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的另一端

麦田的另一端 作者:十四阙

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童话,叫做——《小王子》。

一 人生的转折点

苏暖与姐姐乘坐着她人生中所见到的第一辆加长型豪华房车驰入别墅时,是一个对于初冬而言明艳的有点过分的晴天。
她永远记得,那高阔光洁的建筑物是如何随着车轮的驰近而自绿荫葱茏中一点点呈现,宛若古老神话里的女神,优美高贵中透露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仪。
具有十四世纪古欧洲宫廷风格的花园里,栽植着十分整齐的法国梧桐,在枝繁叶茂的绿色间,有一点嫣红,像美人面上俏然生姿的胭脂,像茫茫宿命里横生的劫数,像魔镜里神秘却又精准的预言,瑰丽而不详。
那是一个穿红衣的少年,躺在吊床上,静静地看着书。
铁门开启,仆人们列队相迎,房车驰入,这么宏大的排场,这么夺人的声势,都没能令少年抬起头,朝这边看上一眼。
坐在驾驶座副座的律师转过头来,轻声介绍:“那位就是欧家的二少爷羡采。”顿一顿,又把目光掠向另一处:“这位是大少爷慕玉。”
台阶上,另一个少年含笑站立,雪白的衬衫,茶色的头发,玉般雕琢,温润灵秀。
苏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地揪紧裙摆,米褐色的真皮座垫,愈发衬托出裙质的粗鄙,虽然洗的很干净,却有多处磨边——穿着这样的裙子的她,和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格格不入,怯生与自卑一起来到心间,同时来到的,还有临行前院长的叮嘱。
“你们真是太幸运啦!欧氏是大户人家,过去后要记得谨言慎行,别又被赶出来了。”院长擦擦发红的眼角,声音无限感慨,“这一去,以后和这里,就等同于两个世界了啊……”
欧氏,即使闭塞落后如孤儿院,懵懂无知的孩童们也都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商业区内最高的那排摩天大厦,是一排,而不是单独一幢,从街的第一号,到最后一号,全部属于同一个家族。
它意味着随处可见的连锁超市,孤儿院每个月都会从超市里进货,那些环保袋上,全都印着四叶草。
它是规模最大的那个游乐场,它是最闪亮的蛋糕和糖果,它渗透在生活的每个细节里,仿若遁形无可得见,却突然间,近在了咫尺。
——只因为,欧氏的总裁又到本命年,算命得知,今年大煞,需要领养甲子年闰十月初一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姐妹,方能避过此劫。
而苏暖,和她的姐姐苏意,就那样成了被神眷顾的孩子,由贫瘠无依的孤儿,一步登了天。
然而,此时此刻,苏暖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却由衷地感觉到惶恐。
对比她的不安,苏意明显镇定的多,她眼神淡漠,一言不发。虽是双胞胎,但她皮肤比妹妹白,眉睫比妹妹黑,身形纤细修长,同样十四岁的年纪,她如初绽的花,美的惊心动魄。
因此,当司机打开车门,姐妹两一前一后的下车时,欧慕玉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在苏意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春风般的眼瞳里,有着真心的欢愉。
“两位妹妹好。我等许久了。”
若干年后,苏暖还是偶尔会想起这句话。少年在说这十个字时,弯弯的眉,上扬的唇,像拂过水晶帘子的春风,像被风拨动的风铃,像那天旭暖得不可思议的阳光,久久地留在了她心里。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另一位名义上的“哥哥”的态度——身穿红色毛衣的欧羡采,合上书本,自吊床上起身,与她们擦肩而过,径自进了屋,从头到尾,根本当她们不存在。
欧慕玉歉然的笑,“别放在心上。羡采就是那样的性子,你们以后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初冬的阳光照射在高达三丈的雕花大门上,阳光灿烂,然而,阴影同样存在。

