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 文集

【一】
视野中央慢慢出现光,绿色的。
从摇曳变稳定,再亮一些。
“看得清楚吗?”
“嗯。”
 
炎渊从昏暗的验光室里出来,一时适应不了店堂里明晃晃的白色日光,只听见姒奕的笑声响在某一个方向。循着声音看过去,她还和自己进去前一样,坐在高脚椅上与年轻店员聊天。
“在笑什么啊?”在等待眼镜制作的过程中,男生问道。
“她刚才问我们是不是姐弟。”
“嘎?为什么?”
“因为显然就不像情侣呀,”女生放肆地伸过手揉乱他的头发,“她倒觉得我是你姐姐,哈哈!”
炎渊拨了几下,把头发重新理顺,嗤之以鼻:“什么啊!就凭你总是要充老大这点,就足够幼稚了。”转而以牙还牙,女生的刘海被搓得翘起来。
验光师把眼镜递给男生让他戴上,姒奕见正合适,便掏出钱包付了钱。出店门后,炎渊打开自行车锁,姒奕坐上后座:“待会儿稍微绕点路,我想买刨冰吃。”
“你就是因此才被同班同学排挤的吗?一个大吃货,却怎么也吃不胖,她们嫉妒你吧?”
单车平稳地蹿了出去。
女生的长发自耳根后掀起波澜。
“你把她们想得太简单。”姒奕笑了笑,有停顿几秒,“啊……其实也没说错……嫉妒什么的。不过,我可不是被排挤,只是没有朋友。我们全班人平时都互相不理,课间休息教室里根本没人说话。不存在‘谁和谁是朋友’的可能性,大家都……只是竞争关系。”
“那不就是五十多个姒奕聚在一起嘛!”
“我哪有那么变态!”
“相信我,很有!”尾音尚未来得及拖出笑腔,后脑勺就被轻拍了一下。这种力度绝不是女生的初衷,而是够不着使不上劲所致。男生朗声笑着在下坡时猛蹬几下故意加速,身后女生果然不受控制地发出短促尖叫。气流极速穿行于两侧的灌木,枝叶摩擦发出哔剥声。
阳光凌乱地碎在地表,动起来,目眩眼花。
“虽然你成绩好,脸长得漂亮,又吃不胖,但我觉得你还不算完美。”炎渊微侧过头,故作认真。
“嗯?”
“因为——”男生突然勾起的嘴角是毒舌的前兆,“你是个矮子啊哈哈哈,小矮子。”
“我在女生里不算矮了!”女生大声抗议。
“1米6都不到根本就是残疾人。‘矮子病’听说是绝症啊。”
姒奕气得猛揪起他的后衣领:“我绝对还会长高的!”
男生由于气息受阻笑得断断续续,龙头也扭来扭去,单车借着惯性飞驰成S形。
“只要你一直那么矮,就绝不可能当姐姐!”
 
回家必经的桥头上,人群聚集着。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引颈张望,几个看起来像小商贩的妇女从远处一路叽叽喳喳喧哗着跑上高处,挤到桥边,将人流推搡出几道波澜。桥下的河水在炫目日光下泛着粼粼银光。
单车无法再前行,两人一路的打闹因此中断。
炎渊的鞋底擦过路面一小段距离,最后脚支在地面,姒奕疑惑地从后座跳下来凑近桥栏杆,抬手在眉上遮阳,远眺片刻 ,回头说:“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话音未落,炎渊已蹲下身开始解鞋带。
姒奕立刻明白他将要做什么,心突然抽紧,脸上笑意尽失,眉头蹙成一个结。
渗出细汗的手揪住炎渊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口。
忧郁的轻声——
“哥!”
【二】
周一刚进校门时注意到了,传达室外墙贴着巨幅红纸,‘感谢信’三个字尤为醒目。姒奕朝门口的值周生扬了扬学生证,头也不抬地径直走向教室。
晨会上,果然不出所料,那件事被大肆宣扬大加赞赏。
因救起落水儿童而上了昨天晚间新闻的这名男生,被叫上主席台,接受校长颁奖。
姒奕眯着眼睛看去——哦,原来他平时是戴眼镜的,前天那一瞥之下并没注意,其余先前没注意的细节还有,他那么高,校长才到他胸口位置,但他的肤色却白得不像个男生,这人姒奕不禁在心里“啧”了一下。
 
“不是说‘做好事不留名’吗?”
 
