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奚太太被她一句话提醒,捡起地面上的包袱、雨伞,就向家里奔了去。他们家孩子,也看见了母亲了,口里叫着“妈妈”,蜂拥而上。奚太太叫了一声“我的孩子”,在大路上高举了两手,“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那哭声非常尖锐,像夜老鸦叫那样刺耳。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有点受不了,只好缩进屋子里去。这时茅屋里唯一的方漆桌子上,两个大搪瓷盘子,堆叠着油烙得焦黄的馅儿饼。上位空着,放了一只大玻璃杯子,可以看到里面茶叶整片的沉淀,正泡好了一杯新茶。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酱,一碟油炸花生米。三个小孩子围了桌子吃得很香。李太太进来,指着上席的竹椅子道:“虚席以待,这把椅子,也是你写字的椅子,临时移过来用一用。”李南泉道:“随便搬个凳子就行了,既要让我上座,又把竹椅子移过来。吃馅儿饼还这样的郑重其事?”李太太笑道:“你忘了今天是中秋,这是中秋团圆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不让你上座,没有酒,给你泡好了一杯龙井茶,馅儿饼蘸着香油辣椒酱吃,一定可口。”李南泉向桌上看看,笑道:“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李太太道:“虽然是吃馅儿饼,若是不带一点菜,那太不像样子。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遇到了警报,什么也来不及买,只有将家里存的花生米炸一盘出来,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吗?这个中秋,对于你是太委屈一点,等着款子来了,我们补过这个节。”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说着时,他昂起头来摇晃着。李太太道:“你若是赏光,你就赶快吃罢。小孩子吃得很来劲,他回头把两盘馅儿饼都吃光了。中国的文人,真没有办法,有吃有喝,会来点酸性。没吃没喝,更会来点儿酸性。”李南泉笑道:“这也就是文人的一点好处。我们还有猪肉白菜的馅儿饼吃,多少是过中秋的味儿。人家吴先生家里吃烙饼、生西红柿,决找不出中秋的味儿来,你看吴先生有说有笑,哪里放在心上?”他说着这话,似乎因赞赏吴先生的行为,而心向往之。他就在屋子里来往地踱着步子,背了两手,口里沉吟着。李太太站在旁边,看看他这样子,先是笑了,然后把桌上的筷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又托着一盘馅儿饼到他面前,笑道:“请赏一个罢,味儿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过筷子,就夹着饼吃了。李太太见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来。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盘馅儿饼在面前,这倒是怪不方便的,只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李太太道:“我若是不这样客气一番,你还是在屋子里徘徊寻诗呢。”李南泉笑道:“原来你的用意在此,多谢多谢。我倒不是见了东西不想吃。难得这样通量地吃一回馅儿饼,就让小孩子们吃个自由吧!我若坐下来吃,他们就有了顾虑,又不能通量了。我无非也是为他们设想。大人到现在,还过什么节,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吗?”

这时,彼此的心境,静止了一点,屋外的声音,可又陆续地传了过来。南腔北调的尖锐的演讲声,就由奚家的走廊上发出。李南泉吃着馅儿饼,微偏了头向外听去。这就听到奚太太道:“孩子们,我们要抵抗外侮,必须精诚团结。我也想破了,我们不快活,人家快活,我们发愁,人家并不发愁,我们愁死,气死了,那更好,人家得着我们现成的江山。我们死了,岂不是冤枉?来,我们乐一下子,唱个歌,以解愁闷。你们会唱什么歌?”这就听到孩子们说:“会唱国歌。”奚太太道:“国歌不能乱唱,那是有时间的,你们还会唱什么歌?”孩子们答应:“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奚太太道:“好!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二三!”由这句口令喊过,“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歌声高昂地传达了半空。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惊动了,就是左右邻居也惊动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着回来的,不料没有半小时,这激昂的歌声又唱起来了。一个人弄得这样歌哭无常,这不是有点发疯了吗?于是所有的邻居,都跑出屋子来张望。奚家三个小孩,像奚太太出门训话的时候一样,还是一排地站着。奚太太作了个音乐导师,手上拿了根鸡毛掸子,当了指挥棍,领导着小孩子们唱。她唱一句,小孩子们和一句,唱到“前进,前进”的最后一句,奚太太右手举了鸡毛掸子,高高过了头顶高声疾呼,颈脖子涨得通红。

这时,对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着。这群人后面,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位穿藏青短裤衩,披着米黄色夏威夷衬衫的人。她有一顶大草帽子,并没有戴着,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发,圆胖的脸儿,远望着有红有白,又像是个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过她的钉子的,认得她,乃是名声在外的方二小姐。于是回转头来,向站在身边的吴春圃低声道:“看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吴春圃看时,见她骑在马上,两手拿了根很软的鞭子,绷得像弯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后,不少的西服壮汉,围绕了那匹马。她将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个女人,是小学教员吗?怎么只教三个学生?今天中秋节,她连假都不放,这个人倒还不错。”这就有那过于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下来,问道:“我们二小姐问你,是在哪个小学里教书?”奚太太对于大路上那些人望着她,正是高兴,以为自己的行动,引起人家的注意。现在这个人跑下来问,她就更是得意,正昂着头等问话,及至人家说出二小姐来,她不由身子一颤动,问道:“是方二小姐吗?”那人道:“是的。这样有名的人,你难道都不认识?”奚太太听说,老远就向大路上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笑嘻嘻地叫了声:“小姐!”二小姐坐在马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提起马鞭子,向她招了几招。奚太太对她的小孩子道:“你们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说话呀。”说着,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个鞠躬礼。这个鞠躬礼,行得未免太早,到马前还有好几丈路。她行过礼抬起头来,见相距还有这么些个路,二小姐还是两手扳着软马鞭子游戏,对于行礼的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并没有加以回答。奚太太想着,也许我这个礼行得太快,人家没有看见吧?于是又向前两步,再向她行了个鞠躬礼。奚太太这个礼。还是行得功夫周到,两手垂下来,双放到腹部,然后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弯着腰,行了个九十度的弧形礼。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经过多少行礼,经过多少人奉承,对于这种应享受的礼貌,本来是不在意的。不过奚太太再三的鞠躬,这印象给予她就深了。在这三度鞠躬以后,她居然受到了感动,向奚太太点了个头。笑问道:“你姓什么,倒是很不偷懒’今天还教学生呢。”奚太太道:“我姓奚,这是我自己三个孩子,今天不上学,过节又没有什么吃的,那给他们一些什么娱乐,让他们混过半天的时间呢?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一点办法,和他们唱两个歌。”二小姐笑道:“这也很好,不花钱,也不会浪费时间。”说着,回过头来向她的随从道:“倘若人人都能这样想,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乐地过去吗?何必天天叫着生活过不了?”奚太太听了,心想,她这样天下闻名的有钱小姐,倒是主张在家过苦日子的。

她在路上站着,想了一想,觉得不管怎么样,对于二小姐,总是一个接近的机会,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个躬道:“我们这破草房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二小姐要不要下马来参观一下呢?”二小姐举着马鞭,向山溪两旁的房子,横扫着指了一下:“就是这些房子,不都看到了吗?你们全是公教人员的家庭吧?”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员家庭。公教人员的生活……”二小姐对于哭穷求救济的话,听得实在太多了,凭了她的经验,不但人家说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旬是什么,而且只看人家的颜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了。所以奚太太说到这里,她立刻就拦阻着道:“公教人员的生活,现在不算坏呀。你们没有到战区去看看,我们在前方作战的士兵,那都过的是什么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还要拼了性命去打仗呢!这地方风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你们住的这房子,既然是风景很合宜,而且空气新鲜,这太舒服了。还有一件好处,就是这里四围是山,中间是个深谷,对于躲避空袭,乃是很安全的地方。现时在重庆住家,要找这样一个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们住在这里,实在是应该十分满意的。”奚太太想着,有新鲜空气,人就该满意,难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气,就可以过日子吗?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自也透出了一点犹豫,对二小姐勉强地笑着,像是有话要说出来,却又忍了回去,只是对着人家扬着眉毛。

站在马前马后的那些护从人士,看奚太太那种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用多所揣测,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无论所求的是经济或权力,这都是二小姐向来讨厌的事。等到她开口出来,二小姐再予拒绝,倒不如不让她开口。这就有名护从,走了向前,挡着马头向二小姐道:“时间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馆罢,恐怕完长有电话来。”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远处站在各家门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将马鞭子指着奚家那几个小孩子道:“他们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错,回头送点月饼来给他们吃罢。”说着一兜缰绳,马抬头便走。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谢,抢着偏身一躲,这路边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悬崖,身后没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后仰着,两只脚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的时候,重心已失,来了个鲤鱼跌子,翻着滚到崖底下去。所幸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丛中,滚了几滚,却自行爬了起来,坐在草丛里。原来二小姐看她滚下去,骑在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现在看到她又坐了起来,却耸着双肩,咯咯地笑了。她将马鞭子在马屁上,随便敲了两下。那匹枣红马,四蹄掀起,踏着石板路,笃笃有声,径直走了。那些护从们,有的跟在马后跑,有的站着对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继续跟着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们走去,慢慢由深草里爬了起来,低头向身上看着,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两三分长的软刺。

大家看到她这样子,都忍不住要笑,有些邻居,已经缩回到屋子里去了。奚太太站了起来,两手互相摩擦着手臂上的软刺,无奈那软刺粘得紧紧的,无论如何,搓不下来。她走出了那草丛,将手抖动着衣服,连抖了十几下,刺毛也不曾落下来一根。再走到石板路上,将脚连连跳跃了十几下,那在腿上鞋子上的刺,依然不曾掉下一根。她看着左右邻居,全向她望着,她也不免恼羞成怒了,将手指着大路的去程道:“中国就亡在这财阀手上,他们家只知道挣钱,只知道搜括民脂民膏,不把这些人打倒,中国没有打败日本的希望。”她这样说着,那三个孩子也追过来了。大家围着她,七手八脚,在她衣服上钳刺。她顿了脚道:“满身几十根刺,钳到哪一天,我回去洗个澡罢。真是倒霉极了。”大孩子道:“妈妈和骑马的人那样客气,她还把妈妈撞到崖下去,真是岂有此理。”小孩子道:“我们和妈妈鞠躬,妈妈和那个人鞠躬,真是好玩得很。”奚太太板了脸道:“胡说!我和她鞠躬,她也得配!我是有心骗她下马来,让她看看公教人员的家庭。她倒是很乖巧的,不肯下来。我迟早看到她们财阀垮台,我们老百姓要努力打倒中国的财阀。”她说到这句话,十分感到兴奋,就抬起一只手来,高举过额头,高声叫道:“打倒中国的财阀,打倒搜括民脂民膏的财阀,打倒财阀的女儿。”她越叫声音越大,叫得所有忍住笑进屋子的邻居,又走了出来。

吴春圃先生,实在也不愿和她开玩笑的。可是看到她这样大为兴奋,实在是忍耐不下去。这就先耸了两耸肩膀,老远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么了?在空旷里演说吗?”她依然举着手道:“这些财阀,没有一点良心,把国家弄成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搜括民脂民膏,我们不把他打倒,那怎么能让老百姓抬头?老百姓不抬头,抗战是不会有希望的。谁要发起打倒财阀,我决定参加。”她说着,非常得劲,脸皮涨红了,颈脖子也气涨了。就在这时,大路上有两个二小姐的护从,一个人提了一个大包袱,匆匆地向这里走了来,远远地抬了手,叫道:“奚太太,等着,二小姐有东西送来了。”奚太太还是红着颈脖子,余怒还没有发泄干净。听到人家叫着说是二小姐有东西送了来,这就先把脸上的红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两个人,到面前向他们点了两点头。那两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当面那样昂头天外了,到了面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们二小姐,对你的印象很好。这里两个包袱,一包是月饼水果,还有几斤猪肉,这都是交给你的孩子们吃的,这个包袱呢,是两斗米。过两天,你可以去谢谢二小姐,快接过去罢,沉甸甸的,我们拿不动了。”奚太太对这些东西;倒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对于“二小姐印象很好”这句话,比喝了一剂清凉散,还要高兴十倍,笑着身子一扭道:“怎么着?二小姐对我印象很好吗?她真是个贤明的人啦!”

