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种

《莲心种》作者:无处可逃

苏瓷女捕头的系列故事~杂志稿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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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莲心种
文/无处可逃


初夏时分,傍晚。
江南道吴兴郡衙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吏。
郡守孙升不时觑着衙门外的大道,低声催促衙役:“再去探一探,怎的还不来?”
话音未落,衙役已经狂奔进来:“来了,来了,大人!”
官道上马蹄声近,直至数声清斥:“吁!”旋即有人下马,直往官衙内而来。孙升慌忙弯腰磕头,额头重重抵到青石板上:“参见四王爷千岁!”
来人脚步未顿,径直擦过了他的官袍,“起来说话。”
青石板上还带着白日里曝晒后留下的余温,孙升身形臃肿,站起时一个踉跄,幸而一旁的师爷扶了他一把,方才站稳。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亦步亦趋地跟着四王爷走进官衙:“千岁一路辛苦了。”
一身素袍的年轻王爷蓦然顿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诚惶诚恐地郡守:“疫情如何了?”
从王爷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孙升只觉得汗水骨碌碌滚落下来,瞬时迷了眼睛:“下官至今未找到疫情源头,暂时也无法医治。只能将南浔镇隔离开,严禁出入,想来一时间不会扩散开。”
裴昭略微眯起了眼睛,“前些日子来此的苏瓷苏捕头,你可知她如今又在何处?”
孙升在记忆深处搜索了一番,方才记起来,前些日子是有六扇门的一个捕头路过此地,恰好瘟疫爆发,官兵封锁了镇甸,想来他也被困在了此地。
莫非这捕头和四王爷有什么渊源?孙升沉吟片刻,答道:“苏捕头前些日子进了疫区。”
空气里凝满了令人不安的气氛,王爷的沉默令这种不安转为了无形的压力,孙升的声音带了丝颤抖:“……至今下落不明。”
这场瘟疫来得突然,数日之内席卷了吴兴郡最为富庶的南浔镇,当地大夫们束手无策。官府上报朝廷后,等来的钦差大人却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位高权重的四王爷裴昭。
裴昭面无表情,沉默片刻后,淡淡道:“明日本王要去南浔看一看。”
孙升心急如焚,忙劝阻道:“千岁,这疫症太过凶猛,您这万金之躯,万万不可进去啊!”
飞鸢踏上了一步,低声劝道:“王爷,不可冲动。”
这些日子苏瓷又在南方办案,裴昭在朝中有事,便派遣了影卫暗中照看,未想到她从岭南回京,途中却遇到这场瘟疫,失去了行踪。他一时间性急如焚,当即亲至此处找寻。
这一路上他冷静下来仔细思量过,以苏瓷的武功,普通士兵困不住她。她失了音讯,有两种可能,一是南浔镇发生了命案,二则是他不敢去想的……她也染上了瘟疫,无力脱身。
想到此处,裴昭沉了脸:“本王自有分寸,谁都不用再劝。”

“王爷,三月十八日苏姑娘到了吴兴郡,之后便去了案发所在的南浔镇,就没有再出来。”飞鸢递上一卷案宗,“这是官府的案卷,期间除了当地邵家因瘟疫死了人,并没有什么大案。”
“今日是三月廿八,过去十天了。”裴昭轻轻蹙眉,接过了案卷在灯下翻阅,喃喃道,“邵氏夫妇三月十七日死的,她会不会以为是命案,才去那里的呢?”
“我觉着这像是苏姑娘向来的个性。”飞鸢轻声劝道,“王爷,还是我去吧,您在这里等着,一找到苏姑娘我就把她带出来。”
裴昭指尖轻轻揉着眉心,仿佛这样能纾解此刻的烦闷,这个师妹……真的得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要自己稍一分神,似乎就不在掌控之中了。他低低叹口气,带着倦意,缓缓道:“如今她在疫区下落不明,你以为我还能安心在此处等着么?”

