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小夜曲

一.彼方月夜

苏源又梦到了那片海面。
静谧的黑暗的海水,没有风,只有小船随着洋流缓缓行进的韵律。四周是厚重到要垂下来的雾气,只有微弱的月光透下来,带了冷凝和惨白。
然而苏源并不害怕这个诡异的梦境,因为这几乎是个重复的梦,她从十五岁开始,便在梦中熟悉这片海面,犹如故乡。她甚至知道随着梦境深入,她会从小船里醒来,然后将听见隐约的编钟,伴随着萧和小鼓古典的节拍,像是神庙里的祭舞乐。
然而这次的梦境却有些不同,它并没有在苏源听到音乐之后便停止,小船继续前行,穿过雾气,苏源终于看到,在她的前方,有一座绿色的岛屿。
而当海水温柔地把小船送上了月夜下的岛屿,苏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爬下船去的。她看到了那棵树,她这些年仅在梦中梦到过一次的树。在她大病到快要死去的那次,连医生都放弃了治疗,然后她在昏迷间看到了这棵树,枝叶繁茂,带了熟悉的安宁感觉,枝桠间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干净温柔而忧郁,对她说:“好起来,苏源,你会好起来的,忘记这里。”
后来苏源果然好了起来,却没有了过去半年里的记忆。她向父母询问,大人们却都只是眼神闪避,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她这半年里一直待在医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然后苏源便开始了那些梦,那些关于海面的梦,直到今天,她在梦境中看到了那棵树,看到了这个绿色的岛屿。
她奔向了那棵树,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温柔的响动,月光透过枝桠,恢复到它皎洁的颜色,消弭了海面上那种冷酷残忍的错觉,很温柔,而苏源却没来由得觉得难受。
她抬头望着这棵树,心里没来由地涌动要吞噬她一般的忧伤,她像受到蛊惑一般往前迈步,风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树叶发出肃杀的抖动声。
“苏源,走开!离开这里!马上!永远不要回来!”
风中突然传来那个男孩的声音,他的语调焦急,苏源有些茫然,她朝着树喊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可陡然间天地变色,雾气重又笼罩了这个岛,月光又变成可怕的惨白。再有意识,苏源发现她已经坐在了小船里,绿色的小岛在她的眼前后退,风似乎迫不及待地送她离开。
她在急行的船中听到风带来那个男孩的声音。仿佛忧郁的咏叹调,他说,对不起,苏源,永别了。
这是这个梦境的结尾。苏源是在泪水中醒来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却隐约觉得自己失去了人生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随手写的东西,之前发表在杂志上的短篇,另外的短篇会不定期release~~~

二.梦之绿岛

社团庆总是十分忙碌,这期间苏源竟然累得连梦都没有做。好在回报性的,苏源所在的摄影社大获全胜,可谓好评如潮 。
“为了庆祝,这个周末我们去采风!我发现了一处绝佳的地方!”社长方慧慧高兴地向大家建议。
苏源并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在方慧慧的盛情下,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然而当他们坐上出海的船,方慧慧带领着大家一路唱着歌往海中的岛屿驶去时,苏源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夺走了。
是绿岛,那个梦中的绿色岛屿。在岛屿近岸的地方,一棵盘根错节的树屹立在那里,简直可以用壮观来形容,洋溢着生命之美,在阳光下似乎每片树叶都发出金色的光晕。
好几个女孩已经拿起了相机,只有苏源愣在那里,直直地看着这棵梦中的树。她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悲伤里,她能感知到,那个树里的男孩并不愿意她回来。
她仿佛听到风中他的叹息,绝望而无奈。
当晚方慧慧找到了岛上的一户居民,是对靠捕鱼为生的中年夫妇,有个十岁的小女儿,此刻正低垂着脑袋坐在桌子后专心地做些什么。
苏源忍不住想逗弄下这孩子:“来,笑一个,姐姐给你拍照!”
然而这个孩子仿佛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一般,她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睛里空濛一片,她抬了下头便又继续起手上的动作。而当苏源走近,才发现在桌子的掩映后,这孩子此刻正拿着一把短刀,一刀刀地戳着脚边的一条鱼,那鱼的鱼头已经被割下,鱼身上被凌乱地刺出许多洞,地上是一片血肉模糊,而那女孩子的白色裙摆上,也仿佛带了恶意般溅满了鱼鳞和血,她自己却毫无知觉,继续着手上杀戮的动作。
苏源叫了一声,而那对夫妻闻声过来抱走了孩子,并躬身不断道了歉,之后便恳请由他们准备新鲜的鱼汤以示歉意。
海鱼的鲜美让苏源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倒是那对夫妻还在偷偷地打量自己,低着头商讨着什么。
当晚大家便睡在了这家的客房里,一屋子的女孩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诉说着出行的激动和新鲜,只有苏源一直沉默,她奇异地在这种吵闹里很快沉入了梦想,做起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