现在这两个方家随从,要到奚太太家里去,她倒是不好拒绝,点头笑道:“你们是住那高楼大厦的人,到我们这茅草屋子里去,我可是招待不周呀。”她这样说着,还是在前面引路,将上客引到家去。吴春圃是为着奚太太的口号声,惊异地注视着的。这时候‘见她在两三分钟内,就把喊口号的态度变更过来了,这确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个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没有离开。十分钟前后,奚太太送着那两位贵客出来了。她伸了手臂,向两人先后握着手,然后笑道:“二位回公馆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请安之外,多多给我道谢。明天我就会到方公馆去登门叩谢。”那两个人点着头走了。奚家的孩子们,早是一拥而上,奚太太道:“好!你们站着不动,我把月饼拿来,分给你们吃。你们不许到家里来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亲有别的作用,以为母亲是把月饼收起来,不让大家看见,也就依了她的话,在走廊下站着。一会儿奚太太从屋子端了个大盘子出来,里面堆着切开了的月饼。她将两个指头夹住一块,高高举着道:“这是广东月饼,火腿馅的。”放下一块,再夹一块,报告这是“五仁馅的。”一直报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们,不是方家二小姐,你们哪能得到这样好的月饼?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个人,足抵十个部长的能力,我们应该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吴春圃,不但是对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气破了肚。他想,天下有这样变幻莫测的思想吗?他心里是这样想着,态度也是随着表现了出来,只是不住地摇头。李南泉已经把那月饼代用品——馅儿饼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面,只管出神,看到吴春圃横叉了两手,还是不住摇头。这虽是在身后看他的后影,料着他有些大不以为然,便隔了窗户,轻轻叫了两声“吴兄”。吴先生那种北方人的爽直脾气,立刻发作了。回转头来向李南泉笑着,低声说了四个字:“岂有此理。”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这句话听到了。她抬起手来,向这边招了两招,笑道:“二位芳邻,我必须和你们解释一下,要不然,你们又说我奚太太犯了神经病了,二位不要走开,我马上就来。”说着,她回家去了。李南泉伸手搔搔头发,笑道:“老兄何必多事,这场辩论,可能是半小时以上的事。”两个正议论着,奚太太两手各端了一只碟子,笑嘻嘻地走了来,点了头道:“这是不义之财的东西,二位尝尝。这两碟广东月饼,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丝毫不用客气。严格地说,这月饼我们就出过钱的。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难道我们会例外吗?我们把我们的脂膏收了回来,有何不可?”说着,她交吴、李各一碟。她是先声明理由,然后把东西交出来的。这让吴、李二人都说不出个拒绝不受的理由。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们的器量未免太小一点,吃大户,就是闹着这一碟月饼吗?”说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户台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现在还不大了解我呀。我对你是以师礼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杨艳华那样老远就叫老师。”说着,她将肩膀乱扛了几下。李南泉道:“既是这么着,我就说了。我们当公教人员的,虽然现在清苦一点,风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书匠,我们还负责国家民族的正气呢。这方家的人物,三岁的孩子,也不会和他们表示好感。自然也寻得出和他们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们饭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们的饭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们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并不想找方家二小姐为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请笔救济金,你以为和方家认识了,就可以利用他们的压力,解决家庭纠纷?其实那是一种错误。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政治和金钱。要谈金钱,脑子里就挤不下人类同情心,因为有人类同情心……”他这串话,说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睁了眼睛,向他望着。路那边有人叫了来道:“呵哟,奚太太,我不晓得你转来了。要是晓得,我早来和你拜节。咯罗!这里有几斤地瓜,送给你们小娃儿吃。你吃了方完长家里的月饼,也尝尝我们的土产。你硬是要升官发财,方完长的小姐,都送东西你吃,好阔哟!”说话的是刘保长的太太。她满脸是笑,手里提了一串绿藤蔓,下面挂着十几个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摇摆起来。刘保长太太提地瓜来,当然是奚太太欢迎的。不过这保长太太的东西,严格执行私有制。连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里野菜,都不许人损坏一根。而且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产业。现在,她会送一串地瓜给邻居吃,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这一举动当了新鲜事。她口里恭维着,走到了奚太太面前,笑道:“刚才你和方完长的小姐说话,我看到的,你朗个认识的?她的架子好大哟!平常她骑马、坐轿走街上过,好远好远别个就要躲开她。哪个有那样大的胆,敢跟她摆龙门阵?奚太太跟她说了话,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员送你东西,怕你不会发财。该歪!我早不晓得,要是早晓得的话,我就叫刘保长对你家里的事,多多照应些。”

奚太太对于刘保长太太这番恭维话,倒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勉强笑道:“你们只知道拿了收款条子,到老百姓家里去收钱,你分得出什么方家圆家?”保长太太笑道:“朗个不晓得?中国要出啥子官,大官小官,都是方完长派出来。县政府收来的款子,也都送到完长衙门里去。对不对头?官由那里出,钱由那里进,你怕不是阔人?天上玉皇大帝,也不过那样安逸。认得这种人家,怕没有官做?怕不发财?”吴春圃站在旁边点点头道:“这些话虽然欠雅一点,倒是至理名言。”保长太太笑道:“我说得对头不是?奚太太,你要是作了官,你硬是要帮帮我们咯。由不得我想咯。若是做上县长,做上乡公所的区长,进进出出坐滑竿,后面前面两个卫队跟起,好威风哟,就怕做不到。那天我到县政府去,看到隔壁县银行里,也有女的,阴丹大褂穿起,头发烫起,黄色皮鞋着起,手上带起金箍子,脚底下柜柜里,整大捆钞票放起,看了都心爱死人咯。我做一天那个差使,我死了都闭眼睛。”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你和你们刘保长怎么的想法呢?”保长太太道:“管粮仓嘛!你看乡公所那个管库的管事,好阔哟,坐在藤椅上,香烟标起,啥事不管,就看手下人量米,一担米里抓一把,一百担米里抓好多?当周年半载管库,比作皇帝还安逸些咯。”

奚太太笑道:“保长太太,送我一串地瓜就为的是运动我给你夫妇找钱粮两便的好差事吗?”保长太太扭了身躯,“哟”了一声道:“没有那个话,这是我们的土产嘛。”她也只能交代到如此明白,她不能说丝毫没有贿赂的意思。那串地瓜放在地下,她倒搞得进退两难,手扶了廊柱,发出尴尬的笑容。奚家的孩子,对此都大为高兴,刚有人送了月饼,又有人送地瓜。跑过来,提着那串地瓜,就向家里跑。保长太太笑道:“要得!还是这个弟侄儿懂事。”奚太太倒也不嫌家里多有收入,就一笑了之。李南泉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太阳落山了,天空里还是这样明亮,月亮不久就要上升。日本人对于中国人过中秋的习惯,最为明白。这样好的月色,他们的飞机,一定会来扫兴,大家吃饱了饭,还是预先去准备一点罢。奚太太,虽说是不义之财,究竟是由你手上交来的,我谢谢了。”说着,他端着碟子进屋子去了。奚太太觉得吴春圃这个人爽直,也不敢和他多说话,向他微笑了一笑,就回家去。这给予了吴先生一个暗示。她所说的话,是靠不住的,也就很愿留心她的行为,以作消遣。两小时后,明月满空,把眼前的山峰树林,照耀得像水洗了似的。而且最近的草木,在绿叶上还浮着一层银光。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悬在蔚蓝色碧空里,四周是一点云彩渣儿都没有,真像是悬起来的。当人仰了面看的时候,就觉得清凉的空气,缓缓由面上经过。四川的中秋气候,依然是夏季的温度,而在这大月亮下面,却多少有点秋意了。

这种风光,很给予人一种轻松之感。李南泉的那一脑子的故纸堆,这时就不免翻动起来。他走到月亮下面,在空地上来回走着,看到路边上有一块浑圆的青石,月光照着没有一点尘埃,在地面上画了一块影子,觉得这倒是可以休息之处,于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山景。这块石头,正斜对了奚太太的家。虽然隔一条山溪,可是对她家的情形,还看得很清楚。他看看碧空的月亮,有时也回转头向她家看去。她似乎在家里有所作为。三间屋子的窗户,都透露着灯光,人影子在窗户上不住地摇晃。因此,李先生发了一点诗兴,觉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十四个字可以送给月亮,也可以送给奚太太。有许多烦恼,在奚太太是多余的。这样想着,不免对奚家的窗户,又多看了两眼。窗户上一个人影子不动,而奚太太的话也在清静的空气中传过来了。她道:“是,对不住,我来晚了。”李南泉听了这话,大为吃惊,她到哪儿去了?又向谁道歉?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很凝神地向下听了去。她接着道:“我昨天晚上就想来向二小姐致敬的。可是因为这山下的公馆守卫,恐怕不让上山。而且我也想到,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二小姐一定在这山上赏月,我若来了,烦劳二小姐赐见,未免扫了二小姐的兴。”李南泉听得清楚了,更是奇怪。奚太太在家里作梦说梦话吗?听这口吻,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说话,方家二小姐难道在她家里吗?不在她家里,她又是向谁说这些话?

他越听越奇怪,就缓缓起身,走到溪岸边向奚家听了去,听她继续道:“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可是这一点忠心,倒是很坚强的。二小姐若有什么命令,我一定遵守了去办。”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又继续道:“多谢二小姐,你这天大的恩惠,我一辈子不忘记。”李南泉到了这时,也听出来了。奚太太实在是一个人说话。他的好奇,遏止不住他的越轨行为。轻轻走到奚家廊沿下,然后找了一条透光的门缝,向里面张望了去。这让他看清楚了,屋子里实在只有奚太太一个人,她面前放了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在椅子靠背上,披了一件女衣。奚太太半俯了身子,像是向那椅子行礼似的。然后自握着女衣的一只袖子,像是和人握手的样子,微弯了腰道:“我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说完了这句话,她自言自语道:“行了。无论她二小姐多么骄傲,这个样子和她去说说,她实在是不能不动心了。我就是这么办。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六点钟就到方公馆去等候接见。这是我一生上升的大关键,可不要失掉这样好的大机会呀。”李南泉这算明白了,原来她是在训练自己怎样去见方家二小姐。这与其说她有神经病,倒不如承认她是个绝顶聪明人。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悄悄走开。不过奚太太想早一点睡觉的这个计划,却没有实现。就在这时,警报器又在天空里“呜呜”地放出哀鸣,在这清凉的月夜里,那声音还是相当的惊人。在警报放过之后,老百姓又实行躲飞机的一套功课,直到深夜两点多钟,方才完毕。

这个时候,当然大家都要抢一个时间去睡觉。谁知明日什么时候又有警报来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见解不这样,她怕一觉睡去之后,天亮起来不了,因之泡了一壶沱茶,枯坐一夜。天亮以后,洗脸梳头,换了件蓝布长衫。将奚先生留在家里的名片,用毛笔在旁边注了一行字,写着自己的姓名。可是自己向来没写过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笔,连写了几张名片,全都不像个样子,只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个粉碎,还是空了两手出门。这时,太阳还没有由山顶上爬出来,只是东边山后,一片灿烂的金光。山的阴处,凉风习习,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顺着人行的石板路走,脚踢着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脚背都是凉的。她这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时候,记得她是穿了袜子的,自己光了两条腿,这是不是有点失礼呢;慎重一点,还是穿上袜子为妙。于是转身回家,找了一双丝袜穿上。这丝袜是肉色的。还是战前的遗物,穿上之后,将腿伸直,来回看着,又感觉得不妥。这袜子颜色鲜艳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务员家中所应出的现象。二小姐见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减少,于是把那丝袜子脱下,重新换了一双灰色的线袜子。而且这袜子上有跳纱。用棉线缝联起来,正可以代表着穷苦。换好了袜子,又站着出了一会神,觉得再没有什么破绽,才二次出门去。

方公馆在这乡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这地方自有史以来,也没有建筑过这样好的房子。在高达两里路的山巅上,用青石和青砖,建筑了三层楼的大厦,由山脚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块,砌着宽可一丈的坡子路。这路砌得像洋楼的盘梯一样,旋转着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环绕,风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过的,抬头看着这立体式的洋楼,涂着淡绿的颜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觉得这是人间的神仙府。抗战期间,到后方来的人,谁不是冒着莫大的牺牲,来挣这口硬气的?这里就是数人住着竹片黄泥夹壁的屋子,屋顶上只盖了些乱草。而方家却是这样舒服,单说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够穷公务员盖几百间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经过这里,受了正义感的冲动,总得在路上吐出几片口沫。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脚下,首先定一定神,对那青石山坡的起点所在,先注视了一下。因为那地方对峙着立了两根石柱,好像是个山门的形势。那里就站着一位守门的卫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说服这个人。她注视过后,她高兴起来了。这个卫士,就是昨天送东西去的一个。他必然认识。于是缓步前去,先向那个人点了个头,笑道:“这位先生,你还认识我吗?”他笑道:“我怎么不认识?昨天下午,我还送东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馆来回谢吗?”奚太太道:“那是当然呀。我怎么上山去呢?”

那卫士对于她这个要求,并不认为是意外。点了头笑道:“你来得正是时候。二小姐早上起来,要在屋外面散步,没什么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岗位罢,你随我来。”奚太太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里,山坡路转弯的地方,有个六角亭子,那里又有一个卫士。护送上山的人,向前对他说了,他引着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这才明白了,这就是所说的第二段岗位。由第二段岗位再上百多级梯子,就到了那立体式的洋楼下。在山脚抬头看这所别墅,高高站在山顶上,好像并不怎样宽大。及至到了面前,一片大广场,就在楼面前,虽然是山顶,也栽满了各种花草。立体式楼墙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松树,每棵树的枝叶,修剪得圆圆的,像一把伞。在楼和广场之间,长了一道绿走廊,有钱的人,真也能够利用天然的风景。奚太太正在赏鉴这建筑之美,那楼底下正门里,就同时出来两个人。他们都是穿了白咔叽布短裤,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绿色绸子的夏威夷衬衫。而且,各人手上带着金链子手表。奚太太认得,他们是经常由村子里经过的。乃是刘、王二位副官。刘副官点了头笑道:“奚太太早哇,这个时候,就到这大山上来了。”她道:“专诚拜见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请见吗?”刘副官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来,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请示一下罢,你也不会白来,我让你在公馆里参观参观。”

奚太太道:“那还是请你在二小姐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到这里来,就是感谢二小姐,必须向她鞠躬致敬,方才能够心里痛快。”说着,她连连向刘、王二位副官点了几个头。刘副官笑道:“这也好,你随我先到楼下客厅里坐着罢。”她跟他由门廊里进去。左右两方,是个对照的客室门,悬着碧色珍珠罗的垂帘。刘副官引她到左边的客室里坐着。那里是绿色皮的大沙发两套,中间围着一张矮圆桌,也是由绣花绿绸子蒙着的。那脚底下的地板,更不用说,漆得像镜面子那样光滑。这在战前,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在这避难的疏建区里,无往不是泥墙草屋。屋子里的家具,除了竹子的,就是白木不上漆的。现在看到这样堂皇的布置,实在耳目一新。尤其是在这样的高山上,向来是人迹不到。这样贵重华丽的东西,居然搬到这里来陈设着。这简直是个天堂。墙上挂的字画好歹是分不出来,可是那作家的题款,却多是很有名的人。

她走上山来,本就是一身热汗。现在到了这里,耳朵里一点声音没有,第一就感到这身子换过了一个环境。屋子外的树木,和屋子里的家具,全是绿阴阴的。山风由窗纱里吹了进来,不但一点不热,而且那凉气扑到身上,却是让人毫毛孔有点收缩。她心里想着,若是这样抗战,就是抗战一百年,那又有什么关系?怪不得在这里服务的人,连轿夫都是欢天喜地的了。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响,有人操着上海音的国语道:“这个人倒算是多礼。既然是表示敬意的,就让她来罢。到二层楼见我。”那脚步声就由客室外的门廊,走上楼去了。奚太太晓得这是二小姐,赶快牵牵自己的衣襟,又理理自己的头发,然后站在屋子里等着。刘副官一掀纱帘,向她招了两招手,她也就跟着他走了出去。这门廊转弯,有个靠壁的衣帽架子,配合了两块大玻璃砖的镜子,奚太太向镜子里看时,一个枣子脸的人,穿了一件旧蓝布大褂,瘦削着两只肩膀,像是衣服沾不着身。尤其是那脸色不正常,又好像是被捕的犯人,要到法庭上去听候宣判,满脸带了恐惧的情绪。她心想着,这不就是我奚太太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一副形象?