翌日天还未亮透,整个府衙都被惊动了。
孙升死死拦在马前,眼神闪烁,“千岁,真的去不得!”
裴昭面容平静,“你连本王的路都敢拦?”
他的声音甚平静,却又蕴着无声的威严,孙升一个哆嗦,下意识要躲开。
可转念一想,万一这四王爷染上了疫症,在自己的郡县出了事……头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这般一想,他用力抱着裴昭的腿,死都不放。
裴昭正要一脚把这胖郡守踢开,孙升终于还是喊了出来:“王爷,这疫病,不是普通疫病……是蚕瘟,是蚕花娘娘的神灵诅咒啊!”
裴昭一愣:“什么?”
“这是蚕花娘娘的诅咒,如今疫区是有去无回啊!”
“鬼神之说最是无稽之谈!”裴昭不怒反笑,一脚踹开了他,打马往南浔疾奔而去。


官兵已经将南浔镇牢牢包围起来,水路与陆路皆封闭,裴昭持了令牌,自是通行无阻。进去之前,他将飞鸢招至身边。
飞鸢以为他转了念头,忙道,“王爷是要我去么?”
裴昭解下身边的龙涎香囊递给飞鸢:“你在这里等消息,若是她自己出来了,你再通知我不迟。”
飞鸢急道:“龙涎香有驱邪辟毒之效,不可不带!”
裴昭不置可否,“这香向来只有御贡,我带在身边,她必然起疑。”
飞鸢有气无力道:“您这是命都不顾了,害怕苏姑娘知道身份么?”
裴昭眼神深处掠过几丝光亮,却只勒过了马头,径直沿着河道往前而去。

南浔以丝绸闻名天下,皇室的衣料更是指定此处绸商进贡,这时节正是养蚕之时,是以路边桑树郁郁葱葱,流水潺潺,当真是一派轻灵绿意。
裴昭沿着河流往前疾驰了十数里,前边可见一座颇为繁华的镇甸,想来便是南浔了。
路上并无什么行人,甚是冷清,大约是因为这场瘟疫,人人躲在了家中不愿外出。裴昭勒住马,远远望见不远处起了浓烟,不知哪户人家着火了。
陆续有人从家中出来瞧热闹,裴昭翻身下马,问一个老人:“老丈,哪处着火了?”
老人打量了裴昭数眼,“外乡人?这会还敢进镇子里来?”顿了顿,又道,“那是邵家,本镇首富之家。”
邵家?裴昭想起昨晚看过的案宗,忙问道,“可是刚死了老爷夫人的邵家?”
“正是那家。”老人盯着那浓烟冒起之处,言语间有些惧意,“这一家子得罪了蚕花娘娘,如今真是报应啊。”
裴昭心中记挂着苏瓷,并未再细问下去,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往邵府而去。

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如同一阵急雨扫过,不远处是白墙黑瓦,深门大户。幸而浓烟和火光被高耸的马头墙阻住,并未蔓延至邻家。
南浔一镇因丝绸的缘故,极为富庶,而邵家更是第一豪富,御贡丝绸皆出自他家,果然宅院极为气派。裴昭见里边浓烟滚滚,火势极为猛烈,向来这大户人家是要被烧得干净,心中不由有些惋惜。
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却没人进去救火。他翻身下马,试探着问身边一个年轻人:“兄弟,可曾见过前几日来这里查案的一个年轻捕快?”
他尚未描述苏瓷的容貌,那年轻人却立刻说:“是姓苏的那位官爷么?”
“是。”
“他刚刚进去救邵家的小少爷了。”
裴昭微微抿了唇,二话不说将身上斗篷解下,在门口水缸处浸湿,披在身上,黑影一闪,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奔进了大门内。
火龙正在肆意地吞噬这座修建得极为奢华的江南大宅。他在宅子里找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苏瓷的人影。
“苏瓷!”
“师妹!”
“阿瓷!”
初时还在往下淌水的斗篷瞬时便被烤干了,哔哔啵啵的炭木燃烧声中,裴昭忽然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脚步蓦然顿住,他转身往厢房奔去,果然在烟雾中看到了人。
其中一人身形纤瘦,背上还负着一个少年——正是苏瓷!
裴昭一颗心蓦然回落到原地,径直接过了那少年,沉声道:“快跟我出来。”
身上少了负担,苏瓷脚步略略轻快了些,跟着裴昭出了厢房,跃出邵府。
“出来了出来了!”
乡亲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没事吧?”
苏瓷一张脸上乱七八糟全是炭黑,此刻她顾不上问裴昭怎么会在这里,急急地俯身去掐那少年的人中。
有人递了一瓢水来,小心泼在少年脸上,他便咳嗽着醒了过来。
“邵零!”苏瓷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邵零十三四岁模样,因被水净了脸,露出秀气的五官来,有些迷惘地看了看四周,“我没被烧死么?”
苏瓷本想答他用一句你没事,只是有些力竭,丹田之气涣散开。天晕地旋的一瞬间,她一侧头,只对上裴昭焦虑的眼神,却连递给他一个微笑的力气都消弭得无影无踪。

