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七十四章 荒凉 恐怖 奋斗!(2)

程坚忍道:“你们坚忍道:“你们遇到过敌人吗?”他道:“昨晚上摸了他两个,今晚上没看见敌人。城里没有房子,今天上午,我们的飞机又来扫射过一次。他们在城里没地方安身,都驻在城外,白天进城来看看,晚上大概根本不来。”程坚忍道:“你去吧。告诉吴班长,一切小心。听到城外枪声响,就是我们军队来了。尽量地在城里扰乱敌人,牵制敌人。”邝尚武答应着走了。程、王二人,又在砖瓦堆里巡行了一小时。除了翻翻敌尸身上,也没有别的可做,只好又回枯井地方去。但想到在洞里六个人挤在一处,转身都有问题,也不愿意马上就下去,两人就在沟眼口上,找了块石头坐着。不多一会儿,听到沟里有人爬动的声音,王彪就伏在沟眼上轻轻对里面道:“我和程参谋在这里呢。你们出去,不要害怕。”程坚忍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和黄九姑娘打着招呼吧?”说毕,沟里伸出半截身子来,正是黄九妹。坚忍道:“天快亮了,该是敌人开始出动的时候,你们还出来做些什么?你怕王彪是个老粗,有些不放心他吗?”他们在洞里挤了两天,彼此已经是很熟了,偶然也说着一两句玩笑话。黄九妹听到程坚忍的话,又带了笑音,这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程参谋,刘小姐也在后面来着呢,你拉她一把吧。”程坚忍虽觉得她这报复颇是厉害的,可不能对她这话有什么驳复,只有默然受之。果然,随着这话,刘小姐爬出沟洞来了。她正弯着腰,扑去身上的土呢。黄九妹道:“刘小姐,你不是很挂心程参谋,约着同出来看看的吗?”刘小姐还不曾理会到她有什么用意,不经意地答道:“是的,我们在洞里,仿佛听到外面有枪声。”程坚忍也就装着大方,说了声多谢。刘小姐道:“九姑娘,我们到那边矮墙下看看吧。”程坚忍知道两个女孩子,终日闷在洞里,和大家挤在一处,她们自也有避人之事,便没有拦阻,由她两人走开。两人去了有十来分钟,忽听得刘小姐很尖锐地怪叫了一声,立刻砖瓦滚着唧喳乱响。说声不好,提了枪就飞步过去。王彪自也跟着上来。跑过短墙,见一个敌人揪住刘小姐的头,夹住她的颈脖,拖在瓦砾堆上走,相隔只有二三十步,来不及开枪,他举起枪来,伸着刺刀就向敌人身上刺去。敌人见有人追来,才放下刘小姐,把他夹在肋下的枪拿出来抵抗,但时间已不容许他把枪拿好。程坚忍的刺刀,已伸到他身边。他将身子一侧,把刺刀让过去。索性丢了枪,两手握住程坚忍的枪杆,就要夺枪。程坚忍向怀里扯了几下枪,敌人力大,竟是扯不开来。他情急智生,将脚抬起向敌人胯下,猛的一鞋尖,把他踢得向上一跳,叫了一声哎哟,立刻向地下一倒。程坚忍哪敢怠慢,端起枪来,立刻就是一刺刀。这一下用劲太猛,由他胸膛,直刺人背心。回头看时,王彪抓着另一个敌人,揪打在一处,践踏得碎砖乱瓦稀里哗啦作响。黄九妹却拿了一块砖,在敌人身后猛砸。程坚忍拔出敌人身上的刺刀,提枪也向敌人奔去。因为他和王彪,全是徒手揪打,难解难分,不敢在残月微光下乱刺。也捡起一块砖头,一手抓住敌人衣领,一手将砖头猛对敌人头部砸下去,这才算把敌人打倒。黄九妹蹲在地上,又把砖石向他头上乱砸了一阵了,口里还骂着道:“你这小子,还欺侮我吗?”程坚忍扶着枪呆望了,用柔和的声音道:“姑娘,天快亮了,我们走吧。”那刘小姐更是胆虚,抬手理着乱发,气喘吁吁地向沟眼那边走去。黄九妹看到,也在后面跟着,问道:“刘小姐你累得很吗?”她笑着摇摇头道:“幸而是程参谋和王大哥赶着来了,如其不然,这条命算完了。”王彪道:“我说怎么样?这是不能大意的。天一黑,敌人就溜了,天一亮,他们就会来。现在可以进洞去了。”刘小姐受了这次虚惊,果然不敢耽误,首先一个,就溜下洞去。程坚忍垫后,还拿着枪和大家警戒。当他开始向沟眼里溜下去的时候,天空已发着惨白的光辉,由瓦砾场上一眼看了去,已看到一带打成残堤一般的城墙基了。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1)

这两个人,开始在洞里度第四天的光阴时,彼此是更相识了。大家曲起了腿两手抱着膝盖,背靠着洞壁,轮流地打瞌睡。那枯井口上透进来的光线,还可以看到人影子。黄九妹和刘静媛都坐在井底下,王彪隔了张大嫂向这边看着。见黄九妹抬起一只肥白的手臂,撑住膝盖,托着头,那长发向下歪垂着,遮掩了半截手。那是呵,她至少也有一个月没有剪头发了。这就想到在战争发生以前,虽然和她常见面,可是很难和她说上三五句话。总是板着脸孔,拿话顶人。自从常德城里炮火响了以后,彼此亲热得多了,她还真是留意我。将来把鬼子赶走了,也许我可以爬高一点,那时或者她肯嫁我的。有那么一天,我王彪睡在梦里都是笑的。他想到这,他真的嘻嘻笑了。张大嫂紧挨着他坐的,自看得出他的行动,问道:“王大哥,你一个人笑什么?”王彪道:“我没笑呀!哦!是笑了的。我笑那鬼子揪着我衣服的时候,我拧着他一只耳朵。”黄九妹回过头来道:“那也没什么可笑的呀。不过我总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快,那鬼子捏住我的脖子,我不给他捏死,也让他拖走了。唉!活是活了,我已经没有了老娘,战后我没有了家,我真不知道怎样活下去?”刘静嫒道:“那倒不用愁,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肯奋斗,哪里也可以安身,我不是一样家破人亡吗?”黄九妹道:“刘小姐,我和你不同呀!你知书识字,容易找到工作。再说你是个教徒,天主堂里的王神甫,他就可以替你做主。战事平了,我一出这洞门,真就不知道要上哪里去。”王彪道:“这也用不着多发愁,你若不嫌弃的话,”他说到这里,大家都吓了一跳,这老粗不要把心眼子里的话,糊里糊涂就说了出来。还好,下面一句,不是人家所猜的那种话。他接着道:“凭我还有点力气,我大小还可以帮你一点忙。还是那话,到了南方,直鲁豫,咱们是大同乡。”黄九妹也是怕他乱说,心里正估量着要预备一句什么话把他挡了回去。乃至他说出来,不过是这样一种轻松的话,也不由得笑了。因道:“那自然是多谢你的呵。”张大嫂子道:“难道你家乡就没有一个亲人吗?”九妹道:“有是有的。我是开封人,我们那里沦陷多年了,慢说在湖南,让鬼子隔断了,不能回去。就是能回去,家里头还有些什么人,那真只有天知道。”张大嫂道:“九姑娘你若不嫌我嘴直的话,我倒赞成你赶快说个婆家。”黄九妹一点也不犹豫,立刻答道:“现在兵荒马乱,哪里谈得上这一件事。”丁老板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听到这里,他也就插嘴道:“大姑娘,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兵荒马乱,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六亲无靠,那更不是办法呀。”王彪把头向前一伸,立刻反驳着道:“不,她只有十九岁呢。”黄九妹扑哧一声笑道:“这又不上户口册子,管她十九岁二十岁。”这样一打岔,已算把这个问题牵扯开了,可是张大嫂已感到兴趣,便道:“真的,兵荒马乱的日子,少年妇女,最是没有办法。”黄九妹两手撑了膝盖,向上托着头,脸睡掌心里面,她就在那个姿态里说道:“我们不要说这件事,换一种别的话头谈谈,好是不好?”说毕,她的脸更是遮掩在手掌心里了。王彪在这洞里闷守了三天,有时,也就借了一番幻想。看黄九妹现在这分态度,那竟是完全拒绝提婚,心里懊丧之至。他心里想着,凭我这样不要命地打仗,我们长官由师长算起,哪个不说我是一条汉子。倒是这黄姑娘,怎么还说我还是个无用的大兵。唉!他心里是这样地唉了一声,口里情不自禁地,也就唉了出来。程坚忍道:“你叹什么气?军人不能成功,就当成仁,老实说,我们藏躲在这洞里,根本就不算有志气。你没看到城里的死尸里面,不少是我们弟兄,人家以身报国,才没有白当军人,你还唉声叹气呢。”王彪道:“报告参谋,我没有怨恨什么呀。”程坚忍道:“那么,平白地你为什么叹气?”他奇怪着道:“什么,我叹了气吗?我只是在心里叹气呢,不,我心里也没有叹气。我只觉得昼夜躲在这里,闷得慌。”黄九妹听他的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意思,想着:这家伙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哪个女孩子愿意人家当面锣对面鼓地提到亲事。我就说了一句不许提这事,你就唉声叹气。我要是躲开了他,那还了得吗?无如现在都有心事,要不然,我索性耍他两句,那真会把他急死呢。真是可笑!想到这里,自己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刘小姐是个女子,她自然会知道女子的心事。而且她和黄九妹都坐在井圈子下明亮的地方,黄九妹的脸色时时刻刻变换着,她也看得出来。因道:“刚才王大哥心里面一叹气,口里就叹出来。于今黄九姑娘,忽然无端端地笑起来,也两下,她并没有说什么。

