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中的糖果 作者:邓安庆

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代序

文菲

邓安庆,祝你好梦!

邓安庆是我表弟,我们的母亲是亲姊妹。邓安庆今年32岁,我也32岁,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

邓安庆在“豆瓣网”上的ID原来是纸上王国,后来改回本名,这个ID说起来也有几年了。印象中,头两年很清淡,这两年很闹热。因为豆瓣,他出了一本书,又一本书,也算是实现了他的文学梦。对,文学,这是他全部的理想所在,为此,他付出了他的所有。他写的东西怎么样,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每次写出了新东西,我就来这里老老实实地评论,推荐加广播,这也算作老姐的一点儿支持吧。

从初中、高中,到大学,再到现在毕业八年,这十多年里,每次我们见面,他必然谈论文学。当他谈论文学的时候,我就只有听的份儿。平常,他是不可爱的,也只有在讨论文学的时候,他会娓娓道来,会抑扬顿挫,会口若悬河,会手舞足蹈,这时候的他是泛着金光的。他能在文学这条路上一直走下来,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因为我所知道的他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从不吼人,从不说脏话,不议人是非,不强人所难,凡事不坚持己见。假设说他不喜欢吃苹果,你好言好语地劝他,他会吃的。

现在想来,他早在少年时代就显示出汉语言文字方面的天分。比如说,他初中就拿了稿费,获得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的表扬,这在我们那样的村子里是非常轰动的一件事情。因为小孩子写的字变成了钱,人们觉得很神奇。又比如说,他成绩很差,除了语文。那时我们在同一个年级,不同的班。有一次放了学,我看到他在路上哭得双眼通红,后来才知道他数学考了13分,也许是31分,记不清了。总之,语文是他的骄傲,救他于水火。

他那时候过得很苦,父母常年在外种地,他寄宿姨娘家,当然,也就是我家。我们家族是一个特别沉默的人群,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接近于冷漠。虽然我们没有排挤他,但他是一个生性敏感的人,总好像被欺负了似的。那三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后来看了他的一些文字,才知道他很痛苦。但他又是一个特别善于自娱自乐的人,所以想来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精彩,因为我看到好些那时的时光在他的笔下凝结成了文字。

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创作,写的东西以诗歌和杂文为主。诗歌的话,主要是一些关于友情和自然的,每次写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叫我读。我读了每次总忍不住告诉弟弟妹妹,然后我们一起取笑他。因为那些诗歌真是太大白话了。杂文呢,那会儿写的杂文想来他都不好意思看了,都是些生硬而且稚气的东西,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老头子,说着些老气横秋的话。总之他不是个聪明孩子,也并非才华横溢,主要是靠自己的琢磨与观察,还有他的天性也是很文艺的。我们那个村子在长江中下游,我家往南走个一二百米就到江边了。那里有杨树林、芦苇林什么的,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我们走在河滩上,哪怕是一条简单的水流,他也能编出许多话来,什么两国交兵啊,什么水田房子之类的。

还有一件事,大概初一的时候,我们的外婆去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外婆出殡的时候,我和妹妹一人拿个纸糊的仙鹤走在仪仗队前面,还嘻嘻哈哈地觉得挺好玩的。而他,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他那个哭呀,并不是那种夸张的哭天抢地,而是眼睛红肿着,泪水哗哗地像河水一样冲刷着他的脸庞。那一阵子,他每天就哭啊哭的。我都觉得十分不能理解,因为外婆有两个孙子与她生活在一起,而他只是个外孙,也没有与外婆生活在一起。我想,可能是那种气氛感动了他,还有死亡,或许那时,对于人生他已有了许多思考。