她这样一怀疑,对那镜子就多看了两眼。刘副官回转身来,向他又招了两招手,轻轻地叫着来。奚太太为了要把镜子里所表现的缺点,予以纠正,她就极力耸起两块腮肉,并翘起两只嘴角,当是由内心里发生笑容来。两只肩膀,也微微地抬起。因为如此,这两只垂下来的手,就有点像张着翅膀似的。走到二层楼口上。刘副官回过头来看到,却吓了一跳,低声问道:“奚太太,你这是干什么?”奚太太道:“我不干什么呀。我怕我的样子,过于愁苦。特意放出一点笑意来。这样,也免二小姐见了我们说是来求事求钱的。”刘副官摇着头,同时摇着两手,笑着一弯腰道:“不用,你还是自然一点的好。我看了都受不了,何况是二小姐。”奚太太没想到自己特别的谨慎,倒反惹起人家的不满,只得强笑道:“专诚来见二小姐,我是怕太随便了。对二小姐失敬。”刘副官笑道;“若是你怕失敬的话,倒是照老样子去好些。你两只手别张开来呀!这好像是沾了两手油,不敢挨着身体似的,那是怎么回事?”说着,他还亲自把她两只手扶了一扶。奚太太到了这里,也只好一切都由着他摆布,把姿态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跟了他走去。到了楼中间,有两扇阔大的白漆门,张开着,又是垂着白纱的垂幕。隔了漏纱,就可以看到里面的陈设,摆得富丽堂皇。因为她到这里,已没有工夫,也没有勇气,敢去仔细端详。她已看到二小姐身上穿了件杏黄色绣牡丹大花的睡衣,在屋子里端坐着。她坐的是一张极大的沙发,上面铺了织花的龙须草席。在沙发面前,摆了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方福建乌漆的托盆,里面有西洋瓷的杯碟,有银制的刀叉。这不用说,是二小姐进早点用的。在这个疏建区里,不要说用这些洋东西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很少听到说。连整个大重庆,西餐馆子的西餐,每人就只有刀叉一把,杯碟早就改了国产瓷器。二小姐在家里,就是这种排场,这实在把整个大重庆都比下去了。她还没有进去看主人翁,早已震惊,这已不是重庆人家了!她这样怔怔地站着,听到二小姐说了句“叫她进来罢”,刘副官就代掀着垂下来的纱幕,点了头请奚太太进去。她走到那大客室里,还是先来个鞠躬礼。二小姐向她将下巴颏点了两点,问道:“你来到我这里什么意思,要找什么事情工作吗?”奚太太心里,当然是如此。不过她想到了,原来是说明了向二小姐致敬的,现在决不能见面就承认这句话,便笑道:“承二小姐赏了那些东西,今天特意来致谢的。”二小姐提起托盆里的牛乳罐子,向咖啡杯子里斟了去。很不在意地向她回话道:那些月饼呢?是人家送我的。我在这里也只住几天,吃不了这么些个。都赏给底下人了。赏完了还有余,所以送点你的孩子吃,放在我这里,也许是白喂了耗子。至于猪肉和米,也是这样。我赏给公馆里的听差、轿夫们各一份。给你的多些,大概够两三份,这算不了什么。”奚太太一想,好哇,原来是给轿夫吃的。可是她依然满脸堆笑地道:“我们穷公务员人家,过节哪有这些吃的,真是全家都沾了恩惠。”二小姐斟完了牛乳,将托盆里的白手巾,擦抹着刀叉,笑道:“你老远跑了来,就是向我道谢,那也太客气了。你总还有什么事要找我吧?我先声明,你若是向我募捐要钱,可免开尊口。凡是中国人,都说我家有钱,都向我家募捐,我还捐不了许多呢!就算是我家有钱吧,也是本分。为什么人家看了都眼红?”奚太太看看二小姐的脸上,略带了几分怒色,心里一嘀咕,更不敢说什么了,笑道:“不敢,不敢,我实在是向二小姐道谢来的。”这时,刘副官在垂幕外,.伸头张望了两次。二小姐将手上的刀叉,向外招了两招。刘副官进来了,笔挺地站着。二小姐望了他道:“这位奚太太,她起个大早,爬上山来见我,她说只是表示谢意,什么也不要求。”刘副官道:“是的,她在外面见着我也是这样说的。她是很钦佩二小姐的。”二小姐点点头道:“这倒让我过意不去。她家住在这里,有便,也不妨周济她们一点。这附近的机关,若是有用女职员的,你给她留点意,顺便向我提一声,我可以给她介绍介绍。”奚太太真没有想到二小姐一转念头,就有这样大的好处,怎样也忍不住内心发出来的笑意,简直连眉梢、眼角全活动了,立刻垂着两手,深深地向二小姐鞠了个躬,不够九十度,也有七八十度。二小姐将手上的叉子,指了刘副官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和他商量。这个地方,我一个月来不了几天。好啦,没什么事,你就走罢。我怕人家站在我面前要求事情。”奚太太又鞠了个躬,说一声“谢谢二小姐”。她觉得二小姐有恩惠了,不能把背对着她走出去。她竟是半侧了身子,作螃蟹走路,走到垂幕边,手掀着纱幕,第三次又鞠了个躬,才背转身出去。刘副官随在后面,将她送到楼下。她回转身来伸手和他握着,还俯了半截身子,笑道:“刘先生,多谢你的盛意。改天我请你。”刘副官因二小姐对她果然有好感,也向她客气着道:“往后有机会,我再去奉看罢。”这时,奚太太真是踌躇满志,带了笑容,走下山去。在第二、第一两个岗位边经过的时候,那卫士也没有向她打听什么。她却自我介绍地向人家点了个头笑道:“我见着二小姐了,对我非常的客气。她答应我以后还可以来见她。以后免不了还要麻烦呢。”-卫士们对她,也就换了一副颜色,向她嘻嘻地笑着。到了山下,首先遇到的,就是村子里的地方权威人士刘保长。他原是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着的,看到奚太太来了,老远地站起,向她深深一个鞠躬。假如奚太太向二小姐行的鞠躬礼,并没有超过九十度的话,-她这就算捞了本了。刘保长笑道:“奚太太已经见到二小姐了?”她一昂头道:“那是什么话,她约我去的,有见不着的道理吗?她和我足谈两小时,谈得非常得劲。我还是在她那里吃的早点。”刘保长笑道:“是的,他们家有下江厨子,一定做好了鸡丝面,大肉包子。”奚太太淡笑道:“你们乡下人,就只知道肉包子,鸡丝面罢了。人家讲卫生,早上要进营养品,吃的是西餐,乃是乳油面包,真正咖啡,还有麦片粥,云南火腿,鸡丝汤。”刘保长笑道:“我还是猜到了一样,有鸡丝。奚太太,晓得这样清楚,自然是二小姐把这些东西,全都请你吃了。”奚太太道:“那是当然啦。她约我早上去,一来为了天气凉快,二来就为的是请我吃早点。假如她这两天不进城的话,一定还要大大地请我一次。我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亲自送到半山腰,约了再会呢。”

刘保长笑道:“昨天我就听到我的太婆儿说,奚太太在大路上和二小姐说了好多-话。二小姐对奚太太的意思,硬是不错。现在的二小姐,我是晓得的。别说啥子县长委-员罗,就是部长也没得她那个身份。她要是和哪个谈交情的话,怕不官运亨通,财源茂盛!我就常说,我们这个疏建新村,风水不错,迟早要出一个阔人咯。你府上那两间房子,盖在龙头上,要发的话,先发你府上。我的地理,自负的话,投过名师,硬是有几分灵咯,想不到我只看中了一半。我谙你府上发起来,发在奚先生身上,今年子要升官。哪个谙得到是发在奚太太身上。别个升官发财,我不招闲。只有奚太太升官发财,我应当伺候。你问那个是朗个说法,就为了奚先生展到敝地来,就是我的介绍人。我叫别个看看嘛,我刘保长是不是有眼睛的人!确实,奚太太你要是发起来了,我们保长就有个面子。二天你有啥子事要我,你只要吩咐一声。我要不拿出三条腿来和你跑路,我就不姓这个刘。”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半侧了身子,在前面引路。奚太太听到他这一说法,自是心里好笑。不过人家一副笑脸相迎,自也不便拒人过甚。笑道:“我本来和二小姐认识,我们是妇女运动会里的同志。不过我没有什么事,也就不去麻烦人家。现在大概有什么事需要我去作,所以特意派人来接我去谈谈。”刘保长道:“呵哟,4,姐没有把轿子送你,我去给你叫乘滑竿来。”

那位刘保长,对奚太太说的话,虽不免要打点扣头。可是他亲眼看到她由山上方公馆里下来的,就是那门岗的卫士,对她也相当的客气。这决不会完全架空。便笑道:“奚太太,这山路不大好走,你在这石头板上稍歇一下,我到街上去给你找乘滑竿儿来,要得不?”奚太太道:“那倒不必。我既可以走了来,自然也可以走了回去,而且二小姐看得起我,也就因为我能吃苦耐劳。若是我走这一点路都得坐轿子,那显着我是太无用了。”她这样说着,表示她精神饱满,在后面走得更快。他们在前面走路,却没想到身后有人听着,“呼哧”一声,有人在身后冷笑着。奚太太回头看时,那个人穿着灰色短布褂裤,赤脚踏着草鞋,虽然黄黄的面孔,却还精神饱满。尤其是两只眼睛,显然有两道英光射人。她想起来了,在村子外山谷里躲空袭的时候,常可以看到他。这人平常不多说话,若是有人攀谈起来,他又激昂慷慨、能说一大套。不过他在村子里并没有什么朋友,也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面孔是很熟的,这就向他点了个头。这人笑道:“溪太太,今天很得意,由财神宫里出来。”她知道这人爱批评人,却没敢再说,点个头道:“偶然到山上参观参观。”那人冷笑道:“不用参观,可以想得到的,里面一切的布置,还是像战前人家大公馆里一样。其实,那些东西,也都是我们老百姓贡献的。在这里,我们看出现在是一种什么社会。我是连这山脚下都不愿意经过的。”

刘保长笑道:“这话不大对头。你若是不愿意过这条路,朗个现在就走这条路?”那人翻了眼向他望着,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疏建新村里的保长吗?你懂得什么?你就只知道拿了收据,到老百姓家里去,要粮要钱,再要威风一点,就是拿着绳子带了甲长到老百姓家里去抓人。可是你若遇到了我这种人,你就一点办法没有。第一,我没有钱。第二,我没有粮。第三,人我是一个,可是你还不敢抓我。”刘保长看他穿一身旧灰布衣服,至多是个穷学生,所以说起话来,先用言语吓唬他。倒不想他反攻得这样厉害,立刻气得颈脖子都涨红了。站住脚道:“你……你……啥子家私?走拢就和我绊灯。你乱说,我拿住你当汉奸办。”那小伙子听他说了声汉奸,丝毫没有考虑,伸过手去,就给他一个耳光。刘保长猛不提防,被他打得头向旁边一偏。他站稳了脚,要向那小伙子回手时,他跳到山坡上,攀了小松树,连枝带叶,折了一大枝在手上,指了他道:“你来,我带你到山上松树林里去比比。解决了你这小子,多少在人类里面,去了一匹害马。你开口就骂人汉奸,教训教训你。”说毕,举起手上松枝,哈哈大笑。他也不管这山坡上有路无路,一步步踏着向上,直往山腰松树林里走去。走得不见人了,还听到他叫道:“姓刘的,你有胆子,你就来,这松树林子里,也没有伏兵,就是我一个。你若不来,就白挨了一耳光了。痛快痛快!”说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刘保长断定了松树林里不会有伏兵,可是在力量上比较,决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若上山去和他较量,一定吃亏,就指了山上骂道:“龟儿!你不要逃嗜!老子认得你的鬼脸,二天在山脚底下遇到我,我会剥你的皮。”奚太太因他前来欢迎自己,而遭受了委屈,就再三安慰他。刘保长将手抚摸着那被打的脸腮道:“我若不是欢迎奚太太,我朗个会遭龟儿子的打。你硬是要给我找一份好事,才能赔补我这次损失咯。”奚太太心想,我自己的事,还是人家一句淡话,哪有能力给你找事?便带了笑容向他点着头道:“你今天就是不来接我,我也会替你想办法的。昨天二小姐送了我两斗米,几斤肉,米可以留着,天气热,肉是留不下来的。回头我叫小孩子送半斤肉你吃。”刘保长的手,还在抚摸着被打的脸,听到说给肉他吃,立刻笑了,点着头道:“要得!这龟儿子打我一下,我身上怕不了落了半斤肉,你赏我一斤肉吃,也不算多,让我多进一点补品。”奚太太也就点头答应了。同他经过这截山路,到了街头,口子上停有几乘滑竿,站着一群轿夫等生意。刘保长抓着一个小伙子道:“杨老幺,你把奚太太抬回家去,她是由方公馆里回来,是正当公事。你送了这一趟,明天补修公路,我不派你的差。”站在杨老幺身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穷汉子,刘保长瞪了眼道:“李老二,不要发呆,你同老幺抬这乘滑竿去,这是公事,懂不懂?不为公事,哪个能到方公馆去?”