回教室途中,经过楼梯转角时,男生清晰地听见身旁的女生冷笑着说。他站定了回过头,摆出社交笑容:“不虞之誉而已。”
姒奕轻笑一声:“我看是沽名钓誉而已。”说着,匀速过了他身侧。
男生微怔,两秒后才跟上去,毫不愠怒,笑着反问:“凡事都喜欢吐槽讽刺,是自觉很有个性吗?姒奕。”
女生对他知道自己名字一点也不意外,回头时带着亦正亦邪的笑容。
风将她长发的发梢撩起来,使人的想象力忽然变得细腻。
在这所校风严谨的学校,只有她仗着自己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无视“全体女生剪短发”的规定,留着及腰的长发。所以走到哪里都无比惹眼。老师也拿她没辙。因此而获得了巨大的知名度,但,不宁唯是。
男生仰起脸,眼里的她逆着光,带点懒散的神情,一部分光线从发丝之间被筛下来,脸廓虚了边缘有些模糊。
心里激起一片弦音。
“不是个性,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你可以理解为我长了块反骨。”
“……反骨?那是什么?”男生发觉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家族遗传。”
女生指着门上的班牌做了个“我已经到了”的手势,转身从班级后门进去,发尾在外面颠簸出一点起伏才消失。
上课铃声响过后,整条走廊寂静下来,静得让人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只小手犹豫地轻敲墙壁的声音。男生低下头,垂着眼睑,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使人张皇的巨大回声在四面响起。
【三】
楼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屋墙斑驳,背光的一面遍布着青色的爬山虎,过了夏季,它们会逐渐变成灰黄色的蛛网。只有五层楼,每户阳台都渗着水,二楼那家用上了防雨蓬,此刻正在风中“哧啦哧啦”地响。
台阶陡得很,每层13级。
姒奕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外,听见外婆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从门缝里溢出来。
“……真是个反骨!”
女生自己推门走进去,弯腰把室外鞋归置好,问:“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外婆总算有了倾诉对象,连气都不换地 噼里啪啦控诉道:“还不是那个不争气的又偷了我的钱!说他还狡辩!昨天我明明放了一百块在小包里准备买菜,今天早上一起来就不见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干这种缺德事!跟他爹妈一样不争气!又懒又穷酸!坏到胚子里!”
都是些连姒奕也听得耳朵生老茧的恶毒话。
她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晚上吃什么?”
“……”顿了两秒,外婆一拍脑袋,扭身冲进厨房去关火,过半晌笑嘻嘻地端着小钢筋锅出来,“差点忘在灶上了,给你顿了肉饼汤。”
姒奕探头看看锅里,只有一个肉饼一个鸡蛋。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极少吃荤菜,偶尔只给姒奕加加餐。
外婆对于刚才话题被中断好像还是不甘心,又追加一句:“我跟他说了,不认错别想吃饭!”
姒奕也不帮腔,盛了饭夹了菜,端着汤进了书房:“我一边看书一边吃。”
