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问

身为一个完美男人的伴侣,一生面对最多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常常有机会问或者被问,在和别的女人对座却再也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试图考问对方。和各色女人一起喝各种咖啡,次数过于频繁地的结果,是那家店的老板来问我是不是做婚介生意。
她们都漂亮,优雅,气质突出,自信而有品位。
我对每个人都想说,老娘把这个男人让给你们算了,不要再找我好吗?
她们多半会遮遮掩掩地眉毛一挑,做出迷惘纯洁的神情。
她们还会跟我说,我很痛苦。
注意,她们说的是我很痛苦,我,不是她们。
因为身为一个完美男人的平凡的伴侣,我一生面对最多的,是女人的挑战。

三月份,这个城市最潮湿的季节。
我来三生喝咖啡,今年第一杯。
我觉得很厌倦。出门的时候也问过老公,不去行吧,她不会真的自杀吧。
老公说,我怎么晓得。
他专心看电影,穿一双狗熊拖鞋,蓝色狗花纹睡衣,摸样十足家居。
要不是你把人家肚子搞大,我为什么要到处去斡旋。
这句话该当用歇斯底里语气吼出,配合一把把茶几上花瓶扫到地上。
不要以为我没有来过这一手,我家里的花瓶已经换了十几次。现在摆的都买自天桥上走鬼摊贩,十元一个。
可是他会用无辜的眼神看我,还会去拿吸尘器。
他会说,我不要你去啊。不要管她们好了。状甚贤淑。
然后以我的三字经串联结束这热身。
圣女贞德还是我去演。

第一个转弯的第二张圆桌,来一杯清咖,用哥伦比亚豆。

这个女人叫雪亚,周雪亚。英文名字LILY。
二十八岁。水瓶座生人。籍贯东北。
外资公司中层经理。执掌财务。
高等教育背景。有留洋经验。
身高体重鞋子尺码爱不爱吃辣子,
除了银行密码,她的资料我一应俱全。
我从业培训,一向重视人的资料。
功课永远做足,无论接到什么任务。
公司一年给我加三次薪,不是表彰我嫁得潘安婿。
问题是我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却安排这样郁闷的节目。

雪亚,你好。
和每个星期一早上起床上班的人一样心情,我痛苦地坐下来。
她鹅蛋脸,眼睛微红,刚刚应该哭过,所以妆容极精致新鲜。
看我一眼,锋芒毕露。
惯例首先是惊讶。
难道我应该比林青霞还美丽,才有资格和她们谈论关于男人的问题。
有人问过我说,你是代他老婆来的吧,你放心,我是有知识的,我不会拿硫酸泼你。
我说是是是,可是我真的就是他老婆。不好意思。
我两公婆都让人家失望,我真不好意思。
她很不一样,说,早晨喝咖啡伤胃,要不要喝点热的牛奶。
通常她应该盼望我刚刚去医院检查完毕,得绝症明天早上就入土。
都不是恶人,可是都是凡人。
我几乎感动。
但是今天没有时间感动,我明天一早要飞外地上课,做功课的电脑都还开着。
而我亲爱的男人,不知约的是哪个红颜知己。
不知多久后,又要编排我来这里,合纵连横。舌战群美。
我说,雪亚,你愿意要多少钱补偿,给一个合理数字,我们会考虑的。
她眼神暗淡。
我试图说服她,雪亚,他是这样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忘记最好。
她不说话。头低下去。
他也不会离婚。你怎么想?
她继续低下去。
我最怕就是这样。
以前被泼过水,咖啡和红酒,浪费过我数件昂贵衣服,
还被掌掴,或被人毒骂,
软弱点的,用鼻涕眼泪涂我一脸一身。
还好,都是敞开来闹的局面。让我抱着风雨过后见彩虹的希望。
最怕她这样的,很斯文,表现委屈。抵死不出声,随便你教育。
一旦离座,我行我素,我今天算是白来。
我喝干清咖。大声叫第二杯。
我求她,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倘若我料到她那么聪明,我不会继续喋喋。
她聪明在不提自己的问题,却来捉我的痛脚。
身为一个完美男人的伴侣,你一生面对最多的是什么。
反客为主。她问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头剧烈疼痛。
天知道我多不想来。
一天课讲下来也没有如此辛苦,何况还拿得到不菲报酬。
幸好有一个标准答案。
是女人的挑战吧。
雪亚缓慢摇头。
她直视我。
告诉你,是你自己的疑惑。
你的男人爱你吗。
还是拿你当挡箭牌。
挡去我这样他不再喜欢的女人。
有恃无恐,乐此不疲。
你只是个幌子,尸位素餐。
唯一的作用,就是来收拾残局。
我们两人,不知道谁更悲惨。

她说到最后一句,放慢语速,刻毒地凝视我。
也读过心理学吧。
现代人,真是一群讨厌东西。

她一眼看到我的内心深处,不断考问自己的真实问题。
我楞住。
第二杯咖啡送来。
我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在这个咖啡吧里,我见过的女人,总共是九个。
平均半年一个。有时候频繁一点,有时候周期拉得长一点。
但是目前为止,都没有就此完结的迹象。
我叹气。
那瞬间我疲倦欲死。
可是我没有必要承认自己的软弱。
在她面前,在情敌面前。
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都有她的情敌,有时候即使只是出于一种假想。
和情敌一起存在并竞争,也是一种乐趣。
心理学告诉我们,自虐倾向是与生俱来的。非圣人无法超脱。
人人不承认,人人都享受。
我对她微笑,雪亚,你那么聪明,却用错了地方。
每一对夫妇都有彼此的相处方式,我们彼此自由,也彼此保护。
如果你要的不是钱,我帮不到你。
再见。
我愿意赞美自己多么善于转圜。不认半点的输。
虽然这样匆忙远引,和败阵区别不大。
而且雪亚是对的。
我始终怀疑,林秦对我的爱,多年来到底在哪里,
还是因为我过于忙,大度,对他家庭生活的不足有歉意,所以心甘情愿被他当成幌子。
保护他。
或者其实是,害怕。舍不得。放不下。
是。
我也曾中夜痛哭,是在异乡的酒店,拨一个电话回去。
他不在家。
于我,丈夫是拿来供别人依靠的东西之一。
这一点失望带来的反弹,形成我的人生原则。
已经够失败了,不要给人家看到我失败。

结婚五年,认得九年。我记得他三十岁前买的所有衣服颜色。

那时候是多么好的时光。
都年轻,有希望,纯洁。
工作第一年的年终,林秦拿到微薄的销售奖。
清早跑到我的工厂宿舍来求婚。
一个小小的白金指环,圈在我指上,早已和血肉连接,箍得分不开
婚后十三日,他飞往异地开年会。
遇到第一个情人。
也是我在三生这家咖啡厅见的第一个女人。
当时从公司下班出来,穿一身白色雪纺的套装。
被泼上摩卡清咖,怎么也洗不清爽。
如同两个人的感情,从此怎么也不清爽。

 

回到家,林秦在看他的财经杂志。看到我,微笑而已。
他决不问事情怎么样。似乎与他无关。
学经济学出身。一贯笃定。
曾经真的有女人在他面前割脉,流一地血,他冷静地拨急救电话,还注意得到不让血污沾他的白色卡其裤。然后照样去上班,回来吃饭。
他是够冷酷无情的人。有时候甚至令我不相信,他如何和女人缱绻。缱绻后怎么忍得了生离死别的心。
可是我爱他九年。至今热情不渝。倘若是被利用,也出于我心甘情愿。
虽然不是不厌倦。或者伤悲。

我明天七点的飞机,你不用送我。
他从杂志下露出脸来,不行,打车要走很远。
我说有朋友来接我。
林秦很狐疑。
家里有车啊,要朋友接什么。谁呀。
我没好气。道南啦,你以为是谁。
道南是我同事。女孩子。刚刚进公司,非常勤劳肯干。
我五年前当菜鸟的时候,也一样。连穿衣服的风格都一样。
职业套装。每颗扣子都系上。
配同色系的手包和丝巾。好象天天要参加开国大典。
一直到变成老油条,经常头发都不梳,戴个帽子去给客户做演示。
老板气得磨牙。还要忍受我跟他嬉皮笑脸。
可是那时候多好。林秦会陪我成天逛街,找一套便宜又穿得出去的衣服/。
古人把我们的心事都总结了,他们说,旧欢如梦里。

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林秦坚持要送我。结果变成道南和我一起坐他开的车,却把公司的车丢在我家楼下。
道南一路上和我开玩笑,非要我告诉她一些关于老板的绯闻。
我淡淡说,我哪里有精神理会别人的绯闻。
那瞬间我看到林秦和道南在前视镜里飞快地对望一眼。
我心里一沉。

道南和林秦目送我入闸。飞机准点起飞。
可是我没有上机。
不祥的预感死死缠绕我,因道南和林秦在镜子里意味深长的那一个眼神交错。
我受过太多惊吓。
从前都自欺,蛛丝马迹再明显,都当自己失聪目盲。我拼命要自己迟钝。
直到林秦通知我去三生喝咖啡。我也那样麻木地去。
对自己说,生活总是要继续。
说得多堂皇。
不过我真的是累了。我要看看,事情还可以怎么样下去。
打车回家。道南开来的车还在楼下。
我站在车边等着。抬头可以看到家里卧室的窗帘拉上了。
走的时候,是拉开的。因为天气晴朗,让家里东西过过阳光。
我无法揣测那张我亲手布置的KINGSIZE床上,有什么不堪的闹剧正在上演。我这等不来救助的弃儿,猛然间万念俱灰。
道南是我这只大笨骆驼背上,最后一根草。
我真的受不了了。
在亲眼看到林秦和道南手拉手走出单元门的时候,我听到心里什么东西喀哒一声。
像电影落幕一样,眼前一片漆黑。
道南尖叫一声。
我吓到她了吗。
只是一个小姑娘。她哪里抵挡得住林秦。据说是南中国地区,财经界的第一美男子。
我挥手让她走,我不恨她,可她也不能指望我拥抱她感谢她代我爱我的丈夫。
留下我和林秦面对面。中间十米平地,犹如深渊,生死隔断,万劫不复。
他多漂亮,一个男人可以有多好看,他就有多好看。
风神俊朗,好好一个男人,谁能把他逼成老公。
我软弱地看着他。感觉到血一点点流失掉。我以为自己崩溃的先兆是歇斯底里,结果却是完全的无能为力。我软弱到极点。
我说,阿亲,我们分手吧。
我说我累死了。

阿亲是林秦的小名。
情人间的蜜语,多年来已经潜藏无迹,我脱口而出,感觉仍然那么熟悉而甜蜜。。
却是诀别的回光返照。

我意料不到,林秦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他哽咽。
李宛,你终于开始在乎我了吗。你终于觉得我比你的会议,课程,培训,公司业绩更重要了吗。
我愕然。
为什么他要来控诉我。
不是因为他习惯凌晨归家,我才拼命加班吗。
不是因为长假期间,永远只有我在家洗被褥而他和别人加班开会,我才要求自动放弃年假的吗。
不是因为他阔口夸赞职业妇女的优雅美感,我才逼不得已天天向上吗。
为什么现在是他来对我说,我冷落了他。

多么啼笑皆非。

是真是假,谁该检讨。
这个时候的定论,多么无必要。
我还是可以对天发誓说,我有生以来,唯一爱过的人,我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人,就站在我的对面,正缓缓走过来,想伸手抚摩我的脸。
我也还是可以大声地,对全世界说,我还是爱他。倒回去十年,我还是要跟着他。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敌不过积久成精的厌倦。
我躲开他的手,我说,我走了。
从前我有一两个女朋友的时候,她们都担心我无知会被欺负,所以天天告诉我,即使感情不在了,也要用力花男人的钱,直到他实在不给你花了为止。
我觉得这种论调匪夷所思,非我辈所为。
她们给我大把白眼,让我回去好好反省。
我反省了很多年,结果,还是没有修炼出她们那样的工夫。
我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带了自己这个月的薪水。一两套衣服。
我没有来得及去考虑,要不要和林秦大打出手,连地毯面积也分个毫厘不爽。
我需要休息。
搬出家门第二天,公司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李宛要离婚了。
不敢在我面前多舌,可是眼神闪烁,这个时代的重要特点,就是男女都够八卦。
道南走到我办公室来,请我看一份方案。
清清爽爽的。
还直视我。
一代比一代强。真是了不起。
临出门还跟我笑吟吟地说话,
veronica,我最近工作考评分数是同级第一哦。
我说恭喜你。
她话里有话,像我们这样的大公司,只要做得好,我就不用怕失业,没前途,您说,对吧。
这小丫头知道我掌握她生杀大权,先来挤兑我。
倘若我不理会她,她自然还要威胁我。
能够勾引上林秦和他老婆离婚,在道南是一件人生大功绩。无须害羞。
我简直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让她们害羞的。
我淡淡地看她。真是无耻也要趁年轻啊。
我说,是啊,你一定要好好干。

莫非她以为我一到公司就要大发雷霆,当场把她扫地出门,而后给她机会四处哭诉,给我无穷后患。
我只是在林秦面前蠢,还不至于蠢个不停。

开电脑,老板要开会。
对着屏幕装不了正经,我忙着手里削橙子。
半天电脑当机,老板却破门而入。
李宛!
你干什么。
我开会你吃橙子!
司马吼得那么凶。
我比他还凶,闹什么,这里还有一个。
顺手抓起剩下的那个新奇士
丢给他。
这老兄心满意足地哦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走了。
他一点也不笨。
老狐狸肯定也听到了传闻,来看看手下的员工还有没有力气跟他死磕,既然我表现如常,他也就耍耍宝拉倒。
你看做人多累,耍宝都各有机心。
我摇头。
总机电话进来,要我接三线。
林秦。
他喂了一声以后,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我很好脾气地等,终于等到他说,什么时候来拿你的东西。
这么急切要把我扫地出门吗。
我心脏抽紧。勉强地镇定着。
周末好吗,我今天没有时间。
他犹豫。
我光火起来。
林秦,你不要太过分。房子可不见得一定是你的。
正待大力挂机,听到他着急大叫的声音。
未免心动,又听他说下去。
他说,不是,不是,我想跟你一起吃个饭,你什么下班,我接你。
那句自然而然的“好,我等你”轻车熟路地涌到了嘴边,被牙齿一口咬住,我涩声说,不用了。
不用了。
跟拔牙一样,一点点锯也是拔,快刀就手当机立断也是拔。
牙已经坏了,就不要计较怎么处理它。结果不是一样吗?

我要求公司派我去各地分公司巡讲今年开发出来的销售课程,并配合发起该课程的集中销售,司马召我去办公室,慎重问我:李宛,你不是开玩笑吧。每个分公司去一个月你也要走大半年,不要为了心情不好就虐待自己,这个课程可以先请几位开发人员分头去讲。
我懒洋洋坐在椅子里,嫌不舒服,还出溜了一半下去。
老头,我什么时候会虐待自己的,我不高兴不会来虐待你吗?
这个课程的核心讲授版本是我开发的,往常也是一样巡讲,如果你嫌时间拖太长,就先给各个分公司一个销售期限,销售到位以后我再去,基本上可以把时间压缩到三个月。你看呢?
司马瞪着我没吱声。
他不老,四十多岁,头发往后梳得极为整齐,一身登喜路的西服很合身,据说他的每个秘书都和他传绯闻,结果被我叫做老头,一叫就是五年多。
司马眼神里有我不能承受的悲悯之色,柔和却直接刺伤我的心,仿佛他知道我的全部委屈疲惫,知道我坐在这里人五人六,唯一的心愿却是一头栽下去永远不起来,就此长眠。
我取下眼镜用上衣的一角擦拭,低着头说,老头,我还健在啊,你怎么跟看死人一样看我。
他还是不说话。我叹气。忽然感觉他的手掌很轻地掠过我的头发,然后说,你去吧。有什么要帮忙的,交给我好了。
临出发前我回家去收拾一些东西,本以为林秦不在,谁知进门就看到他拿个吸尘器在做清洁,看到我很雀跃,小宛,你回来了,我还说等一下去接你吃饭。
他表情开朗,眉宇间都是喜色。一时间我都被搞糊涂了。不知他是为了终于可以回复自由身高兴,还是搞不懂状况,以为我是在闹脾气,回来就是修好了。
要是我还有力气闹脾气,那多好啊,他就可以来哄我了,我就可以借机撒娇了。
要是我们还可以闹,那就是说,事情还没有到头吧。
可是我麻木地站在那里,不喜不忧,漠然地说,我回来拿几样东西,我明天去上海。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字交给古律师了,你什么时候去看一下,然后找个时间去办手续。
他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着我。那瞬间我几乎寻思,莫非其实是我对不起他?
但是他的惊慌很快就过去了,了不起的林秦镇定地坐下来,看着我收拾东西,看着我走来走去,看着我忍不住顺手倒掉了厨房里的垃圾,然后从他身前走出大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太阳的光线游弋过他的面孔,最后我所看到的,就是他英俊冷漠的面孔,曾经在我最挫折时给我最多温暖的人,如今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我们是真的结束了。
上海的春天没有南方暖和,而且喜欢下雨,我提一个小皮箱走出机场,寒风里四顾茫然,说上海分公司有人会来接我的,他们公司我一年跑十几次,该当个个都认得,怎么周围人来人往里,一张熟面孔也无。
正张望,有人轻轻拍我肩膀,回头看,先喝一声采,好高大的男子,皮肤雪白,鼻子长得异乎寻常神俊,带得一张脸也光华充沛,头发竟然卷卷的,不知道是不是有轻微的混血。
他见我直眼盯他,十分羞涩,先一笑,而后问:是李小姐吗,我是樊远群,公司派来是来接你的,车在那边。
我素来倚老卖老,也不觉得自己失礼,问他,你新来吗?怎么梁衡也不同我说。
樊远群淡淡笑,说,无名小卒,梁总怎么会来惊动您的耳根。
他手势娴雅,提包引路,上车关门,不卑不亢,仿佛宠辱不惊。跟他讲起话来,越发见证不是泛泛,这样吐属见识,怎么会一个月拿三五千过日。
到下榻酒店,大堂撞见梁衡,如旧体胖如牛,见到我,招牌大笑三声,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快活,日日把大卫奥格威的名言念颂嘴边,曰:在生一定要保持快乐,因为你会死得很久。
我也受他感染,上前拥抱,耳边悄悄道,你新招这个马仔不坏啊,不日又是女客户杀手。
梁衡大惊,什么马仔,我重金请猎头帮我挖的新任客户总监,三月份已经完成全年指标的三分之一,李宛你半个月在搞什么东西。
他一提我顿时大悟,司马跟我说过的,还全公司通发了人事任免书,我忙着给人上课,忙着去三生喝咖啡,竟然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梁衡忽然住口,半天重新把我抱紧了些,很是温和地说,不要太辛苦,任何需要都找我。
他眼里又是我熟悉的悲悯颜色,看来天下人人都知道李宛可怜了。我反而不服气,大力拍他肩头,喂,请我吃本帮菜。
上海偌大个地方,居然找不到一家好餐馆有位子,梁衡开着车转啊转啊,夜幕深垂了,霓虹灯都亮了,我们经过外滩,繁华都市的气象一展无疑。第一次来是和林秦,晚上两人在江边拍照,相机是个老凤凰,闪光灯老出故障,最后洗出来照片上人都没眼没鼻的,可是还乐,拿街上买的五块钱一个的像框装起来挂墙上,那照片上四处光闪闪的,啥也看不到,林秦说,反正艺术嘛,现在就流行让你啥也看不到。让我大笑一场。
无数的车在我身边流逝过去,我怔怔地想,不知道林秦现在和谁在畅游车河,施展他无须动丝毫声色的幽默本领,逗得身旁女伴花枝乱颤。我感觉到身上有个地方在剧烈的疼痛,甚至令我要窒息般排山倒海的疼痛,是胃吗,我胃一向不好,是肌肉吗,我这个月奔波了太多地方,是头吗,我睡眠总是不够。可是都不是。那是心。是不甘就死的心,挣扎着告诉我它存在着,还需要安慰和治疗,可是这世上神医无算,都不是它那杯茶。
一只手伸过来,在我捏紧的拳头上覆盖一张纸巾,刹那溽湿一片,我顺势拣起沾干眼睛,向身边的梁衡抱歉地笑。他安慰地摇我一下,司机座上的樊远群仍然平稳地开车,不知对我的失态作何感想。
这顿饭没有吃成,梁衡着樊远群送我回酒店,自己就近下车回家去了。无休无止胡思乱想的时候,樊远群含笑地从后视镜里看我,说,一起去喝点东西好吗?