第七十五章 舄履交错(2)

丁老板道:“我们也是看得开。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不是照样地说,照样地笑。”刘静媛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成天地叹气怨声,成天哭着,就能想出一条什么活路,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来吗?那还不县照样不能。与其那样,倒不如笑一声,落得先高兴哩。”王彪道:“刘小姐你说的话,就和我们参谋说的话一模一样。”程坚忍道:“你这真叫胡说,什么时候,我说这样的话?”王彪道:“你不是常说吗?打仗的时候,要紧张,不打仗的时候,就要轻松吗?细想起来,那道理不是一样吗?”黄九妹道:“程参谋他这话倒是说得很对。”王彪一高兴,手拍着大腿,身子猛向上一升,笑道:“怎么样?我说的那是很对的吧!”他高兴之余,忘了这是地洞之下,人就笔直地立着,他又是高个子,做了洞里的一支撑柱,咚的一声,把洞顶上的碎土,撞得纷纷落下。全洞的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王彪摸着头道:“我撞了一下,不要紧,可千万别笑出声音来。那是闹着玩的吗?”这一个警告,才把大家的笑声停止。不过这闷坐在洞里的生活,除了坐着打瞌睡,也就只有谈话,否则日长如年,怎样耐得过去?不过大家全有个戒心,到了白天,敌人就要四处活动的,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是非常之细微。好在那个沟眼,是用石块给它盖上了的,而且又在破屋笼罩之下,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那个井圈,四周全堆了砖头瓦块,圈上还有个倒坍的屋子。是早日原来在洞中人的设计,将些断柱子,再在屋架四周勾搭着,塞住了随便前进的路。这样又可使阳光和空气,照样地透进井里面去。所以虽是大家提心吊胆,但也知道敌人要发现这个密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低的限度,敌人要移动那些木架子里面早就可以听到响动。三四天以来,一些也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大家便就安心了。程坚忍、王彪两人,根本就是忘了生死的人,在这种黑洞子里,不能说话就睡觉,睡不着,就胡思乱想地消遣。王彪配着那些思想的行动,只是口里胡乱地唱些歌曲,有时唱京戏,有时唱山东梆子或大鼓。程坚忍摸索着将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清理,然后又一样样地送到袋里面去。他摸索到一块小木头片就把虏获来的小刀削着木片,削久了,他就挤着坐出来一点,就着井圈漏进来的光,细细地在木片上修刮。刘小姐和他坐得近了,看他玩弄了一两小时,禁不住问道:“程参谋,你削这木片做什么?”他笑道:“我打算刻一样东西送你做避难时的一个纪念。”刘小姐用极轻微的声音,报答了两个字:“谢谢。”这谢谢两个字轻微到让在紧傍着坐在一处的人,也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程坚忍把刀子将木片刮得平了,心里也就想着,这上面应该刻四个什么字?实在点,可以写生死与共,不过这不能做印章文字看。就在这时,斜坐着的黄九妹,将她曲着的腿移动了一下,脚踏在程坚忍鞋尖上。他立刻想起了古文上一句话,这不就是舄履交错吗?他想得对了,深深地点了几下头。黄九妹曲着腿,坐得和他膝盖相连。面对了这位军官,怎不看得清楚?因道:“程参谋,大概会在这木片上,刻出一个好玩意来吧?我看你点点头,嘴角又微微地笑着。”程坚忍道:“我也给你做个纪念章。”黄九妹道:“我不够资格。”刘小姐突然从中插言道:“张大嫂请你摸摸那口袋,里面还有多少馒头?”张大嫂道:“多着呢。还足够两天吃的。”说时,在黑影子里面,伸出手来,将馒头交给她。那装水的旧脸盆,就放在她身边,她弯腰下去,嘴就盆沿,端起来喝了两口水,就靠了洞壁,咬着干馒头吃。她道:“这种生活,这一辈都不会忘记。”王彪道:“我们这就托天之福了,假使没有抬着这口袋馒头,光靠在敌人尸身上找东西吃,恐怕我们就得挨饿了。”刘小姐道:“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馒头究竟有限,我们六个人,谁知道在洞里要守多少天?往后计口授粮,每天每人只许吃一个,好吗?”程坚忍道:“你们四位,以后可以吃馒头,我和王彪天天晚上出去找东西吃,不会饿着的。”王彪道:“对的,饿极了敌人身上的肉,我也割块下来吃。”黄九妹道:“哼!你?”王彪道:“我不敢吗?”黄九妹道:“我今天早上,就闻到死尸臭了。你是西藏蒙古的饿鹰?吃死尸。”王彪道:“西藏蒙古的大鹰吃死尸吗?”刘静嫒道:“对的,边疆人讲究一个天葬,就是把死人暴露在旷野里,让大鹰去吃。差不多小学教科书上,就有这记载。”张大嫂向脚下吐了一口水道:“别说了,想到外面那些尸臭,谈起来真恶心。”王彪道:“九姑娘肚子里学问可多着啦,以前家里的账都是她记,不但知道大鹰吃死人……”黄九妹道:“人家恶心,你还说。”王彪笑道:“是,是,是,我们就挑好的说吧。九姑娘,你也来个馒头,喝口水。”她道:“我要吃,还不会拿?”他接连碰了几个钉子,大家都笑了。