“唉,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遍,边看边吃对身体不好。”外婆的念叨被远远落在身后。
姒奕关上门,把饭菜推到炎渊面前:“吃饭。”
男生面前平摊着教辅书,佯装专注,实则光顾着生气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朝反方向推开碗碟:“我才没偷她的钱。”
“我知道。你犯不着跟我置气,快吃饭。”
炎渊垂下眼睑,也觉得没必要跟粮食过不去,下午打了球,这会儿肚子正闹意见,便端起碗,可又一想:“你不吃么?”
“减肥。”那边厢,女生已经迅速从书包里掏出课本、练习册、参考书依次排开。
“省省吧小矮人。要不,肉饼和鸡蛋你吃,汤我喝?”
“肉饼鸡蛋什么的最讨厌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姒奕撑着头,盯着狼吞虎咽的炎渊看了半天,又叮嘱道:“你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先问我要,我这儿凑不够了你再去跟外婆说。”
“嗯。”炎渊不见外地果断答应,又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明天我们乐队有演出,虽然只是给人暖场,不过,你能来么?”
炎渊的母亲和姒奕的母亲是亲姐妹,两人被寄养在外婆家的原因不同造成了外婆的态度反差。姒奕的父母准备搬家去大城市生活,等安顿好了再来接她。而炎渊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离异,他被判给母亲,母亲却没有经济来源又居无定所,必须外出打工,只好暂时被外婆照管。
再加上炎渊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没考上重点高中。姒奕则轻松被本市最顶尖的学校录取,使得外婆对炎渊更加没有好脸色。
在家长们眼里,成绩的好坏成为了衡量人格好坏的唯一标准。
而事实上……
回想起早晨升旗仪式上的高调发言和观礼台下一排排漠不关心的脸孔,死气沉沉的场面与鲜红的表扬信形成了强烈对比。
虽然,一切都像齿轮契合得刚好,以匀速有条不紊地旋转着,姒奕却觉得哪个地方出了错。
【四】
午休时,几个戴红袖套的值周生聚集在某处叽叽喳喳,姒奕从窗口望下去,她们刚完成工作,正拎着红的桶和白的刷子斜穿过天井,阳光直射的缘故,每个人的影子都蜷缩成小小一团,与人寸步不离。
对面教学楼挂出了超级醒目的条幅。
姒奕觑着眼睛,喃喃念道:“……迎接行为规范示范学校审核……行为规范示范学校?不还是省重点高中的意思么?”这时她才有点悟过来,“救落水儿童的少年”事件估计也是为审核加分做铺垫,本来只是一件在社会新闻版面一笔带过的小事,这几天却不断有电台报刊的记者来学校采访,多半是学校为了宣传特地请来的。
姒奕觉得有点反胃,收拾书包,也没和谁打招呼就出了校。当然,一路上也没有同学热心地问她一句“去哪儿”,省却不少麻烦。虽然厌恶着,但姒奕还是和他们没有太大区别,自小养成温顺乖巧的性格,纵是翘了课,也不知翘课后该去哪里。
在午后烈烈的阳光下,踌躇着。
低等化纤质地的校服借着一层薄汗贴在脊背上。
买了根盐水棒冰一路吃,不知不觉走的还是回家的路,可这个世界又不能回家,融化后的糖盐水渗进指缝里,如时间一样黏腻。走走停停,观察对面商店门口晒太阳的大白猫。
比无端叛逆更糟糕的,是无聊。
独自消磨的时光,像泛了黄卷了边的枯叶,半截陷在泥土里安静地腐坏分解,找不出经络的走向。
世界这么大,如此热闹喧嚣,人这么多,群聚着,分享着,亲密地混乱着,可为什么要从这热闹喧嚣的混乱中找一个自己的位置,却这么难?
 