到了高中,我们依然同级不同班,但我们都选择了文科班。一二年级的时候他还逍遥着,毕竟他的语文实力在那里。到了高三,有了升学压力,那时候我学习压力特别大,跟他几乎零交流。只记得有一次课间,我们都在四楼走廊休息,看到他在一楼花园里散步。那时正是春天吧,刚下过一场雨,落了满地的迎春花,明黄色的。也有些别的不知名的小花,红的紫的,他一个人坐在一棵垂柳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的那些女同学都窃窃私语,觉得他奇怪。那时候我真不好意思承认我认识这个人,作为他的表姐兼朋友,一生中这样的时刻还真是不少。

他就是那种奇怪的人,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说跟别人不一样的话。高中时代,他主要写了一些小说与散文。我依然是他的忠实读者。我不喜欢他写的小说,作者立场太明显了,用力过猛,总觉得很煽情,不喜欢小说的结局。而他的散文,我一直都是很喜欢的。他写散文,选材都是些极平常的生活场景,却在他的笔下产生了诗意。哪怕是屋前屋后那几只母鸡,他也能整出一篇文章来。这些文章大都自然朴素,柔软清新。有时,我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觉得自己也会写,但真正提起笔来,我却写不出来。因为他花了很多时间琢磨他的写作对象,而且他已经有过大量的练习。

大学,他自然选了中文系。那时候他给我写了一些信,我都还留着。这些信都写得十分工整而优美,大都是些散文。不外说读了什么好书、认识了什么人、去了哪些好地方等。往往五六页一口气读下来还觉得意犹未尽。他的字写得很秀气,像个姑娘。如果说初中他是一棵希望的种子,高中差点儿夭折,而大学,他终于发芽了。脱离了应试考试,摆脱了分数排名,他在文学的天空里自由翱翔。从那些年的信件、电话还有过年见面的会谈中,我感觉他整个人都活了。一种由内而外的鲜活,他的生活是丰富的,他的言谈是鲜活的,他的认识是美的。每次他都能给我带来一些新的思想、新的想法。当然,所有那些生活啊、言谈啊、认知啊、思想啊,都是关于文学的。他一直是我认识文学的一扇大门。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有个邓安庆,爱看书,会写文章。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最初那几年他仿佛吃了很多苦,找工作很难,好不容易找到的,都与兴趣无关,也干不长久。生活困顿,到处奔波,没有学历,不被承认,这些他都没跟家里人说。只是偶尔跟我提一下。那一阵子我感到了他的消沉,文学也不怎么说了。直到我读到他的《柔软的距离》,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默默地坚持。他心中有一个梦想,一个关于文学的梦想。这梦想是他的明灯,于现实的生活中指引着他,让他找到方向,生活的方向,生命的意义。他说,感谢豆瓣,在这里,他认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人。有许多人跟他谈论文学,有很多人喜欢他写的东西。

现在,他去了一座喜欢的城市,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工作之外的时间就看书写字,生活简单自足。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会去想活着是为了什么。而邓安庆,他就喜欢琢磨。他热爱这个世界,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在自己选的这条叫做文学的路上奔跑着,纯粹而决绝。一开始,我有些伤悲。因为我的表弟,他跟别人不一样,一把年纪了,不想什么房子车子老婆孩子。我以为文学是他的一个梦,就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他们也做过文学的梦,做着做着就醒了。现在看来,邓安庆很享受,他没有要醒来的意思。那我祝他好梦。

2015年11月11日

亲人记

归去来兮

小时候姑姑常来我家,吃了晚饭就住下,住了两天就又沿着长江大堤走回去。来的时候,会从青布包里掏出苹果或者梨子来,专给我吃。走的时候,哭,站在我家茅厕边上的杨树底下哭,哭到最后像是打嗝,一只母鸡不耐烦地从柴垛上飞了下来,她吓了一跳,哭声噎住了,低下头抹了抹脸,就沿着田间小路爬上长江大堤回去了。她头发稀疏,黄牙齿,大门牙断了半截,手臂青紫,我看了忍不住躲到房间里去。有一次,父母去了长江对面的江西种地去了,我刚放学,从小学一路走回来,就有大伯说:“快点儿回,你家里来亲戚咯。”我撒开腿往家里撵,远远地看见她站在我家的豆场上,冬天的风把她的头发吹起,露出红黄不均的头皮,她把我搂起,摸摸我穿的单褂:“你为么子穿这么少啊?”又看看我穿布拖鞋的脚:“你没得棉鞋穿吗?”我吸着鼻涕说:“妈妈冇告诉我在哪儿。”我忍不住看了又看她青肿的嘴角。