上海的酒吧是有名的小资情调,非常西化,我一向不喜欢。所谓的小资,就是有一点钱,但是有很多想法的人,那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劲头,非常小家子气。
这样观点得罪不少公司里的新锐,个个听完以后就写一张艺术电影名单,或者画一张知名酒吧地图给我,要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破除偏见,亲身体验一下他们的美好生活。起初我还有精神与之辩论,或是奋起证明我尤有数个月才满三十,不可能有他们说的那么老,到后来发现螗臂挡车代价惨重,要不是早已结婚还会被说成恨嫁发疯,当即三缄其口,日日在办公室大放小资们不屑听的沉默是金。
还好,樊远群请我去的是一个最别致的所在,他的家,进门就是几乎占领整个墙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无限灯火,绵延开去,有无穷故事可以幻想。窗下放长条坐垫,窄窄的和式茶几,对面墙被整套音响占据,他有得色,却不使人讨厌地问我,怎么样,看上去舒不舒服。
我当仁不让地占据最舒服的主坐垫,懒洋洋呼出一口气,说,看上去舒服没有用,坐着舒服才正经。
啊,真舒服。
你这孩子挺会享受生活的啊,我东张西望地看,评价道。樊远群正在倒酒,手一抖,扑哧笑了出来,什么孩子啊。公司资料看过吗,我比你大两岁。
哦。我瘪瘪嘴。我说过,我习惯了倚老卖老。不要说只大两岁,连司马都经常被我的慈祥状电到怒发冲冠。
两杯约翰走路,加冰,暖气开到刚刚好把身体烘得柔软懒散,瘫在沙发上不动弹。
我合上眼要睡着了,樊远群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次他在看电影,黑衣人二,美国人真会编,外星移民局是一个多好的名字,提醒我们未来有无限出路,不止和地球同生共死那么简单。
我迷迷糊糊地问樊远群,喂,你没结婚吗,等一下会不会有人拿凶器进来寻我晦气。
他笑,说没有,就算有,我也可以说是老板来检查工作。她珍惜手里的附属卡额度,凶器就派不上用场了。
我向他翘大拇指,表扬他的幽默感和现实批判精神,然后一转身,蜷起身来睡觉。
我摸样普通,身材将就,身上没有传世珠宝令我怀璧其罪,年纪不小,家世平常,唯一好处是不讨厌,且他日樊远群小朋友要到总部分一杯羹,我也是他的青云好风。我晓得人家为什么请我来家喝杯淡酒,虽然怀春的功能未失,自知之明却更伟大。
工作有成就是很好的,还借得到机会和俊男独处,多有趣。 这样有趣的时候我决定睡觉,是因为我实在没有精神抵挡疲倦了。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觉以后半夜回到酒店,翌日开始工作,精神十分之好,睡眠研究者说,在午夜前睡两个钟头,相当于午夜后的四个钟头,诚不我欺。这样算起来,我昨天竟然睡了破天荒的八个多小时,难怪去公司时那些小妞不断大赞我皮肤好转,气色红润,听得我脚底发飘。
樊远群十分体贴,不断来嘘寒问暖,端茶续水,多得几次,我未免纳闷。
须臾听到梁衡在门外骂樊远群,你适可而止吧,她刚离婚,别让她想歪了。
樊远群大呼冤枉,不是你说的,要我多照顾她一下,免得她心情不好影响工作吗?
梁衡没好气,你这样更影响她工作!
我好气又好笑,离婚嘛,这个年代人人都离婚啦,有什么大不了,还出动俊男来做心理慰安,真受不了。
上海分公司气氛没有总部严肃,耍宝的人也多些,不断听到办公大厅里的欢声笑语,甚而有在午间休息时刻立在办公桌上高唱“我的太阳”的,意大利语亦算纯正,当真是妙人。唯一令我觉得不对的是这里的项目经理似乎都十分注意保密,做客户方案时有人一走过去,立刻把电脑屏幕切换成新浪或狗哥的首页,作浏览新闻状。
公司的核心机密是培训课程和咨询专家资料,做客户方案毫无秘密可言,他们的过敏举动,仿佛只是印证我不大喜欢上海人过于精细和个人化的观点。
梁衡向来视手下人为宝,谁要说他的项目经理不是,他能和我们打起来,我打他不赢,懒得和他提这件事,自己去准备接下来的销售课程培训。
谁知恰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变起仓促,第三日我准时到公司,发现办公大厅空空如也,起初我还不知就里,一面向梁衡办公室走一面嘀咕:怎么能一下子全都出去面访,客户摸上来了怎么办?结果在门口和梁衡胖大身躯撞个满怀,他平时脸上真真假假的三分笑无影无踪,满头大汗淋漓,见到我立刻大叫一声:糟了!
我隐隐觉得不妙,忙问,什么,什么糟了。
梁衡瞪我一阵,冷静下来,说,你看到空办公室没有?
我点头。
他又大叫起来:跑了,所有项目经理全跑了,那些家伙手里捏着几百万的单啊,全跑到创辉去了。
我拉住他进了办公室,一把摁在沙发上,给他一杯水,梁衡一口气喝个底朝天,终于缓过劲来跟我讲。
创辉是年前才成立的一家培训咨询公司,广告攻势凌厉,所主力营销的课程和我们公司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还有咨询师是从我们公司出去的。今天早上梁衡如常提早上班,发现一个叫左海光的资深项目经理给他留了一封致歉告别信,说整个部门都已经跳到创辉客户部,连同手里的客户和已经在做的单也一同转走。
我和梁衡一起跌在沙发里,半天动弹不得。上海是全公司的重镇,一年销售额有百分之三十来自上海一地,今年正说形势大好,全年销售额有可能再有50%以上的增长,却闹出这样釜底抽薪的事来。


事情是早上发现的,司马和总部客户总监十一点已经降落在虹桥机场,亲自飞来上海救场,他做市场公关出身,见面就召开记者发布会和客户答谢暨情况说明会,力图把损失减到最小,并在会上宣布,为报答客户在这场风波里的支持和信任,将赠送他们各一个名额的年度销售课程培训,我们以往的大客户流失的万幸不多,核心的培训师由总部控制,损失也有限,但去年一年辛苦打造的成长中客户名单,却几乎悉数被卷,一进一出之间是以百万计的经济损失。

本来是想逃开是非地,结果惹上一个马蜂窝,除了给客户讲课,我还要帮上海分公司招聘新的人马,而后打包发往总部做培训,这个关键时候,司马也坚持他磨刀不误砍柴功的大局理论。现在偌大的公司就剩我和樊远群,梁衡在干活,司马三不五时来监视一下, 多年前的喽罗生涯重演,有一天早上我还出去和收清洁费的人吵架,真是情何以堪。
这时候才发现这两个男人能干,前一分钟挽着袖子在修复印机,下一分钟已经穿着好精良套装出门见客户,梁衡每每不忘记交代我:“ 要去买打印纸了,记得要人家的买五送一优惠。”或者是:“定盒饭,要五个,因为今天司马又要来。”如果我那一天做的杂碎特别多,那么晚上收工一同去吃饭的时候,梁衡就会慈祥地说:“小妹,今天辛苦了,眼光放长远,你也可以坐办公室让别人扫垃圾的。”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考虑到要长期抗战,我搬去和樊远群同住,因为他的房子是公司帮他租的。此人家在南京,无妻无儿,从外边绝看不出来居然是一个厨艺爱好者。我堂而皇之进驻那间舒服客厅,开始把我的杂志和鞋子摆满本来一尘不染兼荡然无物的玄关和茶几。年过三十,我居然时光倒流了一把,回到现下异性合租潮中。

星期日,走出卧室远群已经在吃早饭,火腿双蛋,一杯牛奶,水晶果盘里放一个苹果,一副养生有道的样子。他笑嘻嘻向我打招呼,指指一边:“你的,赶紧吃,吃完还要去公司。”
我拿起他果盘看,施华洛世奇,“兄弟,你还真舍得。”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拜托,我疯了才会买一堆真正水晶放在租来的房子里,那是淮海中路淘的赝品,不过老实说,倒是真不错。”
我耸耸肩,吃他亲手煎的火腿蛋,真正高手,火腿香而不焦,蛋外黄内嫩,一口一包浆,吃得我神思清明,精神大振。
“宝洁的方案做出来没有?”
想起一桩公事,我急忙问。他吞下一口牛奶,指自己的黑眼圈:“喏,这是明证,明天我要去做PRESENTATIION,她们招标。啊,居然沦落到要和创辉争食!”
不但是和创辉争食,而且是和我们从前的兄弟,现在创辉的梁柱争,其实远群还好,毕竟半路加入,甲乙丙丁有如聊天软件上的头像,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左海光那一批人,乃是我们当时辛苦培训出来的,放到各大分公司去实习,在总公司集中上课,光是电话行销技巧,花在他们身上的工夫就可以折合成数万现金。他们亦算争气,当时同期受训的新人,当年有两个成为销售TOP10,第二年左海光就勇夺第一大单大奖,成为公司的红人。
前尘往事不说则已,说起来无明火,真恨不得奋力起身,唱一阕“怒发冲冠”以表心迹,当此时远群的餐叉恰到好处的“当当”几声,彼提醒我道:“不要七情上脸啊,我害怕。”
呵呵,我不尴不尬地干笑两声,收拾起盘子刀叉往厨房去洗,换装穿鞋,远群已经等在门口,按好了电梯。一起等电梯的,还有同楼层的一个年轻女子,衣着入时,神情冷漠,看到我们,眼风淡淡扫来,上下打量,锐利而老到,决不是省油的灯。
我忽然想恶作剧,挽住远群,低低道:“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远群刚要挣扎,被我在手臂上狠掐一把,几乎疼得要哭出来,只好木着脸,我继续喃喃:“美国那么远,还是要几个小时吧,不如,我们再进去-----?”
那个女孩子忍不住别过头来,眼睛圆圆的,看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却听得我清楚开声道:“再煮个荷包蛋来吃?”
樊远群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看电梯到了,一把抢进去,急忙按关门,只见到外面那个女孩子盯着我们看,被人作弄,脸色十分不好。
远群从二十九楼一路笑到大堂,好不容易停住,拱手感谢我:“嗳,无意中帮我出了一口恶气!”
原来一个月前,这位芳邻半夜大拍他的门,喝得醉醺醺的,硬是编排他的音乐太吵,打扰了她睡觉,彼时樊远群先生穿了一件两件头的卡通睡衣,正做梦做得猪头狗脸,可怜梦里都是和人谈生意,哪里有什么音乐。无辜被人大骂一通,第二天上班却在自家门口捡到一个白银的细细镯子,他按了隔壁门铃,无人理睬,后来在电梯见到,提起此事,对方早已酒醒,忘得干干净净,甩下一句:“神经病”而去,把远群气个半死,想自己怎么也是仪表堂堂,未必堕落到要在电梯里和女人搭讪。
前因后果听来,不由得我不笑,两人击掌庆祝报了一箭之仇。
回到公司,周日上班,倍觉凄凉,梁衡在办公室不知道搞鼓什么,半天探头叫我:“宛,来一下。”
我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又怎么了,早饭没有吃对吧,要吃什么?
他表情相当奇怪,叫我坐,又半天不说话,等到我发急,他才嗫嚅道:“宛,你和,你和你老公怎么样了?”
我莫名其妙看他:“什么事?问这个做什么?”
他有点出汗,眼睛不太看我。脑门上就干干净净写着心里有鬼四个大字。终于鼓起了勇气,说:“你知道,公司花了三四个月时间在成都和西安作市场调研,准备开分公司,资金和人力准备还是比较到位的。”
我打断他:“怎么你跟我说这个,应该我们都没有负责这件事情。”
梁衡起身倒了一杯水,渐渐从容,跟我说道:“我受司马之托和你谈谈这个,上海这样一搞,公司的资金调度不过来,你知道林秦是财经界融资数一数二的人物,司马想看看能不能借他的力量缓冲一下。”
我沉默下来。良久才摇头:“我自来上海已经未曾和他联系。我想他和我应该不再有什么关系。”
当着梁衡的面我致电司马,他似乎等我的电话颇急切,响一声便直接接起来。
“司马,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但你不妨直接和林秦去谈,他是个明白人,不会令你太难做的。”
司马十分爽快,立即道歉:“李宛,我不是要你为难。如果你不方便,我自己想办法。”
他这样上道我反而不安,双双无语半天,末了他仍然温柔嘱咐我保重身体。

我神思恍惚地出门去,樊远群埋头做方案,遥遥要我帮他冲一杯咖啡。做罢端去他喝一口便吐出来,哇,你放了什么,我自己尝一尝,原来把配下午茶沙拉的小包细盐当成糖放了。
他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站起来取过外衣,:“来,跟我出去走走,方案不急着做。”
我们到外滩去,看江面平缓,古今万事随流水,我若是上帝我也会这样说。
远群买来橙汁给我,轻轻问:“好一点没有?”
我向他微微笑,良久突然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
他坦然答:“有,很多。”
我笑:“那就是没有。”
女朋友是一个好名字,比情人好,比知己好,比女伴好。好在堂皇正大,进可攻退可守,有一份拿的出手的标榜,一份隐然修成正果的自足,半是名分,半是特殊。
我问梁衡,有没有真心爱过的人。
他不答。怔怔出神。
人人都有痛处。


晚间林秦给我电话,始料不及,他声音如旧淡定,问我好不好。
拿着手机穿过客厅,一头扎进卧室,胸闷气喘,真奇怪,也未必想念,往工作中一坐,叫嚣有薪水万事足,似乎不见得不可。只是听不得他的声音,一个字就是一段回忆,奇特地幻化在眼前跳舞。
“你好不好”。
他问再三。
我勉强答:“好,这边很舒服。”
“我下个月要来上海公干,可能呆得比较久,你有没有东西要我帮你带来?”
我呆呆地想一阵,说,没有。本该是当机立断挂电话的时候了,鬼使神差,多了一句口:“现在很多流行病,你要注意身体。”
他那边沉默,却也不挂机,轻微的电流声在我们之间荡漾,令我想起多年前,因为小事负气离开家,他给我电话央我回去,两人不对面也倔强,抵死不开声,又舍不得放下话筒,足足顶了四十分钟的牛。那时候,心还是鲜活热烈的,生气只不过有更多希望,更多渴求,不惜纠缠追问,想得到所爱的一切。
现在呢,现在是林秦的电话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林秦,喝百合莲子糖水好吗?”
我猛地把电话摔到对面墙壁上,啪的一声,电池,机盖和机身劳燕分飞,滚落在地毯上,绿色的通话指示灯犹自一闪一闪的亮着。如鬼眼如嘲笑。
敲门声,然后远群径直走进来,握住我的胳膊,男人身体雄壮有力,半拉半抱拖离卧室,把我安在客厅最舒服的主位上坐下。他并不问我什么,只是端过一杯牛奶,打开影碟机:“今天看“阿甘正传”,看过吗,应该有吧。”
TOM HANKS出现在屏幕上,白色西装,平头,端着一盒巧克力对我们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可是我知道,我不幸拿了一盒苦杏仁味的,而且我又没有能力退货。我找不到门路对上帝说,要么给我换个人生,要么我给你一耳光。我不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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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开始跑了,他一骑绝尘,奔跑在美国的大路上,无惧身后叫嚣污蔑,只需要不断的,大步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样跑。要是我可以那样跑,那多好。
远群在身边闲闲吃开心果,男人是好东西,他也不是我张三李四,可是那么一坐,凭空便是依靠。或者也得益于生得够高大吧。
有人大力拍门。远群皱着眉起身去看,半厢哐的一声拉开门,说:“你等等,我去拿工具。”
闻声去看,原来是隔壁被我们早上作弄的小姐,身上套着连身的小熊睡衣,批散头发,脸容娇慵,看到我有微微一怔,眼色相当古怪,大概还念念不忘我早上的戏言。我向她微笑,径自走进厨房,樊远群在翻着工具箱,说:“她说她浴室的水龙头坏了,我去看看。”我忍笑不住:“这么老土的理由你也信,水龙头坏了有工人二十四小时轮候,你以为一个月上万的租金都拿来打狗啊。”他迟疑地向我睁大眼睛:“是吗,那她找我干什么。”
我耸耸肩,从冰箱里拿一个苹果走出去,半分钟以后,他也带着一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磨磨蹭蹭溜了。
偌大的房间剩下我一个人,阿甘已经在越南了,正从硝烟中往外拖人,一个个的拖出去,一看不是自己的朋友,就重新去找。电视里的爆炸声煞有介事,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我忽然想,远群不知道在隔壁做什么。
我经验丰富----我等人的经验丰富,林秦晚上接到一个电话,而后出门去,他的车子在楼下发动,开出小区,无影无踪,却留给我无穷的想象和自我折磨。甚至有一次,第二天去给客户做演示的POWERPOINT上打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看得客户一头雾水,幸好当时讲的是沟通技巧,偶然问问为什么,似乎也可以自圆其说。
等完了林秦,现在等樊远群----我突然掩口。借着手边的镜子,看到自己一张经典怨妇的脸孔。林秦和樊远群是不一样的,那我作出这副嘴脸来给谁看呢。

远群在隔壁呆了两小时,回来后特地到门前来搭讪道:“真的是水龙头坏了,我也搞不定,帮她找了管子工。”带些微酒气,睡衣上装的扣子扣错了,莫名其妙的嘴角带一丝微笑。
我拿一本书怔怔的听,待他解释完,抬头得体地一笑:“那敢情好。”
我在他面前关上门,努力轻一点,轻一点,不,我不生樊远群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呢。我想我其实是生自己的气罢了。但是门关上的速度仍然非常快,超出我想象的快,远群的头碰一声就撞上了,他退后一步,揉着额诧异地看着我慌慌张张趋前赔笑:“痛不痛,痛不痛,对不起,对不起。”
眼看有一个肿块像卡通片里面一样神奇地长出来,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满地乱转找白花油和药酒,远群坐在沙发上看我来来去去,念念叨叨,忽然伸出手拖我过去,温柔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到隔壁去。”
我闹个大花脸,急忙要走:“神经病,你身上又没有带百万现钞,我管你去哪里。”他哧哧笑,手臂环过来:“那你一副吃醋的表情做什么。”我耳朵都烧成半透明了,他宽阔肩膀就在脸前散发热情,强壮的身体渐渐控制了我的动作,压过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轻轻抚摩我耳轮,问:“有没有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声音不似我熟悉的那个樊远群,在谈判桌上,会议室里,那个清刚明健的远群,这声音是粘稠的,懒洋洋的,低却充满蛊惑力,我想我实在该立刻变脸,立刻挣扎起身,勃然大怒,谴责以微言大义,可是我只是红着脸扭过头,听任远群的嘴唇落在脖子上,久旷的身体有奇异的变化,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手伸出去接触到他的皮肤光滑而健康,比黄金万两更扶身保命。

