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一阵一阵嘈杂的声音,是他们在会场喊口号,钟馗听了这话,闹得气不是,笑又不是,手扶了腰问的剑柄,只是坐了发呆,负屈向前问道:“元帅有何妙计,对付这群混世虫?”钟馗摇摇头道:“诛之则不胜诛,不诛则无以去害群之马。”负屈道:“卑职倒有一条小计,可以对付这般混世虫。”钟馗道:“你有什么妙计,我想除非教他们烂了舌头。”负屈道:“虽不是教他们烂了舌头,却也同教他们烂了舌头差不多,我的意思随他们去开会,随他们去喊口号,我们只把他们林子团团围住,将溪水阻塞起来,他们说得口渴了,找不着水喝,他们没有法子浑谈下去。”钟馗道:“这也不是治本之道,姑试之吧。”于是一声令下,神兵就对这森林来了个大包围。那林子里面叫也好,闹也好,全不理他。这样有两日两夜之久,林子里渐渐无声,又过了两日夜,实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大家这才放了胆子,进林子去搜索。首先让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的,便是树荫下面,纵横躺着几百具死首,在那些尸首身上面有一幅白布,横挂在树中间,上面大书特书“临渴掘井讨论委员会”。钟馗站在尸场中,昂头长叹了一声道:“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故意生就这批好谈的人,至死不悟,我虽奉令扫荡天下妖孽,可是根本办法还是请求上苍少制造妖孽为是。”他为主帅的人,都这样不忍了,我们也就更觉得上帝残酷,把许多人给说死而后已,大家便找死尸最少的所在去休息。我和负屈,走到树林外层,一丛小树下平地上坐着,以为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谈死了的。负屈坐下去,却在刺棵上发现了一个纸条,上写“求水设计委员会小组会议”。就在那草地外面,一横一直躺了两个尸身。我们看到,不由得不流一身冷汗的时候,我也就走出这个人间惨境了。

第十章第五十五梦忠实分子

我常这样想,假如在报纸上登一则广告,征求最忠实的人领奖一百元,那么,不难把全市的人,都变成宇宙里最忠实者。反过来,有一群难民征求最忠实者,每人捐助一百元,那恐怕忠实者,就变成了人类中最少数的分子。那么,到底这人类里面忠实的人多呢?还是少呢?这不是幻想可以得到的结果,我得着一个机会,在忠实者的实验区里把这个问题解决了。那天我在午睡时候,揣想着我对谁说的话应当加以信任。而窗户外面有人叫道:“张先生你相信我吧!我能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宇宙里最忠实的人,但是你当给我一种报酬。”我随了这话出来看时,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天气太热,他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墙荫下。我站在门边向他望着道:“呵!你能知道宇宙里什么叫忠实不忠实吗?”小孩子道:“我是天生的忠实分子,我父母又都是忠厚人,天天教我怎样叫忠实,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忠实。”我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怎样说话这样有条理,也许是他家教育很好,便问道:“你且说这忠实分子实验区在哪里?”小孩子道:“你跟着我,你给我多少钱呢?你给我一块钱引路费吧。”我听说,这是个小数,便慨然答应了。他拉了我衣襟一下,光了身子在前面引路,还不到十步,后面忽然有人追了上来,口里大喊道:“那个小孩子站住。”看时,是个卖水果的小贩子,挑了担子跑过来。我站着问道:“你追他干什么?”小贩子道:“他偷了我的钱。”那小孩子两手一扬道:“我偷了你的钱?你胡赖人。我身子光着的,偷了你的钱放在哪里,你搜!”那小贩子道:“刚才在那墙荫下,只有我两人,前五分钟,我还数着我的钱,不短一个。你一走开,我的钱就少了一半。”小孩子道:“你的钱交给了我吗?怎么你少了钱,就向我要?”那贩子向他周身看看,黄黝黝的皮肤,有些发光。小孩子的身体,连毫毛也不见一根,慢说是藏着钱。他也无法逼着这孩子,只得叹口气就走了。我们转过了一段山脚路,小孩子又拉了我衣襟,向半山里一丛人家指着道:“那里是忠实新村,就是出忠实分子的地方,你自己去吧,我不引你了,也不要你的钱。”他说完了,转身就走。但我觉得有异,我的衣袋被他掏了一下子。我看时,他手上捏了一把钞票与毛票在跑着。我追上去,一把将他抓住,喊道:“忠实的小孩,你偷了我的钱。”那小孩子倒不忙,笑道:“实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钱,是那水果贩子的钱。你想想,你带了这多钱出来吗?刚才我拉你一下,借着你的衣袋里放了,现在我不过取回来罢了。”我一想,果然我身上不曾带得那多钱,他偷的不会是我的钱。我道:“虽然你没有偷我的钱,你这小东西利用我的衣袋,和你收藏赃物,我也不能依你。”那小孩听说,跪在地上,连连的弯着腰道:“先生你饶了我吧。我做贼实在是没有法,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等着我养活她。”我道:“你这孩子光了身子都能做贼,不会说实话。”不曾留神,被他用手使劲一拖,就把手拖开,起身跑了。

我站着呆了一会,我忽然明白过来,我又被他骗了一次,这样大的小孩,会有八十岁的老娘吗?那么,他说的忠实新村,不见得真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也不必存这好奇心去拜访了。但顺了这条路向前,便看到那围住人家的白粉墙上,写有丈来见方长的大字标语,是“廉洁政治忠实人民”。我想,是了,这是小孩子说的那个忠实新村了。可是有了这小孩子的引见,我绝对也不能信任这标语是实话,我倒不敢猛可的走进去,只围绕了这堵白粉墙走。后来走到一座寨门边,见上面题了“忠实之门”四个字。有几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分站在门两边,看到我向里面张望,就有一个老头子向我拱手道:“先生莫非要到我这敝村参观吗?请进请进。”我一看他们,大布之衣,大布之鞋,倒像是几位忠实人,便也走过去问道:“这里是忠实新村吗?”老人道:“我们这里是世界上最忠实的地方,外人不可不一观。”我周围看了一看,问道:“几位老先生,站在寨门口什么意思?”他道:“我们这村里村外的人行路,需要修理,我们是让村民推选出来募捐的,这也无非是免了经手人中饱。说到这里,我们就不能客气了,请先生拿出五块钱修路费。”我这才明白,难怪他欢迎我进去参观,他们的目的,是在我五元钱上。我还在犹豫着,忽然寨门里面,一声喧哗,有二三十个青年抢了出来,不问好歹,硬把这一群守村子大门的老人给围住,只听见他们喊着,“打倒老朽分子”,“扫荡贪污分子”。随着这口号声,有个三十多岁的人,站在寨门口石头上大声演讲道:“村民们,我们来解放你们来了,大家跟着我们来扫荡这些土劣。”他说时,额上青筋直冒,满脸通红,嘴大容拳。他虽喊得这样猛烈,并不见一个村民跟了他起哄。可是跟他来的人,倒不冷落了场面,劈劈拍拍,同时鼓着掌。还怕鼓掌不够热闹,又一齐跳脚。这一下子,倒是把这新村子里老百姓惊动了,有好几百人涌出来,围住了寨子看热闹。虽然几个白胡子老头,都反缚了两手,他们也没有怎么说一句话,似乎这班小伙子做的事是对的。那位站在石头上的壮汉叫道:“把这几个老朽分子,逐出我们的忠实新村,大家有无异议?”站在石头下面的四五个小伙子,同声喊:“无异议。”那壮汉叫道:“现在我们就改为忠实新村民众大会,老百姓们,有无异议?”那四五个小伙子喊道:“现在举冒出来当忠实新村的村长,大家有无异议?”“无异议,无异议!,,那四五个小伙子一齐跳起来答应。那壮汉道:“请冒村长对老百姓宣布改良新村意见。”说着,他跳下去,就在这四五个喊无异议的小伙子当中,有一个人跳上石头,我看他穿了一套哔叽短衣,舒适硬扎,没有一点皱纹,口袋上照例是露出自来水笔头。胸前挂一块黑角布条,上面有四个发光体的楷书字,乃是“忠实分子”。他站定了,将两手反背在身后,挺了胸,昂起头来,大有志气凌云之感。叫道:“兄弟蒙全村父老兄弟公举为村长,实在不敢当。但这是公意,兄弟又不能推诿,只好勉为其难,关于改良新村的意见,兄弟作有二十万字的宣言,回头可以散布。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们第一要的是忠实,第二要的是忠实,第三要的是忠实。”围绕着石头的小伙子们,不问好歹,一齐鼓掌。冒村长倒不再多说,率了一批小伙子,进寨门去了。那几个被绑的老头被一班人推推拥拥,拥出了村外,老百姓看得莫名其妙,也就要进寨去。可是那群小伙子首先抢了进去,把门关了。老百姓叫开门时,有个肥胖小伙子,站在寨墙上,向大家叫道:“进村的,要一块钱的入村税。你们要进村的,各拿出钱来,领入村券。”老百姓听了这话,不问男女老幼一齐叫起来,其中有一个妇人挺身出来向寨墙上指着道:“胖小子,你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关着寨门和我讹钱。”那人道:“我是新任冒村长委的征收股长,你们能够不听村长的命令吗?”人群中有个白胡老头子,手舞长旱烟袋,抖擞着道:“你们说年纪老大的是贪污分子,都赶了走。换上你们来了,没有别的,第一件事就是搂钱,你们不是贪污,干脆,你们是硬要!你们忠实?”那胖子瞪了眼道:“老贼,你废话少说。要不然我把你捆起来,照破坏新村秩序办你。”这些老百姓听了,越是气,大家乱叫乱跳。可是这村子外面的墙很高,门又结实,实在无法可以进去。

闹了很久,天色慢慢的晚了,这些人既渴又饿,站得疲倦更不消说。其中有几个熬不过的,就悄悄地向大家说:“虽然我们这一块钱出得太冤,可是为了这一块钱就让他们关在村外,未免太不合算,纵然让他敲了竹杠去,好在只是一块钱的小事。”这话一说,十有九个软化过来了。我在远处站着,就看到那些被摒堵门外的老百姓,三三五五交头接耳的商量。在寨墙上的人,也不止那胖子一个,有三四个人面上各带了笑容,口里衔着纸烟,在寨墙上摆来摆去。他们看到门外人是这种情形了,就有一个人伸出脑袋来向下面问道:“天快黑了,你们拿不拿钱出来?再不拿来,我们就要回家去了,那你们只好在露天里过夜。”这些人就陆续地叫着:“我们买入门券就是。”于是寨墙上就有两个人下来,一人手上拿一卷白纸片,一人手上提了一只蓝布口袋。这人逢人收钱,向口袋塞进去,那人就对交钱的人,各给一张白纸,这就算是入门券。这二三百一个没落下,连那说不平话的老头子,照样给了一块钱方才进去。我直看到这班人都进村子里去了,也向前纳一块钱的捐,以便到村子里去投宿,可是走到那里,村门大开,并无一人把守,让我自由的进去。我总还疑心着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敢胡闯,在门内外徘徊了很久,看那里面,实在寂焉无人,我这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进门看时,路旁有座中西合璧的房子,里面七歪八倒的躺了几个人。有的睡在沙发上,有的伏在桌子上,有的索性倒在地板上,都是鼾声大作。桌上是酒瓶菜碗,装了鸡鸭鱼肉,骨头撒在四处。有两个穿着短衣的人,口袋包鼓鼓的,里面藏着钞票。我这就恍然,他们关门勒捐是什么用意。便故意叫了一声道:“各位先生,购入门券的来了,你们还有没有?”那屋子里所答复我的,却是呼呼的鼾声,那几个人全成了死狗,一动也不动。我笑着点头,向他们拱拱手道:“你们打倒贪污分子的,可是你们并没有人打,却也倒在这里。”可是我第二个念头立刻发生,且莫穷开心,现在要赶快去找个旅馆歇脚。不然,今晚徘徊在露天里,倒教这里的忠实分子疑心我不是好人了。顺路向前,张眼四处观望,早有一幢半西式的楼房,立在面前,一方“公道旅馆”的招牌,在屋檐下高高挂起,这当然心里大为痛快一阵。让我走到这旅馆面前,却见白粉墙上,红红绿绿,贴了许多宣传传单,其中有一张,却让我格外注意。上面大书“大减价一星期”。比这大减价一星期六字,稍为小一点的,却是下面几行字,“本社在此三周中,按原价提取三成现金,作为慰劳前线将士之用,故实际上本社只收七成房价。诸君既住本来廉价之房,并未增加分文负担,又能慰劳前方将士,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我猛然一看,仿佛这旅馆减价了。可是仔细一想,他之慰劳将士是在原价上提取。虽说他已减收三成,可是旅客并未得一文钱的便宜。

我正对了那宣传品出神,旅馆里却拥出了三四个招待,将我包围起来,争着道:“先生住旅馆吗?这里大减价。”我虽不愿进去,无奈冲不出这群人的包围,只好随了他们走。走进这旅馆的大门,看到在堂屋正中,悬了一幅直匾,大书“合群第一”,我想旅馆以合群的话来号召,倒也是对的,那么,这家旅馆,也许是最公道的一家旅馆了。我认定一个面带忠厚的茶房,由他引到三层楼上去。这茶房一面开房门,一面向我道:“先生,你算有眼力的人。到我这里来,楼下和二层楼,全不能住。那楼下外号恶虎村,二层楼外号连环套,客人到了那里,茶房就乱敲竹杠。”我听了这话,大为奇怪。怎么自己人说自己人坏话,因问道:“你们不是一个老板吗?”茶房道:“虽然是一个老板,只有我们三层楼是老板最亲信的。他们都想拆老板的台,好让自己来开旅馆。我们是忠实于老板的,宁可把这家旅馆白送给别人开,也不让这些混蛋来拣便宜。”说着话引我进房。电灯明亮之下,倒也铺陈齐全干净。只是墙上新贴了三张字条,一条写着:“兹因电力昂贵,按房价酌加电灯费一成。”二条写着:“兹因水价昂贵,按房价加茶水费一成。”三条写着:“贵客如用铺盖,加收房价一成。”我不由叫道:“岂有此理!”茶房赔笑道:“先生觉得房间不好吗?”我道:“你们门口贴着传单,在这几天内,提取房价三成,作为将士慰劳金,并不加旅客一文房价。现在你们把旅客少不了的水电铺盖各加上一成费用,正好三成,补偿那损失,你们白得了慰劳的好名,负担却是加在旅客身上。借了爱国的名声,你们又可以多做些生意,这好处都是你们占了。”茶房笑道:“先生,你纵然吃点亏,只有这晚的事,何必计较?”我笑道:“你这话倒是忠实话。”那茶房笑着退出去了,我倒也休息休息。正在这时,门房外有人喊了起来,我出门看时,正是两个茶房面红耳赤,各晃着臂膀子要打架。我不由打趣他们道:“你们这就不对了。你们楼底下,挂着大字标语,‘合群第一’。上得楼来,已经知道各层楼茶房互相不和。以三层楼而论,你们应该合伙做事了,怎么又打架?”一个年老些的茶房迎着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们茶房工资很少,不能够维持生活,各人凑点钱,贩些香烟糖果,在旅馆里卖,这小子倚恃着和账房先生有点关系,他要做九股生意,只许我搭一股。”我觉得这话,过于琐碎,就没有理他,自回房安歇。偏是左右隔壁,全有人谈天,吵得厉害。其中右隔壁有个人说口西南官话,他道:“只要照着我这个自足社会的章程去办事,无国不强,无国不富。”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提倡公道社会主义办自给自足社的金不取先生。

他住在公道旅馆,倒也是名实相符。这位先生闻名久矣,却不曾见面,于是我走出房来,在那房间前楼廊上面踱着步子。见那房门敞开,有一位道貌岸然的白须老者,穿了碧罗长衫,右手挥羽扇,左手捏了一串佛珠,好像是一位富而好善的财主。另一个人穿件老蓝布长衫,上面还绽了几个补丁。手拿一支竹根旱烟袋,斜坐在椅子上喷烟。听他那口西南官话,就知道他是金先生。那老人道:“素闻金先生大名,是位廉洁之士。有金先生出来办社会事业,我们捐款,却也放心。”金不取笑道:“兄弟生平主张,是吃苦耐劳并重,因为光能吃苦,还是不行,只是节流并非开源。必定要注重耐劳,才可以做点事情。”“老先生,你看晚辈为人什么事不能干?洗衣、煮饭、织布、耕田,我都优为之。”老人道:“我们也久仰先生大名,决计邀集十万元,请先生来办自足学校。今天兄弟带来的钱不多,先交金先生三千元作开办费。”金不取听说,立刻站了起来,举着右手拳头高过头顶道:“我金不取,誓以至诚,接受这十万元,实践公道社会主义,兴办自足学校,盗取该款分毫,绝非人类。”那老翁十分欢喜,立刻打开身边的皮包,拿出三千元钞票来,放在桌上。那金不取,依然斜坐在一边抽旱烟袋,并不曾正眼看上一下,老人也站起来,拱手托重一番走去。这位金不取先生送到房门口,倒回头向桌上的钞票看了三四次,就不曾再向前送了。隔壁房子里,却有个中年妇人,抢了进来,她穿了一套紫绸白点子衣服,涂了满脸的胭脂粉。虽是胭脂粉底层,还透出整片的雀斑来。光着臂膀,套上两个蒜条金镯。我想金不取那分寒酸,还有这样摩登的眷属吗?那妇人进房,两手把钞票抓着,放在怀里。这位金不取先生,这时颇有点名实相违,他把手里旱烟袋丢了,也做了个黑虎掏心的姿势,在那女人手里将那三千元的钞票抢了去。

低声喝道:“你不要见钱眼红,这是公家的款子。人家捐了款子,我们是要登报公布的。”那妇人把嘴一撇道:“你这是什么鬼话?哪一回人家捐的款子,你不是一体全收,自己用了?怎么样?有了这一批款子你就改邪归正了吗?你不要痴心妄想,以为那老头子,也许有十万块钱没拿出来,先要向人家作点信用,那实在用不着,你这件蓝布长衫和这根竹子旱烟袋,已骗得人家死心塌地了!”金先生已是将钞票放在椅子上,屁股坐在上面,顿了脚低声道:“你只管叫些什么?戳破了纸老虎,是我一个人倒霉吗?这两个月手边没有一个钱用,东拉西扯,天天着急,你还没有尝够这滋味吗?”那妇人道:“是呀!你既知道这两个月我们尝够了辛苦滋味,现时有了钱在手,应该痛快一下,补偿补偿。”金不取道:“还有十万元没来呢。你不想这件大事办成功吗?”那妇人道:“废话少说。我今天还没有吃饱饭。”说着,他就大声将茶房叫了去,因道:“你到隔壁馆子里去和我叫点东西来吃。”茶房道:“我知道,一碗光面,两个烧饼。”妇人道:“不,前几天我们吃素,现在开荤了,要一个栗子烧鸡块,一个红烧全桂鱼,一个清炖白鸭,要一个红烧蹄膀,再来笼米粉牛肉。”金不取在旁插嘴道:“你怎么要的都是大鱼大肉?”妇人道:“你是嫌没有海菜,好,添一个红烧鱼翅。”那茶房听了这话,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微笑。妇人道:“你以为我和你说笑话吗?”说着,两手将金不取一推,在椅子上面,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交给茶房道:“你先拿去交给馆子里,然后送菜来。”茶房见了一百元钞票,立刻鞠了个躬去了。金不取道:“别忙走,带一斤真茅台酒来。”那妇人才笑道:“呵!你也馋了,晓得要喝真茅台酒。我有三个月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就不该吃顿大肉大鱼吗?我告诉你,明天早上陪我到银楼去买金镯子。”金不取道:“什么?打金镯子?你知道,现在金子是什么价钱?”妇人道:“管它值多少钱,反正是别人给你的钞票,白丢了也不会有多少损失,何况还是买了硬货在家里存着呢?”金不取到了这时,似乎觉得门外有人会听到他们的说话,便在灯影下连连向她摇了手,既皱着眉又低声道:“唉!不要闹,不要闹,我陪着你去买就是。”我本也无心听人家的秘密,只是偶然碰到这种事,打动我的好奇心而已。在人家那分外为难的情形之下,我便悄悄地回了房。

可是这边隔壁说话的声音,又随着发生了。我虽然想不听,一来这是木板隔壁,隔不住声浪。二来这说话的是上海浦东人,那声音非常响亮。那人道:“这笔生意一定赚钱,我们的资本已经够了。因为运输困难,办多了货,也未必得来。先试办两万元,有三只箱子,可以把这些东西完全运来。到了本地呢,若像现在这种情形,我们可以赚三万元。为了我们将来其他生意合作起见,我们暂时欢迎你先生加入一万元的资本,你看至多不过是四十天的工夫,你先生可以赚一万五千元,这样的好事,差不多的人肯让出来吗?”这人一连串的说了许多,只听那人连连的说着“是是是”。我猜想那是接受他的意见了。随后,这位浦东人又道:“好,这一万元我先开一张收条给你先生。”这样子,他是转过那入股的一万元了。关于这生意经的事,我是个外行,也就没有仔细向下听了去。到了次日早上起来,我想着,离开这个公道旅馆为是。把钱交给茶房,教他去算清房钱,信步走出房门来,在走廊上等着找钱,这就看到一个黄脸汉子,穿的笔挺的西装,口角上衔了纸烟,也在这里徘徊。他听到我说的是外乡口音,便向我点点头道:“你先生也在做进口生意的?”我听到他说的是浦东口音,正是昨晚上他收入股本的人,便微笑着点点头道:“我们不敢在阁下面前谈生意经。”他笑道:“你先生也知道我在做大生意。现在经商也很难,好像只要看得准机会,一下抓住,那就稳赚钱。可是人事千变万化,你又哪里说得定?比方说,贩了大批金鸡纳霜来,偏偏今秋没有流行的脾寒症,老百姓个个健康,药贩子就大失所望了。这奎宁丸之类的玩意,倒是不好倾销的。”他正在开始讲生意经,忽然一阵楼梯响,接着有上海的口音喊了上来:“老魏,老魏,今朝有仔铜细,可以又麻将哉。”随着这话,上来一群西装朋友,这人答道:“今朝我预备一千只洋捞本。”说着话,他们一窝蜂地拥进房去了。我听了这话,料想他预备下捞本的一千元,一定是取之于加入新股的那一万元之内。有人曾劝我,当此薪水不足维持生活的日子,应当找着商人搭股子,谋点外快,如此看来,大有和人垫赌本的可能了。这时,茶房已经把我交付房钱的剩余,找补了回来,我也无意再在这里留恋,便出了旅馆,要找个地方吃点心去。在旅馆门外,遥远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我兄何来?”回头看时,是一位日久不见的老申。他已穿了一套笔挺的西装,手挥一根斯的克七搠八捣的走近来。我笑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我兄怎么这样一身漂亮?”他笑道:“实不相瞒,跑了一趟香港,两趟海防,略略挣了几个钱。二十年老友今天见着,应当大大请一次客。”我知道,这种做外汇生意的商家,手头极阔,五十元的西餐,算是家常便饭,他说要大大请我一顿,必系这一类的请法,然而我何必呃?便笑道:“不必不必,我来请你吃早茶吧。”老申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们文人,你们挣几个死钱,实在没有我做生意活动,今天相遇,老实不客气,应当我请你,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吧。”我看时,却是五六尺宽的屋巷子,门口有套锅灶,在炸油条。里面一条龙几副座头,坐满了经济朋友,在喝豆浆。这样用早点,我倒是极赞同的,不过老申说要大大请我一顿……老申见我沉吟着,拉了我一只手臂进屋去,他笑道:“任何早点,没有这样吃卫生。豆浆富于滋养料,油条经过滚油炸了,一切细菌都已杀死。”我对于他的话,无可反驳,便在人丛中挤了坐下。吃喝之后,也不过几角钱,由他看来,我虽是穷文人,我倒抢着会了账。这样,他倒未便出店就分手,因道:“老兄既是要到这里来参观参观的,这里有一位绅士王老虎,我们不妨同路去拜访一下。我和他作过好几次来往,此公不可不见。

王老虎公馆隔壁,有一位钱老豹,也是一位土产经济大家,多少可以供给你新闻记者一点材料。”我想,这几毛钱没白花,这个是我极愿意看看的。于是随他转了两个弯,见一幢带有花园的洋房,耸立在前面,花园门是中国式的八字门楼,上有一块青石匾额,大书“洁净”二字,旁边两块木板联,乃是“忠厚传家久,清廉养性真”十个大字。就这文字表示,简直是隐者之居,何以主人会叫王老虎?但他也不容我踌躇,已经在前引路,将我引导到堂屋里去。这倒是个怪现状,四壁挂着字画,左右也列了椅几,可是在屋中间,一边有四个竹席子圈了丈来高,里面黄黄的堆了饱饱的谷子。我不觉站着出神看了一会,心想为什么布置得这样不伦不类。这是第一进堂屋,进了堂屋后面的屏壁,不免向第二进屋子看去,却和那里又不同,连四壁的字书都没有,只是囤粮食的竹席子,圈了大小的圈子。一个挨着一个,堆平了屋顶。远远看到那囤子上面白雪也似的顶出一个峰尖,那正是盛放着过量的米,在那里露出来,可是在那堂屋屋檐下,还有一块红漆横匾歪斜着要落下来,不曾撤去。那匾上有四个字“为善至乐”,要不然,我倒疑心走到粮食堆栈了。同时我心里也恍然想过来,这正是这位主人翁,费尽心机的生财之道。不过米谷这样东西不像别的货物,人人都用得着的,何以他公开的在这里囤积着,也没有人过问?我正站了出神,却嗅到一股猪毛臭味,由这堂屋侧面被风吹了进来。我偏着身子,向那里看时,有一片很宽敞的院坝,沿院子四周,都栽有树木,树木下,北面是矮矮的屋子,在屋顶上冒出两个烟囱,正是大灶房,看到一排酒缸,何以知道是大酒缸呢?因为一来有酒味在空中荡漾。二来在那檐下,有十来个竹篓子,里面都盛着酒糟。靠这院墙靠南,是一排猪圈,远远看去小牛一般的大肥猪,总有二三十只。在猪圈大棚外,正有人在拌猪食,酒糟和白米饭,在猪食槽里满满的堆着,我想食米、酒糟、猪,这样一套的办理,却是真正的生意经。这种主人外号老虎,那未免名实不符,应该叫王狐狸才对。正说着,却有一个讨饭的,叫着“施舍一点吧”。一言未了,只见一个穿短衣的人手里拿了一根木棍子,喝着出来。

后面三只驴子似的狗,汪汪的抢着狂吠。那叫化子将手上一根棍子乱舞着,人只管向后退了去。那个吆喝着的人,不去拦阻那狗,反指着叫化子骂道:“你给我滚远些,这里前前后后都堆着粮食。”老申向他远远的招了两招手,他才放过叫化子,迎上前来答话。老申笑道:“你又何必对叫化子这样大发雷霆?你把那猪食抓一把给他就行了,也免得这三条恶狗叫得吵人。贵主人翁睡在家里不动,天天进着整万洋钱,你还怕叫化子会把他吃穷了吗?”那人笑道:“倒不是舍不得打发他们一些,只是这些人我们有点惹不起,一个人来了,就有一群人来,终日听着狗叫,也烦人。申先生今天又给我们带了好消息来。”老申点点头道:“好消息,好消息,这一下子,准保你们老爷,又要发十万块钱的财。”那人信以为真,抢着再向后一进屋去报告。我们再走入一重院子,见两旁厢房都掩上了门,外面铁环上,用大锁反锁了。我挨门走过去,由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却见蒲包有丈来围度,里面装着饱饱的,又是一个挨着一个,堆靠了屋顶,我虽不知道这里面堆了甚么东西,但这里面东西,不是储藏着主人翁自用的,那是可以断言。这也不容我仔细打量,主人翁已经出来了。他上穿一件麻纱汗衫,扛起双肩露出两条树根似的手臂。下穿一条黑拷绸裤子,拖一双细梗花拖鞋,手扶了一支长可三尺的旱烟袭,烟袭头上可燃着一支土制雪茄,他约摸五十上下年纪,光着和尚头,雷公脸,颧骨和额头三块突起,成个品字形。嘴上有几根数得清的老鼠胡子,笑起来,先露出满口的黑牙齿。老申也抢着向我介绍,这是王镇守使,我一听这称呼,就有些愕然,镇守使这官衔,还是北伐以前的玩意,现在有十年以上不用了,怎么这样称呼呢?那主人翁倒受之坦然,向我点了两点头。却赖老申代我吹牛,说我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股东。大概他最欢迎这种朋友登门,乐得他满脸皱纹闪动,立刻笑嘻嘻的下得堂屋台阶迎着我上去。我看这堂屋里椅案字画,也是普通绅士人家一种陈设,在正中堂上有个特别的东西,便是在梁上悬了一块朱漆红匾,上写四个金字:“急公好义”。上款是“恭颂王镇守使德政”,下款是“合邑绅士商民敬献”。在我打量时,已经升到堂屋里,那鸦片烟的气味,不知从何处而来,一阵阵的向鼻子里强袭着。主人翁对于这事,好像是公开的秘密,并不怎样介意,两手抱了旱烟袋,向我一拱,笑道:“舍下住得偏僻,阁下远道而来,却是不敢当。”大家谦逊一番,在旁边硬木太师椅上坐下,他家里囤积的粮食,给予我的印象太深了。便笑道:“现在兄弟路上,有人要买一点米,王先生有货没有?”王老虎摇了头道:“这几天,哪个出卖粮食呢?放在家里一天,一担可以涨一二十块钱。”我道:“粮食为什么还要涨价呢?今年年成还不坏。以前说怕天干,这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应该好了。”王老虎毫不犹豫地,答复了我三个字:“好啥子?”接了这句话他才道:“为了这场雨,把黄豆一齐打坏了,昨日一天,黄豆涨了二十块钱一担。”我道:“黄豆收成好坏,与谷子有什么相干?”王老虎道:“这些家私,都是出在田里的,自然是一样涨?”这时,有他家人,送上三盖碗泡茶来。大概他对于我这贵客,还不错待,随了这三盖碗茶,便送上四碟子糕点来。另外还有一听开了盖的纸烟,放在桌上。王老虎向老申笑道:“我今天新请到了一个厨子,请老兄陪客在我这里午餐。这位张先生有什么麻货?分些给我。”老申见他打量错了人,又不便说破,因笑道:“张先生有是有货。他还不是像王镇守使一样?留着不愿脱手”。