姑姑给我做饭,又给我烧青艾水泡脚,还给我脚背和手背上的冻疮抹了药。她在我家的堂屋走动,问我爸爸、妈妈离开家多长时间了,又问我一个人在家里怕不怕。我说怕的,打雷的时候轰隆隆的,还有老鼠跑来跑去。她揉搓着我的脚,要我在滚烫的水中多泡泡。我泡脚的时候,她又去我家的米缸看了看,没有米了,也没有面了。她像是房子着火了一样,慌张地跑过来:“你这几天吃的么子?”我说:“屋里有红薯和土豆啊,我煮了吃。”她坐在板凳上,又搓起我的脚背,搓着搓着掉眼泪,抹了抹眼泪,又继续给我搓。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的床下有了新的棉鞋,还有新的棉袄,穿上后暖和极了,还有姑姑给我端来的米汤,也被我一口气喝光了。

大我十几岁的表哥第三天来到我家,姑姑站在豆场上挥着手让他走:“告诉那个老祸害,我不会回去的!”表哥隔着几米远,细细地叫道:“妈嘞,屋里不能没得你。”姑姑扭着头不看他:“不回不回!老祸害不死,我要给打死。”表哥继续细细地说:“妈嘞,我们都批评他了。他不敢咯。”我站在灶房的门口看着他们一对一答的场景,姑姑干瘪的脸颊簌簌地抖动,红肿的手在空中劈切着什么,而表哥缩着大而敦实的身子在姑姑边上打转。到最后,姑姑让表哥去村里买了肉、排骨、莲藕和一袋米来,给我做了晚饭,又多做了好多菜。我说太多吃不完,她说:“你明天、后天把菜热热就好了,别喝冷水,实在饿了去我那里,晓得啵?”我点点头。她收拾好东西,表哥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我站在路口看着他们离去。走着走着,姑姑突然又转身过来:“你到我屋去吧!”我摇头:“我还要上学啊!”她点点头,从她上衣的兜里掏出手帕,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有钱,“这是十块钱,没米了就去村里买,晓得啵?”

有时候姑父沿着长江大堤下面的村庄收破烂,也会到我家来。那时我正站在板凳上拿着锅铲炒菜,他就站在灶屋的门口笑眯眯地看我。我回头见是他,叫了一声,他黝黑的脸上更是笑意满满。我不愿靠近他,因为他身上很脏,带着垃圾的臭气。他抽着劣质呛鼻的烟,不断咳嗽,咳咳一口浓痰吐到豆场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害怕他。姑姑来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来过。他来的时候,姑姑也从来没有来过。他们像是故意相互错开。唯有一次,他们相聚在我爷爷的葬礼上。爷爷的棺材放置在老屋的堂屋里,大伯、二伯、我父亲守灵。姑姑站在棺材边上喊:“我今早晒衣服,你都冲上来打我一气。”她把手臂上的瘀伤亮给她的三个弟弟看。大伯说话了:“大哥你这要不得!”姑父摊开手掌说:“她从嫁过来,就对我父母不好。对我也不好。”姑姑趴在棺材上号啕大哭起来:“你是个畜生!我早不想跟你过咯。”姑父蹲在老屋的门口:“你对我从来都不好。”大伯站在他们中间:“老两口不就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过一生的嘛!”

