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啼笑因缘 张恨水

内容简介

最令人间向往的爱情模式,落入凡间的梦幻情人,二十世纪中国言情小说的里程碑。

作为中国大众文学的最精致的范本,本书历来被认为是最适合搬上银幕的文学作品。富家子弟与平民女子,部长千金、江湖侠女间的爱情纠葛,曲折多变的悲喜恋情,善恶交锋的旷世传奇,七十年来魅力依然的不朽巨作。

青年学子樊家树游北京天桥时,结识了武师关寿峰、关秀姑父女,又同天坛鼓书艺人沈凤喜一见钟情,他的表嫂则撮合他和财政部长的千金何丽娜的姻缘。后来军阀刘将军霸占了沈凤喜,关秀姑扮作佣人深入刘宅,把刘将军诱到西山极乐寺刺杀……

本书采用一男三女的爱情模式为故事的核心结构。北京青年樊家树到天桥游乐,认识卖艺为生的关寿峰,寿峰女秀姑更暗恋家树。其后家树偶遇唱大鼓的少女凤喜,相互爱慕,树更助喜摆脱卖唱生涯,供她读书。家树虽得富家女何丽娜垂青,亦专情如一。其后,凤喜三叔贪图富贵,使喜亲近刘大帅,刘更迫喜作妾,喜不知如何是好。刘大帅以杀家树威迫凤喜作妾,喜含泪应允。其后树与喜重聚,二人余情未了,一次私会后,事情为大帅知悉,喜被拷打成疯。寿峰与秀姑冒险助树救出垂危的喜,更把大帅杀死,可惜寿锋亦中枪而亡,临终将秀姑托付家树照顾。

《啼笑因缘》的精致在于作者讲故事的技巧和对“因缘”二字一环扣一环的镶嵌,它的沧桑在于故事结束后的余味和萦绕于脑海的那一段凄凄婉婉的大鼓书。章回小说的部局更为作品增添了一份古色古香的意蕴。

编辑推荐

二十世纪中国最为轰动的文学巨作,六次被搬上银幕,七次被改编成电视剧。胡蝶、冯宝宝、米雪、袁立、关山、刘松仁、付彪、胡兵,历代巨星影后争相出演。

同名影视,陆续登场。风靡海内外、妇孺争阅。畅销一个世纪的经典。

一部七十多年来一直被改编、重版,使作者一夜成名、妇孺皆知的经典作品。

作品以樊家树与三位性格迥异的女性情感纠葛为线索,写尽了爱的执着,爱的隐痛,爱的无奈,爱的背叛……

经典超越时空而存在。张恨水的作品再一次向人们证实,文学的永恒魅力在于鲜活的人物、真挚的情感以及对人性真诚而执著的探索……

啼笑因缘

一九三O年《严独鹤序》

我和张恨水先生初次会面,是在去年五月间,而脑海中印着“小说家 张恨水”六个字的影子,却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实在是 哪一年已记不清楚),某书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集,内中有恨水先生 的一篇著作,虽是短短的几百个字,而描写甚为深刻,措词也十分隽妙, 从此以后,我虽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而对于他的小说,却已有相当的认识了。在近几年来,恨水先生所作的 长篇小说,散见于北方各日报;上海画报中,也不断的载着先生的佳作。 我虽忙于职务,未能一一遍读,但就已经阅读者而论,总觉得恨水先生 的作品,至少可以当得“不同凡俗”四个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钱芥尘 先生介绍,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结为友谊,并承恨水先生答应我的 请求,担任为《快活林》撰著长篇小说,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 《啼笑因缘》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 了;至今虽登完,这种欢迎的热度,始终没有减退,一时文坛中竟有“《啼 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 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恨水先生对于读者,固然 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个人而论,也觉得异常高兴,因为我忝任《快 活林》的编者。《快活林》中,有了一个好作家,说句笑话,譬如戏班 中来了个超等名角,似乎我这个邀角的,也还邀得不错哩。

以上所说的话,并非对于恨水先生“虚恭维”一番,更非对于《啼笑 因缘》瞎吹一阵。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说,要讲切实的话;而我所讲的, 也确实是切实的话。不过关于此书,我在编辑《快活林》的时候,既逐 日阅稿发稿,目前刊印单行本,又担任校订之责,就这部书的本身上讲, 也还有许多话可说。话太多了,不能不分几个层次,现在且分作三层来 讲:一、描写的艺术;二、著作的方法;三、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描写的艺术