王老虎自己起身将烟听子拿着,敬我一支烟,将火柴送到我面前,这像是很诚恳,很亲密的样子,他隔了茶几,伸过头来道:“张先生,你这个算盘打错了。你运输的人和我这囤货的人,情形大不相同,你囤了货不卖,岂不压住了资本?货到了地,你赶快脱手,也好得了钱,再去跑第二趟。”老申道:“这位张先生,也是个老生意经呢?这些关节,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王老虎笑道:“别别脱脱,我就把我的意思说出来。五金、西药、棉纱、化妆品,我都要,既是张先生到舍下来了,就是看得起兄弟,当然可以卖一点货给我。至于款子一层,那不成问题。银行里汇划可以,支票可以,就是现款,五七万元,总可以想法子。”我听了这话,心里就想着,这家伙真有钱,五七万现款,家里可以拿得出来。正在这时,有几个穿童子军服的男女学生,抢进院子来。其中有个大些的人,手里拿了一面白纸旗,大书“征募寒衣捐”。王老虎看了那旗子上的字,大声问道:“做啥子呀?做啥子呀?这是我的内室。你们这些小娃好不懂规矩,乱撞。硬是要不得!硬是要不得!”那个拿旗子的童子军,行了个童子军礼,笑道:“天气慢慢要凉了,前线将士……”王老虎不等他说完,拿起手上的旱烟袋,高高指着屋檐柱上道:“你看,我早捐过了,这不是一张五角钱的收条?”那几位童子军,就都随了旱烟袋头向柱上看看。有一个人叫道:“这是去年的收条。”王老虎道:“我不否认,这果然是去年的收条。去年的收条难道就不能作数吗?”那一个大点的童子军笑道:“算数当然算数,不过这是去年的事情,今年请你再捐一次。”王老虎把脸哕着道:“我不看你们是一群小娃儿,我真不客气。你们放着书不念,拿了一面旗子,满街满巷这样的跑,讨饭一样,二毛三毛,伸手向人家乱要。破坏秩序,又侵犯人家自由。”那个童子军倒不示弱,也红着脸道:“救国不分男女老幼,我们年纪虽小,爱国的心可和大人一样。我们也就因为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大事,所以出来募募寒衣捐。你捐了钱我们就走,不捐钱,也不强迫你,破坏什么秩序?”王老虎冷笑道:“你们也该爱国,国家大事,要等你这群小娃儿来干,那中国早就完了。废话少说,这是我的家,我有权管理,你们滚出去!”老申看这事太僵,便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交给一个童子军道:“各位请吧,各位请吧,我这里捐钱了。”他口里说着,手上是连推带送,把这群小孩子送出去。王老虎站在堂屋中间,只瞪了眼望着他们走去。虽是我也听到那童子军骂着凉血动物与汉奸。这位王镇守使却口角里衔了旱烟袋待抽不抽的,望了门外出神。老申回转来向我笑道:“王镇守使是最爱国的人,这一点小捐算什么,往年他购买公债,一买就是几万。不过他讨厌这些小孩子向人家胡闹,故意和他们憋这口气。”王老虎笑道:“申先生就很知道我,无论什么爱国捐,我没有一次不来的。不过我认为捐款决不是出风头的事,所以钱虽捐出去了,我并不要收款人公布我的姓名。”老申一拍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上次献金,听到王镇守使也献了一笔很大的数目,原来是你不肯公布。”王老虎将旱烟袋嘴子,指了自己的鼻子头笑道:“报上不是登着无名氏献金一千元吗?这个无名氏就是我。爱国要出风头,那就不是真爱国,所以我献金千元,却不愿意在报纸上露一个字。

这些小娃儿他们说我是凉血动物,他们自己就是一群大混蛋。”老申笑道:“不谈这些话了,我们还想到隔壁钱公馆里去看看。”王老虎将手指头点了他道:“这就是你不对。平常我们做些小来往的时候,你表示有主顾上门,决不拉到别的地方去。今天这位张先生来了,我们很可以做一点生意,怎么你倒要拉到隔壁去。张先生你有所不知,这社会是个万恶的社会,专一和忠实分子过不去。我和隔壁这位钱道尹,让他们给取了两个外号,我叫王老虎,钱道尹叫钱老豹。以我为人耿直,他们叫我老虎简直是不知是非,不过他们叫钱道尹做钱老豹,倒是对的。他做官不过有家财几十万,于今经起商来,倒有八百万了。这位钱老豹见着了洋钱,犹之乎狗见了肉骨头一样,丝毫不肯放松一口咬住,拖了就跑。谁人要和他做上了来往,那就连本带利,休想拖出一文,只有完全奉送。张先生,你不必到他那里去,有什么买和卖,就和我商量吧。”我见他步步迫上了生意经,我拿什么来和他做买卖,正自踌躇着。老申早已看透了我这样为难,便笑道:“老兄,你要办的那件事,你先去办。买卖的事,你不便当面接洽,可以交给我代表一切。”我料着他是先让我脱去羁绊,向那王老虎拱了两拱手。说声再会,便走出这存货山积的王公馆。来的时候跟了老申瞎跑,未曾赏鉴风景,这时是个自由身子,安步当车,就缓缓地走着。这是一个两山对峙的长谷,中间一条清水石涧,流泉碰在石上,淙淙作响。

点滴都留在地上,并不曾流出山去。涧两岸高大的松柏树,挡住了当顶的日光,这谷里阴森森的,水都映成淡绿色,我也是大树荫下好乘凉,顺了这边一条石板路上走,迎面忽然闪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刻有四个大字,乃是“无天日处”。牌下有个箭头木牌,横向前指,上写“‘福人居’,由此前进。”再回头看那石牌柱上却有副七言联对。那字是:“却揽万山归掌上,不流滴水到人间”。我猛然看到这十四个字,倒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参悟那横匾“无天日处”四字,觉得对这个阴森的山谷孔道,却也情生于文。穿过牌坊下面,一直向前进行,走上有十来层山坡,翻过一座小山口子,前面现出一个小小平原。这里显然是经人工修理过了,一湾流水,绕着几畦花草。迎面一座最新式的七层立体洋楼,有白石栏杆周围环绕,一条水泥面的行人路,直通到面前。我心想,在这深山大谷里,有这样好的洋房子,这是到了桃花源了。要不,这是一等……这念头未曾转完,看到这屋边有个小山丘,在浅草里用白石嵌了四个丈来见方字乃是:“俭以养廉”。对面是片草地,草地用花编字栽着,也有一句四个字的成语,乃是:“清白传家”。我倒出神了一会,觉得这幢屋子,有些神秘。顺了水泥人行路,且向前走,见那洋房大门却是中式门楼,八根朱漆柱子落地。柱上也有一副对联,乃是“白菜黄粱堪果,竹篱茅舍自甘心。”这无论如何我猜定了,这副对联乃是旁人代拟的,而主人翁却是胸无点墨。不然,何以这样拟不予伦?就在这时,只听到轰轰隆隆,头上马达声喧。抬头一看,一架巨型飞机,却在平原上打旋转。我看清楚了那飞机翅膀上的标志,是民航机。

它虽老在头上,倒也不觉有危险性。不想我这又大意了,只在一分钟的时间,大大小小的方形圆形物,像雨点般由飞机上落下,我下意识地向一棵小松树下一钻。我不知道经过了若干时候,我才恢复了我的意志,睁眼看时,一切如常,只是这花圃里落了几个布袋,又是几个蒲包。那洋楼里笑嘻嘻的出来一群人,将地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用木杠扛了走。在我面前不远,也有一个蒲包,一只小口袋,这两样东西都破裂了口子,可以看出是什么。蒲包里面是装着香蕉、砀山梨、苹果、美国橘子。那口袋里是大海虾,桂鱼,北平填鸭,广东新丰鸡。在那袋子上,印有红字大印,碗大的字写得很清楚,富公馆日用品免税。一个来四川多年的人,对于这些食物都不免有点莼鲈之恩的,现在我是个亲眼得见,而且嗅得到那种气味,怎不悠然神往?可是我对这香蕉大海虾也神往不了多时,那些扛东西的人,把这一包一袋也扛进了洋楼。我呆立了一会,想着这洋楼莫非就是富公馆。我又看看山坡上白石嵌的“俭以养廉”标语,又觉这不是富公馆了。同时我发现面前立着一块木牌上写着:“平常百姓,不得在此停留”,自己不再考量,转身便走。大概是我转身匆促了,所走的却不是那道山坡石板路。只见几根粗铁缆,在半空中悬着。铁缆下面,有铁杠子架的空中轨道,我明白了,这是空中电车。行驶空中,这是往年要在庐山建设,而没有实现的事,不想在这里有了。可是这轨道一直上前,并无山峰,只是直入云雾缭绕之中。这建筑也透着一点神秘,我不免向前看去。这轨道的起点,有铁铸的十二生肖:各有十余丈上下。左边一只虎头人,右边一只猪头人,各把蹄爪举起,共举了一个大铜钱。这钱有两亩地那么大,铜钱眼里,便是空中电车道。放了一辆车子在那里。就在这时,有两只哈巴狗几只翻毛鸡,踏上了车厢,车子便像放箭一般,直入云霄。我想着,这一群鸡犬要向哪里去呢?好了,那钱眼车站门告诉了我,原来那钱上将“顺治通宝,四个字改了,.钱眼四方,各嵌一个大字,合起来是“其道通天”。

第十一章第五十八梦上下古今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一种婉转的吟诗声,顺着柳树林子传了过来。我于淡日西风之下,正站在后湖的堤上,看见紫金山依然峰影青青的举头伸到半天里。而湖上的荷叶,七颠八倒,疏落着,漏出整片的水光,颇也发生一点秋思。这诗声吟过,我颇觉着吾德不孤,正这样想着,又听那人唱了昆曲道:“无人处又添几树垂杨。”随了这声音,柳树荫下走出一个人来。身穿青绸大领衫,头戴青方巾,三绺短须,一脸麻子,手执白折扇,背了一只大袖子,顺了柳林走出,我看了不免向他注意一下。他向我一拱手道:“阁下莫非以作小说为业之张先生吗?”我立刻拱手回礼道:“倒有些失认,敢问尊姓?”他将折扇指扇着柳树道:“我姓这个,我们也算是同行。你猜我是谁?”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他是谁?因笑道:“前辈太多,恕我腹俭,实在……”他又将扇子头,指了脸上笑道:“知道我的姓,再加上我脸上的麻子,你还有什么不明白。”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柳敬亭先生。怪不得刚才念着桃花扇的曲子。先生还恋恋这六朝烟水之乡。”柳敬亭笑道:“你我正是相同。”我道:“这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然!何以能与古人相晤?”他笑道:“此地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任何古今人物,此地都可以会到。”说着话时,我信步随了他走,已走到一片烟雾丛中,山水楼台,都隐隐地半清不楚。但听到一片铃子响:“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我笑道:“莫非到了剑阁,何以有这狼狈哀怨的铃声?”柳敬亭笑道:“阁下耳音不坏,这正是剑阁闻铃的铃。但这铃子现时不拴在马脖子上,当了檐前的铁马,悬在屋檐下。只因唐明皇懊悔他生前的过失,把这马铃子悬遍了他的住屋左右。也是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我问道:“明皇在此吗?”柳敬亭道:“若有意见他,我愿引进。”

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这位风流天子。”柳敬亭将手一指道:“只这里便是。”我但见雾脚张开,显出一座殿宇。柳敬亭引着我上了好多层白玉石台阶,只见一人龙袍黄巾,手抚长须,靠了玉石栏杆,对天上张望,左右并无一人。柳敬亭向前躬身奏道:“启奏陛下,现在有一凡人到了此处,顺便探些上下古今之事,请求一见。”我料着这一人便是唐明皇,便在台阶下肃立,唐明皇点点头,让我上去,我见了他作一长揖道:“今古礼制不同,恕不全礼。”明皇笑道:“此间别有天地,倒也不拘礼节。阁下远道而来,有何见询?但求莫问朕伤心之事。”我心想这就难了,见了唐明皇最紧要的是问长生殿这段故事。他说这伤心事不可问,那岂非入宝山空手而回?柳敬亭见我踌躇着,便笑道:“陛下登位之初,也很多英明政绩,值得后人参考,张先生可在这一点上发问。便是词章音律,陛下也极在行。”我想正面进攻,颇是不易,就在侧面去问他,因道:“陛下看来,姚崇和李林甫这两位宰相,哪个好些?”唐明皇笑道:“足下既读史书,难道这样贤奸分明的人物,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当然李林甫是一位大大的奸相。”

我问道:“李林甫和杨国忠相比,哪个好些呢?”明皇道:“李林甫虽是奸臣,还有小才,杨国忠连这个才字都谈不上。”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看了这样子,大概是有隙可乘了,便笑道:“陛下知道杨国忠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何必用他?”唐明皇一听到我只管问杨国忠,脸上就有些不以为然,手摸了胡须,昂了头望天,兀自出神。我想着我不应当不识相,再去问什么?笑道:“清代有一位诗人,袁子才,他很替陛下辩护,陛下知道吗?”明皇点点头,脸色又和悦了一点,我道:“他吊马嵬驿的诗,有这两句,‘只要姚崇还做相,君主妃子共长生。’陛下以为如何?”我以为提到马嵬驿这个名字,一定触动了他伤心之处了,只管望他的脸色。等我把话说完了,他居然脸上有笑容,手拍了栏杆道:“对对对。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当年朕尽管宠爱杨贵妃,乃是宫内之事,若是外面的宰辅,还是姚崇张九龄,便也不会有安禄山之变,只是难言之矣。”我道:“袁子才,还和陛下辩护过。”他说:“唐书新旧分明在,哪有金钱洗禄儿”?明皇默然低头拈带。我道:“陛下既已提出安禄山,小可不免要请教一事,安禄山之变,这责任应当谁负?难道杨贵妃丝毫不相干吗?”唐明皇脸色一变,拂袖而去。只听那屋檐上的铃子,又在那里响着,“三郎郎当,三郎郎当”!柳敬亭道:“唉!’张先生,这是怎么了?他已有言在先,不要提他伤心之事,你怎么只说到杨国忠,杨玉环的事呢?”我笑道:“你也未免太不原谅人了。见着唐明皇不问这道公案,犹之见了柳先生,不问桃花扇这道公案一样,这岂非舍正路而不由?”柳敬亭听了这话,倒也微笑了一笑。因道:“明皇已是不快而去,我们这不速之客,守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趣味,可以另走个地方吧?”我心里大喜,在第一次访问就没有结果的时候,居然还没有打断主顾。便笑道:“那就很好,到了这里,一切要请老前辈指教。”这一声老前辈倒很有效力,他笑道:“我们出去再说,这个区域里,一部《二十四史》的古人,随处皆是,走着哪里,访到哪里吧。”说了,他引我出了宫殿又进入云雾中,我道:“柳先生,凡事莫真切于现身说法,我很想,就请柳先生自身说一点故事。”柳敬亭又将扇子头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教我现身说法,至多就不过富贵人家一个食客。现在的社会正要消灭寄生虫,把我这陈死人介绍出来干什么?”

我道:“话虽如此,但柳先生当年那一番际会,倒也是可以劝诫劝诫后人的。史阁部在这里吗?”柳敬亭道:“自然也在那里。此公的性情与明皇不同,也许可以让张先生畅所欲言的。”我道:“那就好极了,马上请行。”一转身间,只见云消雾散,在面前现出一所竹篱茅舍。也不知是何季节,竹篱上,拥出一簇红梅,其间配着两三棵苍松,颇觉在幽雅之中还有点热烈的情绪。柳敬亭指着那里道:“这就是阁部家里。他因心中烦闷,常到海上观涛去,不知此时在家没有?让我先上前去看看。”说着先行一步,他走到那篱笆门边,回身向我招了两招手。我料着史可法在家,立刻肃然起敬,随着柳敬亭进了竹篱,早见高堂里一位高大身材的人迎出来。那人长圆脸儿,三绺长须,雄伟之中,还有些斯文气象。他拱起身上蓝袍的袖子道:“贵客来得好,小可正有满肚皮牢骚,要贡献世人。”说着引我入室,这里也无非是些藤竹桌椅,布置很是简朴。虽然史可法对来宾很是谦逊的,可是我终是执着一分恭敬的态度。他见我不曾发言,倒先问起我来道:“现在中国又受到异族侵犯了,炎黄子孙实在不幸,不过今日的民心,却比我当年所见的要好些。”我心里只管惶愧,不知道怎样答复才好。史可法又道:“论到民心呢,当年也并不缺少忠义之士。只是朝里有个马士英阮大铖,正如南宋一般,橘子里面烂起,外面徒有如金如玉的皮,也包藏不了这一团败絮。现在是共和时代,马阮之徒决不能复生,只要将士用命,外侮是不足惧的。”他说着,望了我,待我的答复。我起身只答复了一个是字。我答复是答复了,但我心里仍旧惶恐着。史可法手摸须杪,叹了一口气道:“提起当年,真是无限伤心。当左良玉尽撤江防,向南京去扫清君侧的时候,北兵正加紧南侵,一旦北兵渡江,南朝君臣,只有走南宋的旧路,退向海边,自趋死路。于今我们固守古雍益之地,闭关西守,东向以争天下,汉唐复兴之业,不难期待。当年左良玉若有远见,下固荆襄,上收巴蜀,以建瓴之势,为明朝打开出路,何致清人以汉攻汉,同归于尽?”说到这里他将桌子轻轻拍了两下,叹道:“论起马阮,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竟说北兵南下,犹可议款。”

对于上游之师,非对敌不可。黄得功呢?是个痴子。他竟听着马阮的话,也尽撤江南之兵,和左良玉对敌。我再三阻止,他也不听。左军撤兵了,北兵渡江,南朝也就亡了。明之亡,不亡于清军,不亡于流寇,实亡于无文无武,个个自私。千秋万世,后代子孙必以此为戒。足下回去之后,可以把我这话,多多转劝世人。”我听了这话,通身汗下,衣服湿透,躬身站立说声是。史可法见我十分惶恐,倒不解所谓。便将脸色放和悦了,因道:“足下请坐。我想起当年的事,就不免有一番悲愤,其实我非敢慢客。”柳敬亭这才插嘴道:“阁部谦恭下士,向来蔼然可亲的,张君倒不必介意。”我何尝不知道史可法是位最和悦的贤人,只是他说的话,句句都刺在我心上,不由我不惶恐起来,他既发笑了,我也就如释重负,便思索着要向这位民族英雄问些什么。他又不等我开口,先问道:“足下在南京住过吗?”我道:“战事爆发之前,住过两年,直到国都西迁,方才离开南京。”史可法又道:“秦淮歌舞,比之古代如何?”我道:“若论风雅,今不如古;若论繁华,古不如今。”史可法吃惊道:“当年秦淮声色,就觉得有所不堪。怎么,前两年的秦淮,还比以前更繁华吗?”柳敬亭道:“相国有所不知,在前两年还有一种人欣慕我等当年的声色呢,那南京文人,用绸子做了横匾,到歌场上去张挂,上面大书:‘桃花扇里人’。那时异族虽已侵犯国土,还不曾进逼中原。可是南京的文人,就仿效桃花扇里人了。”史可法道:“有此荒谬举动?”我被他这一问,又不好答复,若说无这事,那匾额我已亲自得见。若说有这事,史可法正恭维后代比明末的人好得多。我一承认,未免说现代人太不争气。因笑答道:“晚辈已经说过了,若论风雅,今不如古。那一班文人,根本不知道桃花扇是怎样一回事。只知道事出在南京,却不知是出在南京一个不幸时期,他们不懂历史就弄出了这笑话。”柳敬亭道:“似乎这匾额随了歌妓走,由南京到汉口,由汉口到重庆,都曾挂过,难道尚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是不通的。我们所演的故事,是已骂名千载,何忍后人去蹈我们的覆辙?”史可法听着这话,面色黯然,若非为了我是一个凡间生客,他竟要落下几点英雄泪来。他手理着胡须,默然不语,我觉得对这位前辈的访问,徒然增加宾主的不快,只好起身告辞,约着改曰奉谒。柳敬亭依然陪了我出来,他笑道:“你这位新闻记者,我有些不解。遇到不可问的人,你偏要问,而遇到可问的人呢?你又什么不肯说。”我说道:“柳先生你不是现代的人,你不知道现代人的心事。”柳敬亭笑道:“我且不管你的事,我们既是同行,我就教你来尽兴而返。你说你还想访什么人,我好引了你去。”我想了一想,笑道:“这却难了,天上这多古人,我哪里会得齐全?而教我挑选一个去拜访,我又不知拜访哪一个是好?”我心里一面踌躇着,一面抬头四处张望。却看到了一座小山上,堆了一堆太湖石,有一个人也身穿黄袍,扶了一株小松树,昂头四望,他头上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头巾,只是一块黄绸带子束住了牛角髻。我悄悄地问柳敬亭道:“这是哪一代皇帝,倒有些潇洒出尘之态。”柳敬亭笑道:“这不是皇帝,也不是公仆将相,可是他已叱咤风云,做过一番事业。”

我笑道:“莫非是一位塞主。”柳敬亭笑道:“强盗不会有这种架式,这是当年与明太祖分庭抗礼的张士诚。”我道:“此公虽是一位败则为寇的汉子,后来听到苏州人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倒愿和他谈一谈。”柳敬亭笑道:“去是可去,我恕不奉陪,就在这路边树荫下等你。因为他和朱明君是不两立的,他骂起明人来,我有些难为情的。”我想他所说也对,便朝着那山石走去。看到张士诚掉转脸来,便道:“吴大王,现在凡间游客前来拜访,可以一见吗?”张士诚听说我称他大王,甚是高兴,他拱手笑道:“请来一谈,那又何妨!”我向前两步,行过宾主之礼,就在太湖石上对坐了。他先笑道:“人人都叫我张士诚,怎么足下称我作吴王?”我道:“我们是后人,落得公道。我们常称朱元璋做明太祖,又为什么不能称阁下做吴王呢?明太祖未尝对我们特别有恩,阁下也未尝特别有害,阁下不过是败在明太祖手上而已,这与我们后人何干?”张士诚道:“朱元璋与你后人未尝特别有恩吗?他曾驱逐异族,恢复汉家山河。”我道:“这一点我们并不否认,但当年吴王起兵的时候,不也是以驱逐异族相号召吗?假使明太祖当年败在吴王手上,这民族英雄一顶帽子,便会戴在吴王头上了。”张士诚连连拱手道:“痛快痛快!生平少听到这一针见血的议论。”我道“据史书所载,大王当日也曾降了太祖,后来何以各行其是?”张士诚笑道:“当年我和朱元璋起兵,虽然是苦于元人的苛政,但论起实际来,谁又不是图谋本身富贵?事到今日,我又何必相瞒?那时我觉自身力量很好,朱元璋他也不能容我这拥有吴越大平原的人。正是石勒所说,赵王赵帝,我自为之,哪能受他妒嫉,所以我就自立为吴王了。”我道:“明人说大王曾降元,真有这事吗?”张士诚笑道:“凡是建功立业的人,使用手腕起来那是难说什么是非的。就像朱元璋当年,何尝没有和元朝通款?他果然是后代所称的一位民族英雄,当年他定鼎金陵之后,就先该挥戈北伐。然而当年的行为,后人可以在史书上查到,他就是东灭我张士诚,西扫陈友谅,南灭方国珍。若由着你们现代人看起来,他显然是个先私而后公的人。所幸是那些元人不争气,民心已失,无可挽回。假使元人是有能力的,当着我们南方汉人互攻的时候,他出一支兵,渡河入淮,由朱元璋故里直捣金陵之背,像我张士诚以及方国珍等人,固然是不免,可是首先遭元人蹂躏的,那岂不是朱元璋?这一着棋子,当时没有人看破,到后来,三镇争功,清兵渡江,还是蹈了祸起萧墙之戒。朱元璋也在这里,足下不妨访他一下,看他还有什么说的?我以为刘邦李世民同是开国之主,公私分明这一点上,比朱元璋强得多。你不要以为我和他是仇人,其实还是照你们现代人的看法说的。”

这位及身而亡的吴王,越说越兴起,说得面皮通红,我想着,柳敬亭果有先见之明,他料定张士诚必然要大骂明人,不肯来领教,听此公所说,除了批评明太祖君臣之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史料来供给我。一味的所他骂人倒把柳敬亭冷落了,也许他不在山下久候着我,因向他告辞道:“今日没有准备时间,不能与大王长谈,改日再来拜见。”张士诚有话不曾说完,见我告辞,颇觉减趣,便道:“这地方不容易来,然而你真下了决心要来,也未尝不能来。难得阁下不以成败论人,下次我还愿作一度更长时间的谈话。”我也未便拂逆了他的盛情,便完全接受,方始下山。柳敬亭果然有信,还在路边等着我。相见之下,老远便拱了手笑道:“听他的话,觉得很满意吗?”我笑道:“他自然不失去他的立场,我现在同到哪里去?”柳敬亭想了一想,笑道:“阁下来到此地,只管访人,而且只管访政治上的头等人物,未免近乎一套。另换一换口味,你觉得好吗?”我笑道:“正有此意。”柳敬亭笑道:“阁下来到此间,总是远客,忝为同行,我应当聊尽地主之谊,请阁下略饮三杯,幸勿推却。”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随他之后走不多远,便有朱漆栏杆,描金彩画的飞檐楼房,矗立在面前,檐前一幅横匾,大书“戒亡阁”三字,下书仿羲之体,菊花道人书,我看了倒是一怔。柳敬亭在后,拍着我的肩膀道:“莫非不懂此意吗?”我道:“正是如此。”柳敬亭道:“这正是一爿以卖酒着名的菜馆,便用了大禹戒酒的这个典故。”我笑道:“这酒店老板倒有些奇怪。人家开馆子愿意主顾上门,他倒说饮酒可以亡国。”柳敬亭道:“这就是这里一点好处。虽然做的事是会发生坏事情的,但他也不讳言。”我道:“这招牌倒是写的是一笔好兰亭书法,落了王羲之款,也可以乱真,来个仿字何意?”柳敬亭道:“你想:王羲之的字有个不人人去求的吗?可是人人去求他,他要有求必应,怎样应付得了?因此他请了许多代笔人在家里,由那个代笔依然落那个的款。读书人首先要讲个孝悌忠信,岂有到处将假字骗人之理?这也就是作事不肯小德出入的意思。”我笑道:“凭这块招牌,那也就觉得这家馆子不错。柳先生要破钞,就在这里叨扰吧。”