裴昭伸手接住了她,先把了把脉,确定她并无大碍,只略略心疼得将她揽在怀中,却听周围乡亲议论纷纷起来。
“哎,这邵家得罪了蚕花娘娘,先是招来了瘟疫,这刚过头七还没下葬呢,人又都被烧得干净……“
“亏得苏大人跑进去把这少爷救了出来。”
“莲心种也都一把火被烧了,唉,真可惜……”
“可惜什么,邵夫人走了,谁知道今年能不能养出这莲心种来?”
议论声中,有人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跑至邵零面前,惊惶不定道:“少爷,你没事吧?”
“王叔,我没事,苏大人和这位公子救我出来了……”邵零双目含泪,喃喃道,“可是爹爹的身子,我实在是背不出来。”
那长脸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似是无力找出理由来安慰少年,只转向了裴昭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裴昭将苏瓷打横抱起来,“不用多谢。我与苏捕头是同僚,此行是奉郡守孙大人之命,来调查此次瘟疫。”
乡亲们顿时激动起来:“官府终于派人来?咱们有救了!”
中年男人忙拱手行礼道:“大人,我是邵家的管事王钦,这些日子因府内感染了蚕瘟,苏大人与我们一直住在客栈中。咱们先把苏大人安顿下来,再谈其他吧?”
裴昭见他做事条理分明,倒也颇为赞许,去客栈路上便问道:“为何这里人人都说邵家得罪了蚕花娘娘?”
王钦看了小主人一眼,只得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一遍。
因为当地以养蚕为生,民间极为重视蚕花娘娘的祭祀。每年三月初一是祭蚕神的日子,全镇的蚕户出钱,由镇上最富名望的一家牵头主持祭祀,保佑今年养蚕结茧一切顺遂。
邵家主持祭祀好几年,未想今年却被揭了出来买的贡品以次充好,又因为扎的花车颇为粗劣,行到一半便裂开了,摔伤了好几人,当时人人惶恐,议论纷纷这样会得罪蚕花娘娘。未想到一语成真,半个多月后,蚕瘟流行,首当其冲的便是邵家。
“我家老爷、夫人都病死了,就剩下少爷和小姐。”王钦叹气道,“家中因为染了瘟疫,没人敢住,现下大伙都在客栈住着。”
“你妹妹呢?”裴昭问邵零,“为何要独自跑去家中?”
“妹妹也染了病,今日我是想回家中取她喜欢的布偶,谁想被大火困住了。”邵零用力揉了揉眼睛,露出无措的表情,“我亲眼看到,爹爹的灵堂被烧没了……”
家破人亡,对少年来说,终究是太过沉重了。
裴昭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场火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到了晚上依旧将半个小镇照得通亮。
因苏瓷一时未醒,裴昭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听楼下众人聊天。
“老爷夫人可真是得罪了蚕花娘娘了……”
“蚕花娘娘最是灵验不过,祭祀的事得罪了她。咱们个个逃不过。可只有老爷夫人走得最急……”
“可不是嘛!唉,还连累全镇的人都得病,连外来的苏大人都躲不过。”
裴昭心中咯噔一声,缓步下楼,取了令牌,只说自己是官府中人,追问道:“你们也都得了病?”
“官爷,这屋里的人都得了蚕瘟,也不知能撑多久。”一个男人苦笑着撩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手臂上的一块块黑斑,“你看,得了病就是这样。”
“蚕瘟?”
“养蚕的人家,最怕自家新蚕得这病。蚕身上起黑色斑点,昏睡不食,直至死去。只是咱们得罪了蚕花娘娘,这病就染到了人身上。”
“这场蚕瘟是何时起来的?”
王钦恰巧从二楼下来,答道:“三月十七。”
众人附和道:“对,正是三月十七那一日,老爷夫人也是那日死的。”
“能否细细说来?”
“十七日一早,老爷夫人来蚕房转了一圈。那病就散布开了,咱们十几个人都染上了,原本在添桑叶,忽然连推门的力气都没有。到了下午,大伙儿觉得不对,挣扎着出了蚕室,才知道老爷夫人已经病死了。”
“你家老爷夫人每日会去蚕室巡视么?”
王钦摇头道:“那倒不是。因为十七日是新蚕二眠的第一日,极为重要,老爷和夫人照例是要来看一看的。结果那天老爷看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谁想到之后发生了这些事啊!”
许是明白裴昭听不懂养蚕的术语,王钦解释道:“蚕要经过四次休眠方才能化茧。对咱们养蚕人来说,这休眠的日子极为重要,大伙都是没日没夜呆在蚕房照看。邵家的蚕丝是要上供给皇帝的,更是马虎不得,二眠又是四眠中最要紧的一次,大家自然看得很牢。”