小说首重描写,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为一部小说,假令没有良好的 描写,或者是著书的人,不会描写,那么据事直书,简直是“记帐式” 的叙述,或“起居注式”的纪录罢了,试问还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 以要分别小说的好坏,须先看作者有无描写的艺术,讲到这部《啼笑因 缘》,我可以说是恨水先生在此书上,已充分运用了他的艺术,也充分 表现着他的艺术。现在且从全书中摘出几点来,以研究其描写的特长。

甲、能表现个性。中国的旧小说,脍炙人口的,总要先数着《红楼梦》、 《水浒》、《儒林外史》这几部书。而《红楼梦》、《水浒》、《儒林 外史》的第一优点,就是描写书中人的个性,各有不同,才觉得有作用, 才觉得有情趣。假令《红楼梦》上的小姐丫鬟,《水浒》上的一百零八 位好汉,《儒林外史》上的许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铸成 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觉得讨厌。不但不能成为好小说,也简直不成其为 小说了。《啼笑因缘》中的主角,除樊家树自有其特点外;如沈凤喜, 如关秀姑,如何丽娜,其言语动作思想,完全各别,毫不相犯,乃至重 要配角,如关寿峰,如刘将军,如陶伯和夫妇,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 的个性;在文字中直显出来,遂使阅者如亲眼见着这许多人的行为,如 亲耳听得这许多人的说话,便感觉着有无穷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说是描写人生的。既然描写人生,那么笔下所叙 述的,就该是人生所应有之事,不当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说及一切 理想小说,又当别论。)常见近今有许多小说,著者因为要想将情节写 得奇特一点,色彩描得浓厚一点,便弄得书中所举的人物,不像世上所 应有的人物;书中所叙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应有的事情——《啼笑因 缘》却完全没有这个弊病。全书自首至尾,虽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笔, 不作一平笔,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 后文。但事实上的变化,与文字上的曲折,细想起来,却件件都深合情 理,丝毫不荒唐,也丝毫不勉强。因此之故,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 于着迷。

丙、能干小动作中传神。近来谈电影者,都讲究“小动作”。名导演 家刘别谦他就是最注意于小动作的。因为一部影片中,单用说明书或对 白来表现一切思想或情绪,那是呆的;于“小动作”中传神,那才是活 的。小说和电影,论其性质,也是一样:电影中最好少“对白”而多“动 作”,小说中也最好少写“说话”而多写“动作”,尤其是“小动作”。 若能于各人的“小动作”中,将各人的心事,透露出来,便格外耐人寻 味。试就本书中举几个例子:如第三回凤喜之缠手帕与数砖走路;第六 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树之两次跌交;又同回何丽娜之掩窗 帘,与家树之以手指拈菊花干,俱为神来之笔。全书似此等处甚多,未 遑列举,阅者能细心体会,自有隽味。恨水先生素有电影癖,我想他这 种作法,也许有几分电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写的艺术,还须有著作的方法。所谓著作的方法,就是全书的 结构和布局,须于未动笔之前,先定出一种整个的办法来。何者须剪裁, 何者须呼应,何者须渲染,乃至于何者须顺写,何者须倒叙,何者写反 面,何者写正面,都有了确定不移的计划,然后可以挥写自如。《啼笑 因缘》全书二十二回,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松懈,没有一处散乱,更没 有一处自相矛盾,这就是在“结构”和“布局”方面,很费了一番心力 的。也可以说是“著作的方法”,特别来得精妙。此外还有两种特殊的 优点,也不可不说。

甲、暗示。全书常用暗示,使细心人读之,不待终篇,而对于书中人 物的将来,已可有相当的感觉,相当的领会。如凤喜之贪慕虚荣,在第 五回上学以后,要樊家树购买眼镜和自来水笔,已有了暗示。如家树和 秀姑之不能结合,在第十九回看戏,批评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 第二十二回樊、何结合,也仍不明说,只用桌上一对红烛,作为暗示。 这明是洞房花烛,却依然含意未露,留待读者之体会。