爷爷死后,姑姑很少来。她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皮肤病,头发掉光,皮肤如生鱼鳞,奇痒无比。过年去她家拜年,她缩在表哥家的偏房里,初初看去,她身体裸露出来,雪白亮眼,再近看,皮屑落满了衣领,连眉毛也没有了。我内心泛起一阵恶心感。她从竹椅上站起,喊我的名字,我且答应且往后退,匆匆说了一句新年好就跑掉了。远远地,她在喊我,我站在路口回头,她手上拿着苹果和饼干让我拿着吃。我摇手说:“不用咯!我还要去拜年!”说完跑走了。再一次她到我家里来,是表哥的缘故。姑姑与姑父长久的争吵,大表哥压抑多年的怒火爆发了,他冲到姑姑的厨房,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砸碎了。夜里我们都睡着了,听到敲门声,爸爸起床刚一开门,姑姑一下子就坐在堂屋地上,拍着心口,痛得呻吟。爸爸抱着她,拍着她的背部。好久姑姑才缓过气来。我给姑姑端了杯水过来,姑姑的手抖得拿不住,手上的皮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又一次难以抑制自己的恶心感。

那时,姑姑在偷偷地哭。

爸爸是毫不在乎这些的,他抱着姑姑问长问短。我想起爸爸说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姑姑就出嫁了。爸爸在家里饿得没饭吃就去她家,姑姑把家里仅有的米都煮上了让他吃。后来爸爸中风了,天天坐在豆场上,毫无生活下去的意志。姑姑依旧从长江大堤那边下来,走到我家豆场上,叫了一声:“弟儿。”爸爸抬头,愣愣地看她。姑姑又喊了一声:“弟儿。”我们站在边上好奇地看着他们。爸爸突然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姑姑几步走过来,搂着他,哄着他:“哭么子啊。莫哭啊。”说着自己也哭起来。她没有眉毛的脸红扑扑的,脸颊没有皮肤的保护,都有些发皴。她住下来,陪着我爸爸去打针,又喂药给爸爸吃。她不再那么矫健地抱起一袋棉花送到阳台上去,她的步伐迟滞,眼睛老是像蓄着泪水,风吹了吹就出来了,抹了抹又出来了。

姑姑的笑是在她说起自己的孙子、孙女时绽开的,大表哥的子女争气,都考上了我们当地的重点高中,说不定他们都能上名牌大学,甚至是清华、北大。她说着说着,瘪着牙齿落光的嘴唇,微微仰着头。我坐在她的对面,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她向我扬扬手:“我叫他们向你学习!”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她那时皮肤病好了大半,而我跟她却再难亲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丝温柔的气息,轻轻的,柔柔的。我正在看我的书,突然感觉头上有人在摸,姑姑的手又拿了起来:“你要多吃肉!还是这么瘦!”我喏喏地答应着。她一步一颤地进了堂屋。过完年她又一次来时,却是来借钱的。大表哥的孩子得了脑病,休学在家,四处求医都没有效果。那孩子逐渐变得谁都不认得了,智力下降到只有几岁小孩的水平。她绞着手站在堂屋中央,爸爸把五千块钱塞到她手中时,她嘴唇哆嗦,不知在说着什么。爸爸喊一句:“姐嘞,没得事的!”她恍恍惚惚地没有反应,爸爸又喊了一声:“姐嘞,都会过去的。”她从兜里取出手帕,还是当年那条,白底兰花的,把钱裹上一层又一层。我推着自行车,带她上了长江大堤,送她回家。

因为修路,我家门前的那几棵杨树都给砍了,水泥路绕过我们家的豆场,这样我们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能直接看到长江大堤和麦田。而姑姑再也不能走过来了。她走不动了。我跟哥哥过年去看望她,她勉力而为地一定要送我们出来,我哥哥掏出几百块钱塞给她。她推了过来,我们又推了过去。大表哥的手在打工的时候断掉了,而大表哥的儿子病情越发地重了。我们往前方的路上走时,我忍不住再回头看,姑姑佝偻着身子依旧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手上的钱还在攥着。我说:“姑姑嘞,进屋啦!起风了!”她向我们挥手:“你们路上小心啊。”我不敢再回头看她,匆匆地离开。

