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四年过去了,中国这样大,战场这样大……她选择回来,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那时她给他留了信,说过她没有恨他。

  可是有的时候,爱比恨……更难相守。

  年幼时的勇气,经过时光的消磨,已经越发难以寻觅了。

  第二天一早,星意心事重重到了医院,一下子围过来一群同事。因为都是女孩子,她们叽叽喳喳地问:“廖医师,你给叶楷正做手术啦?”

  “他比报纸上好看吗?”

  “他凶不凶?”

  “我要向主任申请,去他的病房值班。”

  星意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幸好主任过来替她解了围:“行了行了,长官们都是带了随身的护理员和侍卫的。三楼戒严了,

  没事不要上去。”

  护士们便都散开了。

  星意正迟疑着想要和主任谈一谈,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杂乱,原来最新一批的伤员已经送到了。因为是从徐州激战撤回的,重伤的颇多,不少是要立刻动手术的。

  “主任,手术室那边肯定忙不过来。”星意趁机说,“叶司令的手术很成功,剩下的康复工作王医师比较擅长,不如让他接过去?”

  主任想了想同意了,又嘱咐了一句:“你和王医师做好交接。”

  交接完星意就上了手术台,白天黑夜都在手术台、休息间、食堂度过,直到三天后,才轮到半天的休息。她穿过医院的小庭院,正巧碰到陈医师走过来。她便同他打了个招呼,陈医师递给她一个甜瓜:“刚买了些水果,你拿去吃。”

  盛情难却,她便接了下来,说了句“谢谢”。

  此时在三楼的病房里,叶楷正已经能下床了。他就站在床边,看着庭院里的年轻男女,眸色沉沉。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身高似乎也很相配,隔了那样远,他竟能看到星意微笑的表情,甜美而亲切。他就这样看他们一直站着聊天,胸口气血翻涌,面色阴沉。

  “在战地医院一起并肩工作,很罗曼蒂克。”身边有女声插话进来,“叶将军你觉得呢?”

  叶楷正终于收回了目光,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对警卫说:“去请给我做手术的医师过来。”

  “现在吗?”警卫怔了怔,“那位女医师可能在手术台上。”

  他抿了抿唇,视线重新回到庭院里:“她不在。现在就去找。”

  警卫行了个礼:“是。”

  叶楷正走回房间:“开始吧。”

  年轻的女人便笑了笑,对他伸出手:“孔艾,Amy Kong,美国邮报记者,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

  叶楷正淡淡地说:“不是我接受的,是上头的命令。”

  孔艾能察觉到叶楷正的冷淡与不悦,却并不介意,笑着说:“那开始吧。”

  星意刚和陈医师分开,就有同事跑过来:“廖医师,医院三楼出了点事,请你去一趟。”

  是叶楷正的情况出现反复了?

  星意回到三楼,戴上口罩,询问说:“叶司令的伤情有反复吗?王医师不在吗?”

  警卫没有回答,只带她到门口的地方:“请进吧。”

  门是半开着的,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病床边坐着的年轻女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件时下改良过、十分合身的旗袍,长发微卷,唇色亦是嫣红,正注视叶楷正,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叶楷正已经能坐起来了,亦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一声。

  她不由有些踌躇,有些进退两难,只好低声问警卫:“叶司令有客人在——”

  话音未落,病房里有人走出来,看肩章是警卫队的队长,他低声问:“那天做手术的医师到了吗?”

  她只好说:“我就是。”

  “司令特意找你来,想谢谢你。”

  队长笑着说,“跟我进来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听到队长说:“司令,医师过来了。”

  她是严严实实戴了口罩,又戴了副眼镜的,站在阴影中没有出声。叶楷正只是随意地看她一眼,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是你给我做的手术?”

  她点了点头。

  看到她这样拘谨的样子,孔艾忍不住笑了,插话说:“叶先生,看来还是会有很多人怕你。哪怕是给你动过手术的医师。”

  叶楷正淡淡笑了笑,反问说:“孔小姐,你怕我吗?”

  孔艾微微挑了挑精心修整的眉毛:“你是大英雄。英雄是用来敬重的,我为什么要怕你?”

  大约是这番话说得很调皮,叶楷正便大笑起来。病房里的气氛十分愉悦。叶楷正不知想起了什么,淡声说:“勇敢的姑娘很多。我曾经遇到一个女孩子,在我受伤被追杀的时候……毫不畏惧地替我止血。”

  孔艾听得十分好奇:“后来呢?”

  叶楷正笑了笑:“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孔艾怔了怔:“……您已经结婚了?”

  叶楷正却没有回答,眼睛微微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个从来都是沉着而英武的军人,这个瞬间,却是带了忧郁的。

  星意站在病房的角落,听到他说的话,浑身都僵住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此刻,她只想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可惜叶楷正已经抬起头,望着她问:“那天手术结束后,我随身带的照片和报纸放在桌上,现在找不到了。你看到了吗?”

  星意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孔艾好奇地问:“叶先生随身带着旧报纸和照片?想必是十分重要的了。”

  叶楷正“嗯”了一声:“照片上是我的妻子。”

  孔艾十分惋惜:“我还想看一看叶夫人长什么样呢。”

  他的视线从星意身上扫过,忽然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恐怕就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将口罩摘下来,给你看一看了。”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警卫们训练有素,却也不免好奇地望向星意。而孔艾则吃了一惊,“啊”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这个女医师。

  ——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也知道谁给他动了手术……星意全身上下,连指尖都僵住了,她怎么会这么傻,还以为他认不出自己。以他的身份,怎么会接受一个没经过调查的医师来给他手术?