第七十六章 复活之夜(1)

这样在洞里,渡着生活,日日刺激得麻木了,渐渐地也不害怕。白天各人谈话,晚上程、王二人出来寻找食物。日子越久,遇见敌人的机会,却也越少。到了九号晚上,大家听得东门枪炮声大作,料着是援军到了,兴奋得不得了。程坚忍爬出洞来,将步枪挟在怀里,轻轻地来回抚摸了若干遍,他向枪点了个头道:“伙伴,你到了报仇的机会了。”王彪跟着后面走来,将枪举了一举,笑道:“参谋,我们往哪里去迎接我们的友军呢?”他道:“你不听到枪声在东面,我们当然朝东门去。不过要加倍小心,随时要找着掩蔽的地方。我们军队一到,在郊外的敌人,必定一齐退进城来。我们两条步枪,怎样能敌对得了?不过我们听到了枪声,在城里其他的弟兄,也会听到枪声的。他们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取得联络。若是合并起来有二十条枪以上,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们就可以冲上东门了。”王彪道:“吴炳南班长就在前面那道战壕,我们先和他联络起来好不好?”程坚忍道:“我们应该是向东走,若和他们联合起来,变成了向西北,恰好来个反面,把夹击敌人的路线拉远了。”两人说着话,随时找了短墙和弹坑,把身子掩蔽起来,然后向四周去打量着。但见一轮银月,高挂天空,眼前瓦砾成堆的废墟,全隐约地沉浮在牛乳色的夜光里。在东边月光底下,涌起一阵阵的火花和红烟。有时,还有轰隆的炮声,一别七日的激烈场面,现在算又再开始。原来是我们被压迫,现在是敌人受压迫,这就叫人紧张之下,又加上兴奋。王彪看到一个红球,带着自光的尾子,由东向西射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哈哈一声道:“好!迫击炮也来了,揍他……”程坚忍和他同蹲在一堵短墙根下的,这就伸手轻轻将他肩膀一拍,低声喝道:“你作死吗?”他这才醒悟过来了,立刻身子向前一蹲。大家又悄悄地蹲着,以观动静。不想他这一笑,竞发生了良好的反应。在对面一个炸弹坑里,有人低声问道:“对面是哪一个?”这分明是自己人说话。但程坚忍持着慎重态度,不肯告诉他的话,反问道:“你是哪个呢?”那边答道:“没有错,我们全是自己人,我是一七零团第三营第九连上等兵李德威。”王彪道:“参谋,没有错,他是我们老乡,我认得他。”程坚忍便问道:“你就是一个人吗?我是参谋程坚忍,还有个勤务兵王彪。”那人道:“参谋,快出来吧。我们副团长在这里。”程坚忍大喜,直起身来看时,高子日副团长,已带了三名弟兄走过来。在这个场合里重新相逢,彼此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绪,两个人热烈地握着手。那东门外的炮声,正轰隆劈啪地响着,庆祝二人的重逢。程坚忍道:“好了,现在我们有六个人了。若是再把吴炳南班长那里六个人加入,我们就可以向东门来一个夹击。”高子日站着沉吟了一会儿,点着头道:“现在倒是应当集中力量,袭击敌人的一点,才可发生作用。谁通知吴班长?”王彪道:“我去!我知道他们的所在。”高子日道:“好的,那就是你去吧。要小心,不要自己人先发生了误会。你告诉吴班长,我们在上南门双忠街那里集中。那里还有七八家没有烧光的房子,可以掩蔽。”说毕,王彪去通知吴班长,这里一行五人,就根据了兀立在瓦砾场上的电线杆子,作为标准,踏着满地的砖瓦,向上南门进发。今晚的情形,已不同往昔,时时刻刻听到敌人在城里奔走的响声。好在大家都是熟识地形的,只要听到有一点动静,立刻先掩蔽起来。到了天色将亮,上南门那几幢七歪八倒的破屋,在废墟上已透露出一丛黑影子,大家也就更抱了一番兴奋的精神,预备到那里去集中更大的力量。不料前进不到十几步路,就遇到了敌人两个哨兵。这是无可犹豫的,弟兄们发出两粒子弹,就把这两个鬼子解决。可是这两下响把敌人惊动了。在兴街口一带的敌人,以为**由西门已打了进来,赶快在打垮了的工事里,埋伏着拦击。

第七十六章 复活之夜(2)

所幸他们也都是步枪,并没有机枪。高副团长见眼前是一片敞地,并没有遮拦。就带着弟兄们在地面蛇行向前,钻进了前面那一堆破屋子。不幸得很,一个弟兄已在地面阵亡了。于是两位长官两位士兵,就在破屋子里和敌人对击。敌人原不晓得我们有多少人,不敢冲进。到了天亮,看这破屋里不像有多人的样子,就有三个敌人向侧面一堆砖头后面,绕着爬过来。那上等兵李德威,正守在这屋顶上的破屋脊后面。他看到敌人手上,各拿了一枚手榴弹,他立刻想到这三枚手榴弹丢过来,大家全完。他自己身上,也有一枚手榴弹,立刻拔开引线,向三个敌人丢了去。火光发去,三个敌人全炸毁了,他很是高兴。不想他一起身,暴露了目标,正面飞来一粒子弹,中了胸部,滚下破屋去。那时,另一位在屋下的弟兄,也中弹阵亡,于是只剩高子日副团长和程坚忍守在下面,而且两人的子弹,也不足十粒,听听东门的枪声,也是响得非常紧密。两人在破屋的倒坍砖瓦下伏着,还隔了一堆倒下的梁柱。彼此看了看,又捏着拳头举了两下,那表示着坚决的忍耐,一定等友军进来。所幸不到二十分钟,敌人后面有了枪声,敌人的子弹,立刻转了方向,对背后发去,接着,一阵喊杀,杀!那是自己人的声音呀!两人情绪高涨,心房乱跳,恨不得立刻就冲出了去。又不到十分钟,枪声喊杀声,一齐停止下去了,接着也就听到自己人说话,高副团长满脸笑容,跳着起来道:“程参谋,没有错,是自己军队到了。”于是两人钻着破窗子探头向外张望,在那一群穿破旧军服的士兵身上,已看清了是久战的本军。两人便同声喊着,我们是自己人。在这喊声中,人向外走,已看到了自己的师长也在这里,不觉得暗下叫了一句天呀!这以上便是程坚忍在城里埋伏七日的经过。他挑着可以报告的,向李参谋报告了一番。反正寒夜露营,谁也睡不着,弄了一些烧焦糊了的大小木料,在墙角下面,点着一把火,大家围了烤火,闲话在废墟里潜伏的经过。据邓文彬班长报告:“我最惨,我和二十多人,在西门失陷的时候,退人文庙,大家各找掩蔽地点,情形不一样,我自己把人血涂在脸上,睡在死人堆里,饿了就生啃敌人死尸的大腿。本军进了城,庙里还有十几个人没死,有的在屋脊下,有的在沟里,纷纷钻出来,集合了一支小兵力和撤退的敌人还遭遇过一次。我们多半是徒手,不便冲杀,敌人吓破了胆,虚发了几枪,便向西门逃跑了。”又据指导班周善福班长报告道:“我在十二月三日晚上,北门内一所破屋的屋顶上掩蔽着。七天七夜,没有吃,也没有睡,始终警戒着敌人的搜索。十日中午,有一个夫子,在屋下经过,他说师长带了队伍进城了。我本来听到枪声喊杀声的,可不知道是谁进了城?我听了这个报告,喜欢得我怪叫了三声,向屋下面一滚,倒把那个夫子吓了一跳。”这位周班长是河南人,说话是百分之百的河南土腔。身体矮而粗,喜欢说笑话,人送绰号周大头。他对于这个绰号,毫不认为侮辱,人家叫他周大头,他也笑嘻嘻地答应着人家。这时,大家围了火坐着,由他一个人站在旁边报告。王彪便道:“大头,你怪叫三声,是怎样怪叫?”周善福笑道:“你要俺再叫,俺就再叫三声你听听。哎呀哎呀!呵呵哎哎呀!”他用河南土腔叫出来,听着是怪有趣的,大家忍不住哈哈一笑。这笑声未免大一点,却把余师长惊动着走过来了。他原是还在中央银行那个防空地室里睡着的,但他感觉到意外地兴奋,老是睡不着,在兴街口的瓦砾场散步。听了这笑声,立刻迎着火光走过来。有人看到,说声师长来了,大家都肃静着站了起来。他问:“这样夜深,为什么还在吵闹?”李参谋觉得这事大为不妥,但也抵赖不了,只好据实报告。余程万道:“若在往日,你们应当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不过原谅你们,大家都兴奋过度了。周善福呢?”他在人后面答应了一声有,余程万点着头叫他过来,问道:“你饿了七天七夜,你还怪叫得出来吗?”他走近前,敬着礼道:“报告师长,俺溜进人家灶房里,找到几许生黍米,干嚼下去的,才对付着活下来。那几天,连瓦片都吃得下去呢,听到师长来了,俺就不饿了。后来俺想起来了,应该叫中华民族万岁,不该叫哎呀呀。”余师长看了他那副情形,也忍不住一笑。