刘保长这个命令,非常的灵验。那两个轿夫,一点也不踌躇,抬着滑竿过来,就放在奚太太的身边。她想着:“今天看了二小姐一趟,虽然承她不弃,答应了代谋工作,可是这事情丝毫没有着落。现在就摆了架子坐滑竿回去,实在尚非其时。她这样想着,因之站在滑竿边,就含着笑没有移步。刘保长向前一步,想挽她上轿,可是只略微伸了伸手,立刻止住了,抱了拳头拱揖道:“奚太太你请坐上,决不要你花钱。他们抬你一趟,那是比明天修公路要好得多呀,他为啥子不抬呢?你坐这滑竿去,你是帮了他们的忙。”那两个抬滑竿的,倒不否认刘保长的话,只管催她,奚太太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必给钱,也就让他们抬着了。她们这些疏建新村的太太,大都是由南京、上海、北平来的,坐汽车也早认为平常。但是到了这地方以后,上等的是有警报才跑路,次等的每日提着篮子上街采办食物。下等的都是在屋后山上种菜,养鸡,不生病,教人抬着到村子里来,那简直是新闻。这时奚太太坐着滑竿回来,邻居都不免向她遥远地望着。她见邻居这样对她注意,大为兴奋,就在滑竿上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笑道:“对不起呀!我实在是体力太坏。一大早上方公馆去,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山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我坐轿子,我觉得却之不恭,坐了回来也好。到方公馆的山坡,已经够爬了,而且还要上他家的三层楼。主人待我是太客气了,一直把我让到最高的一层楼上去。不要看我们这疏建区国难房子,也有伟大的建筑呀。可惜能到方公馆去的人是太少了。”

邻居听了她这话,就没有人和她表示好感,都淡淡笑着,没有什么人理会她。她到了这时,已是兴奋得自制不住了。高举了一只手大声呼到:“孩子们,快快来接我呀。我由公馆回来,你看看妈妈多阔呀!”在她欢笑声中,滑竿抬到她家走廊旁,方才停住,她的三个孩子,当然是一拥而上。奚太太由滑竿上跳下来,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连连摇撼了一阵,笑道:“孩子,你看妈妈的脸色怎么样?一脸的喜气吧?”说着,她伸了一个食指,指着自己的脸。小孩子蹦着跳着,叫道:“妈妈给我糖吃呀。”奚太太牵着孩子,走进了屋子,向自己家里一看,但见白木桌子,黄竹椅子,不成秩序地摆着。里面是钵子、罐子,破布、烂棉花,什么地方堆得都有,恰好她不在家,这些孩子又造了反,弄得满地满桌子,全是纸片草屑,奚太太不免跳了脚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不给我争气呀。我在方公馆回来,真是由天堂降到了地狱了。你这不是气死人吗?将来二小姐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就不要这个家了。”她的大孩子道:“那是自然,他们那里,天天有肉吃。”正说到这里,屋外有人接嘴道:.“你们要搬到方公馆去住,那太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说话的,正是奚敬平先生。他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西服,手里拿着盔式帽子,一步一摇地走回家来。这对奚太太,是意外的事情发生,她不由得“呵唷”一声,叫起来了。在中秋的前夕,奚太太让丈夫骗着,还是一个人回家。本打算把中秋节过去了,和丈夫作殊死战,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他竟是自行回来。这倒不知是何缘故。她一腔怒火,看到了奚先生就减除了一半,情不自禁地迎到屋子外来。笑道:“今天回来得这样早?”奚敬平淡淡地道:“坐第一趟车子回来的,怎样会不早呢?”他走进屋子来,取下头上的帽子,对屋子周围看了一看,并没有把帽子放下。奚太太赶快把一张白木椅子上堆的杂乱衣服挪开,还向椅面上吹了两口灰,笑道:“请坐请坐,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要是知道,我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奚敬平道:“这倒无所谓。”说着,将帽子放在桌上,把腿伸直着,算是伸了一伸懒腰,摇摇头道:“这几天我忙死了。”奚太太道:“好了,你回家来了,一定是忙过去了,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罢。”奚敬平道:“我们哪里有工夫休息呢?下午我就要回到城里去。”奚太太正是在打开桌上的茶叶瓶子,要取茶叶,给奚先生泡茶。听了这话,立刻怒向心起,将手上的茶叶瓶子,向桌上一扔,“扑通”一声响。她掉转头来,瞪着眼道:“什么?你下午就要走?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了?”奚敬平道:“我知道,我一回来,你就有得哕唆,你也等我坐定了几分钟之后,再和我办交涉,也不嫌晚,为什么立刻就冲突起来?你若是不愿意我回来,我马上就走。”说着,手取了座上的帽子,就站将起来。

第二十七章灯下归心

奚太太跑上前,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瞪了眼道:“你放明白一点。你若是和我翻了脸,我告你一状,让你在重庆站不住脚。我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去见了方家二小姐,把家庭的纠纷都告诉她了,她当然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是同情我的。她一个电话,就可以叫你吃不消。”奚先生道:“方小姐,圆小姐又怎么样?谁管得了我的家事?”奚太太道:“管不了你的家事?你有本领,马上就和我一路去见二小姐。”说着,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奚敬平瞪了眼道:“你也太不顾体统了。滚开!”说着,两手用力将她一推,她站不住脚,就倒在地下。这一下,她急了,连连地在地面打了两个滚,口里连叫“救命”,那声音叫得是非常的凄惨。随了这声音,左右邻居,一窝蜂跑了来。奚敬平叉了两手,站在门外走廊上。奚太太原来是在地下打滚的,李南泉看了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来,有些不便。不扯他,眼看她坐在地上,又像是不同情。只好虚伸两只手,连连向她招着道:“有话站起来说罢。”奚太太哭着道:“不行呀不行呀,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来了。我不想活了,我死了,请你们和我伸冤罢。”说着,两手在椅子上面敲敲,又在地面打打。那眼泪、清鼻涕、口水,三合一地向下流着。李南泉没法子叫她起来,就回转身问奚敬平道:“老兄本是刚才回来的吗?”他“唉”了一声道:“其可恶就在这一点了。我一落座就和我吵,而且随着也动起手来了。”

李南泉笑道:“事情的发生,决不是突然,总有些原因在内。老兄还是应当平心静气地想上一想。或者,你到我那里去坐坐。”说着,牵了他向自己家里走。奚敬平看了太太这种撒泼的情形,料着就是这样走去,也不能解决问题,托李先生转圜一下也好。于是就到他家里去。他见李家外面这间屋子,拦窗一张三屉桌,配上一把竹制围椅,而手边就是一个大书架子,堆满了西装和线装书。正面靠墙一张方桌,配上两把椅子,还擦抹得干干净净。空着什么东西也没放。书架对面,放了一张竹子条桌,上面两只瓦盆,栽了很茂盛的两盆蒲草。又是个陶器瓶子,里面插了一束野菊花,配着山上的红叶子。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却扫得像水泥地面一样平整。奚先生点了头笑道:“老兄这屋子,可说窗明几净,雅洁宜人。”李南泉笑道:“什么雅洁宜人。你指的这三样盆景吧?这蒲草在对面石板路的缝里就长得有,只要你肯留心去找,不难找到像样的。这瓶子里的东西,屋后山上更多,俯拾即是。”奚敬平道:“话不是这样说。东西不在贵贱之分,只要看你怎样利用它,住草屋子,也有布置草屋之办法。珍珠玛瑙,自然搬不进这屋子。野草闲花,可随地就有。但是你家里可以布置得这样干干净净,还很有生气,何以我家里就弄得猪窝一样?有道是人穷水不穷,干净是不分贫富都可以做到的。而我家……”李南泉笑道:“不要发牢骚,我们慢慢谈谈罢。我愿意和你们作鲁仲连。”

奚敬平笑道:“提起鲁仲连,我自己真好笑。我现在免不了请李兄作鲁仲连,而事实上,我就是作鲁仲连下乡的。”李南泉道:“你和谁作鲁仲连?”奚敬平道:“中秋节前,石太太进了城,找着正山,在大街上扭起来,实在不像个样子。最后,这位太太就跟着石先生,他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不吵也不闹,就是这样老跟着石先生。上街买东西,看熟朋友,不怕她跟。若是接洽一点什么事情,或者看生疏的朋友,太太跟着,就怪不便当。一连三天,他熬不过太太,只好和她一路回家来谈判,共谋解决之道,而且约了我来作证。其实这无谈判可言,也用不着朋友作证。石太太只希望丈夫抛开了那位小青姑娘,一切没有问题,不但过去的事,她可以忘个干净,而且往后愿改变态度,绝对好好地伺候先生。”李南泉道:“这问题似乎是很简单了,石先生的意思怎么样呢?”奚敬平将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摇摇头道:“越简单越不好解决。正山的意思,认为小青这个女孩子,孤苦伶仃,若将她抛弃了,人海茫茫,叫她依靠谁去?而且站在一个男子的立场,始乱而终弃之,在良心上说不过去。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里容留她,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并不干犯石太太什么事,却要石太太不过问。依我看来,这本来是无所谓的,然而石太太有个更简单的原则,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但石先生不守这个制度,她也不离婚。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她认为小青不配作她的对手。”

李南泉笑道:“这论题,颇有点别扭。一个是把小青离开了,什么都好办。一个是只要不离开不青,什么都好办。”奚敬平道:“所以这问题越简单越不好办。其实正山对石太太的爱情,只要不变更的话,就是把小青安顿在别的地方,这和家庭并无妨碍,大可接受。”李南泉还没有接嘴呢,只听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这像人话吗?简直是放狗屁。姓奚的,你要想存这么一个心思,打算另盖一个狗窝,安顿那个臭女人,我就把这条性命拼了你!”这正是奚太太在门外走廊上窃听之后,忍不住的发泄。奚先生站起来向窗子外骂道:“你不知道这是朋友家里?”奚太太道:“你知道是朋友家里,你就不该来。”这时,那涸溪对岸,有人叫道:“老奚呀,你不要为我的事加入战团呀!”说着话走来的,正是石太太。她两张脸腮,像戏台上的关羽,胭脂漫成了一片。身上穿件绿底子带白花的绸长衫。手里拿了一把花折扇,展开了举在头上,遮着两三寸宽的阳光。当然谁也不怕这两三寸的阳光,她的目的,是要展开那把花扇子,或者是表现举扇子的姿式。她走到走廊上,早是一阵很浓的香味,送到了屋子里来。李南泉道:“呵!石太太,请到屋子里坐罢。”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边,身子一扭,将折扇收起,将扇头比了嘴唇道:“叫石太太,为什么加上一个惊叹词?我来不得吗?”李太太在屋子里迎出来笑道:“岂敢岂敢?他是惊讶着你今天太美了。我们村子里的美化,是和抗战成正比例的。抗战越久,大家越美。”

石太太听到人家说她美,也是掀开了两片红嘴唇,露着白牙齿笑了起来。她一扭头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妆,不过人家若误会我们不能化妆,我不能承认这种谬误的观察,也化起妆来,给人家看看。老实一句话,我们美的时候,那些黄毛丫头,她作梦还没梦见呢。”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还是石太太的话,说得非常中肯。要不信,黄毛丫头们就和我们比着试试。”李太太笑道:“奚太太说这话,和石太太说的,有些不同。石太太说的黄毛丫头,那话是双关的,你说这话,可就滋味不同了。”石太太听了这话,抢着走进屋子,抬起手来伸到李太太面前,将大拇指和中指夹了一弹,“啪”一声响,笑道:“偏是你看得这样周到。”这三位太太一阵说笑,就把刚才奚敬平生气的那段故事,扔到一边去了。他也是感到无聊,就在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李太太没有考虑到奚先生的环境,就笑道:“嗯!奚先生现在也正式吸纸烟了。”奚太太还是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的,她遥远地指了他骂道:“你看罢,这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现在是图穷匕现了。他原来根本就吃烟,只是瞒着我而已。他有时在家里有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你看他就忍住了烟瘾不吸。可是一离开了我,身上就带纸烟盒子了。”李南泉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能在太太面前,忍住二十四小时的烟瘾,这对于太太,是怎样的恭敬!这正是标准丈夫的美德。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伪君子?”奚太太道:“美德?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李南泉道:“那还怪你管制得不彻底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连奚氏夫妇也笑了。这一阵笑声,应该是解开这里的愁云惨雾。可是相反的,有一个凄惨的对照。在那边人行路上,沿着山麓,走来一串男女,最前面是个小伙子,挽着一篮子纸钱,沿路撒着。他后面是个道士,头戴瓦块帽,身穿红八卦衣。手里拿了一面小鼓,和一只小鼓锤。半晌,咚咚两下。而这位道士上面是古装,下面却是赤脚草鞋。道士后面是三个赤脚短衣农人,一个打小锣,一个扯小钹,一个吹喇叭。这几项乐器全不合作,鼓响锣不响,锣响钹不响,于是“狂”一下,咚两下,且又三四下,喇叭等这些声音过去了,“呜哩啦,呜哩啦”,断断续续,像是人在哭。这后面就是八个人抬口白木棺材了。四川的扛夫,有个极不大好听的呼喊,就是大家喊着“呵呵唁”。这“呵呵唁”的声音,代替了蒿里和薤露歌。老远听到这“呵呵嗐”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是棺材来了。在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这大路上在出丧,齐奔出门来看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送葬的男女,其间有位青年女子,穿件粗灰布长衫,手臂上绕了个黑布圈。而她的头发上,又绕了一圈白带子,在鬓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纸花。大家认得,这就是杨艳华。石太太拉着李太太的衣襟低声道:“你看,这位女伶人,到了这送丧上山的时候,还打扮得这样俏皮,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李太太道:“反正要不了你的命。”石太太道:“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被她把命要了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又打算要谁的命?”说着,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那路上的女伶人,正低了头走。目不斜视,走得非常慢。李南泉看远不看近,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

他这声叹气,正和石太太的眼风相应和。李太太也觉着他这一声叹息,太合了人家的点子了,也就忍不住“扑哧”一笑。李太太一笑,大家都随了这笑声笑起来了。李南泉道:“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测也。”李太太道:“什么笑者不可测?人家说杨艳华还这样的俏皮,会要了谁的命。石太太说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让她要了命,不知该轮着谁?人家正向你看着呢。你就说起她红颜薄命来了。这不是答复了人家的推测吗?”李南泉道:“那只有太太能替我解释了。”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解释。我们这里不正有几件公案摆着吗?”奚太太在走廊上鼓了掌道:“欢迎欢迎,李太太也加入我们的阵线呢。”奚敬平道:“李兄,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你们好好的家庭,为什么要加入她们的阵线呢。”奚太太道:“姓奚的,你出来,我们回家去说,我若不要你的小八字,我算你是好的。”李太太向大家摇着手,笑道:“今天没有警报,大家高高兴兴地谈一谈风花雪月罢。”奚敬平看到主人有点烦恼,也就起身向石太太一点头道:“正山在家吗?我到你府上去谈谈。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说着,他起身就走。当然,石太太跟着去了,奚太太也回去了,各家的邻居,原都站在各家的门口探望,以为这是一出热闹戏。不想大路上抬口棺材过去,把这问题就冲淡了,大家也一笑而散。在两小时以后,有了个奇迹,石正山夫妇,反送奚敬平回家,石太太又换了一件衣服,乃是翠蓝色的漏纱长衫,里面托了白衬裙。学着杨艳华的样子,旁边也斜插了一朵茉莉花排。