柳敬亭自是赞许,将我引进了酒馆,在楼上小阁子里坐下。酒保随着我们进来,便问要些什么酒菜,柳敬亭指着我道:“这是远方来客,请你斟酌我们两人的情形预备了来就是。”酒保去了,我笑道:“这话有些欠通。菜哩,酒保可以估量预备。至于我们的酒量,他怎么会知道?”柳敬亭道:“这也有个原因。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喝醉。而这里也只有一样作为娱乐的酒,用不着来宾挑选,多喝少喝无关。”我道:“那要是刘伶这一辈古人到了此地,岂不大为苦闷?”柳敬亭指了自己鼻子尖笑道:“譬如我吧,我以前是借了说书的小技,到处糊口,于今到这里来,我用不着,何以故,这里一切无可掠夺,也无须竞争,没有抢夺与竞争,就没有不平,人就不会发生苦闷。人生要没有苦闷,刺激,麻醉,这些东西就用不着了。这里人只有回忆往事而苦恼,所以谁也不愿听评书掉泪了。”我道:“那么,我来得有些不识相,我见着任何一个人,都愿意提起他往事的。”柳敬亭笑道:“为了劝劝后代人,我们就掉一回泪又何妨?”正说着,酒保送上酒菜,果然是一壶酒,三样菜,我们浅酌谈话,少不得又讨教了许多明末遗恨。酒有半酣,却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他们把这事情弄得太糟了,已经在法院里打起了官司。”另有一个人道:“你何不再显一番手段,把后园那棵紫荆树再枯槁下去。”先一人道:“唉!你以为这年月还像以前呢?他们兄弟要分家,平屋梁中间,一锯两段,扒开椽子,卸了屋瓦,由堂屋到大门口,拆了一条宽巷,作为兄弟分家的界限,风雨一来,房屋摇撼,遍地泥水,到了晚上,小偷和扒手,在这宽巷里七进七出。吓得小孩子哭哭啼啼,老太爷老太婆念阿弥陀佛,可是兄弟二人,还隔个巷子叫骂。不是哥哥说那边拔了这边一根草,就是弟弟说这边多瞪了那边一眼。老叫小哭,谁也止不住他们兄弟拼命,一棵树的枯荣,与他们何干?我忝为他们先人,实在无法。”我听了这言语,低声问道:“这莫非说的是田家兄弟吗?”柳敬亭道:“来的大概是他们祖先,他的后代越来越闹意见,骨肉已经成了仇人了。”我道:“京汉戏里,都有‘打灶分家’这一出戏,不断地演了这故事给别人看,那位三弟媳妇想把家产独吞了去,颇为厉害。可是就在紫荆树一荣一枯,感化了她,这有点不近情理。”柳敬亭笑道:“神权时代,道德所不能劝,刑法所不能禁的人,神话可以制伏他。于今人打破了迷信,神话就不能制伏谁?所以他们的祖先,颇也感着束手无策呢。”

我笑道:“往年我很反对人心不古这句话。于今看起来,倒也有两分理由。”柳敬亭笑道:“到这里来了,是另一世界,喝酒吧,不要发牢骚。”我们喝了两杯酒,听得对面小阁子里有人笑道:“当年你老先生留下来的格言,把我们子孙教训坏了。你说的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这米价未免涨得太高了,他们实在望尘莫及。于今一斗米可抵你们当年一年的俸禄,为什么不折腰呢?”我看时,一位斑白胡子的古人,身穿葛袍,发挽顶髻,身旁放了一支藤杖,那正是陶渊明先生。旁边一位头垂发辫,戴了瓜皮帽穿着大布长衫的人,颇也斯文一脉,我问柳敬亭道:“那有辫子的是谁?”他道:“此清代穷诗人黄仲则也。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他说完了,微笑着念了这两句诗,我便继续的听他们说些什么?陶渊明扶了酒杯道:“上中等的官,只挣这么五斗米的钱,那风尘小吏怎么过日子呢,我看看中国的官,还依然过剩呵!”我倒没有听到那边的答复,却好酒保送上一碗菜来,把门帘子顺手放了下来了,我惋惜不能听这两位诗人的妙论。因向柳敬亭道:“据传说,这全家都在西风里的诗句,很博得许多人的同情。送银子的送银子,送衣服的送衣服,这又是个人心不古。于今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百姓,固然满眼皆是,便是全家都在西风里的文人,恐怕也可编成一师,哪里找阔人同情去?”柳敬亭笑道:“寒士寒士,为士的都来个轻裘厚履,不是寒士是暖士了。”我道:“在这里的寒士,总算不错,还可以上这戒亡阁喝三杯,现代的人间,寒士在家里喝稀饭还有问题。”柳敬亭道:“这里无所谓供求不合,也就无所谓囤积居奇,寒士所以寒,乃由于富人之所以富,这里是不许富人立足的,所以寒士还过得去。”我道:“那倒可惜,我正有心问古来的富人,何以致富的?现在没有这机会了。”柳敬亭道:“但有心于此,还可以访问得到,譬如古来有钱人,莫过于石崇。石崇虽不在这里,但绿珠有坠楼这一个壮举,不失为好人,我可引你去一见。”我觉得这访问换了大大一个花样,十分高兴,吃过了酒饭,便请柳敬亭一同去访绿珠。见一片桑园,拥了三间草屋,门外小草地上,有一眼井,井上按着辘轳架子,一位布衣布裙的美妙女子,正拉着辘轳上的绳子在汲水。我隔了桑林低声问道:“这个就是绿珠了,何以变成村姑娘的模样?”柳敬亭道:“一个人经过大富,不想再富,经过大贵,不想再贵,宋徽宗在宫里设御街,装扮了叫化子要饭,那就是一个明证。所以说听遍笙歌樵唱好了。”说着话,穿过桑林,到了草屋门前。柳敬亭为我介绍一番,绿珠笑道:“我不过是一个懂歌舞的人,恐怕没有什么可贡献的。”笑道:“我也不敢问什么天下大事。”说时,宾主让进草屋,也是些木桌竹椅,绿珠自敬了茶,坐在主位等我发问,我笑道:“看石夫人现在生活,就很知道不满当年奢侈:但在下有一事不明,石常侍和王恺斗富的话,史书所载很多,当然有根据。但像世说新语所载,让姬人劝客饮酒,劝客不醉,就即席杀死姬人,这未免形容太过吧?这种事夫人必定曾亲身目睹过,请问到底有无?”绿珠道:“击碎珊瑚树这故事,想张君知道。珊瑚虽是王大将军拿出,却是借自武帝,皇家珍宝,他还敢打碎照赔,别的事他有何不敢?”

我道:“固然钱可通神,但威富作得太过,岂不顾国法?”绿珠道:“张君难道不晓得所谓二十四友,是党于贾后的吗?”我道:“据史书所载,晋朝豪华之士,共是三家,羊绣王恺和石府上,羊王两家,他们是内戚,自然不患无钱,府上并无贵胄关系,钱反而比羊王两家多,那是什么缘故?”绿珠笑道:“我家也做了两代大官。”我道:“比过府上人做大官的,那就多了,何曾有钱?令翁石芭,做过扬州都督,似乎也不算位极人臣。晋书这样说过,‘石崇为荆州刺史,劫夺杀人,以致巨富’。莫非这话是真的?”绿珠被我一问,脸色红了起来,低头不语,柳敬亭便插嘴道:“史家记载,有时也不免爱而加诸膝,恶而沉诸渊。”我笑道:“我们也并不打千年前的死老虎,只是想问一问做官怎样就会发财而已。知道了这个诀窍时,将来我有做官的一日,多少也懂一点生财之道。”我这样一说,绿珠也微微一笑。她道:“张君要知道,发财做官,总不过机会两字,石常侍当年做荆州刺史,正在魏蜀吴三国彼此抢来抢去之后,这个时候,朝廷政令,对那里有所不及,便多收些财赋,自然也就无人过问。有了钱,再找一个极可靠的靠山,也没有什么困难。总而言之,升平时候,吃饭容易,发横财难。离乱年间,吃饭难,发横财容易。”柳敬亭连连鼓掌道:“名讫不磨。”绿珠叹了一口气道:“多了钱有什么用,先夫当年每一顿饭,都是山珍海馐摆了满桌,也不过动动筷子,吃个一两碗饭,可是看看那些农人工人,每顿粗菜淡饭,人家倒吃四五碗饭。有钱人日食万钱,无下箸处,正是像祭灵一般。由这样看来,有钱人也不过白糟蹋,何曾享受得到。糟蹋多了,结果就是天怨地怨。先夫若不是有钱太多,何至于砍掉脑袋呢?人生穿一身吃一饱,死了一口棺材,钱再多也还是这样。人生最难得的是寿命。钱有时也可买命,而送命的时候却居多数。为了钱送命,甚至送掉一家的命,那是最愚蠢的事。离乱年间,虽是发横财容易。有道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不要什么大变化,有钱人就要发生危险的。”

她这一席话,真是翻过筋斗的人说的,把有钱怕得那样厉害,这让我还能追着问些什么呢?柳敬亭坐在旁边,看到我们宾主酬对热烈,也就笑道:“张君访问古人多了,恐怕要以访问石夫人为至得意,别人没有这样肯尽情奉告的。而张君所问,也是单刀直入,毫不踌躇。”他这样一说,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莫非我说的话,有些过于严重了,因笑道:“我因为看到石夫人荆钗布裙,住在这竹篱茅舍里,是一位彻头彻尾觉悟了的人。所以不嫌冒昧,把话问了出来。”绿珠笑道:“那不要紧,做官的人,若不兼营商业,他发了大财,根本就不会是一个好人。张君虽然有些责备古人,古人也就罪无可辞。”正说着,却听到一阵笛声悠扬,随风吹来,因向柳敬亭笑道:“莫非苏崐生之流在此?”绿珠笑道:“这又是张君值得访问的一位女人。这是陈圆圆,在弄笛子消遣了。”我问道:“怎么,她也在此吗?为了她,送了大明三百年天下。”绿珠笑道:“吴三桂卖国,不能说为了她,吴三桂不降,倒是为了她。‘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一怒他由山海关打回来,不能算坏。至于吴三桂降清,这本账是不能算在她身上的。后来吴三桂称帝,她闭门学道,这也算是个有觉悟的女子了。阁下若愿相见,我可以派人请她来。”我说:“那就好极。果然我像这样直率的问话,不要紧吗?”绿珠笑道:“当年是非,我们女人并不身当其冲,也倒值不得隐讳。”她说着起身入内,着了一位女仆去请陈圆圆。不多一会,竟来了两个女人。前面一个是道家装束,都大大方方的进来。柳敬亭笑道:“张君面子不小,请一来二,前面这是陈夫人,后面这是钱牧斋先生的柳夫人。”我明白了这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便起身相迎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小可由人世来,想来要些史料去做一做世人的实鉴。二位夫人都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人,不免提出几个疑问,直率的请教,不知可能容许否?”陈圆圆道:“刚才石夫人着人去说时,已经知道张君来意。只是与一代兴亡有关的这句话,我们有些不敢当。”

柳如是道:“陈夫人还可以,我却是真不敢当。”说着话,宾主落座,我心想吴三桂之忍心害理,莫过于在缅甸取回永历帝来杀掉,这种变态心理,倒值得研究。因道:“当年明主由榔逃入缅甸,中国已无立足之地。满清要的是中国土地,吴大将军把云南也给他囊括个干净,这也就够了。由榔这个人既被囚在缅甸,这条性命让他活下去好了,何苦定要把他斩草除根?吴将军也是世代明臣,何至于这样毫无人情?陈夫人能从实相告吗?”陈圆圆道:“这何待张君来问,当年入滇的文武官员,私下掉泪的就很多。”我道:“既然如此,何以那些武官,居然肯随了吴大将军远入缅甸?”陈圆圆道:“本来永历帝到了缅甸,清朝也就无意再用兵了。大将军却存了一点私心,他以为云南远离北京万里,到了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代代在这里称王。既然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天下,倒是满清新主子远,而出亡在缅甸人的旧主子近。那时,明臣李定国还有几千人照着少康一旅可以中兴的故事说起来,他若由缅甸人手里解放出来.第一就是打回云南。这分明是永历帝在一日,吴将军就一日的不安。他要进攻缅甸,为的是自己的云南,并非是为清朝天下。吴大将军如此想,随从的武官当然也是如此想。所以后来把永历帝捉到了,过了几个月杀他,无非是没有祸害可言了,也有些不忍心下手。”我道:“吴大将军是肯听陈夫人之言的,当时何不劝他一劝?”陈圆圆叹了一口气道:“到了那时,我也知道他势成骑虎了,劝又有什么用?所以到了后来,我伤心已极,只有出家。”说到钱夫人劝夫的故事,是见之私人笔记很多的,请问哪里有效?柳如是接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他就怕死。张君从人世间来,不妨想想现代,最怕死的人,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牧斋当年,也不过如此而已。”我道:“钱牧斋读破万卷书,什么事不知道。何以清兵渡江,他既不殉节,又不出走,守在南京投降。”柳如是道:“那也许正是读破万卷书害了他,一样读书,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看着人生行乐耳,有的看着是自古皆有死。牧斋是看重在前一说的。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着重享乐而已,所有秉国政的人,最好是不让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么,人有钱可花,有福可享,他就要极力去保留他的生命来花钱享受,哪肯以死报国?晚明的南京小朝廷从福王起,就是叹着气没有好戏可听的。拿了政权的阮马,那更不消说,在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朝廷,气节两字,早已换了声色两字,不能死节,也不能专责姓钱的了。姓钱的不死,我死也无益,所以我们就这样活下去。”我道:“读徐仲光的《柳夫人传》,知道柳夫人最后还是一死报钱家的,我们相信当年柳夫人劝牧斋殉节,绝非假话,牧斋之不受劝,那也正和吴大将军之不受劝是一样。”我说到这里,又把话转到吴三桂身上,因之再向陈圆圆问去,她便笑道:“这也可见得女人不尽是误人国家的。”我道:“吴大将军建国,几乎可以摇动满清了。后来失败,最大的原因何在?”陈圆圆道:“最大的原因吗?那还不是为了吴将军是自私?假使那时候永历帝还在,民心思汉,一定不是那个局面。其二,清朝还是用那个老法子,先用汉人杀汉人,灭亡了明朝,再用汉人杀汉人,平定了三藩。其三,清朝各个击破的法子也很毒,若是那个时候,三藩各除了私心,团结一致,恢复朱明天下,掩有东西南七八省的地方,练有几百万的精兵,清朝进关的那些八旗兵是没奈何的。做这种有历史上重大意义的大事,先就出于私心,根本使用不了百姓,而几位起事的人,又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失掉了互相呼应的效力,怎的不失败?所以吴将军彻头彻尾是败在这一个私字上。”柳敬亭拍了膝盖,昂首叹了一口气道:“这可以说是千古一辙,张君,现在人世间,到处贴着天下为公的标语,这覆辙大概可以不蹈了。”我觉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现代人物,不免笑了一笑。柳敬亭向我笑道:“听说上海方面,拍制古装影片把我们眼前两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不知他们的着眼点在哪一方面?”我笑道:“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处,他们的着眼点在于钱。”

陈圆圆道:“那倒没有关系。贩卖古人赚钱,也就是由来已久。北平城里许多剪刀店,家家说的三代嫡传王麻子。姑无论麻子不过是个打剪刀的匠人而已,便是这名字写在招牌上,也有点不雅。但开剪刀店的人,硬赖着他是王麻子的子孙。可见名利所在,不但远古的古人,没有了权利干涉,尽可贩卖,便是眼前三十年的老辈,也是只管贩卖,其实他贩卖古人,自己也够吃亏,不姓王而硬继承王家做子孙。”柳敬亭指着脸上道:“不但如此,他们脸上未见得有麻,也硬袭了我们这麻子的商标。”说着,大家笑了起来。柳敬亭道:“本来呢标榜什么,贤者不免,二程兄弟要来个洛派,三苏父子,要来个蜀派,何况比他们万万不如的人。”我被他一提,猛可的想起来,因笑道:“柳先生所说这二程三苏,当然都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我去拜访拜访,可以吗?”陈圆圆和柳如是都微微一笑。我道:“二位夫人为何发笑,莫非说我不宜去见他们?二程道学先生,或者不大好见,这三苏父子,尤其是大苏,是个潇洒不群的文人,有什么见不得?”柳如是笑道:“我们倒不是这意思。我们以为张君见过我们这亡国莺花,又去见那识大学之道的程老先生,却是有些不伦不类。而且看看我们这面孔,再去看看他那面孔,这是你们现代人所谓一种幽默。”我本来无意幽默两位贤人,被如是点明,我也就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柳敬亭道:“东坡先生我是佩服的,可以引张君去拜访一下,至于二位程夫子,我这个说书匠,往往拿了圣经贤传作说书的材料,这是大逆不道的侮圣行为,他必不见我。”我笑道:“那就先见一见东坡先生也好。”三位夫人听说我另要拜访他人,倒不必我告辞,已是站起来送客。我虽觉得还有很多的话还未曾问完,可是在女宾面前不能稍为失态,只得随柳敬亭告别而出,出了这桑拓园外,却挑了弯曲的路前走。路的两边,虽也有葱茏的路树,可是每在一个弯曲的地方,便有一条很宽的大路成一直线前进,不是寻常公路的式样。柳敬亭引着我走,偏是舍却那较宽的路,而走着一根线索下来的弯路。我因笑问道:“舍正路而勿由,我们这岂不要多走许多路吗?”柳敬亭道:“这弯路不免迂回得远些,可是始终是平坦的,那宽路虽是一直线,不问高低水旱,尽量的向前奔,随处都可以遇险。天下画一直线过去的地方固然是有,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目的地方可以画一直线过去的。文人是容易行险以侥幸的,这倒是文人区的路,四周是歧路,没有眼光,没有定力的人,尽管十里路走了九里九,他还有掉下泥坑里去的可能。所以我们尽管迂回两步,并无关系。”

我心想,这麻子倒有意讽刺我两句吗?好在我是个向不侥幸的人,却也不必介意。这样缓步当车,迂回着走了若干里,遇到一大片苍翠的老竹林子,竹林里一条鹅卵石小路,点缀着很滑的青苔,在竹子稀松的空档里,有两支树枝,伸了出来,点缀了鲜红的点子,正是野桃花。林外一弯青水沟,几个鸭子在水里游泳着水,在鸭子前面起了圈圈的浪纹。我笑道:“到了到了,此‘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也。”一言方了有人在竹林子里喝道:“好大胆的现代文人,在书摊子上多看了两本杂志,敢上班门来弄斧。难道不知道先生在上莫吟诗吗?”随了这话,出来一个和尚,身穿皂布僧衲,大袖飘然。我斗胆作上一揖,问道:“来的莫非是佛印法师?”那和尚打个问讯笑道:“东坡家里和尚客,除我有谁?我自然认得这个说书的麻子,问你是何人?”柳敬亭向前一步代我介绍了,佛印和尚向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原来是位作家。”他说作家这两个字,颇为沉着。我笑着奉了两个揖道:“法师这般说法,却教我无地自容。作这个字,连孔夫子还不敢自承,说个述而不作,后生小子,多看两本铅印书,东抄西摘,凑篇稿子求饭吃,作还远离十万八千里,何敢称家?”佛印道:“常在报上看到作家访问团,作家座谈会,作家这样,作家那样,那便是怎样一般人物?”我想了一想,只得作个遁辞,便笑道:“他们不会认得法师,法师又何以认得他?法师想必由东坡先生那里来,可否介绍一见?”佛印想了一想,因笑道:“阁下要见他,自去便了。只是休像刚才那般鲁莽,念着他的诗句。”我道:“我只说是个卖菜的便了。”佛印笑道:“那倒不必。你只说是个新闻记者便无妨。新闻记者访新闻,东坡先生倒也不会怪。”他说毕,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去了。柳敬亭回传头来,向我做了一个鬼脸,那意思是说我受了和尚一顿奚落。我倒处之坦然,本来自己是后生小子,受点教训也是应当,我们走上山坡,早见前面竹林梢上,拥出一间草阁,笛子琵琶交杂响着,有人放声地唱:“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柳敬亭扯了我的衣袖道:“东坡先生正在唱他的得意之句。”我道:“这吹笛子的定是朝云之流了。我们去见他,这时似乎有些不便。”柳敬亭道:“东坡先生,却不是那种人。”说着话,走近了草阁,已见一位穿蓝衫而有一撮大胡子的人,迎了上来。他笑道:“柳君来得正好,说段书我们听听。”

我料定这是苏轼,便躬身一揖。柳敬亭与我介绍了,东坡手扶路边竹子,昂头想了一想,笑着反问我道:“难道我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与现代还有什么关系,却值得你新闻记者来访问一番。”我道:“前代任何一事,都可为后代借鉴。”东坡道:“那是你要问我当年这‘一肚皮不合时宜’了。”说着,拍了一拍肚子。柳敬亭代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东坡看了竹子下有一块平石,便让我们在那里坐了。他笑道:“我现在是个古人,有话尽管问。”我道:“后学所不解的,便是后世所说,理学不但南宋、北宋已种了这个根了。当先生之世,真是人才极一时之盛,何以紧接着这个一时之盛,不是国运昌隆,而是中原失守,成了偏安之局?”东坡道:“你问得有理。可知那时人才,也不过分着两派,一是王安石一派,做事过于褊狭。变法未尝不有些道理,但没有深知民隐,坐在宰相衙里发号施令,硬弄得柄凿不入,变了一个朝代的法,一事无成。一是司马光派,做事迂阔,只讲大道。如富弼见神宗,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只把中原百姓,养成了一种文弱之民。这样的人才,便有千千万万,何补于天下大事?”我听了这话,觉得此公倒着实有点见地,因躬身道:“后学有一件事要冒昧一问了。那时人才,外不讲以弭边患,内不讲以除权奸,却是分了朔洛蜀三党。世推先生为蜀党领袖,却专和洛党的程家作对。门户之见,贤者亦不免吗!”

东坡笑道:“阁下不到程门去立雪,却来我这里谈天,我想你也不会是那些腐糟,此何待问?在那时,王安石的法已变完了,那一套周礼,搬到大宋来试验,正是不灵。至于二程,他们所学的,是大学中庸,更是周礼挖出来一些虚浮不着实际的东西,真把皇帝弄成了他明道伊川两先生一般,终日端坐在皇宫里格物,那成何话说?我觉得他兄弟两个,就标榜得有些肉麻,程颐说千百年来无真儒,只有程灏可以上继孟子,你看有兄弟们这样自己恭维的吗?程颐入宫讲学,我怕他会把皇帝弄成个书呆子,故意和他开开玩笑那是有的。”我道:“苏老先生曾说王安石不近人情,而先生对程伊川之规循步短,也说不近人情,先生一家,当然是以近人情为治国之道。请问在大宋当年,怎样才算近人情?”东坡道:“我当年的主张,你可以看我的《策论》。若是在这几百年后的眼光看起来,那我们这班文人都是有罪的。‘议论未了,金兵已渡河矣。’说到个近人情,当年的司马光派和王安石派,不闹意气,把保甲保马方田等法办好了,库有可用之财,国有已练之兵,也就不至于金人所说有两千兵守河,他不得渡了。我奉告阁下一声,转语世人。除了酒色财货之外,意气也可以亡国。”我听到这里,觉得他已是不惜金针度人了。便作一个揖问道:“先生着作等身,最得意之作是什么?”东坡笑道:“若问这得意二字,那就可以说篇篇得意,不得意我何必留了它?比较的说:是那咏桧十四个字:‘根据九泉无曲处,人间唯有蛰龙知。’我的对头,把这话陷害我。神宗说:彼自咏桧耳,何与联事?说了牢骚话,竟没有罪过,这是我得意之处了。”正说到这里,忽然竹林里有人大声喝道:“你们毁谤君父圣贤,还说得意,一齐抓去办了。”随了这一声喝,青天白日,罩下一层不可张目的雾烟,我也就不得再起古人而问之了。

第十二章第六十四梦“追”

宇宙间的事实,造成许多名词,而许多滥熟的名词,也会生出许多事迹,于是我就想到这个“追”字。“追”本是追求的缩称,根据字面,颇涉于空泛。但是谈追(以下略去括弧)的人,他们脑子里,不会有工作学业等等,更无论于国家民族。他们所知道的追求这一名词,第一为男人找女人,第二为女人找男人,第三为男人女人互找。所以缩称的这个追字,只是一种性欲冲动的行为。我常遇到一位年轻女子,谈到她为何中途废弃了她的事业!她答复了我一句很妙的话,“那里的人追得厉害”,我知道这女子是沧海曾经的人物,她竟为人追得不敢出头,那么,也许可以代表这新阶段社会的一环吧?但是,我知道这一事实,却没看到那一事实,颇有心去体验一下。是个月光如洗的晚上,我熄灯看月,若有所思,仿仿佛佛就到了西湖的南屏山下。

在一条石板小路上,走进一扇月亮门里,见一个古装的白发老人,手上握了一把五色丝线,正坐在月光的一块太湖石上清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未免站在一边估量着。偶然一抬头,却看到里面正屋柱上,悬着曲词集句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要莫错过姻缘。”我这就明白了,这是月老祠,那老人便是月老了。因上前一揖道:“月老先生,你工作忙呀。”他向我看看,依然清理着手上的丝线。答道:“你且不问我忙不忙。你自问闲不闲?如闲的话,我解答你所要知道的一个问题。”我很高兴道:“莫非月老先生要让我看追的玩意。”月老微笑着,先牵动了一根红丝线来。随着线头,在太湖石后,出来一群狗,右边线头,缚着一只白花点子的小哈巴狗,看那胸下,垂了两行乳头,是一头雌狗了。左边线头,却缚了一串雄狗,狼狗,狮子狗,哈巴狗,村狗,粪狗,各种都有,他笑道:“你看这个。”我道:“月老,你错了。我所要知道的是人事,不是狗事。”月老笑道:“我不错。天下把这追字发泄尽致的,莫过于狗。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它们可以把什么事放到一边,大胆地去为性欲而奔走,而斗争。你守着这一群,你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社会另一角落的现状。”说着,把手上理出来了的那根丝线,交到我手上。那群雄狗,脱离了月老的手,向小雌狗便扑将来,小雌狗见有群狗扑来,拔腿便跑。缚狗的绳子,兀自在我手上,我被狗拉扯着,立脚不稳,也只有跟了后面跑。脚下绊了一块石头,向前一栽,翻了一个大筋斗。我爬起来睁眼看时,手上的红丝线,眼前的狗都失所在。我却站在一大群青年男女中间,同时我一看我自己,也缩回去了二十年,成了一位青年。却有个人拍了我的肩膀道:“密斯脱张,来来来,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回头看时,是二十年前的朋友梅小白。他是从前在汉口干风月小报的记者,作得一手好戏评,当年在汉口的时候,曾由他引着看过许多白戏,这交情来路并不正当。不想在这个地方遇着了他,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梅先生久违了,怎么到这里来了?”梅小白握了我的手,向前拉了我走。走到一个房子里,里面横直列了几张写字台,摆了沙发椅子,倒像一间公事房,有两张桌子边坐了两位西装汉子在那里用钢笔写中国字。梅小白和我介绍了一下,一位是胡经理,一位是宋协理,让我坐在沙发上。

梅小白顺手向我敬着烟卷,微笑道:“我在这里当宣传主任,还干的是本行。你在新闻界熟人多,帮帮忙吧。”那位胡经理便向我点头笑道:“少不得请张先生当我们公司里的顾问。”我道:“小白,你们贵公司是做哪一项工商业?”小白笑道:“我们这公司伟大得很,包办一切中西娱乐事业,从业员,男女多到两三千人呢,你看。”说着手向外一指,我顺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见两三个男子夹着一个女子。或四五个女子,跟随了一个男子,在窗子外面来来去去。男子多半是蓄着长而厚的头发,有的穿了蹩脚西装,脖子上一条黑绸巾做的领带打着尺来大的八节领结子。有的在身上加着一件大腰围的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把肩膀一扛,北平土话:“匪相”。至于那些女子,虽然各有各的打扮,但是都不外在绸衣或布衣上,外面罩了一件蓝布大褂,最是里面穿着红紫绸衣的,故意将蓝布罩衣做得短窄些,露出绸衣的四周来。我看了一看,心中便有数了,笑问小白道:“这是你们的人才?”小白道:“他们都是思想前进的人物,不信,你可以自由去访问一下。”他这句话倒是正中我的下怀,便起身道:“那很好,你不用代我介绍,让我去自由访问一下,假如我得着好材料的话,我一定替你们着实宣传一下。”说着走出这写字间来,却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园林。迎面一座牌坊,上有四个大字的匾额“无遮大会”。旁边直柱上一副八字对联:“恋爱至上,社交自由”。穿过牌坊,在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围了一群男女在那里说笑吃喝着。有些石头上,红绿纸包一大堆,有陈皮梅纸包糖,盐卤鸭肫肝,花生米,鸡蛋糕。另外几只玻璃瓶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饮料,几位男青年互相传递着,嘴对了瓶口,瓶底朝天,嘴里咕都咕都发声,把那饮料喝下去。这时,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说话。她脑后垂了两个尺来长的小辫,各绽了一束红辫花。身上一件蓝布罩袍,罩了里面一件短红绸的短旗袍。一二寸高后跟的紫皮鞋,赤脚穿着,踏着地面笃笃有声,她脸上的化妆,是和普通女子有些分别,除了厚敷着胭脂粉而外,双眼画成美国电影明星嘉宝式,眉角弯成一把钩子,眼圈上抹着浅浅的黑影,正和那嘴唇上猪血一般红的唇膏相对照。她笑着道:“喂,老王,你怎么把包糖的一张蜡纸也吃了下去?”这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笑着紫红脸皮向她说:“你有什么不懂,因为包的糖纸,你把舌头舔过了,这纸很香。”她将手指头点了他道:“缺德!”于是一群男青年哄然大笑道:“老王吃了白露的豆腐了。”白露笑道:“这算什么吃豆腐?谁愿意吃口水,我倒不在乎,我现在就预备下了。”说着,连向地面吐了几口痰沫,将手指着笑道:“哪个愿意吃豆腐?”大家哄然一声笑了,这就有个白胖子少年,穿了一身旧灰哔叽西装,听了这笑声抢着走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有豆腐让人吃,还有不吃的吗?”老王笑道:“胖子,你对白小姐是愿做个忠实信徒的,白小姐吐了几口吐沫在地上,你能舔了去吗?”