从家里搬出来以后我就没有真正睡着过,一合上眼,呼吸开始困难。那种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实而致命,完全不能靠心理调节来克服。我并不非常想念林秦,也未曾时刻缅怀好日子,可是只要在安静中闭上眼睛,我就要溺毙在自己的海洋里。不断的失眠,不断治疗,吃很多药,全无效果。
但是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远群的手绕在我的脖子后面,像在保护什么,他面对我侧躺,呼吸均匀的睡着,四周空气奇异的安静而温柔。我在缱绻后的疲倦嘲笑自己,原来那么伟大固执的疾病,不过是因为身边缺少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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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还有一个月可以待,因为在总部受训的新人陆续上岗,素质都极高,上手亦快,半个月不到,纷纷开张。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年品牌建设初见成果,客户仍然冲着我们的专业品质来。我的马仔生涯又可告一段落。远群亦恢复从事销售管理的工作,不再需要像个推销员一样亲自提着手提电脑上门服务做前期也做回顾。他头上肿块非常顽固,足足呆了一个多星期才消,每天出门我见到他衣冠楚楚却顶着一个包就忍不住笑,他通常以白我一眼做数。隔壁女子也常常见到我们,却再也没有坏过水龙头或天花板,而那天晚上远群究竟做了什么,我也没有问过。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享受这乍来的风月,又不会搞到谁需对谁负责,我很满意。
这期间林秦给过一两个电话,谈到司马委托他帮手的事情,他倒是未曾虚与委蛇,闲闲说起一二三四,下了工夫也有成果,把我窘了一下,不知道站在何种立场表达何种态度。幸好我等还有离婚分财产这么伟大的事情可以商量,所以每次电话仍然可以打到一个小时,他要照片和书,我也要照片和书,两下争持,把房子车子和存款放到一边不做理会,他说我将来要有喜欢的人,以我的年龄和智慧,完全可以骗人家是第二次恋爱,但是万一有照片存底,难免就要承认是二婚,要知道现在第二次恋爱的女人凤毛麟角,二婚的却满坑满谷,个中区别,我不难想到。我干笑几声,说阁下好象没有结过婚一样,离婚证是干什么的知道吗,就是抓你现行的,别想装处,都老成秋皮橘子了,还装。
樊远群在一边听我们打电话,笑得几乎要晕过去,等我放下电话,揉着生疼的耳朵坐到他身边,他忍不住就问:“你这叫谈判呢,这叫调情吧,我看你的婚是离不成。
我懒洋洋靠在他肩头,打个呵欠。斜眼看他说:“真要离婚的人都这样,你个半大小孩懂得什么。”他“切”了一声,不予理会,手环过来,抱我在他怀里。他洗过澡了,身上有资生堂海藻的香味,男人真是怪东西,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唇牙齿大腿肚子,一个和另一个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有一些是生命里光明,另一些是眼中钉。
远群温柔地抚摩我前额,嘴里轻轻哼歌,
“why the birds fall from the sky
every time near to you?
Just like me,
they want to be ,
close to you.”.
我一时心血来潮,脱口道:“远群,我离婚后嫁给你好不好?”
话出口如流产般懊悔,多么愚蠢,露水情缘中博得一首老歌作为纪念已经是十分奢望,怎么可以凭空加它的码,预想远群要跳起来,或结结巴巴瞠目以对,我忙做危机补救:“玩笑啊,玩笑。”
远群只是笑笑,原谅了我年少轻狂。我们在看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那些立志 成为杀人机器的美国大兵一边捋自己的生殖器一边唱军歌,黑色幽默呼之欲出,我渐渐要睡去,翻个身脸冲着他,枕在远群大腿上蒙蒙胧胧起来,忽然听得远群轻轻声说:“好。”


这一声好,我疑是梦里听到,兀自嘲笑自己,又不是十七岁,接一封情书已经联想到婚纱式样,在哪里摆酒。早上去上班在车里还不断回想判断,也不断自己解嘲地笑出来。远群闲闲看我一眼,说:“这么开心。”
我呵呵呵呵地,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很好。
他去停车,我在写字楼门口站着,等他一起上去,有时候我白吃几十年饭,白结了一道婚,三十岁还有十三岁地傻气----想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我没有时间陪他了。
WEEKDAYS,无数靓女板着脸涌进门,做客户的,做公关的,做前台的,做文员的,今年化妆的流行新趋向和鞋子的风格变化,在我面前做最具体的展示。
远群拍我肩膀的当儿,我正看着一个身高一米七几,化黑色系列妆的女子流口水,目不转睛一把拉过他看:“尤物尤物,兄弟,有杀错莫放过”。
他不响,肩膀直直的,我使劲挽上他:“酷什么,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答应娶我,这会就做出不近女色表情啦。”
一面说笑一面往上看,那张脸安静的向着我,眼色平和,却隐藏不易察觉的愤怒神色,我能够精确体会得到,是因为我与这个人同床共枕多年,不是樊远群,而是林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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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放开他,哗啦一声,脸红个彻头彻尾,从前有一次我偷偷看他的邮件,当场被抓个正着,也是一样的表情和心情。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良久,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嗫嚅:“等同事。”
他声音越发严厉:“你和什么同事这样亲热。”
问得我困窘到极,身体不断往后缩,心里叫苦道:‘糟了给他知道我和别人上床了,糟了糟了。“
但仍然是他先清醒过来,吐了一口气,转身去搭电梯。
樊远群也已经过来,遥遥站在一旁,陪我一刻,开声问:“林先生?”我向他苦笑。得到一个温和眼色:“没关系,我们上去吧。”

看到梁衡一副脊梁骨刚补过钙的样子冲出来,我就知道林秦已经兑现了他的诺言,胖老头忍不住喜悦心情,经过我办公室时在玻璃外大做鬼脸,被我一个中指臭了回去。中指未及收回,林秦已经进来,留了一张卡片给我:“我要待两三周,这是我的本地手机号码和酒店地址,你有事情便找我。”他手指留在卡片上久久不去,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仿佛在沉吟。那动作令我辛酸难忍。多年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最后决定,真正为难时候,便有这样的小小举动,表示他不动声色的表象下,还有天人交战的浪潮起伏。
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给我一个卡片,值得那么辛苦权衡吗?
须臾他抬起头,决心下了,却不过是:“晚上一起吃饭?”


晚上和林秦一起吃饭,我总觉得有些微的不妥,仿佛应该去和远群说上一声,怎么个说法,却又令我大伤脑筋,说让他别等门,是说我吃个饭就回来,还是说我只是去和林秦争家里那两本绣像本西游记的归属?怎么都是不对。
前夫。新欢。突然间我做人好象也不是那么失败,还可以有选择,民主的本质就是选择,女人丧失一个男人赋予她的专制权以后,剩下的安慰就是民主了。
他慢慢喝汤,粉红衬衣,是不是每个从事财经的男人都会选择鲜艳的衣服呢,那些数字,跳荡的曲线,莫名其妙的大笔资金出入,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这样的市场,造就这样的人,有能力享受最好的东西,有能力放弃最好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林秦生命中存在过的好的东西。
我是不是东西呢,我想起这古老的骂人的话。动辄都是得咎。
“在上海过得好不好?”他问我,主菜上了以后,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
怎么样,怎么说?新鲜的恋情,新鲜的人,甚至还重新创了一回业。生命要有经历,王尔德说的:“我喜欢有经历的女人和有前途的男人。”这里坐了两个刚刚符合他要求的,却各自心怀鬼胎。我偏头想了很久,在烟三文鱼和忌廉浓汤之间,终于有一个摸棱的答案:“说得过去。”他点点头,拿起鱼叉吃东西,仪态优雅,接近完美。这个男人从此不再是我的,想一想这个,我都应该痛彻心肺。但是,仿佛不了,最少不再那么强烈了,人人都要生活下去,被背叛,被伤害,被离弃,被忽略,都算什么呢,只要想想,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坐在这里享受顶级鱼子酱的鲜甜,而无须担心等一下看到帐单会脸上变色。以金帛量世情,有时候最实在。
不再多话,安静的享受完一顿上好美食,最后上的甜点是提拉米苏,林檎照例切一半下来,放到我盘子里,且循例教训我:“不要吃太甜的东西,很容易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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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一震,甜点叉叮当一声敲在盘子上,仿佛眼泪在心里淡然化去的配乐。莫名怨怒自回忆现实前生后世中汇聚成流,猛然间撞出口,直扑向林檎:“你想怎么样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我一推盘子站起身来,胸口起伏,那酸楚骤然来居,如何也压抑不住。我声泪俱下,不顾四围顾我以目:“林檎,求你了,走开些,离我远些, 你当我什么,一只吉娃娃么?你招手我便来了,你转头我就走了。我受够了。”
餐厅中众人屏息,只悄悄默默的看,咦,一出好戏呢,衣冠楚楚却歇斯底里的女人,历来是好角色,给世间无聊时日一点另样慰籍。我不晓得我怎么了,十年以降,日日教人如何说话,临到自己头上,原来也有一刻择不了言。我垂头立在那里,似绝望似迷乱,思绪如狂。
林檎停下进食,眼睛平视我腰身,脸无表情。良久,重新拿起叉,轻轻叫我:“李宛,坐下。”
一生一世我都听他的话,一生一世的听话,看看我是什么下场。
我返身冲了出去。
叫了出租车奔驰在路上,司机自后视镜中看到我脸上泪痕,极精乖不发问,只一味狂奔,我拿出湿面巾沾眼睛,闷闷吩咐司机:“掉头去芳草园,别绕我路,我来上海十年了。”他多少郁闷,不尴不尬笑两声,不过便好心提醒道:“小姐,不舒服的话车窗下面有纸巾。”
为这一句话,我下车给了两倍车钱,在他礼数周全的道谢声中郁郁上楼。
电梯今日特别慢,进进出出许多人,神情都闲闲的,我尽量缩在电梯角落,眼睛只看那指示灯,一盏一盏的替着。一盏一盏的亮着。哪一盏后面,会有一个拥抱等我?
客厅里只开壁灯,幽幽如唱。我放低坤包,换鞋,弯腰到一半,瞥见一双大红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倒着,慵懒的偎在鞋柜边,鞋尖上浅浅带痕,细看是另一只鞋踩上的纹路。我软弱的看着,听到自己胸臆间呼不出来的长气,起起伏伏的流荡着,空空散散游走着。没有呼吸的房间里那么静,静得我装不出没听到,远群房间里传出的缠绵低吟。
我忽然对自己笑起来。今夕何夕。上天待我何等不薄,一夜里摆布世间好戏连场,我是否该顺应他老人家偏好弄人的本意,此刻入厨房执刀,逼进春闱,大闹西厢?尽了我本分之后,彼此或者都可以睡个好觉。
算了。算了。我把那只歪倒的红鞋扶起。手指颤抖得厉害,我极力镇定,走到客厅酒柜去,拿出一大瓶伏特加,仰头喝一口,清凉微辣的液体流入唇舌,突如其来的熏蒸感,随咽喉吞吐,顺流而下,未及到胃,已骤然燃烧起来, 焰火于腹中光华盛放,灼烧着一切不安分情绪,引诱入永恒沉溺的国度。
我颓然坐低,斜斜躺都不够舒服,四肢百骸仿佛断过一次,须得许多温柔靠持。把所有软枕都铺过来,掩盖我,埋葬我,想这时候有宗教是好的,可以说,主啊,请取我去,追随你,行过死荫的幽谷,我愿意留下,再不起身。
那瓶酒淅淅沥沥喝到干,人是昏昏沉沉的,起落在游丝一样思绪里面,提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天价的响,华丽音乐,“THE SOUND OF SILENCE”,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想是林秦追来责备我吧,说仪态须优雅,情绪须沉潜,他教我如何在职场中应变,句句金玉良言。可是,这完美无缺令我多么疲倦。
房间里动静忽的一停。正抵死缠绵的人受了惊,大概都伏在软枕上侧耳倾听,而后那门徐徐开了,远群包一条浴巾走出来,把客厅灯开得大亮。他未曾见到我,只是四处看看,纳闷的自言自语:“奇怪,什么声音。”
我呼的坐起来,头一昏,又颓然倒下,远群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又看看房间里面,咿,他是生手呢,不晓得应该立刻上来招呼我,寒暄两句无关痛痒,然后互道晚安。那么我来吧,我是该熟识其中路数的,说:“那么晚都没有睡?”
他怔怔的,光着脚站着。我支撑起身,懒懒走去,侧身过了他,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呢。”
手臂一紧,他拖住我,急急忙忙,是要分辨的神气,眼色里有惊有窘。我反而笑起来:“怎么啦,今日谈成了什么大客户?这么开心?”
那手臂力度在我肌肤上,一寸寸弱了,终于荡开去。他卧室门里有疑惑的鼻息重起来。夜半清净空气中,埋伏着无数一触即发的微妙玄机。希区柯克说,生活需要张力。
有时候我想,张太过分了,也没有什么好。
会断的。
慢慢走进自己房间,门在背后轻轻关上。我毫无来由的,一跤摔到地上,脸颊和地毯久不见新相知,共一点热力摩擦。我在酒力蒸腾而来的奇妙昏眩里闭上眼,觉得人生于此足也。倘若有奇迹,就让我死去。
我在清早准时醒过来。音响里有声音热烈吟唱。“JUMBO”。
这是上海,这是JUMBO。
过去多少年,我游走各地出差。酒店里侍者笑容大同小异,床单雪白柔软,亦大同小异,累极了死去活来,不大记得自己在哪里。
因此随身的迷你音响里录了充当闹钟的歌。
成都是“THE SOUND OF SILENCE”, 南京“TEARS”,北京“MEMORY”。
上海是JUMBO,不安分的JUMBO,热闹的JUMBO,永远跳来跳去和龙虾一样的歌。
把我唤回神。
看,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或什么心事。我昨夜哭到几点,或醉了几分?十一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是我唯一知音,看我如成百上千夜一样慢慢睡去。
我梳洗了,刻意不看镜子里的脸。远群在外面的动静,一点一点大起来,脚步旋转来去,只差没敲门—或者怕我泼面一巴掌?不知道泼妇都是有情人才当得起的么。
于是平平常常走出去,他正躬身在客厅茶几台面上摆早餐,听到脚步声后背部竟然一紧。转过脸来笑容倒波澜不惊:“起来了,睡得可好。”
我宛然:“不错,哎,很香啊。”就势坐下,就拿刀叉。、
日日大骂如今电影式微,演员工夫不做足便交货,谁知天下演技最精湛的男女,都掩在市井深处,一笑一颦,明明刺刀已见血,要比谁比较耐得痛。
远群看我一口口吃。良久吃吃艾艾:“宛,昨天。。。。”
咿,他叫我单名。平常是叫我李小姐的。纠缠时候也是,只是那口气轻佻绵软,调戏得火上烹油。我当啷一声把雪亮刀叉放下,侧头一瞪他:“宛不是你叫的。昨天什么事?公事我们等一下返办公室开会。”
我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而起,门轻轻带上。我怔怔望雪白墙壁,手下“扑哧”一声,金色蛋黄流出,很快凝固了。
再难吃的饭,倘若需要,都该吃下去。微生蛋黄在空气里凉久了,有股怨妇深闺那样的腥。但也不妨碍由口到胃畅通无阻,给四肢血脉一点突生豪气的暖,撑多一天半天,这无聊的人生。
自顾去洗了餐具,临出门,对镜子里细细整头发。鬓角有一丝微微的白,惊心动魄,我长久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象,深蓝色套装洁净熨帖,是每年三度在香港换季的成果之一,提包牌子名贵,式样大方,和衬衣颜色相互映衬,搭配点缀,无懈可击。要专业,不止是脑子,不止是学历,有时候一双丝袜的品质,定了下一个十年的升沉。爱因斯坦说的,神在细节间。

可惜,我的精力,只够顾那一点细节。顾不到自己的脸。难怪适才远群突然那么怜惜放肆,呼我单名,几乎没有欺上身来,抚我手臂,如对小猫小狗。

看,真是惨淡脸相。眼圈如熊猫,倒也罢了,做这行那许多年,熬夜是我惯常修炼,最难看是皮色,憔悴缺水,差不多要皱成一团,黄黄的无精打采。我把提包往地上一掼,忙忙冲了进卧室,找出我搁置在妆台里的爽肤水,精华素,美白面膜来,手忙脚乱,往两寸宽一张脸上又拍又敷,心里滚了油一样的慌。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了,幸亏还有我自己。我不能把自己,也这样放弃掉了。是底线,也是哀号。终于手一震,那五寸高水晶瓶滚落地去,骨碌碌去了床底。我跪在那里喘气,终于听清楚了一直作响的声音,原来是门铃。
把我响回现实世界里。
站起来,拿湿毛巾,狠狠擦了脸,走出去开门。先松口气,是邮差。和我一样疲惫不堪,勉强露出笑容,说:“广州来的快件,请签收。”
广州来的?仔细看,寄件人地址,竟然是我自己家。上面的字迹并不熟悉,但是纤细宛转,应该是出自女子手下。为什么会有陌生女人从我家里给我寄东西?
这问题之后的蹊跷,其实呼之欲出,只是我不能也不敢深想。事实上,只要念头转到有女人到过属于我---至少名义上还属于我的家,那种致命的歇斯底里情绪便在一波波冲击上来,海啸那么强烈。
我转回客厅,坐下,满屋子都很安静,我盯住那封邮件,死死盯住,不知道在看什么,目光似乎也无焦点,只是那么出神地看着,然后,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很清脆,很有节奏,不响亮,却近在身边,四处看看,并没有任何物体,会发出这样的动静,但是放在一侧的玻璃酒柜,有非常平滑的表面,它告诉了我答案。
是我自己在颤抖。
我全身上下,手指和牙齿,都在有节奏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明明在恒温二十五度的室内,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冷。
往后靠,贴近沙发,拥紧抱枕。深呼吸。
花了差不多半小时的工夫,拆开了那快件。
我没有找到机会,为自己因为直觉来引起的激烈反应好笑或后悔。
如我所料,里面是一封离婚协议书。以及一封信。
手写的私人信啊,多少年没见过了。和快件封套上一样的笔记,委婉而冷静地告诉我,受林秦委托,将他拟就的离婚协议书寄到上海,趁两人都在上海长期出差的时候,将事情落实下来,如有任何意见,请与林秦再行洽谈。
字句流畅,文笔简洁干脆,表达力很强。是训练有素的公文撰写调子。林秦从哪里找到这样的好手,又有什么必要找这样一个好手,居中进来,将夫妇间的事,做成了一个项目?
我“哈”一声笑出来。
拨电话给林秦:“你在哪里。”
他简短答一声:“等阵打给你。”立刻按掉。
在开会,或者在见客。等阵的意思,有时候是十分钟,有时候是两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天,有时候是永远。
看你遇到的是谁。
那么,就等吧,不是没有等过。
细细看那离婚协议书,存款大部分归我,房子归我,车子归他,因我不会开。其他财务交割,真的细到了卧室里那一个花瓶。总体而言,我失婚之后,只要不失业,生活质量是不会有任何下降的。最多,以后的信用卡帐单来时,要从自家户头去补数吧。
既然是这样,有没有一个老公,又是多大关系呢?
林秦的电话适时打进来了:“找我有事?”
我很冷静,潦倒给自己看就罢了,给人家看,是不礼貌的。于是未语先笑:“有点事,你方便说话吗。”
他犹豫一下,随即说:“几分钟是可以的,说吧。”
我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下意识的,想抹什么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在一点点的,把一生中最爱过的那个人,逐出我心里最柔软所在,为他一直保留的豁免区。
就是每个女人在爱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会原谅,会等待,会妥协,会无条件追随的那个地方。
以为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得到一个人的天长地久的地方。
一点点在毁灭。
我告诉他:“我收到了离婚协议书。谁帮你寄的。”
他反应极快:“秘书而已。”
我逼上去:“林先生,你连结婚都不请同事喝喜酒,倒会请秘帮你寄离婚合同,最近脾气有点变了。”
那边一顿,我不容他斟酌出是要解释或分辨,立刻说:“这封协议书,我要重拟,财务分割那部分,过去五年中,以你的名义投资到其他公司的所有股份,我要求套现分割,还有六位数的基金,放在香港做长线投资,也要有个交代。”
他声音没有太大变化,我却知道他一定有动怒:“李宛,你不可取闹,这些投资与你无关。”
我把自己牙根咬出了血,一字字对着话筒,控诉一般,隐约见血见泪:“在我签字离婚以前,你连皮带骨,里里外外,都和我有关,别当我傻瓜,否则,法庭上见。”
收线。
倘若不被爱,被恨都是好的。
十年职场,我知道最恐怖的人生位置,是被忽略。字纸篓里一团废纸,或打印机用尽了的墨盒。有人回收都是天大的幸运。
不不不。
我振作起来。每次谈到钱我都会很振作。WHY NOT。
钱不是万能的,有时候还要有信用卡。
整理清爽便走去上班。
走过办公大厅,梁衡在他办公室外舒展筋骨,看到我便笑:“迟到,俯卧撑五十下,还是一分钟一百块?”
我白他一眼:“你很有资质去抢银行,赶紧减肥去从事那份更有前途的职业吧。”
他毫不以为然,兴高采烈:“好说好说,对了,总部发了追杀令来,着你立刻回广州,司马有要事和你谈。”
要事?那只老狐狸,一个月来五次,比回老娘家吃饭都勤快,什么事突然就要起来了?
我敲梁衡边鼓:“什么来的?升我职?还是炒我。”
他赶紧摇手:“NO NO NO。不可能炒你的,你现在在业界相当值钱,一斤当五斤卖。至于升你职?”
死胖子装模作样歪着头看我:“你已经是培训总监,两三人之下,好多人之上,还想怎么样?”
丢他一个文件夹过去:“我要当封疆大吏,跟你一样为所欲为。”
说罢便进自己办公室,开电脑,冲咖啡,坐下揉一揉眼睛。瞥见远群自玻璃门外从容走过,神色淡漠,半分眼风没有转过来。我一辈子遇到的男人,都是一口井似的性子。凭你怎么望,只望得到自己的影子。
梁衡却不是和我开狼来了的玩笑,追风似的进来,把机票拍在桌上:“下午一点啊,我送你去机场。”
咿,竟然是真的?
我还安心要打点精神,和家里那个白眼狼换地再战,不把该拿的现金和股票拿到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一个字。不过,老板比老公本来已经重一个级数,何况是前老公,跟吐出去口香糖一样,重要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伸个懒腰,在手提电脑今天日程表上将今日事排满,埋头一丝不苟做起来,一晃两个小时,吃了一个盒饭,过了一遍该交代的事情,起身拿外套,招呼梁衡:“走吧。”
路上他忍不住佩服我:“李宛,好样的。”
怎么说。
他却一笑不语。
谁说失婚便要瘫软?或更精确地说,谁说失婚就要在人前瘫软,似一辈子没有崩溃过。