二 掀开的封印

新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想象中的惊澜,事实上,除了完全无视她们的欧羡采以外,欧宅里的每个人,都对姐妹两非常客气。
宅子真正的主人,也就是她们名义上的父亲欧裴,迟迟没有出现。据管家说,老爷长年待在美国总部,鲜少回国。女主人,也就是两位少爷的生母,在三年前已经病逝。欧裴没有续弦,因此,也就令得这个皇宫般的住所里,除却真正的欧氏血脉,没有谁有任何权利和立场,去约束两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领养小姐。
而欧慕玉,又是那么那么亲切温柔的一位兄长。
“……所以呢,小王子就回到他自己的星球去了,狐狸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他希望小王子幸福,希望小王子能够挽回他的玫瑰……”苏暖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在孤儿院时,这个并不像格林、安徒生那么有名的圣埃克苏佩里曾深深打动过她的心,因此,到欧宅的第一个周末,晚饭结束后,当欧慕玉陪她一起坐在起居室里聊天时,她就情不自禁地说起了这个故事。
欧慕玉看着她,柔声附和:“嗯,小王子一定会挽回他的玫瑰的。”
“原来你没有看过《小王子》啊……”苏暖有点失望,她很单纯且执拗的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看《小王子》,因为,没有看过小王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啊。
欧慕玉笑笑地答她:“这个家里,只有羡采喜欢看书。”
欧羡采?苏暖想起他的红毛衣,还有擦身而过时少年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下意识地摇了下头。她无法想象自己跟欧羡采讨论小王子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因为,喜欢小王子的人必定内心温柔,而欧二少爷……还是算了吧。
就在这时,琴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欧慕玉给了苏暖一个讶异的目光,然后走出去,苏暖连忙跟上,最后发现,琴声是从琴室里传出来的。彩虹般的光泽从吊灯上落下来,披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人坐在水晶钢琴前,沐浴着那样璀璨的灯光,似梦似幻。
苏意。
苏暖咬住下唇,果然是姐姐。以前在孤儿院时,姐姐就喜欢琴,但是副院长很宝贝唯一的那架旧钢琴,不让孩子们碰触。因此,姐姐也就一直没有得到弹琴的机会。可此刻,她坐在琴前,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键,虽然指法生疏,但氛围却是那般和谐,仪态又是那么优美。
——她本就该为钢琴而生。
欧慕玉很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他在惊讶过后,很快就笑着走了过去,坐到苏意身边,说:“喜欢钢琴?想学吗?”
苏意抬起同水晶琴架一样明晰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欧慕玉凝望着她,眼中似有异光流泻而过,一瞬间,隐没成了温柔:“好。我教你。”
他开始教她弹琴,而苏暖站在琴房外静静聆听,内心的感觉有点点复杂: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姐姐美梦成真而由衷高兴,另一方面,却是隐隐然地再度不安。
院长说,到欧家后,要循规蹈矩,凡事不要太出挑,养晦韬光,露巧不如藏拙,不犯错,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此刻,钢琴前的姐姐是那么的耀眼,让人几乎无法逼视。
院长叮嘱的事情,像枚封印,在这一瞬,被咒语解开,再也遮挡不住里面冉冉升起的星辰。

不久之后,苏暖的预感就成了真。
苏意的琴学的太快、太好,两周后,欧慕玉已无法再教她,改聘了专业的老师,而三个月后,她就考下了五级,六个月后她夺得了新人大赛的亚军。她就像火箭一样用光速进步着,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和想象。九个月零十三天后,她们那位了不起的父亲,终于因为这个原因,而第一次,接见了她们。
苏暖记得,那是一个雷雨之夜。
明明已经入睡,却有仆人轻声进房,唤醒她,对她说老爷来了,要见她和姐姐。她连忙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到达书房时,苏意已经在里面了。
与她的衣冠严正截然相反,苏意穿着睡袍,披散着一头长发,站在书桌前,显得懒散而随意。
书桌后,一个男人透过镜片默默地打量着她们。
苏暖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之前,通过照片,以及悬挂在楼梯上的巨幅油画,她就已经知道了欧裴的长相,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经由平面表达的,比如——气势,再比如——眼神。
那是一个大人物,真正具备的特质,独一无二。
她恭敬地垂下头。便听欧裴开口说:“很喜欢钢琴?”
很显然,这个问句不是冲她而来的。
苏意嗯了一声。
欧裴又问:“有多喜欢?”
苏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要成为当今最优秀的钢琴家。”
苏暖的手颤了一下,慢慢地揪着衣袖,垂耳继续听。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欧裴说:“很好,你有这样的志向,我会全力支持。念完高中后,我就安排你直接进维也纳音乐学院吧。”
饶是苏意再淡漠镇定,闻言也难以自抑地露出了欢喜之色。苏暖则开心地看着姐姐,真好,有了义父的这么一句话,从此之后,前程荆棘通通消失,只剩下一条平坦大道等着走,对于拥有理想的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样一句话更宝贵?
谁料,下一秒,欧裴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苏暖诶了一下,有点无措,又有点茫然,最后笑了笑,低声说:“我不像姐姐那么有进取心,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嗯,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啦。”
院长说过,平安和健康,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她不贪心的,如果有一天,这些突如其来的、纸醉金迷的一切,全都消失了的话,那么,只要把平安和健康留给她,她就觉得满足了。
她是如此渺小,即使飞上枝头,也还是一只小小的麻雀,没有光鲜的羽翼,没有玲珑的歌喉,她知道,她是不会变成凤凰的。
只要姐姐变成凤凰就可以了。
在那个雷雨夜里,苏暖是真正那么想的。
然而很多年后,走上国际舞台、接受无数人膜拜追捧的苏意,却最终在最喜爱的水晶钢琴前割腕自尽,猩红色的血液流过黑白琴键,滴到她的白裙上,那个画面被摄像机定格成了永恒,成为音乐界永远残缺的一个传说时,苏暖坐在幼儿园的琴室里,用电子琴为小朋友们伴奏,想起这一夜的情景,不知道自己和姐姐,究竟哪一个更幸福。
姐姐虽然死了,但是她的名字却被永远记载了音乐史册里,千百年后人们提及她时,都还会记得那是个英年早逝的天才琴者;而她,虽然安详地度过一生,可是没有多少人会知道有她那么一个人在这个泱泱世界里存在过……这样的两种人生,究竟那一种,更有价值?
苏暖想了很久很久,迟迟没有答案。