李氏夫妇在这一番谈笑之后,也就把事情忘过去了。又是两小时的工夫,石正山夫妻,先由对面大路上过去。随后是奚敬平过去。最后一个,却是奚太太了。她又把那套最得意的学生装束,穿了起来。上身穿着对襟的白绸衬衫,敞着上层两三个纽扣,露出一块胸脯。下面将紫色皮带束着一条蓝绸裙子。头发为了自己这套衣服的配合,也就梳了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在辫子根上各扎了一朵白粉色的绸辫花。自然裙子下是光了两条腿子,踏着皮鞋的。手上还是提了那柄曾经裂了大口的花纸伞。这时她并没有将伞张开,那裂口自然也不会透露出来。她这时一步三摇摆,皮鞋拍着石板路在下面摇,两只老鼠尾巴,在上面摇,手里提了那把花纸伞在中间摇。这样的三处摇着,远看去可说婀娜多姿了。而她还嫌不够,另一只手,拖了一条花绸手绢,不时提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她走到李家山窗外那段路,要表示她已经胜利,故意站住了脚,举起伞来,横平了眉额,挡着前面的阳光,半回转了头,向这边看了来。其实,这时天气已经阴了,灰色的云,遮遍了天空。李先生因为受了她太太一点制裁,心里究不能无事,只是坐了闷着看书。这时,李太太觉得是说和的机会,闪在窗户旁边,笑道:“你看看我们村子里这个人妖,现在又出现了。”李南泉在窗下头看着,先是一笑,然后点点头道:“若用另一副眼光来看她,我倒是对她同情的。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三十多岁的人,竟是以这少女的姿态出现了。”

石正山教授,紧紧跟随在太太后面,神色十分平常,似乎他家并没有争吵过似的。奚敬平,放着步子,又在他两人后面走。大家都默默地没有说什么。李太太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她也很引为稀奇。见李南泉正低着头在书桌上写文稿,就走向前,轻轻地摇撼了他的肩膀,低声道:“你看看对面大路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先生向外看过,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男子都是这样,他无论如何意志坚强,一碰到了女人的化妆品,就得软化。你想为什么化妆品这样值钱?又为什么抗战期间,太太小姐们可以跟着先生吃平价米,而不能不用化妆品?”李太太笑道:“女人用化妆品,也不是为着降伏男子。我们黄种人,脸上有些带有病容的,擦点胭脂粉,可以盖遮病容。”李南泉道:“这话也不尽然。白种人不会有面带病容的情形,为什么白种女子,也化妆呢?而且我们黄种人现在用的化妆品,百分之八十,就是由白种人那里买来的。”李太太正了颜色道:“这很简单,假如你反对女子化妆,我就不化妆。可是人家要说我是个黄脸婆子,就不负责任了。”李南泉站了起来,一抱拳笑道:“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别真加入了奚太太的阵线。我绝对拥护太太化妆。何以言之?太太化妆以后,享受最多的,还不是太太的丈夫吗?言归本传,惟其如此,大路上行走的石正山,就跟随在太太后面不作声了。反过来说,太太不化妆,是最危险的事。石太太老早不谈妇女运动,早这样爱美,小青的那段公案,就不会产生了。所以太太们为正当防卫起见,也不能不化妆。”

奚太太站在那面大路上,看到李南泉向外面笑着,她就索性扭过身来,向窗户里面点了个头,笑道:“你们笑我什么?以为我作得太美了吗?”李南泉站起来,向她连连欠了两下身子,笑道:“到我们舍下来坐坐吗?”奚太太将伞尖子向前一指道:“他们在街上吃小馆子。约我作陪呢。你二位也加入,好不好?”李太太道:“你们的问题,都算解决了吗?”奚太太道:“谈不到什么解决,反正总要依着我的路线走。而且老奚现在他也知道,我和方二小姐已经认识,二小姐有个电话,怕他老奚的差事不根本解决。加之我这么一修饰,他把我和人家比试比试,到底是那个长得美呢?他也该有点觉悟吧?”她说到了这句“美”,将身子连连地扭上了几扭。李南泉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奇痒,哈哈大笑起来。奚太太左手提了伞,右手向他一指道:“缺德!”她就颠动着高跟鞋,踏得石板路“扑扑”作响,就这样地走了。李太太在窗子缝里张望着,笑得弯了腰,摇着头道:“我的老天爷!她自己缺德,还说人家缺德呢!”李南泉道:“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不错吧?女人的化妆品,就是作征服男子的用途用的。”李太太叹了口气道:“女人实在也是不争气。像袁太太为了要美,打胎把小八字也丢了。结果,为男子凑了机会,他又可以另娶一位新太太了。我想起一件事,刚才我看到有几个道士向袁家挑了香火担子去。袁四维还和他的太太作佛事吗?”李南泉道:“祭死的给活的看,这倒是少不了的。”

李太太道:“这是作给新来的人看吗?新来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李南泉笑道:“你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而你也太忠厚了,以为男子们都是像我姓李的这样守法。你向外看看罢。”说着,他将嘴巴向外一努。李太太在窗户里伸着头一看时,只见那边人行路上,有一个青年妇人,穿了一身白底红花点子的长衫,在袁家屋角上站着。她也带了个皮包,却将皮包带子挂在肩上,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举着,右手捏了个粉扑子在鼻子两边擦粉,头发自然是烫的,而且很长,波浪式,在肩上披着。李太太道:“这是个什么女人?在大路上擦粉。”李南泉道:“你说的新人,就是她。在躲夜袭的时候,我会见过她的。她还是真不在乎。”李太太道:“当然是不在乎。若是在乎,会在大路上擦粉吗?这真要命!”正说着,袁家屋子里锣鼓声大作,而且还是“劈劈啪啪”,一大串爆竹响着。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李太太道:“我说的是大路上那个女人。人家家里,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她为什么来看着?”李南泉道:“据我所闻,这里面有新闻。原来袁太太在世,袁先生不过是和这个女人交交朋友而已。现在袁太太死了,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这样,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就不十分需要了。可是这个女人,她在袁四维的反面,正要去填补袁太太那个空额。她不能放松一天的任何机会,就在这屋子外面等着袁先生了。可能袁先生为了超度亡魂,没有去看她。”

李太太道:“那末,这又是一幕戏,我们坐包厢看戏吧?”这样,两个人说着闲话,不断地向窗子对面路上望着。?那个女人带着粉镜擦完了粉,又在皮包里取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细细涂抹着。胭脂涂抹完了,又将手慢慢抚理着头发。她对了那面举起来的小粉镜,左顾右盼,实在是很出神。她似乎有心在大路上消磨时间,经过了很多时候,她才化妆完毕,接着又是牵扯衣襟,手扶了路边上的树枝,昂起头来,望着天上的白云。这样的动作,她总继续有半小时以上。而袁家的道士,锣钹敲打正酣。那妇人几次挺着胸,伸着颈脖子,正在叫人的样子。可是这锣鼓声始终是喧闹着,她又叫不出来。她睁了两眼,向袁家的房屋望着。最后,她于是忍不住了,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向那屋顶上抛掷了过去。这人行路是在半山腰上,而袁家屋子,却是在山腰下面。这里把石沙子抛了过去,就洒到那屋瓦上沙沙作响。这个动作,算是有了反响,那屋子里有个孩子跑了出来,大声问着“哪个?”那妇人第二把石子,再向袁家屋顶上砸去,同时将手指着小孩子道:“你回去告诉你爸爸,赶快给我滚出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他不出来说话,我就要拆你袁家的屋顶了。袁四维是个休面人,玩玩女人就算了吗?他若是不要脸的话,我一个乡下女人!顾什么面子,看你这些小王八蛋,就不是好娘老子生的。”那孩子听到她恶言恶色地骂着,“哇”的一声,哭着回家去了。

这当然激怒了那屋子里的主人。袁四维就跑了出来。看到那妇人在山路上站着,左手叉了腰,右手攀了路上的树枝,正对了这里望着,这就笑着点了两点头。还不曾开口说话呢,那妇人就两手一拍道:“袁四维,你是什么东西?你玩玩女人,随便就这样完了?现在这前前后后几个村子,谁不知道我张小姐和你袁四维有关系?除了你糟蹋了我的身体,你又破坏我的名誉。你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幸而我的丈夫不知道。若是我的丈夫知道了,我的性命就有危险。你现在得保障我生命的安全,赔偿我名誉的损失。”说着,她拍了手大叫,偏是那作佛事的锣鼓停止了,改为道士念经,这位张小姐的辱骂声,就突然像空谷足音似的,猛可地出现。而且她的言词,又是那样不堪入耳,引得左右前后的邻居,全跑到外面来观望。袁四维为了面子的关系,不能完全忍受,就顿了脚指着她骂道:“你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这样的不要脸?”张小姐听了这话,由坡子上向上一跑,直冲到袁四维面前来,她将手抓着他的衣服,瞪了眼道:“姓袁的,你是要命,还是要脸?”袁四维见她动手,当了许多邻人的面,更是不能忍受,他伸着两手,将那女人一推,把她推得向地面倒坐下去。那妇人大叫“救命,杀了人了”。声音非常尖锐,像天亮时被宰的猪那样叫号,袁家的道士穿着大红八卦衣,左手里拿了铜铃,右手拿了铁剑,奔将出来。看到那妇人由地上爬起,披了头发,一头向袁四维撞了过去。道士叫句“要不得”,横伸两手向中间拦着。

这道士伸着两手,自是铜铃在左,铁剑在右。那个蓬头女人,只是在铜铃铁剑之下乱钻。李南泉在自己山窗下遥远地看到,笑道:“这有些像张天师捉妖。的确是一出好戏。”李太太也忍不住笑。叹口气道:“女人总是可怜的。不能自谋生活,就只有听候男子的玩弄。这个像妖怪的女人,还不是为生活所驱?她要是生活有办法,又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他们这里批评着,那边的打骂,是更加厉害。男主角家里男女小孩,一齐拥上。那女人拍着手,跳着叫道:“你们都来,我要怕死,我就不来了。”邻居们有好事的,看到这样子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也就奔了向前去排解。在远处遥观的人,只见一群人乱动,已看不出演变的情形了。正好起了一阵强烈的风,吹得满山的草木,呼呼作响,向一边倒去。站在山麓上的人,也有些站立不住。那妇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开,男主角也跟随了道士回去作佛事。中止了的锣鼓声音,又继续敲打起来。这大风把一场戏吹散了,却不肯停顿。满天的乌云,更让风吹着,挤到了一处,满山谷都被乌云照映,呈了一种幽暗的景象。树叶和人家屋顶上的乱草,半空里成群乱舞。四川的气候,很难发生大风。有了突起的风势,必有暴雨跟在后面。李南泉走到屋檐下,向四处看望一番天色,回来向太太道:“我们不必仅看别人的热闹戏,应考虑自己的事了。这一阵大风,把屋顶上的草吹去不少,随后的雨来了,我们又该对付屋漏了。”李太太道:“我们要不是过着这种生活,那一样唱戏给别人看。”

李南泉笑道:“你总还是不放心于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行为与思想。抗战知道哪年结束哟?长夜漫漫,真不知以后的年月,我们怎样混了过去,哪里还有邻居们这些闲情逸致?”正说着呢,突然一阵“哗哗”的声音,由远而近,直到耳朵边来。李先生说句“雨来了”,就向屋子外奔了去。他站在檐下向外一看,这西北角山谷口子外,乌云结成了一团,和山头相接。那高些的山头,更是被雨雾笼罩着。那雨网斜斜地由天空里向下接牵着,正是像谁在天上撒下了黑色的大帘子。这帘子还是活动的,缓缓地向面前移了来。在雨帘撒到的地方,山树人家,随着迷糊下去,在雨帘子前面,却是大风为着先驱。山上的树木和长草,推起了一层层深绿色的巨浪。半空的树叶,随着风势顺飞,有两三只大鸟,却逆着风势倒飞。还有门口那些麻雀儿,被这风雨的猛勇来势吓倒了,由歪倒的竹林子里飞奔出来,全钻进草屋檐下。李南泉看了这暴风雨的前奏曲,觉得也是很有趣的。站在屋檐下只管望了出神。李太太走了出来,拉着他向屋子里走。皱了眉道:“怪怕人的,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李南泉道:“这雨景不很好吗?只有这不花钱的东西,可以让我们自由向下看。”正说着,头上乌云缝里,闪出了一道银色的光,像根很长的银带子,在半空里舞着圈圈。便是这人站的走廊上,也觉得火光一闪。李太太说句“雷来了”,赶快就向屋里奔去。果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大响,先是“噼哩哩”,后是“哗啦啦”,再是轰然一声,把人的心房都震荡着。

四川是盆地,非常潮湿,夏季的雷,既多而且猛烈。尤其大风暴的时候,那雷,一个跟着一个,山谷里的土地,都会给雷电震撼着。李太太怕雷电,比怕空袭还要厉害。她下意识地将李先生拉进屋子去,把房门关上,把窗户闭了,端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坐着。三个小孩儿,当然也怕雷,就环绕了母亲。在闪电中,小孩子就向母亲怀里挤着,大家全将两只手伸着指头,塞住了耳朵眼。那闪电之后,自然是雷声的爆炸。“噼哩啪啦”一声长响,竞可以拖长到一分钟。李太太呆了脸子,将手搂住了两个小孩。李南泉衔了一支纸烟,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散步,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天怒了,也许恼怒着日本人的侵略与屠杀。也许恼怒着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人。往小地方说,也许恼怒着我们这村子里先生太太们的嚣张之气。要不然,这雷怎么老是在这附近响着呢?爆炸罢,把……”李太太向他瞪了眼道:“你怎么了?这时候,你还开玩笑?你……”?她不曾把话说完,又是一阵激烈的雷声,好像几十幢大楼,由平地裂了开来,一直透上了屋顶。李太太把话猛可地停止,闭上了眼睛,两手环抱了小山儿和玲玲,紧紧地搂着。就是较大的小白儿,也紧贴了母亲不敢动。随了这声猛雷,就是如潮涌的雨阵,已在屋外发生。李南泉道:“不要紧,雨下来了,雷声就该停止,让我到屋子外面看看去罢。”李太太猛可地站起来,挡了门抵着,正了颜色道:“开什么玩笑?”

