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残》

楔子

在医科大学上学的那几年,做过几次内容雷同的怪梦――梦见我成了上帝。并不是说变成宗教画中那个高鼻深目、一袭麻衣的上帝模样,而是有了上帝的目光,能高踞在云端俯看尘世众生,包括那个叫许剑的医大学生。

这当然是教马列哲学的张上帝害的。张上帝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男人,其貌不场,不修边幅,他的毛衣袖口和下摆总是散了边,散落的毛线如流苏一般,他就拖着这样的流苏为我们上课。课堂上他口不离上帝,故在学子中落了这个雅号。他的话被我们称作“上帝语录”。

在大学里教马列哲学是件不讨好的事,但张上帝却因其不务正业而在学生中极受欢迎。在课堂上,他除了该讲的课本内容不讲外,什么都敢讲,天上地下,无所不包,还常常有一些比较异端的观点。他上课的习惯动作是:身体微向后仰,脊背靠在黑板上,两手在胸前一左一右地抿着他的老式围巾(冷天)或虚拟的围巾(热天),慢声细语、从容不迫地开始他的胡侃。经常是下课铃响时他才匆匆让大家翻开课本,说:

“快,咱们把课本内容串一下。”

同学们很欢迎他,但对他的拖堂有怨言。张上帝从善如流,很快改了他的教学流程。以后上课时,他先用三五分钟时间把授课内容匆匆串一下,然后合上课本,笑眯眯地向讲台下俯过身子:

“现在咱们开始?”

下边哄然同意:“好!开始!”

这位口不离上帝的人其实根本不是宗教狂,而是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非常彻底非常纯粹的那种。对这几代的中国人来说,“唯物主义”这个词天然带着褒意,但聆听了张上帝的教诲后我有一个感觉:过于彻底的唯物主义比较可怕,有点无君无父的味道。比如张上帝说:

“男女之爱,父母之爱,这是被诗人讴歌了几千年的东西,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但实际上,它们既不神秘,也不高雅。男女之爱只不过是上帝为完成生物的两性繁衍所设的诱饵;父母之爱的本质是自私的,只是为了通过后代把自己的基因永远延续下去。以上的解释是从进化论的远因而言,若从物理学的近因来看,那就更平凡了,‘爱’只不过是由激素、神经通路所完成的一套程序,与电脑下象棋的程序并无本质区别。科学家做过实验,为雄鼠――听清了,是雄鼠而不是雌鼠――注射雌性激素后,雄鼠立即充满母爱,满洞乱跑,啣草作窝,一副好母亲的作派。”

想起我身受的父爱母爱,觉得张上帝很可恶。他亵渎了我心中最神圣的珍藏。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台下的少男少女:“你们这些思春期的少男少女呀,你们看见漂亮的异性就心跳加速,肌肉战栗,你们渴望着异性之爱,认为那是天下最可贵的东西。但实际上你们都很懵懂,你们陷于过程而忘记了终极目标。爱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就是找到生命力强悍的异性基因,与之结合,从而把自己的基因尽可能持久地延续下去。”

男生们哈哈大笑,女生们红着脸笑。有人悄悄地呸他。

他还说过:“科学远不能说已经认识了人体自身,但至少已达到这样的阶段性结论:在人体包括大脑中,根本没有诸如灵魂、精神、感情、智慧、直觉之类实体性的存在,它们都是由普通物质所派生的,是由复杂的物质缔合所表现出来的高层面的东西。精神高于物质,但又完全基于物质。你我的精神行为都在冥冥中受自身物质结构的制约。所以,我们只是一群跳跳蹦蹦的提线木偶,身后永远有一束细线牵在上帝手里。”

用他的话说,科学助唯物主义战胜了唯心主义,但人类仍然臣伏在上帝脚下。

他口中的上帝并不是神甫(牧师、阿匍、拉比)所说的那个“他”,其实只是一个方便的人格化代称。他也常使用一些同义词:造化之神,大自然,自然之道,进化之道,客观上帝,等等。

上帝语录:

“要学会以上帝的目光看世界。跳出你的皮囊,跳出人类的圈子,翱翔在尘世之上,想象着你已经经历了多少亿年的沧桑。按我的话去做,你肯定会有一种全新的体验。你会透过粉繁的外表看到事物的深层脉络。当然,你所看到的真相可能比较残酷,对此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曾试着照张上帝的话去做,于是我有了前述的那些梦境。确实是全新的体验:我(上帝?)翱翔在尘世之上,平淡地俯看我(许剑)在尘世中的生活:吃喝拉撒睡、追逐异性、梦遗、找工作、嫉妒、做白日梦……许劍(我)活得很投入很认真,但上帝(我)却怜悯地注视着他背后的提线。