二楼忽然有人轻声道:“师兄?”
裴昭快步奔上二楼,扶住了苏瓷,柔声道:“现下觉得如何?”
苏瓷脸色苍白,双颊更是深陷下去,怔怔看着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半年多不曾与我联络,我担心你啊。”裴昭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寻到这里,又起了瘟疫。幸而家中与这吴兴郡郡守有些交情,他便给了我令牌,我才能来找你。”
她瞪他一眼,有气无力:“胡闹,我又没事!”
裴昭上前一步,卷起她的袖子,果然在手臂上见到了一块块黑斑,他顿时又怒又急,“你这还叫没事!?今日若不是我赶来,你能从邵府全身而返?”
苏瓷知道他是好意,低声道,“我下次不会逞强了。”
裴昭难得见他示弱,不知所措了一瞬,板着脸道:“师父给你的沉香手串呢?带了它怎还会沾上这疫病?”
“你随我来。”她当先走进了二楼一间客房中。
邵零正仔细给妹妹邵音擦拭脸颊,回头见到二人,小小的脸上难掩忧虑:“苏大人,我妹妹为何还没有醒?”
“她含了我的沉香木,病情不会再加重,你放心。”苏瓷上前仔细看了看小女孩,探了探她的呼吸,“她年纪小,受不住这病,再过两日定能醒了。”
“今日若不是苏大人你,我便出不来了……”邵零走到苏瓷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起来吧。”苏瓷将他扶起来,“你是好孩子,我知道的。”
邵零双目含泪,“父亲对蚕花娘娘不敬在先,家中遭此大祸,邵零不敢有怨言,如今只求妹妹平安无事,她才六岁,什么都不懂啊……”
床上的小姑娘发出低低的□□声,哭喊着叫哥哥,似乎极为痛苦。
邵零连忙奔至床边安慰妹妹,邵音渐渐平静下来,苏瓷拉了拉裴昭,两人一道出了门。