所有人千篇一律地判断是与非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只有你一个人不一样。更可怕的是叛逆的话不敢大声说,还得装作和大多数人一样。
心里充满恍惚的、苍白的,失落。
 
不知不觉,耳边又回响起昨晚哥哥在那小小舞台上唱过的旋律。
其实它一直在耳廓里绕着不曾离去。
【五】
“你今天和什么人在一起?”
正专注于作业的姒奕被炎渊紧张兮兮的语调下了一跳,满脸茫然地抬起头:“欸?”
“你头发上一股好重的烟味。”炎渊锁着眉,用手把头发拽到她面前。
女生用手指绕过头发自己嗅了嗅:“哦……大概是因为戴了网吧里的耳机吧。”
炎渊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你去网吧干什么?”
“你不是也会去网吧么?”
“你又不会玩网游。”
“我不想上课,又不知道该去哪里,闲得发慌,所以去网吧找找你昨天唱的那首《YOU are My Sunshine》,把所有版本都下到MP3里我就回来了。”
男生的黑眼睛像无邪的小狗眼睛一样闪闪发亮:“你觉得好听么?”
女生微微一笑:“嗯。我觉得你唱得最好听。哥,你教我弹吉他吧!我就想学这一首歌。”
“不行。你太蠢了,学不会的。魔兽之前也教过你。”男生不留余地果断拒绝。
“切!小气!”女生白眼一飞,赌气做题。
男生觉得这样结束话题不妥,又讪讪地来搭话:“哎,你手里一直转着玩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么?网吧里捡来的,激光笔。”姒奕把唇膏大小的激光笔递给炎渊。
男生接过去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还能用么?”
“回来的时候我买了电池给装上了,你试一下嘛。”
按一下,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圣诞铃铛,再按一下,变成了红色的戒指。有时候也能变出卡通人形,变到巫师形状时,姒奕突然心血来潮想搞恶作剧,把激光笔对准相邻单元下一层楼的门,门原本是开着的,屋里亮着灯,人声也听得清晰。照了片刻,屋里有个小孩叫起来:“妈妈那是什么?!”
炎渊一边拽着姒奕躲到低于窗台的桌子下,一边笑她“好幼稚”。
外面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小孩坚持说自己看见鬼了。
姒奕和炎渊想笑又拼命忍住,生怕惊扰了客厅里看电视的外公外婆。可偏偏正当此时,外婆突然叫着“姒奕啊”推开了门。
男生和女生从桌下钻出来的十几秒内,外婆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六】
这天轮到姒奕做值日,归置好扫帚簸箕后准备离开,路过办公室时无意间瞥见同班的班长和她妈妈一起立在班主任的座位旁。不禁诧异起来,如果是犯了错被叫家长,怎么也不会轮到她吧。
站定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情形果然不是犯错被叫家长,班长的妈妈似乎和班主任异常熟络,不仅有说有笑而且还拉拉扯扯,最后还满脸堆笑地请她上了停在校门口的一辆高级轿车。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班里根本没有选举过谁来当班长。至于为什么会是她,理由是她初中一直担任班长,初中当选则是因为小学一直担任班长,好像她自出生脸上就刻着“班长”两个字似的,说到底不过是家长比较会活动关系。
前几天班主任上课时抽人起来背书,班长背不出,被狠狠批评了一顿:“你这个样子哪像班长,一点都不以身作则,这么基础的作业都不完成。”
她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而同桌却在一旁冷冷吐槽:“又好长时间没‘进贡’了吧。”姒奕转过眼去看他,可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没说过话,又好像是因为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了。
如果不‘进贡’的话,理所当然会被穿小鞋。
就像不去老师家补课的话,也理所当然会被穿小鞋。因为老师上课完全不讲要点,只闲扯浪费时间,使得家长不得不交钱让学生晚上再去老师家补课,若非如此,哪怕课上抽问最简单的常规题,也未必答得上来。
每个班总有那么一些例外,一两个以自学能力强著称的尖子生,几个被家长放弃因此也就被老师放弃的垫底分子。
姒奕想着这些,慢慢走在校园小径上。
天色逐渐阴沉,风声逐渐见长,远处校门口那缺了一角的感谢信和“迎接行为规范示范学校审核”的红色条幅在风中摇摇欲坠。
【七】
直到期末考试阶段,那条像膏药似的红色横幅才终于被撤走,听说行为规范师范学校评审通过了。原本挂条幅的位置被换上了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周围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姒奕自知挤不过人家,远远坐在操场边缘的栏杆下拔石缝里的草打发时间,听见有人好像是在叫自己。
“唷。”
“哦,你。”姒奕想了想,点点头表示想起了他。
救落水儿童的见义勇为的少年嘛——
心里带着嘲讽拖出一个长音。
“看过了没?”男生指指身后的名次榜。
“等人散了再看。”
“我帮你看了。总分排第七,不过你英语考砸了啊?”
姒奕抬起眼,迎上他不加掩饰写满幸灾乐祸的脸,忍不住笑起来:“啊……是,英语考砸了。复习的时候发现我记录考点的英语笔记本找不到了。”一边说一边摊摊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弄丢也不能赖别人啊。”男生还是那张不知轻重的笑脸。
“其实后来我找到了,只不过,被同学偷走,换了封面,写上了人家的名字。”
男生微怔,笑容陡然消失。
“什么?太过分了!”
“太正常了。”在这所学校。
“你说什么?”
姒奕淡淡笑一笑:“没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有点奇怪。不止头发留得那么长,各方面都很奇怪。”
“不都跟你说因为长了反骨么?”
“那,反骨到底是什么?”
“长在脑袋里,”姒奕把脸抬起来朝向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个问号的形状。”
【八】
一个长在脑袋里的问号,所有的困惑、抑郁、空虚、失望都源自于此。
 