说实话,那时我们乐意听张上帝的胡侃,都是带着胡闹的心态。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太枯燥太紧张,听张上帝的胡侃权当是课间休息。内心里我们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敬重。想想他这辈子身无长技,没有足以立身处世的专业造诣,只能以清谈或玄谈混日子,未免可悲。我们也奇怪,学校怎么能长期容忍他,一个不务正业又比较另类的人,足见我的母校还是相当包容的。

我没想到,我在医大学的几十门课程,除了谋生所必需的那一小部分外,毕业后都程度不同地还给老师了,唯独张上帝的胡侃伴我终生。比如,我在欣赏女性的漂亮时,会下意识地(非常可恶地)联想到她的生殖力。因为张上帝说过,对异性美的评价其实只有一个客观标准:凡能表露其生殖力旺盛的性别特征就是美,如雄鸟的光泽羽毛,如女性的细腰肥臀和丰满的胸脯。进化无意识,但十分漫长的进化就形成了目的性极为明确的选择,好像世上真有个掌管一切的上帝。

毕业15年后我回母校去探望过他,他已经退休,头发全白了。屋里摆设比较简陋。这不奇怪,如今哪个老师不赚外快,但靠他的玄谈是赚不到钞票的。不过张上帝看来并没因生活清贫而折了锐气,照旧得意地生活在他的玄谈世界里,不在意尘世的荣辱。他的谈锋依然很健,像过去一样,“上帝”这个词在谈话中仍然有很高的频次。

我抱怨说:张老师你的上帝语录害了我一辈子。他笑问:怎么害你?我说:

“它让我太清醒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张上帝得意地笑了,简赅地说了一句新语录:“做上帝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离开学校已经15年了。

古人说四十不惑,对极。我的个人经历从反面证实了这句格言。38岁那年我“惑”了那么一次(被一个女人所惑)。这次被惑的代价颇为惨重:被妻子赶出家门,又被牵连到一场凶杀案中。所以,四十岁以后我就“不惑”了,坚决地不惑了。

这次事变中我有一点体会:人的一生中,有些路径的选择并不能由你作主,比如我与小曼的私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男女私情难以成正果,常常以悲剧或闹剧结尾……问题是理智斗不过欲望。那时刚刚看过“手机”,影片中的费老(费墨)对男女偷情有一句语重心长的教导:麻——烦。我把这句话牢牢记住了。所以,当我开始剥下池小曼的高档文胸时,其实是在顶着麻烦上,是明知故犯。

要命的是,这次惨败并非只留下黑色的回忆,倒是很有几抹亮色,让我铭骨刻心,欲忘不能。我同妻子复婚后,在行夫妻之事时,小曼常常似嗔似怨地卧在我头顶的黑暗中。我知道自己已经残缺,一部分永远嵌入小曼的体内了。

我同池小曼的私情是从一次诊病开始。特车厂是一个部属大厂,一万多人,职工医院规模很大,我毕业后一直在这儿上班,现在是内科副主任。那天是星期一,我值门诊。医院门口拉着巨型横幅:热烈欢迎市领导到我院检查指导。是公安局牵头搞防火安全检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国内尽出一些死伤数十人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重庆井喷、沈阳中百商厦大火等。各级头头们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对安全防范动了真格。

星期一病人较多,我一直工作到10点才出去解手。在楼道上碰见院长书记正陪着一帮人巡查,中心人物是一个高个子,气势轩昂,背影似乎很熟……那人转过脸,与我对上目光,两人稍稍一愣,他笑着向我伸手:

“许劍,你在这儿呀。”

我同他握手,说仝哥你好,多年不见了。院长问我:小许你同仝局长很熟?我说是的,上中学时好得割头换项,不过上大学后失去了联系,算来也有20几年没见面了。仝宁拉着我的手,问了分别后的一些事情,说:今天没时间好好叙谈,许劍,以后记着去找我。我说,你是一局之长了,门槛太高不好进呀。仝宁笑道:胡说,胡说,你只用说是我的老同学,谁敢拦你?