“师兄,你陪我在后院走走。”
裴昭犹豫了片刻,从屋内取了斗篷给苏瓷披上,月色下树影纵横如同荇草。
“邵家可有仇家没有?”
苏瓷摇了摇头,“我知你不信鬼神之说,可邵家除了祭祀出事,平日里并无仇家。”
“邵家夫妇真是得病死的?”裴昭怀疑道,“这场大火倒像是毁尸灭迹,顺便烧死邵零,等到邵音病死,邵家就真正被灭门了。”
“证据呢?”苏瓷眼神微凉,“没有证据,这样的揣测便毫无意义。”
裴昭耸耸肩,“我猜的。”
两人走到树下,却见一个大笸箩中放着大把桑叶,蚕宝宝正懒洋洋蠕动着。这里果然家家户户都喂养蚕桑。
苏瓷忍不住伸出手去触了触。
“别碰!”一旁有人喝止,“这是生蚕的最后几日,惊不得。”
苏瓷认得那是这客栈的老板,笑着问了好,裴昭忍不住问:“这蚕是第四眠了么?马上就要吐丝了吧?”
“后天是三月三十,才是蚕吐丝的日子呢。”老板笑道,“你一个外乡人,懂得倒不少。”
“怎么?蚕吐丝的日子是定好的么?”
“每年初春,会有人根据历法编制《养蚕手志》,这里每一户人家会严格按照这个时间来养蚕,这样育出的蚕种便是最优质的。”
裴昭心头滑过一道快如闪电的想法,他一时间却又抓不住,不由怔住。
“官爷你若感兴趣,我拿一本给你瞧瞧?”
他答了声好,老板自去取册子了。裴昭若无其事转向苏瓷,淡声道,“现下最要紧的是你的病。我们先离开这里,总有大夫治得好的。”
苏瓷苦笑,“这蚕瘟一日不消,恐怕孙升大人不会让我们出去。”
裴昭双眉微蹙:“他敢!”
苏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你家中同孙大人交情再好,可这蚕瘟关乎数千条人命,朝廷盯着呢,他怕是帮不了忙吧?”
裴昭在原地踱了几圈,低声道,“既然如此,还是要尽快把这瘟疫源头找出来才是……”

苏瓷因为染了病,周身无力,回到房中便躺了下来。
裴昭衣袍被烧破了一角,露出雪白柔软的里衣来,她伸手招他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抬起头望定裴昭,眼神黑邃。
裴昭在她面前刻意掩饰身份,连龙涎香都摘了,倒未想到露出这里衣来,不禁有些忐忑,扯回了衣袖,不自然道:“怎么了?”
“师兄,你家连邵家的七里丝都能弄到。这和皇帝陛下御用的丝绸是同一种么。”
“是么?”裴昭打了个哈哈,尴尬笑了两声,“穿着还不错。”
“七里丝皆是一种特殊的蚕吐出来的,被称为莲心种。方圆百里皆是产丝之地,可只有邵家才培育出了这种蚕。以承重柔韧来说,莲心蚕种吐出的每一条丝,比普通优质丝可以多承受两枚铜钱。织成衣物,自然更加柔韧舒华。”
裴昭沉默了一会儿:“会不会是有人觊觎这邵家的育蚕之法呢?”
良久未等到苏瓷的回答,裴昭悄悄靠近了些,却见她已经歪过了头睡过去。
若是平时,谈论案情时她绝不会这般睡着。裴昭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替她掖了掖被子,在床边坐下,顺手翻开了老板送来的那本《养蚕手志》,翻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自言自语道:“今日已是三月廿八了。”
他起身走去王钦房间:“王管家,在么?”
王钦见到他便挤出些笑来:“官爷。”
裴昭径直在他房中坐下,“这把火将莲心种都给烧了,王管事觉得可惜么?”
王钦怔了怔,低声道,“官爷,说句实话,今年这莲心种能不能育出来,还是未知呢。”
