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到了第四天,他万分隐忍不住了,就和医生说,一定要出院。不容他出院时,他就自己跑了出去。医生出于无奈,这才将刘清泉用电话找了来。刘清泉对于他要出院的这一层,却并不拦阻,只是要和他一同出去。

计春想着:事情闹到这种样子,自然也不好意思单独地进孔家的门。有了刘清泉来陪伴着,这就极好收场了。因之也没有怎样的考量,跟了刘清泉就走,但是他所走的路弯弯曲曲的,直引着他走进一家旅馆去。

计春始而还以为他引着来会什么人的,后来他和计春开了房间,付了房钱,这才让计春吃了一惊。因问道:“怎么样?孔府上不许我去了吗?”

刘清泉让他坐下,笑着还递了一杯茶到计春手上,这才道:“周先生!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敝东家为人思想很旧的,他现在知道周先生为了令尊的事,和全族人脱离了关系的,而且又有人把戏剧明星秋潮的照片,送给敝东看了,那么,秋朝就是秋潮,这也很显然。依了敝东家的意思,觉得你是个明星了,婚姻两字是不成问题的……”

计春点点头微笑道:“他又要悔婚,这也是当然的。”刘清泉道:“别忙!你等我说完。敝东家的意思,若是周先生还有意读书的话,他情愿在一次之下,帮助你一千八百的学费,以后彼此就不必通消息了。”

计春道:“孔小姐现在呢?”刘清泉想了一想,笑道:“她不大自由了,但是她很对得住你,你父亲病在北平小客店里的时候,是她送到医院里去的,要不然,令尊恐怕就在北平过去了。”

计春低着头想了许久,忽然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说起来,我是把所有的人完全都辜负了。多谢多谢!你们老爷的好意,要送我的钱,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的恩惠了。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你们小姐,烦你转告一声,我这几年唱戏,爱人太多,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和她订婚,不过是想骗那五万元的出洋费。现在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我不忍骗人了。请她不必挂念我罢。这时候还早,我要到我父亲坟上去痛哭一场,晚上就搭船到南京,我依然渡江北上去求学。”

刘清泉道:“你有钱吗?”计春道:“我没有钱不要紧,我做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是把我的性命牺牲了。我为了要完成我父亲的志愿,把性命丢了,那比我现在自杀了,强得多。好罢,旅馆也不用住了,我走了。”说毕,他起身就向外面走着。

刘清泉跟着出来时,计春已经走得很远了。刘清泉因他说明了是到坟墓上去,这似乎无追赶他之必要,也就只好由他去罢。

计春走上了街,将身上储蓄的钱,买了一瓶酒,几色水果,一束纸钱,出了西门,慌里慌张,就向玉虹门而来。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正是小学生下学回家的时候,不断地看到小孩子背了书包,在街边走。有的有大人领着,有的是和了小孩子的伙伴走。计春看到,想起以前自己在省城读书的事,便觉心如刀割。

他正为难着,却见一位五十附近的人,背上负着一位八九岁挂书包的男学生。那孩子只管用手去乱摸那人的头发,那人不但不生气,而且还哈哈地笑着。

计春看呆了,却有些不服。那人望了他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就只有这个男孩子,惯坏了,只要他好好地念书,淘气一点,那是小孩子的本性,也就不去管他了。”计春点头道:“做父母的,都是这样想,哪个做儿女的,能体谅父母的苦心。”

那人笑道,“这位先生!你真是好青年。你老太爷有福气,有你这样好的儿子。”计春不敢向下说了,怕是会落下眼泪来,一路走着,看了那小儿女的父母,笑嘻嘻地欢迎儿子回家。心想他们必是这样地继续向下做,将儿女由小学升到中学,由中学更升到大学,结果呢,像我也是其一罢!

他心里慌乱着,穿了小巷,走到玉虹门。这玉虹门有安庆一道子墙,当年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军队,两下对峙的时候,在山头上新建筑的。出了这门,高高低低,全是乱山岗子。山岗上并无多少树木,偶然有一两株落尽了叶子的刺槐,或者是白杨,便更显着荒落,不过山上枯黄的冬草,和那杂乱的石头,也别是一种景象。这里又不断地有那十余丈的山沟,乃是当年军营外的干濠。西偏的太阳,照着这古战场的山头,在心绪悲哀的人看着,简直不是人境,所走的一条大路,是通计春家乡的。在那边山坡上,不断地拥出一些土馒头来;有的土已稀松了,棺材洞穿,露着不全的骷髅骨在外。

计春站在一个小高坡上一望,乌鸦阵阵地,由头上飞过去,西北风由昏黄的太阳光里吹到人身上来,却别是一种冷法。在斜坡那面,紧傍了大路,有个小土地庙,那里也有许多乱坟,父亲必是埋在那里了。一口气直奔过去,果然高高低低,有十几个坟,其中有一个坟头,短短的碑,望了故乡的路,上面写着:“故周世良之……”那个“墓”字,已经被土埋着了。

计春静悄悄地,将手绢里包着的水果陈列着,将纸钱解散,擦了火柴来焚化了,将酒瓶打开,洒了酒在坟头上,一阵心酸,便跪在这短碑之前,自己哽咽着,不知身在何处了。

耳边听得有人在大路上道:“那个穿西服的人对坟头下跪,奇怪!”又有人道:“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坟的。这个年头,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坟,也就难得了。一百个里面,难找一个。”又有一个人道:“你这一包饼,买回去给什么人吃?”又有人答:“给儿子吃!”又问:“你既然知道一百个儿子……”

那声音越说越远了,有些听不清楚。计春依然跪在碑前,口里叫道:“父亲!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你饶恕我,让我自新罢!我的心碎了!”

那西边的太阳,快要沉下去,发了土红色,靠近了白茫茫的江雾。它好像不忍看这大地;因为这大地上有无数的父母,在那里做牛马;无数的儿女,在那里高唱铲除封建思想,而勒索着牛马的血汗,去做小姐少爷。计春这一声“我是天地间的罪人”,感动了太阳,所以太阳的颜色,也惨然无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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