第七十七章 一只离群孤雁(1)

在火光的反映下,大家看到师长的笑容,料着无事,肃静地站着。余师长道:“夜已深了,大家安静地休息吧,不要再说话了。”说完,他也是很高兴地走了。但大家虽是不说话,围了那熊熊的火焰,不必担心什么机枪大炮。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实在睡不着。而且人坐在瓦砾堆上,并不会怎样地舒服,自也是睡不着。火已不是前十天那样可怕,相反地,夜寒深重,火还是可亲热的。有人在瓦砾堆上,找出破锅破铁罐之类,舀了井水,放在火边,煮开水喝,四五人坐在一处,又不免小声低语,度此长夜。天色亮了,余师长下了命令,大家继续打扫掩埋工作。军需官和参副处的人合作,连夜已在乡下运来了两石米。送米的百姓,自动地送着油盐小菜,而且知道城里什么全没有,锅碗筷子全送了来,弟兄们就在守夜的火堆上,开始煮饭。太阳出来了,阳光好像加倍地强烈,那被炸毁的断墙残砌和瓦砾堆,火色犹存,经初起太阳一照,满目都是红光。国旗老早就在上南门一截断城上升竿而起,微微地飘荡在晨曦里,弟兄们各捧着一只饭碗,站在阳光里进早餐。寒天的早晨,饭头上的热气,绕着淡小的丝纹上升,冲过人的鼻子,大家都感觉得这饭好香,自这晨起,弟兄们又开始恢复了平时的军人生活。在这日正午,军长王耀武已到了城里,召集五十七师弟兄们训话,大大地嘉奖了一番,当日就下了命令,五十七师调驻河洑。重新整编。河袱这地方,虽也是经过了敌人一番炮火洗礼,但耆山寺一带,房屋还相当完好,师司令部就移驻在耆山寺。过了几天,师部事务比较正常了些,程坚忍就向师长请了三天短假,带着王彪去探访未婚妻鲁婉华的消息。由河洑到常德的大路上,战壕,炮弹坑,倒坍的民房,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可是大路来往的行人,却来往不断。由城里来的人,有些人将担子挑着破铜旧铁,有的也扛着一些焦糊了的木料。向城里去的人,有的扛着箬席或成捆的竹竿术棍,有的也挑着行李,扶老携幼三三五五,个个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程坚忍情不自禁地惊讶着道:“老百姓已开始复员了。”王彪随在后面,看了他背影,做了个鬼脸,笑道:“参谋,你说鲁老太太也回到了城里了吗?”程坚忍道:“她们当然要回家来看看。可是到城里,她们能在哪里落脚?而且她们也一定急于要知道我的生死存亡的。”王彪道:“真奇怪,她们怎不到河洑去打听呢?你说黄九姑娘她知道我们在河洑吗?”程坚忍听了他这话也就笑了。王彪听到参谋的笑声,他就不敢再说什么。两人默然地走了一截路,还是程坚忍先笑起来说道:“你不想想,战事才过去几天呢。鲁老太太离开常德以后,说是到二里岗去避难。那个地方,虽是还没有被敌人骚扰过,可是她们听着那惊天动地的炮火声,是不是还沉得住气,也许又走开一截路了。你说到黄九姑娘没有来打听你的消息,那是你一相情愿的话。你没有想想,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于今是战事停了,六亲无靠,就先得找一个地方落脚。她也不便到河洑来找你,你一个单身汉小伙子,她是一个黄花闺女,跑来找你干什么?她不怕人家笑话?”王彪听说,在身后扑哧一声笑了。他道:“那么,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呢?”这句话倒提醒了程坚忍,站住了脚,沉吟了一会儿,因道:“起初我没有计较,想到城里去看看,现在想起来,这事有点不妥。城里根本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人落脚的地方。鲁老太太母女两个进城干什么?进城也不会停留一小时。不过既然到了这里,那就索性进城去看看。你不见老百姓纷纷地向城里走?也许在城里可以遇到什么熟人,倒可以打听打听她们的情形。”说着,两人继续地走。将近西门那一片倒坍的民房,将砖瓦堆在小河滩上。

第七十七章 一只离群孤雁(2)