三.神乐祭舞

这次的梦里没有海,也没有树,倒是一片神宫一样的天台,整片天台萦绕在神乐里,那旋律正是苏源梦中常听到的,只是此刻更清晰,显得神圣而诡异。
苏源再往前看,却是吓了一跳,此刻天台上已经站了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孩,头上缀满了精妙的饰品,头发乌黑,可苏源却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那五官仿佛隐藏在雾气中一般。
那个女孩子伸出了手,手腕纤细雪白,伴随着她的动作,是一串清脆的铃铛声。苏源注意到,她的手腕和脚踝都挂着一串铃铛,样式典雅古朴。然后她开始跳舞,伸出赤裸的脚踝,铃铛随着她的步伐抖动。
苏源痴迷地看着这场舞蹈,却没料到,刹那间,就有两个人上来按住了那个女孩,把她按向了祭台,然后便举起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她的心脏。苏源吓得忍不住尖叫起来,然后她突然感到自己左胸发凉,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才发现,那把刀子,竟然正插在自己的左胸,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她求救般地看向祭台上的女孩,才发现,此刻她终于撩起了两边的长发,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那是苏源自己的脸,白皙的脸颊上沾满了血污。
这个梦太过可怕,苏源几乎是被吓醒的,满头大汗,她举起手打算擦拭一下额头,却听到自己动作之间传来了铃铛的响声。
“呀,苏源,什么时候买的铃铛呀!真好看!”方慧慧循着声音靠了过来,细细打量起苏源手腕和脚踝里的铃铛,只有苏源面色惨白
那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铃铛,木制的铃铛,却能发出不输于金属的清脆声音。然而现在却出现在了她自己的手腕上。苏源试图摘下铃铛,却发现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那铃铛仿佛天生就是戴在她手腕上的枷锁一般。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这个岛屿太过诡异,苏源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方慧慧有些奇怪地嘟起嘴:“今天早上唯一一班离岛的船已经走了,明天又有暴风雨不能出海。”
这真不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当天晚上苏源便又梦见了那个血腥诡异的梦,她急切地想要醒过来,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制着她一样,她被梦魇住了。她在梦中哭泣着尖叫着奔跑,却怎么都逃离不出那个有血腥味的祭台。
“苏源,苏源。”在这片浓重的黑暗里,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男孩的声音。
然后是他冰凉的手指,为苏源拂去她受惊而落下的泪滴。
“我说过你不应该来的。”这次那男孩子终于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和苏源无数次想象的一样,穿着雪白的衬衫,眼睛明亮,有着漂亮的下颌线,干净温和的气质,脸上带着忧郁的英俊,却仿佛一道光,冲散了此刻的黑暗,苏源觉得安全而平和。
她看着男孩子的脸:“我们曾经认识是不是?”
“你应该把我忘记,永远不要记起来。”男孩子的脸色有点忧伤,却仍然坚定,“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再到这个岛上来。”
“你是谁?”苏源询问道,而那男孩子却并不回答,他只是牵了苏源的手:“走,我带你离开这个梦境,去你该去的世界。”然后他突然变了脸色,他举起了苏源的手,看着那串铃铛:“怎么已经被戴上了铃铛?”铃铛顺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响声。而男孩子听到这声音,表情却是绝望的。
“苏源,我要帮不了你了。”他的声音仿佛就要哭出来般,然后他又镇定起来,“听着,苏源,在离开之前,你都和同学待在一起,无论谁单独叫你出去,都别答应。”
“我要离开了,这铃铛是用那棵树做的,声音是可以禁锢我的,我不得不回到树里去。小心那家房主。”他给了苏源一个拥抱,身形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他轻声叹息:“苏源,我叫夏遥。再见了,苏源。”
那个晚上苏源没有再做关于祭台的梦。她的梦里有少年干净青葱的味道。