我们大多数人所以为正确的事,所认定优秀的人,是否真的实至名归?而因处在特殊社会角色中备受尊敬的人,是否还记得那角色的责任与使命?
虽然怀疑,却也对自己内心的小声音无法笃定,它们在外部世界找不到真实的落点,句句成空。
那些“妄言”在心中扰,却只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从众地,圆滑地,继续生活。
总有些理想主义者会在这种平淡日常中失去衷心开怀的力气。
 
回想起和炎渊一起玩激光笔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从桌子下钻出来,外婆愣愣地问:“你们俩这是在干吗呀?”
女生拍拍膝盖上的灰,淡定回答:“笔掉下去了,光线不好找不着,哥哥帮我一起找。”
“哦。”外婆欣然接受了这合情合理的答案,“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下午没去上课,是怎么回事啊?”
“学校迎接领导检查组织活动太烦人,我去图书馆自习了。”
“哦……这样啊……”外婆什么也没说便掩上门出去了。
炎渊眼睛瞪得浑圆:“这就算审讯结束了?”
“不然呢?”姒奕白了他一眼,“我到是想说去网吧了,她会信么?”
“优等生就是好啊,啧啧。”
 
时间推进到领成绩单回家的当天。
进门就看见不得了的场面,外婆正挥着皮带抽打跪在客厅里的炎渊。姒奕愣了两秒,连忙冲上前去扶过外婆拽住皮带:“怎么啦?没考好就算了吧,反正他一直都考不好,不是读书的料。”
“何止考不好!你是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坏!你问他自己!”
“你干嘛了呀?”女生转向炎渊。
“自行车被偷掉了。”
炎渊话音未落,外婆立刻拔高音调紧跟一句:“怎么会被偷掉!那么多自行车怎么别家没人偷就我们家被偷了!还不是家贼难防!肯定是你卖掉换钱了!”边说还边用手指戳他的太阳穴。
男生一副忍一忍不想计较的表情在老人家看来却像是“犯了错还理直气壮”,气得站不稳。姒奕扶她去饭桌旁坐着休息,还劝不住她的骂。
“……跟他妈一个样!不读书不争气还赔钱!”
“……你别骂我妈。”男生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嘛你妈骂谁?你妈也是我生的!都是些赔钱货!”
眼看战事又要恶化,姒奕忙给炎渊使眼色让他低头不准说话,这才渐渐安抚住外婆。
化解矛盾,维持家庭和睦,没有人会质疑这是个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没有人能理解她此刻心里对自己的嫌弃。做优等生、乖乖女,说些讨大人喜欢的违心话,有时甚至撒谎,无视是非,放弃原则。
一颗心裂成两半,粉饰太平的那一半占了上风。
等进了书房,炎渊迫不及待地辩解说:“就那辆破车,能换什么钱啊?肯定被人当成破烂收去拆成零件卖了。”
“那是自然的。”姒奕无奈地叹口气,放下书包。
“不过……”
女生诧异的仰起脸,男生有些欲言又止。
“……我最近是真的缺钱,你能借我点么?”
“多少?”
“两百有么?”
女生立刻从书包隔层的银行信封里抽出两百元给他:“本来我把去年剩的压岁钱取了出来,想挥霍一下的。”
“暑假再挥霍,”炎渊笑着双手合十,“菩萨妹妹,我暑假就又能打工了,暑假一定还。”
【九】