李南泉笑道:“你们女太太,就是这么一点能耐,怕雷。”李太太道:“为什么不怕雷,电不触死人吗?”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辩论。正打着雷呢。”李太太那苍白的脸上,听了这话,也泛出笑容来。李南泉呆呆站着,只听到门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李太太还是抵了门,站着不让出去。因为雨既下来了,雷声就小了一点。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转头由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墙根站着,那就相当危险,墙壁是传电的。”她听了,赶快就跑到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两手环抱在胸前,也只是昂了头向窗外望着。李南泉没有拦阻,立刻将门打开来。随了这门的打开,那雨点像一阵狂浪,向人身上飞扑着。他只是开了门,倒退两步,向外看了去。那门外的雨阵,密得像一丛烟雾,遮盖着几丈路外,就迷糊不清。那茅草屋檐下的雨柱,拉长了百十条白绳子,由上到下,牵扯着成了一片水帘。对面山上的草木,全让雨水压倒在地。山顶上的积雨,汇合在低洼的山沟里,变了无数条白龙,在山坡上翻腾不定,直奔到山脚下,一直奔到大山沟里来。这门口一条山涧,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着半涧黄水,由门前向前直奔。屋子前面就是山沟的悬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冲击出猛烈的“轰隆”之声。这屋子后面的山,也是向下流着水,直落到屋檐沟里。以致这屋子周围上下,全是猛烈的响声,这屋子在雨阵里面,好像都摇摇欲倒。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间,身上也飘了三两点雨点。她摇摇头道:“好大的暴风雨。已经是秋天了,还有这样的气候。究竟四川的天气,是有些特别。”李南泉道:“不如此,怎么叫巴山夜雨涨秋池呢?”李太太说着话,突然凝神起来,不说话了。偏着头,向屋子里听了一听,失声道:“别闹唐诗了。里面屋子里,恐怕闹得不像样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几处在漏雨。”李南泉奔到屋子里去看时,东西两只房角,都有像檐注一样的两条水漏,长牵着,向下直流。东面这注水,是落在里外相通的门口,仅仅是打湿了一片地。西面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床铺上。所有被条褥子,全像受过水洗似的。他“呵呀”了一声,赶快把被褥扯了开去,然后找了个搪瓷面盆,在床头上放着。小孩子们对于接漏,向来就很感到兴趣,立刻将瓦盆、痰盂、木盆,分别放在滴漏的所在。大小的水点,打在铜、瓷、木三种用具上,“叮当的笃”,各发出不同的声音。小山儿拍了手道:“很有个意思,像打锣鼓一样。里面屋子中间,还有一注大漏,我们再用一样什么东西去接。”小白儿听说,跑出门去,在廊檐下提进一口小缸来了,笑道:“这东西打着好听。”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头上打了个爆粟,瞪了眼道:“家里让大水冲了,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高兴呢。这种抗战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个了局,真让人越过越烦。”说着,把脸子板了起来,向李南泉瞪着眼。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该受你的指摘,其实这完全与我无干。”

李太太道:“怎么与你无关,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么着也不会受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还是提到去香港的这件事。其实我们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见得有多大办法。”李太太道:“我想也总不至于住这种外面下小雨,家里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这样驳着,却也显得词穷,不声不响,走出房门。这时,天上的大雨,已经停止了,满空飞着细雨。那雨网里,三丝两丝的白线,在烟雾里斜垂着。好像那棉絮上面牵着丝网似的。山溪对岸。那丛竹子被积水压着,深深下弯,竹梢几乎被压倒下来,和那山溪的木桥接触。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积水,汇合在一处,把整个的山溪都塞满了。那水浪的翻腾,像一条大黄龙,直奔到崖口上去。那浪声,代替了刚才的烈雷,“轰轰”响个不断。所有的山峰,都让云雾迷漫着。就是对面的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团似的云层,锁上了一道白围裙。白围裙上面一层,那苍绿色的山峰,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最好看的是两山缝里的树林,变了乌色,在树头飘起一排白云,和半空里的云层牵连着。这样,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长着一样。平素,这山谷的风景,时刻在眼,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甚至看着都有些烦腻了。这时,却是颜色调和,生面别开,看着非常有意思。他背反了两手,在走廊上来回走着,觉得心里倒很是空阔。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来了,问道:“你怎么了,又动了诗兴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点诗兴吗?在四川住了这多年,雨和雾是最腻人的事情。不过配合好的话,雨和雾,也还是可喜的东西。”李太太道:“家里的漏,滴成了河,你觉得还有可喜之处,这不是件怪事吗?”李南泉道:“诗以穷而愈工。诗兴上来,倒不一定在高兴时候。杜甫的茅屋顶,让风刮去了,他还作了一首长诗呢。我们家屋顶虽然漏雨,屋顶却还依然存在,怎能无诗?”李太太正了颜色道:“家里弄成这样一团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今晚上不能睡觉,是我一个人吗?”说着,她“哄咚”一声,把房门关了起来。李南泉还是带了笑容,来回地在走廊上踱着。左邻吴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个铺盖卷,右手挟了把大竹椅子出来。他将椅子放下,把铺盖卷放在椅子上。随后吴太太提了一只网篮出来,篮子里东西塞得满满的,衣袖裤脚,篮沿外全拖得有。那匆忙收拾的样子,是看得出来的。随后,吴家的小孩子,很起劲的,把细软东西向外搬着。李先生问道:“怎么了?吴兄家里也在下小雨?”吴先生两手抱了口箱子出来,摇了头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外面大雨过了,家里就下大雨。现在外面下小雨,家里还是下大雨。眼见这外面的大雨丝,一条条加密,屋子里,少不得又要加紧。干脆,把东西都搬出来罢。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满的。天晴躲警报,下雨躲屋漏,这生活怎么过?”

李南泉笑道:“我有个好办法,自杀。”吴春圃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得拿出勇气来活下去。”甄先生在走廊那头答话了,他笑道:“不要紧,这一点折磨,还不足难倒我们。屋里漏雨,我们廊檐下坐。廊檐下漏雨,我们到邻居家里借住。邻居家里再不借住,这里还有两所庙宇,我们到庙里去住着罢。”他口里如此说着,两只手抱着铺盖卷向走廊上搬。他家的孩子,已经在走廊下架起两张竹板床了。李南泉道:“怎么着?甄先生家里,也在下雨?”甄子明将手一摸下巴,作个摸胡子的样子,昂了头道:“那怎么会有例外呢?”他虽然没有胡子,这样一摸,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态。因为雨大转凉,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蓝色的旧布长衫,赤了双脚,斜靠廊柱站着,口里衔了一支烟,昂头望了天空的雨阵。喷了一口烟,他就微微地点上两下头,好像是在深思的样子。李南泉道:“甄先生这一套穿着,颇有点意思,你有点什么感触吗?”他喷了烟笑道:“当学生的时候,我们也偶然念念唐诗三百首。巴山夜雨这四个字,念到口里,好像是很顺溜,富于诗意,但想不到巴山夜雨,是怎么一个景象。现在实地经验这种风光,似乎不怎么好享受。”吴春圃手扶了门口的一根走廊柱子,正是昂起头来,无声地叹着气,笑道:“这首巴山夜雨的诗,不就是给我们写照吗?第一句就说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咱哪年回去?唉!”他说着话,咬住牙齿,连连摇上了几下头。大家都这样烦闷着,那隔溪的大路上却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笑语声由大雨里走来,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向那边人行路上看去时,奚太太高撑了一把雨伞,将长个儿的奚敬平,罩在伞底下。奚先生倒是坦然处之,奚太太可是扭摆着身体,咯咯乱笑。她右手撑着伞,左手却把她的一双高跟皮鞋提着。看这样子,他夫妻两人是言归于好了。李南泉看到,就忍不住打趣,笑问道:“奚太太,你这倒是很经济的算盘。宁可两只脚受点委屈,也不能把这双高跟鞋弄坏了。”奚太太笑道:“我可没有打赤脚,穿了草鞋的。现在的高跟鞋,前后都是空的。”还怕人不相信,就抬起一只脚给人看。抬脚的时候,也就离开了奚敬平的身子,奚先生就暴露在雨里头。但是他对于有雨没雨,并不加以注意,依然放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奚太太撑了伞追了上去,还是伸到奚先生头上盖着,口里连说“对不起”。但是奚先生没有表示,也不说话,木然地向自己家里走着。吴春圃走到李南泉身边,低声笑道:“奚先生作得有点过分,太太对他是这样恭敬,他简直不睬,我看到都有些不过意。”李南泉笑道:“也许到家以后,问题就解决了。因为遭遇屋漏的命运,邻居们全是一样的,甚至他们家的屋漏,比我们家还凶。回了家逃水荒要紧,彼此就不会争吵了。”他们作邻居的是这样预料着,不想过了十五分钟,奚先生家里,就是一阵狂叫,接着那桌子面“轰咚轰咚”拍着响了两下。

这种声音,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内战,又继续发生。李南泉笑道:“政局的演变,实在是太快了。这边如此,不知道石家的谈判决裂了没有?”吴春圃站在走廊的尽头,反背了两手,正观看着山谷口外的雨景。听到李先生的话,这就带了笑容,向他招招手。这走廊的尽头,是遥遥地正对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筑的草屋。李南泉走过去,就看到洗脸盆,凳子,竹篮子,陆续由窗户里抛出来,向山溪落下去。石正山教授两手抱了头,由屋子里窜了出来,靠了墙根站住。石太太在屋子里大声叫道:“石正山,你有胆量,正式和那丫头结婚。你也不必隐瞒,那丫头原来是叫你作爸爸的。你还有一口人气,你就作出来试试看。”说着话,石太太两手举了根棍子,也就奔将出来。石先生身边,并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装炭的空篓子,扔在地上。他情急智生,把空篓子举着。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来,他将炭篓子顶住。吴春圃笑道:“好家伙,若不是炭篓子防御得快,石先生马上就得上医院。这让我们长了一点见识,烧完了炭,空篓子可别扔了,这东西大有用处。”李太太为了家里漏雨,正是十分懊丧。听走廊上说得热闹,忍不住出来看看,笑道:“现在社会上,还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像石太太这种态度,也是需要的。空作好人,是不会等着人家同情的。”他们正这样说着,那边石太太为雨阵所阻,听不到小声说话。摇着手道:“不劳各位劝解,我今天和石正山拼了。”

李南泉道:“刚才我还看到各位谈笑风生,怎么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没有诚意和我们谈判,完全用外交辞令拖时间。他以为拖得时间长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饭,那简直是个骗局,要欺侮我们不幸的女人呀!这种骗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说着,气就上来,立刻举起棍子。石正山一只手把炭篓子举了起来,一只手凭空乱舞着,顺了墙角就跑。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点有多大,将炭篓子当了伞,举在头上,冒了雨走着。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举了起来,向石正山身后,胡乱指点着,叫道:“姓石的,你尽管跑。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石先生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大家看了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难受。可是这一幕戏还没有完,奚敬平先生却是依样的葫芦,在大路上冒雨奔走。不过在他手上,没有举起那个炭篓子而已。奚太太在他身后’倒是撑了一把纸伞的。这回她手上不提那双高跟鞋了。她倒拿一把鸡毛掸子,像音乐队的指挥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摇撼着,摇撼得呼呼作响。她口里叫骂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里走。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李南泉听到,心里想着,这倒好,她和石太太说的话,如出一辙。那奚先生的态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样,冒着雨阵向前走,简直头也不回。奚太太手上挥了鸡毛掸子,口里骂道:“我怕什么?我的家庭问题,也是公开了的。你走到哪里,我闹到哪里,让全村子、全镇市都看我们这一番热闹。李先生,你们看我家这一场喜剧罢。”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里休息休息罢。家庭问题也绝不是三天两天可以解决的。请到我们这里来坐坐。天快黑了,点起蜡烛,我们来个再话巴山夜雨时罢。”奚太太什么也不说,将伞高高撑起,只是在大雨里摇撼着。她板着脸,后面梳的两只小辫子,结子已脱了,几寸长的双辫,又变成了老鼠尾巴。她挺起胸脯走着,把那两条辫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磨擦着。她对于李南泉这位芳邻,始终表示着好感的,现在虽是好意奉约,但她在气头上不愿予以考虑。而走了一截路之后,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话巴山夜雨时”的约会,就回转身来,深深地向走廊上点了个头道:“李先生,你还有这样的雅兴啦?我是很愿参与你们这个雅叙的。晚上见罢。那时,我打着灯笼来,不是更显着有诗意吗?”这时,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桥下,水里漂泊着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桥去,要去拾起他这件褂子。奚太太以为李先生追着上来了,自己正跟踪丈夫,还没有工夫和邻居闲谈,就遥远地向李南泉摇摇手。摇手之后,又感到这拒绝并不好,于是把三个手指比了嘴唇,然后向外一挥,学一个西洋式的抛吻。李南泉看了,真觉得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只得哈哈大笑一声,振作自己的脑筋,以便镇压自己的肉麻。也是笑得大着力,身子一歪。幸是雨压的竹梢,已低与人高,赶快将竹梢子拉着,才没有滚下桥去。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国人,招架不住一个抛吻。”李南泉倒趁了这俯跌的势子,看清楚了沟里那件衣服,提起向家里走着,笑道:“谁受得了哇?”吴春圃道:“俗言说,乱世多佳偶,那简直是胡说。就我们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没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发生问题。这事情不能说是偶然。不过甄先生家庭是个例外。”甄太太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向外搬移着,她摇摇头笑道:“不,一样有问题。不过不像别家那样明显。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甄先生不大在家,二来我们都老了,三来我遇事隐忍。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也就没事了。四来,我和甄先生,都有点宗教观念。”吴春圃点点头道:“听了甄太太这话,就可以知道家庭问题。‘甄先生’这个称呼,是多么亲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说了,这是宗教观念。也可见信道之笃,遇有机会,就要劝勤道。”甄先生笑道:“这我们有了为宗教宣传的嫌疑了。我们虽然是教徒,但是我们主张信教自由,绝对不劝人人教。这在教条上原是不对的,但在中国的社会上,这个办法是比较适当的。”李南泉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我得跟着甄先生学学,从即日起,我得找个教堂去找本《新旧约》来看看,假如我看得对劲的话,我就入教了。现在求物质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只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归期有期无期,我们就样安居下去了。说安居就安居,不发牢骚了。来,烧壶开水泡茶喝。”