三 麦田的颜色

到欧家的第一个圣诞节,苏暖收到了她人生上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礼物。不是孤儿院里那些以捐赠为名发到孩子们手上的旧衣物,不是廉价乏味的糖果,而是一份礼物,用漂亮的盒子装着,再用蕾丝丝带系着,以哥哥的名义递到她手中。
“给我的?”她始料未及地惊讶。
礼物的赠与者则开始笑,旭日般美好:“是啊,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肯定喜欢的!只要是慕玉哥哥送的,我都会喜欢的!”她几乎是用一种虔诚的心态去拆那份礼物,丝带和包装纸全部小心翼翼地保留完好,最后,盒盖掀起,映入眼帘的王子,正冲她微笑。
“《小王子》……”她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但,也是无法真正拥有的书。孤儿院里的任何东西,都是大家共有的。
然而,十四岁的圣诞节,有人送她礼物,送她最喜爱的书——这样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彻入心扉的温暖。
壁炉里火光明丽,点缀了她的眼睛,她凝望着面前长她四岁的少年,想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没有富家子弟的一切陋习,不骄纵也不冷酷,这么这么的温柔。
“喜欢就好。”欧慕玉摸了摸她的头,宠溺,亲切,仿佛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苏暖捧着书,幸福了很久。
然而,几个小时后等她捧着书准备上楼睡觉时,却看见欧慕玉站在琴室的外面。
琴室的房门半开着,里面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眼眸深沉,没有笑,但整个人却散发出比微笑更温柔的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苏暖看见了姐姐。
姐姐在钢琴前专心致志的练琴,欧慕玉一直一直凝望着她,不出声,也不离开。
苏暖用双手捧起书,压到自己的心脏上,书本于是就传出了心跳的节奏,扑通、扑通。
虽然比起书本来,那样依恋痴迷的目光更为珍贵难得,但是,目光会离开,会消失,书本,则一直一直都在。
只要这样……
就足够了……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小狐狸说,如果你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你有金黄色的头发,麦子也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风吹过麦浪的声音……所以,我已经得到麦子的颜色了,我很……快乐。”
苏暖对新来的厨娘讲小王子的故事。
厨娘说:“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听得出来,小狐狸很快乐。”
苏暖眯了下眼睛,对她甜甜的笑。
有着麦子颜色的九月来到了,而她明天,会和姐姐一起升入锦绣高中,成为高中生。
如果非说有什么别扭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欧羡采是锦绣高中的二年级生。