因为对亲戚间的寒暄不擅长,姒奕没跟炎渊进理发店,那玻璃门里的举手投足在她眼里变成了默片。带着潮气的风在她身后徐徐摇曳着松枝,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呵出白色雾气,想象着店里的温度。
男生一边和母亲拥抱,一边将装着两百元钱的小红包偷偷放进她的口袋。
室外临街的霓虹灯前一秒还令人眼花缭乱这一秒忽然没来由地黯然失色。店堂里的暖黄荧光温暖地外溢,漫过人行道,漫过了女生的鞋面。
母子俩说着话,店外听不见。
姒奕将目光移向路面,又转向地平线上街道消失的地方——那里凝积着浓重的阴影。行人,汽车,自行车,商店,小摊,行道树,信号灯……无数种存在,交织出视界,演绎着生活与命运的种种,色调灰暗。
待她看回理发店,意识到哥哥正对着姨妈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便招了招手。
过一会儿,炎渊带着浑身的暖意冲出店来,回身挥手道别。里面的母亲眉心落下,以最快的速度掩住了嘴。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唤醒了姒奕所有与情绪有关的记忆,喜怒哀乐,无法冷漠。
男生朝手里吹了口热气,拉起姒奕:“一路跑回家就不冷了。”
女生跟在身侧,看见他红了眼眶,心情莫可名状,自己也觉得鼻子发酸了。
【十】
小年夜,姒奕的爸妈和舅舅们都回了外婆家,独缺了炎渊的妈妈,外婆倒是毫不记挂,连提都没提。姒奕歪在沙发里躺着翻开从图书馆理解来重温的《小王子》。
书中,狐狸说:“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全世界唯一的你。
我的心突然抽紧,脸上笑意尽失,眉头蹙成一个结。
渗出细汗的手揪住你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口。犹豫地叫一声:“哥!”
而你回过头,给了我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
 
遥想盛夏即将落幕的那天,在炎渊之前确实有同校的男生下水去救人,但由于游泳技术不佳,自己反而也变成落水者。姒奕焦急等在岸边的十几分钟里,炎渊先后将落水儿童和救人未遂的少年拖上岸。
随后他拧了拧衣角裤腿,就重又跨上单车载着妹妹前往刨冰店。
从此他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仿佛它未曾发生过。
知情者只有姒奕。
 
“你在发什么呆?”炎渊把盛满热牛奶的马克杯递到姒奕面前,在旁边的沙发坐下,“用微波炉帮你转了一下,趁热喝。”
女生直起身,抬头往大人们的麻将桌望了一眼,接过杯子,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嗯……我想起……我想起我小时候,你把我推进游泳池里。那时我才三岁吧。”
“后来我把你捞起来了。”
“再后来又推下去了。”
“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太烦了。就知道哭,你一哭我妈就要打我。而且三岁的仇你都要记,小心眼!怪不得长不高!”
姒奕笑了笑没再回嘴,一边喝牛奶一边将目光移回书上的对白——
 
“在那个星球上,有猎人吗?”
“没有。”
“这很有意思。那么,有鸡吗?”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狐狸叹息地说道。
 