大学毕业我去到外地工作,一次跟爸爸说了几分钟的话,正准备挂掉,爸爸说:“你姑姑去世了。”我没反应过来,再次问爸爸。爸爸说:“前天去世的,在床上躺了半年,最后吃不下去任何东西,饿死了。”挂了电话,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拎着从菜市场买来的大白菜、豆腐、鸡蛋、五花肉,去我的租房做晚饭吃。锅烧干放油,刺啦啦地响,米饭的香气从电饭煲潽出来。我忽然想起姑姑那次做的饭真香,她给我烧了红烧肉,还炖了莲藕汤,她把米饭给我端到桌子上来,她说我:“你莫急,慢些吃,莫噎住了。”我记得当时她做的每一个菜,说的每一句话。我把做好的菜放在桌子上,洋溢出来的饭菜香气扑鼻,忽然心口一阵生疼。

爸爸说她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大小便失禁,我不敢多听下去。姑姑死后半年,大表哥为瘫痪在床的姑父去池塘洗东西时淹死,再过三个月姑父去世,再过两个月大表嫂自杀身亡。这些姑姑都不会知道了。那次从长江大堤上骑自行车送姑姑回家,她细瘦的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江风吹落防护林的枯叶,哗哗如落雨,沿路的村庄都沉在暮色中。姑姑说:“你要多吃饭啊。”我在前面答应着。到了她的村庄,我停好车,扶她下来,看着她沿着泥路走下大堤,融到村庄的黑暗中去,狗吠声此起彼伏。而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2013年10月15日

姐姐们

绣红

高考结束后,我决定去上海找我哥。在此之前,我感觉自己一直被困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县城里。我哥在上海宝山区的一家温州人开的机械厂做技术主管,我去的话,自然希望他能好好带我在上海玩一玩。然而,并没有。他每天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双休日都在厂房里处理各种技术故障,我只能在他的住所里看看电视。说是住所,其实只是机械厂行政人员办公室用塑料板截出来的一个小间,只能放一张床,一个电视柜。白天哥哥去厂里上班,我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墙壁,能听到办公室里人们的说话声和走动声,还有远远的机器轰鸣声。我不敢乱动,电视也不敢看,生怕影响了他们,只好躺在床上看书。窗外炽热的阳光照进来,看门人的媳妇在水龙头下面不紧不慢地搓洗着衣服,时间极为缓慢地流逝。早饭、午饭都是哥哥从食堂里带回来的,我坐在床上吃,哥哥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靠在门口抽烟。他问我:“是不是待烦咯?”我没吭声,默默地吃饭,停顿了半晌,他又把我吃完的饭盒接过去:“晚上带你去找大姐。”