我回途已预料,司马要召我回来亲自面谈的事,绝非常规业务,果然,进门他便起身,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拥抱,对远征的功臣表示慰问,结果他直接扑去关门,拉百叶窗,将一个房间遮得密不透风。
我怪好笑地自己坐下:“做什么,给我看你的秘密小金库吗?”
他很难得没什么幽默感,转回来坐下,又腾地跳起,泡杯茶给我。
做他手下那么多年,彼此知根底,是随便惯了,但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我有点警觉:“老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老实告诉你,本市最大猎头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小心我飞起你。”
司马反应奇快:“真的?”
我眯眼看他,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神情闪烁热切光芒,跟在路上拣了钱似的。老头是个好老头,可惜一肚子坏水。我懒洋洋点头:“当然是真的,梁衡都说了,我在业界一斤当五斤卖啊。”
他大喜:“最好不过,最好不过。”


一个小时后,我从司马房间走出来,他的秘书苏和我迎面遇上,吓得忙往后一退,嗫嚅地招呼:“李小姐。”可见我当时脸色有多么可怕。
我不答应她。怒气冲冲走去自己办公室,那么久不用,倒还一尘不染。将文件从案上一推而下,惊天动地全数扫落在地上,我拨直线电话给人力资源部门:“叫SIMON过来,说李小姐找他。”
SIMON是假洋鬼子,人力资源总监。三十来岁,有妻有子,眉目活象豆芽菜,却还是最爱穿米白嫩黄,身高不够一米七,常常耸肩,一耸就有六英尺足,可见夸张程度。
他不够我资格老,虽然平级,还是很快过来,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经命令他:“炒掉孟道南。”
他一怔:“孟道南?炒掉?”
一耸肩,做为难之色:“李小姐,还没有到绩效考核季节,她也没有可见的重大过失,这样决定,我很为难。”
我毫不动摇:“我说炒掉便炒掉,至于重大过失,你需要多少,或什么性质,我立刻叫人备忘出来送人力资源部。”
这样歇斯底里的强硬,为我在公司多年来头一遭。他当然也听说了此前我的离婚事件,道南在其中是怎样一个关键角色,脸上顿时露出神秘的嘲弄笑容,应付道:“这不合常规,我需要跟老板请示。”
我拍案而起:“告诉司马,要么我留下,要么孟道南留下。两者得其一。”
看表,下了最后通牒:“现在是四点,四点半我要结论,若无,我明日会亲自过来递辞职信。”
Simon唯唯而去,我凝视他背影,直接去了司马的办公室,脚步飞快,似心情上佳。外面大办公室的各个小隔间中,各色的脑袋此起彼伏,悄悄向这边窥探,视线与我一对上,立刻飞一样逃开,埋头做投入状。内线电话,忽然都忙起来。
慢慢收拾桌上杂物,我心里数数,数到第五分钟,拿起电话吩咐秘书:“叫道南进来。”
立刻又接到第二个电话:“李小姐,请把孟道南的离职意见书尽快递到人力资源部。”
我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至今为止毫不知情的道南,正迈着轻松的步子向我办公室走来,神情顾盼,姿态大方,和外面的同事一路招呼。人缘稳得很。
她是会前途无量的女孩子。识大体,能应酬。软硬适度,也不是不能干的。
跟我的第一年,因为开发一个新课程,常熬夜到三两点,她会悄悄跑去楼下的便利店,买足全组人的消夜上来,笑脸如花。在给我准备的那份上,总多加一点点辣椒酱,递过来时又体贴地说:“还是少吃点辣的好。”
这些琐碎,想起来也是伤心。
我注视她进来,未语先笑:“李小姐。才回来也不休息一下?”
真疑心,我是否对林秦紧张过度,疑神疑鬼。或那天做了一场大梦,梦中颠倒,与现世无关?否则为什么此时云淡风轻,天下太平。
叹口气。我慢慢告诉她:“等一下人力资源部会递给你离职通知书。现在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不必再来上班了。”
这套话,我过去五年,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但是,都理直气壮。眼神直视过去,无论对面是眼泪还是怒火。
她一下怔住。
她一下怔住。上得又淡又精致的妆,猛然间好似要浮到皮肤上去。
带进来的小记事本,被紧紧握在手里。皮面折曲。
连这个习惯,都是我教出来的。要对老板郑重,先要对老板说的话郑重。
我避开她即欲喷火的眼神,淡淡说:“没事了,你出去吧。”
她没有出去。事实上我有点后悔,应该拉下玻璃墙上的百叶窗,若她一时忍不住,扑将过来和我大打出手,不是白白便宜外面那帮手足看戏。
很快我知道自己低估她。
就好象低估每一个和我去三生喝咖啡的女子。
她们收获了人生中的特别插曲,纵有曲折,都是传奇。
我收获一个烂摊子。打翻了又检拾。油盐酱醋一地。
道南走过来,自己拉开大班桌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唤我的英文名。VERONICA。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静静看着她,几乎想为她击节叫好。这样从容的反击,这样快速的镇定。
道南,你将来必有一飞冲天的日子,就为你今天这一份豁得出去,与厚颜无耻。
我看着她,看很久。希望可以找到第一天面试她时的激赏,稍微化解一点,她为我带来的隐痛,像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正中。说:“因为我恨你。而我又比你强。”
画公仔画出了肠,假惺惺都踩到地上。多难得我说实话。
趁我还能破坏你的人生,我不愿意再手软。因此,这回合到此为止。
我按响了保安警铃,微笑地看着她:“出去吧,不要等人来拖你,场面不好看。”
将椅子转过去,看落地窗外,日色渐暝,无尽高楼,商略黄昏,闹市中车水马龙,俯视中寂静如默片。我听到道南站起来,推回椅子,脚步尽量放轻,走了出去。
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多么像我。
在办公室中坐到满公司人散尽。连司马也下班,经过门前时停了一下,隔着玻璃门与我对视,我挣扎许久才堆出一点笑容,挥挥手赶他走。
终于寂静下来,连往常陪伴我的手提电脑电流声都没有。四壁落白,书架上每本书都不是我的,摆在台角的仙人掌顽强地活了许多年,竟然还活着。这一切不知道说熟悉还是陌生,却也陪伴了我那么久,一旦舍弃,会不会难过呢。
我其实是个烂好人。那点拿不起放不下的脾气,但凡不注意就跑出来了。
苦笑一声,趁着天色未全黑,我拿起手袋离开,那整日随身的电脑包,丢在椅子上,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但走到门口,还是折返去,背起来。
这时候手机震天的响。生生吓我一跳。拿起来看,是远群。我心里一精灵。
接起来:“您好。”
他在那边略一犹疑,其他倒都云淡风轻:“跟不跟我吃饭?下午没见你回公司。”
以他在上海分公司的地位,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返广州。难道梁胖子送我后直接去了其他地方,没与他再碰面?
我懒得和他多交代,只是简单应答:“我有事,回头给你电话。”挂了。立刻又响起,又是他:“李宛,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忽然这么痴缠,多不惯。我口气含笑,声调却极冷淡:“樊先生,有时间多陪陪女朋友吧。工作狂也该有春天。我要和朋友吃饭,不打扰你。”
再挂掉。
他那样骄傲的脾气,绝没有第三次打来的道理,谁知料错了,走到电梯口,还是他:“你听我解释,昨晚你见前夫,以为你们要复合,我心里难过。”
听到这里,我便一软。
不是他理由编得好,是我预先为他彩排过。
从前林秦晚归,或突如其来便不见踪迹。再见时他绝无解释,只是沉默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为他开脱的,是我自己。
工作忙,或有应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已经很累,莫添他烦恼。
以上都是常规处方罢了。应付寻常事,来来回回都足够。偶尔也要搬重剂量的药出来,逼那个不卖帐的自己硬咽下:“夫妻不过同林鸟,各有双翼各自飞,管那么多,不过是将人生生推出家门去。”
因此心平气和起来,热水开到六十度,烫到皮肤粉红,初生那只猪也似。
多年习性不得改,昨晚喝下那一瓶伏特加之际,已经帮远群想好了理由。
只要说爱我。说爱我,嫉妒不得解,便寻他人发泄。
这世上女人都有邪性。爱自己的,便可以去伤害一切他人。
不知道丧钟为谁而鸣。
我靠在电梯边的墙壁上。长长叹气。远群小心翼翼等了一刻,发现电话还是通着,便放柔口气:“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这一刻我其实渴望他。心真不真,有时候没有关系。人在那里,已经够了。

可靠可扶,可亲可感。

等一个人来,好过没人等你去。

但我也只能说:“不用了,我有朋友在。”

他竟然不悦:“你和前夫?”