“哦?何意?”
“莲心种的二眠极为关键,一不小心就会染上蚕瘟。以前夫人还在的时候,向来是她全盘掌控的。今年这蚕种会如何,却难说得很。”
“你是说邵夫人?”
“是邵家的前夫人,前几日走的那位是老爷的续弦。”王钦解释道,“前夫人是蚕女,邵家是靠着她培育的莲心种,才在一众蚕商中脱颖而出的。”
裴昭沉吟道:“我也听说过,所谓蚕女,是蚕花娘娘的传人,天生就能育出好蚕的女子。莲心种那可是传说里才有的稀有蚕种,夫人呕心沥血培育出来,真当神乎其技。”
“不错,少爷和小姐都是这位夫人所出。说实话,她比续弦那位可好得多了。那位只是年轻貌美些,太过贪财,否则又怎会干出祭祀得罪神灵的事呐?”
裴昭眼神忽而变得凌厉:“听起来,你与那位邵夫人渊源深厚。是否把她的本事也学得齐全了?”
王钦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幻,惶恐道:“官爷,我哪能学会夫人的本事啊?若要说育蚕的本事,就算是少爷和小姐也比我高明得多啊!”
“所以你想要将他们杀人灭口,如此一来,便只有你知道莲心种的秘法,是不是?”
王钦面上开始滴下冷汗:“小人根本不知道莲心种如何培育!”
“老爷夫人是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冤枉啊!”
裴昭冷冷笑了笑,“好,那我来问你!你为何要哄骗大家,说是你家老爷夫人死于三月十七的蚕瘟?”
“我何曾骗人了?”王钦目瞪口呆道,“这么多人都能作证,真的是二眠首日三月十七,我们都是那一日染上蚕瘟的。”
“你家老爷是二眠首日死的,但那一日却不是三月十七,而是三月十五!足足比瘟疫散布开的日子早了两日!可见他们根本不是病死的!”
“你血口喷人!”王钦颤声道,“证据呢?”
裴昭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条蚕,口吐缕丝,身体呈半透明状,冷声道,“这便是证据。”
王钦脸色泛白,喃喃道:“怎么可能?”
裴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邵家养蚕,比谁都遵循《养蚕手志》,手志上说二眠在十七日,生蚕转为熟蚕开始吐丝便应该是后天,也就是三十日。为何这邵家的蚕,在今日,提早了两日就开始吐丝?”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毒杀了你家老爷夫人,为了掩饰,十七日那天瘟疫漫行,你便推说他们也死于瘟疫。你唯一的破绽在于,这些蚕不会骗人,它们精准地记录了主人死于二眠首日,只不过不是三月十七,而是三月十五!比蚕瘟蔓延的日子足足早了两日!”
“今日你原本打算一把火烧了邵宅。既毁了尸体以防仵作探查,又烧了蚕房,还能顺便斩草除根杀了邵零。也该是天网恢恢,没想到我身上带了几条邵家的蚕出来,识破了你的骗局。”
“不是啊大人!我真的见到老爷夫人,他们那一日还活着……”
门口有颤抖地声音传来,“王管事,是你杀了我爹么?”
“少爷,你最了解我,我不会干这种事——”
邵零脸色苍白,奔进来扯住王钦的衣袖道:“你既然有办法散布瘟疫,求你把解药给我,我妹妹才六岁……”
裴昭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别担心,明日带他回衙门拷打一番,他自然什么都招了。”