对苏暖来说,其实这个哥哥基本上可等同于不存在,他完全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而他也从不干涉她们的任何事情。
他总是穿着红色的衣服匆匆来,又匆匆走。
如果手里没有拿着书,那就肯定拎着个篮球。
他不像欧慕玉那么文气,因为喜爱运动的缘故,皮肤是非常漂亮的麦色,头发朝天翘着,苏暖觉得他有点点像个叫仙道的漫画人物,而且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看书的模样几乎和仙道如出一辙。只不过,仙道从不那么冷酷。
总而言之,她来到欧宅十个月,对他的了解基本还停留在表面上。潜意识告诉她最好别去招惹他,因此,她尽量避开与他接触。可是,命运一只手,就那么随便地把她推进了他的另一个世界。
到了锦绣之后,才知道欧羡采有多么受欢迎。
他几乎是全校师生的偶像,老师们喜欢他成绩优异,男生们崇拜他篮球打得好,而女生们花痴他长的帅。
也因此,苏暖在发现这个状况后,更加坚定了绝对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和大众偶像是兄妹的事情。在这方面,苏意和她保持了一致。只不过对苏意而言,她只是懒得说,也没有对象可以说。
和在孤儿院里一样,她那优秀到令人退避三舍的孤僻姐姐,没有朋友。
在新学校里,也结交不到任何朋友。还因为太孤高,反而引起一些女生的反感。
发现有人在找姐姐的麻烦,是在一次午休时间。处事圆滑生性温婉她毫无意外的成为老师的宠儿,被叫去批改作业,下楼梯时,就远远看见下一层的楼梯拐角处,几个女生围着一个人,用尖锐的声音挑衅与嘲弄。
而那个被围着的人,清丽眉眼高挑身躯,不是别个,正是姐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会弹钢琴就很拽吗?撞了人也不道歉?你长着嘴巴干吗用的?”
“听说你今天早上收到了五封情书?真了不得啊,这才进来几天啊,就快追上学姐们了啊……”
“喂,哑巴了啊?说话啊!”
苏意抿着唇角,冷漠地看着前方,这种比轻蔑更过分的姿态,引发了女生的更大不满,眼见得她们不再满足口头的伤害,而开始要揪她的头发时,苏暖转了转眼睛,大声说到:“校长好,您是要下楼吗?一起走吧。我也正要去教务室呢……”
女生们顿作鸟兽散。
她连忙跑下楼,拉住苏意的手:“姐姐,你没事吧?她们有没有怎么着你?”
苏意撇了下唇角:“她们可没那个胆子。”
苏暖眨眨眼睛笑:“那是那是,你现在可是身份尊贵,如果她们真对你动手,倒霉的可就是她们啦。她们要真倒霉了,也挺麻烦的,所以啦,姐姐啊,你下次再撞到人,就说句对不起啦,省得她们愤怒,你也嫌麻烦。”
苏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就是用这张会说话的嘴巴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的?”
“有什么不好?我混的好一点,就可以保护姐姐嘛!”她缠过去,抱着姐姐撒娇。苏意推了她一把,啐道:“鬼灵精。”
苏暖将脸埋在姐姐柔软的腰肢间,嗅着她衣服上传来的好闻的芳香,想:我……喜欢姐姐。我真的喜欢姐姐。
我……也喜欢哥哥。
所以,这样就足够了……看着她们快乐,我就足够快乐了呢……

四 只要恳求就可以了

真正和欧羡采发生交集,源于苏意的又一次麻烦。
某次放学后,苏暖正在做值日擦玻璃时,不期然地看见楼下,姐姐被女生们推挪着,朝焚化炉那边走去。
她的神经顿时一绷,意识到了危机,连忙冲下楼,一路上脑子转的飞快,却不知这一次,又能用什么理由解围。正在焦虑时,突见前方一抹红影闪过,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就朝对方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急声说:“救!救救!救救姐姐!”
树荫遮挡着少年的脸,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知道那双异常深亮的眼睛,带着些许始料未及的错愕,以及习惯性的不耐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焦虑立刻就转成了悲伤,低声哀求:“求……求、求你了……”这个时间点,老师都不在了,而对方的人数又那么多,她实在不知道,要怎样不起干戈的再一次化险为安。而就在这个时候,欧羡采出现了,就像是上天知道她在着急,所以特地把这么一个好人选送到她面前来一样。
欧羡采在学校里这么有人气,又高她们一届,是学长,只要他肯出面,女生们不敢不听的。所以,只要他肯帮忙……只要他肯帮忙……
一向漠不关心置身事外的他,真的会帮忙吗?
苏暖抓着他的手腕,手指一直一直发颤,琥珀般的眼瞳里蒙着一层雾气,看上去非常无助,像只怯生生的小鹿。
少年的眉心几乎是不为察觉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朝焚化炉那边走过去。
苏暖忐忑地跟过去。
果然,人迹罕至的焚化炉旁,批斗大会正演到高潮,其中一个女生冷笑着说:“很清高是吧?好,我就打到你肿的像头猪,看你还怎么清高!”右手扬起正要落下,却在半空被人截住。
回头一看,是表情阴沉的欧羡采。
人群里起了一阵躁动,该女生结结巴巴地说:“欧、欧欧学长,你、你怎么来了?”
欧羡采甩开她的手,冷冷扫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所及处,众人纷纷退缩。
他二话不说,走过去,拉起苏意的手转身就走,无人说话,无人敢拦。一阵风过,吹起落叶无数,少年拉着少女的手就那样一步步地走出了大家的视线。
众女生留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不知是谁开口说:“原来……原来……苏意和欧学长她……”
她没有说下去,然而,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高一三班的苏意是由欧羡采罩着的。自此,再没有人找过苏意的麻烦。