四.树里的男孩

苏源开始在岛上寻找一个叫夏遥的少年。她固执地认为,那个有着好看眼睛的温和少年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岛上,就像她梦中的树和铃铛。
最开始询问的是目前寄住的那对中年夫妇,然而当他们听到夏遥的名字,脸上却都显出害怕的神情,然后推脱着有事要忙便匆忙逃走了。
下午的时候方慧慧说要去山上的神庙祭拜,然而她到了神庙,却又要做恋爱占卜来。
“夏先生,你说的上上签是真的么?”她兴奋地缠着一个庙内的神职人员解签。
夏先生?!
苏源的脸转过去,她急切地跑上去,眼前的姓夏的中年男人穿着神庙的神职制服,但他有着和夏遥一样的下颌线。
而此刻他也抬头看到了苏源,脸上露出极度的惊讶:“你是,你是苏源!”然后他的脸上露出浓郁的悲伤,“孩子,你不该再来。”
苏源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眼前的中年人显然认识她,她试探地问了一句:“夏先生,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夏遥的男孩么?”
夏先生沉默了片刻,才终于道:“他是我的儿子。”然后他顿了顿,似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去回忆一般。
“他在一年前死了。”
“可是他才这么年轻!怎么会!”苏源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震惊和悲痛,梦境里带她走出黑暗和噩梦的的少年确实存在过,却竟然已经长眠于地。
夏先生却颤抖着嘴唇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死的时候很年轻?你不可能记得的,跳过神乐祭舞的人,是会失去记忆的!”
苏源在极度的悲伤和惊讶里磕磕绊绊地讲完了自己的那些梦境,奇怪的岛屿,树里的少年,祭台的杀戮,而夏先生也在这些叙述中脸色越来越痛苦。
“他们竟然到死都不放过小遥。”他嘶哑着嗓音叫道,失去了一个神职者的冷静,此刻他就是个失去了儿子的悲痛的父亲,“你梦到小遥在树里,原来他们竟然偷偷把小遥埋在了树灵的根须边!杀死了小遥竟然还要一辈子禁锢住他的灵魂!”
然后他终于回过神来:“苏源,你马上藏起来,你要好好活着,这也是小遥的希望。”他看了眼对眼前一切毫无头绪的苏源,“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但是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等我们坐上了船,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说着便拉起苏源往山下跑去。
可惜他们刚到山腰,便被赶来的渔民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苏源寄宿那家的房主,他抱着自己表情木讷冰冷的女儿,指着苏源说:“就是她!去年跑掉的那个女孩!”
拿着武器的渔民便团团围上,苏源只觉得后脑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苏源扶着疼痛的额头想要起身,却发现正被全岛的渔民围着。他们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她醒了。”显然有渔民已经发现了她的动静,“那该跳舞了!”
“跳舞!跳舞!跳舞!”周围的岛民喊起来。