胖子将眼睛笑着成了一条缝,把肩膀扛了两下,笑道:“白小姐,真有这话吗?”白露向他瞪了一眼,还没有作声呢?她身边另有个身材长些的女郎,却伸出皮鞋来,把地上吐沫踏了,冷笑道:“谁愿和那无聊的人开玩笑?”胖子笑道:“哦!刘小姐,你怪我吗?你和老陈的事,真不是我说出来的。你自北碚回来好几天,我才晓得。老陈的太太就是那脾气。”提到了陈太太,这位小姐脸皮就红了,把皮鞋在地上连连顿了几下,表示气愤,扭转身就走了。于是男女一群,也就散了。只剩下白露向他微笑道:“何苦呢?又碰着这样一个钉子。”胖子笑道:“不用忙,总有那样一天。”刘小姐走过去好几步,便又转身走了回来,瞪了眼望道:“总有怎么一天呢?大概你还要向我报复一下。”胖子笑着一鞠躬道:“你不要误会,我说总有一天,你需要我帮忙。老陈对我说过,要我介绍,我表姐和你认识,吓!她是一个有名的产科医生。”那刘小姐听了这话,倒不怎样生气了,面皮红红的。这就有一个烫发的男子,把视线注视在刘小姐脸上。刘小姐忽然脸色一沉道:“那要什么紧?我和老陈的关系也不瞒着谁,不久我们就要宣布同居。私生子多少做伟大人物的,告诉你,我将来就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高说了一遍,还是扭身去了。我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位小姐颇为伟大,便遥遥的跟着她,打算请教她一下,怎样可以教育着一个伟大的人物?在大湖石前,却有一个烫头发穿西服的少年,先拦住了她,脸上放出十二分的诚恳,眼眶里似乎带着要流泪的样子,低声叫道:“刘,你就这样抛弃了我?老陈他和他太太很好,决不会有什么忠实行为的,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吧。我知道你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假如你答应我的要求,一切我都承认。”他说话时,两手一伸,拦住了刘小姐去路。

这样,她只好站住了脚,向烫发少年冷笑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的?至少,你这种话我听过一百遍了。我根本就不爱你,你说得水点了灯,也是枉然。你不是说你要到前方去吗?你可以把女人丢开,去轰轰烈烈干一场吧。”烫发青年微弯了腰,作个鞠躬的样子,答道:“无论干什么,总要得一点精神上的鼓励。你若答应了我的要求,你叫我去跳火坑,我立刻就跳。假若你要我上前线,我立刻就去。你只答应我一次,你……”他说着,伸手就扯那刘小姐的衣襟,而且跪在地上。就在这时,旁边花丛里,出来一个身体高大的男子,叫道:“刘,你在这里做什么?”说着,走向前,挽了那刘小姐的手臂膀就双双地走了。这位烫发少年还呆呆的跪在地上,总有十分钟之久,他才醒悟过来,然后慢慢地站起,拍了西服上的尘土,总算他这分委屈还没有多少人见着。那花丛路上,有两个穿草绿色短衣的人走了过来,老早笑了和他点着头。一个道:“老倪,你这套西服该换下来了。开会你又不去吗?在大会里,这样漂亮不大好。”烫发少年道:“我现在想破了,出出风头也好。”来人问道:“演说词儿,你记得吗?”烫发少年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演说给你看。”说时,他跳上一大块太湖石上,高抬了一只拳头道:“青年们:现在到了最后关头了,我们要咬紧牙关,克服一切困难。要知道我们是中国的主人,一切责任,要我们来担当。前方将士流血抗战,我们住在大后方的人,醉生梦死来……”说到这里,的咯的咯,有一阵高跟皮鞋声由远而近,他举起高过了烫发的那双拳头,已缓缓地落下来,把那个死字声音,拖得很长,去听那高跟鞋声是由何方而来,同时,那两个穿草绿色衣服的人,也就把注意看他面孔的眼光,掉转过来向着高跟鞋子发响的所在地。听了这响声,一位十八九岁的女郎,穿着蓝底白印花的长褂子,外罩红羊毛绳短大衣,脸上和嘴唇上的胭脂浓浓的涂着,几乎和那羊毛短大衣成了一个颜色。她倒不是梳着两个辫子,散了成头发半边伞一样,披在后脑上。高跟鞋上两条裹着丝袜的大腿,格外撑得高些,人颇像个大写的字母A。这里三位少年,看到了她,正如苍蝇见血一般,一齐拥上前,将她包围着。那烫头发少年笑道:“余小姐你又失信,昨晚约你吃点心,你又临时不到。”余小姐道:“真对不起,昨晚有人派汽车接我吃晚饭。”

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撇开,因道:“我老远的听到你在激昂愤慨的演说,以为这里有什么会议呢,你捣什么鬼?我讨厌这种口是心非的演说,你要为国出力,没有人拦住你,不到前方去你尽管对人胡嚷些什么?我就不爱听!”那烫发少年虽碰了一颗钉子,他并不介意,笑道:“你看我是那种作口头爱国的人吗?我是在这里模仿三幕剧里的一个角色,闹得好玩呢。”就在这时,那花园墙外边呜呜的有一阵汽车喇叭声。这位小姐不爱听人家说抗战言辞,却爱听这怪叫的喇叭声。她笑着指了墙外道:“钱处长开车子接我来了。他那汽车的喇叭声音我是听得出来的。”说着,连跳带跑地走了。这里剩下三位男士,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时另有热烈的一群走上来,前面是五位女士,除了三个短旗袍之外,另有两位特殊装饰的。一位是穿着白羊毛紧身,把两个乳峰至少鼓起有五寸高,似乎这衣服里面曾塞着两团棉絮在帮衬着,外面套了一条挂绊带的翠蓝布工人裤,下面却又穿一双玫瑰紫高跟鞋。头上两个小辫扎着两条红绸带子,却由耳边披到肩膀前面来。另一个穿着桃色的细毛绳褂子,敞着胸脯,露出一大片白胸脯来。拦腰一条白皮带,把腰子束得小小的,下面也是一条枣红呢的裙子。虽然天气凉,还赤脚穿双白鞋。她没有梳辫子,头发尺来长披在肩上,上面却用白绸小辫带束住额顶。这位小姐周身的色调都配合得富于挑拨性,所以脸上的胭脂涂得格外红,而眉毛也格外画得长。紧随在这五位小姐后面的,却是两位西装男士。他们肩上,各扛着几件女大衣,胁下夹着小皮包,左手提着旅行袋,热水瓶,右手还握着一束鲜花。他两个都是不能受军训在高中脱逃,跳进了艺术圈子来的人。论起气力来,实在有限,所以他们头上的汗珠,都带着生发油水一阵阵地滴下来。可是这五位小姐,并不介意这个,一路说着谈着,剥了纸包糖吃,那位穿羊毛衫的小姐,手里挽了一把小纸伞,她还嫌累赘,回身交给后面那个男士道:“老何,交给你。”这老何两手都有东西不算,右胁下还夹了另一小姐的手皮包呢,怎么能去接她交下来的那把伞?这烫发少年看到,却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立刻抢了向前,笑道:“密斯吴,交给我,交给我!”吴小姐向了他问道:“交给你?凭什么?”这老何见烫发少年来抢他的差使,十分不高兴。难得吴小姐肯维持老奴的地位,竟拒绝了他的请求。因笑道:“凭什么呢?凭他这烫头发。”吴小姐向烫发少年瞟了一眼,操着纯粹的一口北平腔,笑道:“这份儿德行!”于是所有在面前的小姐都哈哈大笑起来了。老何道:“吴小姐,我右胁夹窝里还空着,请塞在我胁下吧。”吴小姐真把这柄伞塞在他胁下,正色道:“这伞是我心爱之物,你这样夹着,别丢了它。丢了它我不依的。”老何满口答应道:“不会不会!”那个穿桃色衣服的小姐也道:“你别只顾了伞。好容易,这把花带了上十里路,你丢了我也不依你。”老何半鞠了躬道:“不会不会!我负全责,一样也不丢。”于是大家继续走了。这三位男士,全把鼻子耸了两耸,向空气嗅了几嗅。这风正迎面吹来,好一阵胭脂花粉的摩登女郎气味,那一位穿草绿色制服的少年道:“老何有什么长处呢?除了他会见人鞠躬。”另一个少年道:“他那副贱骨头,谁学他?”三人只管呆了嗅着下风头的空气。“喂!你们三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在太湖石后,随了这话,钻出一个女郎来。双辫子,短旗袍,也和其他女郎一样。只是既矮且胖,身材显然不一样。而且脸大如盆,粉涂着像抹了一层石膏。这三位男士竟没有一个人理她,还是她走向前来,向三人笑道:“你看,昨晚玫瑰剧团排演《赛金花》,把我累得腰杆直不起来。”说时,将一双肉泡眼瞟了这三人,将肉拳头反到身后,捶着自己水牛似的肥腰。烫发少年望了她道:“赛金花戏里,还有你一角。”胖女郎又哟了一声道:“你瞧不起我?我肚子饿了,想出去吃点东西。三位哪个陪我一下。”一个穿草绿色短衣的道:“我们今天要讨论到西北去的路线问题,恕不奉陪。”她伸手将烫发少年的手臂膀一挽,夹在胁下,说道:“前两天你当了密斯刘的面,说请我们吃点心的,你也不能失信吧?”说着把头直伸到他怀里来靠着。鼻子里哼道:“你你你,真让我这样失望吗?”这烫发少年到了这种情境里,不软化也不可能,只好随了胖女郎挽手走去。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心想,白日堂堂,光阴不再,这些青年男女,就干着这些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吗?这一个问题,我研究了约十来分钟,还不曾解答。却见梅小白老远的笑着走来,问道:“老张。你看我们朝气勃勃,有何感想?”我笑道:“我倒正要问你,你们收罗的这些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救国人才了。我有几点疑惑,请你指教一下。第一,看他们年纪很轻,尤其是女士们,她们都受过什么程度的教育?第二,旧道德是他们所鄙弃了的,他们信仰中心在哪里?第三,我知道你必定答复我,他们的思想很前进,但任何一种主义,不会教男子烫发,女人涂着花脸似的胭脂粉。第四,贵处自然以这些青年是人才,且不问他们目前,对于国家,对于社会,无丝毫的贡献。青年不会永久是青年,现在他们除了追求,不知其他。将来由壮而老,既无可追了,而学问能力一点没有准备,又找不着一点信仰中心,这一大群摆在那里也不合用,何以善其后?”小白哈哈一笑道:“老夫子,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我一一答复你吧。第一,这些男女虽不说受过高等教育,但多半是中学生。常识水准是不会低的,这就成了。我们这里杂志很多,他们天天看杂志,还正在加油呢。第二,道德值几个钱一斤,现在还值得一谈吗?中心思想,那也很难说,你焉知他们所行所为,就不能构成当代一种中心思想?第三,爱好是人之天性?女子可以烫发,男子就可以烫发。你不知道自然界的现象吗?公鸡的毛,必定要比雌鸡的毛长得好看,雄虫必定要比雌虫会弹着翅膀响,这为了什么,为了可以求配偶呀?至于女子多擦胭脂粉,这理由更简单,因为‘女人就是艺术’。而艺术可以不美的吗?第四,这倒是我要启示你的。他们受着我们的领导,走上这条路。他们壮而老了,也可以领导下一辈子青年。既可以领导青年,职业就不成问题了。”

我笑道:“领教领教!但对于国家社会,并没有什么贡献,你还不曾答复我。”小白笑道:“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看法。你说他们对于国家社会没有贡献,可是由我看来,也可以认为贡献很大。譬如什么开募捐大会,我们这里就人马齐全,歌剧、话剧、舞蹈、唱歌,我们这里,都寻得出角色来。甚至于戏馆子里卖票查票所贴街头广告,我们这里全有人。”我笑道:“我得挑你一个眼。广告是你们贴的,我敢说,写广告的人,你们一定很缺乏。他们平常用的是铅笔和自来水笔,国产毛笔,根本不合作。既不与毛笔合作……”小白点头道:“这个我承认,我们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是不会写毛笔字的。不会用毛笔,那有什么关系?毛笔是落伍的文具。你去看看,现在哪个像样的机关,不是用钢笔和自来水笔?”说到这里,远远的听了娇滴滴的声音叫道:“梅先生,你救救我吧。他们追我呢?”随了这叫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带着笑容跑了过来。那女孩子跑了过来时,看她两只小辫格外的长,辫子上束了两支白辫花,越发显着她娇小。小白对于她,似乎也十分垂青,因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呵!老张,我来和你介绍介绍,这是杨小姐,是我的妹妹。”我笑道:“她姓杨,怎么会是梅先生的妹妹呢?”小白笑道:“这又何妨?只要彼此愿意,什么关系都可以发生。”杨小姐鼓了腮帮子,将鼻子哼了两声,身子扭了两扭,在小白身边挨挨蹭蹭的道:“人家请你救救,你还开玩笑呢。”小白道:“什么事要我救?”她还未曾答复呢,只听得后面屋子里一阵喧哗,男女出来一大群。有一位穿绿格子呢西服,头发梳得溜光的小伙子,被几个人拥着直推到前面来。杨小姐藏在小梅身后,格格笑道:“你看他们来了。”人丛中有人笑着道:“老梅,你还不动手吗?杨小姐今天和小开结婚,你应当做男傧相。”又有人道:“不,他是大舅子。”那绿衣小伙子,在前胸上佩了一张红绸条子,上面写着“新郎”两个字,我知道这是小开了。他被人推着,只是笑,并不跑,杨小姐藏在小自身后,笑道:“你们别闹,没有这样的,没有这样的。”她在喊着没有这样的声中,早抢过来两位小姐,一个人挽了她一只手臂,也笑道:“客气什么?”这两位小姐,个儿很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没法抵抗。于是她被人推走了。她一走,大家哄然,也笑着在后面跟着。我想,这玩着有点出奇了。大家欺侮这小姑娘,把她当新娘,行结婚礼玩。这位以兄长自居的梅小白,他不但不来保护,竟向小开一拱手道:“恭喜恭喜。”也在后面起哄。我又想,七八岁小孩子,也有扮作新郎新娘玩的。这小开二三十岁也好意思干这儿戏的事吗?我倒要看个究竟,于是也在后面跟着。他们这群人,把杨小姐推到了一座楼房前,把杨小姐先推进一间屋子去,然后又把小开推了进去。众人并无人进去,一位大个儿女士叮咯的一声将房门给反带上了。这屋子虽有两扇窗户都已关上了的。

门一关,里外就隔绝了。只听到杨小姐在里面叫道:“青天白日的,你们有这样开玩笑的呀?”说着,叮咚叮咚,捶了门响,外面人笑道:“杨小姐,恭喜你了,回头再见。门有暗锁,非有钥匙打不开的。你捶痛了手,也是枉然。”说毕,外面围着的人,又哈哈一阵大笑。小白就隔了窗户问道:“小开,听见没有?大舅子和你在守卫了。”那里面的小开,虽没有答复,却是咯咯的笑着。小梅道:“不开玩笑,大家该散了,全围在这屋子外面起哄,叫人家怎么进行任务?”有人笑道:“也当远远的派两个人监视着,免得有人替杨小姐开门。”小白两手同时挥着笑道:“去吧。这会子,你开门,杨小姐还不高兴哩。过了六小时,再来起哄。”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我跟着小白后面走了一阵,问道:“老梅,你们这是真事?还是开玩笑?”小梅道:“人生本是一场玩笑,随便你说吧。”我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在中国的社会,就有这么一群?那个杨小姐,虽然情窦已开,却显然是个发育未全的女子。至于意志薄弱,那又是当然的事。他们这群男女要取得小开的欢心,竟把这位杨小姐做牺牲品了。这是个什么场合?论他这些个青年男女。孔子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已经是“难矣哉”了。他们简直“多行不义”,是不是有个紧接下文的“必自毙”呢?我想着出神,却听到有人问道:“先生,到会计课去,向哪里走?”我抬头看时,梅小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面前却站着一位胁下夹了皮包的人。我道:“我也是来客之一,摸不清这里面的组织。”

他道:“这里面乱七八糟,真是寻不出头绪来。我又不敢随便乱闯,这里拿着三万块钱支票呢。”我问道:“三万块钱支票,你到这里来买什么?这里只有讲‘追’的男女,并不出卖什么?有呢,除非是人格。”他笑道:“言重言重!我是送本月经费来的。”我道:“一个月经费是三万?三个月可以买一架飞机了。留着一年的钱,是一小队空军,那不比养活这一群男女强得多吗?”那人笑道:“但不能那样说。”我道:“怎么不能这样说呢?这还是什么不能省下的钱吗?”他笑着拍了两拍皮包道:“二十年来,我这里面来往账目,和开支这笔款子都差不多,若是全可以省下,中国的飞机,虽然赶不上德国,也还不至于对日本有愧色,无奈就是向来不曾省过。譬如说吧,南京城里,面对面的铁道部和交通部,不建设又何妨?若是省下来的话,就是几百万元的硬币,能买多少飞机。便是程砚秋一趟欧洲游历费,就可以按照当年的市价,买七八架驱逐机呢。往日花硬币也不省,于今花法币,省些什么。”这位先生,似乎也有点刺激在身,我随便问了两句话,竟惹出他这一大套。我有心问每月花三万元经费,养活这一群男女有用何处,可是究竟是人家的机关所在地,只好忍住了。这位送支票的先生,拿了三万元在手,不知向何处送交才好,也不再对我多说,还是寻他的对手去了。我心里也就怀疑着,虽说这些男女除了追以外,不知别事,多少总有点用处,不然,这机关里的办事人,每月向人伸手要三万元经费,那是拿出什么理由来说话呢?我一面想着,一面不经意地走着,也不知达到了什么地方,忽听到有个女子发怒的声音道:“你们这种臭脾气,什么时候才会改呢?在南京是这,到了这里,还是这样。”我随了这发声的所在看去,是一带向外的窗户,有那开了的窗子,可以看到里面,女大衣女旗袍随处挂着,这正是女子的卧室。一个西装男子,把砖头叠在墙基子,一只脚踏在上面,两手扒了窗台,有个想对窗子斩关而入的姿势。窗子里有一位散了长头发的女子,手拿镜子和梳子,当窗拦住,似乎拒绝男子爬进去。那男子笑道:“你既知道在南京有这个作风,那我无非援例而已,为什么不可以?人有什么脾气,就总是什么脾气的,改了是人生反常,非死不可,譬如我们水先生的法国太太,她非抽水马桶不能大小便。疏散下乡的时候,’水先生就替她盖了一所有抽水马桶的洋房。

然而她还觉不称心,终于是回法国去,做贝当政府的良民了。”那女子道:“喂!你太高比。”男子笑道:“他是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有什么不能比呢?我们在南京把窗户爬惯了,于今要不扒窗户,就像有点反常了。”他说着这话,已是身子一耸,跳了进去。那女子半笑半恼的向后一退,红着脸道:“青天白日的,你看这成什么话,”那男子笑着抓住她的手,却反过来把窗户关闭住了。我站着树影子下,呆呆出了一会神,心里可就想着,这倒简单明了。可是这么些个人,终日的只这样追着,似乎也很昏迷了神智,创伤了身体,这些人自然是可鄙,同时也觉可怜。他们像一群小鸡,时时刻刻有被人家拿去做下饭菜的可能,而它们挤在一处,还是吃着小虫或米粒,力去制造一种炒辣子鸡的材料。国家多有了这种人,国家必亡。世界多有了这种人,世界必会毁灭。我仔细想了一想,并不止发生气忿,我简直发生了悲哀,于是掉转身躯,就向原路走回去。正好那位梅小白先生,笑嘻嘻的迎面走了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我道:“你们这里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了,无须再看。”小白握着我的手笑道:“到我公事房里去坐坐。我还有好的材料贡献给你。”我道:“你一路笑着来,我已知道:你有什么材料,大概你这大舅子,已算是做成功了。”小白笑道:“你谈的是杨小姐的事?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道:“你们这里一些男女,何以终日就只做那个追的工作?”小白道:“青年男女追求不是正当其时吗?”我被他这直截了当的一棍拦住,其余的话,就不必向下问了,背了两手低了头只管随在他身后走着,小白道:“老张,你看这情形,总不以我们这里的情形为然。”我笑道:“我并不是对整个的情形,不以为然,我是和我们男子打抱不平。”小白道:“你和男子打什么抱不平?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平的待遇吗?”我道:“据我所见,只有男子追女人,没有女子追男人,为什是这里的男子,不高抬身价?”小白哈哈大笑道:“你外行!你外行!这可以把练武术来打譬。男子之追,用的是外功,女子之追,用的是内功。这外功你可以看得到,内功你怎么看得到呢?”我笑道:“可不可以让我也知道一点?”小白笑道:“我晓得,你是来收罗材料的,但是我们也并不把这事隐瞒着谁?人生是追求高于一切,正应当鼓吹鼓吹。你要知道内功,我就带你去看看内功的表演吧。”说着,挽了我的手便走。仿佛之间,走到一个小运动场上,他站在篮球架下叫道:“粗线条呢?”只这一声,过来了一位大个子,下面穿了西服裤子,上身罩了一件柠檬色的运动衣,胁下又夹着一件西服上身,长圆脸儿,配上两只大眼,头发虽不曾烫,前部梳得溜光,后部曲卷。小白笑着和我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朱,是位全才艺术家,五十米赛跑,得过冠军,游泳也很好。尤其表演话剧,取慷慨激昂的角儿,压到当时。而且上过镜头,另一般朋友,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粗线条。”说着,将手伸了向这位全才艺术家上下比着,偏了头向我笑道:“你看,这岂不是一位典型青年。”梅小白在介绍的当儿这样大大地恭维他一阵,我倒有些莫名其妙。那粗线条笑道:“好吗!大概又有啥事要求我!来上这么一顶高帽儿。”他说话竟很带了几分天津味,所以这吗字音格外沉着。小白笑道:“实不相瞒,我们需要半打曹小姐穿浴衣的照片,除了你,不能得,希望你带我们去一趟。”粗线条道:“我知道,有某财东迷上了小曹,暂时还无法进攻,就想弄她几张相片去解馋。那财东有的是钱儿,送她一笔款子就行了。小曹本想在香港买化妆品,这笔小外汇,约摸合千把块钱法币,正在张罗着呢。”小白道:“你何必这样糟蹋小曹?近来外面都说小李打了两针六。六……”粗线条道:“怎么不是?我还知道给她打针的医师是谁呢!”

小白笑道:“别闹,眼前站着有新闻记者呢!”我笑道:“那倒不必顾虑。为了抗战,暴露社会的腐烂真相,望有心人起来加以纠正,事则有之,但我们决不揭发人的隐私。”粗线条笑道:“我们这事情,暴露也没关系,反正……”小白不等他把缘故说完,只拖了他走,回头又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会意,跟着走去,到了一所西式洋楼上,我们拜访到一问门帘深垂的房门口。门外人还没有开口,里面已是有娇滴滴的女人声音笑着。她道:“哟!贵客到了,欢迎欢迎。”那声调分明是个南方人说国语,尽管说得流利,音韵是另一种软性的。随了这话,首先是五个染了红指甲的白手,掀起了门帘。随后出来一位白嫩皮肤的女郎,点头让客进去。看她那装束,显然与别个摩登女郎不同,身上穿了一件橘红绸旗袍,周身滚了白绸的边沿。并没有挽着普通式的那两只小辫,在头发溜光之中,大把蓬松起来,掩着两耳,垂在肩上,发梢上是微微卷起两排云钩。只看她这头发也就可以知道消磨了不少的光阴去整理。这样,所以脸上可以用化妆品的所在,都尽量的使用了。眼皮上的睫毛,长得很长,使用了欧美妇女的化妆法,一簇簇的夹成了复射线条。我很锐利地观察了她一下,觉得她在这被追的一群之下,是带有富贵气味的。小白这才替我介绍道:“这是红榴小姐。”我一听之后,这是一位不使用姓氏的人物,首先表示了思想前进的作风。她和我们周旋了两句话,却把眼光向粗线条很迅速的一溜。低声地问道:“这时候怎么有工夫来呢?”粗线条道:“这位张君要我引来见你。”

我听他如此说明之后,觉得这位摩登女性,交际娴熟的人物,定要客气一番,可是大大的出于我意料,她竟低着头,露出雪白牙齿微微一笑。在这有若干难为情的姿态之间,又把眼珠在长睫毛里对粗线条很迅速的一转。这时,有个年轻女仆送上茶来。共是两只玻璃杯,一把小磁茶壶。我和小白,各得一只玻璃杯。那把小茶壶呢,红榴先接过去,嘴对嘴的吸了一口。然后把那小茶壶交粗线条,我这时明白了,这就是梅小白所说的内功,同时,我也就打量打量这个屋子。这位红榴小姐,大概是位突出的人才,所以她所得的待遇,也就比别人更好。这里是前后两间屋子,后面自然是卧室了。我没有法子去观察一下,而这前面屋子,便是立体式的摩登家具,漆着白漆,不带一点脏迹。这地面是铺着寸来厚的白纯毡地毯,更是觉得室无微尘。但墙漆不是漆的,粉刷着阴绿色。两扇玻璃窗户,也掩着白窗纱。除非那大小两张桌子上花瓶里插的两束鲜花,不见有过于艳丽的颜色。在正面的墙下,有一张小小的白漆方桌,上面供了一个石膏制的圣母像,约有尺许长。圣母前有两个小瓶子插着鲜花,花丛中两支白蜡烛,插在白色细瓷烛台上。当中有部西装书,厚厚的横列了,不用说,那是圣经了。圣经边放了一个五金质的十字架,斜靠了书页立着。这些点缀,将红榴小姐这件红旗袍陪衬得别有一种艳丽,而我就也相信她是个极端干净的人。我所坐的,不是椅凳,是个白绸的锦垫,也许是红榴小姐在圣母面前做祷告用的。锦凳是比椅凳矮一点,我俯视是极其容易。在这时,我看到长衣角拖在地毡上,我将衣襟提了一提,却有一张蓝色纸条出现。在那纸条上,印有一行黑字,乃是“九一四”女性特用药,我骇然的想着,谁把这单方丢在小姐房里?在小姐面前看这类药品方单,那是失礼的事情,我便将纸捏成一个团子,暗暗的塞在衣袋里。其实红榴正全副精神,向那粗线条说话,倒没有理会。这红榴小姐虽是很随便的和来宾谈话,但我不以为她是在谈话,而是在舞台上演话剧。因为她每句话吐出来,都把字眼咬得很真,同时,把声带故意绷紧来,说得每个字音清脆入耳。有时用到舌尖音,“如是的吗”是字念团,的念着得,吗字轻轻吐出,加以脸上的表情,眼睛向人一瞟。孟子日:“我四十不动心”,我想这颇费考虑。而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也不无理由。在她这样不住向那粗线条用着内功的时候,粗线条道:“曹小姐,有人托我向你要点东西,你看我可以代人家要求一下吗?”红榴笑道:“这个人倒会找脚路呵。要什么东西呢?”粗线条指着小白道:“你让他先说。”小白将颈脖子伸着,笑道:“上次我也说过的,有人要曹小姐半打相片。”红榴道:“你这不是多余来问我吗?谁不收有我几张相片,你们随便一凑就有半打了,还来向我要干什么?”小白道:“自然是要那不容易得着的。曹小姐那穿浴衣的相片,我看到过两张,真是能代表健康美。这是一家美术馆……”红榴摇摇头道:“我还不当模特呢,把这相片送到美术馆去陈列,什么意思?”小白笑道:“但是他们也不一定要陈列出来。”红榴望了他道:“那么,他们要我这相片做什么?”小白没得话说,却伸起手来搔搔头发。然后向粗线条道:“我们不善于措词,交涉不易办通,这就托一托阁下和我办一办吧。”说着,向我道:“张兄,我们先走一步。”他既是代主人催客了,我也只好起身向外走着。那粗线条虽也曾起身和我一同走,可是当红榴连连向他递眼色之后,他就坐着没动。当我们出门不远的时候,却听到红榴在屋子里用鼻子哼着,连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跑了两步,方才站定。