乙、虚写。小说中的情节,若笔笔明写,便觉太麻烦,太呆笨。艺术 家论作画,说必须“画中有画”,将一部分的佳景,隐藏在里面,方有 意味。讲到作小说,却须“书外有书”。有许多妙文,都用虚写,不必 和盘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缘》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虚写:一、 第十二回凤喜“还珠却惠”以后,沈三玄分明与刘将军方面协谋坑陷凤 喜,而书中却不着一语。只有警察调查户口时,沈三玄抢着报明是唱大 鼓的这一点,略露其意,而阅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锄奸”, 不从正面铺排,只借报纸写出,用笔甚简而妙。三、第二十二回关寿峰 对樊家树说:“可惜我对你两分心力,只尽了一分。”只此一语,便知 关氏父女不仅欲使樊、何结合,亦曾欲使凤喜与家树重圆旧好。此中许 多情节,全用虚写,论意境是十分空灵,论文境也省却了不少的累赘。 若在俗手为之,单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铺张三五回。这就是“冲 酱油汤”的办法——汤越多,味却越薄了。

全书的结局和背景

读小说者自然很注意于全书的结局和背景。关于《啼笑因缘》的结局, 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缘>院蟮说话》中,已讲得很明 白、很详尽,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总之就我个人的意见,以及多数善 读小说者的批评,都以为除了如此结局而外,不能再有别的写法比这个 来得有余味可寻。至于书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说是完全出于 虚构。但我当面问他时,他却笑道:“像刘将军这种人,在军阀时代, 不知能找出多少;像书中所叙的情节,在现代社会中,也不知能找出多 少,何必定要寻根究底,说是有所专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见。总 之天下事无真非幻,无幻非真,到底书中人,书中事有无背景,为读者 计,也自毋庸求之过深,暂且留着一个哑谜吧。

我的话说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结束。末了我还有两件事要报告读者: 一、《啼笑因缘》小说,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摄制影片,大约单行本刊印 而后,不多时书中人物又可以在银幕上涌现出来。二、恨水先生已决定 此后仍不断的为《新闻报》、《快活报》撰著长篇小说。此事在嗜读小 说而尤其欢迎恨水先生作品者闻之,必更有异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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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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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民国十八年,旧京五月的天气。阳光虽然抹上一层淡云,风吹到 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凉。中山公园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药花都开过 去了;然而绿树荫中,零碎摆下些千叶石榴的盆景,猩红点点,在绿油 油的叶子上正初生出来,分外觉得娇艳。水池子里的荷叶,不过碗口那 样大小,约有一二十片,在鱼鳞般的浪纹上飘荡着。水边那些杨柳,拖 着丈来长的绿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拂着。那绿树里有几间红色的屋子, 不就是水榭后的“四宜轩”吗?在小山下隔岸望着,真个是一幅工笔图 画啊!

这天,我换了一套灰色哔叽的便服,身上轻爽极了。袋里揣了一本袖 珍日记本,穿过“四宜轩”,渡过石桥,直上小山来。在那一列土山之 间,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内并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 坐在石墩上。这里是僻静之处,没什么人来往,由我慢慢的鉴赏着这一 幅工笔的图画。虽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钱上,也不 在杨柳楼台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这些外物,鼓动我的情绪。我趁着兴 致很好的时候,脑筋里构出一种悲欢离合的幻影来。这些幻影,我不愿 它立刻即逝,一想出来之后,马上掏出日记本子,用铅笔草草的录出大 意了。这些幻影是什么?不瞒诸位说,就是诸位现在所读的《啼笑因缘》 了。当我脑筋里造出这幻影之后,真个像银幕上的电影,一幕一幕,不 断的涌出。我也记得很高兴,铅笔瑟瑟有声,只管在日记本子上画着。 偶然一抬头,倒几乎打断我的文思。原来小山之上,有几个妙龄女郎, 正伏在一块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语。她们的意思,以为这个人发了 什么疯,一人躲在这里埋头大写。我心想:流水高山,这正也是知己了, 不知道她们可明白我是在为小说布局。我正这样想着,立刻第二个感觉 告诉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过去了,回不转来的,不可间断。因 此我立刻将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书特书起来。我一口气写完,女郎 们不见了,只对面柳树中,啪的一声,飞出一只喜鹊振破了这小山边的 沉寂。直到于今,这一点印象,还留在我脑筋里。

这一部《啼笑因缘》,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 有什么用意,更不知道我这样写出,是否有些道理。总之,不过捉住了 我那日那地一个幻想写出来罢了。——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诉读者的。 在我未有这个幻想之先,本来由钱芥尘先生,介绍我和《新闻报》的严 独鹤先生,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欢迎上海新闻记者东北视察团的席 上认识。而严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涂鸦些小说,叫我和《新闻报》、 《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卖文糊口的人,当然很高兴的答应。只是 答应之后,并不曾预定如何着笔。直到这天在那茅亭上布局,才有了这 部《啼笑因缘》的影子。