  “都出去一下。”叶楷正轻声说。

  警卫们迅速行了礼,孔艾微微张着嘴,还想要说什么,但也被警卫带出去了。

  病房的门关上了,两个人的身影被窗外阳光拉得很长,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摘下了她的口罩。

  “廖星意,从此往后,你都打算和我装作陌路了吗?”他的声音微哑。

  她惶然转过头,不去看他浓黑如墨的双眸,也没有出声,只是哽咽了一下,双手在身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个瞬间,竟然只想到逃避,转身就要离开。

  他没有拉住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冷冷笑了笑:“以前你说过,只要我受了伤,只要还没死,你便会替我医治。”

  她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半个身子已经出了门外。

  “……还是说,你要等我快死了,才会愿意再回来看我一眼?”他转过身,从床头柜里拿了手枪出来,行云流水般地把子弹上膛,对准了自己的肩侧。

  星意听到枪械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身,看到他拿枪口抵着自己的左肩。他微微抿着唇,眸色深沉。她是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的,他从不吓唬自己……他是认真的。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生怕叶楷正真的扣下扳机,下意识地尖叫起来:“你疯了吗叶楷正!”

  她冲过去,从他手里抢过了枪,用力扔出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二哥……你疯了吗?”

  他的表情由凌厉,渐渐和缓下来,终至温柔。

  他铮铮铁骨,在战场上哪怕被围困至弹尽粮绝、被迫突围,都不曾害怕,可是就在刚才,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觉得那样恐惧,怕她如同四年前那样下定决心离开,从此浮生漫漫,长夜如魇,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我是疯了吧。”他低低笑出声,将泣不成声的她揽进怀里,“这个疯病……你会替我治好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

  头,有一滴眼泪就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滴未滴。

  四年的时光,是障碍,是恐惧,是迟疑。

  可当他将自己抱住的时候,她忽然明白,对他来说……只是思念、等待和深爱。

  “你故意的,是不是?”她的眼泪终于坠在他的衣服上,迅速化作一朵透明绽开的花。

  他装傻:“什么故意的?”可是没等她开口,他已经俯下身去,狠狠地吻住了她。

  重伤从前线撤离后,与不顾所有医师的建议、坚持要飞到这里来动手术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此刻以吻封缄,唇上的触感微凉甜蜜,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附记:

  我在重庆见到了从前线因重伤撤回的高级将领、第六区司令官叶楷正上将。他的妻子——一位出色的年轻外科女医师——在他身边照顾他,同时也在西南战时医院工作。同我预想的并不一样,作为战功卓越的高级将领,他并没有在养伤期间过着奢靡享乐的生活——尽管他完全有这样的条件。相反,因为物资的紧缺,他们同寻常的百姓一样,丈夫在家中休养,等着妻子工作回来一起用餐。

  他们的晚餐一般是白粥,以及中国人爱吃的一种用盐加工过后的鸡蛋。按照配额,每人每餐只能吃一枚。我受邀与他们共进晚餐,并询问叶夫人,作为司令的妻子,在生活上是否享有优待。叶将军平素沉默寡言,却将自己那枚鸡蛋的蛋黄舀出

  来,放在妻子的碗里,以便她享用双份的、她喜爱的蛋黄。叶夫人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象中的,夫人的特殊待遇了呢。”

  ……

  本报道所写内容,皆为本报记者于中国重庆所目睹,以及采访中国将领所得。

  ——《美国邮报》,Amy Kong

  1940年,于中国

后记

  完成这个故事断断续续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然而故事的生根萌芽却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好多年前,祖父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向我讲述家族的往事。

  往事的主角是祖父的姑母。她在女校念书时,时任城防司令去学校视察,对她一见钟情。没过多久便派人上门提亲。当然,这个故事并不是所谓的强取豪夺。曾祖父是读书人,颇有风骨,便替亲妹妹断然拒绝了婚事,理由便是门不当户不对,也是怕妹妹嫁入高门大户受欺负。

  只是男方并没放弃,打定主意要娶到女学生。曾祖父想要对方知难而退,便要对方签一份保证书,声明终其一生不纳妾,方能允诺。翌日,曾祖父便收到了那纸保证书和聘礼,也只能同意了婚事。最后,他也的确信守了诺言,在纳妾极为普遍的年代,始终只有一位妻子。

  很多年过去了,祖父辞世已经有十余年,可我竟然还清晰地记得这件事的种种细节。然后在去年的某天,想把它写出来。

  稿件完成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难得在细雨绵绵的春季出了太阳,原本想象中的完稿时刻应该是蛮高兴的,因为这个故事写得异常艰难,甚至一度我觉得自己是无法完成它了。

  写稿期间我尝试了很多方法来让自己进入状态。旅行、酒精、咖啡、阅读……甚至买了音响——仅仅是因为觉得现有平板电脑的播放效果不

  那么“让人满意”。然而归根到底,我知道是因为……在特殊的年代,你很难为自己喜欢的人物安排出完美的人生。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明知中国深陷苦难与战火,我没办法让叶楷正百战百胜。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明知许多熠熠生辉的人物最终结局并不完满,我没办法强行让主角如童话般结局。

  然而真正的英雄主义,并不简单的是“常胜”。而是在那个山河凋零的年代,依然有勇气去承担民族大义。

  这样的英雄,并不仅仅是叶楷正、肖诚那样的战士,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无所畏惧。他们是如同廖诣航那样的学者,在战火纷飞中坚持学术的传承;如同廖星意那样的医师,在略显愚昧的社会,立志普及医学知识,试图扫去“东亚病夫”的旧貌。

  有了那些英雄,才有了此刻我们的时代。

  我可以在深夜静静写个言情故事,而你又恰好能……读到它。

  最终,尽我所能,将他们的退场定格在了最温暖的时刻,可以放心地,和督军告别,也和星意告别。

  愿我们都能在温暖的时代,却谨记有这样一份“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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