小河露着河底,还有一道清浅的水,不曾干涸。临岸一带大柳树,让炮火洗刷得只剩几个大叉丫。还有两株最大的柳树兜,只剩两大截光树兜子有四五尺,秃立在岸边,上面焦糊着一片。两堵断墙,夹着一个歪倒的木门圈子,门里没有房屋,几块夹墙基的青石,像苟子般插在砖瓦地上。这是很普通的现象,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就在这时,见有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慢慢地还由那歪倒的木圈子里钻进去。然后一直穿过倒坍的屋基走向河岸,挑了那秃着大柳树兜子,将身体斜靠住,只管看了那河里的水出神。王彪在他身后突然喊了一声道:“那是她!那真是她!”程坚忍被他连说了两句,也就只好站住了脚,回转身说道:“你叫些什么?”王彪指着道:“那不是黄九姑娘?她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那女子也被他的声音惊动着了,回转头来,向这边看着,正是黄九妹。她不需人招呼,径直地跑了过来,站在一堵短墙的路边上,呆呆地站着。她已不是在地洞子里那样满身烂泥,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子,那袍子窄小而短,很不合身,可想是临时在哪里找来的一件旧衣服。她在洞里的时候,头发是个鸡窠式的,蓬成一处。现在却是梳得清清顺顺的,一大把披在肩上。头发清楚了,也就现出她那微圆的蛋脸来,她本是个白胖姑娘,这二十几天以来,逐次地遇到她,逐次发现她两腮尖削下去。在洞里的七天,过着那非人的生活,身上是泥,头上脸上也是泥,大家全不成个样子。现在她把泥土擦干净了,现出原来的面孔,虽然还是瘦削的,可是清秀着又现出她是个女孩子了。王彪看了她,说不出来心上有一种什么愉快。惟其这份儿愉快,心里头说不出来,也就让他看到黄九妹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呆站在那里,向程、王两人看了一看,先微微地一笑。她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可是这话并没有说出来,她嘴角一撇,两行眼泪同时齐下,竟是哭起来了。程坚忍是个第三者,原无所谓,看到她哭了起来,也没有了主意。大家呆站着了一会儿,还是程参谋道:“九姑娘,现在脱离灾难了,你还哭什么?”她依了她的习惯,向肋下去掏摸手绢,然而没有。她这就将手指头揉着眼睛道:“在打着仗的时候,为了逃命,糊里糊涂地过着,倒也不晓得什么。现在脱了灾难,我是一只离了群的孤雁呢!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城里跑到乡下,乡下没个熟人。乡下跑到城里,城里连房子也没有。我往哪里去呢?”程坚忍道:“你的那些同伴呢?”她道:“我们那天见过师长,就分手了。丁老板、张大嫂要去找他们自己家里的人,刘小姐到东门外天主教堂找王主教去了。我没了主意,想下乡去找找熟人。各村子里的乡人下,也刚刚回家呢!人家自己也不得了,谁肯收留我这样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敢随便住到人家去。所幸有一个老太太给我饭吃,又送我一身衣服,留着和她在一处住了几天。这老太太是看家的,慢慢地他们家里人全来了,就不能再容我,我只好回到城里来。这样好几天城里还是空的,我到哪里去呢,我听了五十七师司令部已经移到河洑,我想去找找你们,可是军营里,我一个姑娘,又不敢去。”王彪听了这话,笑意涌上眉梢,跳起来道:“你只管去呀,你是个难民,还怕什么的?”程坚忍看他兴奋过甚,对他看了一眼,他省悟了,就突然把话止住。黄九妹道:“现在遇到二位,那就好极了。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望二位给我出个主意才好。”王彪听了,立刻就想开口,但是看了程坚忍一眼,又默然了,程坚忍望了他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不妨说出来听听。”王彪笑道:“我倒是有条路子,恐怕又不对。”他说着话,抬起手来搔搔耳朵,可是他立刻就感到身上这套军衣,虽是又脏又破,不像样子,然而究竟还是军衣,当了长官的面,可不能失军人的仪表,因之,立着正道:“她说的熟人,还有一位刘小姐呢?刘小姐不是说过,东门外的大主教堂,也许没有烧掉,她一定去找王主教。我们知道那天主教堂只打垮了两堵墙,分明那房子还在。刘小姐一定是到天主教堂去了。从前难民到天主教堂去,王主教都收留的。于今刘小姐在那里,九姑娘肯去,王主教一定肯收嘲的,反正又不在那里长住。反正那王主教……”程坚忍拦着道:“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已全都明白了,九姑娘你就让王彪送你去吧。”黄九妹对他看了一看问道:“参谋,你不去吗?”程坚忍道:“无须乎我去。在那炮火连天里,王主教还肯收留难民,于今并不要他怎样保护,他宗教家不能拒绝的。王彪你就送九姑娘去。事情办完了,你可以到南站去等着我。等到下午不遇到我,你就回师部吧。”王彪得了这任务,说不出来心中是有一种什么高兴,只觉心里一阵奇痒,想笑出声来,自己极力地忍住了笑,将头微微低着,没有作声。程坚忍道:“好吧,你们就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我一个人先走了。”说着他就离开了这两人。

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1)

程坚忍这个做法,分明是给王彪一个机会。他自觉得这番儿女心肠,功德不小,走起路来也特别感到愉快。这已离西门不远,他单独地走着,看到那被打垮了的城墙,像是剥了草皮的黄土山丘。敌人爬城的短梯子,还放在城墙基下。自从收复以来,驻城部队虽是不断地在掩埋敌尸,可是在这西城基脚下,还是有三三两两的敌尸,遍散在高低的土堆上。看到这些尸体,也就继续地闻到了尸臭。他回想到在西门督战的时候,炮火惊天动地,料着迟早是一死。没想到在百分之一二里面,自己居然逃出了这条命。假使当日死了的话,也和这城基下的尸身一般,已经发着奇臭了。想到这里,再看看那些远处的死尸,真不由得打了两个冷战。于是自己加紧了脚步走,由那仅存大半个城门圈的西门进了城。眼前还是没有路,人还踏着瓦砾场走。瓦砾场上还树起来的电灯杆子就是指南针,顺着电线杆子下面走,到了上南门,算是有点新鲜点缀,那就是矮墙下用木棍支起了个架子,上面盖着芦席棚。几个破衣帽的人,在那芦席棚周围,忙着在那里扒砖扒土。程坚忍站着路头上呆望了一下,看看这里面,却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于是停留了五分钟,又走出城去。在经过上南门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子,和刘静媛的相貌,颇有点相像,他看了一下,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浮影。立刻想着,刘小姐虽是有个天主教堂可以落脚,可是那也并不是她的家,在地沟避难的时候,得着人家很多的关心,于今一分手了,也应该关心一点。借了送黄九妹的理由,到天主教堂去看她一次,却也不显什么痕迹。不然。王彪去了,提起了自己已是半路分手的,这就显着自己太不讲交情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地走路,慢得终于是把脚步停止了。他昂起,头来看看天色,太阳还没有正中。这样想着,到天主教堂去看刘小姐一次,立刻再过河向二里岗,也不算晚。于是定了主意,且不渡过沅江,沿着河岸,直向东走。约莫走了半里路,见小码头上停了一只小船,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子,正要上岸。那男子站在船头上,向那妇人道:“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回到常德来,那几天我躲在东门外头,时时刻刻有死的可能。”那妇人道:“我在二里岗还不是时时刻刻都记挂你吗?我后悔得不得了,不该逃难,大家死在一处,倒也干净。今生今世,我们再不要分开来了。”听他们的说话,好像是夫妻战后重逢。那妇人又说到了二里岗,这让他立刻想到了未婚妻鲁婉华,一定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未婚夫的。他站着踌躇了一会儿。这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上了岸。这就向那个人点个头道:“请问这位大哥,你们是从二里岗来的吗?”那人看了看他胸前挂的佩章,代字是虎贲,而且又是个军官的样子,便道:“官长,我家眷在二里岗逃难,我今天把她接回来了。”程坚忍对那妇人看见她穿的一件青布袄子,虽不是破烂的,也就粘遍了脏迹。头发焦干,披在肩上,凭这一点,也可知二里岗逃难,是一种什么生活。便又向她点着头道:“请问这位大嫂子,你们在二里岗逃难遇到鬼子吗?”她道:“鬼子倒是没有去过。可是炮火连天,有好几回说鬼子打到山下,我们吓掉了魂。”程坚忍道:“没有人逃下二里岗去吗?”她道:“也有走的,走的不多。”他问道:“大嫂可看到一位老太太带一位二十来岁的小姐?她们姓鲁。”她笑道:“这个倒不晓得。”程坚忍觉得她这一笑是对的。逃难的人很多,她曾知道哪个是鲁老太太,哪个是鲁小姐?人家还叫声官长,自己可是说出很幼稚的话。自己也笑着踌躇了一会儿,没有说出下文来。可是人家不能等,夫妻双双地已经走开了。程坚忍站在码头上出了一会儿神,见面前码头边,有一只小船,缓缓地向江心荡了去。这让他把一个深刻的回忆想起来了,记得送鲁小姐离开常德的时候,自己眼望着她还在小船上,船到了江心,她还不住地回过头来望着。那时,自己虽还穿了一件军衣,可是心里这一分难过,真难以形容。他想到这里,看看面前一片江水,翻腾着细微的浪纹,缓缓地向下流去。