是夜,苏暖抱着书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果不其然的,欧羡采正在里面看书,见她进去,淡淡地瞥她一眼,又垂下眼睛,重新投入书本中。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当她如同不存在。
苏暖朝他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望着摇椅上的他,怯怯地说:“那个……我可不可以也在这看书?”
欧羡采没有回答她的话。
但也没有拒绝。
于是,苏暖盘腿在他身旁的地毯上坐下,然后举起书本,将脸庞藏进书里,微微的笑了。
其实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只要一个朝前迈出一步而对方并不后退时,便已经是进步。
而那夜,苏意破天荒地没有弹琴。苏暖去跟她道晚安时,看见她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发呆。问她在想什么,却又不说,只是垂睫,遮挡住眼睛里无声的叹息幽幽。

自那一天后,某些东西开始悄无声息的滋伸与蔓延,像光源透过玻璃一点点的折射过来,表面上看,并无任何不同,但角度,其实已经转变了。
苏暖在花园里种了一排雏菊,正值花期,因此白粉红三色交映,开放的好生灿烂。她正为这样的美丽而满心欢喜,一只脚踩过来,毫不留情的从花朵身上压了过去。
她啊了一声。
抬头,该罪魁祸首穿着标志性的红衣,朝吊床走过去。
低头,被踩中的小花耷拉着脑袋,显得好生无辜。
原来是挡了欧二少爷的道。
可她又不敢对他抗议。于是就问园丁要来一大袋鹅卵石,避过花朵铺了一条通往吊床的小径。做这一切时,欧羡采就躺在吊床上看着书,虽然没有看她,但她想,她已经把用意表达的如此明显,他总该明白的吧?然而,夕阳落下,看完书的少年起身回屋时,完全没有理会那条用心良苦的鹅卵石小径,而是再一次的,从花朵上踩了过去。
她顿觉心脏有点无力。
当他走上台阶,临近门口时忽然停步,回看着她,冷淡的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肢体却隐透出几分等待。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苏暖连忙小跑着过去,在他面前立定,然后垂下眼睛,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那些花……嗯,我只是想告诉你,她们也会疼痛,如果太疼,她们就会死去。所以……不要再踩那些花儿们了,好不好?”
怯怯抬睫,少年的脸在黄昏最后一抹余晖里明明灭灭。
于是她又多加了一句:“求你……”
阿里巴巴终于找对了打开魔门的咒语,自此之后,予取予求,再无阻碍。
只要恳求就可以了。
欧羡采就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俊美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但是,深透的眼睛却又掩藏着温柔的秘密。于是,苏暖终于找到了与这个看似不好惹的哥哥的相处方式,而且,比她想象的容易许多。

五 突然发生的故事

转眼升上了高二。
一次依旧是坐在起居室里习惯性的聊天。苏暖问欧慕玉:“慕玉哥哥,你为什么会念商学系啊?”
慕玉微笑地回答:“因为喜欢啊。”
这个答案真正出乎苏暖的意外,她一直觉得欧慕玉身上有种淡漠名利的从容气息,而这样一个人,居然要去从商。
就在这时,欧羡采抱着篮球大汗淋漓的从厅前走过,不知从哪升起一股冲动,苏暖很自然而然地问道:“那么羡采哥哥,你呢?你上大学后想念什么系?”
即便是一旁在看电视的苏意都因为这句话而转过头来。但被问的对象却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用食指顶着篮球径自上了楼。
苏暖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
每次她求他时,他就一定会妥协,答应她所求的事情。但是依旧永远不在言语上做任何回应。所以,问他问题,百分百得不到任何答案。她真蠢,怎么又去触犯底线?
欧慕玉看着弟弟的背影,笑着说:“他肯定想进NBA.”
“诶?可以吗?”虽然知道他篮球打得相当好,但是NBA,会不会还是太遥远了点?
“只要父亲同意的话,就肯定没问题吧。”欧慕玉在说这话时尾音拖的意味深长,令苏暖顿时醒悟到了两点事实:
一、 身为欧氏的少爷,根本无所谓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二、 但是,最终的决定权,不在他们自己手里,而取决于他们的父亲。
这个认知令她隐隐然感觉到某种不祥,而非常不幸的,最后发生的事情验证了她的预感,再次灵验。