小白追上来问道:“你好端端的跑什么?”我道:“程砚秋唱戏,那要断不断地唱法,人家叫游丝腔又叫要命腔。其实倒不见得怎么要命。可是这位红榴小姐说话,个个字带着弹性,那才叫要命腔。我受不了,我只好跑。”小白哈哈大笑道:“现在你该恍然大悟,什么叫是内功了吧?”我笑道:“懂得了。这位小姐是基督教徒吗?”小白笑道:“我们这里没有宗教。”我道:“没有宗教,为什么她屋子里面供着圣母的像呢?”小白笑道:“这是她一种外交姿态,表示她心地洁净。”我道:“她心地洁净?”小白道:“她不但心地洁净,同时她还有个洁癖?你不看她屋子里,无论什么都是弄得雪白的。”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因道:“她有洁癖?这上面应该加个不字才对。”小白道:“你太挖苦人。”我笑道:“这是你们这里捡着的东西,我不愿带了走,我还是交给你吧。”说着,我就把那张“九一四”的字条,交到他手上,小白看到,红了脸道:“这……这也没什么关系。”我道:“当然没关系,不过是治病而已。仁兄,我以朋友的资格,要劝你两句话,民族到了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总要对大局着想着想。为了个人的饭碗也好,为了个人的旨趣也好,你这种从核心腐烂的集团生活,最好是自己检点检点。你以为关起门来,至多是腐烂你们这大门以内的一群男女青年。其实不然,他们或她们所带着一个摩登人物的头衔,社会上都认为是一种稀罕人物。意志薄弱的青年,只要接触到他们或她们,立刻就会传染上那种腐烂生活的习惯。

简直的说吧,你们是个病菌培养室,你们这里每一颗病菌出了这大门,都是社会的不幸。”小白笑道:“你何以深恶痛绝至此?”我道:“我并非有所痛恶。我看到许多青年,每每为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遇到你们这一群中任何一个,他立刻就开始腐烂了。我可惜国家的青年,我不得不发点牢骚。我根本不是医生,对此病菌,有何办法?便算我是医生,我也没有那种能力,可以把宇宙里的病菌扑灭。”小白见我说得很激昂,走着路很久没作声,最后他才答道:“这是你那封建脑筋作怪。”我道:“我不否认你这句话,但严格地说起来,讲得起,礼义廉耻的人,都是封建脑筋。因为这四个字,全是贞操问题。”正和小白两个人谈着话,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插嘴道:“贞操?我讨厌这两个字。”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这女子太勇敢了,她明目张胆反对贞操,便站住脚回头看去,这时,在旁边花丛里走出两位女子一位男士,对我呆望着,好像也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想到提出贞操问题的,是另一位事外之人。我也不知这两位女士之中,是谁反对贞操。可是其中有位年纪大些的,约摸在二十五六岁附近,头上盘着两条辫子,虽然不是一般少女那样摩登。鼓着腮帮子,脸红红的,这是和人在生气。刚才那些话,也许是她说的。另一位年纪轻些的女士,比那位长得好看些.脸上冷冷的带了一些冷笑的样子。小白迎着他们问道:“你们三个人问题最多,怎么又闹起来了?”那年长的女子指年轻的女子道:“她欺人太甚!我已把丈夫分一半给她了,她还不心足。昨夜是应该老王回到我这里的了,她不让他回来。”那男子横了眼瞪着她道:“是我不到你那里去,没有人的事。你和老陆同居一个星期了,人家不要你,你又来找我。”那女士两手一扬,很坦然的道:“这有什么奇怪。你需要女人,我也需要男人。你既不来找我,我当然临时去找一个。我们这个圈子里,哪个男人是一个女人。哪个女人,又是一个男人?怎么着?到了我这里就行不通了吗?”我听到这里,觉得话说得这样赤裸裸,人类已进化到了与原始时代无二。所不同是他们穿了衣服,没有穿树皮。我觉得说穿了,也不足感到兴趣。正待举步离开这群人,这却听到路外一阵狗的厮打叫号声,十分猛烈,越号越厉害,直叫到我身边来。我猛烈的惊醒,却看到在齐窗外院坝里,正有七八只狗追着打旋转。

第十三章第七十二梦我是孙悟空

常是听到无常识的人说,我们有了孙猴子的法术就好了,他拔一根毫毛,就可以变成一架飞机。拔一根毫毛,也可以变成一尊大炮。有了十万八千根毫毛,一半变飞机,一半变大炮,将日本鬼子,打得粉碎。我听了这些话,先觉得颇是无识得可笑,继而想着是无识得可怜,最后我便想到是无识得可哀。而且还有人驳以先那个人说,既有孙悟空那种千变万化的本领,何必变什么飞机大炮,把那金箍棒向东洋一搅,把那小小岛国,用地震法给它震碎,岂不更简单明了?我想,人之知识程度不齐,在二十世纪,还有把《西游记》的神话,当了解决国际战争的妙策的,这决不是个笑话,实在是个问题,也许,那还是社会上一个严重问题呢。这个念头,印在我脑子里,总有几天溶解不开。恰好我拿了一份报在手上,躺在床上看,有几段新闻,让我看了不高兴。虽不是战争之事,却也需要变成了孙悟空才有办法。正这样打算着,却看到半天云里,金光灿烂,五色云彩,东西飘荡着。在云堆里,冒出许多青色大莲花。每朵莲花,都有车轮些样大小。其中有一朵最大的莲花,上面站着一位赤脚妇人,头罩白风帔,身穿白衣,画了竹叶花纹。那女人手上拿了一只白瓷瓶子,插了竹叶,好像印度妇人去买酒。在这个装束情形中,和脑筋里那个观音大士画像,颇为符合。心里就想着,莫非是她吗?不然,哪里会有人站在云端里?这就听了她道:“你们这些半瓶醋的文人,略懂科学皮毛,就抹煞神话。其实神话这个东西,未尝不可变为事实。举一个实例,你们所住的地球,是多大一个东西,可是她悬在天空里,自己会昼夜不停的飞奔与转动。地球朝下的那一面海洋里的水不流出去,你们脑袋朝下脚朝上,谁也不感觉到头昏,这就是莫大莫大的神话!”我听了,觉得这位印度装束的女人,将以毒攻毒之法来攻击科学,决不是寻常家数,因望了她在沉吟着没有出声。她笑道:“事实胜雄辩。让你自己经过一番,你知道《西游记》也不能完全算神话。”

说着,她将手向我一指,我打了一个冷颤,立刻天旋地转,人在半空里翻筋斗。心里想着,这就是孙悟空的筋斗云了,我怎么会玩得来?心里一啾咕,两脚站在地面,睁眼看时,乃是一片荒山,四周一看,黄沙白草,尘霭接天,很是凄凉。正疑惑我到了什么地方,却见一位头戴方巾,身穿葛袍子的白须老人,手拖拐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口称不知大圣驾到,有何吩咐?他这么一称呼,把我当了齐天大圣,看他那情形,准是本方土地。因道:“此地如何这样荒凉。”他道:“大圣有所不知,只因这附近,来了三位妖怪,甚是凶恶,每天要吃三千人的脑髓和心血,他手下那些小妖,不只专门吃人,连带把飞禽走兽,蛇虫蚂蚁,不论肥瘦,见着便要吃。这里本叫黄金谷百宝山,自从来了这群妖怪之后,不但把老百姓吃光,连地面上生物也都弄个干净。现在渐渐弄到挖开地皮三尺,去寻树皮草根,所以变成这样荒凉。”我道:“你是本方土地吗?既有这等事情,你为何不上奏天廷?”他道:“小神是本方土地。大圣明鉴,那妖精没有把我小神拿去敲骨吸髓,已是天大人情,小神如何敢上奏天庭,小神位卑,又怎能上奏天庭,这就叫天高皇帝远了。况且这三个妖怪,都有万年道行,法术通天,恐怕玉皇大帝也只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神是人家脚底下泥,又能怎样?大圣是道法高超的人,既来到这里,请为这一方生灵除害。”我见他口口声声称我大圣,心想莫非刚才那个女人,就是观音大师,她一指点,就那一指禅中,传授了我的道法。我这样想着,顺手在身上摸索着,摸着了一根毫毛,两指拔出,暗暗的叫声变,向空中一晃,我手上却拿了一面很大的镜子。我对了镜子仔细观望,虽然我还不失本来面目,可是猛然一看,我却是火眼金睛雷公脸腮的和尚。心想,我既有这副外表,又有许多道法,我正好泄尽生平抑郁之气,为人类打尽抱不平。土地都认我是大圣了,我便索性冒充一番。于是暗暗一念,将镜子变回为毫毛。因问土地道;“这妖怪叫什么名字?现住在哪里?”

土地道:“这三位妖怪,统号大王。第一位是无畏大王,第二位是无遮大王,第三位是无量大王,这三位大王之上,还有一位通天大仙,这法号正与大圣遥遥相对,功法更大。住在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所在,小神道法浅薄,说不出那是什么地方。这三位妖怪却住在这里西南角无维山无情洞。大圣若要前去,经过万骷山便是。”我道:“何以叫万骷山?”土地道:“便是那三位妖怪吃剩下的人骨头堆成了几十座山头。”我听说之后,不由怒火上冲,丢下土地,两脚腾云上了半空。站在云堆里,向西南角看去,只见白茫茫一片丘陵,好像是下了雪。驾着云头,向那里飞去,果是无穷尽的人骨头,堆成了山谷。这人骨之上,黑气如烟如雾,不住上升。在这里面有数不清的冤魂,随风飘荡。隐隐之中,但觉哭泣之声,如荒野秋虫,半夜号泣。我道:“各冤魂不必悲号。公道若天在壤,必有一日,可为你们伸冤。”云头过了这万骷山,眼界一新,只见前面金碧辉煌,风云彩灿烂里面,起了几十幢凌空的宫殿。早有一阵笙歌鼓乐之声,顺风送来。我想,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如何紧接了人骨头堆的山?这里虽有些像琼楼玉宇,不见得是神仙所居,大概无维山无情洞就是这里了。按住云头,向前看去,只见前面云彩下有五座五彩牌坊相连。中间那座牌坊上,有四个字的匾额“法力通天”。我想主人翁好大的口气,竞与我齐天大圣的名义不相上下。不过这金玉映照的楼阁上下,却是乌烟瘴气,上层为青天白日所照,表面还有些上下左右,稍矮一二尺,便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正是妖气冲天。我按下云头,在烟瘴外仔细看去,却见两小妖,一长一短,都是蓝衫方巾,像个斯文中人的样子,由宫殿里面出来。但是那白面书生的脸上,青筋直冒,眼珠通红,嘴里透出两颗獠牙,便只这一点,可想到他已是杀人吮血的丑类。我摇身一变,变了只小虫儿飞到他方巾上站住,听他说些什么?那矮子道:“长哥你看这送早点的人还不曾来,大王等得发急了。”

长子道:“咳!这实在难。大王的量既大,附近几百里路的百姓,都已吃光。那些和大王打猎的人,少不得跑到千里路以外去捉,虽说他们能腾云驾雾,究竟他们道行低,来去费时,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好了。我这衣袋里,还藏着有两个人肉饼子,就在这里吃着消遣。”说着,这两个小妖在牌坊下石墩上坐着。长妖在怀里掏出两个紫色的人肉饼子和那矮妖各把两手撕着吃。矮妖笑道:“你怎么还有富余的人肉藏在身上?”长妖道:“昨天三大王下了一道手谕,说是大仙娘娘要人乳洗澡。限六个时辰内,要捉三千个小孩母亲挤乳。这手谕在黑心狼手上经过,他就在三字中间,加了长短两直,变成了五千个小孩母亲,除了关起三千女人每天挤上两次人乳而外,还多着两千个人呢。这两千个人关在铁牢里,黑心狼慢慢地拿出来享用。这件事虽是瞒上不瞒下,知道的人,究竟不多,我就在他手上分得百十个肥胖的妇人,藏在山后小洞里,留着有便的时候拿出来吃。”我藏在这小妖的方巾上,把话听了个够,心里想着,这还了得,像这么一个小妖怪,也就可以藏着整百活人在山洞里,留着慢慢地吃。此地的老百姓,实在是太可怜了,任何妖魔小丑,都要难为他们。我跳到了那二小妖面前,现出了原身。那矮妖却大吃一惊。长妖笑道:“哪里来个瘦和尚,不够一顿……”我不等他说完。耳朵眼里取出金箍棒。迎风一晃,变得大了,两下将这二小妖送归西天,把这尸身踢下山沟里去。就在这时,远远听见一些呻吟之声,由山下传了上来。我先跳到云端里一看原来是几个小妖,赶着一群面黄肌瘦的老百姓上山来。那些老百姓,都被绳索反缚两手,缩着颈子,一步一颠。那妖怪拿了长鞭子,只管在这群老百姓身上乱抽乱鞭。我看了这情形,知道是给这里三位大王送点心的,便走回牌坊下,拔根毫毛变了矮妖,自己却变了长妖,闲闲的站着。不多大一会,那群人被赶到面前来了。我就喝住那个拿鞭子的蓝面妖道:“你叫他们走就是了,为什么这样乱抽乱打?”蓝面妖道:“哥呀,你看这些痨病鬼,走一步,顿一步,好不急人!我不拿鞭子打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到呢?”我道:“你为什么找痨病鬼来。”蓝面妖道:“稍微有点人肉的,都被大王吃光了。”我道:“你懂得什么,人肉是打不得的,打一下,皱一下,肉皱了,吃在口里是有酸味的。这有两三个老百姓,让你抽得周身是伤痕,那不等到洞府,人就要死。你让大王吃死人肉吗?你应该和几个兄弟把他们背到洞府去。”蓝面妖是最下一层的小妖,我发了的命令,他倒不敢违拗,只好和他的伙伴,背了几个受伤百姓在前面引路。我押解了众百姓顺了牌坊下一条石板路向前走去,沿路雕梁玉砌,油碧回廊,朱漆柱子,都灿烂夺目。可是在这些华丽陈设之下,却隐隐藏了一种血腥气味。这时,早有一幢七层玲珑起顶的宫殿式房屋,矗立在面前。殿前两根旗杆,悬了杏黄旗,上有墨字,大书:“替天行道”。我想,不要小看了他是山中妖怪,却还学着人世上的欺骗行为,也来个自我宣传。那几个蓝面小妖把老百姓赶到这里,他们也知道要把父母遗下来的血肉,自己挣扎下来数十年的性命,立刻要去做替天行道大王的一顿点心,一个个面色苍白,眼色无光,战战兢兢地站在这华丽的七层大厦面前。那两个小妖虽是一路作威作福而来,到了这洞府门口,他也失却了勇气,恭恭敬敬地站着,向我道:“哥呀,我们不敢登大王的宝殿了,这一批新鲜点心,就请你带了进去吧。”我想救这批静待宰割的百姓,乐得把这送人的权抓到手上,可是这洞府里面,我没有到过,我又怎能把这批人送进去?踌躇了一会子,便向蓝面妖笑道:“你交不了差,我就交得了差吗?”蓝面妖道:“大王喜欢的是你和矮哥两个人呵,因为你们常常向通天大仙那里送东西。由大仙脚路来的人,在我们洞府里是金字招牌呀。”我听了这话,点点头,放着蓝面妖走开。我且不走去,拔了一根毫毛,变着一个长妖,自己变了个蜜蜂儿,向洞府里面飞着,飞进了几层宫殿,见一座雕梁画栋的殿宇,上面设着三个宝座。果有三个怪相人高坐在上面,金脸的坐中间,银脸的居左,紫铜脸的居右。在宝座下面,是五彩地毯,像深草一般厚,占着殿上很大的面积,这里有无数的少女,披了头发,脱得赤条条的,穿梭般来去,和这三位大王,焚香,捧茶,唱歌,奏乐。那金脸妖将黄袍子一摆,露出嘴里四颗獠牙,发出猫头鹰的惨叫声笑道:“我那群忠仆哩?”

只这一声,殿屋四角,虎跳狼窜的,钻出来十几条狗。狗的形式不同,有狼狗,有狮子狗,有狐狗,有哈巴狗。其间最小的一狗,比兔子还小,竟有些像大耗子。这些狗由其大如虎到其小如鼠为止,全部俯伏在地,真个狗通人性,个个朝上舞蹈九拜,起落有节。金面妖左右相顾道:“二位王弟,你看,这几天,手下儿郎贡献的人肉人血,未免太少,恐怕日久弊生,这些东西,有点中饱。我想打发这批狗,出去搜查一次。”银面妖道:“不破小费,不养小人,大王也不必察察为明,免得教他们都跑了。”金面妖道:“本来我也不是这样小量的人。只是大仙现想朝拜西天,要取得十万八千人的鲜血,炼一只飞天宝艇。像现在这样子,连我们洞府的每日开支,都有些应付不过来,怎么去应付大仙这笔账。”那紫铜面妖,究竟位分低些。听到大仙这称呼,他有点“祭神如祭在”的情景,立刻站了起来,弯了腰把它铜铃似的圆眼,微垂了眼皮,因道:“既是这样说,我们想到人间去搜罗人类来吮血。万一找不到许多人,我想,我们洞里这些儿郎们,肥胖的也不少。他们那脏腑里,每人至少也藏千百人的血液,差一万个凡人,把他们十个人拿去抵数就够了。”那金面妖笑道:“老弟,你怎么说出这样无出息的话,我们在山上修炼,各有几千年道行,于今弄得没有办法,把自己儿郎们也拿出去榨血。若是这样做了,请问:谁还跟我们后面兴风作浪?”银面妖道:“此话有理。但是这通天飞艇,也不能不炼。若得罪了大仙,她祭起追魂夺魄伞来,我兄弟三人休矣。”金面大王把面前长案上一只大如面盆的玻璃杯子,在嘴边碰了一碰,偏头在出神细想。我看那里面,盛着殷红色的液体,好像葡萄酒。然而我飞下去在杯子上打个旋转,却嗅到一股血腥味,这不用提是人血了。我趁那金面妖不理会,依然飞到大殿横梁上钉住,向下偷看。那金面妖道:“这些事,且放下一旁不提,于今肚子有些饿了,我们的早点怎么还没有送来?”那紫铜面妖听了这话,把鼻子尖向上耸了两耸,笑道:“点心来了,我已嗅到大门外有生人气。”我听了这话,觉得不好,立刻飞到大门口,现出原身,吹了一口罡风,把那些被捉来的老百姓一齐吹上天空,指了几十块石头,变成那面黄肌瘦的老百姓站在门口。我也跳上天空,站在云端里,念动真言,早有六丁六甲值日功曹赶到面前,躬身问大圣有何法旨?我指着飘在天空里的百姓道:“这些人也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竞被此处妖怪拘来,只当一顿早点。现在我把他们救出,烦尊神押送他们各回原籍,至于此,处妖怪,自有我来对付。”功曹道:“此妖魔术通天,多少天兵天将奈何它不得,大圣须要小心一二。”我喝道:“都为你们胆小怕事,姑息养奸,把这三个妖怪,养得这般无法无天,你还叫我小心一二。”功曹们是是连声,不敢多辩,径自去了。我站在云端里,看到百姓已平安去远,然后变个小鸟飞到洞府外面,见有几个小妖,七手八脚把石头变的百姓,一个个向里抬。有一个小妖道:“你看这些人,瘦得都像饿狼一般,不想每个身子都这样沉重。回头大王把他们的骨头剥出来,我们倒要捡起两根来看看,是怎么个东西。”另一个小妖道:“吓!你倒想吗?这一程子,大王吃人,是连骨头都咀嚼着吞下去的。像这样的瘦鬼,一定嫌着没有一点滋味,正好将骨髓敲出来,慢慢地吸些油水呢。”我听了这话,心里好笑,趁着这些小妖不留神飞到路边一块石岩下,再将身体一变,变成了又肥又高的一个胖和尚,手脚都让绳子拴了,人躺地上,只管发哼。

那小妖听到哼声,立刻跑过来,伸头向岩下望着。一个妖道:“吓!不想这地方,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肥胖的人,快拿去给大王解馋。”说着,便有两三个小妖抢了过来,抬着我进洞府去。我故意把身子变轻了,让它们好抬。抬到那大殿上,三大妖,见抬了个胖大和尚来,各把舌头伸长了尺许,馋涎如水溜般滴将下来。金面妖道:“这一阵子,找来的百姓都是瘦的,难得今日有这个肥胖和尚,我兄弟且忍耐一下,把他转送给大仙去受用吧。”那银铜两妖自不敢违拗,连说是是,早有小妖们把石头变化的老百姓,剥去了衣服,推推扯扯,送到三妖面前。那金面妖顺手掏起一个人,便向嘴里塞去,它那獠牙,虽是厉害,吃惯了人类的血肉,却还没有碰过钉子。他将这石头在嘴里一咬,痛得呀呀怪叫,把人向地下一丢道:“这痨病鬼怎么比石头还硬呢?”一句话点破,石头变的人都还了原形,正是满地都是石头。金面妖忽然醒悟,跳起来道:“了不得!这有个胆大如天的人,在我们面前使障眼法儿。我们枉说有几千年道行,竟是不曾看出来。”说着,他睁了圆眼向我望着道:“这个胖和尚不是石头变的。”我把脸一摸,现出法相,站在大殿中间叫道:“齐天大圣在此,受了百万生灵之托,前来诛妖。”这三个妖怪一见有人拿它,都跳出了座位。我要抢它们的先着,先一个筋斗云跳在云端,由耳朵里取出定海神针迎风一晃,变成丈来长的金箍棒。这时,地面一片阴阳怪气,只见白云滚滚,三妖顶盔披甲,各拿一口大刀直奔将来。金妖先催起云头和我并排,大声喝道:“你这猴精,不到西天拜佛求经,到我洞府来多事,你好大的胆。”我道:“佛家以慈悲为本,普度众生,宇宙里留下你这样整天吃千万人血的魔鬼不除,还求个什么经?把你这三妖除了,胜似建下千百万个道场。”铜面妖能耐虽低,脾气却大,喝道:“这无维山无情洞,哪有你说话的地位?看刀!”说着,它先举起刀砍来。随着金银两妖,也把刀向我头上砍来,我不慌不忙,拿了金箍棒抵敌它三个。

战了百多个回合,杀得三妖汗如雨下,我只纠缠住它们耍子,不把它打落云端,也不放松。那金面妖突然将口张开,哗啦一声,吐出一道黄雾。我虽有火眼金睛,猛然也失了这三妖所在。尤其这黄雾里有股臭气,熏得人头晕眼花。我不知道它使的什么妖法,有点挡不住,便跳出了雾丛,站在天空向下看去。只见这无情洞小妖们却泉涌一股,在黄雾里向前冲杀,这三妖却在小妖群后面,从容指挥,原来它们用的是这个毒招:牺牲了众人来挡头阵,它藏在后面来个自在。我便变了一只海雕让开黄雾里这群幢幢鬼影,然后向三妖头上直扑了去,心想这一下子可把三个怪物同时去掉。忽然汪汪之声大起,有百十条狗从斜刺里直奔将来。杨戢一条咬天犬,我就没法对付。这三妖有许多恶狗,我如何对付得了。我又摇身一变,变了一只猛虎,大声咆哮,对着那群狗反扑了去,那狗虽然怕虎,可是它们跑回去几步,藏在那腥臭的黄雾里汪汪的乱叫,我想我纵然道法无边,决不至于逢着狗个个咬它一口,只好站在云端里遥远的望着。那一群妖怪看到没有人追击了,便逍遥自在,收起云雾,转回洞去,那群狗却不住的高低上下在妖怪后面狂叫,当了掩护部队,我近前不得,正在为难,却见两个布衣儒生,驾云冉冉而来。我看他们头项上一片正气,料是正当仙人,便闪在一边,让他们过去,可是他们倒按住了云头,有人叫道:“大圣,有礼了。”我便向前答礼,请问大仙法号。那个年纪大的道:“我首阳山伯夷。”又指了年轻的道:“这是我兄弟叔齐。”我道:“原来是两位大贤,失敬失敬。”伯夷道:“知道大圣在此收妖,为黄雾所困。此雾是金银铜气所炼,平常的人,一触即会昏迷。其实要破这妖雾,也很容易,只要人有一股宁可饿死也不委屈的精神,这雾就不灵。愚兄弟破此种法术,有独到之处,特来助大圣一臂。”我道:“多谢多谢。现在兄弟所感到困难的不是黄雾,是那恶狗,我让杨戢的咬天犬咬怕了,近前不得。”叔齐道:“是的,这无情洞除了养着这一群狗外,还有一群鹰呢。我以为大圣法术齐天,也不怕鹰犬小丑,现在大圣如此说了,光是破它黄雾,还无用,现将敝处带来的薇蕨,送大圣一把。真和妖怪交起手来,把此草含在口里,黄雾自然不能为害。至于破那妖犬,愚兄弟是深山息影之人,也是毫无办法,大圣还是另请高明。”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把薇蕨来交给我,然后拱手而别。我把薇蕨收下了,站在云端里,倒呆了一呆。心想,这两位书呆子,是孔夫子最为佩服的人,他们遇到鹰犬一流,也无办法,这可见虽日小丑,实未可小视。

鹰呢,我还未曾遇到,须是先把这狗的问题解决了再去作捕鹰的打算。我想着,中国也不少屠狗英雄,去找他们一二位来,也许可以有手段对付它们。我如此想着,驾了云头,在空中飘荡,显出了犹豫的样子,忽听到有人喊道:“大圣何往?”我回头看时,是弥勒佛,挺了大肚子笑嘻嘻地踏云前来。我便躬身一礼,告诉徘徊不定的原因。弥勒佛道:“依你之见,莫非要去找樊哙张飞之流!”我道:“我想,狗总怕屠夫吧!”弥勒佛笑道:“那太费事了,我介绍你一位伏狗的名手,可是你不要嫌老。”我问是谁?他道:“廉颇可以对付这些恶狗。”我听了倒有些疑惑,这虽是一位名将,但也没有听说他有治狗的能耐。弥勒佛见我又犹豫起来,笑道:“大圣,你难道不知此公一饭三遗矢吗?”我想了一想,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一位白发银须的老将,戴盔披甲,驾了一乘四马大战车,冲云而来。见了我们,跳下车来,却问何事见召?弥勒佛笑道:“大圣捉妖,为狗所困,特暗暗念动真言,请廉将军助他一阵。”我听了才知道此是廉颇,此公闻言,也哈哈大笑,因拱手道:“当得效劳。”于是我们三人共乘一车,奔向无情洞去,洞里三只妖怪,倒是使了老着,又把那群狗放了出来。山前一片汪汪声,狗头蠢动,直奔将来。正好这位善于吃饭的老将,等着要大解,跳下车去,向一个僻静地方去了。看看群狗要奔到车前,它把鼻子在地面嗅嗅,似乎嗅到了排泄的气味,立刻减下了凶焰,放缓了步子,也紧紧随在廉颇后面,悄悄地跟到僻静地方去。我又想着廉颇虽是一位勇将,可是这一大群恶狗,我都对付不了,未知此公可曾受它们包围?那弥勒佛却笑嘻嘻地不言语。不多大一会工夫,廉颇回来了,那群狗却夹了尾子遥遥相送。廉颇上车来,指着狗道:“你这些孽畜,带了一张吃屎的口,你就静等人来排泄好了,何必和妖怪做爪牙?”群狗吃了粪,睁眼望着,不敢喊叫,廉颇将狗骂了一顿,那些狗觉得深受了他的恩惠,毫无反响。只是站在山坡上成群的向他摇着尾子。

我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因骂道:“你们和那些妖怪当前锋,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享受,结果,你还不是等着大肚汉排泄了粪渣给你吃。从今以后,你们若再狗仗人势,在这洞口胡闹,我孙大圣有那本领,让天下人都坐抽水马桶,活饿死你们这些孽畜。”那些大小狗给我骂了,也夹着尾子,转身去了。我向弥勒佛和廉颇道:“得二位相助,收抚了这群狗,我要再去捉妖了。二位请便吧。”说着,我一拱手跳下了车子,又向无情洞口奔去。站在云端里大声叫道:“三个妖怪,你和我滚了出来,你那群狗都让我收抚了,你还有什么本领?”我叫骂了一阵,那三妖忍受不住,鸣金擂鼓的率领着几百名小妖,冲出洞来;这回他们下了毒手,学着倭寇放毒气的办法,一面驾云,一面就放他们的毒雾,在那毒雾之中,陆陆续续的现出宫殿、车乌、珠宝、衣服、美女、佼童、名花、美酒,都非大圣所好,也就像电影里面玩意无二,转眼就跟着消灭了去。最后,却现出一片桃林,结着红桃子。我心想肚子饿了,用得着再尝一回蟠桃。只这么一转念,头就有些昏沉。我立刻想到这事不妥,乃是敌人用的魔术,立刻把伯夷叔齐送的薇蕨取出一根来,放在嘴里咀嚼。说也奇怪,牙齿咬到这草根,不但面前引诱人的那片桃林完全消失,便是三个妖怪撤下来的那天罗地网的黄色厚雾,也完全消失。原来隐蔽在黄色尘雾里的群妖,这时原形暴露,也不过拿了平常的兵器,站在陆地上呐喊。我哈哈大笑道:“我大圣咬草根也可以过活,你那妖法怎能害我?”说着,手舞金箍棒向三妖直舞了去。那三妖倒不交战,却指指点点的,在洞里招出一阵风,在风雨中黄的白的东西,在平地上起了两道墙,挡住人的去路,我拿着金箍棒向那里捣搠一阵,却丝毫不见动静。我待使出一点法术来,恰好那三个妖怪,手挥大刀,怪叫一声,却有一群大鹰,从墙里飞出,如一丛苍蝇一般,不分上下高低,向我身上乱扑。我虽法术通天,不怕这小小畜生,无如它是苍蝇一般的东西,就叫我周身是手,也不能赶着它此去彼来的那般纷扰。我一个筋斗云离开了无情洞,脱了这些蠢物的羁绊,不觉摇了头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一路西来,擒捉了无数的妖怪,对于这无情洞的三个妖魔却接连败下了三阵。以往我没了办法,便是到南海去找观音大师,于今看起来,还是去找这位万能的菩萨了。于是驾着云向南飞去。不一时,却远远看到散财童子迎将上来,大声叫道:“菩萨有法旨,着我来帮助你了。”我道:“小兄弟,你知道我是为鹰犬赶了来的吗?”