李太太靠了门框站着,对于先生因奚太太这个抛吻而发生反感,她相当感到满意。这就插嘴道:“这雨老下,我看这个晚上,不在西窗剪烛,倒是要在西廊剪烛了。我来自告奋勇,到厨房里烧开水去沏一壶好茶。让三位在这里谈一晚上。我看我们这三家,没有一家在屋子里安睡的。”吴先生搓了两只巴掌道:“好嘛,我家里还有两盒配给的纸烟,没有舍得吸,现在拿出来请客。”甄先生回转头,由窗户里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正中两注漏水,正牵连地向下滴着。他摇摇头道:“今晚上的确没法子安睡。我家里也还有一点纸烟。一律公诸同好。现在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这一个漫漫的长夜,看来真是不好度过。”吴太太笑道:“我也凑个趣儿留下了一点倭瓜子,炒出来大家就茶喝。”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壶茶。我预备下面粉葱花,我们谈天谈得饿了,晚上还可以烙两张葱花饼当点心吃呀。”大家这样说着,真的预备去了。雨,紧一阵,松一阵,始终不曾停住了点滴。那屋子里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点来得缓了,一两分钟,向盆里滴上一注,漏下来。总是“嘀笃”一声。三家人家,各有几个盆罐子接漏。各盆里继续地滴着漏注,“嘀笃嘀笃”,左右前后,响个不断。天色已经昏黑了,紧密的细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只风吹过去,拂着檐梢的碎草,和对溪的竹子,发出那沙沙瑟瑟之声。在昏暗中,与漏滴声配合,让人听到,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在这种环境里,人是会感到一种凄凉的意味的。李南泉穿起一件旧布夹袍子,光了双腿,踏着一双旧鞋子,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那屋檐外的晚风,吹穿了雨雾,吹到人身上,让人感到一种冷飕飕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诗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他只念这十四个字,却不念下面这两句。吴春圃笑道:“我是个搞点线面体的人,肚子里没有千首诗,不哼则已,一哼就全哼出来。所以冬天我哼春天的诗,晴天我也哼雨天的诗。”李南泉道:“不过我们的环境,现在恰好是这十四个字。我正想改了下面十四个字,来符合我们这时的意境。可是,我改不出来。我们这意境,不光是自己躲屋漏的情绪。除了我们这所屋子里三家,所有前后邻居,都在制造桃色新闻。要说生活艰苦,这些新闻不宜产生。若说不艰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价米的。”李太太将搪瓷托茶盘,托着一把茶壶几只茶杯过来,笑道:“不谈人家的是非,好茶来了,喝着茶,谈远一点罢。”吴先生赶快搬了一张竹茶桌,放在窗子外面道:“窗子是关着的,隔了玻璃,点一盏菜油灯,很费了一番巧思。点灯在走廊上,会让风吹灭。不点灯而摸黑坐着,这好像又不合于我们这一点穷酸的诗意。这样隔窗传光,最是有趣。”甄先生在屋里拿半支洋蜡烛来,笑道:“我也凑个趣,这是我贪污的证据,是由机关里带回来的。”

于是大家在说笑声中,隔窗又添了一支烛,窗子里放出来的光,又充足些了。大家搬了椅子凳子围着那张竹茶几坐下,闲谈起来。天昏黑了,那半空的烟雨,又极其浓密,在山谷里的人家,就像是沉入了黑海里,屋檐以外两尺路,就什么都不看见。村子里的邻居,隔着烟雨亮上了灯,看着好像是茫茫夜海里,飘荡着几点渔舟的星火。李南泉道:“看了这情景,让我想起一件事,当我们坐着大轮船,在扬子江里夜航的时候,遇到了星月无光之夜,两边的江岸,全看不到,只偶然在远处飘荡着几点灯光。当时,也就想着,这每点灯光,代表一只小船。船里照样有家人父子、男女老少。不知道他们看着这庞然大物,带了一船灯火经过,他们作何感想?这一点感想,是非常有意思的。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可以能够再领略这种景象?”吴春圃道:“可不就是!一人离着家乡久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全都是值得回忆的。”甄子明在黑暗中吸着一支纸烟,在半空里只有一星火光,闪烁着移动,可想到他在极力地吸着烟。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提到家乡,我真是心向往之。现在初秋的天气,江南正是天高日晶的时候,在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日子过得都很舒服。尤其是乡下人,这日子正是收割以后,家家仓库里,有着充足的粮食,我们江苏家乡,正吃着大肥螃蟹呢!”

李南泉道:“不过论起橙黄橘绿来,重庆还是很有这番诗意的。将来我们有一日东下了,这倒是值得我们最留恋的一件事。”甄子明道:“我所爱重庆的东西,和大家有点异趣。我第一爱的是雾,第二爱的是雨。”吴春圃道:“雾和雨还有可爱之处吗?”甄子明道:“假如说,今天若不是下雨,我们也许不能够这样自自在在地泡一壶茶,在这里剥瓜子。而很可能从防空洞里出来,还没有做晚饭吃呢。”吴春圃道:“原来如此!这也就更觉得我们的生活可怜。在战前,秋夜在院子里看月亮,是最好的事。假如家里或邻居家里有一棵桂花,这就是无异登仙。我的办公地点,常是在几里路以外,办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觉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个地方。现在怎样呢?我们被这个家累苦了,若是没有家,也许这个时候,我在渐赣最前线,也许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有了家就不行了,绳子绊住了脚了。从前人说,无官一身轻。其实这话不通之至。没有官还混什么,应该是无家一身轻。”李南泉听了这话,在暗中先赞叹了一声,还没有说点什么,对面邻居袁家叮叮当当道士摇铃念经的声音又起。同时,看到那走廊上点起一丛火光,正在焚化着纸钱。袁四维像是逢到什么大典一样,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圆顶礼帽,两手捧了几根点着的佛香,对空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也不知道是他家什么亲友,一个穿长衫有胡子的人,站在他身后,望空说话。他道:“我说,袁太太,你在阴曹里得显显灵呀!现在袁先生正在请道士超度。你丢下那一群儿女,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面挣钱,又在家里带孩子不成?”

天下事自有发生得很巧的。当那个人正在向空念念有词的时候,忽然半空里“哇”的一声,有个夜老鸦飞过,就在头上叫着。那个人说句“鬼来了”,回身就向后走。袁四维原没理会到什么鬼怪。经那人这么一惊一叫,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佛香一丢,也就扭头便跑。只听到有人喊着敲锣鼓,立刻在袁家那些打醮的道士,把所有的法器,像开机关枪似的,全都敲打起来。同时,还有一个人燃了一挂长爆竹,扔在走廊上响着。这一阵响声,在寂寞的夜里,突然爆发,的确是把村子里的人惊动了,更不用说鬼了。这样闹了约莫十分钟,所有的声音,方才停止。在茅檐走廊上品茶夜话的三位先生,都被震惊着没有敢作声。这些声音停止了,隔溪传来一阵硫磺硝药味。吴春圃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若在我们北方人,这就叫抽风。”李太太已把葱花饼给烙了,将个大瓦盆子盛着,送到竹子茶桌上,笑道:“我没有预备筷子,三位就拿手撕着吃罢。你们在这里清谈,乃是细吹细打。未免太单调了。应该有个大吹大擂的,才可以高低配合。”正说着,奚太太的屋檐下,撑出三个白纸灯笼来,听到奚太太发着凄惨的声音道:“我是能够忍耐的,他不能忍耐,我有什么法子呢?”她亮着灯笼在前面走。身后有两个大些的孩子跟着,也提了个灯笼。李太太道:“奚太太这样的黑夜,你向哪里去?天上还在下着雨呢!”奚太太道:“我家奚先生,在天快要昏黑的时候就负气走了。今天根本没有公共汽车进城,他到哪里去了呢?山河里发着大水,这不很可怕吗?”

李南泉道:“你是说奚先生和石先生,双双携手跳河了?”奚太太心里那句话,原是不肯说出来的。李先生这么一喊叫,把她的恐惧情绪,更引起来了,她“哇”的一声哭着,那发音非常像刚才夜老鸦在半空里叫。她道:“李先生,各位邻居,你看这事不是冤枉吗?我绝没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无论如何,我得把他找到。我们家庭的纠纷,何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她一面说着,一面撑了灯笼,摇晃着走去。到了石正山家门口,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样神经过敏,遥遥看到她们家也举出两盏灯火来。这是雨夜,村子里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声音。空间是非常的寂静。这里虽有一条山溪的流水声,而石家那边的喧哗声,还可以传过来。但听到石太太叫着:“他要拿死来拼我,我也没什么法子,那只好跟你去看看罢。”在这说话声中,石家门户里,也就随着举出了几盏灯火。慢慢的,这丛灯火,在夜的雨雾里消失了。那尖锐的叫嚣声,已经停止。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也都没有了声音,这个山谷,立刻感到了异样的寂寞。那山溪里的流水,虽已猛勇地流了几小时,因为雨是不断下着,这山溪里的水,也就陆续流着,由“轰隆轰隆”,变成“嘶嘶沙沙”的响。还有水经过那石头分岔所在,发出“叮叮”的响声,更觉着大自然的音乐,在黑夜十分凄凉。而小声音经过之后,偶然有一阵风经过,吹动了草木屋檐,和雨丝搅在一处,让人听到毛骨悚然。

这毛骨悚然的情绪,是两种原因造成的。一种是这些凄凉的声音,把人震动了。一种是半空里的雨风,吹到人身上,让人觉得身上冷飕飕的。李南泉道:“二位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吴春圃道:“我们西窗夜话,一句话没说,仅看了戏了。再谈谈罢。不谈,屋漏,没有停止,我们也没有法去睡觉呀。”李南泉道:“我们各加上一件衣服,在这里才坐得下去。”他这样说着,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夹袍子来。接着吴太太由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举着一件毛线背心,笑道:“穿着罢。带进四川来的衣服,就剩这一件了。”吴春圃操了川语道:“要得。太太们都是这个样子,我想这村子里的桃色新闻,也就很少发生了。”李太太道:“那倒不一定。凡是家庭发生的纠纷,多半是男子先挑衅,哪家的太太,不是像医院里看护似的,伺候着先生?”李南泉笑道:“这么说,男子们都是病夫呀?”李太太道:“女人可叫作弱者,比病夫还不如。”李南泉道:“我觉得……”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突然把话止住,又笑道:“不要觉得了。大家说着怪协调的,不要为了这事又冲突起来。”这时,甄家小弟弟提着一盏灯笼,甄太太提着一个小包袱过来,送交甄先生。她道:“天凉得很,换上罢。”甄子明道:“什么意思,这很像上洗澡堂子。”甄太太道:“不是那话,你还赤着一双脚,没有穿袜子呢!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坐在这走廊下,大风飘着雨,可会向你身上扑,索性把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着,那不是很好吗?”吴春圃笑道:“我该吹喇叭了。”

甄子明道:“吹喇叭,那是什么意思?”吴春圃道:“这是台上传下来的。戏台上当场换衣,那是应该有音乐配合着。”甄子明哈哈大笑道:“的确,我这是有点当场换衣。太太,你可给我闹了个笑话了。”甄太太听说,也“咯咯”地笑着走了。李南泉道:“甄太太实在是我们村子里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我说这话,甄先生不要误会。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太太,是以奚太太这路人物为正宗的。自然,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当然,在奚太太眼里,我们这类男子,也是属于反派的。想当年我们在京沪一带住家,不要说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罢。就是住一幢苏州式的弄堂房子……”吴春圃笑道:“我得拦你的话,弄堂式的房子,怎么还分个苏州式的呢?”李南泉道:“当然有,苏州城里盖的弄堂房子,只是成排的小洋房连着,并没有弄堂,前后都是空旷的地方。这空旷的地方,栽些花木,固然是美化一点。就是不栽花木,那空地上会自然长着绿草。而且这些地方,大半是前后临着小河沟或小池塘,那里会自然长着一两棵小柳树,甚至长一棵木芙蓉。由春天到秋天,上面可以看到燕子飞,下面可以听到青蛙叫。虽日弄堂房子,那两上两下的格式,脱离不了上海鸽笼子规矩,可是在屋子外面,是没有一点洋场气味的,这样的房子,安顿一个小家庭,又得着我们现在这样的好邻居,那是让人过得很痛快的。”吴春圃道:“你是说这种弄堂房子,搬到这个山谷里面,我们也会住得很舒服吗?”吴太太接了嘴道:“这里有金銮殿,我也不愿意坐。”