说到这里,我有两句赘词,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说小说是“创造人生”, 又有人说小说是“叙述人生”。偏于前者,要写些超人的事情;偏于后 者,只要是写着宇宙间之一些人物罢了。然而我觉得这是纯文艺的小说, 像我这个读书不多的人,万万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卖文为业,对于自 己的职业,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万万不能忘了作小说是我一种职 业。在职业上作文,我怎敢有一丝一毫自许的意思呢?当《啼笑因缘》 逐日在《快活林》发表的时候,文坛上诸子,加以纠正的固多;而极力 谬奖的,也实在不少。这样一来,使我加倍的惭愧了。

《啼笑因缘》将印单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独鹤先生大喜,写了信 和我要一篇序,这事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作书的动机如此,要我写些 什么呢?我正踌躇着,同寓的钱芥尘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动我作篇白 话序,以为必能写得切实些。老实说,白话序平生还不曾作过,我就勉 从二公之言,试上一试。因为作白话序,我也不去故弄什么狡狯伎俩, 就老老实实把作书的经过说出来。

这部小说在上海发表而后,使我多认识了许多好朋友,这真是我生平 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没有回南;回南之时,正值这部小说出版,我 更可喜了。所以这部书,虽然卑之无甚高论,或者也许我说“敝帚自珍”, 到了明年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一定拿着《啼笑因缘》全书,坐在中山公 园茅亭上,去举行二周年纪念。那个时候,杨柳、荷钱、池塘、水榭, 大概一切依然;但是当年的女郎,当年的喜鹊,万万不可遇了。人生的 幻想,可以构成一部假事实的小说;然而人生的实境,倒真有些像幻影 哩!写到这里,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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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然题词蝶恋花 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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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读恨水所著小说,讥讽歌台爨演宝黛事。语多隽永,自是心仪其人。 今岁君为《新闻报》撰《啼笑因缘》,乃得朝夕展读。冬杪君南来,欢 然把晤,神交十载,始慰辀饥。世之谈小说者,或崇尚远西,鄙弃章回 体,实则艺有专精,理无偏废。异域之作,芟翦繁芜,含意深渺,警策 可称;而缠绵悱恻之长,未尝不在中土,特妄事操觚者众,陈陈相因, 斯令人生厌耳。若君此作,疏写不过数人,为时不过一岁。哀乐相寻, 低徊弥永,任举一人一事,闭目思之,行止笑貌,恍惚若有所见所闻。 而映写人生,不事雕饰,自然观感无尽,夫何逊于世界所称名著。今将 刊印单行本,独鹤属余为文,因思名作声价,已在人口,何待赘言。爰 取书中所纪,隶事分人,成小词四阕。譬诸锦带牙签,聊作装潢之助云 尔。

一往情深深似醉,无限温黁,只自增憔悴。山掩斜阳花傍水,歌词惆 怅三姝媚。剑影遥天飘复坠,肠断都昙,一曲悲秋泪,双照银釭樽酒对, 合欢应带愁滋味。(樊家树)

侠情早被柔丝绾,日日关心,日日萧郎面。不道光阴容易换,为人压 尽鸳鸯线。脱难荒祠行夜半,季芈为郎,侬却为钟建。缕发遗君君莫恋, 隔窗从此天涯远。(关秀姑)

生小娇憨携画鼓,歌籍题名,哪识飘零苦。一霎酸风兼妒雨,是谁羔 酒将人误。飞罢青蚨痴未悟,白棓无情,断送沾泥絮。罗帐书空呜咽语, 惜花人在花无主。(沈凤喜)

商略云衣兼绣幪,斗画长眉,笑语神飞动。一样寒簧双影共,璇闺枉 作迷离梦。掩泪登车巾袖拥,舞罢僛僛,却馔伊蒲供。引墅重逢寒夜永, 画楼终见双栖凤。(何丽娜) 中国现代文学家──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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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豪语感风尘倾囊买醉哀音动弦索满座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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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几百年下来的北京,而今改了北平,已失去那"首善之区"四个字的尊称。但是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很久的文化成绩,依然值得留恋。尤其是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所买不到的。这里不象塞外那样苦寒,也不象江南那样苦热,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气。论到下雨,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恼的一件事。北平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这就因为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场雨,一雨之后,马上就晴,云净天空,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北平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你在雨霁之后,到西山去向下一看旧京,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北方下雨是可欢迎的了。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天是雨。可是北平呢,依然是天晴,而且这边的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三海,上上公园了。因为如此,别处的人,都等到四月里,北平各处的树木绿遍了,然后前来游览。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上海到北京游历来了。