几乎笑出声来,怎么对一桩坏死婚姻中的两个人,会有那么浪漫乐观的想法---还互相是朋友?
聊了数分钟闲天,声调渐渐带笑,他刻意柔声腻语,我也就苟且受用,只不过直到收线,我仍未提起自己已然在另一城市。何故如此,倒也不清楚。
满城灯火已亮,我在路边打了车,随口报了地址,走出三分之一路程,才记起回的是和林秦的家,而不是之前搬去的酒店式公寓。偏偏车子上的是单行道,坐前想要指点司机转向,他咿咿啊啊,不知所云,笨到了没有办法沟通的程度。我又累又烦,干脆静下来,心想反正林秦也不在家,回去将就一晚也好。
小区门口保安远远看到我,招呼:“李小姐,好久没见你。”
我一笑,这男孩子大约十九二十,若干年前已在这里,浓眉大眼,笑眯眯的。人人都叫他阿明。值班巡逻,常在半夜遇到我挣着疲殆欲死的身子回家去,熟了后便招呼声都带同情:“要注意身体啊,晚上回来注意安全。”
保安工作手册上,并无要安慰业主心情那条职责,因此我很感激他关心。往常买了大袋水果回来,总特意在岗亭和他聊一分钟,好借机帮他补充一点维生素。
说起来是很久不见了,我应声:“你好。今天又值夜班?”
他殷勤站在门边,示意我注意出入车辆,一边摇摇头:“中班呢。李小姐,你家有亲戚来长住吗,要不要办多一张出入IC卡?”
我登时站住。急忙追问:“什么亲戚?”
他一怔,颜色变化,立刻在我眼里,我悔自己失态,镇静下来,带笑问:“是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高挑个?”
毕竟是年轻孩子,释然后便立刻点头:“是是,跟你长得象呢,是你妹妹吧。”
我万念俱灰。要是靠着保安岗亭的墙,立刻就要瘫软下去,良久惨然答:“是啊。”
却又还笑得出来,觉得自己五内如焚,眼见快要疯了,那样控制不住地笑:“是我妹妹,我妹妹。”
脚步漂浮起来般,不知怎么走过走廊,上了电梯,站到自己家门,闭眼吸气,虔诚祈祷,请上帝放过我,让那屋里不要有人,千万千万不要有人。我专业十年,我教人如何应付人,如何应付压力,如何在人生中挣扎,直到看到阳光。但是这一刻我清楚知道,要变成一头失控的野兽,并不是想像中那么不可能的事情。
门徐徐推开。一片微黄的暮霭从落地窗中透出,温柔覆盖整个客厅。没有开灯,没有响动。没有任何有人活动的痕迹。
我抓紧手袋的带子,站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终于出了一口气。走进去。
这房子,是我和林秦的第三个家。他从事金融分析,对房地产投资的眼光也颇不俗,前两套房子,都是买了不久,价钱便飞速上窜,他一再强硬打消我要住自己房子的要求,在市场最高点时及时转手,利润相当可观,直到我们的经济情况相当彻底地好起来,终于买下这一套复式的公寓,装修就花了大半年。连洗手间里每一块铺地的瓷砖,都是我亲手选回来的。
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按捺不了那疾病似的追索心情,四处细细去看,客厅里沙发整洁,台面和碟架都一丝不乱,我走之前看的那张“十诫”,还好端端放在那里。卧室,没什么好看,看见什么我也不惊讶,床是最没有原则的家具,你日日夜夜陪伴它,也博不到多一丝好感,它珍重宠爱包容,一切有机会躺上去的人。
真正告诉我大好江山已去的,是厨房。
厨房是女人的圣殿,是谁如是说。我在门口,就雪亮的灯光看过去,消毒碗柜中盘子和碗的摆放方式与我或林秦的习惯都迥异,洗碗巾全换了新的,雪白地挂在整理架上,仔细看,连那整理架都是新的。
我颓然。
然而掏钥匙开门前,已经估计了最坏的场面。至多是废了这一身人模狗样,和人出手肉搏,使指甲与牙齿辉映,口水共乱发齐飞。保安上来,邻居拢来,看这场难得一遇的戏。
老天对我,都算好的了。至少,不用打架啊。
对自己冷笑几声。我瘫软在沙发上,手边的小酒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就这样干喝,一口下去,胃已经烧起来。
家里的伏特加,都是朋友送的,精确的说,都是林秦的朋友送的。我忍受着烈酒给舌头带来的辛辣味道,随手摸到遥控器,打开音响,传出Paul Mauriat的“love is blue”。家里有这张碟吗?随即晃晃头,有什么关系,这跳跃活泼的弦乐,说着爱情忧郁,听起来却一派快活,五六十年代的轻音乐,流淌到今天还那么入耳,真没有辜负经典两个字。
孤单单半躺在那里,对面墙壁上简洁的银色时钟一点点移动,时间异常沉重,象承载无数心事。我一搭一搭地喝着瓶子里的伏特加,渐渐领会为什么不得意的人要变成酒鬼。既然没有东西可以担当,剩下的无非就是逃避―――又有什么比逃去酒醉迷糊里更方便?
Love is blue 循环播放。我发现自己在重复一个动作,将头微微外偏,看向大门。
什么期待,什么渴望。
音乐间歇中外面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五内皆惊。随时要跳起来,准备着与谁刀兵相见。
最可悲在,这不是阿富汗或以色列的战争区,这是我家。
我家。
辗转到十一点,这草木皆兵带来的挫败感渐至极限。我不愿意继续忍受,起身换衣服,准备出去走走。
衣柜里拿出牛仔裤,穿惯了的那条levis,转眼看到挂在最里面的一条MISS SIXTY,经典款蓝仔裤,两年前同事帮手自香港买来,整整小了一个SIZE。勉强拉到腰部,人已经要因为窒息缺氧晕死过去,自此打入冷宫,连价格标牌都懒得撕下,无辜的悬在那里,一悬七百日夜,倘若有知,不晓得暗地里哭不哭。
我一时兴起,取下来,好奇地试穿一穿。吓一跳。贴贴服服上身,臀部线条亦一览无余,腰间一圈,严丝合缝,却半点不憋屈。我几乎是奔去浴室,跳上体重计。
十斤。
不过数十日。
减了十斤。
那些固执随身,刀削火燎不得去的脂肪,好似在神灵前发了毒誓,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却原来一样贪的是人世的欢愉,一旦天翻地覆,欢情不再,走得更比来时机灵。我摇着头走回衣帽间,拿了一件蕾丝短上衣和一件黑色小外套,搭配起来,出门去了。
在电梯里我摸出电话来看通讯录号码,一个个看过去,没有一个名字,能让我召唤出来,同坐两小时,消磨一杯酒。我是女人中罕见的工作狂,此时算是报应。没奈何,在出租车上吩咐司机:“去最热闹那个酒吧。”
最热闹的酒吧在城西一条巷子里,宽窄仅容两辆车对面经过,青铜色大门紧紧闭合,上面有一个简洁的门牌号码,竟然就是酒吧的名字,从外面经过,一丝声响光色都飘不出来,但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就即刻将人淹没。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该多,饶是如此,一桌一桌也满满当当,呼五喝六中,一打打的啤酒流水一样上上下下,侍者尽皆小跑,无暇多看一眼孤身进来的女客。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旧日良言犹在耳,我费力地穿过酒酣耳热的人群,在吧台前找了个位子坐下,招呼bar man:“给我一杯威士忌。”那男孩子很年轻,穿贴身黑衣,唇上留一笔小小胡子,微笑起来十分动人,应声拿过调酒壶,问:“加橙汁么?”
我摇摇头:“加冰。纯的。”
他略表诧异,但声色还稳,自顾去干活。我四处看看,吧台边坐的人算最少了,我左边数张凳子都是空的,右边坐的这位先生,则穿了再周正不过的黑色西服,连领带都还紧紧绑在脖子上,面前同样放一杯威士忌,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发呆。
是人就有心事,没什么了不起。谁知道和你擦肩而去的那谁谁谁,掌心有什么命运,背上有什么传奇?
我给了钱,将威士忌凑在唇边,想起之前在家里喝的是伏特加,已经不算少。两种烈酒混在一起,就算我酒量尚可,大约也是很快要倒下的了。
罢罢罢。身上带的,统共不过一千块,年纪老大,在周围花蝴蝶一样围绕的小姑娘中,简直该自动自觉在背上挂一块残次品的牌子,顾忌那么多作甚?喝喝喝。一扬头已经是半杯。
旁边的先生转过头来,轻轻说:“女孩子喝酒莫那么急,很容易醉的。”
我没有看他,抹去嘴角的酒痕,低声答:“who cares”。
Who cares。
倘若这是个问题,谁可以为我找到答案。
倘若有答案,是不是个好答案。
倘若这世界上有一个那么好的答案,我有什么必要,在这里死扛一杯酒。
电话在牛仔裤袋里震动,摸出来看,是林秦在上海的电话。我将机器摆在吧台上,这款手写版的商务机震动起来,跟家里的按摩浴缸大概功率一样强,令喝空的杯子都为之颤抖。我玩弄手里酒杯,眼神飘去远处看人猜拳,直到邻居提醒我:“小姐,你的电话。”
我看他一眼,点头如仪:“谢谢。”
这男人不年轻了。两鬓星星斑白,一张团团的福气脸,倒又不是胖。看上去便似一个掌柜的,和气生财。他也有掌柜的那么多话,半天见我始终不接电话,又说:“和人呕气?自己跑来喝酒?”
这会儿我已经喝完手里的酒,招手要另一杯,并不搭话,笑笑便转过头去。他只好自言自语:“两个人在一起是这样磕磕碰碰的,有时候一人让一步就好了。”
一人让一步?说的都是这么容易的了。
谁比我更懂得让步的道理,我连床都让给人家睡了,唯一的要求不过是莫让我看见。
这个都不行?
借着酒力,我瞪着临座这好当知心姐姐的男子:“一人让一步对吧, 那你说,我是让房子好,还是让孩子好?”
他一噎,半天和我面面相觑,良久叹口气:“这可真难让,陪你喝杯酒吧。”
咿,转圜得这么好。杯子叮当一碰,第二杯又见了底。
既然有人陪着喝,酒下去的速度,就不由分说的快起来,这人不大喜欢说话,但说出来的,又都有板有眼,比如说:婚姻呢,倒不算是坟墓,最多是活死人墓,不管怎么说,走进去多少还是有吃的。
然后自己又推翻这个好处:“倘若只是为了找吃的,要外卖好像快很多。”
着实逗我笑了几次。
坐足两个小时,他中途离开过一次,我独处无聊,酒意慢慢上来了,离开吧台转了一圈,正要走,蓦地见他从一侧的走廊中快步冲出来,那走廊进去,大约是包厢,许多穿了夜场晚装的女子,时时进出,活色生香。他冲出来,直走到之前坐的吧台,忽然顿足,转头四望,脸上怅然之色,呼之欲出。咿,他找我呢。就近靠在DJ台下,我远远看那萍水相逢的人,在人群中挤着,东张西望,忽然一眼看到我,立刻展颜,挥手引起我的注意,千辛万苦又挤过来。
看,女人生得平头正脸多重要。最不足道的好感,都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我瞥了一眼就在十米开外的大门,存心要乘他挤过来时先行走人,结果走出三步,心里就大呼不妙,头晕脚轻,酒意上涌,跌跌撞撞得来无数人的白眼后,好不容易冲出室外,夜半风冷,当面一吹,胸臆中万物翻滚,忍了半天不得,弯腰去路边就要吐,猛然胳膊给人一拉,我身子斜了,哇的一声,就吐了来人一身。
心里晓得这回狼狈,但始终是难受,顾不得看那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蹲下来,稀里哗啦吐了一个畅快,长出一口气,正要起身,眼前一只手伸来,上面放一包纸巾,正是比雪中送炭还令人感激,我捂住嘴,喘匀了,就看到一张笑得无可奈何的团团脸,正关切地看着我,说:“你还好吧。”
我那夜剧醉。依稀记得有人把我扶进车,一路疾驰中头痛如裂,五内俱焚。紧紧咬住了牙关,怕自己吐更多,更怕自己喊什么。
在醉中我已经发誓从此不复再醉。失态是最坏的那种惩罚,一切自己承受,得不到些微同情,纵有,都是鄙视嘲弄的变身。
到酒醒,这誓言的坚决程度,随头痛一起,水涨船高。
已经第二日。
醒来还没睁眼,口干已如烧起,我本能一伸手,去摸床头柜上惯常都放好的一杯水,却被另一只手轻轻压住,皮肤很暖,有女声轻柔问:“请问您需要什么?”
咿,莫非我发梦,否则大清早,怎么就有人在耳边对我用敬语?
费力的撑开眼皮,脑子里就像煮开水一样,一动,疼得全部细胞要从耳朵眼里流出去了。我强忍住几乎流出的眼泪,哑着声音说:“给我一杯水。”
“好的,您躺着,马上给您端来。”
如此程度的礼貌,直追公司前台对大老板的态度。我顾不得眼冒金花,转头去看,模糊中一个利落的女子背影,从我眼帘中消失,原来是出门去了。我摇摇头,定睛再看,咿,我这是在哪里?
幽蓝地毯,四壁雪白,细看铺了极浅花纹的壁纸,同样是白,却要花十倍的工夫保持。房间很大,却只有我睡的中间这张床,敞敞落落放着,床尾一张皮睡凳,上面铺开的衣服,牛仔裤,小外套,蕾丝上衣,是我的。从挺括程度看,已经干洗熨烫过。让我吓一跳的是,连内衣裤也是那样整整齐齐摆着,我嘴巴张到平时两个大,急忙看自己身上,到底我昨天晚上遇到了什么?西洋来的善良精灵,还是好管闲事的东方巫女?为什么我穿的是完全不认识的睡衣,到了完全不认识的所在?
有疑问,就一定有人解答。门轻轻被敲响,须臾有人推门而入,应当是刚才和我应答的女人,四十来岁,周身利落整齐,眉眼清秀,端了个托盘进来,上面一杯水。
看到我瞪住她,未语先笑:“您醒了?请喝水。”
我揉揉眼睛。差不多结巴起来:“请问,这是哪里?”
我猜她大约常常遇到这种不上台面的糊涂问题,丝毫没有惊讶,十分流利地答:“这是沈先生的家里客房。昨天晚上您和他一道回来的。沈先生已经在下面吃早餐,等您下去。”
我“ 哦哦”两声,满腹疑惑不可解,更不好问,手脚颇不习惯的被人服侍着在套房洗手间洗漱完毕,我按着自家太阳穴,心里念着各个洋酒牌子大骂三字经,出了房门,下楼梯,原来是所别墅,不算大,但竟然三层楼面花园的那面墙都是玻璃,不晓得这家主人是不是常有在房间里上上下下裸跑扶梯的爱好。装修很利落,素色为主,贯彻的是北欧家居那种不事张扬的低调舒适风格,但家具铭牌显示,这房子里样样东西价值不菲,有一些在国内根本买不到,必须花费大笔运费和订金,自国外携来。
出门喝一次闷酒,居然撞中一个财主。这个几率,低过股票连拉十个涨停板,自家都不想信。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就到了客厅。领路的女子打开通往花园的侧门,我一眼就看到昨天晚上和我相邻而坐,乱喝一气的那团团脸男子,正坐在一张白色圆桌前,边看报纸边喝一杯橙汁,抬眼看到我,扬手微笑招呼:“睡得好吗?来吃早餐。”
陌路相逢,清明相见,不是不尴尬,却没奈何。
苦笑着走过去坐下,整理餐巾,搬弄碗碟,半天才讪讪寒暄:“我是不是吐你身上了?”
他始终低头进餐不加注视,免我赧然:“没关系,已经送去干洗了。”
急忙道歉:“对不住啊,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我回头另买一件,奉上谢罪。”
他怪有趣的看我:“你今天说话这么文绉绉的,昨天直接很多。”
我耸耸肩膀,人放松下来,也拿起面前橙汁喝一口,解释道:“昨天喝的东西是我自己买的,今天喝的是你的。”
“噗”一声。他歪头就喷。远远站在门边的阿姨赶紧奔过来,擦拭残局,他呛了喉咙,半天才缓过来,点点头:“这个理由很好。”
谈了这许久话,终于绕回普通社交寒暄的第一步,交换姓名,我说我叫李宛,他说他叫沈庆平。两个人的名字都引不起什么特别的想法,四平八稳,唯一他反问了一句:“宛?那个宛?”
大学毕业出来,人家也这样问我:“哪个宛?委婉的婉吗?”我说:“不,大宛的宛。”结果生平第一张名片印出来,上面斗大一个饭碗的“碗”字,真是情何以堪。
将这伤心往事讲给他听,他不停“嘎嘎”笑,好似一只鸭子那样天真,这样年纪的男人,可以笑成这样,真是难得。我心情轻松起来,花园里清风拂面,空气是第一流的,不知不觉头痛自觉缓解,因此胃口大开,把面前的沙拉,面包配黄油,煎蛋风卷残云一样吃个干净,且顾不得礼仪,颇粗鲁地敲敲盘子,请人帮我再上一碟黄油。沈庆平也骇然:“你平常都这么吃?”
侧身来看我:“倒不算胖。”
我擦擦嘴角:“要节食,毋宁死。”
他哧哧笑,表示同意:“是是是,人生快乐不多,能吃就要多吃。”
这句话出来,我正吃完最后一口煎蛋,猛然就想到樊远群,顿时心里一沉,脸色微变。这位沈先生极敏感,立刻追问:“怎么了,太咸么?要不要重新做?”
我摇摇头,良久轻声说:“不是,我想起一个朋友,做煎蛋的手艺第一流。”
谁知这看上去老成持重男人好胜心如斯强,立刻为他家里厨师出头:“不会好过我家厨师吧?人家专业的啊。”
神情认真,我觉得好笑,想到古训,吃人嘴软,立刻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他是和业余比。”
一边伸手摸出口袋里手机,一瞥,十七个未接来电。谁发金牌如此急,要钱还是要命?
打开通话纪录,七个是林秦,四个远群,三个是司马,其他的未显示姓名,不晓得是六合彩恭喜我中奖呢,还是某匹莫须有的赛马又跑赢了。
搞来搞去,无非就是这几个男人。失败,失败啊失败。
嘀咕着把手机揣回口袋,抬眼看到沈庆平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轻描淡写问:“要去上班吗?我送你。”
车子是沃尔沃,旧款,保养得却十分得体。一路驶出,出了住宅区大门,上快速线,身后是广州近郊王子山附近的顶级别墅区。这萍水相逢的一夕酒友,身家非凡,我却无意探询,三缄其口,车厢里除了交通台的路况消息报告,没有任何声音。
窗外景物飞驰而过,毕竟大醉初醒,我将头贴在靠椅上,胸臆发恶,自觉脸色惨白,嘴唇冰冷。沈自司机驾椅上向我一望,立刻将速度放慢,问:“你怎么样?难受的话要不要去医院?”
我感激他体贴入微,勉强一笑,自家声音都直了,却一以贯之倔强:“没关系,麻烦你送我回公司。”
今日天气晴。地球如常转动。
那些开始了和要结束的事情,冷冰冰横亘在望,从不因一杯酒的颓废而消失。
那些任凭多少浓醋,化不了的鱼刺。
叹口气。身边的男人忽然说:“昨夜你在我车上,一直握紧我手。”
咿,这么过分?各色男人,可爱可恨可亲可感,都不难遇,有一个执手不厌的,却至少。
我一时紧张起来,不晓得自己酒后如何疯癫法,赧然:“真的?”
他看我一眼,神情不似取笑,淡然说:“是啊。小孩子怕走丢一样,嘴却拼命闭着,决心不说半个字。”
从脸到耳朵,一刹那都红起来。车厢狭小,避无可避,幸好电话识趣,嗡嗡震动,我也顾不得是谁,接起来先算。
司马。
他问我:“怎么不接电话?几时到公司。”
看车子已下快速线,直入市区,倘不塞车,五分钟即到。他对这答复很满意。提醒我:“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还有无变动?”
我回他:“放心。我等下上楼前,会先去柜员机查帐户款项,若它有变动,我即无变动。”
司马笑骂一声:“贪心鬼,见面说”。
收线。
立刻告诉沈:“麻烦你转入天河北,我在中信下车。谢谢你。”
他不多言,应声择道,转眼即达,上班高峰期已过,中信门口不过三五人徘徊,颇清净,保安过来为我开门,沈转头注视我,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我在车里将下未下时候,记起来问他一句:“我可以留一个你的电话吗?还欠你件衣服。”
他顿时笑,一点心事放下般,递过来一张名片,一掠眼,真特别,居然任何资料欠奉,藏青色卡片上冷清清三个字而已。
送他远去,我抬眼上望,天清气朗。
我很少休假。

职场多年,跟一个老板。即无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世易时移,死忠之士日稀,能捡到一个风高浪急不离不弃的,任谁都该大呼走运,群侪之中,额外多加三分青眼。

因此我很少休假,带薪假日限却年年加。虽说都是白纸上的黑字,看了也算多一重安慰,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得用,是另一回事。

到得后来,司马这老狐狸也不忍,发下特权金牌,着我历年年假,可以累加,有时累到气苦,我便在他耳边叫嚣:“信不信我一休休半年,你不发我工资便劳资纠纷调理部见。”

他永远唯唯诺诺:“是是是,信信信。”

须臾见我转身继续搏命,他便溜走。年终总结会上,送我几个高帽子算数。吃又不得吃,亦不能当现金抵用。真是啼笑皆非。

没料到当年戏言,一朝眼前。在司马前历数年假总和,竟有三个半月之长。我未出声感慨,他已做心疼状:“这么多年,你真是辛苦。”

我点点头:“拜你所赐。婚假休到第三日就被自菲律宾召回。永远补不回来的蜜月。”

眼角一滴热泪,也不去擦。望着刚刚从自家办公室收拾回来的那一小堆什物,怔怔的。

不错,我今日回来,是要休个长假。

至少,对外面大办公厅中坐的生张熟魏,是这样说。

适才出电梯,无巧不巧,还遇到道南,她应是领毕遣散费离开,擦身而过时,昂首挺胸,眼光直视,尊严是最好的一层面具,用得到位,可以长生不老。

我穿过人群的那一分钟,背后的眼光与私语之繁盛,倘若可以杀人,我已经死了一百遍。

这当儿对着司马,百感交集。良久指指台子上:“看,一毫公物未贪。”

内中有一支笔,MONT BLONC,哥白尼限量版,司马自美国公干携来,送我做礼物,亦不忘教训:“出去代表的是公司形象,莫要老是随手摸出一支漏水的签字笔来,丢人现眼。”

此刻还给他,他大不理解:“都给你写破了外壳,还给我做什么?”

我摇摇头:“见到这支笔,难免觉得你对我不薄,说不定三两日又回来卖命,划不来,一了百了的好。”

拿起东西来,准备出去,一面和司马招呼:“你别想我啊,别打我电话啊,我回去就关机的了。”

他的椅子转去玻璃墙那面,良久不答。

听我静静的,关门走了。
我开始休假。
这体验于我新鲜。
无须调闹钟,可以看碟到凌晨两点,重温教父,看阿尔帕西诺安静而疲倦地坐庭院里,夕阳西下,往事如烟。我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电影定格在那里寂寞的场景里,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无言怜悯的方式。
我没有再回家,仍然住酒店公寓,三餐外食或叫餐,每日有人为我开床以及收拾,浴室中永远挂新毛巾。我每天在下午三点出门散步或购物,避开来打扫房间的侍者,我假装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美丽的小精灵,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虔诚做完所有家务,最多,要每个月支付四千五百块,而不是一点点恩情算数。
有时候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听那边一声一声单调冷静的响。那种焦渴盼望而又近乡情怯的心情如此古怪,每每令我对自己油然而生憎恨,但我控制不了这愚蠢的举动,或者说,我从走出公司大门那分钟起,就没有准备再对自己有什么控制。
幸运或者不幸,无人接过电话。
始终没有。
这期间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没有接过任何人的电话,无论是林秦,远群,还是各色各样客户,利益相关者或业余八卦狗仔队。但是我永远把手机开着,听音起音收,看上面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息日积月累地多,而我的收件箱可以保存数千条信息,因此不知道哪一天才是末日。
这样的刻意故意,像把一个球里的气慢慢放空,一点点的,从针孔那么大的口子里泄露出去,过去那多少年,一切记忆,一点点的,翻一遍。无论是好是坏,是甜美是噩梦。
因为我不想沉沦。
我绝不会沉沦。
时间过去两个半月。
我耐心等待的,终究会来。

那天我醒得很早。在阳台上俯望未曾彻底苏醒的城市,雾霭中流传草木新生的气味,我手里那杯热茶雾气蒸腾,新鲜生猛,流过脏腑,熨帖到沉醉。
这时候起居室里,那本来只会在送餐时间响起的直线电话,震耳欲聋的尖叫起来。
我转过头去。
金色恶俗,仿假想中的欧式宫廷风味设计。明明是键盘拨号,却假装自己是转轮拨号,存心扮演小丑的角色。唯一的好处,是声音真的很大,大到即使我走出了房间,准备进电梯,也可以听得分明。
有一点好处,也就足够了。
响到第十三声,深呼吸,慢慢拿起,声音迟钝疲倦,问:“谁?”
那边沉默,顷刻叹息。唤我名:“李宛。”

李宛。
高端咨询业出道七年,本土规模最庞大咨询公司开山功臣,执掌业务核心部门四年。
拥有国际培训业最顶级的几乎全部资格认证。

三个定语从句。
是我职业位置。
是挂在肉铺上秀给买家看的肉。
色好质鲜。价高者得。


给我电话的人,名字叫向华容。
四年以来,她每个月给我三到五个电话。
从不寒暄,毫无虚饰。
单刀直入,永远说事实。
某公司出价年薪几何。提供福利若干。职位描述如此如此,预期任务如此如此。
我永远笑嘻嘻答NO,她丝毫不动容,确认态度属实便挂。
下一次,程序如出一辙。
她做事方式,与我截然相反,而殊途同归。
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是我激进,她耐心。
我是兔子,她是守在树边的那个农夫。无论如何,要逮到我。
即使十年如一日。


我听到她声音,便屏住呼吸。
她破天荒和我谈私人事,诚恳亲切,低而柔和:“你还好?”
知道这问题难答,立刻跟上:“这两个月,外面通世界在找你。”
我短促的笑一声:“做什么。”
华容从未听过我这样颓废口气,又叹气:“你这样的女人,离婚而已,怎么逼自己到这步田地。”
我沉默。
听她絮絮:“几时重出江湖。”
我摇摇头:“我辞职了。这份工误我一生。不想再纠缠。”
轻轻把电话放下。
须臾又响,我等足十三声,再接,口声不耐烦:“你好。”
自然仍是她。
我坐下来,将落地阳台的窗帘整个拉开,夏天来了。阳光暴烈凶狠,千万支洒落,屠戮一切生灵。耳边话筒里,有人使尽平生解数,劝我平心静气,放下过去,重见生天。
我眯起眼,不置一词。
远处的天空有一架飞机慢慢掠过,后面留下长长白色烟尾。那无可名状的形态,也许是一个缺乏谜底的神秘谜语。
这样的胡思乱想,从这天起每天要跟随我最少一个小时。
因华容,开始每天给我电话。
在她聘请侦探公司彻查一个月,找到我栖身的这家酒店公寓之后。
直到我终于答应,出任安维企业咨询中国区市场总监。
最后敲定的通话里,她大喜过望,而我苦笑连连。殊不似一场成功的生意。
第二日便须见将来雇主,拟定合同及条件。她嘱我去美容院做个彻底翻修,明日抖擞起精神,给男人们看看女人的韧性。
我淡淡回一句:“就是说,其他一切,都已经一无可看了。”


