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斜风细雨不须归

作者:无处可逃

chapter 1

唐嘉最后赶到了那个城市,海风微凉,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他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最后终于停在了市中心的的人民广场,半夜犹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搀扶,踉跄着走过。他半开了车窗,眯着眼睛去看时间。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个小时,靳维仪才匆忙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随意的披了一块薄羊毛披肩,快步坐进了车里。

“你终于学会迟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话让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约会的时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后来他忍不住说:“一般来说,女孩子迟到十五分钟左右最为合理。”靳维仪就有些不在意:“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里有那样大的产业,他父母又在一点点的过渡给他,到底是二世祖,总比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语气有些讥讽:“维仪,不至于落魄到连车都卖了吧?”

靳维仪将长发夹至而后,语气很坦荡:“知远的公司刚起步,资金上是有些困难。”她转过头对着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会迟到,大半夜的,拦不到车。”

他笑:“迟到还真不是你的风格。”

周围一切都是黯淡的,只有城市的霓虹闪烁着照进了车里,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难得不是吊儿郎当的神气。

“说吧,找我什么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语气间很有些疲倦,“我还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淡淡反问她:“那你还答应我出来?”

“大少爷,你大老远的赶来,我怎么也得出来了。”维仪转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无奈的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带路吧。”她裹紧了披肩,轻轻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还是这样的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车窗,轻轻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真的闭上了眼睛,素颜的脸上全是苍白,写满疲累,连唇色也极惨淡。

他记起初见她那一次,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陪着父母应酬,饭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的一家似的。她乖巧的陪在他父亲身边,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唐妈妈称赞她漂亮懂事,不失时机的说让几个小辈多联系。她便礼貌的冲他笑笑,他对她的笑饶有兴趣,嘴唇轻轻的牵扯了一下,温和柔美,又丝毫不张扬。当然,后来才知道,原来被骗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质上来讲是一种人,永远坚毅而果断。唐妈妈极喜欢她,坐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她耐心也好,应对的又乖巧,直到吃完饭回家,母亲都一直赞口不绝。

那时他自诩年少有为,家境又极好,倒真没想到靳维仪早给自己定了性,不过是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他也是见了就忘,过了年,却又在公司的某个饭局上遇上,她年纪轻轻,能进四大,据说是全凭着自己跑招聘跑来的。并不愿意借助她父亲一点点的帮助,由是,倒显得有些傲气。

那场饭局,靳维仪像是换了个人,穿着干练的职业黑色套裙,质感极好的白衬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边带了女伴,靳维仪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像是素不相识。

于是觉得她特别,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靳维仪在电话那头一愣,略带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饭。”

靳维仪从来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约她的时候,她爽快的答应了,又笑着说:“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报上地址,电话那头笑了笑:“呦,那里啊?其实随便吃点就行了。”

结果他赶到那里,走进包厢,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对着那个坐着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靳维仪的反应却正常,她将短发撩了撩,笑:“对不起,你没迟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该干嘛,就跑来坐坐。这里漂亮,坐着看看风景也不错。”

她指指外面,园子有一枝老梅,几颗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画。

末了,他只说:“你让我觉得很没有风度。”

靳维仪嘴角一动,想来是忍住了笑:“是么?我没想那么多。”

以至于后来约出来吃饭,唐嘉常常很是紧张,一般到点前半小时会打电话给她:“你到了没?”其实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没那么空闲了,约她十次,她能回应上一次就已经不错。

有些话,唐嘉知道,即便像他这样的人,也难以鼓起勇气说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辈子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讲起了对她的感觉,靳维仪仅仅双手捧着马克杯,神情漫不经心,最后斟酌着:“唐嘉,你怎么也这样?”

她轻轻喝了一口饮料,转了转眸子,清亮逼人,诚实的说,“我知道那次你约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应出来也是给阿姨面子,再说大家脸上都好看些。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这世道讲究一个官商结合,她没兴趣奉陪。

唐嘉看着她,忽然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张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只老孔雀?!

他站起来就走,连半句话都没撂给她。

靳维仪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经算高,可分明只到他肩膀:“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是有一样东西叫做风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闪而现,于是语气也变得嘲讽:“你现在和我说认真?!”她怔怔的放开手,看着他的车飞驰而过。

其实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chapter 2

靳维仪第一次见到了霍景行是新生报道的最后一天。

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在报道的前两天到校,免得最后手忙脚乱。父亲特地请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着她来学校,将一切手续办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阳面,太阳直射进来,就像蒸笼一样。母亲皱着眉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女儿:“维仪,寝室得装空调吧?”

