

美人鱼租的房子在学校附近。当时我和阿羽住的地方是出了校门往左拐,而美人鱼住的,往右拐。我们俩买了饭回到她住的地方一边吃一边赏动画片,毕业前,这情景平常到在一礼拜会发生三次,但是这一次,我喉咙里好像哽了什么似的,几乎咽不下饭。马路上有积水,是下午的一场雨造成的。美人鱼送我去车站,我们在车站边上的商店一人买了一根冰棍儿,是康乐的红豆冰棍儿。上车前我们也抱了抱。我把冰棍儿滴在了美人鱼后背上,我抹了抹,没吭声儿。上车后我们互相招手,我看着她越来越小,心里就越来越紧,紧得忘了吃冰棍儿,冰棍儿化了,流得哪哪都是。

第六卷 (119)完

二表哥领着我去买了两个箱子,两个红艳艳的箱子。二表哥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么艳的色儿了?”我回答他:“这代表着我红彤彤的新生活。”售货员姐姐喜气洋洋地说:“这是免费赠您的打包带。”说着,她用白嫩嫩的手奉上了两条翠绿的带子。我愣了一下,问:“有没有别的色儿的?”“打包带越醒目,你取行李的时候就越方便啊。我们这一批都是绿色的,相当畅销啊。”售货员姐姐说得有理有据。我心想:得,我这红箱子绿带子的,真是醒目到头儿了。二表哥拍着我头顶说:“你的新生活一定是灿烂的。”

二表哥和他的安晴晴还是如胶似漆。我抱着他对他说:“哥,你好好的,我才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哥说:“你好好的,我才可以踏踏实实地让你走。”

在我把两个红箱子撑得满满当当后,我和阿羽作了告别,在一间游泳馆。

四年,我并没有和阿羽游过泳,这其中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我不会。我蔚蓝的游泳衣淹没在水中,好像水淹没了天空。我扒着池边,指甲都泛起了苍白。阿羽的手轻轻却有力地环在我赤裸的腰上,比水温暖。他说:“宝儿,没事儿的。”我松开池边,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的下巴硌着他的肩膀,我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水荡漾在我们的周遭,一波又一波。我问阿羽:“你说,我能松开你吗?”阿羽回答我:“我说,你不能。”我忽然推开他,下沉。阿羽一把捞起我。我的头发滴滴答答地淌水,淌在我潮湿的脸上,掩饰了我刚才一刹那决堤的泪。我朝阿羽笑了笑,说:“你看,我能松开。”“松开的结果呢?”“沉下去。”“沉下去的结果呢?”“你把我捞上来。”“捞上来的结果呢?”我回答不上来了,我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这是结果吗?

下班的人潮让这座城市到处都熙熙攘攘的。我和阿羽湿着头发趿拉着鞋,与忙碌的行人格格不入。我说:“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嗯。”“天黑以后过马路要小心。”“嗯。”“别总和爸爸妈妈吵架。”“嗯。”“那条厚的黑裤子开线了,别一不小心穿出门去了。”“嗯。”“你的证件照在电脑桌右边的抽屉里,你叔叔的新电话号码你记在那张周杰伦的歌词上了。”阿羽没有继续“嗯”,他忽然停下来,忽然抱住我。没有游泳池的水来掩饰我的泪了,它们大大咧咧地流下来,那么清楚地暴露着,清楚得好像一块白布上的一片黑墨水。

在我办理手机停机之前,我收到了阿羽妈妈的电话。阿姨对我说一路顺风,让我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说阿姨我会的,我说谢谢阿姨。

我走的时候,姥姥在抹眼泪,用苍老的手抹去苍老的脸上的眼泪。我转身下了楼,到了楼下往上喊:“姥姥,等我回来啊,等我回来我给您做饭啊。”喊完了,我蹦蹦跳跳地走了,好像小孩子背着书包去学校。上了车,我却连摘下书包的力气都没有了。

候机大厅里,我从无名指上摘下了阿羽送我的那枚戒指,准备放进钱包的夹层里。但是钱包的夹层里有一张纸条。我打开来,上面是阿羽的字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只爱你。这行字下面是个日期,是我们告别那天的日期。我把纸条放回了夹层,而戒指,我又套回在了无名指上。

我怀里的书包上有漂亮的流苏,漂亮地垂在我的膝盖上。从候机大厅的玻璃窗望出去,望见一架架呆头呆脑的飞机,或在向上,或在向下。广播中赫赫然是我登机牌上的航班号码。她说,可以登机了。我站起身,走向墙壁上的投币电话,拨号。阿羽说:“宝儿?”我说:“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我钱包的夹层里有一百块钱,你见没见过?”“没见过?”“真没见过?”“真没见过。”“说实话,见没见过?”“见过。”“你拿走了?”“我拿走了。”“什么时候还我?”“很快,很快。”我挂了电话,登机。

我旁边的座位上真的是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外国男人,真的有发达的胸肌。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爱的男人,叫阿羽。我说他拿了我一百块钱,他说他会还我,很快,很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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