善财点头笑道:“正为此来。天下没有收服不了的妖魔小丑,你随我来。”说着,他驾云起下走,引了我直奔无情洞,到了那里天空,他并不向下去讨战。喝了一两句雨师风伯何在?随了这话,风伯拿了个大葫芦,雨师捧了个盂钵出现在面前。善财道:“奉了菩萨的法旨,着实下一场透雨在这无维山上。”他二人应声去了,立刻云头下风雨大作。善财又道:“雪娘何在?”一个白衣服女人站在面前。善财道:“奉菩萨法旨,着你在风雨之后,率领寒风地狱群鬼,在这里大大的下一场雪,要平地雪深五尺。”雪娘也答应去了。立刻大地茫茫一片白色,遮盖了人世坎坷不平之处。我看了散财童子这种做作,自然是莫名其妙,但他却还是很得意似的,站在云端里看动静。不多大一会工夫,只见那山洞里的大鹰,三三两两地飞了出来,只在雪地上空盘旋,呱呱地叫着。善财笑道:“大圣,你看见了吗。我们坚壁清野,让这些孽畜找不到丝毫油水,你看它们还有什么能耐?它们是生成饥则就范,饱则远扬的贱骨头,非让它们饿着不可。它们饿着了,我们若有吃的,全数就可以归我们收抚。”说着,他将手向半空里一招,来了一条猪婆龙,她张牙舞爪的在云端里盘旋一阵,就张开了口,在牙缝里流出一大滩粘涎来。龙是鳞甲之属,这粘涎当然有些腥味。那群在雪地里找油水的大鹰找不着油水,正在着急,嗅到了这里的口涎味,便又像苍蝇觅食似的,一齐飞奔了前来。有在地面啄食的,有在龙口边接饮的,有在半空中抢夺的,它们只在图谋那一饱,虽然有我们这样两位法术无边的收妖捉怪人在它们身边,它们也不计较。于是我掏出一把毫毛,向空中一撒,变了无数的鹰头套子,所有那些来争取龙涎的鹰,一个不曾跑掉,全上了套头,善财一索将它们串缚了,然后向我笑道:“这些东西,和它们斗智斗力,都透着太胜之不武。现在我们只消耗点龙涎就把它们收拾了。”我笑道:“犬既逐臭,鹰又追腥,果然收之有道。去了这群鹰犬,那洞里三妖,算是少了耳目与爪牙,我们可以把它捉到了吗?”善财笑道:“大圣虽然法术高妙,怕还不能那样容易。”我道:“孙悟空一辈子就只有好高这个毛病,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不相信单独收不到这三个妖怪。”善财笑道:“既如此说,再见了。”说着,他带领那群缚着的鹰向南海复命去了。我落下云头,站在无维山头,大声叫道:“呔!那三个吃人的妖怪出来,你们还有什么本领?”我说着,摇身一变,变成个大无常鬼。手拿哭丧棒,向那黄白物堵砌的两道墙捣过去。我知道只有无常鬼能破这丑物,常言不是有“无常到万事休”吗?

果然,我这样过去,那黄白物做的铜墙铁壁便变成豆腐渣一般的倒下去,那三妖见他唯一的法宝不能拦阻我,也就各拿了兵刃迎着杀上来。哪知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是无常到。走到近处,见我是这样子打扮,不敢迎战,掉转头就落荒而走。我叫道:“你这三个孽畜,打算向哪里走,还不现了原形?”那三妖头也不回,一直向东南角奔去。我哪肯放过,紧紧追去,忽然前面黑气腾腾,上接青天,挡住了去路,那三妖钻入了这烟雾丛中形影俱无。我逼近那烟雾时,只觉瘴气郁塞,呼吸困难。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现出一座金碧牌坊。上面有一横匾大书“至上宝地”。这好像是仙境,但仙境不会这样云愁雾惨,恐怕又是夸大狂的妖精所在了。看那牌坊下面,虽有几条大路的影子,却又十分空虚。我睁开火眼金睛,仔细观望,便发现那里,四周都长了荆棘,中间不断的藏着陷坑。腾云进去,空气窒死人。走路进去,又障碍横生,眼见这三妖躲进去,却是无法捉他们。入境问俗,还是先打听一下吧。于是向空念着咒语,召集本方山神土地。奇怪,我的咒语到这里也有些不灵,便又念着咒语,召集值日功曹。不多一会,功曹带了六丁六甲,远远地在云端里施礼,问有何法旨?我道:“我追赶三个妖怪,来到这里,看到一座牌坊,上面写了许多大话,牌坊里面,天日无光,我没有敢追赶去。召集本方土地,也不见人影。请尊神代我查查。”功曹躬身道:“大圣是出家人,可以不必管这些闲事,三妖既然逃走,那就算了。”我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因瞪了火眼金睛,向他问道:“你这是什么话?聪明正直之谓神,除妖剪怪,是神仙的天职,说什么不要多事?便是我出家,也存心救世,出家人慈悲为本,除怪为天下除害,你说什么是多事!”功曹经我这番责骂,倒并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躬身答道:“大圣有所不知?这里的事,休说你我,玉皇大帝也让他三分。”我道:“那是什么缘故?”功曹道:“大圣召集土地不到,并非土地不来,根本是这里天庭所管不到。这里面雾气腾腾,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底是怎么一个局面?道法微末的小神,自然是毫无所知。我们也只听到传说,这里面有一位通天大仙住着,本领之大,我们也无法形容,反正闹得宇宙虽大,无人敢侵犯她。譬如当年大圣闹天宫的时候,玉皇又何尝没有让大圣三分?那就因为大圣道法高,天上许多天兵天将,都奈何不得。大圣是过来人,一定也想得很明白。”我道:“我当年虽倚仗了我的能耐,闹过天宫,但并不像这妖怪一般,残害生灵。便是如此,也请了观音大师来把我收伏。”功曹笑道:“便是这妖怪,总也有那么一天。有道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我笑道:“好,你这话有理。焉知那它要受报应,不就是今天,待我大圣来收伏它。”于是拔下一把毫毛,送到嘴里咀嚼得碎了吐出来向地面一撒,立刻变成一大队旗帜鲜明,鸣金擂鼓的神兵。我想这妖怪既有先声夺人,也不能不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便继续的嚼着毫毛,继续变了神兵,站在半空里向下一望,但见浩浩荡荡像蚂蚁一般,围困了这一片地带。我也摇身一变,变着身高百丈,腰大十围,青面红须,三头六臂的一位天神。这六只手上,各拿了兵刃,都是长可几十丈的纛叉棒槊。另拔一根毫毛,变成一位执掌大纛旗的神将,他手执一面高达五十丈的大旗,上写降妖大元帅字样。我想,这一番排场,足可以吓那妖怪一下子了。加上那些神兵神将,把金鼓打得震天震地的响,更是先声夺人。这还不算,我又拔了一根毫毛,变成一条恐龙,当了坐骑。据地质学家说,这是二十万万年前的玩意,世界上只有土里可以找到它很少的骨化石。我骑着这么一只活玩意,那就是说我的岁数在二十万万年以上,不然我怎么能养活这样一个古董动物呢?主意打定,我六手舞动了家伙,一龙当先,直奔那至上宝地的碑坊。我大喊道:“呔!这里面藏着什么妖怪,快给我滚出来。”我连喊了几遍,却见那雾气里面,伸出了一个圆柱般的黑头,上面有两个小眼睛。我以为这是妖怪了,正待举剑砍去。那东西看到了恐龙,见了活祖先出世,头突的一缩,又不见了。我本想追进去,又因眼前黑漆漆的只怕糊里糊涂的进去,又着了那妖的圈套,且在牌坊前继续高声大骂。随了我这骂声,仿佛有人替我拍板一般,噗的一声,又噗的一声,在那黑暗里响着。我也来不及奇怪,骑在恐龙背上,三个头六只眼睛,都注视在牌坊里面。那声音慢慢响近,由那里出来,顺着地面屈溜,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是只直径长约两丈的大玳瑁。它的甲板,打着地面噗噗有声。伸了四只风扇一般的爪子,在地面上爬着。戴过玳瑁眼镜框的人,一定想到这是一种有富贵气的爬虫类。可是它也和那守财奴一样,肌肉里面含有一种反麝香作用的气味,与臭虫相等。玳瑁甲上,放了一把秦桧发明的太师椅子,上面坐着一位白雪盈头的老太婆。虽然是老太婆,周身找不出一点老人的慈祥气。

她的头发像千缕银丝,纷披下来,罩着一只黄金色的骷髅脸。虽然那像霍桑先生所写黄金指里的金子公主,可是她那脸上的乱柴皱裂纹,已记上她的年岁,她身披黄袍,足踏黄靴,金光射人。而两只专看黄白的乌眼珠,却在骷髅上滴溜溜乱转。我想,这决不是西天王母,也非后西游上说的不老婆婆,一定是个妖怪。便大声喝道:“齐天大圣到此,还不滚下爬虫来?”那老妖坐在椅上,不慌不忙,张开血杯小口,哈哈笑道:“你以为你骑上恐龙,便是一个了不得的老前辈。慢说你不算老前辈,就是真正的老前辈,到了我通天大仙面前,也都变成了三岁小孩。老前辈其奈我何?你以为带了这些军队来了,就把我吓倒。我要不显一点手段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她将口角一歪,连连嘘了几口气,立刻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向我阵上吹来。我那几万根毫毛变的天兵天将,随风溃散闹个形影俱无。便是我胯下的这只恐龙,也依然成了一根毫毛。我打了两个冷颤,一个筋斗,翻上半天,连连摇头道:“这女人口角吹嘘,如此厉害。”我定了一定神,只见太白金星,拖了拐杖,由云端里跌跌撞撞而来。我还了原形,叫道:“老友,你哪里去?助我一臂之力,我给一个女人吹上了天了。”太白金星笑道:“我正为大圣之事而来。大圣,你取你的经,她吃她的人。你何必管这闲事?我看你不是她的对手,算了吧。她要弄大油水,你这么一个瘦和尚,她也不放在眼里。你走了,她也不会来追究你的。”我道:“星君,怎么你也说这话?天地之间,邪正不两立。我们为生灵请命,岂可眼睁睁地看了这妖怪吃人过活?”太白金星道:“你的话诚然是不错,但你我没有打抱不平的力量,我们怎么能去打这番抱不平?”我一听这位老头的话,过于不对劲,又一个筋斗云翻了下来,依然站在宝地面前见那老妖骑在臭虫背上,并未移动,笑道:“孙猴,你还有什么本领?”我道:“我有一股天地正气。”老妖哈哈笑道:“正气卖多少钱一斤?你那点本领,在我这里吹什么正气,便是你救星观士音也比我差之千倍。”我听她口出狂言,怒气上升,两手舞了金箍棒便向她头上劈去。那臭虫将尖嘴向上一顶,先把金箍棒挡住。老妖笑嘻嘻地向空中举起了一只右手,立刻天日无光,空气闭塞,我虽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一点什么,东西南北,全是黑洞洞的。我想不到这老妖有了多大的法术,在一伸手之间,把宇宙变成这样。记得观音大师,一伸手掌我翻了一个十万八千里的筋斗,还没有翻出观音大师的手心。难道这位老妖,也有这样大的魔力?

既有了一回经验,这回不可蹈了覆辙,我便不跳远而跳高,极力地向半空里一翻。哪晓得这样空洞洞的天空,竟会有了隔板,我一头撞在软不软硬不硬的东西上,头皮发晕,眼睛发昏,又往下一跌。幸我道行很高,虽不带着降落伞,倒也不至于落在地面,立刻变了一只大鹏鸟,在半空里悬着。这大鹏的能耐,庄周说过,其翼若垂天之云,一飞不知几千万里,扶摇而上。我想凭了这点能耐,可以撞出这黑暗世界去。哪晓得任凭我怎样飞,眼前还是黑洞洞的。我生平好高,怎肯失败在这个老妖手上?大的既不行,我且变个小小的试试。于是突然将身体缩小,变了个小蜢虫儿,慢慢的飞着。究竟赖我身体小的原故,仿佛在黑暗中,冒出一丝白影。我孙大圣生平不是有隙即钻的人,然而于今到了谋逃生命的时候,有一线生机,却也不必放过。于是我再一变,变了一只疥虫,在这头顶的障碍物上,慢慢地倒爬。这疥虫是能在人的汗毛里钻了进去的,很容易找着缝隙。于是就在这一条白影里面,缓缓地前进。这个伟大的障碍物,忽然一颤动,突然露出一条天空,立刻空气流通,呼吸舒畅,我更变了一只燕子做个出巢的姿势,向半空里冲了出去。这一下子天日重光,在太阳里面,我回头看来,有一只无可比拟的大手向地面缩了去。那手上,每个手指上,套有黄金白金赤金钻石宝石的戒指。我不敢停顿现了原形,直奔南天门,只见邓辛两天君,在云端里不住张望。见我来了,都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大圣脱险了。”我这个天生好胜的人,落了这么一个逃命而归,十分难为情,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遇着了什么妖怪?她一伸手,弄个天日无光。这是什么法宝呢?”邓天君笑道:“这法宝什么名字,小神说不上,反正它有那权威教人人都得屈服。”我道:“果然如此,那么,这妖怪的本领,要胜过观音大师了。”邓天君道:“我们道法低微,不敢批评。大圣现欲何往?”我道:“我要上灵霄殿奏上一本。”辛天君笑道:“天上有办法,不会让大圣这样狼狈了。大圣真想除了这妖怪,还是到西天去求求如来佛吧。”我低头一想,也只得如此。一个筋斗云,正在翻着。但听人说,做得好凶恶的梦,几乎要滚下床来了。

第十四章第七十七梦北平之冬

和在北平相识的老友谈天,不谈起北平则已,谈起北平来,就觉得那里无一不好。当年在那里生活着,本是住在天堂里,但糊里糊涂的过着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并不感到有异人间。于今沦陷了,真个落出墙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来,恨不得立刻收复了这座古都。我这样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哑的声音,呛啷呛啷,由墙外经过,那正是骆驼项脖上挂的铃子撞击声。在那每半分钟响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骆驼在胡同里走着,我俨然身居北平了。这时的北京,应当还称北平,因为我心里老这样想着,五四运动,好像就是前几个月的事情。隔着窗户向外一看,满地是积雪,积雪上面,杈杈桠桠的,秃立着几棵庭树。我正也想到,纸阁芦帘,是最大一种诗料,雪窗无事,不如来作两首诗消遣消遣,趁这个兴致,摊开书桌上的纸,提笔便写了七个字:“雪积空庭凡榻寒”。刚写完,便觉意思太平凡。而落韵在十四寒里,也是咏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笔,两手挽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旋转。这就是平常所谓,心里在抓诗了。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张在家吗?”随了这声音,是我的朋友胡诗雄来了。他站在屋檐下,扑着身上的碎雪。我开了风门,让他进来,因道:“这样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兴前来会友。我可怕冷,没有出去。”胡诗雄脱了身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炉子边,伸着两手向火,然后又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冷有什么关系?冷不能打击我们奋斗精神。今天师大有雷诺博士演讲,题目是什么叫‘烟士披里纯’。此与我们爱好文艺者关系甚大,不可不前去一听。我特来邀你。”我笑道:“这题目虽然时髦,可是我们对这名词,也耳熟能详,何必冒了雪去听讲?”胡诗雄把手烘热了站起身来,看到桌上纸片,写了一句旧诗,因笑道:“你还弄这平平仄仄的玩意。”我笑道:“这不成问题,我是兴到就做,兴尽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发表。”诗雄把头摇晃了两下,笑道:“提到作诗,我颇为得意。最近《雪花》杂志上,发表了我一首小诗,给了我二十块钱的稿费,而且版权还是我的。据编者按语,我那首诗,有泰戈尔的作风。昨天我看到胡适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的话。”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诗。”诗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陈独秀先生提到我。

他们《改造》上还要约我作稿子呢。”他说着,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时候了,我们一路去吧。”我笑道:“这样冷,我实在无此兴致。”诗雄一面说着,一面穿大衣,我却看到他的大衣袋里,整卷的小册子露了一半在外面,其中也有几张油印的字纸,和几张红格稿纸。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讲义带着,又把写文章的稿纸带着。”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说着,把那卷油印纸拿出来,分给了我一张,笑道:“你也加入一个吧。”我看那油印纸上第一行写着文艺革命同盟会,接着是七八行缘起,十来行简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后面有整百行,都是发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适之,第三名是陈独秀。以下几名,虽与别种集会的赞成或发起人名字,有点上下先后之别,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刘复,周作人,李大钊等等,总之,越在前面的名字越熟,越在后面的名字越生疏。在这发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间,有一个人的名字,将蓝墨水连打了两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面前的这位诗人胡诗雄。我笑道:“这上面全是当代名人,将不才的名字摆下去,自己也当自惭形秽。”诗雄道:“这上面都是发起人和赞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过当会员而已。第一次会,我们将讨论诗的问题。”我觉得他来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绝,就答应加入当一个会员。诗雄笑道:“走走,我请你去东升平洗澡。”说着把衣架上我一件旧破大衣,也和我取下,两手抱着交给了我。我笑道:“你不是要去听讲吗?怎么又有工夫请我洗澡?”他道:“我们听了讲去洗澡,也还不迟。”这又听到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张,不要听老胡的话,他是奉命拉夫。”说着话,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深灰布滩羊皮袍,头戴黑毛绒土耳其帽,颈上围着宝蓝毛绳长围巾,绕着脖子两个圈圈,身子前后还各拖着一二尺。他进门之后,两手互扯下手套。诗雄笑道:“姚又平,你这称呼人的脾气,还是不改,密斯脱三个音,你总只喊出两个,所有阳性的朋友,你都称为阴性。”姚又平向我点个头笑道:“唆雷!”我笑道:“老姚这一身穿着,正是这北京人土话,‘边式’。你那公寓对门,有几位是意中人吗?”

他笑道:“我好意点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我道:“我正要问你这句话,怎么叫拉夫。”姚又平笑道:“这有什么难懂,这样大雪,听讲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场,演讲的人,也自负得不得了,若是闹这样一个结果,透着有点尴尬。于是和演讲者有点师友之谊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听讲了。”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和我来了一串英文。我笑道:“老姚什么都还将就着讨人欢喜,只有这三句话不离英文,有点令人毛戴。”他笑着耸肩膀,又说了一句“唆雷”。胡诗雄道:“老张,到底去不去?”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东街老远的来了。”诗雄忍住笑道:“这年头儿,‘北大’两个字,固然是香透了顶,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汉花园景山东街之类,也不可一世,我没法儿等,先走了。”他看我真无走开的意思,只好掉头走了。老姚隔了风门,还和他来句“谷摆”。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炉子附近坐着,因笑道:“幸得你来,免我被拉了去。不过这样大雪,你老远的跑了来,必有所谓。”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后又搔了两搔头发。我道:“你必然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只管说。纵然我办不到,此处也无第二个人,并不泄漏你的秘密。”听到“秘密”二字,他脸上一红,把头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么秘密。我这倒很后悔,为什么故意踢着人家痛脚呢?便笑道:“人生谁无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他这才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要到一个世交家里去拜寿,缺少礼服,想向你借件缎子或礼服呢马褂。”我道:“这当然可以。不过我昨天还在某报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着实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顿。你那文里说,哔叽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马褂,口里衔着雪茄。谈起话来,.不是徐东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里看起来,那是一个官。在有识之士看起来,那就是亡中国的微菌。由这点看起来,你对穿青呢马褂的人深恶痛绝的程度,也就可想,怎么你倒要……”我说着,看了他的脸。他搭讪着将铁炉上一把白铁水壶提起来向桌上茶壶里冲着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喝,将水壶放到炉子上,依然坐在炉边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贫寒,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寄住姐丈家。我虽半工半读,实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设法不可。我这位世交,现时在交通部当司长,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么大年纪,就叫声芝老也没关系,你向下说。”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这条路子。他向老头子左右说一声,随便在哪个衙门里可以和我弄个挂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许多亲友同乡都去拜寿。我为了和他联络联络,不得不去一趟。”我点点头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穿马褂,你突然穿起来,不嫌有点别扭吗?”姚又平笑道:“为了饭碗,这点儿穿衣服的小别扭,也就在所不能顾了。”我听了他这话,觉得他借衣是实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马褂交给他。他将衣服用报纸包了,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件事,我索性请求你一下。不过这样东西,并非马上就要。”我道:“还是那话,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办的。”姚又平道:“天气这样冷,应该让你出点汗,我请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锅子。”我笑道:“我还没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姚又平道:“这无所谓,就是你要请我,也未尝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诉你要求你什么。你不去,我也不请托你了。”我见他邀约得十分诚恳,只好和他一路走出门来。这时胡同里积有尺多厚的雪,两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门,静悄悄的,不见什么行人。雪盖住人家的房屋与墙头上的树枝,越发现着这雪胡同空荡荡的,雪地中间,一行人脚迹和几道车辙,破坏了这玉版式的地面,车辙尽头,歇了一辆卖煮白薯的平头车子。一个老贩子,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飞舞之下,扶了车把吆喝着“煮白薯,热啦。”

他说的是热,平头车上铁锅里,由盖缝里向外果冒着热气,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长眉毛上,也积着几片飞雪,越形容出他老态龙钟。我和姚又平由家里走出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这位老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个感想。雪片飞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脸冻得没有一丝热气了。”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这位老贩子打动了。他放下了车把,向我们望着,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呀。这样大雪,谁不愿意在家里烤火?一下几天雪,煤面全涨钱。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干。”姚又平最是和穷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头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于文字。这时听得老贩子说了这番话,越发站在雪地里向他笑道:“你这话还得说转来。咱们一天不死,一天得干,还有人一天也不用干有吃有穿,干了倒是要死哩。”说着,将手向胡同左边一扇朱漆大门里面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里住着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也许还没有出被窝呢。”

老头子笑道:“那怎么能比?人家是前辈子修的。”他说着,那清鼻涕水,只是由苍白胡子上向下滴着。那鼻子眼和口里喷出来的白气,和铁锅里喷出的热气,纠缠住了一团。我扯着姚又平道:“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走吧。”姚又平走着,笑道:“我就是和穷人表示同情,将来我要作一部长篇小说,专门描写这些苦人儿。”我们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走到胡同口时,待要转弯,却有一辆汽车轧得地面积雪呼呼作响,飞奔前来,我们两人赶快闪到人家墙根下站定,那车轮子在地面上滚起来的雪泥点子,还是溅了我们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车主人一声,却听到车轮嘟呀响着,发出了惨叫,接着有人啊哟了叫着。我和姚又平回头看时,见那辆卖煮薯的平头车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头子跌在几丈远。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乱子了。”我也来不及和他说第二句话,回转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们都是同情卖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车人辨是非的,同时,我们也还觉得这汽车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车子撞了人,并没有逃跑。然而我们这念头还不曾转完,那汽车的前座门开了,跳下来一个司机,跳到老头子面前去,抬起腿来,就向他脚上踢了两下,骂道:“你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车来了,你不让开。”我平素虽也讲个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到了这时,实在不能忍耐,便老远的大声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说着,我两人跑近那卖薯老人看时,他正在积雪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看看他周身,倒没有什么血渍,也许是跌在积雪里,并没有碰伤他哪里,那司机穿着湖绉面的白羊皮袍子,卷着两只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面,却是很潇洒的样子,他还指手划脚对着地上的老头子大骂,两手捏了拳头,举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没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条人命官司。他这样大年纪,跌个七死八活,你还忍心要打他吗。”司机瞪了眼道:“干你什么事,要你管?”

姚又平见这人过分强横,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们一路去找警察,这老头子究竟伤了哪里还不知道,你还脱不了身呢。”那老头子左手扶了墙,已经弯腰站起来,右手捶着腰,哼道:“人倒没关系,只是我这辆车子打翻了,不知道哪里折了没有?那一锅薯全倒在雪里,稀化得沾着烂泥,也不能再卖给人吃了。”姚又平道:“不成问题,那得要他主人赔。”司机道:“赔?赔他坐死囚牢。”说着,扭身便要走上车去,这时,惊动了胡同里人家,纷纷的开门出来看。我和姚又平都觉着有公理可讲,便紧跟了那司机走去,不肯放过,走到那汽车边下,见车子里坐着的那位主儿,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过的,圆圆的胖脸,戴了一副玳瑁边圆眼镜,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衔着半截雪茄。我心里想着,又平看到这种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适得其反,当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时候,又平却立刻取下帽子来,对那人一鞠躬,笑着叫一声老爷,那人道:“哦!刚才是你说话,这个老头可恶得很,把车子停在胡同中间,挡住了人行路。我有个约会,立刻要去,没工夫在这里纠缠,托你和我办一办吧,真是这老头子跌伤了的话,你拿我的名义,和附近的警察岗位交代一声就是。”姚又平垂手站着,连连地说了几声是。那汽车夫见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并不问姚又平是否答应,开着车子就走了。我站在路边,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转头来,见那老贩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车子。便迎向前道:“老头儿,你也不好,你这辆车子,摆在路中间,又是胡同拐弯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车来了,雪深路滑,怎么来得及让你。”那老头子扶正了车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铁锅端了起来,苦笑着道:“总算好,吃饭的家伙,全没有跌坏。

我们这穷苦人撞上了坐汽车的,一千个对,一万个对,算起来总还是个不对。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倒有点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伤哪里没有?”老人苦笑道:“我跌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活该?”就在说到这个时候,胡同口上跑来两只大恶狗,把打撒在地面上的煮白薯,一顿乱抢。那老贩子先还吆喝了两声,随后他也不轰那狗了,两手操着腰带,呆了脸子光瞧着。我道:“老人家,你这一锅薯,要卖多少钱?”他笑道:“你瞧,人倒了霉,狗都欺侮人,今天再回去想法子吧。反正跌不死,也饿不死。一锅白薯,倒不值什么,两块钱吧。”我便在身上掏出两块钱来,向他笑道:“咱们交个朋友,这钱我借给你垫今天的伙食。”那老头子且不接我的钱,向我身上看看,虽觉得我不是周身破烂,可是比那坐汽车的人就差得远了,将手掌在前衣服上摩擦着,向我望了笑道:“又不是你先生把我撞倒的。”我觉得这也太够不上夸耀,把钱塞在他手上,立刻走开。姚又平随着我身后走来笑道:“我本来打算给他两块钱的,你已给了他,我就不必再给了。站在我们走路人的立场上,那总觉得坐汽车的人是不对的,其实雪地这样滑,车子可不好开。”我笑道:“这事也值不得我们再去提他,我们快去吃涮锅子吧,我们站在风雪里面这样的久,也该感到有些冷吧。”他自也不愿再提这事,随了我跑到街上羊肉馆子里去。还是爿相当有名的老馆子,天气冷了,闹哄哄的拥挤了许多顾客。我们走上楼,四周一望,恰好靠楼栏的玻璃窗边,空着一张桌子,我和姚又平过去坐下,他见玻璃窗上蒙满了水蒸气,就将一个食指在上面画着。我也隔了玻璃窗看街上的雪景。正好又是一辆汽车飞跑过来,把楼下一辆空的人力车,撞着滚到马路中心去。那汽车果然又停了,开了车门,先跳下来一头狼狗。狗脖子上的皮带,带了一位穿鹿皮短大衣,头戴獭皮帽子的少年下来,他并不理会那撞翻了的人力车,另一只手套了根鞭子,向这馆子里走了来。