学校规定,空调是学生自愿安装的,维仪看了看还空着的三张床,对着母亲有点犹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后来拗不过母亲,不到晚上,商场就有客服来装空调了。父母看的满意了,她就催着他们回去,她和靳知远走在父母身后,弟弟饶有兴趣的看着学校:“Z大很不错啊。”

她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好好读书,你也考进来不就行了!”

靳知远漫不经心的耸耸肩,似乎考上Z大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就压低声音:“靳知远,你别以为爸妈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还真时髦,都早恋了啊?”

他只是“嗤”的一笑,“姐,你听谁瞎说?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着弟弟无语,其实也是无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绩倒是从来不用家人担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干嘛要她这个姐姐操心?

接下来的两天,靳维仪一直在学校瞎逛,热了就买个大甜筒,在树荫下坐坐,沉静的像是个老生,看着往来的学生脚步兴奋而活跃。

走近她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黄色T恤,牛仔裤原来大约是深墨蓝的,如今已经成了水磨淡蓝。那样朴素到有些寒碜的衣衫,却一点无损男生的气质,他个子修长,最是简单干净的短发,一双眼睛醇和又沉静,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学,请问校医院体检怎么走?”他的声音好听,又有礼貌,凭生好感。

维仪给他指路,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反正也坐够了,索性跳了起来:“我带你去吧。”

那天天气炎热,她穿着花色可爱的短裤和简单的T恤,少女纤长的身躯就像洁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讶异:“你也是新生?”

维仪大笑:“你以为我是老生?”

他也笑,刚才只看到她那样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休息:“差点就喊你师姐了。”

按惯例问了问家乡,维仪听说过,那是一个东边富裕的省市里的山区,常年的贫困县,曝光率很强。恰好到了校医院门口,她便微笑着和他告别。

维仪摘了头上的草编遮阳帽扇风,轻轻哼着歌,艳阳之下,连空气都烘热,她的脸微红,转身又去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只觉得香甜。

当靳维仪开始了解Z大的哪个小书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热狗比较好吃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金黄的梧桐叶洒满了校园大道,秋意里弥漫浪漫的气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间已经有青涩的爱情萌动,海报栏上每日间最不缺少的是各个院系的舞会通知,老实说维仪一点兴趣都没有,连自己院的舞会都没去,窝在寝室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希区柯克,浴缸里的女人惊恐的影子在晃动——她顿时觉得空调的冷风凉飕飕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维仪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学生活动中心贴着一张海报,资环学院的新生舞会。在门口琢磨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进去见识见识。活动室开着空调,她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偷偷捡了个位置坐下,原来的会议室的桌子已被挪开,周围站了不少学生,其实那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裤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潇洒,却和整个舞会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几个女孩子都穿着件飘洒的长裙,妆容精致,矜持优雅的站在一边。音乐已经开始奏响,维仪轻轻用手指打着节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前面,笑嘻嘻的对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说:“喂,还认识我么?”

或许真的是这几百个学生中她唯一认识的男生了,一个人坐着未免无聊,维仪决定偶尔也要挑战下自己:“霍同学,请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显的晒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气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会。”

维仪只是把眉眼一挑,闪亮的像是有水晶一颗颗的落了出来:“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也不再推辞,到底被她拖进了舞池,听她低声数着节拍,一步步的滑向舞池中央。

连维仪也难以相信,这样的男生,节奏感却好得出奇——她不由压低声音问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并不像新学舞蹈的男生那样,紧张的只会盯着脚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两人已经从会场的左侧移到了右侧,维仪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种,刷得极白的鞋面上清晰的印了两个脚印,于是忍俊不禁:“还是舞盲多。”

她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头,马尾扫到了肩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着点点头:“是的。”

后来霍景行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维仪常常一个人默念这个名字,景行,景行,然后又想起了那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还是在大城市里来来往往,有体面的工作,开着自己的车去超市、去商场,小高层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却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实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尔更新了,却像日记一般的记录下自己的日子,朴素的连照片都没有。

