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所有人都沉默站立着。程嘉璎想,难道这就是妹妹短暂一生拥有的全部?

程莉的乳腺癌已经大范围转移扩散,对她批捕都失去了意义,陪着她做治疗的人是刘铮。

刘亚威申请去非洲工作,他这个层级的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去艰苦的地方开疆拓土,更不用说他早被视作下一任董事长的人选。但他去意坚决,得到董事会批准,已经启程,登机时甚至没有回望一眼。

石碑上镶了王嘉珞的照片,一张明艳年轻的脸,下面刻着她的生卒年月:1988年11月4日——2012年5月21日。

程嘉璎仍旧无法相信,一条鲜活的生命,死后会被收纳进那个小小的盒中,从此永远隔绝。恍惚之间,她看到那个跳舞的女孩,踩着落叶旋转,如同在梦境之中。

她们的道路有十余年不曾交会。

她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一个高个子男孩,开始最初的恋慕。

她随着流动歌舞团开始奔走于一个又一个乡镇之间,见识人世最残酷的一面。

对于那数年生活,王嘉珞只几句话带过,再不提起。程嘉璎想,她没有讲给任何人听过。而她曾悄悄上网搜索关键词,点开其中一个结果,几分钟后,她关掉窗口,止不住发抖。

再后来,王嘉珞是怎么脱离歌舞团来到汉江的?也许只是听到某个陌生地名,想起那是母亲出生的地方,于是辗转而来。

这个城市对她而言,并不比那一个个风沙弥漫的小镇来得温和。

她遇上了生命里最大的劫难,再也没能绕过。

程嘉璎想起那晚与身在香港的刘亚威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通话,有一句话深深刻进她的心里。

她跟我说,不如我们走吧,丢开一切,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没有将来的日子。

她像是在开玩笑,可哪怕只是一个玩笑,我都后悔没有马上点头。如果我能少点世俗贪恋,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刘亚威这样说。

然而,世人谁无贪恋,贪嗔爱欲,百般纠缠。程嘉璎想,在背负了一家人那么长久之后,她也累了,贪恋一点伦常之外的温暖,渴望远方没有羁绊的自由。可是她始终没能挣脱,反而永远停留下来。

就像哪吒,那个暴烈决绝的孩子。

她们童年时无数次展开翻看那本破旧的《哪吒闹海》,程嘉璎丢弃在新房里,王嘉珞捡去,而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晚。

后来,程嘉璎在公安局证物室看到了那本薄薄连环画的残片。它在王嘉珞的背包里,被丢弃在离犯罪现场不远的地方,经证物人员逐寸搜索案发地点发现,带回实验室细心拼接,只能勉强看出一点图案。

她一直努力保持的镇定,在那一刻崩塌了。

凡人之躯,脆弱如纸,并不能经受割肉剔骨再劫后重生。

程嘉璎的床头,放着一本大约六成新的《哪吒闹海》,是徐子桓前几天出差北京回来后送给她的。

“谈完合同后,陪外国客户在潘家园闲逛,突然看到这本连环画。”

他们在德国初次在一起的那夜过后,他醒来,看到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正在翻看那本残破的小书,他问她,这个故事对她有什么特别,她说,童年留下的记忆才是最特别的。

他从来没想过,她的记忆那么沉重,远远不是薄薄一本连环画所能承载的。

他提出取消婚礼之后,她离开了,他看到她居然丢弃了那本书,这个举动比任何一去不回头的言辞都更决绝。而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捡起书,怔怔出神。她们长得并没多少一眼可见的共同之处,性格更是相差甚远。但那一刻,他突然在那张明丽的脸上清晰地看到另一个人。

“忍不住买下来,可是送给你之前还是有一点矛盾,怕你看到会更难过。”

她手指抚过微微发黄的书页,抬起头:“不会的,我喜欢这份礼物。”

是的,她不可能更难过了,现在她宁可相信,她至少找回了妹妹那个任性流落的灵魂,王嘉珞终于获得了最终的自由,能够放下一切,超脱于时间之外,去所有那些没有伤害,未曾抵达的地方。

而她也放下了从她放弃王英那个名字,离开王家洼村那一天起,在近二十年时间里无时无刻不积压在她心头的重负。

命运总会出现无数个歧路转折,血脉之间的联系,几乎是每个人的另一种命运。她的母亲程虹没能走出来,后来,又轮到了她妹妹。她们的迷失,用尽了一生。

七岁那年,她已经有了挣脱的勇气。她不能再放任自己,为难自己,一直彷徨陷落于这种宿命之中。

落叶沙沙作响,王嘉珞的身影在旋转中渐渐远去。

程虹的手仍握在程嘉璎的手中,她凝视妹妹,像完成某种交接。

时间像一条河,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奔流不舍昼夜,带走所有爱与恨,理解与背弃,眷恋与追悔。

生命中所有的真实与幻象,终将一去不回。

时间更像一片无垠的荒野,死生契阔,聚散无常。

在时间的荒野上,在茫茫人海之中,每一个相遇,每一个遗忘,是缘还是劫,转折都只在一个瞬间,而转瞬已经一生。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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