苏源努力镇定道:“我不知道什么舞!我不认识你们!让我离开这里!”
抱着小女儿的房主从人群里走出来:“苏小姐,我们这样也是迫不得已,你看,我的女儿,还有岛上其余孩子, 都得了这样的怪病,现在他们对外界没有反应,却嗜好血腥和杀戮,这是个诅咒,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在岛上出生的健康女孩来跳神乐祭舞解除它。”他的语气很忠厚:“我们知道你或许很疑惑,但我们想救孩子,不管什么方法,也要试一试,如果你跳舞了还不成功,那我们即刻就送你回家。”
然后他继续解释道:“你确实出生在这个岛上,虽然随后被带去了陆地,但去年的暑假,曾经为了写生和摄影来过岛上消夏,当时我们便向您做了同样的请求,您答应了并且跳了舞,可惜因为仓促,没有记清楚舞步,神乐祭舞消除诅咒的能力并没有显现,而跳过这只舞的人,却会因为神降而承受不住力量失去记忆,您看来便是失去了那段记忆。”
“夏先生呢?”苏源警惕地问道。她一点也不相信眼前的中年人,因为她那些频繁的梦里,他们不仅要求她跳了舞,他们还在最后挖出了她的心。所有的祭祀,希望神救赎,总有对应的祭品。
“老夏的儿子也是这种怪病的受害者,已经去世了,老夏承受不住这种痛苦,一提到儿子便有些精神不对,现在让他休息了。您跳完舞后,就能见到他。”然后他目光灼灼道,“苏小姐,请您一定要好好的记住舞步啊。这些年来,岛上出生的女孩里,健康的可只有您一个呢。”说着他便递上了一本古籍,有着关于祭祀舞步的记载。
“现在请您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开始祭祀。”
于是苏源被关进了一间矮小的土房,她看着窗外换岗的渔民,担心地想,不知道方慧慧她们有没有事,然而一整天的精神紧张,她终于还是撑不住打起瞌睡来。
在半睡半醒间,身体便坠进了熟悉的黑暗里,在虚虚实实的梦境里,苏源又梦见了被祭祀的自己,然而这次她却并没有被一个人留下来,梦里有一个男孩子熟悉的嗓音,他慌张而焦急地跑过来,看见胸口涌血的苏源,脸上显出极痛的表情,然后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不顾一切地抱起苏源的身体,不在乎岛民阻拦带来的伤害,在那些挥动的拳头和武器里,竟然用单薄的身体硬生生冲出了一条路。
在黑暗的海面上,苏源因为失血而感到眩晕和寒冷,那个男孩子便抱紧了她,一句句安慰道:“苏源,你会好好的,不要怕。”然后他硬撑着受伤的身体划动船桨,把苏源送往彼岸的灯光。
被抱上岸时候,苏源其实是清醒了一阵的,她紧紧抓着夏遥的前襟,恳求道:“不要回去了,夏遥,他们不会放过你。”
“等你好了,我就会来找你了。”他握住苏源的手,却还是在把苏源送往医院后离开了,他划船返回了绿岛,他乐观地觉得,念及同样在一个岛上生活的情谊,愤怒的岛民至多把他打一顿,而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的父亲,如若岛民不能及时找到他,怕是要打他的父亲出气。
而当时神志不清的苏源也并不知道,为了保护她,夏遥的腹部也受了一刀,她在海面上闻到的那个浓郁血腥味,并非来自自己,而是来自夏遥。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受了伤的夏遥回到绿岛,却并没有得到救治,岛民们关押了他的父亲,拒绝给予他伤药食物以及水,少年在腹部感染,连续的高烧和饥饿中绝望地死去了。即便是这样,岛民们仍然不觉得解气,他们恶毒地把夏遥埋在了树灵的下面。
那棵巨大的,看着充满了生命之美的树。谁会知道,埋藏的却是这个岛屿的肮脏不堪和古老诅咒呢。