吴春圃笑道:“没有这山坑,我们也许给炸弹都炸成灰了。我决不讨厌四川,也不讨厌这山窝子。”吴太太也没再说什么,将只旧脸盆,端了一大盆水出来笑道:“劳你驾,把这盆水给倒了。”吴春圃说了句“好家伙”,将那盆水泼了。吴太太又捧了大瓦钵出来。笑道:“把盆交给我,这个交给你。”吴春圃将瓦钵子里的水又泼了,吴太太提了个小木桶出来。吴先生笑道:“怎么老有呀?”吴太太道:“你不是决不讨厌这山窝子吗?在哪里住家,有这样的滋味?”吴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这事当分开来讲,太平年间,慢说这里照样盖琉璃瓦的房子,就是搬到西康去,也没有关系。现在抗战期间,公教人员到哪里去不过苦日子?隔了一座山,那是方公馆。奚太太去过一次,她就说那是天上,这巴山不穷是个明证,穷的是我们自己。我们住在这山窝子里嫌穷。我们搬到香港去,也还是穷。你说在这里住漏房,心里怪别扭。我们若是搬到香港去,漏雨的房子住不到,恐怕人家屋檐下还不许我们站着呢。”李南泉笑道:“我太太老是埋怨我没有去香港,我一肚子的抗战伟论,只觉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今天吴先生简单明了地把这问题给我答复了。感谢之至。”李太太道:“你们这班书生,开口抗战,闭口抗战,我最是讨厌。抗战要上前线去,在山窝子里,下雨闲聊天,天晴跑警报,这也是抗战吗?这是谈谈故乡风月罢。故乡风味,谈得人悠然神往比吹大气就受听多了。”

这时,大路头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乐,痛快之至!”大家听了这话,却没有看到人。只是昏暗中,有个不大亮的手电筒,偶然将光亮闪一下。李南泉听这是湖南朋友说话,而且声音也相当熟,便向暗空中问道:“是哪一位朋友?”那人道:“我知道问话的是李先生啦。我们在一处躲警报,曾爽谈过。”李南泉想起来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这人意志非常坚决,慷慨言谈天下事。记得他是复姓公孙,可能是假的。不过也不知道第二个姓,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公孙白先生!请到家里来坐罢,我们正在煮茗清谈,趁着这巴山夜雨。”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过我不能加入。你们的芳邻奚太太,她不满意我。尤其是贵保保长,他们由方公馆出来,带着一番骄气凌人的样子,让我教训了一顿。敌机轰炸得这样厉害,在这村子里的公教人员,还在大闹其桃色新闻。说什么幕燕处堂,简直行尸走肉。李先生,再见罢,我也离开这地方了。”说着,那微弱的手电筒灯光,又晃了几下,隐约地看到有个短衣人,顺了人行路走去。甄子明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听到暗空中这番激昂的语词,就没敢说什么。等着那一线微光,晃荡着出了村子口了,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说话是气愤得很。”李南泉道:“青年人气愤,现在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这位仁兄倒是个有志之士。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吴春圃道:“这是一位青年,当然是学生了。”李南泉道:“不一定是学生,反正很年轻吧。于今年轻人,都会有这正义感的。”甄子明道:“他那意思说,从即日起,要离开这里。这样阴雨之夜,到处奔着,就为着辞行吗?”李南泉道:“在后方住得过于苦闷的人,都想到前方去。这位仁兄,又是湖南人,大概回湖南了。”吴春圃道:“这真让我们大动归心。你看这小伙子说是要离开重庆,那是多么兴奋。”李太太在屋子里叫起来道:“大家停止一下谈话。闻闻看,哪里来的这一股子浓浊的烟味?谁家烧了什么东西?”吴春圃跳了起来,四处观看,忙着叫道:“我也闻到了,准是蚊烟烧着什么了。”于是大家一面将鼻孔去作急促呼吸,一面分头去找焰火。阴雨的天,只有李家厨房里,还有些烘烧开水的炭火,并没有燃烧着什么。甄太太在这屋角上巡逻,她猛看到屋檐的白粉夹壁,并没有灯烛照着,却有一抹橘红色的光亮。就指了墙上问道:“大家来看,这墙上,怎么会无灯自亮?”甄先生还开着玩笑,他道:“果有此事,那是活鬼出现了。”他说着话,走过来向墙壁上一看,果然是一片红光,而且这光亮闪动不定,还是活的。他道:“那是反光,不是还有隔壁邻居屋脊的影子吗?让我……”说着话,回过头去,即刻叫道:“不好,村子北头失了火了。这样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随了这话,大家都向走廊外伸出头去看。只见村子北头,一股烈焰腾空而起。上面是黑烟,下面是火光,飞出了人家的屋顶。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顶北头。以距离论,大概在一华里上下。这时,飘了一天的雨还在下着。虽然全村茅屋,是容易着火的,但有了这两个条件,大家还相当安心,都从容地走到雨地里来看。那边的火势,并不因为阴雨天而萎缩,极浓的烟头子,作出种种的怪状,向天空里直奔。浓烟的下面,火光吐着几丈高的大舌头,像长蛇戏舌似的,四周乱吐。在火光上面,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丛丛喷射。随了这火焰的奔腾,是许多人的叫嚣声,情形十分紧张。李南泉道:“吴先生,我们应当去看看吧?风势是向北吹的,家中大概无事。这些人家里面,很有几位朋友,我们不能隔岸观火。”吴春圃道:“对的,我们应当去看看。说一声守望相助,我们也不能不去。”说着,两人拔步就走。这时,大路上有一阵脚步声,正有两个人自发火的地方跑过来。吴春圃道:“是哪家失火,火势不大吗?”那人道:“是刘副官家里失火。火来得很凶,有好几个火头,恐怕是来不及救了。”李南泉道:“我们应当去看看。”这过路的人,已经跑远了,但他还低声道:“不必去看,人家不在乎。跑一趟昆明,做一次投机生意,方完长还不会赏他几个钱,重盖一所房子吗?”吴春圃道:“嘿,谁这样说话?”那个人越走越远,并没有答复,却是一阵阵哈哈大笑。吴春圃道:“李兄,这才叫人言可畏呀!怎么回事?”

李南泉道:“这把火烧得有点奇怪呀。我们赶快去看看吧!火要烧得大一点,这么个茅屋村庄,也是很可虑的事吧?”两个人说着话,顺着石板路,就向村子北头跑了去。这虽然是阴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顶上发生的烈焰,照得满谷通红。两人顺着石板路走,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时,果然是刘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门窗里和屋顶上,正向四处吐着火舌头。在刘公馆左右,是两家整齐的草屋子,火并没有烧到,却是经人先拆倒了两间屋,草顶和竹片夹壁,倒了满地。因而这火势只烧刘副官这一家,还没有向两边蔓延了去。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个火把还要通明,照见刘副官和他家几口人,全都在湿草地上站着。大树底下,乱堆了几件箱子、篮子之类。左右邻居也是这样,都把东西在前后树荫下放着。大家都是一副发呆的情形,仰了脸,向火烧的房子望着,刘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两手叉了腰,口里衔了一支纸烟,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顶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里,还不时地向外喷着烟,虽然他左右前后,都站着家里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继续地抽着烟,向前看了去。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点了点头道:“刘先生,你这是大不幸呀,抢出一点东西来了吗?”刘副官竟不带什么凄惨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全光罢。”

李南泉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大方,便道:“这是想不到的事。这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刘副官毫不犹豫地,将头一歪道:“没问题,这是人家放的火。”吴春圃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问道:“不会吧?刘先生何以见得?”他道:“在我后面这几问房子,堆些柴草,向来是没有人到的。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经过一大截湿地,更没有人到后面去。没有人去,也就没有了火种。可是刚才起火的时候,我到后面去看,是两间屋子同时起火。那还罢了,我这前面屋檐下,堆了几百斤柴棍,原是晒过了一个时期,就要搬到后面去的。不想我到后面去救火,前面这些柴棍子也着了火。所以烧得非常猛烈,让我措手不及。什么东西,都没有抢救出来。这是火烧连营的手法,前后营,左右营,一齐动手,我几乎成了个白帝城的刘先主。”说着,他惨笑了一下。李南泉道:“真有这事,放火的人,什么企图?”刘副官道:“瞧我姓刘的有点办法,有点不服气吧?”这时,有几个乡下人来了,都拿着水桶水瓢。刘副官迎向前去,向他们摇摇手道:“我这屋子,四处是火,泼两桶水,没有用。两旁邻居的屋子,已经拆倒了,也用不着泼水。大家只要监视着这火星子,不要向远处的人家屋顶上飞,那就行了。我这个人是个硬汉,烧了就烧了,不在乎救两块窗户板出来。多谢各位的好意。”说着,他向各位来救火的人,连抱了两下拳头。

这时,来看热闹的邻居,也就益发增加了。听到刘副官对家里失火,抱着这样一个毫不在乎的样子,都很惊异,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发得劲了,将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向地上一丢,两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将两只脚尖站着,悬起脚后跟来,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这的确算不了什么!我姓刘的到川来,就是两肩扛一口。什么根基也没有。现在呢,不敢大夸口,大概抗战胜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饭,还没有多大问题。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开,他以为我刘某苦了这多年,就只盖了这所国难房子,一把火放着,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实说,有我们完长在,盖这样的国难房子,连里到外,他就是搞一万所,也毫不在乎。这种人只知道打我们这种芝麻大的苍蝇,他敢到我们完长公馆的山脚下多溜两趟吗?”说着,他高兴起来,还是将两手乱拍着。李、吴二人原是抱了一份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来,看到他这样狂妄的态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给冷水浇洗过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怜惜,若去说安慰的话,反是要讨没趣。因之两个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场边上,开口不得。这一幢国难房子,究竟不过七八间,几个大火头燃烧着,那腾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势子挫了下去。四围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监视着火势,料着也不会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远道来的人,不愿在雨里淋着,也就开始后退了。

李、吴二人,对看了一眼。李南泉道:“这火大概不要紧了。太太们在家里是害怕的,我们回去看看罢。”刘副官道:“的确,二位赶快回家去看看。这年头,人心隔肚皮,难保府上茅草屋檐下,不会有人添上这么一把火。”李吴二人对于这话,都是答复不_会的。但是他们只能在心里答复,口里却说不出来。增加了一句“我们回去了”,也就走了。他们背着火场的红光,向回家路上走。而对面山路上,隔了两三里路,却射出两道白光来。这两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灯,直射着这边山峰,照得草木根根清楚。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昼。吴春圃道:“谁把探照灯带到这地方来玩?”李南泉道:“这不是探照灯,这是汽车前面的折光灯。你想,在这泥泞的山路上,一九四几年的新式座车,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没有强烈的折光灯,坐车的主儿,就太不保险了。”正说着,路上有人大声叫着:“刘副官,完长到了。”这人是刘副官的好友王副官。吴春圃是个爽直人,有话搁不住,两下相遇,就代答道:“刘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里被火烧了。”王副官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火烧了屋子有什么要紧?刘副官火烧了眉毛,完长回来了,他也应当去迎接。我们这行当,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送往迎来吗?”说着,他又大声喊:“完长到了!”他这喊叫,非常灵验,刘副官真丢了家里失火不管,摇晃着手电筒来了。

李、吴两人还没有到家,两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过去。只听到他们说:“到了到了。今晚上,阴雨天,为什么还下乡来呢?”他两个人过去了,吴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头看看刘副官家里抽出来的火苗,还是两丈多高。在那火光中,还隐约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还是不曾倒坍下去。他就叹口气道:“这样看起来,作官的确是不自在。刘副官所作的官,拿等级分起来,恐怕还是小数点以下的。连家里着了火,都不去顾,而是接上司要紧。”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待清楚了吗?只要有完长一天,他烧掉房子并不算什么。不过这样看来,抗战的前途,那还是相当的危险。作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倾家荡产还要紧呢。”他们说着话,走近了家门。李太太举了一盏菜油灯,迎到茅檐外来,拦着道:“你们说话,还是这样口没遮拦。人家愿意,你管得着吗?雨止了,漏也止了,我们该休息了。”吴先生暂不回家,站在屋檐外,抬头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围看看。那村子北头的火光,照得头上的乌云,整个变成紫色,并不露一粒星点。只有那草屋上飞出来的火灰。山谷对过的人行路上,探照灯似的白光,又奔来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里,更觉得晶光耀眼。在这白光后面,却是汽车的喇叭声,发着“呜呜”怪叫。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环境之下,这情形,够得上说是声色俱厉吧?”

吴太太道:“放了警报了?”吴春圃笑道:“不要吓人,这是汽车喇叭响。”吴太太说着话,由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廊沿下,静静地听了一阵,便道:“的确是警报,你们仔细听听。”这样说着时,太太们也都被那夜空中呜呜的响声催着走出来了。李太太跳了两下脚道:“这不是要命吗?既是夜里,又是这样的阴雨天。白天都没有警报,怎么晚上会有警报呢?”李南泉慢慢走回家里,笑道:“假如敌机真会来的话,今天晚上,我们这村子里不太稳便,一来是村子里这把火,是黑夜里很大一个目标。二来,阔人坐着汽车回来了,多少是讨厌的事。”甄太太也是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问道:“阔人怎么会和警报有关呢?”李南泉道:“敌机当然找阔人炸呀。”甄太太道:“敌机怎么就知道阔人下了乡呢?”李南泉道:“你不看那面公路上的汽车折光灯。”大家随了他这话看去,果然,那平地射出来的白虹,一双双地朝乡镇上探照,牵连不断。喇叭虽然不响了,可是若干辆汽车在泥浆路上飞驰,在寂寞的深夜里,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甄子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道:“人作有祸,天作有变。我们这村子里,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今晚上不要真发生惨案吧?”他这句话,加重了大家的忧虑,在黑暗中彼此微微地叹着气。村子北头的火慢慢地熄下去,屋角上已不见红光。对过公路上的汽车忙乱了一阵,声音也都停止。眼前的雨雾,依然浓重,四周又浸入了黑海。不过这汽车喇叭声和警报,已是惊醒了所有村子里的居民。隔着暗空,可以听到埋怨的言语和叹息声。因为去天亮还早,又尚幸还没有放紧急警报,各人家预备避难,陆续地亮起灯。人家在黑海里彼此遥望,可见散落着几点鬼火似的灯光,让人民在恐怖情形,暂喘一口气。此外是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各家都有人站在屋檐下,听候二次警报,用耳代目,像死人似地等着。鸡犬无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是长夜漫漫的,长夜漫漫的。

第二十八章后记

该书写于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开始连载.1948年底载完历时三年多。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曰寇的战争暴行同时率先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的“劣根性”。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蜀东山村众生图。人物栩栩如生、传神阿堵.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膏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女士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巅峰”。

全书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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