第七十八章 空山无人(2)

这水面也有几只小船,来往着渡河,他似乎觉得眼光生花,觉得其中有一只向对岸开去的小船,舱里隐约有个女少年,那就是鲁婉华小姐。他很惊异地走向靠河的岸边看了一看,那人不一定是少女,而且不一定就是女人。那是自己神经过敏的错觉了。他不再考虑,沿着江岸到了大码头,见有过河的渡船,就随着过河的人走上船去。到了南站,还不过是上午十点钟。他估计着到二里岗去的来回路上,时间足有富余。于是在大路边新支起的茶棚子里,喝了一碗茶,吃了几块米粉团子,就向二里岗走去。这二里岗是常德南岸西南角的一座小山,估量高度约莫四五百公尺,并不算得有什么险要。但因为去每条大路都远,绝不是战争的地带,因之,当日疏散出城,来不及远避的人,都跑到这座小山来。程坚忍到了山脚下,看到迎面一带山峦,套着一个高些的峰尖在后,山势很平常。山上长了些稀稀落落的松树,并不像常德北面太阳山那样雄壮。心里先暗叫了一声糟糕,这个地方,怎么能躲避兵灾呢?看看山脚下,有一道弯曲的小路,迂回着山的坡度,向山下延展了去,自己也就顺了这小径走着。在半山腰上,遇到两批下山的人,全带着箱杠行李,似乎已是逃难的回家,后面这批,有个年纪老些的在后押着一挑杂物,扶了根木棍子,带劲地向山下走。便站住脚问道:“老人家,请问这山上避难的人都住在什么地方?”这老人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道:“老总……上山去接人的吗?山上人走空了。我们是最后离开二里岗的了。”程坚忍道:“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老人道:“仗打完了,鬼子也跑了,我们还在这空山上守着干什么?”程坚忍道:“山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吗?”他道:“都没有了,除非是那庙里的和尚。”他一面说,一面向山下走。程坚忍道:“老人家,这山上出过事吗?”他道:“在山上的人,没有出过事,只有些人让大炮吓着逃下山去,预备再走一截路,听说遇到了鬼子……”他说着只管走,下山路快己经走远。以下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不过看到他竖起手上的棍子,在空中晃了几下。程坚忍看到这情形,倒不知道怎样对付才好。站在半山腰呆了一会儿,心想,到了这里,无论如何要找出一点消息来的。于是加紧了脚步向上走,太阳正当午,热气晒在背上,像火炙似的,汗却又由棉衣底下向上浸透。到了山顶,喘着气,心房乱跳,路头上有棵大松树,且扶了树干,站着出会儿神,借着歇歇气。虽是冬天,奔走着发热了,还是想喝点凉水,于是手扶了树,四周打量着哪里有水可喝。经他这样巡视着,他发现了各处大树兜上和直立的石头上,都贴着字条,或用白粉在上面写着字,全是逃难的人,在上面留着无法投递的公开邮件。这却引起了他的新估计,是不是鲁小姐也会在这里留下几行字。因之,再向上走,倒有了目的,就在沿路都向树上石头上打量着。翻过前面这道小岭,就是山岗子上一条小路,沿路的树干上,果然不断有纸条发现。他将每一张纸条全看过了,并没有鲁小姐母女留下的字迹。地上有些就着山坡挖的灶坑,也有在岩壁下面系着绳子,留下布片的,这一些,可证明当时散漫在满山的狼狈情形。联想到鲁氏母女也无非是在这山上风餐露宿了。前进约半里路,遇到一座古庙,墙屋还相当完整,庙门是向外掩的。还将大铁环上插了一把大铁锁。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连院子带佛殿地下,全是碎草乱叶,靠墙也有几处烧着焦糊的记号。想翻过墙去向里看看,又找不着爬墙的东西,对着庙门发了一会儿杲。正没个做道理处,却见两个挑柴的小伙子,由庙后转出来,便道:“请问了吃的,和尚都下山了,你不见锁着庙门?”程坚忍道:“再向里走,是哪里?”樵夫答道:“向里走也是下山路。”坚忍问道:“听说难民下山,有遇到鬼子的,是吗?”樵夫摇摇头道:“是的,男的让鬼子杀死,女的抢了跑。”程坚忍道:“你知道难民里面有姓鲁的母女两人吗?”樵夫摇摇头。另一个樵夫道:“怎么没有?在前几天大炮响得厉害的时候,她们吓得下山了,全家都让鬼子杀光。”坚忍听说,不由得心房猛撞一下,面孔急红了,那两个樵夫全是担了柴捆在身上的,看到他直了眼光,红着脸,这是个军官,还带着手枪呢。他们怕是话说错了,挑着担子转身就跑。程坚忍叫着:“我还有话问你们呢,站住!”这一声站住,吓得两个樵夫挑了担子,由山坡上滚了下去。

第七十九章 一场噩梦以后(1)