放下电话,我把手机打开,看那些未接来电和信息。
无非是林秦,无非是远群,后来都稀少了。
公司无数人找过我。司马却一个电话都无。
数个陌生电话。
有一个的号码数字,是上世纪GSM最初投入时候才有的。证明打电话给我的人,定然一把年纪。
我凝视一下,先去看短信。
林秦向来不发任何短信,连手写的拼写功能都不曾启用过,然也来了两条,真叫我感激涕零。
可惜看到内容,便一切恩情都失去。
一条说,财产分割他基本坚持原来意见,希望双方坐下来重新沟通。
既然坚持意见,还沟通什么?说得这么矛盾,真辜负他向来滴水不漏的思维。从造句遣词的口气看,显是他人代发。
一条说,我可还好?莫让他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呢。
离婚协议未签,我若一死,一切的一切,他理所当然照单全收。不是该欢呼鼓舞少一桩麻烦。
晓得自己想得怨毒,而这怨毒是弱者所为。
因此摔摔头。进浴室洗澡,换了简单外出衣物。出门。


我是煮饭的。。。。

白饭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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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6-01-22 02:23:14 第353楼

出租车在城中兜了好多个圈,司机对我的去向渐渐没有兴趣,只是兴致勃勃一味乱开,不时注视一眼跳个不停的计价表,嘴带笑容。
这样简单而容易得来的快乐,我真羡慕。
兜满了一百块之后,我叫他在本城最昂贵的夜总会前停车。
他心情好,因此很大方:“零头不要给了。”
我忍笑说:“好,谢谢你。”

穿过人客尚不多的大堂,走上通往包厢的楼梯,暧昧不明的灯光闪烁其色,妖红惨绿。包厢的走廊里奇特的安静,只有隐约喧闹声传出一扇扇紧闭的门,楼梯口的迎宾小姐迎过来,我摆摆手,轻车熟路,走向最顶端的那间房。

房间里只亮着微微的壁灯。电视开着,但是没有放出声音,那些变换的画面带来强弱不一的光线,使坐在面前的人脸色一时青一时紫。
穿着深灰色两件套装,身材高挑的服务员正在台子前忙着调酒,我过去拍拍那最多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说:“你出去。”
她惊愕的转头看我。
再看沙发正中间,坐的那个客人。也是包厢里唯一的客人。
那人点点头,女孩子一边悄悄看我,一边退走,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向她笑笑:“等下再进来。”
才松口气,关上门去了。
想她心里,最怕我是老婆,上来捉出来胡混的老公,心疼的当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辛苦半晚上,该得的那点小费。
我靠着那客人坐下来。端起他面前杯子看看:“你喝什么?芝华士?加绿茶糟蹋酒。”
他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并不答腔。
许久问:“搞定了?”
我叹口气:“明日见大老板。如无意外立刻签约。”
我把杯子放下,喝了一口水:“算你狠,居然连这个都料到。”
得了恭维,那人半点欢容也无,软在沙发上,盯住电视发呆。过一会,伸手过来,握住我肩膀:“李宛,难为你了。”
我一动不动。终于摇摇头:“司马,我只是识时务。”
那一日我被急召回本部,司马在办公室里,正团团踱步,状甚焦急。
见到我,立刻迎上来,不忘关心:“怎么样,旅途顺利?”
把包放下,自己拖过椅子来,反客为主叫他坐:“老头,你叫我千里奔袭来见,不是为了跟我寒暄诉衷情的吧,什么事。”
彼此两惯,见我行事无异,他立刻回转身,自办公桌上拿出一叠装订好的A4打印纸。纸张上密密麻麻,黑字如蚂蚁,一看之下,我脸色立变。
迅速翻完这份标题为:“上海分公司销售部门集体跳槽事件调查”的报告。背上冷汗蠕蠕而出,我愕然对司马瞠目:“创辉后台是安维咨询?其他七个城市的分公司也遭遇同样猎头事件?”
他点头。神色阴郁,我丢下文件,不解:“从公司出去的干将多有自组公司者,其他同业来挖角也不是一天两天。但安维这样大手笔的挖墙角,无论成本,效果还是业内影响,都非上策。”
我捏着自己的手指陷入沉思,司马在对面苦笑着,胳膊撑在台面上,双手缓慢摩擦自家脸颊,眼神低垂下去,动作里有许多来历不明的隐情。
敲敲台面我叫他:“你觉得,安维目的何在?”
他不说话。这男人向少喜怒,眉宇不动如山,年轻时候是翩翩美少年,我跟他那么多年,看他一手一脚将公司做上今时今日的规模地位,上司下属久了,也是手足也是密友,一样看他不透----至少,七年前公司固定资产不过一百万,他已在开近百万的车,穿着亦是顶级牌子,且一等一的真货。行为做派,半点暴发气味也无。怎么一回事,我不知,人也不知。

有时候看二十岁初毕业的女孩子,爱上大自己一轮的男人,口口声声相知相爱。我总是要笑的。
那些时间里沉淀过的黑白灰,层层积累,将雪白画布染作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或无间地狱。多少罗汉比丘,山长水远,无数人经过看过,眼泪混着血水,刻骨伤心或欢喜。
再愿意倾诉,亦无从表述。
相爱容易,裸身醉后,倘若配合得当,都有眷恋如油。
相知?谁是谁的上帝。

他不说话,我便只得说下去。趋前问他:“这样做事方式,摆明只有一个原则。”
就是让我们的公司,彻底从市场上消失。
釜底抽薪,损人不利己。这做法,迹近泼妇,并无理智可言。
司马轻轻鼓掌:“李宛,始终你看得通透。”
他站起来,看窗外,市面繁华如流水。
说:“是微微安,微微安回来了。”
在司马的世界里,女人是一种饰品。精致,娇艳,昂贵,细心保存,精心搭配,小心拿取。
但是,随时可换。
而且,随时应换。
这种想法,基本上个个男人都有。
只是他做得相当彻底。
我计算过,过去七年中,他一共用过九任秘书。
真的每个都和他传出绯闻。
以我和司马的接近程度,我知道那些绯闻,大多数是真的。
每任秘书离职的时候,都流过眼泪。
一份需要日日加班两小时以上,薪水普通的工作,怎么值得如此依恋?
值得依恋的,是坐在办公室里那个人,正面无表情看住眼前文件或电脑,眼神也不会掠过来。
他的欢情短,淡薄长。终不得永夜。
唯一的例外,是微微安。


听到这个名字,眼前即刻浮现一张鹅蛋脸。
眼如秋水,素面朝天,而风姿如玉。
绰约娇娆。
面试时我正好从人事部外走过,一眼瞥到,大呼:“我们要转去开发模特行业么?”司马在我身边,也跟去看,眼神立刻变了。
那神色活似三星杯围棋赛事中陷入长考的棋手,突然发现对手出了大昏招,或者自家悄悄做活了一条龙。欣喜若狂,又不敢声张。

她顺利过关,充任销售部助理,我借故密切接触两三周后,亲自向人事部门求恳,要收罗她在自己部门,因她聪明外露,不语先笑,察人心事的本领纯出天赋,做市场公关资质绝佳。
岂知迟了一步。
司马要了她去当秘书。
之前所有的总经理秘书,无不自欧美留洋归来,学历一流,专业对口,所欠缺者,资历而已。
微微安不过是本科,英文程度勉强。
于一个花瓶,已经是很高的要求。
但司马需要的是干将。外事内务,一个当两个半用的。
我和他去争执,生平第一次被他厉声训斥,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几时轮到我拿主意。
记得当时我脸都紫了,笔记本在我手里,揉成一团烂泥也似。
是了,就是道南听到自己被辞退消息时,下意识的那动作。
却还是听他数落完,起身,说:“没其他事我出去了。”
他办公室外,微微安把脸埋在大堆资料里,背心微微耸动,似在笑。
换了我,我也要笑。
女人靠风姿美貌,使世人癫狂。正是王道。
指责她的都是嫉妒。
我拍拍她肩膀,说:“工作上有什么事情便找我,不可以细节耽误司马太多时间。”
说完便走开。
明理之外,我也不想太为难自己看得意人收敛不住笑脸。

这场争执,司马一年后才向我道歉。
其时微微安突然离职,原因不明。
同时失踪的,还有两个金额上百万的年度客户项目。对方单方面毁约。
也是原因不明。
公司上下,对此事绝口不提。不了了之。
只宣称市场策略出了一点问题,在客户关系要上加大维护力度。
而司马对我的解释,只是,对不起。
有来龙无去脉。
但是要那个人上人道歉,终究是难得的。
我一口气才顺下来。
虽然代价实在太大。
此时说她回来,只给我带来更多雾水。
直问过去:“她回来?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一系列挖角事件,是她所为?她哪里来那么大本事。”
我不是小看她。做这行多年,每日对的都是人,各色各样的人。
一个人命中有多少福禄寿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出人头地,我也不能知道。
老天爷的游戏规则古怪,唯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和他玩预测。
但是我看得出来,一个人在职业上的的潜力和前途。
微微安,假以时日,她是很好的PR。
但要力当一面,甚至独撑大局,她不是这块料。
那么,谁在她身后。为什么要和司马过不去。
司马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这就是他的问题。
而他的解决方式,居然是要牺牲我去卧底。
这念头一说出来,我已经不悦:“我一走多少事情停下,她值得?”
司马默默看我,忽然说了实话:“李宛,你这几个月,工作基本上都停下了。”
大约不忍和我眼睛直视,转过头去,言语是冷静的:“你身为总部高层,执意留在上海协助分公司度过难关,于情可感,于理不合。应该推广的销售课程也停下,如果不是因为市场反应比预期有出入,我们损失很大。”
我心里一片冰雪也似,挣扎着吐出反驳:“当初你不这样说。”
他叹口气,温柔起来:“我知道你脾气,都算已经把自己控制得很好了,再说你,不是雪上加霜。”
多颓然。
不自主就坐直了身体。深呼吸。
好像最后一根肋骨都断了一样呼吸。
司马故意伤我。
无论多冠冕堂皇,面相慈悲。
看着他不是不寒心的。
他要我先做恶人,炒掉道南,如不出意外,道南的下份工作,必是安维。利用我家庭生变的契机,向外界渲染李宛的退意,顺理成章,安维公司才不会生疑,前来笼络。
为他数年前的一场风流,为他辛苦基业,小小江山,连我的隐私都算计上。
这一刻我疲倦到几乎要贴到地上,闭上眼不要醒来。
不要看到,不要听到。
不要让我继续生活下去。
让我一天天知道自己多么失败。
然而我只是努力睁大了眼睛,听对面这个讳莫如深的男人,言简意赅说罢全部计划。
我唯一的问题只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干脆投诚呢。”
最了不起就是这里。他只是一笑。简单说:“我信你。”
不不,一句我信你,不足以满足我。
办公室里撒入漫天余晖。我们两个人的脸都呈古怪金色。
藏在你我知心下的狰狞。一点点割破花费多少年才织就的温情面纱。互相对视,算计,估量,拉锯。
我慢慢开出我的条件:“我要签一张合同。包括股份期权,一笔保证现金,以及书面承诺我事成回来后职位不变。”
他变色,但那怒气是假的。我猜他一早估计过这个场面。
日日跟随彼此尔虞我诈,谁不知道谁。
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过就此辞职。
否则,多尴尬。

我是煮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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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6-01-25 15:35:21 第397楼

又被我撞见了^^
看来新东方下课的时机不错呢~~
我说了不抢沙发的…
所以谁爬我头上都可以哈~~

faint...
endless...


白饭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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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6-01-25 16:39:21 第398楼

 

他的估计一毫不差。
安维分析了我的情势,终于放心接洽我。
业界最好的那只看家狗。准备改换门庭。


向司马汇报完毕,他按铃招呼服务员进来,取一只干净杯子,问我:“喝一点?”
我摇头:“永远都不想再喝了。”
既然不喝,在这里撑着就是傻。我略坐了坐,告辞离去,临走习惯性交代司马:“莫喝太多,回去太座要问罪。”
他倒多一杯,举起来向我摇晃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叮当响,在光影寥乱的空间里分外清脆,淡淡说:“她回加拿大去了。”
我一怔,要再问又忍了。轻轻走出去。

 

已经十一点过,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夜总会门口流水般络绎车来,咨客夸张的笑语四处洒落,将生张熟魏迎入。我站在台阶上把手插进口袋里,一时间茫然不知何处去。
然后,我就看到一台有点旧的沃尔沃经过我身边,在两米外停下,驾驶者按落窗,问保安哪里还有泊车位。脸圆圆的。车窗里露出一角花格子衬衣。
几乎全是出于一时冲动,我扬手大叫一声:“沈,沈庆平!”
他把头伸出来,到处看,眼神真不好啊,瞄半天还瞄不到,我干脆走过去,怦怦怦敲他车顶,心情莫名其妙的,终于有一点点振奋。
“啊,你啊。”
他这才看到我,打量我身上牛仔裤和七分袖衬衣,作沉思状望向我身后门庭富丽的夜总会。纳闷的说:“你在这里干吗?”
我一时恶作剧,答:“我来应聘妈妈桑,人家说我不合格。”
他居然和我一起胡闹,摇摇头应和:“是不合格,人家妈妈桑都穿套装,你穿牛仔裤,太不专业了。”
接着问我罪:“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这倒奇怪,我和你又没一腿,干吗要给你打电话。何况,回手一摸,巧啊,今天穿的也是那条“miss sixty”,那张名片居然还在裤袋里,不过已经在干洗店里蹂躏过数轮,基本上变成了一团纸浆。。。。我捏在手心里干笑两声,亮给他看看:“不好意思。。。”
沈氏嗤嗤发笑,叫我:“等我一下。”
发动车子,跟随保安的指点开去了停车场,很快小跑过来,果然穿花格子衬衣,一本正经的黑色西裤。我闲闲看着他:“这身打扮去泡妞?”
他好似给我问到了伤心处,耸肩:“是我泡就好了,是陪人泡啊。”
哦哦,我会意点头:“应酬?”
不但应酬,而且是应酬几个斯文人。本城最知名大学中专攻企业咨询管理的两个教授。名字报出来,我差点捧腹大笑,忍得无比辛苦――――娘的,这两老头我可熟了,过去几年可没少打过交道。一个抠门,一个好色。要不是术业有专攻,那就是一对烂人。
沈庆平邀请我:“要不一起上去坐坐?”
挠挠头:“有小姐来你当没看到就行。”
我忙摇手,倒不是怕看到小姐,而是怕那两个老头看到我。那场相见欢就太杀人家风景了。还是识趣的好。
当下告辞:“你忙你忙,我到处去逛逛”。
谁知他不准:“不行不行,难得遇到你。”
两个意见不一致,大眼瞪小眼竖在夜总会前,不知如何是好。我晓得自己万万是不能上去的,却没料到他的架势是万万不可给我走掉,甚至提出了给我在隔壁找个小房间喝东西看电视,他没事就溜过来和我聊天的建议。我啼笑皆非,叫道:“我们又不是偷情,这么隆重干吗。”
心一动,自投罗网:“这样吧,我先回家,你如果应酬完了还想聊天,就给我打电话。”
他拗我不过,只好拿出电话里来,记了号码,还打一个过来确认,一步三回头的进去了。
那个留在我手机上的未接号码,我一瞥总觉有点眼熟,一面走一面想,随手翻到通话记录,吓一跳,明明只响一声,为什么留下的记录是七个。中国移动圈钱再疯狂,不至于在系统中设置自动拨号健吧。
看时间记录,原来他给我打过电话。
每隔一两周一个,在我闭关守房,不言不动的那两个月,每一两周,这号码便拨进来一次。
既然是他,为什么适才又重新要我号码。多奇怪。
为个萍水相逢的人,既不愿意等待,亦不愿意猜测,私心又觉得,他这样找我,当然是想接我电话的。
于是立刻拨过去。响了许久,大抵夜总会的包厢里,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电话放在桌上,醉眼却看不到轰鸣。我摇摇头,正要收线,意外的那边通了,沈庆平稳稳的声音传来:“您好。”
我忍不住笑,回一句:“您也好。”
他很紧张的样子:“怎么打电话给我?你等下没空吗。”
这么着紧我有没有空,真是多年不见的际遇,印象里都是我苦苦去迁就人:“今晚吃饭好吗,今晚加班?那明天中午呢?下午四点喝茶?”一直约到明年中秋,不晓得自己是被人烦。
我笑:“不是,才看你号码,发现你之前打过好多电话给我。”
他大惊:“你的号码没变吗?怎么打一两个月都没人接?我才记了电话还在嘀咕,说你是怎么回事。”
这么解释,合情合理,我一下子身心松快,原来做了让人误会猜疑懊恼的主角,是很开心的。快快活活打发他:“好啦,就问这个,你去玩啦,我再走走。”
他却不依了:“不要了,我马上去签了单就出来,你在哪里,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
有时候我很怕这个等待的刻度。听起来很短,却异常难挨,不够找就近的星巴克喝杯摩卡,看本八卦,又足以让穿了九寸高跟鞋的脚疼到失去耐心,还有来来往往人的打量眼神,倘若可以把那些随意掠过的猜测和含意收集起来,简直可以写一本书。
我今天没有穿高跟鞋,真是万幸。把玩着手机在那里发愣,我对自己下禁令,倘若对方迟到,就永不相见。
女孩子第一次出来约会,绝对不要迟到,迟到是没教养。
可是也不要接受对方迟到,如果就是赤裸裸的迟到,一个预警道歉的电话也无。
最爱的时候都不珍惜你的感受和时间,还奢望后来?
谁都只是跟自己有最长的后来。