握手告别后,我回到门诊室。严格说来,仝宁和我算不上同学,我俩既不同校也不同届,我上初二时他是高三,高了四届。不过我们都是校体育代表队的,在市里集训时认识了。仝宁很有体育天赋,篮球乒乓球都不错,尤其擅长田径,他创下的全市中学男子跳高纪录保持了十几年。再加上为人友善,风度潇洒,很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仝宁对女孩子们好像从来没有感觉,麾下倒是常集结着像我一样大的几位男孩子——而且全是长相俊朗、性格讨人喜欢的金童。我那年14岁,同仝哥的关系格外亲昵——我没有使用“亲密”、“亲近”而是说“亲昵”,是有讲究的。仝哥对我确实有点……不说也罢。

仝宁后来考上复旦,学的数学,毕业后却进了公安局。这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父亲曾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在公安系统有很大的潜势力,谁都知道,在中国的官场里,这种人际关系对仝宁的升迁是相当有利的。不过也有人不看好他的选择,说,学数学的人到公安局,驴头不对马嘴嘛。但仝宁在这儿如鱼得水,充分显露了他的天赋。他把数学的逻辑思维能力用到破案上,连破大案,职位节节提升,39岁就当了正处级的局长。

这些情况我都不陌生,因为分手后我一直关注着他的情况,正如他肯定也关注着我的情况,所以刚才寒暄时他说不知道我在这儿,肯定是伪词。不过这些年我没主动找过他,毕竟他留下的那段回忆不大好启齿。

从窗户里看到仝局长一行走了,车队逶迤着开出院子。我又低下头写处方,眼角余光中,似乎瞥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女人身影在门外闪过,而且——在我感觉中不是第一次闪过。这个感觉没错,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那个女人进来了,带着微笑和肉香坐到我面前。

这是我同池小曼的第一次正式接触。过去也认识,只是路上相逢时的点头之交。她在特车厂里是一个很晃眼的漂亮女人,或者说,她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非常性感。漂亮和性感绝不等同,哪个男人如果弄不清这一点,说明他根本不懂女人。比如我的妻子宋晴就很漂亮,至少不亚于池小曼,但……这么说吧,我妻子就如一张古典仕女图,美则美矣,可惜是平面的;小曼则是三维的全息照片,骨头缝里都散发着女人的诱惑力。

池小曼的眼睛非常灵活,当她的目光从你眼前滚过时,你会知道“勾魂摄魄”是什么含意。其实她最要命的还不是眼睛,而是……背影。她走路像踏在弹簧上,纤细的腰肢如风摆柳丝,腰凹的曲线随臀部的摇摆而一左一右地荡漾。那种妙曼,那种性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在下班的人群中,她的背影总是吸引着很多男人的目光。老实说,在认识她的相貌之前,我首先认识的是她的背影,是先醉心于她的背影而后才找准她的相貌。我可以从熙熙嚷嚷、摩肩接踵的下班人流中一眼挑出这个背影来。

小曼一般不和女伴同行,而是独来独往。她在前边走,我跟在身后欣赏,而上帝在云端里俯视着我俩。我想起张上帝说过的进化论远因――异性间的吸引力只是上帝为完成两性繁衍所设的诱饵;想起他说过的物理学近因――我的心旌摇荡其实只是激素和神经通路所设定的一套程序。程序也罢本能也罢,反正造物主的设计实在精妙,为什么仅仅一个女人的背影就能如此撩动男人的心?从她的图像进入视网膜到我体内的荷尔蒙加快分泌,这条程序的实施是何等高效快捷。一只雌猫在墙头上行走的姿态也是非常妙曼的,那么“她”身后的一只雄猫是否也会心痒难熬?我想肯定会的,即使一只笨拙丑陋肮脏的雌屎克螂,在异性眼里也是同样的妙曼……打住,再想下去对池小曼未免太不敬啦。

从厂大门口到小曼的宿舍楼大约有300米的距离,比模特表演的T形台长多了。而且,对小曼的欣赏我是近水楼台多得月——我与她是前后楼的邻居,同行的路段最长,可以从容地跟在她身后。请记住,我与池小曼是前后楼邻居,她家的后窗正对着我家的前窗,她三楼我四楼。我与她的私情多半缘起于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也算是天作之合吧。