五.白骨树灵

绿岛并不是一个充满了绿意象征着和平和安宁的岛屿,它最开始的存在便是一个血腥和残杀的故事。这些渔民的先代们,做的是在海上打劫的营生。他们不仅抢走商人们的钱财货物,并且屠戮所有被害人,无一幸存。
这些人的骸骨被埋在一棵树下,逐年累月,这棵树越发茁壮,根须下盘根错节的,却是累累白骨,而因为死前强烈的怨气,这些骨骸上残存的亡灵意念附着到树上,随着死者数目的增多,树灵也越发强大,即便心中已没有怨念的灵魂,也遭受树灵的捆缚,挣扎在怨恨里不得脱身。
而不知是不是诅咒,这个岛上曾以海盗为生的岛民们,他们的后代,开始出现病变,对外界麻木,犹如没有思维只想杀戮的恶魔,对血有着天生的执着。
岛民遍寻了各种办法,却无法治愈这些孩子的病,而直到有一次,有一个岛民做了这样的梦,只要献祭一个在岛上出生却没有染病的女孩,让她在祭台面前跳一出祭祀舞,让其余孩子喝下她的心头血,便能痊愈。他们并不在乎人命,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不在乎杀多少人以救助自己的孩子。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直到出现了苏源。
十五岁的苏源因为祖母的一张老照片而发现了作为自己出生地的绿岛,那年暑假便一个人出行想来这个岛上寻找摄影灵感,她在山间的神庙认识了只比她大两岁的夏遥,但夏遥却意外的稳重和温和,为人包容,完全不像苏源身边那些同年龄男生般浮躁和幼稚。她喜欢上夏遥似乎是不可逆转的定律。
苏源在和夏遥的交往中才得知这片岛上新生儿里大比例的得着一种怪病,并且这种病症直到青少年时期都没法治愈,同年龄的岛民孩子里,也只有因为神职事业而搬迁来绿岛的夏遥没有得病。
苏源还记得那一天,夏遥在树下讲完绿岛的传说,山上便传来一阵神乐,夏遥有些开心地跳起身,拉着苏源转起圈来。
“这是神宫祭祀用的音乐,只有非常盛大的场合才会响起呢。来,苏源,我们来跳舞,配合着这只神乐,有相应的祭祀舞蹈。”说着少年便拉着苏源的手一步步教起来。
苏源在学校的时候一直有学习芭蕾,觉得芭蕾真是世界上最优雅的舞步,然而此刻,在山上悠扬的神乐里,跟着夏遥的节拍跳着古老神秘而复杂的舞步,她才觉得,这种祭祀的舞蹈,竟然比芭蕾更优雅和圣洁。
对于她的感慨,夏遥只是笑了笑:“是呀,我在父亲的藏书里看过,这只舞的名字叫‘初生’,让一切罪恶污浊都归元,回归到它初生一般的纯洁去。父亲说这样的舞都有它自己原始的力量,是真的会有神降呢!据传跳舞的人都会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神力而在祭祀后失去一段记忆。”
少年的眼睛在夏日的阳光里发亮,苏源抬头,便看到夏遥歪成漂亮弧度的眼角,他说:“虽然说到献祭和失忆总有些觉得恐怖,但我总觉得这支舞是善意美好的,代表了舞蹈人最大的希望和对善美的祈求。”
苏源当时并没有在意,然而等自己被套上祭祀的衣服,被推上祭坛,才发现了其余岛民的阴谋,他们囚禁了夏遥一家,逼迫她学习那只舞蹈,说是可以解除怪病的诅咒。而充满抵触和恐惧情绪的苏源,完全没有办法怀着爱和美好来跳这只祭祀舞,并且故意跳错了几个舞步。
但是之后,他们却把刀插进了苏源的胸膛。原来最开始,他们要的,便不是什么用祭祀之舞净化污浊,根本是打算拿苏源的鲜血来祭祀,相比舞蹈,他们更相信血腥和杀戮的力量。
到此处,梦境也开始趋近结尾,苏源在这个冗长的梦境里,终于记起了那半年的事,那些细小的欢乐,温暖,阴谋,杀戮,都一点点涌进苏源的心里。
夏遥第一次温柔地摸她的头,夏遥第一次牵她的手,阳光碎片打在夏遥的侧脸上,夏遥第一次吻她。那样干净温暖的人,拥有温暖的手心和嘴唇,然而现在却只能冰冷地躺在那棵树下的泥土里,干净柔和的纯色灵魂被捆扎在经年累月的怨气里,受着仇恨的腐蚀,他一定很痛苦吧。
他一定想要一切归元,一切回复到初生一般的洁净吧。可却又时刻保护着自己,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涉足这个岛屿。
苏源回忆着夏遥的一切,想着他在海上最后看她的那一眼,眼泪便不自觉的掉了下来。
此刻窗外已是黎明,她听见看守她的渔民压低声音在谈话,鸟在枝头轻快地叫着,苏源知道这个房子其实有个换气口可以逃脱,她曾和夏遥一起在里面捡到过一只小鸟,可此刻她却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她不会跑,她想要去跳那支舞。