道理都说得这么明朗了。
可是开始等的时候,我已经发现自己多年积习的影响。简直无药可救。
十分钟,只要抱了对方会来的希望,就可以自动延长去半小时,然后是一小时。腿断了接接,鞋坏了换换。苟且得自觉。
运气好不好,有些人会献出自己的一辈子,去等人。
盯着手表上的秒钟表盘,一圈圈的过,第九分钟的时候,我忍不住在习习风里打个寒噤,忽然莫名恐惧。
幸好,沈庆平没有迟到。
他在正好十分钟的时候,兴高采烈在街对面,头伸出车子来叫我,满面笑容。
我忍不住笑,故意慢慢走过去,上车第一句话是说:“以为你走不开。”
不会的。
不会?怎么不会,刚刚还急急忙忙跑进去。
他侧过脸来看看我,并不答话。仿佛知道我在迂回曲折地,要一个男人说,他想见我,比想在陌生漂亮女孩里盘旋,来得多。
这是女人的邪性,再不靠谱也压不住的虚荣。自己暗地吃一惊,忙转了话题:“我们去哪里?”
跟一只古董表一般,看起来寻常,估价矜贵,低调又保值。倘若要比,林秦便是一只金色劳力士,戴在腕上出门,一街的人都在看,欣羡者眼光固然很满足虚荣心,亦有不良分子意图打劫,时刻可能给你当头一棍―――甚至都不确认真假!
想起前夫,什么女人都要叹口气。不晓得三数月过去没音讯,他有没有重新拟过离婚合同,或者报警,申请失踪人口调查―――倘若找过司马问我下落便不会,方才居然忘记问多一声。
忽然听到沈庆平轻轻说:“你想什么。”
我微微笑:“没什么,看雨点下落,街道空空的好舒服。”
他觉得有趣:“真容易满足。”
还说:“其他女孩子这个时候通常问,我们去哪里啊,我们到底去哪里啊,这条街我没来过,或者这条街我来过。”
他摇着头,嘴角带一点点的笑,那种冷面笑匠的风度,几乎算是与生俱来。
没有错,我的确容易满足,年轻的时候,眼光都放在结果上,出来玩,最紧要是去哪里,玩什么,热切切,扑火一样冲杀来去。过得几岁,什么都不过如此,能够享受的反而是等待选择那个过程。
我这番感慨,不隽永也清新,不读过几本书,说出来也有点难度吧。谁知惹得沈庆平大笑:“小女孩子,伤什么春秋?那天我看你睡觉的样子,十足天真,谁见了都要笑。”
顿时大惊:“我睡觉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旋即醒起来,那天跑去酒吧,醉得跟只土狗一般,连自家是谁都不记得,给人家拖去莫名其妙的地方,真是卖进屠场都不知。如此冒失轻率,还敢倚老卖老?最惨是,给人尽看在眼啊。我顿时耳根红彻。自家傻笑几声,忙忙地去玩人家车上的音响,自言自语:“你听什么音乐,看看看看。”
耳边听他嗤嗤地笑。真是头都不敢抬,按出一张CD,装模作样的看,咿,经典曲目哦,“敖包相会”“何日君再来”“再见战友”。
我敲敲那CD碟面,叹气:“喏,中国正版市场的最后一支生力军,就是阁下你们这种人了。”
那天我们兜到很晚,真的很晚。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街道上匀速奔驰,路过数十家SEVEN-ELEVEN.我下车吃了两回鱼蛋,路过我住的地方若干次,每次我说:“好了,我到了。”他就不声不响加速跑将过去,然后对我很无辜的说:“哎呀,我好像有点饿,去找点吃的。”

这么年纪的人,玩这样的把戏。到得最后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一面笑,一面拉他手臂:“好了好了,我真的到了,停下来啦。”
他呵呵呵呵,也不勉强,将车靠了边,我兀自笑,良久才忍住,摆摆手:“晚安晚安,开那么远路的车回去,注意安全。”
沈庆平“哦”了一声,随即讲:“明天见。”
我两条腿已经踏出车门,诧异得回过头来:“明天?干什么?”
伊耸耸肩:“干什么都好,我打电话给你。”
关上门,车子不走。我忍不住又转回头敲他玻璃:“又干吗?”
他不耐烦地催我:“快走快走,我看着你进大堂。”

一边走我一边偷偷扭头看,他的车子真的在那里不动,进了大堂,藏在里面和保安聊了一会闲天,我悄悄跑出去,还看得到那部车的影子。我摇摇头,忽然莫名其妙问人家保安:“你看我像不像在做梦?”
那憨厚的中年男子觉得十分奇怪,但仍老老实实答:“你都没有在睡觉,怎么做梦。”
所谓禅意无处不在,就是这样了,我愣住想了一想,觉得这句话实在很有意思,琢磨着正要去坐电梯,保安喊住我:“李小姐,你有邮件,今天帮你收下来的。”
邮件?哪里来的?拿来一看,哎,天远地远,英国伦敦的国际邮件,我哪一个旧认识发达了,居然心心念念,要破费一笔英镑,给我捎个念想?看寄件人,英文名字不熟悉,地址是一家酒店,捏一捏,里面物事平整,厚而硬,不晓得是什么。
嘀咕着按了电梯,一面看楼层一面撕,国际邮件封得好不结实,撕到我手痛也不过一个小口子,眼看到了,我摸出房卡来准备开门,一面往那小口子中张望,仿佛是好多卡片。
卡片?
开了灯换了鞋喝了水,坐定先看一眼墙上的钟,乖乖,临晨三点半,当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心思一动,将邮件丢下,拿出电话来刚要找号码,居然那瞬间有电话进来,正是我要找的人。
“你到了?”
“刚停了车,正在进门。”
沈庆平稳稳的声音传在耳里,和彼此四周的静谧氛围,十分合衬。我心里喜悦非常,问:“打电话做什么。”
他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换鞋的声音,关上柜子的声音。忙着这些有的没的,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电话该是贴在耳边的,因为我听得到他呼吸的声音,缓缓的,又开了一次门,应当是卧室了,才接一句:“跟你说晚安。晚安。”
挂了,好不干脆。我愣了半天,忙又打过去:“你知道吗,我才接那么快,是因为正要打给你。”
他隐约带笑意:“难怪。好了,赶快睡。”
哎,笨了笨了,不打这个电话过去,今晚便占尽上风,做了一回掌心明珠,眼中苹果。骄矜回朝,蒙头大梦。结果,一着不慎啊。
哼哼着跌进沙发里,坐在那邮件上,说不得,再晚也不差这几分钟,剪了开头,取出来看,果然是明信片,伦敦风光,大笨钟,是大师级的作品,一看也有思古之幽情。我欣赏了一下,无意中翻过来,看到后面两行熟悉的钢笔字体。
很多年来,我发现有几样东西在我生活中渐渐绝迹。
首先是熬夜的精力,其次是天然的好皮肤,如同日本枕草子作者清少纳言所说,驶过去的帆船一样,去了便去了,不要说唤不回,就是想多看一眼加以缅怀,也是求之不得。
同样情形的事物还有,习惯用钢笔写字的人。
很多人,很多时候,除了在信用卡帐单或合同上签字,随身带的那支笔,简直没有见生天的时候。要是有人为了追女孩子,还愿意亲笔写一封情书,我觉得等级可以去到一克拉钻石那里,值得永久珍藏,不时回味。
但是,我也的确认识一个人,很喜欢写字。在手提电脑全天候随身,打印机无处不在,电子邮件快捷到你不用会觉得好浪费的时候,他还是会很认真的写便条,一个字一个字,外加工整署名,告诉我早餐在厨房。
林秦,是林秦。
我腾的跳起来,跪在地上,明信片在身边床上丢了一片,全部是欧洲风光,凯旋门,多瑙河,米兰街头一景。每张的背后,都有我熟悉的那个字迹,规整而精致,结构谨严。
伦敦那张写着:
这里的街道,细密得像蜘蛛网。
不过我走了一次的地方,以后都不会忘记。
我们的导游对此非常惊讶。

米兰那张写着:

正是时装发布季节。所有的T台上都站满模特。
在我眼里,她们最后的样子变得极其相似。

多瑙河那张写着:

泛舟河上,同伴说蒙古大军的铁蹄曾及此地。
江月不知待何人。在哪里都一样。

没有勇气再把余下的看完,我紧紧握住凯旋门那一张,将脸贴在白色床罩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
你以为忘记,你以为藏匿,你以为金刚不坏之身,世事里翻腾,纵脆弱都有心无力。
不不不。
那不过是一把锁,没有遇到合适的钥匙。
自闭于天下的那几个月里,我总是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最不经意地想,为什么,那个曾经把我视作毕生珍宝的男人,眼睁睁看着我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来关心或挽回?
在一起走过那么多年,我对他有一种古怪的信任---他要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到,无论用什么办法。
如果他立意寻找我,即使我躲在非洲几内亚某个食人族部落里,每天和人讨论如何做黄豆煲鸡爪。某个早上,他也会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带我回去。
何况我只是在广州。一家是人都找得到的酒店公寓,一个几乎不算选择的选择。
伤心不伤心。
这个问题永远不要问。
一夜无眠,我清早八点起身,进浴室洗澡,收拾脸上身上,细细吃了早饭。稳稳踏进安维大门的时候,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刚好差五分钟。
前台小姐显然也是刚刚到达,懒洋洋坐在那里,对一面小镜子看自家妆有无乱,手袋摆在台子上,凌乱着没收拾。
这女孩子很年轻,容貌也美,愿意朝九晚五,真是异数。我敲敲她桌子,说:“你好,我约了你们老板。”
她看都不看我。拉着声音问:“哪个老板啊?”
很多老板吗?那最大的那个。
女孩子啪一声将镜子合起来,起身去打水---给自己喝,一面漫不经心敷衍我:“见我们老板要提前预约的,你先回去吧,下午再来看看。”
这样态度,当真草菅他人时间与精力,绝不是前台工作态度标准版。我忍不住摇摇头。正要拿电话,转脸看到向华容步履匆匆,扑过来问早上好。我对她板起脸:“向小姐,迟到一向不是你的习惯,什么时候改了作风?”
她站在那里喘气,一只手抓住我胳膊,似怕我逃走,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堵车,堵。。车。”
好吧,堵车,在广州算最好的理由,你已经用掉了,我现在要看看,微微安会对我怎么解释。
或者她够有自负,够霸道,她根本不需道歉,因为浪费属下或未来属下的时间,是她在这个公司理所当然的权力之一。
那么,我其实可以当场走出去,致电司马,无须紧张,无论她背后有多大的资金支撑,一年后都一定会垮掉。在这一行,尊重有用的人,是最最基本的游戏规则。
还好,她没有迟到太久,且跑着出电梯,急忙冲进来,我打量她,明明是上班,穿的却是白色雪纺裹身的开胸裙子,蓬蓬下摆,公主也似。两条腿娇贵无比,金色凉鞋带子交叉,一直缠上膝盖。脸蛋比从前成熟了些,还是一样点妆不上,照旧精致妩媚,真是天生丽质。
她进来就迎上我目光,炯炯望她,本来这样场景,她该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才是,居然一时窘起来,忸怩着把我一拉:“宛姐。”
顿时所有往事回来。
我身心一松。忍不住叹口气,教训她:“你来做什么?上班?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微微安憨笑:“我就来跟你签一个合同,然后要去同朋友喝茶。”
我见犹怜,何况司马。竟然这么多年都是小女儿的娇媚样子。
她从哪里拿到这么一大笔资金,怎么经营的这家公司?
不,先不说经营,她怎么能把这家公司立起牌子来,简直就已经是一个世纪难题。
前台的小姐此时已经直挺挺站在一边,手头端了两杯水,满脸窘色。我接过水,和颜悦色说谢谢,然后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我们进去谈。”
她们乖乖应从,好像这家公司是我的。
进的是微微安的办公室,她第一时间告诉我:“以后这里你用。”
向华容服务功课两头做足,微微安过了那么几年,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原来还是个大头虾,合同文本看都不看,摊开来就要签字,华容带着笑把她一拦,解释:“条款都是我根据您和李小姐的双方意见拟订的,你再过一下目?”
她圆圆大眼睛对我凝望,清净无辜之极,须臾一笑,爱娇地说:“她来了就好了,什么条件都可以。”
迫不及待签字完毕,丢下笔就跳起身,蓬蓬裙一旋,对我靠过来,揽着肩膀亲亲热热叫一声:“宛姐,公司交给你了,我出去了啊。”
飞奔出去。留下我和向华容,大眼瞪小眼。我拍拍她:“你确认?真的是她委托你,花这么大工夫,不计成本请我回来?”
她点点头。脸有不豫之色。这分明是有不待见的话说了,果然过去把办公室门一关,对我轻轻说道:“安维背景很深,初入这块市场,财力支持和决心都很大。不过。。。”
她这瞬间换了身份,不过是我一个相交有素,知得根底的老友,直言:“外表光鲜,内部还是一团乱泥,看微微安这样的总经理就知道。你恐怕要大为辛苦,哎。”
我还知晓她吞吞吐吐底下意思,一笑:“关系也复杂混乱是吧,我知道了。”
华容点点头,走出去一探:“上班快一个小时了,才来两三个人,可惜这好贵的写字楼。”摇着头跟我告辞而去。
我这才有功夫静下来,看看环境,外面的装修齐整得体,不算出奇,这经理室却分外简洁,面积虽然不大,会客区与办公区却约略分开,黑白配色,通体呼应,靠墙一面开放式书架,空空如也,只堆几本时尚杂志,办公桌后摆四幅水墨山水,画者非庸辈,整体上来说,设计这个办公室的人,胸有诗书,气质亦清,总之,绝不是微微安就对了。
坐下来,看看台面上那台手提电脑,看来是配给我的,贴了原始标签,封都没开。我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四周冷清清的,很模糊地才听到外面似有零落声音,我良久叹口气,自言自语:“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好,首先要了解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环境。
我按下直播电话转总台,好久都不见人听电话,大约是和新来的人聚首讲是非去了。不消说,我刚才进来那一幕,已经是她上班以来最大的是非吧。
又拨多一次,终于等到那女孩子跑来接:“安维咨询,您好。”
我问她:“其他部门的经理在公司了没有。”她在那边迟疑一下,说:“我们没有其他部门经理了。只有您。”
只有我?那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有没有这么糊涂的公司?我想了一想,叫她:“召集所有人开会。”
说所有人,气势不小的样子,事实上来者之多,的确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前台的女孩子带我进会议室时,一张长桌子,左右前后,居然已经全部坐满。总有二三十人之多。想司马的公司做了那么多年,总部也不过是这个规模。
我默默在顶头那张椅子上坐下,整个房间一开始唧唧喳喳,似许多鸟雀在枝头,无数道眼光扫来扫去,在我面颊头顶,身前身侧探照灯般闪烁。我身体往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从左到右,逐一看过去。
男女比例一比三,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容貌一色齐整,半个歪瓜裂枣的都没有。衣着也合规则,匀净熨帖,每个人都屏息不言,有的直视我,有的低下头,有的将头摆来摆去,有的正襟危坐,盯着前面桌子上某个地方,有的身体在微微抖动,有的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努力追随我的眼神。
表情可以骗人。要控制表情,只要经过几年尘世历练,见多遇多,甜酸苦辣咸,尝进嘴里都当它杏仁糖,清清脆脆嚼下去算数。
但是有一样东西却骗不了人。那就是人的手。
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手。充满自信的手指开张,心情紧张的关节颤抖,忐忑不安的不断抚摩指甲,兴奋莫名的指尖互击。
一双双看过去。此时满堂都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
我慢慢开口:“我是李宛。木子李,宛然流转的宛。以后是大家的同事。”
向左边第一个人看过去:“从你开始,每个人都做一个自我介绍。”
摊开我面前的笔记本,开始听一个接一个不同声音的自我介绍。大多数人是拘谨的,看不透新来长官的意志,保守是最好的选择。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模样那么年轻的孩子,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名字,职位,来自哪里,寥寥几句便完。轮到坐桌子对角那男孩子,他腾的站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声音又响亮又生硬:“我,我姓焦,姓焦,我叫焦文中。”
满堂先是一楞,然后有反应快的扑哧笑出来,很快笑成一屋子。我绷住脸,等这阵笑潮低落下来,轻轻说:“继续。”

这个会,开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完全部自我介绍,晕头转向回了办公室。拿过所有文件资料细细看。
二三十人的公司,门脸齐全,财务部却整个没有,据说是在其他地方办公,却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人员基本上全部是销售和客户服务,两个行政,核心咨询部门的几个人都是从其他公司新挖过来的,没有太多资历和经验。
开张已经五个月,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去外地开办事处,也有单子进来,基本上全部是因为硬挖其他公司墙角,随同带来的一次性交易。也包括从司马的公司挖出去的那几个大单。总体而言,管理混乱无比,而且入不敷出,绝对的入不敷出。
这显然不是一家正经想做生意的公司。不想做生意,花那么多钱,发神经吗?
我即刻打电话给微微安,她居然关机。一股无明火窜上来,我站起来在这一色黑白,简洁到压抑的办公室兜了两圈,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是前台,自己说英文名字叫玫瑰的女孩子,怯生生问我:“李小姐,吃不吃中饭。”
这么快就是中饭时间?真是效率低下。我让她自己去吃,自己正要去拿手机,手机忽然就响了起来。
灵犀这种东西,求之不得,常常又突如其来。我听到铃声,心里一跳,掠眼看,果然是意料中人,接起来欲语先笑:“找我?”
沈庆平,果然永远四平八稳:“午饭时间,在哪里,我来接你。”
问都不问我有空,这是拿准我不拒绝他的了。偏要作怪:“我上班呢,很忙。”
他觉得有些奇怪:“你要上班?昨天没提起。”
男人就是那么爱自以为是,不提起的事情多了,莫非都不存在。
这么争辩罢,猛然就觉得自己放肆,他是我什么张三李四,怎么拿这样放娇耍赖的口气说起话来。气焰顿时收敛了,调子降下来,一时间说不出话。他误会了:“真的这样忙?那自己记得吃饭,我晚上找你。”
说一不二的,电话已经挂掉了。我怔怔站着,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袋挂在肩膀上,心里是想飞奔去的罢。心口不一,拿桩作势,原是我平生最恨,什么时候自己也陷落下来。重重叹一口气,忽然悟出来,从前那么懂事,并非我独特清明,只是男人不给我机会罢了。
怎么就觉得沈庆平会容我忍我任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莫要告诉我是缘分。
因为多了这一点思量,我草草让前台帮我叫了外卖,食不知味的吃了,整一下午,躲在办公室里继续看文件,中间微微安回来了一下,和我打过招呼,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了什么,转身又走,我拖都没有拖住她,想问的话都憋死在肚子里。
这女孩子从前也是这样任性的,和司马最情热的时候,自己有点不舒服,在秘书桌子上就放声哭起来,满大厅的人去劝都没有用,非要司马出来,把她领进自己办公室去,消磨一下午不再露面。真正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外面哗啦哗啦一声声的响动起来,人们纷纷下班。我听到动静一点点轻了少了,手上资料,十分钟都翻不了页,一味尖着耳朵,是等电话响,却如我人生宿命一样,永远要等的都不会来。窗户外天光毫不容情地暗淡下去,另一个失望的长夜又在开端。我忽然不寒而栗。
蜷缩在椅子上,四周围是打不破的静。手机在桌面上,那闪烁的信号灯一亮一暗,不算表情。我捂住自己的脸,一上一下的摩擦,直到自觉皮肤都红了发热,那种等不到的气苦牢牢堵在喉头,咳不出咽不下,我晓得自己OVERACT,却一丝毫都控制不住。
镇定了一下,天终于完全黑了,我站起来,拿了手袋,急急忙忙就走,刚出大门想起没有拿手机,惊叫一声返回去,那密码锁轻轻一碰,已经锁死了。我呆若木鸡在那里,想起这公司里我几乎算是一人不识,连微微安的电话号码,我也是记不住的,现在怎么找人来救急。
只得任手机在里面放着,这一瞬间我的灰心到了极点,头靠着玻璃门好长时间,真是动都不能动。


没了手机,原来就有一线希望,此时也断了尽。他或是忙去了,应酬去了,开会去了,到得空,总是要找我的罢―――等的时候都要这样细细思量,才顶得住一阵阵冷热不均的猜疑忐忑。

 

都是奇怪的。我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等过林秦,一样辛苦一样久,只是从没有过任何猜测。

 

他能做什么,无非是和另一个人缠绵,将清晨在家用的POLO香水余味,摩擦到陌生枕头和肌肤上。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坦然处之。而深心处渐渐麻木的暗恨,是不是日日积累,然后填充了全部灵犀。两个人如两个圆,交叠的部分,都被那灰色的无声怨怼占领了。

 

走在大街上,我觉得心力交瘁。三十岁的女人,家没有了,一份工做着,也不晓得是做些什么,为了谁。司马有难?公司不保?关我什么事?