出了哥哥上班的厂区,还是厂区:塑料厂,玩具厂,食品厂,木材厂。一条巷子走下来,耳朵边是各种机械运转的声音,到晚上每个厂里都是不歇工的。出了巷子,迎面是一条发黑发臭的沟渠,两侧都是一人高的红砖墙壁,路旁的行道树叶片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穿过铁道口时,我在一片破烂的临时建筑间隙,看到宽阔的马路和亮着灯的居民小区。那边才是上海。我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我要去的那边,有高耸亮丽的楼群,宽敞繁华的街道,还有穿着整洁的人群。但哥哥继续骑着车,带着我往这边的厂区迷阵里穿梭。在路上,哥哥告诉我,大姐一家原来在无锡开店,没有赚到钱,听说他在这里便找了过来。哥哥帮她一家在这附近找到住处,大姐夫天天去上海市郊运菜,大姐在菜市场租赁了一个菜铺卖菜。“才来的时候,穷得要死,租房都租不起,还是我借了钱给他们。”哥哥一边骑车一边说,“鬼晓得他们为么子混成这个样子。”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U字型楼,水泥墙面,没有刷灰,住了大概三十多家,花花绿绿的衣服挂满了走廊。天井只有一口水井,早围满了人,洗衣、洗头、洗澡,带着泡沫的脏水在水泥地面上四处流淌。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一路呼啸地从二楼冲下,后头有他的家长拎着扫把追打过来,嘴里骂的话是方言,我也听不大懂。但我一下子听到了大姐响亮的声音,“娘个×的,我说给他一块九一斤,他非要给我磨一块七。算完账,我一看,好咯,他偷了我一颗大白菜,我都冇看到!”她正提着一桶脏衣服从底层的一个门口往水龙头走去。很多年不见她了,她本来矮壮的身体现在变得肥胖起来,穿着短袖的手臂肉都在下垂,也有了肚子,但走起路却是一如既往地虎虎有生气。哥哥推了我一下,我喊了一声:“大姐!”她扭头看过来,连呀呀了几声,把洗衣桶搁下,速速跑过来,“你么来了嘞?长这么高咯。还冇吃饭吧?”一连问了好多问题,哥哥说:“冇吃,等你做饭咯。”大姐胖胖的脸笑得漾起来,“没得问题,想吃么子?”

这里不是我想看的城市,对面才是。

说实话,刚进大姐的租房时,我想立马把腿缩回来转身逃开。先是一股刺鼻的恶臭扑杀过来,害得我差点儿窒息。哥哥像是知道我的感受似的,便说:“这栋楼后面是化工厂,味道有点儿大。待长就习惯咯。”大姐笑着说:“是咯,我都没得感觉了。起初来时,闻得要作呕。”我这才进去。房间十分逼仄,十平米的样子,一盏灯泡悬在没有刷灰的水泥天花板上,释放出昏黄的灯光。一张大床,大姐的女儿婷婷和儿子欢欢正在打闹,被子都落到地上了。大姐过来,“两个孽畜嗳,你们要折磨死我,是啵?才洗的!你庆儿舅来,还不快叫!”婷婷和欢欢怯怯地叫了一声,就缩在被窝里悄悄玩。一张饭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筷,靠走廊的窗边灶台锅也没洗,盐袋、陈醋、料酒、筷子篓都混乱地放在一起。几个人站在房间里,显得分外挤,我又走了出去,才大口大口呼吸。大姐打电话给大姐夫,让他买肉买鱼,菜是不用买了,反正今天没卖完的菜还有的是。

大姐做饭是把好手,这点我从小就知道。她是我二父(即二伯)家的大女儿,在她之下还有一个小她四岁的二姐,小她七岁的三姐,小她十岁的大弟,小她十二岁的细弟。二婶经常在地里和家里忙得昏天黑地,大姐就成了她的得力助手,煮饭这样的事情就归她操办。租房一开火,油烟立马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我们站在天井都呛得不行。大姐隔着窗子一边做饭一边跟我们说话。大姐夫回来就脱了上衣,打着赤膊,从租房外面的小卖铺买来几瓶冰镇啤酒,大姐见到说:“我两个弟儿不喝酒的!”大姐夫笑笑,“大热天,喝点儿酒解解凉嘛。”哥哥也忙说:“没得事没得事。”天井陆陆续续有人搬出来座子和折叠椅准备吃晚饭,有人用浓重的河南腔普通话问:“绣红,你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呀?”大姐也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煎了个鱼,炖了排骨汤。”还有人把电视机搬出来搁在水龙头边上的石台上,看连续剧,一帮小孩都挤了过来,婷婷和欢欢也跑了过去。我说:“大姐,这儿真像是俺乡下。”大姐一头的汗,“是的咯,每天跟过年似的。”