那是炎热五月的某个下午。
她从外面购物回来,刚进宅门,便被仆人提醒:老爷回来了。
她立刻决定回房更衣,好不失礼于这位尊贵的义父,但是途经羡采房间时,却听见里面传出争执声。
“不许。我说——不许,听见了吗?”摄人的威严,透过声线扑面而来。尽管生平只听过一次,但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欧裴的声音。
接着,少年明显相对而言显得清稚的声音隐怒而发:“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苏暖忽然有点茫然,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欧羡采的声音,她从没听过他说话,但是,透过半开着的房门,她看见了里面互相对峙的两个人,没有错,一个是欧裴,一个是羡采。
欧裴沉着脸:“只要你姓欧,你的人生,就不是你自己的。给我考国际贸易。”
“我要打篮球。”少年低着头,声音压的很低,但很坚定。
于是欧裴就又加强了语气:“国际贸易。”
少年突然将手里的篮球往墙上狠狠一掷,发出好大的声响,然后转身走出房间。
苏暖张了张嘴巴,因撞见了这样的一幕而尴尬,幸好,欧羡采只是很淡地看她一眼,脚步未停,匆匆离去。
眼见得里面的欧裴也要出来,苏暖连忙躲入旁边的房间中,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欧慕玉的话在她耳中依稀回荡:“只要父亲同意的话,就肯定没问题吧……”然而,这一次,父亲没有同意。
她不明白。
为什么义父那么慷慨慈悲地纵容了姐姐的理想,却又如此吝啬的不肯满足自己亲生儿子的愿望?
是因为她们毕竟不是亲生的,所以不需要为将来继承家业做准备么?
再回想慕玉那一句“因为喜欢啊”,他是真的因为喜欢商学所以才念商学的么?还是,也曾遭遇过这样的一幕呢?
五月阳光灼眼,然而,绛紫色的天鹅绒遮住窗户,城堡里如此阴霾。
竟也会,如此阴霾。

透过窗子她看见欧羡采躺在梧桐树下的吊床上,但这一次,只是发呆,没有看书。她盯着那个画面看了许久许久,突然转身,飞快冲下楼,再轻轻地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投递到他脸上,于是他的脸就褪去了冷漠的保护色,变得阴暗又真实。
有很多话想要说。
有复杂的心情想要传递。
却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一瞬,变成空白。
空白里,少年慢慢地对她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地给予了回应,将自己的手交给他,然后,指尖传来被握住的温度,再一紧,身体不受控制的踉跄上前、落下——两个人的唇就那样突然又自然的贴合在了一起。
初夏的风吹了过来。
梧桐的叶子沙沙沙沙。
世界就此,坠入寂然。