我笑道:“我们今天尽遇着这一类深可遗憾的事。”姚又平对于我这个提议,似乎感到有些尴尬,便笑道:“这里生意太好,我们来了这样久,伙计还没有来看座儿。”于是对着楼座里面,高声喊着伙计。伙计过来一番张罗,自把我的话混过去,我也只好不谈,便笑道:“今日天气很冷,我请你喝二两酒。”他笑道:“这回你不要客气,我实在有点事请求你。应该让我会东。”我道:“你先说出来是什么事,我才肯扰你。”姚又平回头看了一看别的座位,这才拖方凳子,和我挤着桌子角,将头伸到我身边来,低声道:“我想请你替我写一封信,说明我求学的苦境,要被求的人和我找个挂名差事。”我道:“你不是说,已经求好了你令亲吗?”又平笑道:“这个人头脑有点冬烘,喜欢人家闹之乎者也。我虽当面求他,可是我拙于言辞,不能说得婉转,如再写一封古文观止式的信去,那就百发百中。当然你弄这一手是内行。”我听了这话,便有点犹豫。又平笑道:“你看看他那副样子,十足官僚,倒是一手好文学。”我道:“我哪认识令亲?”又平道:“刚才坐在汽车上和我说话的,那不就是?”我不由得望了他道:“你叫我替你写信,去求这种人?”他还不曾答言,突然一条大狼狗走了过来,两脚搭在方凳子上,把头伸到桌子上来。看看我们这桌上还没有端来羊肉,它又落下凳子去,奔向隔席这个座位。这里正有一老两少围了火锅,吃得兴致淋漓,这条狗,将头伸到桌子面上。老头子如何看得惯,将竹筷子敲了桌沿,向狗大喝了一声。这老头子对于这条狼狗,虽或有点失礼,可是就他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不料有人就以他这一喝为不对,涮的一声,一条皮鞭子打在这桌子上,呛啷啷好几只碗碟,被这鞭梢子打破,正是那位头戴獭皮帽,身穿鹿皮大衣的少年,凶狠狠地到桌子面前,手握了鞭子,大声喝道:“老贼,你为什么喝我的狗?”老头子真没有料到这种意外,酱油醋溅了满身与满脸,正望了这位少年,要质问他。谁知道他更是厉害,已经破口大骂了。那两个年轻的,也穿了长袍马褂,似乎也是社会上所谓体面人。其中一个站了起来,向他问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你的狗……”那牵狗少年不等他说完,在裤子腰后面袋里向外一掏,掏出一支手枪来。他将枪口对准了这人的脸,横了眼喝道:“什么东西?你多嘴,再说,我就毙了你。”那人眼光正对了这个枪口,又看到这少年气焰十分凶恶,忍了不敢作声。所幸这里伙计懂事,立刻跑过来,满脸是笑的,向那少年请了一个安。

他笑道:“大爷,你瞧我了,菜都和你要好了,请你喝酒去。”那少年不把手枪对着那人的脸了,却还指了这桌子,喝道:“叫他们和我滚开,我要这个座位。我不要雅座,我爱瞧个热闹。”那三个人当了这满楼的座客,受了这种侮辱,脸都变苍白了。可是后面又来了几个挂盒子炮的马弁,更加了一番威风,其中一个,白净面皮,似乎更能办事的样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领口,拖开了座位,喝道:“你狗头上长了眼睛,也应该看一点事,这是倪总长大少爷。”说毕,啪的一声,向那人脸上一掌,满楼的人听到倪总长大少爷这句话,微微地哄了一声,这声音里表示着,原来就是他。那个受侮辱的老头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们让座就是。”说着,三人连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闪开了。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对我回看了一眼。这时,全楼一二百位吃客,全面面相觑,连咳嗽也没有一声。自然我们并非三头六臂的哪吒不敢空着手和盒子炮去讲理。无奈是这位倪大少爷,就坐着成了我们的紧邻。我们固然不便说什么,就是手脚放重一点,也怕得罪了他。

这一顿饭,大概不下于刘邦去赴项羽的鸿门宴,勉勉强强低头把饭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来,对伙计道:“我们柜上会账吧。”伙计正巴不得我们这样的做,立刻鞠着躬连说是是。我在柜上会账,姚又平追了上来,向我低声笑道:“我本来想抢着来会东,无奈那小子横着眼看了我们,而且故意伸长了一条腿,拦着我的出路。我怕抢着走,会碰了他那儿,那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样,所以让你抢先会了东。”我说,我请你吃饭的,这未免口惠而实不至了。”我笑道:“老姚,我们是朋友哇。”我只说了这句,也没有当着饭店账房再向下说,就走出店来。我们对了火锅子,吃了这顿羊肉测锅子,脸红红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来,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热得人肩膀沉甸甸的。虽然这是北方的严寒冬天,我们还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胁,反是觉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这时走出了羊肉馆子,到了这冷的世界里,舒出了一口热气,头脑清醒过来了。向大街两头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里飞舞。向近处看,那些房屋店铺,还是若隐若现的,在白的烟雾里,模糊一些朦胧的影子。向远处看,那简直是天地都成为一种白色。自然所有在这白色云雾里的人物,都寒冷着成为瑟缩的模样。马路上大雪铺着,马拖着铁皮车轮在上面滑过,发出清脆的声音。马鼻子呼出来的气,像两道白烟。人力车夫,周身洒着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里吐出白气。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车夫,额头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飞在头上,歪曲着一丝一缕的细烟。北京城里街头本来宽,雪铺在地上屋上,两旁人家,各紧闭了店门,每段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广场。三四辆人力车,车篷上盖满了雪在这广场上,悠然拉过去。所剩的是两旁杈杈桠桠的枯树,和突立在寒空,挂满了长线的电线柱。那电线在白色的世界里拦空布了网,越是线条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领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尽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却成了怕热。到了这雪地里来站着,仿佛轻了一身累。我们这一会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问,我们又何尝不是和劳苦大众站在反面。”姚又平笑道:“你处处倒表现了正义感。”

我道:“表现正义感吗?老兄台,你这不会让那真有正义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吗?”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着雪地里四周看了一看,把这话锋避开去。因笑道:“这样大的雪,无地方可去。我特意约你在羊肉馆子里谈谈,不想遇到了那个高衙内式的恶少一句话没说。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我道:“我们友谊不错,我愿意和你说实话。你这种向朱门托钵的行为,我有点反对。”姚又平站着苦笑了一笑,因点点头道:“你这也是良言,不过……”他沉吟着,话还不曾说出来,身后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恶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将过来。我想,难道他还要和我们为难?势逼此处,那也只有和他拼上一拼了。我便斜侧了身子,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看他怎么样?他直奔了我们两人而来,倒不曾横瞪了眼睛,将手上的鞭子,远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吗?”姚又平被他逼着,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着脸色点点头道:“我姓姚。”那少年笑道:“没什么,我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是铁翼队里的篮球名手。我现在私下组织了个篮球队,打算把北京篮球健将都网罗了。我好几次看你赛球,那远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篮。”说着,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脸。在他可说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骄傲的样子,也让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么话去拒绝他的邀请。又平听了他那番话,早是带了七分笑容,便向他点点头道:“你阁下贵姓?”他道:“吓!你这人脑筋太简单。刚才在馆子里,我那马弁,不是告诉了你们,我是倪大少爷?我父亲是北京第一位红阁员,你应该知道。”姚又平点点头笑道:“台甫怎样称呼?”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员,他们都称呼我倪五爷,你也叫我倪五爷就是了,也没有什么人敢叫我的号。”我在一边听到,大为姚又平难受。他这样说话,不是找人交朋友,简直是教人来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说话,他若和我说话,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并没有什么感觉,却向那人笑道:“五爷组织的球队,现在有多少球员了?”他这一声五爷,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过是他的朋友,我无权干涉他这样做。便叫道:“又平,再见了,我先回去。”

说着,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开了。我在风雪中,穿过了几条冷静胡同,一口气奔回家中,走进我那破书房,却见胡诗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炉烤火。我道:“怎么样,会开完了?”他笑道:“爱好文艺的人,究竟不是那样热心,会没有开成,改期了。我顺路到徐先生家里坐谈了一会。我在胡同里走着,作成了一首诗,当时写给徐先生看,请他改。徐先生大为高兴,说我可算是泰戈尔的再传弟子。”说到这里他把头连晃了两下。我脱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炉边,向他笑道:“哪个徐先生?”诗雄哟了一声,瞪眼望了我道:“你难道不晓得,我和徐志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学名教授里面,还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说得来的,还是志摩先生。”我笑道:“这泰戈尔再传弟子一句话,怎样说法?”诗雄道:“志摩先生的诗,是学泰戈尔的,我又学志摩先生,岂不是再传弟子?这并非我师生互相标榜。老张,我把今天所作的诗念给你听,你虽是作旧诗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对于你的诗,早就如此了。看你这个架式,这首诗一定不错,我这里先洗耳恭听。”诗雄站在我面前,左手拿了那张五十磅的蜡光横格子纸,右手半举着,比了姿势,笑念道:“皓洁遮盖了,一切罪恶,屋上树上地上,都换上了银色的绒衣,风在半空经过,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面上且刮且飞。一条弯曲的胡同,冷静得像在夜半,两旁的屋宇,萎缩得那样低,那样低!墙头上的枯草,有些颤巍巍。是那墙角落里,有一张芦席,上面铺着雪,下面露出蓝色的破衣。呵!这里躺着一个人呢,他没有气息,也不知道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风中的惨呼:‘修好的太太老爷’。今天不听到了,咦!”他念到这个咦字,将手高举起,嗓音拖得很长,瞪了大眼望着我,这分明是海派戏子拉长了嗓子,尽等台底下那个满堂好,我不能不给他捧一捧场,于是鼓了掌道:“好极!好极!这用我们斗方名士的大长语来批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在哪里看到了这一个路倒,发生了这正义感。”

诗雄道:“我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雪中死人,不过想当然耳。”我道:“你要这一类的资料,我大可供给,但小诗不够,必写成长诗,才能发挥尽致。”诗雄摇摇头道:“我不作长诗!”他很干脆的答复了我这一句话,我倒有些愕然。问道:“为什么不作长诗呢?”他从从容容把那张五十磅洋纸折叠好了,揣到怀里去。因坐下答道:“徐志摩先生不作长诗,所以我也不作长诗。”我道:“原来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长诗,是不是因为泰戈尔也不作长诗呢?”诗雄顿了一顿,笑道:“这个我没有问徐先生,大概如此吧?”我道:“这话且丢开,你二次光顾,必有所谓。”他道:“你这里有《宋诗别裁》没有?借一部我看看。”我道:“这种书,你贵校图书馆里,不有的是吗?”他道:“我们老朋友,谁知道谁,我也不妨实告。现在我正和人打着笔墨官司,讨论宋诗。我若到图书馆里去翻书,显着我肚子里没有存货。”我道:“但不知你讨论哪几个人的诗?”他道:“我是讨论谢康乐、鲍明远两人的诗。”我笑道:“我兄错矣。此两公的诗,不在《宋诗别裁》之内。”他道:“宋代这两位大诗人,别裁里还没有他的诗吗?”我道:“《宋诗别裁》选的是赵宋诗人之诗。”

诗雄道:“难道这两位不是宋人,我也查过人名大辞典,决无错误。”我笑道:“你当然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他举手搔着头发,沉吟了一会。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时候,南朝有个宋代。开国的皇帝,是刘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经》上,有这么一句书,‘宋齐继’。不过我手边没有人名大辞典,我也不敢说我一定对。这里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这么一点责任。”他哦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便缓缓地坐了下来,因强笑道:“也许是我弄错了。我就没注意到这个六朝宋代去。”我笑道:“你该请请我了。你和人家打笔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给弄错,你说得怎么有理由,你也赢不了人家。”诗雄只好笑着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诗醇》那部书上,拼命的翻,也没有翻到这两人的诗,我还以为是编书的人,漏了这两个。那么,这两个人的诗,要在什么书上找?”我道:“那就多了!图书馆里诗集部里可以找到专集,历史名人编的古诗钞里面必定都有,一折八扣书的《十八家诗钞》也有。但是哪部书里有详细注解,我腹俭得很,一时不能举例。”诗雄拱拱手笑道:“你骂人不带脏字。当了我的面,你自己说是腹俭,不过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败。”他一服软,我倒老大难为情,抓了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过是和老朋友开开玩笑。其实我应当郑重出之的,不该俏皮你。”诗雄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应当受一点刺激,以后也可下点读死书的工夫。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后,一年我没有正经上过一天的课。一来是罢课日子太多,二来是鼓不起上课这点勇气。反正不上课我也可以毕业。说到这里还闹了个笑话,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课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课堂并无第二人,不见有上课景象。跑出课堂来,向人一打听,原来是星期。你看,我会把什么日子都忘了。”他说了这一篇话,把话锋转移开了,我当然也就不必追着再问什么。他坐了一会,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这里偎炉烤火,谈谈天不好吗?”诗雄道:“今天下午四点钟开会,我是干事之一,不能不到。”我道:“你们这样忙于开会,和社会上可能发生一点影响?如其不然的话,这也是牺牲光阴的一件事。”

诗雄道:“口说无凭,你如有这个兴趣,可以去参观一次。”我道:“我既非会员,又非学生,怎样可以去参观?”诗雄道:“你难道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吗?”我被他这句话鼓动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顺便去瞧瞧各位名人。”于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门。今天他们开会的地点,倒离我寒舍不远。二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到了会场了。这是法学院一个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里已经电灯通明。隔了月亮门,这边是个小院落,并排有若干厢房,窗户纸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开风门,里面一阵热气向脸上扑了过来,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炉子,火气生得呼呼作响。屋梁下垂了几盏电灯,照得屋里如同白昼。在教育费三四个月未发的今日,这第一个印象,让我有点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陈设了七八张半新旧的大小沙发。许多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学了教授们那个架势,架起腿,半仰着坐在那里。学校里校役,对于这些大学生的伺候,有甚于伺候教授,在每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滚热的香片茶。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几上,热气向上升,与茶几上几盆梅花相辉映,反映着这里很清闲,所欠缺的只是各人口里没衔上一只烟斗。诗雄将我引进来了,大家见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来。诗雄笑道:“这位密斯脱张。是上海《大声报》驻京记者,每次发表通信,鼓吹文化运动,各位都看见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听说我们开会,他想来旁听一次。我和他虽是好朋友,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来征求大家同意。”说着,一一和我引见。第一位是会长了。他戴了玳瑁边圆框眼镜,梳着西式分发,灰色爱国布皮袍子上,罩了半旧的青哔叽马褂,马褂纽扣中间,斜夹了自来水笔。他和我握着手,自称唐天柱。呵!这个名字是很熟的。报上每逢什么民众开会,必定有他到场,而且还有演说。本星期,在报上青年学子们有一篇宣言发表,正是他领衔,于是我微弯了腰,连说久仰。其次介绍的是副会长和几股干事。那文书股干事袁大鹏,白净瓜子脸儿,眼罩金丝托力克眼镜,身穿半旧蓝湖绉皮袍,外罩干净无皱纹的蓝布大褂,细条个儿,不过二十岁,透着是个调皮角色。

他和我握着手笑道:“密斯脱张到这里来,我们是很欢迎的。我们的行动,正要……”说到这里。他换了一句英语“Tobemadeknowninthenewspaper”。这句话他虽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为了找消息来的,贵会如有消息要发表,那算我来着了。”我们这样谈着,不过那位正会长唐天柱先生,在脸上现出一种犹豫不甚赞同的样子。我立刻站了起来,向他声明着道:“若是会长觉得未便招待新闻记者,我就告退。便是国会,有开秘密会议的时候,也随便让旁听的人退席,这没有关系。”那位副会长罗治平,是个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笼了袖子坐着,倒带些忠厚相,便呵呀一声,笑着站起来,因向我点头道:“这是密斯脱张的误会。因为我们这里,从前预备了旁听席,并没有人家,于今就没有这种准备了。其次呢,我们开会的仪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闻记者笔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我笑道:“那决无此理。当新闻记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决不能为了一次随便写文字,打断了以后的消息来源。干脆说一句吧,无论站在公私哪一方面,我都只有和各位帮忙的。”说到这里,恰好那外面院子里叮叮哨哨摇起了一阵铃子,正是到了开会的时间。会长便拉着诗雄匆忙地说了几句,他和一些干事们纷纷出门而去。诗雄和我独后,悄悄地向我笑道:“会场上少不得总有点辩论的,凡事都请你和会长帮点忙。”我这才明了会长所以犹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这样说,你是站在会长一方面的了。”诗雄道:“我无所谓,我对于这会,并没有什么野心,你回头在会场上看就明白了,你随我来。”说着,牵了我衣襟一下。我随在他后面,走进那小教室,里面热烘烘的,屋角上那铁炉子正烧着大量的红煤。讲台上那张长方桌,上面蒙了雪白的新白布,两只白瓷盆子供着红梅花,踞着左右桌子角。会员们在课堂座位上,纷纷就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颇像个会议的样子,我被胡诗雄引导着,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个座位上,面对了会场的会员,似乎是新设的一个新闻记者席,这总算客气极了。这时,大家入座,那位会长先生,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去,拿桌上一个铃子,直挺板住面孔,站在讲台中间,叮叮哨口当,将铃摇了一阵,依然放在桌上,对全会场的人看了一看,然后回转头来,也向我看了一看,这才面对了台下道:“现在开会。”铃子摇过之后,全会场寂然,一点点什么声音没有。会长道:“今天这会有两件大事,一件是预选出席上海大会代表,一件是讨论大会宣言,我们应当提出什么意见。这两件事我们先办哪样?回头请大家决定,现在请文书股袁干事,报告各种文件。”

那袁大鹏听了此话,手里捧了一叠文件,站将起来,走向讲台。那会长便慢慢地走下台来,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袁大鹏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一面翻着,一面向讲台下看去,口里报告了道:“第一件是张干事李代表请假。第二件是……”他手里乱翻着,口里轻轻地又来了两句英语,我仅听到他说了两句:“梭累”。他翻了一阵,终于是把要找的那张稿件清理出来了,他两手捧了念道:“平民夜校来信一件,要求本会承认他们为大会一个单位。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户伍子干来信一件,说他曾在中学读书,现在因贫辍学,要求本会承认他是个学生。”类似这样的文件,他一直报告过了十七件,方才下台。会长唐天柱又走上讲台去,来了两手,向大家行了个注目礼。然后道:“本席在各位未讨论之前,有几句话要发表,先请副会长来主持议席。”于是罗治平副会长上台去,唐天柱退在议席上,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间,先报了一声席次号数,二十四号。我明白了,这是学的国会开会的那一套国会里人多,恐怕书记不相识,无法记录。这小屋子里才统共二三十人,我第一次见面,就记住了他是唐天柱,倒觉他报号一举,令人不解。他道:“本席所说的是我们的志趣问题,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先要认清的一点。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的奋斗的精神,已振动了全球。可是,我们是谋人民得到解放,是谋社会得到改造。我们的目的,不但不是谋做官发财,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发财来投机的分子。我们这些作文化运动的人,报上常有名字宣布,他要做官,要发财,除非改名换姓,设若他仍用现在作文化运动的名字去做官,去和我们现在所认为的恶势力妥协,不但我们可以反对他,社会上也会加以唾弃!”说完,全场劈劈啪啪一阵鼓掌。他说到这里,嗓子提高了一点,因道:“现在是民国九年,我保证,到了民国十九年,民国二十九年,我们依然为‘解放与改造’而奋斗。设若到了民国十九年,民国二十九年,我们这一群里,大之有做总长做次长的,小之有做局长做科长的,除非他们另用其他技巧与才具得来,那是另一问题。若是借了五四运动奋斗者的名义去作升官发财的敲门砖,只有我们都死了才罢休。有一个人在,我们必当鸣鼓而攻之!”

全场人一阵大鼓掌,我被他的话刺激了感情,也跟着鼓掌起来。唐天柱见大家鼓掌,他益发精神抖擞。昂了头道:“那为什么?因为五四运动,是最纯洁的文化运动,最神圣的革命行为,它在历史上,有闪烁千古不可磨灭的价值。若是只造就些大学生去做政客官僚,不但侮辱了无数热血青年的心迹,也在历史上给予后人一种疑虑。本席说这篇话,并非无的放矢,听到一点风声,江浙方面,所谓某某两大帅,很想当我们在上海开会的时候,要来加以引诱。甚至我们在津浦车上,他就要来联络。这一点,我们必须先为声明,绝对不睬他们。本席今年二十二岁,到民国三十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大概还没有死。我愿意到那个时候,在会场开会的人,大家常常还见面,看看我们这自负站在时代思潮前面的人物,到那个时候,还在干什么?我们今日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将来是不是还为一个时代思潮前驱者?有道是路遥知马力,那就可以完全发现出真面目来了。今天开会,有新闻记者席,我先开了这张支票,我个人决不借了今日会长的资格,做那无聊无耻行为的敲门砖!”说完,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大概是会长的同党。他又道:“我说过了这篇话,可以表明我的态度。本席对于出席上海大会的代表竞争,并不放弃。”说完,他坐下去。那个副会长罗治平,两个指头将他鼻梁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镜向上撑了一撑,向台下点头笑道:“本席也有话说,请会长主持议席。”他说毕下来了,唐天柱走上台去,立刻会场上一阵骚动,好几个人站起来抢着要发言。唐天柱两手同摇着道:“请坐请坐,大家都有发言的机会。”一个操着衡山山脉口音的青年,站在议席中间,争红了脸道:“会长,本席要求先发言。”唐天柱对他看了一看,因道:“可以的,但是请以十五分钟为限。”交代完了,这位先生,也不待旁人坐下,像放了爆竹似的,立刻发表起演说来,虽然我的耳音,极有训练,但是对于他的言论,依然不甚了解,只有解放,改造,奋斗,牺牲,一连串的新名词,仿佛可以捉摸,但是他并不顾及人家懂与否,左手按了桌沿,右手举了个拳头,高过额顶。说到最紧要处,说什么力竭声嘶,简直头角上青筋,根根直冒。台上这位会长,自然是只有瞪了眼望着他。便是在台下的这些会员,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有的拿了铅笔画桌子,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我看了,倒替那位发言先生难受。正是在这样透着宾主无聊的当儿,忽然风门一拉,有两样此时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东西闪出来,便是两方最大的红毛绳围巾。

这东西,正有两位小姐,将来披在身上。她们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袄,青绸裙子,挽着一个发丝髻。这一来,全场的人,并不用得喊口令,都站了起来,唐会长也在讲台上哈哈腰儿。一位小姐站住脚,呵了一声道:“开了会了,我们来迟了。”唐天柱立刻点点头道:“不迟不迟,你二位来得路远,我们也是刚刚开会。”这样一来,大家都来应酬这两位女宾,无论哪位发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来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态,但决没有人理会他的言语。他仿佛也感到只管说话,不招待来宾,是一种失态的事,便悄悄地坐了下去,虽是他那段精彩言论尚未说完,却也不顾了。正会长站在主持议席的讲台上,究竟不便走下台来,倒是那位副会长罗治平见义勇为,立刻迎着两位小姐笑道:“坐第一排呢?坐第三排呢?”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小姐笑道:“还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说着,罗治平引了她们大转弯地走议席前方绕过去,正经过我面前,一阵极浓厚的脂粉香气袭入了我的鼻端。在民国九年的今日,男女社交还是初步公开。有许多苦闷青年跑到华贵的电影院里,特意去享受这种粉香,现时在会场上就有这种香气,那大可以调剂会场上叫嚣枯燥的空气了。她们坐到会场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经过的所在,很谦逊的有几位青年站起来,带了严肃的笑意。便是刚才那位高举着拳头,像个武夫的发言人,也放出满脸的笑容,站起来点了两点头。直待他两人落座了,那哈着腰站在讲台上的会长,才正了面孔道:“现在继续开会,还有哪位发言?”罗治平道:“密斯张密斯李刚到,不知道我们开会的经过,是不是可请会长追补报告两旬?”那会长先是点头哦了一声,后来一回头看到有我这个旁听人,便轻轻说了一声不必!在这两位女宾来过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会场上倒寂寞了两三分钟,大家全静静地坐着睁眼望了那会长。唐天柱这才向大家点了个头道:“若是各位没有什么意见可发表的话,我以为可以投票了。不过兄弟附带发表一点意思,似乎我们应当有一位女代表出席。”这话说出来以后,这两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觉到这一笑有毛病,把头低下去了。刚才那位发言的先生,又站起来了。他很简单的两句话,倒是可以听得明白,他说:“推选女代表的票子,应该用记名投票法,这样,可以看出尊重女权的是些什么人。”站在讲台上的唐会长对于这个主张似乎有点同感,也跟着微笑了一笑。我正想着,青年们的脑子是纯洁的,首先完全是正义感,到了知道什么是私欲了,他也会用点手腕。任何眼面前的人,恐怕也不会例外些,一般的半边脑子里是洋楼汽车,半边脑子里是好看的女人。这个念头没有完,忽然院子里一阵杂乱声,乌压压的拥进来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标准警察。他们自五四以来,有了特殊的训练,进门之后,两个捉住会场里一个。我虽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无是非可辩。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左手,一个警察夹住我的右手,两人将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在我前面,已经有十几位大学生在人肉夹板里夹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杭,也无须抵抗,就由着他们将我夹了走,经过街巷的时候,也有人站在路边看。北京人士,总是那么悠闲的,垂了冬衣的长袖,静静的看着。有些人还彼此说着风凉话,“又在闹学生”,这个闹字,连我事外人听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当时诸青年作什么感想。不多一会,我们就到了区分所里,先是把这些人统统关在一间拘留室里,后来便是区长传各人进去,分别谈话。传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惊讶的,这位区长竟是很客气,他在办公室里的公事案边,站起来和我点了两点头,还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对不起,我们弟兄误会了,我们已知道阁下不是开会的学生。”我看他黑胖的脸儿,嘴上蓄了两撇八字须。身穿灰哗叽皮袍,外套青呢马褂,头戴小瓜皮帽,顶着个小红帽结子。口里操着纯粹的京话,活表现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个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贵区长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释放。”他笑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就是这些学生,我们留他们过夜,一天明也让他们回去。请坐请坐,我还有几句话和阁下谈谈。”我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他也掉过公事桌子边的椅子,对照了我。刚刚坐下,却又回转头来向窗子外叫了一声“来呀”,随着进来了个勤务,区长皱了眉道:“客来了,倒茶。”随了这话,有听差进来,送着茶杯向前。我笑道:“区长倒是无须和兄弟客气。你有事,我在这里,免不了耽误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吗?”区长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们给张先生雇辆车。”我想,打铁趁热,就是这时候走吧。于是站了起来,做个要走的样子,区长站起来,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点儿要求,今天这件事,请张先生不必发表新闻。这些青年,放了书不念,整天开会,高谈国家大事,我们干涉他们,也是为他们父兄做主。”我笑着说了一声是。他又道:“国家大事,让他们这样的毛头小子来办,说什么打倒帝国主义,恐怕转过来,让帝国主义打倒。兄弟说句不知进退的话,他们这样闹得起劲,就由于新闻界太肯和他捧场。张先生,我敢说,你要是把他们捧着来主持国家大事,你们当新闻记者的,比现在还要受干涉得厉害。这话怎么说呢?他们遇事讲个只有他聪明,他们能做,别人全不成。上自大总统,下至站岗的巡警,都归他包办……”

我想,我何必老听他骂学生,便抢着笑道:“区长放心。新闻记者,也有新闻记者的道德。区长既是说不能发表,兄弟决不发表,更不能因为贵区兄弟误会了,将我带区,我就借此泄私愤。”区长见我把话说得透彻,又握着我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那好极了,有工夫可来赐教。”听这音,是许可我走了,我还等什么,于是告辞出了警署。在大街上走着,忽然身后有人低声道:“老张,你出来了?”街灯底下,我看到胡诗雄将大衣领子扶起围住了脸,站在人家屋檐下。因道:“匆忙之中,我没有理会到你,你怎么漏网出来的?”胡诗雄道:“你看北洋军阀的这些走狗,多么可恶。我们在学校里开会碍着他们什么事?偏是他鼻子尖嗅着我们藏身的所在,将来有一天……”我们一面踏着雪地走路,一面说话,我回头看看,并没有什么人,便笑道:“你的话就止于此,不必向下说了,让我猜一猜,你有一天怎么样?”胡诗雄笑道:“好!让你猜一猜。”我道:“有一天你在会场上,一定要宣布这北洋军阀小走狗的罪状?”他哼着表示了不对。我道:“有一天你若被捕了,你得向他们抗议?”他又哈哈笑了。我笑道:“有一天,你要自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胡诗雄道:“不能那么消极。有一天我踏上了政治的路线,第一步我就整顿全国的警察。”我道:“可是你们在会场里说过,你们的文化运动,并不是做官的敲门砖。”他笑道:“老张,寒街深夜,这里并无外人,我对你实说了吧。不但将来,现在就有我们的大批同志,向政界里拼命的钻。我虽不知道民国二十年三十年将来是个什么局面,可是我敢预言,五四运动时代的学生代表,那日子必定有大批的做上了特任官与简任官。今日之喊打倒腐败官僚者,那时……”墙角警察岗棚子里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们可漏了!”我被那笑声惊醒。睁眼看时,床头边悬着民国三十年的日历。第十五章第八十梦回到了南京