不是十全十美的,在我的世界,却是唯一的珍宝。
不管我心里翻涌起多少愤世嫉俗的怨念,无处排遣。只要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光。你让我心中所有微小的声音都在外部世界找到确切的落点。
如此真实,如此笃定。
 
那厢,大人们搓麻将之余没什么话题,拿炎渊数落起来。开头几句还像长辈的教导,越听越不像话起来,句句像在找茬,成了批斗大会。
姒奕听得烦躁,书也看不进了。本来是像往常一样在心里顶,一不小心却发出了声音。也是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能够发出声音,不必做牵线人偶,大人们指哪儿就去哪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演变成他们说一句,她就顶一句,作着有些天真的较劲。
“他们班主任特地打电话来告状,说他是表现最差的学生,就他一个人多了一根筋,根本不知拿他怎么办。”
“班主任算什么?他说的就是真理么?他是老师就一定人品好么?没给他送礼表现再好也是差的。跟他们不一样怎么了?每个人都一个模子有什么好?”
舅舅觉得有点新鲜有趣,笑起来继续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一轮到他扫地就逃跑,不爱劳动。”
“跑又怎么了,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么?谁爱扫地,他们班主任怎么不扫地?他是去念书的还是去扫地的?现在学校里遍地都是垃圾,扫也是扫不完的。”
外婆插进话来:“那他书也念得不怎么样,作业老是不交,开家长会,53个人都交了家长去,就他一个人根本没提开家长会的事。”
“我就是忘了。”当事人好半天才低声憋出一句。
外婆放下手中的牌,讥笑着转向姒奕:“全班都记得。为什么就他不记得。你这么多道理,你说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吗?”
“那当然了。全班学生都愿意叫他们家长去开会,就他不愿意,这不是你的问题么?你和他班主任,谁知道你们碰到一起会想出什么办法折磨他,他肯定要保护自己。”
话说到最后,姒奕已经感到左胸下部形成了一个滚烫的热团,大人们却还未察觉她语气与情绪的变化,只当她说孩子气的趣话不以为然地笑着。
姒奕妈妈说:“你要自己去当一下老师,才能体会到老师的苦心。”
女生索性搁下书,坐起来:“得了吧。我们老师都让我们将来填师范类志愿保底,可见当老师的都是被好学校筛下来的差等生。而且他们当老师的动机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说着给低头不吭声的炎渊使个眼色,拿上钥匙,“我们出去玩会儿。”
“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哎……这俩孩子。”
 
炎渊顺手带上门:“对啊,上哪儿去?”
姒奕不说话,拖着他下了楼梯,指了指停靠在单元门口旁边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买了辆车。”
“欸?你会骑么?”
“不会啊,所以在我学会之前先借给你骑,不过你得答应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好吧。”炎渊高兴得很单纯。他接过钥匙打开锁,用脚支在地面,等女生跳上后座,“你现在想去哪儿?”
姒奕环顾沉淀在四周的浓浓夜色。
“越远越好。”
 
昏暗的街灯灯光和悬挂在天边的金黄色残月描画出模糊的街道走向,湖边聚集着人群,不断爆出五彩缤纷的烟花。单车成为冬夜里湖滨大道一线上唯一飞驰的点,女生看见自己的脸从静止的汽车车窗上飞速地掠过,带点哀伤的表情。
她在后座轻轻唱起:“……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you make me happy/when skies are gray/you'll never know dear/how much I love you/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男生听他的声音逐渐哽咽,沉默半晌,回头问:“你在哭?”
“我没有。”
她神色冷静,在她身后,无垠的天空落下闪光的雨。
那是种非常璀璨、非常温暖的背景,深邃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光芒闪烁的刹那映亮了烟雾奇异的形状,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当天扭过头重新往前看,路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激光笔映出的红色笑脸。
从摇曳到稳定,再亮一点。
清晰地,笃定地,停留在他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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