程坚忍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自己一声吆喝,竟把这两个樵夫吓得滚下山了,万一这两人摔死了,倒是自己老大的罪过,追到山边上看了一看,却也没有什么踪影。摇了两摇头,便穿山而过。由山西面下山,去山脚不到两里路,就是一所村庄。看看房屋田园,倒也没有什么创痕。老百姓们个个都住在家里。看到稻场上一个坐在草堆上晒太阳的老人,便向前客气了两句话问:“这里有没有鬼子来?”老人扶着草堆边一棵枯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把那簇拥了皱纹的眼睛睁开来,向程坚忍打量了一番,然后望着他道:“老总,你还不知道,那几天的大炮把天都要轰得翻过来了。”程坚忍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鬼子有没有窜到这村庄上来?”老人道:“来过的,我们这里关老爷显圣,在一里岗下面,放下一把神火,迷了鬼子的眼,鬼子看到半天云里,有无数的天兵天将,鬼子吓得跑了。”程坚忍听了,好气又好笑,估量着敌人还没有到这里,只好放下不问。又向前,再找着别一个村子里人问问,但所问的结果,各有不同。有的说鬼子没来,有的说鬼子晚上来个转身,白天就走了,有的说是关公显圣。至于二里岗难民下山到这里来的,却没有。在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敌人不知道,可是遇到了鬼子,那就休想活命。问了一下午,毫无实在消息,看看这一带很少破坏情形,想到由这里逃走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危险。这就打听着回常德的路,转身向北走,因为打听消息,耽误的时间太多。而且冬日天短,没有走到几里路,天色已经昏黑了。越靠近常德的乡村,破坏也就越多,沿着大路,经过了一个小村子,在临路的一所茅屋下,由门缝里露出灯光来,便站在门外叫道:“老板,我是虎贲,让我进来歇下脚吗?”随着这声音,有人举了一个油纸楠子,照了出来。他道:“老总,辛苦辛苦,请进来吧。”程坚忍走了进去,见是两明一暗木板泥壁屋子。正中堂屋里,只有一张三腿桌子,断掉的腿用竹竿子代着。此外只两条破板凳,什么都没有。墙角下一方土灶,有个小伙子坐在灶口石墩烧火。桌上正放了一盏菜油灯,由灯光看出这个开门的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好像见过。正注视着他呢,他举起破蓝布袄的袖子,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原来是程参谋,好呵。”说着,他对客人这身破烂肮脏的军服,注视了一番,程坚忍道:“老板,你怎么会认得我的?”他笑道:“参谋,你忘记了。是上个月十七八号,你还和一位姓李的官长,同路走我们门口,那个时候,鬼子还在漆家河呢。”程坚忍偏头想了一想,笑道:“对的,你是韩国龙老板,我们还扰了你一顿。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将手把破板凳抹了一下,请客人坐下,叹气道:“一言难尽。鬼子打来了,我逃上二里岗。这孩子和几十名乡警,打了几天游击,我昨天回家去,家算烧光了,倒遇到了他。”说着,指了那个烧火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站起来,立正向程坚忍行了个军礼。程坚忍道:“你们还有家里人呢?”韩老板道:“谁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也许没了命,这是我们亲戚家,全家七零八落,也是没有归家。

第七十九章 一场噩梦以后(2)

家主去找家里人去了,我父子暂给他看房子。参谋没有吃饭吧?我们正在煮粥,同吃,好吗?”程坚忍道:“好的,我也不必和你客气了。”于是坐下来和他谈话,打听二里岗难民的情形。他道:“有几十名难民听到大炮响得近,说是山上人多,怕鬼子注意,的确有些人从后山上走出去。据传说,走出十几里,遇到桃源来的鬼子,都让鬼子打死了。实在情形,我们也不晓得,我有个老朋友龙得斌,就在那条路上引我们军队渡河,驾了三趟来回的船,让流弹打死了,人家可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邮差,也是给自己军队引路,被打死了。常德老百姓,提起打鬼子,倒是不怕死的。”于是他一面盛粥,炒小菜,一面叙述了民间许多英雄故事,和许多难民遭劫情形。据他所说就有两件事,好像是鲁老太太母女所遭遇的。程坚忍听了心里很是不安,也不便和韩老板说明,吃粥以后也不想渡江了,就在旁边屋子里睡。这屋子里有一张竹架床,堆满了稻草,韩老板还找出他逃难中的一条棉被,送给客人盖。程坚忍一肚皮心事而且又跑了一整天,实在也疲倦了,放下头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爬起来又走,心里还想着,无论如何,要把鲁小姐下落找着,死了也要找出她的尸首。正走之间,大路上三株柳树伸出倒坍的黄土墙外面来。黄土墙根下,就有几具尸体。有穿敌人军服的,也有穿便服的,其中一具女尸,身穿着蓝布大褂,披着头发。心想,不要是鲁小姐吧?近前一看,果然是她。虽双目紧闭,胖胖的圆脸儿,还是生前那个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不觉号啕大哭。有人叫道:“程参谋,你怎么了?天刚亮呢。”他睁眼一看,纸糊窗子里,放进来光亮,自己是睡在矮小的茅草屋里,原来是场噩梦。自己跳下床来,向韩老板笑道:“对不起,把你惊动了,我睡在梦里还在打仗。”说着把放在床脚的棉大衣穿起,在床头拿了军帽戴着,扭转身躯向外走。韩老板道:“程参谋,你不喝口热水?”他道:“我有要紧事,不喝水了。”他匆匆地走出草屋,心里还记着梦里头那个惨境。恰好这茅屋外面就是一堵短黄土墙,和梦中的墙,仿佛相像。常德的大柳树,又是非常多的,这短墙里外,就有几棵柳树。程坚忍看着,不由得身上打一个冷战,望了那短墙,有点发呆。但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叫道:“果然是程参谋,好极了。”他回头看时,刘静媛小姐由一家人家奔出来。她已换了一件干净的青棉布袍子。头发剪短了,却梳得溜光,比那地沟里避难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也年轻而又漂亮了许多。瓜子脸上,两只凤眼,有一种俊秀而略带英武的姿态。他怔了一怔问道:“刘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一句没问完,后面又跑出来三个人,一个是王彪,一个是黄九妹,最后面一个人,是女子,她穿了一件蓝布罩袍,圆圆的脸儿,一双大眼睛。他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接着叫声婉华。鲁小姐满脸是笑,直奔过来,口里连叫了两声坚忍。程先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而又这时出现,忘了一切,抓住她的手,因道:“你好!你瘦了许多了。”鲁小姐立刻止住了笑容,两行眼泪,下雨似的挂在脸上,点了头道:“我们还好,母亲在东门外天主教堂里,你放心。”她在身上掏出一方旧手绢擦着眼泪。程坚忍道:“不要难过了,所幸大家都还健在。”婉华对程坚忍脸上看看,问道:“你说我瘦了,你是更瘦了,我听说你负了伤。”程坚忍道:“两处轻伤没关系,现在全都好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说着,索性把另一只手也握着她另一只手。她道:“王大哥昨天到天主教堂去,恰好我们也在那里。我们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听说天主教堂还可以容纳难民停留一下,就去了。去了就见着刘小姐,知道了你许多事情。王彪说你过河寻我来了,我就特意来迎接你,等了一下午,没看到你,就住在乡下人家里。他们全愿意陪着我一路来了,一路住下。早上是刘小姐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出来看你的,果然是你。”程坚忍这才看到了刘小姐、黄九妹、王彪,都呆站在一边,便放了未婚妻的手,迎着刘小姐点头道:“还要刘小姐过江来,盛情可感。你太关心我们了。”这句话,是洞中避难的话,旧事重提,刘静媛便微微一笑。

第八十章 虎贲万岁(1)