六.初生

苏源在渔民们的押解下站到祭台时候,其实并不害怕舞蹈之后的献祭。她冥冥之中相信,如果怀着最大的善意,神是会庇佑你的。她觉得自己会跳出那只有神降临的舞蹈,她或许能够给夏遥的灵魂以自由。
然后悠扬又熟悉的古老神乐响起,苏源在飘渺神圣的乐符里飘然起舞。
她用心模拟每一个舞步,精妙又虔诚地跳出那只梦幻中的祭祀舞,在她每一个腰肢的舞动间,她仿佛都能看到圣洁的光芒,然后那些和夏遥的美好回忆涌动起来,她看见他的笑脸,他无奈的脸,他思念的表情。
在最后一个飞天的动作里,她在一片耀眼的日光中似乎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夏遥年轻温和的脸,这次不再有任何阴霾,夏遥的脸回复到记忆中无忧无虑的样子。
少年干净的嗓音响起:“苏源,谢谢你。我自由了。”
苏源猛得睁开眼,她听到渔民们惊异的声音,他们都在看向岛上的那棵树,此刻那棵树发出比日光更夺目的光芒,苏源看到无数的灵魂正在从树的枝桠里挣脱出来,然后他们都朝向苏源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便散在空气中不见了。
“爸爸,那是什么?”一直木讷的十岁女孩突然开了口,她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濛,而是带了十岁孩子该有的天真好奇,她的爸爸猛得看向怀里,然后开心地惊叫起来:“阿莲康复了!”
而此刻,岛民才发现,他们怀中等待着苏源心头血献祭的孩子们,都露出仿佛从噩梦中苏醒一般的表情,在苏源跳完这只舞之后便奇迹地康复了。
他们狂喜地拥抱起来,因为这场提前的康复,放弃了杀死苏源的计划。
然而苏源对这一切欢乐却不在意,在所有光芒里,她看到树的枝桠上站了那个少年,他对苏源笑了笑,挥了挥手:“苏源,谢谢你用舞蹈净化了树灵的怨气,我们都没有想到,杀戮并不能化解诅咒,只有爱和善良可以。那些付出善意的人,也终究会受到神的庇佑,现在我也得到了解脱,该到我该去的地方了。那里将是安宁和永恒。”然后他的灵魂飞向苏源,轻轻吻了她的鼻尖。
“我爱你。再见。”
苏源感觉到鼻尖冰凉的触感,而当她再去触摸,却发现眼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呐呐地站在空地,看着那棵渐渐不再发光的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夏遥,我也喜欢你。”

七.小夜曲

苏源醒来的时候,方慧慧正焦急地蹲在她床头。
“呀,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我了,前几天听房主说你突然高烧了,情况很严重,他带你去了医院重症病房,我都要吓死了,还好昨天他带你回来说情况已经稳定了。”方慧慧夸张地扶了扶额头。
苏源浑身酸软,确实像经历了一场高烧,而最重要的,她现在头疼欲裂,完全不记得这场病是怎么袭来的,甚至模模糊糊不记得这几天在岛上发生了什么,可能真是烧糊了脑袋。
两天后岛上便发船送了方慧慧和苏源她们回家。
苏源还是有些疲惫,她吹着海风,望着视野里渐行渐远的绿岛。
在她醒来的第二天,绿岛上那棵象征性的树,竟然枯萎了,以一种神奇的速度,曾经的生命之光全数从树上退却。
苏源说不出什么,但心中却总有一种酸涩的情绪。她扬起手,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却听方慧慧一声惊叫:“苏源!你的铃铛为什么不响了?!”
苏源这才低头,看到自己手上一串木制铃铛,此刻像是失去了生命色泽一般如枯萎的树根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方慧慧:“这铃铛是木头做的,当然不会像金属那样发声啊。”一边更诧异自己怎么会戴上这么一串难看的铃铛,她稍微用了点力,那铃铛就断裂开来,苏源捡起它,想了想,随手把它扔进了海里。
她就这样离开了绿岛,因为那支祈求神降的祭祀舞,她又再次忘记了一切,并且相信了岛民的说辞,以为自己因为一场高烧,短暂性地失去了记忆。
一周后,方慧慧神神秘秘地把一份报纸放到了她的课桌上。
“好可怕!苏源,你知道么!那个绿岛,那棵树下,竟然埋了成千上万的骸骨!一个根雕艺术家,他得知这棵树死了,花钱买下了根须,结果在挖掘中竟然看到了地狱一般的可怕场景!这座岛上原住民的祖辈,竟然是做海盗的!”
“还有还有,你看这里,这些骸骨经过检测,不仅有很早时代的遇难者,竟然还有一个去年被谋杀的17岁少年。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正式以谋杀罪起诉了岛上的几个嫌疑犯。”
苏源听得毛骨悚然,无意间扫了下眼前的报纸,上面正刊登着死去少年的脸。那是一张让人觉得熟悉又温暖的笑脸,眼神柔和而干净。苏源的心快速地跳起来,但是她又觉得对着一张死去少年的脸心动实在有些奇怪,于是飞快地把报纸还给了方慧慧,她只是再次匆忙地瞥了一眼那张照片,下面写着被害人的名字。夏遥。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苏源这样想着,却也在忙碌里渐渐忘记了。
而在她未来漫长的生命里,她将终于完完全全彻底地忘记那个少年和他微笑的样子,就像忘记她两天前听过的一支小夜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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