六 理想的轮廓

苏暖开始躲着欧羡采。
她不再和他们一起吃饭,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离家去学校,然后又在外面吃过晚饭后才回家,在学校也是尽量避免与他相见。
自那天的事情发生后,她就忽然变得很难面对他,有点讨厌,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难以适从。
她无法用任何理由去诠释那个吻的发生。隐藏在那个举动下的任何原因都让她心跳紊乱,再难平静。于是,便只有逃。
欧羡采看着她躲,看着她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逃离他所在的空间,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说话,也不动作。眼眸沉沉,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日子就那样一天天过去,苏暖觉得心态好像可以慢慢的调整回最起初了。因此,这一天晚上,她决定早点回家。
尽量不引人注目的进了大门,轻手轻脚的上楼,长长的走廊悄无一人,很好,就这样回到自己的房间,谁也不会发觉。
然而,有些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不早也不晚,恰恰就在当事人到场的一刻发生。
所以,上一次她听见了欧羡采和欧裴的争执,而这一次,则换成了他和姐姐。
“为什么不争取呢?”姐姐的声音穿透紧闭着的房门,依旧无比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苏暖从不知道,原来姐姐也会理会别人的事情,也会如此情绪激动,“自己的人生,就应该自己争取才对,难道你真的要放弃篮球参加高考吗?”
与苏意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欧羡采的平静:“不关你的事。”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苏意充满赌气意味的说:“如果你放弃篮球的话,我也不去维也纳了。”
苏暖顿时睁大了眼睛,连忙用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差点失声发出的惊呼——姐姐!姐姐竟然也要放弃钢琴?!!
而欧羡采显然和她一样惊诧:“什么?”
“我说,如果你放弃篮球的话,我也不弹钢琴了。我说到做到。”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沉默里,某个答案浮出水面,变得逐渐清晰——那天,欧羡采拉着姐姐的手,将她从众女生的包围圈里领了出来;那天,姐姐趴在阳台上凝望着月光,眼眸幽幽;那天后,姐姐对欧羡采的事情就上了心,虽然表现得很不明显,但是于此刻联想起来,分明有迹可循。
原来……原来……
姐姐喜欢的人是……
这个答案盘旋着、扭曲着、变幻着、疑虑着,迟迟不肯拼凑出最终的形态。
而就在这时,她听见欧羡采终于做出了回应:“随便你。”
三个字,冰冷的拒绝,十足的疏离,宛如最最锋利的一把剑,足够将所有旖旎全部撕裂。
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姐姐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捂着脸离开。
再一次的,将撞破隐私逮个正着的尴尬,留给了站在门外偷听的她。
“我……”她张着嘴巴,无比窘迫,刚想解释,欧羡采就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将她拉进房间,然后,房门自然而然的合上了。
宛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这样的认知,伴随着之前复杂难言的那个吻,一起袭上心头。手脚都无措起来,不知该往哪里摆。
然而,始作俑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用那种高深莫测、似乎不含感情、却又莫名压抑的目光,凝视着她。
“我、我……我要走了!”承受不了那种压力,她仓促转身,手指刚触及门柄,腰上一紧,温热的身躯自背上贴了过来,随之一起来到的,还有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想做什么……
她害怕的快要哭出来。但是,欧羡采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她,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搂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右颈处。
房间里还是那么那么的安静。静的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由紊乱不堪的急促,慢慢的平静下去。
她觉得背脊僵痛,忍不住动了一下,挽在腰间的手顿时一沉,然后传来少年异常沙哑的声线:“别动。”
“我……”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一会儿。请……别动。”
他第一次对她说话。
用异常虚软的声音。
然后她就发现,这个样子的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方法拒绝。
苏暖看着房门,灯光将他的影子笼罩在她的影子上,她和他变成了一个整体,陌生,却又莫名和谐。
于是她的心就悠悠荡荡地飘了下去,凝视着那个影子,缓缓张口:“你知道吗?其实……我……我也喜欢钢琴呢……”
欧羡采颤了一下,微微抬起了头。
苏暖笑笑,比风更轻柔:“孤儿院里有一架别人捐赠的旧钢琴,用脚踩踏板的那种,音也不是很准,但是,每当院长一边弹琴一边领着我们唱歌时,我就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所以,我也好想弹琴哦……”
欧羡采握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将她的身体扳过去,两人目光相对,她对他笑,清秀的脸庞浸淫在灯光下,没有阴影:“可是,虽然同样喜欢钢琴,但我从没想过要拿什么奖,要得到什么崇拜与追捧。只要有人需要,想听我弹琴,那么,哪怕我弹得很差,音调不准,只要我弹了,而对方也听到了,就已经足够好了,不是吗?”
欧羡采的眼瞳里交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
“理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呢。是不是不伟大就不足以证明它的存在呢?我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喜欢钢琴,纯粹是对美好的事物的一种喜爱。一如你喜欢篮球一样,你喜欢的是比赛所能带给你的荣誉和成就呢,还是仅仅是打篮球时的那种快乐呢?”苏暖红着脸,羞涩腼腆的笑,“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和安慰人的话。但是,我觉得,有时候做一样事情时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另一样事情,所以,念国际贸易的话,也不代表就不能打篮球了啊……我是那么想的。你……觉得呢?”
欧羡采没有说话。
只是望着她,望定她,须臾不离。
最后,慢慢地俯下头。
意识到他又想做什么,苏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如受惊的麋鹿般颤悸地看着他,于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吻便硬生生地停下了,黑色的瞳仁里漩涡重重,分不清是失落还是悲哀,又或者还有点快要溢出来的温柔。最后,少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像一个兄长对妹妹那样。
像欧慕玉对她那样。
苏暖松了口气。