维仪往往穿着舒适的窝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想给他留言,长篇大论的写完,却迟迟不敢点下“确认”,于是重新刷的空白,关掉页面,再睡觉。仿佛这样,才能真的睡着。 她也觉得自己矫情,他们在学校不过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远远看着他,连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霍景行,“行”字念作“航”,意思是大路。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是司马迁《孔子世家》末的一句话。

chapter 3

军训之后,就是新生文艺晚会。每个院都不甘人后,巴不得自己选送的节目全被选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维仪的与众不同了。她个子高挑,又有人惊艳于资环院那一场舞会。要知道,美女的名声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可是师姐找她去排练舞蹈的时候,靳维仪想都没想:“师姐,我不想跳。”

刚入学的新生,很少有这样直接的对师兄师姐说话的。至于说“不”,更是一门大的学问。靳维仪在这方面,向来无师自通。她说“我不想跳”,甚至连理由也没说,偏偏连向来辣手摧花的学姐觉得她有无限的苦衷,最后才记起来:“怎么?最近很忙吗?”

“唉,师姐,英语分级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考的有多惨。被分到了最后一级,老师可严了,我天天背单词都来不及。”

一年后,院办门口贴着四级的成绩单,靳维仪又遇到师姐,人家显然对她记忆深刻,看着那个可怕的高分说不出话来。她就安然的笑:“师姐,我这是笨鸟先飞啊。”

她的个性实在洒脱,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简直是男女通杀,室友后来偷偷告诉她:“靳维仪,据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恋你啊。”

强调了“暗恋”两个字,是因为愿意公开表明对她有好感的,几乎凤毛麟角。那时候已经大二了,除了一等奖学金,各种名目设立的专项奖学金,在金融系,似乎她总是不二人选。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学生干部之类,她倒是从来没有沾边。以至于后来大四填简历的时候,室友终于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说呢,要是你学生工作再积极一点,简历就厚得可以出书了。”

维仪在WORD上整理“获得奖项”,密密麻麻,整整三页,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打心底喜欢学习上取得的成就,很纯粹是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来的,不用纠结在人际关系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学习和学生会,怎么样也只能顾一头啊。”

就像那次,学校给获得某个香港企业设立的奖学金获得者开了表彰大会,她闷闷的坐在前排,听着校领导冗长的发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个男生有着很挺很直的鼻梁,属于好学生中少有的没有戴眼镜的一类,很有些旧的外套,低头在看着手中的书。

霍景行。

她百无聊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乖乖的汇集在手边,手背白皙的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顽心,手机恰好是镜屏,于是仰头看着天花板,那块光线反射出的白斑四处乱晃。试了很久,她终于将那一束灯光准确无误的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见诧异,似乎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缓缓抬起了目光。

维仪心里忍着笑,强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冲动,收起手机,专注地在听校长发言。明明几句话,却觉得无比漫长。直到挨个上台领取证书,她走在霍景行后面,趁着脚步杂乱,出声打招呼:“喂,好久不见。”

他们恰好挨着领奖状,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面,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刚才很无聊吗?”

“嗯?”靳维仪只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弯弯:“你也觉得无聊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维仪,眼神里有些莫名的笑意,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维仪很不客气的喊住他:“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随便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其实维仪向来吃得很少,点了三个菜就觉得有些多,最后一个番茄炒蛋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够了么?”

维仪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说上次的田野作业,后来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着餐馆有些浑浊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维仪满足的叹口气:“你们的专业真有意思。难怪你越来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齿,唯有眼神晶晶亮着:“是啊。”

结帐的时候,维仪对他说:“我们AA吧,都拿了奖学金,否则肯定得你请。”

霍景行有些固执,只是说:“我请吧。这是礼貌。”他一定要付钱,维仪也不坚持,站起来等他。她听到霍景行对着店员说:“把这个菜打包吧。还没有动过。”又让她提上:“还没吃过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软,其实从穿着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学里家境不好的学生那样多,却总有人爱悄悄的掩饰什么。那都是应该谅解的,年少的时候总是有着各种可爱而坚强的自尊心,总愿意把最灿烂的一面展示在同龄人之前——却鲜有像他一样坦然的说:“浪费不好。”

维仪向来很善解人意,这些事不会有人愿意多说,她就在说话的时候绕着弯,最后和他道别:“霍景行,改天我请你吃饭吧。你电话多少?”

他一愣,然后笑得很爽快,有一种勃勃的英俊生气:“我没有手机。你记下我的寝室号码吧。”然后又说:“想要请我吃饭也不难啊,你不是常在504自习吗?我就在你对面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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