池小曼的丈夫叫葛玉峰,是厂财务处的科员。戴一付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业务能力听说相当棒。但人非常内向,走路时目光永远盯着地上,怯于同别人交往。在我印象中,池小曼很少同夫君一同出门,偶一为之,丈夫总是错后半步跟在妻子身后。可以看出,在他家绝对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会儿池小曼坐在我面前,粉颈上挂着细细的白金项练,穿着纯白上衣,开胸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沟,大波浪的长发散落在乳峰上;很短的绿色短裙,大腿白而丰腴。声音柔润,饱含着露水。她当时自诉的病状我已经记不清了,无非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其实她来看病只是借口,根本是来勾引我的,否则她不会在门外闪过几次,一直等到病人散尽才进来。关于这一点,在我们相熟后她老实承认了,但她说实际上还是你首先勾引我,“我知道你总是跟在后边看我的背影,你的目光尖得很,刺得我背上火辣辣的。”

说这话时我们是在“伊人”咖啡馆,那是我们第一次云雨之后。我笑着说,瞎说,瞎说,你别为自己的主动勾引找理由啦。你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她说当然!女人都有这样的直觉。你在背后盯我可不止一年啦。

那会儿我公事公办地诊了病,开了处方,也多少聊了两句。池小曼该走了,她迟疑着站起来,分明对我的淡漠有点失望……这是个相当风骚的女人,据说与四五个年轻男人有私情,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而她窝囊的丈夫从没有出头干涉……看来她眼下又瞄准了我,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客观地讲,我的男姓魅力在特车厂里属于佼佼者之列,医院的漂亮护士中不乏向我送秋波者。有一次值夜班,护士小丁直接闯到我的值班室投怀送抱,但我只是吻吻她,把她送走了。并不是我不受诱惑,而是这些诱惑不足以打破我对妻子宋晴的忠诚。宋晴是个好女人,开朗,勤快,忠诚,漂亮……基本上没什么明显的缺点。这辈子能找到这样的妻子,上帝对我很宠爱的。

所以,我是不会同这个风骚女人搅在一起的。麻——烦。我的尺度会把握在窥视(背后和窗里的窥视)之内……

这是理性的许剑在做决定,但我的舌头却没有听从理智的命令。事后我没办法解释当时的一时冲动,只能叹气说,在这么一个尤物面前,雄性的本能是无法抑制的。

她将转身时我脱口说:“小池,我们是前后楼邻居吧。”

她的眼睛立时亮了:“对呀。近邻呢,都是二单元。”

“你家后窗对着我家前窗,你三楼我四楼。”

“没错。”

“可是这一来就有麻烦了。因为这个位置观察你家最清楚。”我用入木三分的目光犁过她全身,“我得坦白,每顿饭前我有15分钟时间是在窥视你家,欣赏你的内衣模特表演,绝对的三点式。”

她的脸颊立时飞红,不过不是害羞,更大程度上是兴奋:“啊哈,你竟然……”

“对不起,那么漂亮的身影,我无法强迫自己把眼睛闭上。”

“哼,偷窥癖……”

“我相信我们那幢楼中偷窥的绝对不是我一个人。而且——你似乎并不讨厌男人的欣赏吧。”

她重新坐下,脸上的晕红已经退去,似笑非笑地瞟着我:“我可从没想到那边窗户里会有一对狼眼,”她改口道,“一对对狼眼。”

“没想到?言不由衷吧。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为这边的偷窥而表演呢。”

她在这个话题中处于被动,狡猾地换了一个话题:“哼,你每天看,宋姐知道吗?”

她点到我软肋上了,我有点狼狈:“她当然不知道,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丈夫欣赏别的女人,也没有哪个男人会告诉妻子他在欣赏别的女人。”

这段绕口令把她逗笑了:“许医生,你真风趣。”她抿嘴一笑,“既然是经常欣赏,你给打个分吧。”

我笑着摇头,说我可不是模特大赛的评委,再说,隔着两层窗玻璃的观察毕竟不够清晰。不过总的来说我对你的评价很高,甚至高于那些专业模特。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的身形是典型“女性化”的,丰胸肥臀。而眼下的模特们过于“中性化”,这是西方国家近年来审美标准的大趋向,但中性化的女性美并不符合上帝的原意。

小池说:唷,这可是个新颖的见解,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说这不算什么新颖的观点,十几年前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就说过了,他说男女之美都美在异性所没有的性别特征上。

我们聊得很热络,这时有一个病人进来,小池立即起身,说许医生再见,然后一笑而去。

下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