苏瓷睡了一阵醒过来,裴昭忙将事情经过说了。
她静静听着,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良久,方道,“你再去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裴昭收敛了脸上得意的神色,悄悄跃上了屋顶,一间间查看动静。
因为是深夜,人们大都在沉睡。
第一间屋内,邵零正小心翼翼给昏睡的妹妹擦拭脸颊,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是怕惊吓到了女孩。裴昭心中略有感悟,待到进入第二间房,里边却空空如也。原本扣押着的王钦,此刻竟然逃脱了!
裴昭心神急转,脚尖轻点,跃上院中大树,随即展开轻功,往东南方向追去。
而屋内苏瓷依旧在昏睡。
门口传来轻微的吱呀开门声,一道黑影进来,在桌上放下一张纸条,旋即悄悄退了出去。



裴昭往东南方向追了一阵,迅速折了方向,转而往西,追了一炷香时分,终于看到了前边的黑影。
他轻飘飘在黑影前落下来,气定神闲:“你放走了王钦,让他逃跑想要引开我,自己这是去哪儿?”
月光下邵零背着女孩,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冷道:“你是故意对王钦说的那番话吧?实则是敲山震虎,告诉我已经露出了破绽,逼我逃跑。”
“邵零,若是我没猜错,你的父亲继母都是你所杀,今天你去邵家也不是为了帮你妹妹拿玩偶,而是为了纵火毁尸灭迹。”裴昭淡淡道,“你心思之缜密,着实远胜常人。”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要玩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
裴昭微微笑了起来:“我只是有些事还没想通,这般见面,你总不好意思不说了。”
背后的妹妹轻轻动了动,邵零小心将她放在树下,又拿斗篷替她盖好,转而面对裴照道:“你想知道什么?”
“刚才我故意诬陷王钦,说他在时间上撒谎。其实他只是不自觉替你做了伪证。自初眠始,蚕工们呆在蚕房,日夜颠倒照看蚕种。到了十五日那天,蚕种进入二眠,他们自然而然以为是十七日。”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是你控制蚕种,强使它们提早两日进入二眠,又在这一日杀了父亲和继母,又令蚕工们昏睡。两日后,瘟疫在镇上散布,他们醒来以为自己只睡了半日,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你父母皆是得罪了神灵,得了蚕瘟而丧命。邵零,我猜得可对?”
邵零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否认。
“《养蚕手志》上说,蚕的四眠期间,缺少一日都会造成发育不全,实乃养出优质蚕种大忌。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想方设法,令蚕种提早了两日进入二眠呢?”
邵零垂眸听着,淡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为了阿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世传黄帝的妻子嫘祖为养蚕始祖,而我的母亲,便是嫘祖后人,天生能育出稀世蚕种,世代被称为蚕女。这《养蚕手志》,便是我外祖母编纂的,惠益了这方圆百里的人们。我父亲当年为了求得稀世蚕种,千方百计追求母亲,将她娶回了家中,要她为邵家培育出莲心种。”
“莲心种,你可知何谓莲心种?取心尖之血抚育的蚕种,便是莲心种。而育蚕之人则会受到蚕毒反噬,痛苦不堪。母亲为了父亲的家业,每年在蚕种二眠时,取血滋养桑叶,进而育出莲心种,最终令邵家在丝业扬名,成了皇商,进贡御上。可一年年的,她心血枯竭,身上残留太多蚕毒,日日受其折磨。最后为求了断,去年年末,吞服了剧毒醉千里而死。”
“死时她油尽灯枯,满头白发,如同老妪。而我父亲,迫不及待地娶了年轻貌美的新夫人回来。这时我才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我母亲,因为她相貌平平,他不过是为了家业和野心才娶了她。他新娶的女人百般瞧我和妹妹不顺眼,又担心莲心种失传,便不能再过富贵日子,撺掇父亲将主意打到了妹妹身上。”
邵零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和妹妹二人,只有她遗传到母亲的血缘。她才六岁,那恶毒的女人便和父亲谋划取血养蚕。她年纪这么小,绝对经不起蚕毒反噬。我想来想去,只有冒险令春蚕提早二日进入二眠。少了这二日,蚕便是天生不足,即便有了妹妹的血,也无法进化成为莲心种。”
“母亲教过我如何令蚕提早进入休眠,只需控制桑叶食量与温度就好。我顺利让蚕提早了两日进入二眠,心想这一回阿音能躲过一劫。未想到父亲发现后,大发雷霆,却不肯死心,依旧强迫阿音,在她身上取了血。”
邵零回想起那一日,父亲不顾妹妹哭喊挣扎,割破她手臂取血的情景,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而那个恶毒的女人,甚至还在一旁说实在不行,便取心尖的血试试……他深吸了口气,续道,“我在他们的茶水中下了母亲留下的醉千里,然后寻思如何才能掩饰过去。”
“阿音体内已竟有了蚕毒,这种毒血一旦被人接触,会让人恹恹倦眠,肤长黑斑,如同得了蚕瘟。我索性用极少量蚕毒令蚕工们昏睡,又将这毒血倒入了镇上的井水里。等了两日,蚕瘟才开始发作。我弄醒了蚕室里的人,令他们相信这一日是三月十七。人人惶恐不已,官府封闭了此镇,自然没人来怀疑父亲和那女人的死因,都以为他们也是得了蚕瘟死的。”
裴昭叹道:“你很聪明,你知道邵府里的蚕种会比普通蚕早两日吐丝,怕被人发现怀疑,所以赶在今日去邵府纵火。”
“那是因为苏大人来了此处,也因为这瘟疫被困住了。”邵零低声道,“他对妹妹很好,还把沉香借给她驱毒,日日陪着我们,我一直没法回去下手。眼看这批蚕即将结茧,虽然没人敢再进邵家的蚕房,可我还是怕被人看出破绽,一咬牙回家中放火,顺便也可以烧了他们的尸体,即便以后官府派人来查,也看不出异样了。”