七 麦田的那一端

若干年后,苏暖穿着朴素的裙子,弹着简陋的电子琴,教孩子们唱歌时,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依旧无法确定,自己当时的紧张,是源自对异性本身的排斥,还是对不确定感情的茫然。
她只知道,她当时做出了拒绝的姿态,而欧羡采,再一次的,没有勉强她。
瞧,其实他对她从来有求必应,从不强逼。只是当时实在是太年轻了,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喜欢,不懂回应,更无所适从。因此,只能先是逃跑,然后佯作不知。
也许只是太聪明了。聪明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有些种子,不会开花。
一如十八岁时,见到义父的第三次,当欧裴用一种异常深沉的目光久久打量着她时,有些话不需要多说,便已猜出了端倪。
欧裴说:“你成年了。”
而她立刻接口:“是的,谢谢您这四年来的照顾。明天我就会搬出去的,我也要学会独立了呢。”
欧裴的眼瞳由深转浅:“当年问你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答案至今未变么?”
她微微的笑,礼貌而矜持:“是的。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所以,只要平安健康的度过这一生,就足够了呢。”
第二天,她拎着皮箱走出欧宅,那时,苏意正在维也纳的舞台上大放光彩,被誉为本世纪最耀眼的钢琴新秀,而欧羡采,则在成为国贸系高材生的那个暑假随同校篮球队去了美国受训。
没有人知道她离开了。
等她们发现她不见了时,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从S城起飞的飞机上,她身旁坐着的律师,是四年前带她去欧宅的那一位。四年时光荏苒,很多事物都变了,但独有她和他,竟然没有改变。
律师看着她,礼节性的笑:“没想到,当初接你来的是我,现在送你走的,还是我。”
“我们真是有缘,不是吗?”
律师看着她,目光里难掩唏嘘:“真没想到,会是你……我本来以为,会出事的,是另一个……”
因为欧羡采喜欢她,而这样的喜爱注定不会为欧裴所允许,因此让她离开。
一如律师没有预料被天之子眷顾的会是两个女孩中看起来比较平凡的她一样,她自己又何尝预料的到?
换个角度,如果被自己的儿子喜欢上的是姐姐,那样一个优秀出色的女孩子时,是不是欧裴就不会反对了呢?
五年后,苏暖知道了答案——当欧氏与另一个享誉全球的华人大财阀周氏决定联姻的第二天,苏意在她最引以为傲的钢琴上,用自杀宣告了对命运的反抗。
只不过,苏暖没有想到,她是为欧慕玉死的。
当年,姐姐喜欢的,明明是……欧羡采啊……
人生像万花筒,每一秒都在变化,无律可循。有些人的人生正绚烂,有些人的人生正平凡。绚烂也好,平凡也罢,只要健康,只要平安,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苏暖弹着琴,将目光移到前方的墙上。除了张贴着孩子们的习作以外,还有一些零碎海报。
第一张,欧氏长子与周氏千金的世纪性婚礼;第二张,钢琴女王苏意生前的最后一张专辑海报;第三张,欧氏总裁出席某国际晚宴时不幸心脏病发逝世;第四张,穿着公牛队服的红衣男子正当红,眉梢眼角,无限锋芒……
一张张海报,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孩子们蹦跳起来,雀跃回家。
“老师再见!老师再见——”
“再见。”苏暖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被家长们一个个的接走,明艳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生机勃勃,那般美好。
她忍不住微笑。
一抹人影毫无预兆的闯进眼帘。触目,依旧是鲜红。
苏暖呆了一下,眨眨眼睛,再朝对方看过去,街对面,穿着红毛衣的男子正斜倚着电线杆,右臂上还打着石膏,见她的目光看过去了,就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臂,对她打招呼。
长街上车来人往,在这一瞬,化为虚无。
她只看得见对方的红衣,宛如初见时一般,在周遭一片的绿意里,是那般分明。
然后,慢慢地靠近。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可能?昨天还在电视上参加直播比赛的人,怎么可能今天就来到了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不是应该在底特律参加联赛的吗?
“负伤退赛,被迫静养,听说Y城山明水秀,最宜养伤,所以来了。”欧羡采回答的一派轻松,然而布满血丝的眼底,却有遮掩不了的阴影。他多久没有休息?又是找了多久,才得知的这里?
苏暖望着他,六年不见,这个人,怎么可以,和她脑海里的形象,完全重叠,分毫不曾改变?明明又长高了不少,明明由少年蜕化成了青年,然而,她看着他,每一处,都那般熟悉,清清楚楚烙在心底,不曾淡忘。
而这一回,她又该如何做?
十四岁时只知道要小心翼翼的不要招惹;十五岁时知道了可以怯生生的去讨好;十六岁时慌乱的躲着绕着避开去;十八岁时,最终选择了彻底离开。
这一次、这一次又应该用怎样的姿态去回应?
学校里再次响起了铃声,她慌乱地说:“啊,开晚饭了,我要去打饭了。”一边转身,一边却又忍不住自责——如此没出息,竟然还是只会逃。
一阵风起,风里传来那人很平静的一句话,平静地仿若已吟诵千万回——“苏暖,我找你很多年。”
苏暖停步,视线里,枯黄的梧桐叶子四下飘落,伴随着那么简单的八个字,吹撩起,思绪无限——
狐狸说,啊,我会哭的。
狐狸说,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狐狸说,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狐狸说,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不应该忘记它。你现在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她仿佛看见了金黄色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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