我们也在天井吃,椅子不够,姐夫搬来了几个纸箱子摞在一起,翻过来坐上去,大姐蹲坐在小板凳上,仅存的两个塑料椅子让给了哥哥和我,婷婷和欢欢直接站着吃。大姐不断地给我夹菜,“瘦得跟猴儿似的!”又问报了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我说读文学专业,大姐点头笑说:“几1好的,你跟三多一样,从小到大都喜欢写东儿。”(三多是我三姐)大姐夫跟哥哥喝得满脸通红,此时他也笑着说:“我其实小时候也会写作文的,老师还夸我嘞!”大姐拿筷子敲他手,“不要脸的,莫在我弟儿面前逞能。”大姐夫又继续说:“要不是后面屋里困难,我把书读下去,现在也是个大学生。”大姐啧啧嘴,拿眼瞟他,“你就晓得说个没用的。今天你去拿菜,钱么少了十块嘞?”大姐夫结巴了一下说:“我么晓得,兴许是你数错咯。”大姐又拿筷子敲他手一下:“你肯定又去买烟咯,我还不晓得你。”大姐夫硬撑着说:“冇买!肯定是你搞错咯。”大姐不理他,又给我夹菜。隐隐约约有风来,沉闷湿热的空气略微动弹了,化工厂的气味也随之压过来,我又一次感到恶心。

回去的路上,月光清朗。有流水的声音,虽然那只是一条臭水沟,也让人感觉回到了乡间。一片片黑灰色厂房的上空,纤薄的云丝托着半圆的月亮。路过的一个个小厂子,厂房门口漏出一片片白光或黄光。没有虫鸣声。我跟哥哥说:“我想起了你跟大姐小时候的一些事儿。”哥哥让我说,我便说了一些。哥哥大我七岁,大姐大哥哥两岁,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从我有记忆时起,他们成天都是在一起玩的。她那时候与其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不如说是个假小子,头发理得短短的,矮矮壮壮的身子骨,比之于我瘦长的哥哥,更像是个小男孩。一旦打起架来,哥哥看起来高大,其实性格太面,不敢耍狠,人家控住他的肩头,他只能呀呀呀埋头哼着。大姐冲出来,对着那人屁股就是一下,那人摔倒在地,她就补上几脚,口吐唾沫,拉上我哥哥就跑。哥哥日后说起这些事,笑说:“打架么能这样打,打架也要有打架的规矩。她不管,只要能打赢就乱来。”

家里的事情忙完,她就来我家找我哥,然后伙同其他几位跟他们一般年纪大小的人玩。他们在我哥哥房间打扑克牌,输了的人脸上贴纸条,钻桌腿,大姐经常是输的那个。她脑子没有我哥哥他们转得快,常常是慢半拍。作为一群人中唯一的女孩,大家也有些故意地捉弄她。哥哥说那时候他们常串通好,让大姐输。大姐很久都没有发觉,输了也从来不耍赖,贴纸条就贴纸条,钻桌腿就钻桌腿。我常常能听到她响亮的笑声。她常常为了一些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的事情笑起来,比如说我哥哥打了一个喷嚏,或者跟他们一起玩的毛头打了一个响指,她都会突然地往前一扑,头低下,笑声响了起来,一开始就力道十足地在房间里回荡。其他人开始都有些莫名其妙,渐渐地大家也跟着笑起来。大家一笑,她笑得更凶了,捂着嘴,都出眼泪了,还是笑,笑得拍自己的腿,又去拍别人的腿。大家都笑停了,她也笑停了,隔了不到两分钟,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又一次笑得不可抑止。二婶为此特别恼火,每当她笑时,她总会跑过来骂道:“女伢儿要有个女伢儿的样儿了!么人像你这样坐没坐相,笑没笑相!”大姐便绷着脸,极力忍住笑,可是嘴角一直在抖,一等二婶走开,就像放开闸的水一样冲出一波波笑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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