这是北京未改北平的前三年,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上房里。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象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夹竹桃,那花也开的是成团的拥在枝上。这位青年樊家树,靠住了一根红柱,眼看着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得摆动起来,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开去,又飞转来,很是有趣。他手上拿了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院子里静沉沉的,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嗡嗡直响。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家树觉得很适意,老是站了不动。

这时,过来一个听差,对他道:“表少爷,今天是礼拜,怎样你一个人在家里?”家树道:“北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就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不愿去,所以留下来了。刘福,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玩?”刘福笑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还是邀你。这是外国人这样办的,不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电影院也换妻子,正是好玩。”家树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象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坏。”刘福道:“我知道表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家树道:“天桥不是下等社会聚合的地方吗?”刘福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家树道:“我怎样从没听到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刘福笑道:“我决不能冤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就爱去。”家树听他说得这样好,便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刘福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说时,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雇了一辆人力车,就让他一人上天桥去。

樊家树平常出去游览,都是这里的主人翁表兄陶伯和相伴,到底有些拘束,今天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比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到了那里,车子停住,四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在自己面前,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狗肉缸","娃娃生",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就以自己面前而论,一个大片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又一个摊子,是平地放了一口大铁锅,锅里有许多漆黑绵长一条条的东西,活象是剥了鳞的死蛇,盘满在锅里。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在锅里直腾出来。原来那是北方人喜欢吃的煮羊肠子。家树皱了一皱眉头,转过身去一看,却是几条土巷,巷子两边,全是芦棚。前面两条巷,远远望见,芦棚里挂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大概那是最出名的估衣街了。这边一个小巷,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巷口上,就是在灰地上摆了一堆的旧鞋子。也有几处是零货摊,满地是煤油灯,洋瓷盆,铜铁器。由此过去,南边是芦棚店,北方一条大宽沟,沟里一起黑泥浆,流着蓝色的水,臭气熏人。家树一想:水心亭既然有花木之胜,当然不在这里。又回转身来,走上大街,去问一个警察。警察告诉他,由此往南,路西便是水心亭。

原来北京城是个四四方方的地方,街巷都是由北而南,由东而西,人家的住房,也是四方的四合院。所以到此的人,无论老少,都知道四方,谈起来不论上下左右,只论东西南北。当下家树听了警察的话,向前直走,将许多芦棚地摊走完,便是一起旷野之地。马路的西边有一道水沟,虽然不清,倒也不臭。在水沟那边,稀稀的有几棵丈来长的柳树。再由沟这边到沟那边,不能过去。南北两头,有两架平板木桥,桥头上有个小芦棚子,那里摆了一张小桌,两个警察守住。过去的人,都在桥这边掏四个铜子,买一张小红纸进去。这样子,就是买票了。家树到了此地,不能不去看看,也就掏了四个子买票过桥。到了桥那边,平地上挖了一些水坑,里面种了水芋之属,并没有花园。过了水坑,有五六处大芦棚,里面倒有不少的茶座。一个棚子里都有一台杂耍。所幸在座的人,还是些中上等的分子,不作气味。穿过这些芦棚,又过一道水沟,这里倒有一所浅塘,里面新出了些荷叶。荷塘那边有一起木屋,屋外斜生着四五棵绿树,树下一个倭瓜架子,牵着一些瓜豆蔓子。那木屋是用蓝漆漆的,垂着两副湘帘,顺了风,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管弦丝竹之声。心想,这地方多少还有点意思,且过去看看。

家树顺着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一丛古柏,屋子里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上面正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是折转身复走回来。所谓"水心亭",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一过去却见一排都是茶棚。穿过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围住一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象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草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道:“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好得起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说着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

家树在这里站着看了好一会子,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每位水钱一枚。”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先生带了叶子没有?”家树答:“没有。”伙计道:“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这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分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家树虽然是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原故。当时答应了"龙井"两个字,因道:“你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四个铜子买茶叶给人喝?”伙计笑道:“你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家树听他这话,笑道:“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伙计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

家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子门上,写了一副横额贴在那里,乃是"以武会友"。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练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性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破,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左一起,那石锁齐齐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破。看那老人,倒行若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时,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象两片石磨,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

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看家树,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

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

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享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等社会人多,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好人,这老头子人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

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啪啪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说着便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

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不必费事了。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罗了。”

这样一来,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竟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起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家树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象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象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噗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溅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你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你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你,你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

当下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象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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