 

真是,关我什么事。

 

不断步地走,走走走。从写字楼,居然一直走到了住所,看表走了一个多钟头,从七点多走到了九点半,高跟鞋里的脚,疼到给刀片割了一样,我几乎想哭出声来,不过哭出来又怎么样,还不是自己去擦脸擤鼻涕,看着镜子里的残妆心灰意懒。

 

迫不及待在玄关弯腰换鞋,身后门都无暇关,猛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李小姐,李小姐。”

 

咿,是楼下保安声音,他跟上做什么,我掉了东西吗?光着一只脚我跳转身刚要答应,忽然呆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问题卡在我喉咙,不敢问。

保安领上来的人,静静站在门口,看着我瞠目结舌,职业装长裤卷起来,狼狈不堪,保安见我们认识,悄悄退走,电梯门一关,我已经语无伦次开口,想缓冲眼前的尴尬:“我才回家,换鞋。”

他点点头:“我看见了。”
上前一步,靠住门:“怎么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太晚找你不高兴了。”
咿,原来还可以这么矜贵,人家晚点找你,是可以不高兴的。我终于省得把手上的鞋子放下来,强笑:“不是,我忘记拿手机出来了。”
比画给他看:“放桌面上等你电话,结果天黑了出门,忘记拿,密码锁关上了,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没有钥匙,也找不到人开门。”
说到这里,哽咽起来。不晓得为什么,是那么那么委屈的,被一把锁欺负,天大的不甘,想好好胡闹一场。
因此带着哭腔,没有留一点分寸:“我很气,一直走啊走走回来了。”
这不晓得是表白还是解释,我忍不住要加一句:“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他瞧着我,过一会点点头:“我知道。”
忽然跨前一步,手臂环过来,抱住我的头,轻轻按在他肩膀上,脸上皮肤接触到他衬衣的表面,轻微地沙沙作响。我忍了一下,没忍住,眼泪长流,双手自然而然环抱过去,揽住他脖子,听这中年沉实的男子轻轻说:“好了好了,乖了,没事了。”
把我半扶半抱,带着入了客厅,在沙发上坐着,我赖着他不肯动,他也由我,手指摩擦过我头发,一下一下的,和耳侧传来的心跳声应和,动静有力。我身心一松,觉得暖,也觉得满足,昨天彻夜未眠,这阵子瞌睡居然上来了,闭上眼,渐渐去见了周公。身边人始终都在,意料中那突然悬空的感觉迟迟不来,于是得偿所愿,一直睡了下去。
长夜一梦,最容易不过,简直是恩赐或怜悯。上帝造人之初,一定没有想过日后这群小王八蛋,居然自行创造了夜生活这一说。
醒来时身边半幅空床,眼光游离过去,看见窗边椅上有个人,以臂代枕,沉沉睡着,初升阳光丝丝缕缕射进来,照在他额角上,这男人正在老去,像一碗清水正在蒸发。然而眉梢眼角的沧桑因不设防而亲切,应了一句话,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我悄悄起来,先进洗手间,将自己好好料理一番,换了衣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门去,打手机叫餐饮部送早餐上来,记得他上次招待我的菜单,特意叮嘱要一壶鲜榨的橙汁。
做完这许多琐事才重反身,在床上端端正正坐着,瞧住沈庆平睡觉。竟然睡得那么熟,可见昨夜熬得辛苦,想想自己其实更没道理,怎么从沙发到的床也毫无知觉。
莫非这家伙其实是资深催眠师,否则为什么我次次见他,都会有一场如同失忆般经历?
不自禁微笑,终于看到他手臂一动,头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惊醒过来,睁开眼对上我灿烂微笑,等了一分钟才悟过来似的,说:“早。”
这时候门铃响,我转出去一趟,亲自端了托盘过来,橙汁,吐司,果酱,沙拉,煎蛋。他看了一下,说好饿,站起来左右摇摆两下,权且当作做运动,随随便便地,跑进洗手间去了,经过我身边,手伸过来,在我耳朵上轻轻拉一下。背上手臂上,衣服给压得皱皱的,引得我想,这料子该如何熨法才合适,入神好久,一惊。
这当儿他手脚很快,又走来了,拉开床头架做早餐椅,望住我笑:“睡得好?”
吃一口煎蛋:“想必都好,睡得傻呵呵的,口水流出来打脏我衣服。”
我大窘:“不至于吧。”
他用叉子指右边肩膀,隐约似有湿迹:“喏,证据在此。”
既然抓了个现行,干脆耍赖:“那你干吗不推开我,反正我也睡着了。"
他埋头猛吃,胃口偏生那么好,含一口牛奶口齿都不含糊,说:“你睡那么好,我怎么舍得。”
一句话就把心都化了开去,跟那向火的雪狮子或纯植物黄油,软嗒嗒一团。我空活那么多年,不晓得怎么打铁乘热,傻傻在那里,脸上笑容收敛不住,跟盖了个模似的。
两个人把早餐吃完,沈庆平不爱浪费,点滴都饮食完毕,往后一靠,心满意足地:“好饱,是不是该上班了?”
看我点头,身上职业装也穿得那么规整,说风就是雨的,往外便走,一面叫我:“这里不是长住的地方,晚上我接你下班,给你另外去找一个房子住吧。"
这真是老派男人的习惯,还没有真瓜葛,便操起衣食住行的心来,一桩桩一件件拦上身。我怎么跟他说,我房子有,连老公都有,只是自己太没用,自说自话,便流落街头。
带笑不出声,那些事不去想也不觉如何伤神,进电梯下车库,我猛然想起:“你昨天来得那么巧,我刚好回家。”
他瞪我一眼:“什么巧,我八点打你十几个电话不通,等半小时还没消息,直接就开来楼下,看着你进大堂,才叫保安带我上去地。”
兀自还不满:“粗心大意的,我一辆车子停在正门口,看都不看就走了。”
我讪讪笑:“当时忙着伤心嘛。”
电梯门开,他自然而然,拉住我手牵出去,小心翼翼,跨过电梯与平地那道缝隙。
坐到车上神清气爽,更瞥到一个小动作--见沈氏将手机拿出来,开机,低头看良久,将蓝牙耳机戴在耳上,开始一个一个电话拨过去,显然是误了不少人来电。
我小心谨慎惯了,难免惴惴,趁他讲完一个电话的空隙,悄声问:“有事?”
这么一叉,他又开始和另一个人对答,偏过头来对我摇一摇,唇角带笑,忽然说:“阿江,帮我找一间房子,空的,市中心小区,环境要好,价钱不论,你两三天内搞定给我电话。”
收线,开始把车开出车库去,一面闲闲问我:“你喜欢住哪里?家具什么的,回头我们再去买吧。”
说不吃惊,是假的。
这个人,我认识他数日而已,来龙去脉,身家本事,一律不知,就说有缘,彼此衣冠尚整齐,再勉强,便连一夜夫妻百夜恩都摸不到边。一时间心乱如麻起来,急急忙忙冲口而出:“不要这么急吧。”
他奇怪地瞥我一眼:“这酒店公寓住来有什么好?”
看我阴晴不定脸色,起了误会,自己静了一下,缓缓说:“放心,我只是想你舒服些,你私人的事情,我不会管的。”
年纪大了,脑筋迟钝,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窘迫,最恨在无从辩解---莫非跟人说,我异性缘自阁下始,此前是清汤挂面的,花了数十年功夫招抚,心血花尽,眼泪哭干,那唯一的男人还去得无踪影。
谁信?
因此车上的空气,莫名就沉默下来。闷到我要喘息。这时候来的一个电话,跟救命一样及时。我忙忙接起来,一听对面声音,脸色立刻变了。


稍后继续,现在去开会。

我是煮饭的。。。。

白饭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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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 2006-03-01 14:35:55 第591楼

周雪亚。
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声音,并且第一时间就辨别出来,以前觉得是好本事。
可以在客户写字楼下等电梯的时候,凭身后一声早上好,立刻接一句:“李先生上班这样早?今天交通情况如何。”
人都吓一跳。
但不是今日。
我定了下心神,对方大概也颇尴尬,但很快就再度开口:“李小姐,冒昧打扰你,不过,林秦今天从欧洲回来,他感染了一种病毒,情况相当危险,我希望你可以去看他一下。”
我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尖叫一声:“什么?”
沈庆平惊诧地看着我,正遇到一个红灯,停下车来,看我脸色煞白,对着电话嘴唇都忍不住颤抖,急忙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不理他,手指抓住电话,倘若力气够大,此刻零件都已经滚出来。一字一句将周雪亚交代的事情记下,嗯嗯嗯声中,眼泪已经滚下来,在我丝绸料的裤子上的嘀哒有声。
沈庆平不再问,安静开车,转入前面路口,路边有一家海鲜酒楼,临街有停车位,他驶入停下,伸手握住我手:“怎么了。”
我惶然地看他,手心那点暖是真的,为我脸上拭泪,那么温柔。
照着周雪亚给我的病房号码,我在空军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中逡巡一圈,顺利找到了林秦。
是特护病房,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一眼已经看到林秦。
这瞬间有一句话在我脑海里翻腾,不知道如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就那么一个字一个字回荡着,像有人放声歌唱,震动耳膜。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朔到望,自圆而亏。
但,那是我。那该是我。
林秦躺在床上,手腕露出,打着点滴。他在我印象中是很壮健的男人,五官斯文俊气,但长年如一日坚持为健身房贡献会费,身上是结实的。
但眼前是瘦的。头发乱纷纷地在枕头上,脸侧在里面,被子拉到肩下,膀子上明显是塌软了。
我脸边热热的,用手一摸,有泪下来了。真是没出息。但有出息又怎么样呢。
是沈庆平送我到医院门口,注视我一言不发下车,碰上车门,急匆匆就跑进去。他人即地狱,原来概莫能外。我不奢望我伤害了他的感情,不过至少伤害了他的自尊---对一个成功的男人来说,感情和自尊心之间的博弈,后者向来是必胜的一方。我想也许从此都不能再见他,即使遇到,都成陌路。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可惜我现在没有一丝心情惆怅。
擦净脸,我轻轻敲门,不等有人应,便推门进去,这才看到床尾另有一人,正坐在小小的凳上靠着床梁,削一只苹果。周雪亚。
她听到声音,抬头看我一眼,脸色掠过忸怩,但立刻回复自然。随即便站起来,对我点点头说道:“你来了,坐一下吧。”
顺手为林秦拉了一下被子,盖住他微微露出来的脚。我心口被开水烫了似的灼痛,呆呆在那里,好久才干涩地应声:“谢谢。”
多滑稽。灵魂出窍旁观,此刻该轰然大乐。什么喜剧天才,也演不出这一刻的黑色幽默,笑容与苦胆交集。
她功力显然过于我,苹果放下,拍拍身上,很自然地交代一声:“我出去下,你坐。”
开门走乐。想数月前见她,熨帖职业装,精致妆容,一丝不苟。连发丝都一点点打理过,不给人低看机会。但毕竟刻意。现在,棉的宽松裤,白色T-SHIRT,一个夹子在后脑束个马尾。走路时腰身摇荡,竟比初见时更见风情。
要到这步田地,修炼了几多寒暑。倘若老天有眼,成精都不过分。
我摇摇头。终于可以挪动步。走到床边看林秦。他沉沉睡着,憔悴不堪,却始终不改眉目间那点阴郁气味,眼闭着都冷嘲身边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包括我。
十数年夫妻,我最后一个知道他病倒的消息。到这个份上,我才真正觉得天旋地转。
我没有唤他,私心里,有一个念头是赶快逃走。世界反正那么大,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搁置它,人生又不是千万年,混混也就过去了。
但他自己醒了。侧过来看到我,许久似反应不过来,忽然眼睛里爆出强烈火花,打点滴那只手迅速抬起,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几乎要掐痛我,听他的喉咙里传出一种干涩焦灼的声音:“离婚协议,你签了没有。”
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摇摇头:“没有,条款太苛刻,这样不公平,我不接受。”
他脸上几乎浮现出一种绝望的神色,手里越发握得紧:“李宛,你务必尽快,尽快签了它。”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场景大异寻常,这个人,再可恶,再薄情,我毕竟跟了那么多年,深知根底,不足为外人道,他并不是贪婪的人,更少为什么事情惊慌。要说林秦会因为一点婚内财产露出这样热锅上蚂蚁的神色,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信。
我用另一只手,按了一按头,蹲下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忽然眼角向我身后一撩,动作极快,几乎毫无痕迹,但我立即领会,他在示意隔墙有耳,诸事不宜。
两只手还握在一起,夫妻的肌肤,真是熟悉得如同自己的---但是试问诸君,其实又有几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手,掌心纹路几何,指甲生长多快?几时会起倒刺?
他慢慢张开手掌,手指交叉起来,我手很小,他的大,以前这样拖着走路,常常会把他夹痛,但抱怨归抱怨,也未曾因为痛而干脆摔开过。
本来都是冰凉的,握了一会,慢慢就暖起来了。我含泪低下头,猛然之间,他一把把我甩开,以一种极疲倦的口气说:“你不用来看我了,我不想见你。”
我惊怒交加,然而抬眼的瞬间,仍然看到他那飞快的示意,电光石火,若不是经年朝夕相处的经验,几乎看不出来,我霍然而起,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厉声说:“你休想我就这么算了。”
要说出摸棱两可的台词,也不是容易的事,我有心发挥多一点戏份,奈何天资有限,只好补了一声颇凶狠的“哼”,转身就走,伸手开门的瞬间周雪亚同时推门而入,真正以女主人的口气说道:“怎么不多坐一下?”
我一把搡开她,急匆匆走开,听到她在身后喊:“李小姐。”
回头看她,那张秀丽脸相强装着平淡,下面汹涌的,当然尽是得意。缓缓说道:“李小姐,欢迎你随时来看林秦,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做人何苦去那么尽,无非是报我当时三生一杯咖啡的仇。不过,EVERY DOG HAS ITS DAY。也不见得就天长地久。
林秦的眼色,仿佛将我拉回了和他一样的阵营,有一个我不清楚,但是他愿意和我共享的秘密在,即使两个人的关系中不再有爱情,也还有托付的信心。
我晓得自己天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林秦也真是厉害。一面匆匆,弹指动静,照样可以控制我的情绪心态,于股掌之间。但是,倘若情愿,有什么救赎?
我看着周雪亚,叹口气:“周小姐,我生平最恨医院,更恨在医院照顾人,倘若还有选择,我最恨在医院照顾一个我不再在乎的人,我来,不过是为自己。”
临去前我向她笑笑,不是不欣赏那点被反击后些微恼怒的神色:“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他可不好伺候,辛苦你了。”
扬长而去,似数月来第一次有如此爽快感觉。站到医院外阳光下,我静下来细想,林秦到底有什么需要如此紧张,立刻成为了我全盘担心的事情。
职业的天性,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要去找资料。知道越多,越能够镇定,即使反复无常,中途屡变,也不紧要。最怕眼前一抹黑,等人发落,不知是吊是斩。
反复考虑林秦短短交代,眼角神情,我扬手打车,公司写字楼名字已经到了嘴边,蹦出来的却是家的地址。
那个家,我许久没回去,顾不得和保安寒暄,直撞上去,钥匙插进去一转,竟然动弹不得,我第一个念头是里面有人反锁,但右下角牛奶箱里一天天累计的牛奶瓶堆得要冒出来,显然久无人住,那么,是换锁了。
低头细细看,不出所料,换的是类似的锁,我的钥匙还插得进去,我那股心气已经到了喉头,今天不达目的,就杀了我也不会甘休。
将钥匙左右左右一阵扭动,咬紧牙拼命一拧,没动静,再来,终于里面传来啪一声响,断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手上也给勒出深深一道口子,隐约见血痕---少年时候见街头不良少年打架,有人将钥匙插在手指中,四处挥舞,人闻风辟易,原来是真有威力。
将钥匙弄断,我反身下楼,要保安帮我找开锁的:“出差几个月,钥匙久不用, 原来都要坏的。”
他半点怀疑也无,立刻帮我打电话,找了楼盘物管相熟的开锁工匠来,竟然是个身高体壮的瘸子,两道八字眉,颇有杀气。拖好大一个工具箱,慢腾腾过来,那箱子放在一个推车上,也是他依仗,也是他伙伴。到楼上一检查,看我一眼,说:“断了?”
我点点头,矜持地在站在稍微远的地方,姿势优雅,并不显得特别急切。
他沉吟一下,开箱子,拿出工具来,有条不紊开始拆,楼道里灯色沉沉,两道微微的影子印在地上,沉默无声显得特别天光日长,只有清晰的工具与零件碰撞声。
这位开锁匠忽然开口,慢条斯理:“换了锁,不知道?”
我微微一惊,那口气分明是盘问了。
不相干的人,还是要掩饰,不然怎么样,把伤心事编成曲来唱么。
于是一耸肩:“是啊,我大头虾,出差几个月,走的时候还是拿的旧钥匙。”
他看看我,挎一个小坤包,高跟鞋,不似出差刚回来的样子吧。为什么人人在这世界上,都靠好奇调剂自己的生活呢。
幸好他没有再问下去,手里一刻不停做活,不过七八分钟,整个锁拆了下来,取了那个断钥匙出来,又把锁装回去,收了我六十块钱。一言不发,拖着箱子,一瘸一瘸走了。
我目送他转过电梯角,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口长气。谁说当贼做盗不需要勇气和智慧?
进得门,先吓了一跳,上次回来,心事成灰,但房子是整洁清爽的,处处有收拾,一尘不染,比我当主妇时还规整些,现在?是不是真的遭过贼了,所有能翻的地方都给翻出来,储藏室里过冬棉絮与被褥都拖在柜子外,卧室里更是惨不忍睹。
我瞠目结舌四处逡巡一遍,脚一软,坐倒在客厅与阳台交界处那两用矮柜上,身下一硌,就手抽出来看,是我和林秦的合影,镶嵌在水晶镜框里,做成永久密封的,抽不出来,于是被谁狠狠摔碎了,相片面上纵横交织的裂纹,蒙尘积污,狼狈无比。
我用手擦开一块干净地方,仔细看,是,这就是我的婚姻了,给人凭空掼在地上,再踏上许多脚,脏到不堪,也不能再拿出来见天光,可是,里面那两个人,都还是在一起。他到世界尽头,想必也要记得我,最危险所在,也不会忽略我。
可以破坏,不能毁灭,这样的信心,来自漫长时间,却无爱情无关。我小心翼翼把相框放下,深深呼吸了两下,打开阳台门,让风透进来,吹荡封闭空间中的沉闷味道,一边仔细查看四周。

谁进来翻的,怎么进来的,找的是什么,找到了什么。

有十年不看侦探小说之后,自己来当福尔摩斯。不是轻松活。做人那么多年,我不算太自立,工作是不论的,其他方面,向来希望有人来推档,有时候找不到人,便忽略或退缩,也没遇到什么大损失。

但现在,无人可托付时候,自己原来也是可以靠住的。

我先去看家里的对讲机。家家都有的可视对讲机,我家的特别贵,贵在有全屋防盗的功能,倘若开启,那么无人在家的时候有任何活物闯入,都会留下红外线照片。我上次回家时候,顺手开启过,看有无用。

去看,储存部分空空如也,是被关掉还是被抹掉,无人可解。

我叹口气,再去书房,那里有我和林秦共用的保险箱,放护照,证件,珍贵首饰,有时候有暂时存放的大笔现金。

决定离婚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拿走大半,留下的无非是一些债券,基金的合同,现在打开来看,里面其他没有,倒看到几只蟑螂蛋----卷荡一空后再没锁过了,曾经承金纳钻的所在,金贵不过在一把锁,看如今折堕。

卧室还有一个隐藏抽屉,放贵重东西的,估计也不用去看了,倘若还有东西在,才是有鬼。

我看了一周,心情越发乱,一无所得之余,报警的冲动真是越来越强烈,站在电话前已经要拨号,忽然看到来电显示上。有一个熟悉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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