太阳在东边天脚下,由金黄色的云里,缓缓钻出来,金光撒在这兵后的荒村上。拂云大枯柳,斜靠了地上黄土短墙,歪斜的草屋,和路头上这群男女,全迎接着早上的温暖,程坚忍那个噩梦,虽然还在心里没有消失,但他已证明事实,绝不是梦境那样悲惨。于是大家安心地回到乡下人家,洗脸喝茶,还各吃了两碗碎米粥。在金黄色的太阳下,走回了南站,过江到下南门。当他们走到下南门,恰好那位回来安抚流亡的专员戴九峰,带了几名警察,在巡视沿江的扫除工作。程坚忍和他见着,他满脸地笑着道:“又见到一位老朋友,我看到余师长的时候,我不知道是悲是喜,我曾流过眼泪呢!”程坚忍道:“我们在打仗休息的时候,也就联想到你,不知道你和那几十名警察,可能冲出重围?”戴九峰道:“多谢多谢。我已和师长说了,我们是共过患难的朋友了,有什么事愿意我帮忙的话,我愿意尽力。程参谋,有什么事要我服务的吗?”程坚忍回头看了鲁婉华一眼,忽然笑起来便道:“我们私人的确有点事要麻烦戴先生一下。现在我们还没有决定时期,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来相请。”鲁小姐听说也是微微一笑,戴先生原知道程坚忍有一位未婚妻在常德,看到他两人站着很相近,脸上又是那么一番笑嘻嘻的表情,这就十分明白了。便点着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毫无问题。那后面两位是……”说着他望了站在身后的王、黄两位,程坚忍道:“那个勤务王彪,这次作战有功,师长答应给他越级升迁。那一位是黄九姑娘,和王彪也是患难之友。”戴九峰笑道:“到了什么程度?”程坚忍笑道:“他们还没有经过初步手续。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戴九峰笑道:“一次解决好了。我帮忙,我帮忙!王同志你说好不好?’王彪乐得心花怒放,倒板住面孔不敢笑,情不自禁地向戴专员行了个军礼。黄九妹对这问题,似乎是完全默认了。她将上牙咬着下嘴唇,低着头把身子半扭转了去,这样就让戴先生更向后看。最后面还有一位女士,却是呆站着带了一点淡笑。看那样子,也是一位少女,她并没有伴侣,那也就不好问什么了。程坚忍道:“戴专员,你有工作,我不打搅,过些时候我再来专程拜访。”戴九峰含着笑点头而别。刘静嫒小姐站着又呆了一会儿,然后向鲁婉华道:“你四位现在到哪里去?我先要回教堂去了。”程坚忍道:“我当然陪你去,我也得去看鲁伯母。同时,我也得拜托王主教,让她们三位在教堂里再安顿几天。就是支个竹席棚子让她们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呀!”刘静嫒点头道:“那也好。”他们一行到了教堂见着王主教,他一口答应,两位姑娘一位老太太可以在教堂里住下去,直等到大家有办法为止。程坚忍对于这一个允诺,自是十分感谢。可是教堂久住,终究不是办法,在五天之内,他就在河袱附近的乡下,找了三间民房安顿鲁氏母女。黄九姑娘也就跟了过去。她也不肯白吃人家,就是凑集一点很少的本钱,在河洑街上摆纸烟摊子。半个月后,王彪已在卫士连当了班长,换上一套新发的灰布棉军服。黄九妹又替他赶做了一双布鞋,两双布袜,却也上下一新。他是不肯辜负了这套新装,半个月内,就剪过一次头,刮过三回脸。只要有工夫,必得到纸烟摊上去打个转身。

第八十章虎贲万岁(2)

黄九姑娘已不是从前那样,见着他就把话顶他,也是带了笑容和他说话。而且她在摆摊子的时候,手上总拿了红花布在手上做衣服。当衣服做好,她穿在身上的日子,那已是春到人间了。破废的常德城,算是打扫干净。常德城中,已有工人在动工,建筑着七十四军五十七师阵亡将士纪念碑。去这纪念碑不远,正是鲁小姐当日住家的所在,于今是房屋没有了,只两方短短的墙基,夹了一片青砖面的空场。空场上原不会用青砖来铺着,这是当日的堂屋基地。在这基地上,围了一群男女。地面上摊了十几只花篮,围绕了一张挂红桌围的长桌子。桌子里面,站着穿了整齐中山服的戴九峰专员。下面站着两对新夫妇,一对是新升级的参谋主任程坚忍和鲁婉华小姐,一对是王彪班长和黄九妹姑娘。戴专员开始致他证婚人的训词。他说:“程先生和鲁小组,王班长和黄小姐,今天同时结婚,要我做证婚人,我认为这不是普通庆典,我也不是光说一句客套的荣幸之至,就可了事。这在我生命史上要留下一个很大的纪念。什么缘故?在场的男宾,都会明白,用不着我多说。鲁小姐原是住在这里的,当程先生来劝鲁小姐疏散出城,在这里吃着最后一餐饭的时候,他们约着将来在这地方结婚。这个将来,就是今天。敌人虽然把常德城的房子完全毁了,但是毁不了我们这一颗抗战到底的决心啊。为了要履行诺言,程先生就依然在这个破毁的屋基里结婚,这是十分有意义的。王班长呢?他是一向跟随程先生的,而且他和黄小姐跟随程先生全没有出常德城,共过一场大患难。程先生自己得达成任务,他也就帮助王班长达成了任务。因此就约了王班长在这里做个小集团结婚,以为纪念。因为常德这次大战,真是震古烁今,一页光荣史,完全是粗线条,将来编成鼓词或者是戏剧,会透着过分硬性一点。因此加上这么一个软性镜头,以资调剂。叨光叨光,将来真有这么一个镜头,我也就借了七十四军五十七师的光荣,永垂不朽。程先生自然是个英雄,他可有儿女心肠。在大战时候,他还能把当天的战事、当天的感想,写在情书上预备战后面交给鲁小姐。这是李参谋告诉我的,其事千真万确。我想着,这信,鲁小姐已经读过了。王班长呢,也是这样。他出发前线的时候,他说打胜了仗,没别的希望,只求两位参谋作媒,他要娶黄九姑娘。他们老早有了这样的自信心,所以有常德这一次胜仗,也就有这个软镜头。还得说回来,他们达成任务,要感谢这虎贲八千只老虎。他们以血肉生命,替常德写了一页万年光荣的历史,也就附带着产生这两对儿女英雄。常德人原是爱虎贲的,现在更要爱虎贲,我们同叫一声虎贲万岁,恭祝两对夫妇前途光明。”他这一串话,大家鼓掌,大笑了几次,说到最后,大家齐喊虎贲万岁!他们的仪式很简单,在虎贲万岁声中,向证婚人鞠躬,向来宾鞠躬,就算完毕,两对新夫妇步出这无顶的礼堂,见李参谋手上拿了一本书,迎面走,到了鲁小姐面前笑道:“刚才我正在观礼,刘静嫒站在人后,将我叫到一边,交这本《圣经》给我。她说,她一点礼物没有,送这本《圣经》给你作纪念。”于是把书递过去。又向程坚忍道:“她也有一样礼物送你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方白绸手绢,交给了他。他是双手将手绢展开,交过去的。手绢露出红线丝绣的四个大字“虎贲万岁”。程坚忍道:“刘小姐呢?”李参谋道:“她说赶着到南岸去搭车,到衡阳去,要向前线去服务。这个时候到上南门去了。”程坚忍向上南门那个方向看去,城基的大旗杆上,国旗飘飘荡荡在大晴天下的清风中招展。有一行雁子,在空中向南飞去。雁是向衡阳飞的,它们和刘小姐一路前程万里。他想起了刘小姐送自己的《圣经》,他想起了在洞中的共同生活,有些惘然了。可是礼堂上的人余兴未阑,还在狂呼,这呼声可以提起一切人的精神。那呼声一阵阵传来:“虎贲万岁,虎贲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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