“……所以你刚才来我房间,留下了这张字条?”
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树后传来,苏瓷负手站在月光下,清澈的眸色间情绪复杂。
“苏大人?”邵零失声道,“你没睡着?”
“不可再喝镇中井水,蚕瘟自消。”苏瓷一字一句,轻声道,“你并不想我们死,是不是?”
话音未落,邵音醒转过来,目光找到哥哥之后,就扁了扁嘴巴:“哥哥,我睡了多久?”
她向他伸出手,袖子下边,手腕处是一道十分可怖的伤痕,可以想见取血时的残酷和小女孩的无助。
邵零奔至妹妹身边,大喜道:“阿音你醒了?”
邵音软软靠在哥哥胸前,低声道:“我梦见好多人病了,他们围着我,说你明明有解药却不肯给他们。我气急啦,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呢!所以一直在和他们吵架!”
邵零抿了抿唇角,有些心虚,低声道:“是啊,哥哥才不会这么坏呢。”

苏瓷站在裴昭身边,看着这对依偎在一起的小兄妹,怔怔的,心中酸涩难言。
“其实你早就瞧出端倪来了,是么?”裴昭柔声问她。
苏瓷沉默半晌,“我只是怀疑,却不愿去像你这般……去证实这件事。”
裴昭温柔笑了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发:“这可不像你。”
苏瓷有些恍惚地向他笑了笑,欲言又止。
此时邵零站起来,把妹妹交给了苏瓷,转而对裴昭道:“所谓的蚕瘟,只要我不再往井中投放毒血,再过三五日,便可痊愈。”少年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为妹妹杀了人,可并不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便抓我回官府吧!”
他的脸庞还很稚嫩,可是神情十分坚定,裴昭淡淡看着他,又将目光转到不远处正在哄小女孩说话的苏瓷身上。
许是感应到他的目光,苏瓷冲他笑了笑,头一次,不抬杠,也不嘲讽,只温柔地说:“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去证实么?”
裴昭心底最深处荡漾开一阵浅浅的暖意,摇了摇头。
“看到他们相依为命的样子,我就想起自己刚入师父门下,总是不愿开口说话。只有你一直极有耐心地逗我,陪我玩。”她微笑着说,“虽然那时你很聒噪,可我也觉得,你真好。”

南浔镇上瘟疫消散,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繁盛。
只是邵家家破人亡,两个孩子据说也被远方亲戚收养,远离此地。此后世上再也没有莲心种和七里丝,未免令人唏嘘。
离开吴兴郡这一日,裴昭尤其郁闷。
苏瓷早已恢复了软硬不吃的老样子,皱眉道:“师兄,我是去办案,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他正要开口,忽听远处马蹄声急,郡守孙升骑马朝着这路口疾奔而来。
裴昭心念一动,往路边柳树后藏了藏。
“你不是认识孙大人么?躲什么?”
“那令牌是我捡到的……”裴昭狼狈道,“我和他,呵呵,也没那么熟。”
苏瓷立刻明白他所谓的“捡来”,只怕是“偷来”的,当下狠狠瞪了他一眼,笑着迎上去:“孙大人。”
孙升勒住马,犹自往前张望:“苏大人可看见四王爷千岁的车驾?”
苏瓷眼前一亮,“四王爷?”
“他这几日巡视至此,瘟疫一除,又神龙不见神尾,也不知走了没。”
苏瓷很是惋惜:“我虽在京中,却未见过四王爷呢。”
孙升想起那日四王爷问起苏瓷的情景,两人显然很熟,怎的此刻苏瓷又是一副不认得他的样子?他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忽见柳树后露出四王爷的脸来,冲他摆了摆手,食指又在唇上一划而过,显然是让他噤声。
孙升一时间不明所以,“咦”了一声。
“孙大人?”
孙升面色变幻,勉强笑道:“既然如此,苏大人一路好走,不送了。”
两相告别,隔了老远,孙升回望官道,苏瓷身边那个不是四王爷又是谁?
刚才是唱的哪出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四王爷侍卫飞鸢快马追来。
“刚才之事,大人便当做没看见就好。”飞鸢似笑非笑,“孙大人反应极快,王爷很赞赏。”
他只抛下这一句话便离开了。
孙升留在原地,仔细琢磨这句话,忽然间觉得自己悟出了什么。
所谓欲盖弥彰,这四王爷和这苏捕头……不会是断袖吧!
他心里咯噔一声,抹了抹一头冷汗,再不敢回头望上一眼,一溜烟地便往吴兴郡城去了。
而此时的江南,莺飞草长,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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