耳边下听到人声像潮涌一般,我睁眼看来,被拥挤在轮船的船舷上。栏杆开了两个缺口搭着跳板,人像一股巨浪,在这缺口里吐出。栏杆那边趸船上,人是像这边一般的拥挤不过,他们手上,各个拿了一面小旗子,迎风招展。若在这人浪里,发现他们一个旧相识,旗子齐齐的举了起来,呵哈一声的欢迎着,我便是这样被欢迎的一个。糊里糊涂在人浪里穿过趸船,上了码头。呵!南京下关江边码头呀!久远了的首都!虽然沿江一带的楼房,都变成了低矮的草棚,巍峨的狮子山,绵延如带的挹江门城墙,都是依然如故的景象,一看就是南京。我所踏着的地面,是旧海军码头。迎面一座彩布青松大牌坊,上面红字,大书特书:“欢迎抗战入川同胞凯旋!”那牌楼下拥挤着不能上趸船的人,像两道人墙,夹立在路边,都伸长了颈子,睁着眼睛,看看这登岸的一群里是否有他们的熟人?如果是发现了一个,就拥出来拉着手。尤其是操着南京口音的人,他们迎着他们所要见的人,老远的在人头上,伸出手来乱招,口里喊着人名字。我看到一位南京老太太,由人丛里撞跌出来,一手拉住一个青年,脸上在笑,眼里流着泪,口里喊着乖乖儿子。总之,这江边码头上成千成万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情绪紧张的面孔。唯其是这样,我也有点如醉如痴了。路边上有欢迎他们的大汽车,形状如当年的公共汽车差不多,但略矮小些。据说,这是敌人退出南京时候留下来的礼品。

自然,用这车子欢迎我们入城,是含有一种意义的。车子里自然是同船来的人,有两位穿着西服的市民代表,脸上充满了笑容,连连向回来的人道着辛苦。但他们也不承认是留在南京的,他说,本来是住在上海。后来因为国际发生新变化,在上海租界上,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就退入了内地。自从得着光复首都的消息以后,他们就赶回南京来。总之,他们那意思,以为虽不曾深入后方,但是他们并不曾与敌伪合作。而辗转前方与敌周旋的那番艰苦情形,也许比远入后方的人还要伟大些。好在我们一路行来,大家都存下了这么一个志念,决不讪笑在沦陷区城里的人。我因之没有把他的话听下去,且向窗子外看着,车子还是经过下关入城的咽喉挹江门。城门虽是洞开着,城门洞外,还遗留下不少的沙包。那条中山北路,还是人家稀少。有的是旧房子剩下一堆残砖败瓦,或整个不见,有的又是新建筑的小屋子。倒是两边的路树都长得高大了,尤其是杨柳和洋槐,都铺张了一大块树荫,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这时车上人又讨论着同船时常讨论的住房问题,而大家十有八九是暂借住亲友家里,再作打算。本来南京的房子,经过一次长时的浩劫,已经拆卸破坏得不像样子,很少可住的。敌人溃退时,又放了一把猛火,越发是房子减少了。说话时,车子过了华侨路,达到市中心区,本已接近繁华场合了。可是由三牌楼直到这里,越向南是新烧的房子越多。这里一些高大的楼房,是敌人盘踞过的,全是四周秃立着砖墙,中间是空的。低矮些的房屋,那简直便是一堆瓦砾,里面插上几根焦糊的木料。若不是中间那个广场,绕着圆马路,我已看不出所到的地方是新街口,因为这里是敌人烧毁着最厉害的一段,满眼全是瓦砾和断墙残壁。便是马路边上的树,也被烧焦了一半。车子过了这里,在一个有松枝牌坊的所在停了。少不得这里又拥挤了许多人欢迎,各找着各的亲友,分别去投宿。我被一个朋友,介绍到他亲戚家里住着。他的家住在汉中门内一条冷静的巷子里,是个令人极不注意的所在。往日敌人入南京,没有抢劫到这里去,现在敌人溃退,是由东南方逃去,也不及烧这城西角的民房,所以我所投的这位主人家,竟是浩劫中的幸运之儿。自然,被介绍到这里来寄住的,不止我一个,主人家的屋子,几乎是每一间里都住下了来宾了。我让主人让在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隔壁正是新回来的两位抗战志士。在我进屋不曾落座之时,便听到一个人在那里形容敌机轰炸后方的残暴行为。他说到他有多次的遇险,但始终是英勇对付着的。

他曾这样说:“敌机轰炸得久了,我们的防空设备也格外进步。我们屋子后面,就是石壁,在那里新打了厚可十丈,深可十五丈的洞子。放了紧急警报,我依然在屋子里料理过琐事几分钟,然后从从容容进洞。有一次,我洞子顶上中了头彩,.而且是很大的炸弹,但我们除听到一声大响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后来有几次猛风扑人,洞口上的烟雾,涌进了洞子,我们料想着洞外不远中了弹。我也不问敌机去远了没有,就跳出洞外,四处张望着。见斜对面有个水桶粗细的炸弹,正在冒烟,想必是燃烧弹,我提起路边上预备着的两个沙袋,就扔了过去。因为我相距得很近,沙袋打得很中,正把沙袋撒在那炸弹冒烟的所在。这么一来,我就引起兴趣来了,继续拿了沙袋,向上面扑了去。我差不多把炸弹火焰都扑完了,防空救护队才赶到。你们没有到过大后方的人,不要以为大后方就没有危险。”另一个人道:“空袭那究竟不是天天的事,我们在前方的人,是整天听着炮响。但炮响尽管炮响,我们照样做自己应做的事,哪个去理它?有一天,我在家里向你们后方写信,突然一个炮弹穿过了屋顶,接着就是十几炮。我总以为像平常敌人天天放礼炮一样,并不介意,继续的向下写信。等到把信写完,机关枪也响了起来,这才打听出,敌人有一支流窜部队,已经窜到我们村镇附近。但我们一点也不惊慌,立刻联合了保甲长,先撤退老弱妇孺,再……”先前那个人不愿向下听了,拦着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们那里,听到炮响,总还离着火线几十里路呢。在现在立体战争的时候,根本没有前后方之分。我们在后方,真是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每月都有出钱的机会,有一次劳军献金,我把买米的钱都献出去了。”那一个还说呢,我们就听到你们在后方做生意发大财,一弄几十万。发财的人,献几个钱给国家,那还不是应当的,不抗战,你们这些财何处发起来?我听到隔壁人士,这一顿辩论,这算回南京来第一个接受到的新影响。我正听着出神,忽然有个在林谷寺种菜园的老乡,高高兴兴跑进房来。拱了粗糙的拳头笑道:“恭喜恭喜,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这人叫李老实,在尖团的皱纹上,丛生了一把苍白脸胡子,寿星眉长出脸来一寸多,就现着这人有些名实相符。我笑道:“也不一样了吧,在四川几年,头发白了一半了,前后害过两场重病,打过十几场摆子,咳嗽毛病,于今未好。”李老实笑道:“自然是辛苦几年了。不过这么样回来,可以享福几年了。”我道:“享福?这福从何享起?”

李老实挨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低声笑道:“张先生,你何必瞒我?我听说到四川去的人,当一名打扫夫,一个月都拿整百块薪水,像你先生,一个月还不拿几万吗?难道你回来,没有把在重庆挣的钞带回来?我并不向你借钱。”我笑道:“你说打扫夫每月拿整百块钱薪水,那是真的。可是,像我们这种人,比打扫夫差不多。我告诉你,打扫夫拿了那些钱,还是你曾经见过的打扫夫,并没有穿起西装,至于我呢!但我生平是个不肯哭穷的人,我穿什么衣服到四川去的,我还是穿什么回来,并未曾做新的。”李老实笑道,“我今天特意来欢迎你,有点好心奉上。新住宅区北平路那地方我有四五亩田,好几个人打听,我都没有松口。当年张先生在南京,我们相处得很好,这一点人情,我一定奉送给你。你先一齐买了去,自己用不了许多,你分几方给亲戚朋友,人家还不是抢着跑吗?于今有钱,太平无事可以拿出来了。”我想,这位李老实认不了一百个扁担大的字,拾了一根鸡毛当令箭,不知他听了什么大人先生的咳嗽喷嚏,便以为我是个了不得的衣锦还乡人物,若要和他申辩我在四川还是个穷措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顺了他的口气说下去,倒还算接受了他的人情,便含糊地答应着道:“我今天还是初到南京,一切要办的事都没有办,简直地说,今日的一餐晚饭和洗个澡的目前急需,我都没有着落,我怎么会有时间谈上买地皮的话?”李老实听我这话,并不以为我顶撞了他,还是笑嘻嘻的。同时,在身上摸出一包纸烟来,先敬我一支。我看着首先便是一惊,因为他拿来的,正是久违了的大前门牌子。在大后方,吸大前门纸烟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但不是李老实这种人随便可以在身上掏出来的。我还根据了我的乡下人习惯性,笑道:“你吸这样好的烟?”他笑道:“这样什么好烟,很普通的牌子。”我道:“南京市上,这样的很多吗?”李老实不懂我的语意何在,问道:“纸烟店里都有,像从前一样,张先生为什么问这样的话?”我想了一想,是了,在我由四川来的人看法,与他在南京人的看法,有很多不同,这句问话,他又是一个不可了解,便笑道:“我以为现在交通刚刚恢复,怕洋货还不容易由上海运进来。”李老实笑道:“张先生要买什么洋货,我去替你买。我有一位亲戚,正要开一爿洋货店,货还没有到齐,已经先在做生意了,大概要用的洋货总有。”

我笑道:“洋货凯旋,比我们抗战义民来得快。”李老实又不懂我的意思,他想了一想,答复我一句话道:“洋货他自己并不会走路。这么……”我拍了桌沿笑道:“妙妙,人家说你老实,这可不是老实人说得出来的。”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也说我对了,你怎么说是洋货来得快呢?”我道:“你这话又说远了。我初到南京,什么都想去看看。我们出去走走,有话走着商量。听说奇芳阁还在开着,到那里去吃碗茶去,好吗?”李老实连说好好,我同主人翁暂告了辞,和李老实由小巷子里穿出中正路。看时,两边房屋,零落的被摧毁了。不曾颓倒的白粉墙上,左一片黑墨,右一片黑墨,淡墨的地方,还露出敌伪留下的标语。可是,就在这里,便有笔在墙上写的新标语,如杀尽倭奴,欢迎义民还都等等。最大的几个字,还是本街某号某户某某人敬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因问李老实道:“汪精卫在南京的时候,你也认识几个小汉奸吗?”李老实红着脸,身子向后退着,啊哟了一声。我笑道:“那没关系呀。你还是种你的菜,你又没做汉奸。譬如你要买菜给人,这熟主顾里面,就不能没有在汪贱手下做事的。说你认得他,也没有在你身上涂了黑漆。我正想问问你们,日本人要逃跑的时候,他们什么感想?”李老实道:“做大官的人,急得不得了,日本人又不许他们跑。总是说南京不要紧。就是要紧,也可以带了他们上东洋去。他们也知道这事靠不住,都托了家人,在乡下找房子,而且是越穷越僻静的地方越好。我们在城边上种菜的人,很有些人受过他们重托,所以我知道。我想,这种人碎尸万段,确是应该,哪个替他们想法子,让他们逃命。后来日本人走了,他们也就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我道:“那么,当小汉奸的人呢?”李老实道:“越干小事的,心里越安稳。我们料着作恶不大,大家总可以原谅的。

就是受点小折磨,眼见中央回到了南京,那也是一件痛快事。譬如这几个月里,南京也常放警报。在南京城里的人,除了那些怕死的大汉奸,没有一个人不快活。呜呜警报一响,千千万人,全由心里喊出来,我们的飞机来了。不但没有人躲,在街上看不到,有人还偷偷地爬到屋顶上去看。警报越放得多,大家心里越高兴。日本鬼子气得要命,想不放警报。但是不放警报他们在城内的侨民,又要埋怨。譬如太平路一带做生意的鬼子,他们就最害怕,有了警报,附近有防空壕也不躲,跑到城南老百姓的地方来,他料着中国飞机不炸中国人。”我笑道:“这倒是真话。在南京的日本人不放警报害怕。放了警报,.又是告诉沦陷在城里的中国人,你们的飞机来了。”说到这里,我们很高兴,不知不觉穿过了健康路。这里还是以前一样,夹着中间一条水泥面的马路。不过十家铺子,倒有八家改了东洋建筑。那墙上贴的广告牌,大学眼药、仁丹、中将汤等等,还是花红栗绿的,未曾摘下。健康路转角,向贡院街去的横街口上,有两个五彩灯架招牌,树立在电线杆子上,一个上面大字写着“东亚舞厅”。另一个格外大,有一丈长,两尺宽,上面五个大字旁边还注着日文,是“松竹轩妓院”。我不觉呀了一声。心想,这简直是对神圣首都一种侮辱,李老实虽不大识字,他看到了我对那牌子惊奇了一下,自然,知道我意所在,便笑道:“张先生看到这姑娘堂子的招牌,奇怪起来啊,这见得日本鬼子是个畜类,汉奸也不要脸。因为在南京的日本鬼子,他明说非找婊子不可,没有婊子,他们就乱来,汉奸就在夫子庙一带,办了许多堂子,还怕日本鬼子找不到,在大街口树起大招牌来,让他们好认识。堂子已没有了,倒不知道这牌子怎么还在?”说着话我们到了旧市政府。外面那道围墙,还依然如故,可是大门外那个木楼,就成了一堆焦土,由此向里面看去,大大小小几堆瓦砾,杂在花木里面。这地方是敌人驻过兵的,他如何肯留下痕迹?相反的,离这里不到五十步的一个清唱社,门口依旧树着彩牌楼,墙上红纸金字的歌女芳名招牌,并不曾有一张破的,似乎在敌伪退走的前夜,还有大批的人渣在这里寻找麻烦。好在就在这清唱社门口,拦街已横挂着一幅白布标语,上面大书特书,“庆祝最后胜利共同建设新国家”。这就把这条街上各店铺私人贴的标语,映带得更有意思。第一是什么阁清唱社,正有几个工人在扎新牌坊大门旁边,一块木牌,糊了白纸,用红绿彩笔写了布告。我觉得这异样的刺激视神经,便站着脚看下去。只见上面大意写着,“陈某某女士,俞某某女士,随国府入川,站在艺人岗位上,宣传抗战,始终不懈,实堪钦佩。现已随同凯旋人士,同回首都。

本社情谊商恳,已蒙允许,不日在本社登台献艺。久违女士技艺者,当无不深为欣慰也。”李老实站在我后面,十字九不认得,也看了一番,因笑问道:“是四川回来的歌女,又到夫子庙来唱戏?”我笑道:“那比学生出洋回来还要体面些吧?”李老实且不答我的话,将手指着一个理发馆玻璃窗上,新用纸糊的广告,笑问道:“这上面好几个地面,到底是哪里搬到哪里的?”我看时,上面写着,“重庆南京理发馆,由重庆迁移南京营业,即日开幕。”我笑道:“那不比对门一家的布告还清楚一点吗?”原来对门是一家南京菜馆,正在修饰着门面,也是将白布用红绿彩笔写了布告,悬在门壁边,第一行便是“重庆首都南京昧川菜馆”。李老实望着,不由得伸手搔了一搔头发。我笑道:“你不懂吗?这也就和你欢迎我回来一样。我们是抗战入川过的,这句话最响亮。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地皮要兜着向凯旋回都的人去卖,那是对的,不过像我这种人应当除外。就是这一位角色,也许都可以买得起你的货。”我说时,正走着经过一家落子馆。那门口也挂起了布的横披,上面大书,“建国杂耍场,不日开幕”,门边另有两块广告牌子上面写着,“相声大王刘哈哈,率同全体杂耍艺员,于抗战初期,由京迁汉,由汉迁渝,继续宣传抗战救国,争取最后胜利。在渝献艺时,誉满西南。现随凯旋人士回都,新编建国技艺多种,与全体男女艺员,在本社继续献艺。此为我杂耍艺员抗战史上最大光荣人物,想各界人士当以先睹风采为快也。”李老实道:“刘哈哈,我晓得他,他也回京了。”我笑道:“他不但回来了,他还是光荣地回来了。你应该拜访拜访这路人。”李老实道:“他要买地皮吗?”我笑道:“并不是他要买地皮,不过我譬方说,像他这种人都可以买得起地皮呢。”说着话,奇芳阁已经在望,虽然这是下午,并非吃茶的时候,可是来吃茶的人,却还不少。门口台阶上,依然也摊了许多报。有两个老报贩子,蹲在地上。我先笑着向他点头道:“你们还在这里卖报?”一个老头子道:“受了两年的气,没法子,现在好了。”我随手拿起来两份报纸,都是隔日上海出版的。我道:“怎么卖上海的陈报呢?”老头子道:“南京现在还只有两家报出版,他们印得又不多,不到十点钟,就卖完了。就是上海报,早两天也搁不住。南京人好久不看到骂日本鬼子的报了,不看消息,只看两句骂日本的话也十分快活,你先生不买份看看,我保证你满意。”李老实笑道:“人家在重庆报馆才来的,一直到现在,人家没有停止过骂日本鬼子,像我们吗?现在算是开荤了。”那报贩子听说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却由台阶上站立起来向我望着,因笑道:“你们重庆来的报还只有一家出版,实在不够销,你先生这多年辛苦了。”我觉得老百姓把我们在重庆的人实在着得过高了,也只好微笑了一笑,算答复了他。走进茶馆子去,已不是从前的奇芳阁,第一是墙上壁上,有许多新的图案。其实这图案,也没有什么新奇,就是几块黑墨。原来这黑下面墨下面,便是敌伪给老板留下的麻烦,不是纸印的标语,便是搪瓷的标语,时间来得匆促,老板来不及张张剥下,只好把些黑墨涂了。同时,又在那涂黑墨的所在,另贴了加大的标语。除了拥护字样之外,便是杀尽倭奴方罢手。上得楼梯去,迎面一张标语,还是五彩夺目的,是极新鲜的一张画。一面青白国旗下面,一个戴青天白日帽章的武装兵士,脚踏了一个戴红太阳帽章的倭兵。本来上面有印刷的标语是杀尽倭奴,那旁边倒有不少铅笔写的字,每行都写的是“你也有今日”。自然是茶客写的,这倒让我想着在南京的百姓,虽沦陷在魔窟里,其实并未丝毫减少抗战的观念。我正在打量着,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下,好来观察一切。

可是有一位说南京话的老人,拱手迎着李老实道:“到处找你,不想在这遇着。”李老实半昂着头,表示得意的样子,笑指了我道:“这是重庆来的张先生,我们是亲戚。”那老头儿哟呵了一声,向我拱拱手道:“是凯旋回来的,欢迎欢迎!我们一块儿坐着吃茶,好吗?我就是一个人。”他说时,支了两只手将我们让着。我也正想找个老人谈谈南京情形,便如约同在临窗一张桌子上坐下。茶房送上茶壶茶碗来,那老头替我斟着茶,第一句话便是到过三牌楼没有?我道:“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过两天或者去看看。”老头子道:“那里是鬼子驻兵的地方。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时候,装得神出鬼没,每条街口和巷子口上,都钉了木牌子,上写禁止通行。他们走后,我们去一看,以先鬼子说什么那里有钢骨水泥的炮台了,有地道通到紫金山了,有天字第一号的高射炮了,那全是些鬼话,一点影子也没有,现在那里又变成很平常的地方了。不过平常虽然平常,究竟还是交通要道。我路上有一片地在那里,阁下……”我听他兜了一个大圈子说话,见面也是谈地皮生意,因笑道:“实不相瞒,我们这吃笔墨饭的人,战前是怎么样,战后还是怎么样。假如我要买地皮的话,第一桩买卖,就该摊着这位李老板做了。”那老头子笑道:“吃饭穿衣住房子,人生三件大事,这总是要办的。这几天,少说点,就是这奇芳阁楼上,哪一天没有几十桩谈房子地皮买卖的。这并不要紧,要置房地,还是立刻动手的好,等到人都回了南京了,那就另外是一桩行情。南京这大地方,自然不愁买不到地皮,可是要买地点适中的,就不容易了。”李老实将茶碗向桌子中心一推,伸着头低声道:“谈到房子,你路上有现成的吗?”这老头子被这一问加增了三分神气。手摸胡须,身子向后仰了去,因翻了眼皮,做个沉吟的样子,然后点头道:“房子是有一幢,地点也不错,不过价钱可就大了。本来,现在砖瓦木料,没有一件不成问题,瓦木工匠,也要谈交情,才和老板做工,盖房子,实在不是易事,房子为什么不贵起来呢?”我道:“这也是实话,不过,我要告诉南京置产人一句话,许多人鉴于战前花几万万元在南京盖些房子,至少是牺牲了万架以上的飞机,或者两三条两万吨以上的主力舰,此外如柏油路,宫殿的钢骨水泥衙门,那种费用,移来做国防经费,是多么好。现在抗战结束了,建国方才开始,重工业的建设,正需要大量的钱,有钱也犯不上去造个花花世界的南京。一般人看法,战前以修马路盖洋楼繁荣南京市的计划,是不大妥当的,这次恐怕不许像以前那样做了。”那老头子静静地听着我的话,然后把胡子一抹道:“这话也不尽然吧?南京是个首都,人口一定很多,无论怎样省俭,房子总是要住的。”

我道:“房子自然是要住的,不过人民遭了这一次炮火的洗礼,多少晓得一点什么叫平等自由。从前几十个人住一幢房子,和一人住几十间房子,那种对比的事,以后决不会有,也决不许有。”老头子道:“决不许有?哪个来不许呢?”我看这位老人家穿着晃荡的长衣,卷起长袖子,还不失却那十八世纪的典型。嘴上的黑胡须,八字儿分梳着,摸了胡子的手指,还带了几分长的手指甲。我想,这和他谈平等自由,透着有点格格不入。但我生平是个直肠子人又不忍有话不说,因想了一想笑道:“我们现在是强国之民了。国家是中华民国,主义是三民主义,一切都有一个民字,难道这做民的人,还不应当明白自己是主人翁?老百姓大家说不许,那就不许。”这老头子听了我的话,似乎掉入浆糊缸里,越搅越糊涂,将桌上的纸烟拿起来,衔在嘴角里,擦了根火柴偏头吸着。眼睛微微闭了,似乎想着出神。李老实道:“这些国家大事,我们谈他做什么?除了出买的,老先生路上,还有出租的房子没有?”这句话却提起了老头子的精神,他笑道:“俗言道得好,钱可神通。真是肯多花几个小费的话,房子也未尝找不到。”我道:“果然有房子,当然找房子的人,可以出点佣金,但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老头子将手连摸胡子两下,微笑了一笑,这期间总有两三分钟的工夫,也没有宣布房子在哪里。但是他也不肯决不答复,却笑着向隔席茶桌上一指道:“那位刘老板他有办法。”我回头看时,那桌上独坐着一个人,面前放了一把宜兴紫泥茶壶。夫子庙并不改掉老规矩,凡是老顾客,有一把固定的茶壶。由这茶壶看去,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老顾客了,他圆圆的脸,秃着一颗大脑袋,一笑,腮肉下面现出两条斜纹来。身上穿件四口袋的灰绸短夹袄,在小口袋里拖出一条金表链子。李老实似乎也认得他,便站起来向他点了两点头,他也站起来点了点头。李老实便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向他笑问道:“刘老板路上有房子吗?”他把头昂起来,先笑了一笑,然后摇了两摇道:“房子谈何容易?难哕!”李老实道:“若是有的话……”他倒不答应有没有,翻了眼向李老实道:“你也要租房子,打算做二房东?”李老实遥遥的向我指着道:“那位重庆回来的张先生要找房子。”刘老板操着满口南京腔道:“真是个大萝卜,替他们发什么愁。人没有来,电报早就来了呢。有些人由上海跑回南京来,早已代那在四川的亲戚朋友,把房子安顿得一妥二贴。这几天,新住宅区,昼夜有瓦木工匠在修理房子,那房子修理好了,是让我们住吗?”我听那大声言语,倒有些受宠若惊,只好向李老实招两招手,仍旧回座,这话似乎不便再说下去了。李老实随着我的招手走了过来,低声向我笑道:“你不要看他口气说得那样强硬。

他实在有房子,他不这样做作,不显得他那房子值钱。”我皱了眉道:“自从有了回南京的行动以后,房子房子,时时刻刻谈着房子,我有点腻了。我们另外谈一件事好不好?”李老实听到顶头给他个大钉子碰了,他实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那么,我们移一个地方去坐坐吧。这里过了吃点心的时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们到豆腐涝店里去吃两块葱油饼,来碗酒糟汤圆,好吗?”我笑道:“正是许久没有尝到夫子庙风味,应该拜访拜访。”其实论到豆腐涝,也不见得是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不过在重庆的时候,想到在夫子庙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点钟以后了,豆腐涝店里灯光雪亮,射到马路上来。葱油香味,在夜空里盘旋着。正当肚子饿得咕噜作响,引着两三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带了一点听戏看电影的余兴,走了进去。这一种情调,由南京去重庆的朋友,回想到了,却也悠然神往。那个老头子倒富于趣味,将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个时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车,马达呼呼作响,要开不开,游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饼店里还大开着门,电灯大亮,你去买些点心要带回家去,好送给太太吃。柜台旁边,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里买鸭肫肝吃。虽是不和你说话,你站着相隔不远,闻到那一阵胭脂花粉香,你忘记了回家,回头看时,那一辆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而且那部汽车,还是最后一班。回家路正远得很,你就觉得有点儿尴尬了。在重庆的时候,你们回想到过这种滋味没有?”我哈哈大笑道:“这样看起来,你老先生倒是有经验的人了。不过这一类的经验,还是在城北住公馆的人丰富些。”李老实对于这些话,不感到什么兴趣,便站了起来代会过了茶账,匆匆地就向楼下走去。我自无须留恋,跟着他也向前去。那个隔席的胖子,看到我们不买他的账,直追到楼梯口上,把李老实找了回去,对着他的耳朵边,叽咕了几句,李老实笑了一阵,然后引我走出奇芳阁来,笑道:“他最后向我问一句话,问这位张先生是代表哪个机关的。假如是重庆搬回来的机关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我道:“这是不是以为机关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李老实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为把房子租给机关,也就为国家尽了忠。”我笑道:“他们也知道为国尽忠。”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你不要说这话。我们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没有法子,并非是不爱国。你不要以为这些东西的主人翁才是爱国的。”

说时,他伸手一指面前停摆着的汽车。我们去吃豆腐涝,本当向西拐。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却是向东拐。他所指的这汽车,却是六华春、太平洋两个大酒馆子门口。这两家馆子,不但依然是从前那个铺面,而且油漆一新,汽车在大门外两旁分列着。有的汽车夫,新从车子上走下来,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衔了一支香烟,大开着步子穿过马路去。我对这两家馆子看了,颇有点出神,心里就转着念头,这也许是个兴趣问题。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这里顾客盈门,我们离开南京,在重庆听到传说,夫子庙这几家馆子,不但不受什么影响,也许比以前的生意还要好些。于今我们回到南京来了,这两家馆子,又是这样热闹。顾客虽换来换去,热闹总是一样,这不可以研究一下吗?这两家馆子如此,其余馆子的情形,也不会例外。假如我是六华春的茶房,我又始终不曾走开,那么,在十年来,我在这不同的顾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什么社会。我心里只管这样想着,当然也就向那里看去。忽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隔了马路看时,是我们一位老同行,不过现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爷。因为朋友背后都称他局长,我也就叫他薛局长。走过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从南京警报器一响,你就到欧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听到你在罗马第二天,墨翁就承认了伪满,于是你就离开了这靴形国,这多年你在哪里当华侨?不是欧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轰炸,也不亚于在南京的时候。”薛局长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国的,因为要替国家宣传,我到美国去了。”我笑道:“那么,你要回来办一家大报了。贵社价值百万元的轮转机,现在还安然无恙吧?”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问,那是为抗战而牺牲了。”我道:“那实在可惜。像我这措大,办了一张小报,两三架平版机只值几千块钱,也舍不得把它丢了。终于是用木船搬到汉口,再由汉口搬到了重庆,难道你的政治力量……”薛局长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华春里面拉了去。笑道:“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我们总算回

了南京,什么东西全可以再来。今天这里有个熟人请客,我们喝两盅去。”我道:“我还有个穷朋友在马路那边等着我呢。”说着,我回头一看,李老实已经不见了。高声叫了两句李老板,也不见人答应。这可无法,只随了薛局长走进酒馆去。

我倒不觉来的怎样荒唐,走进一座大厅,里面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几位新闻记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头看见我,迎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来了。”我笑着还没有答复他的话时,他又笑道:“我说了,我们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张兄,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你不可不认识。”说着,他向对着本席上的一位女宾,招了两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显然是一位歌女。在我们这样哀乐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战期间经过一度长期的洗练,纵然对夫子庙这地方还有所留恋,却是另一种看法。不料一番阔别,这番刚踏进这秦淮河畔,还是这老套,我经过扬子江两岸,火药和血腥气还未消呢,我有点惭愧了。我正考量着这个问题,那位被介绍的歌女,已是离开席,向我面前走过来。侯先生介绍着,遥远伸着手,在空中摇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样子,笑了向我道:“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来的。当汉奸在南京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许多人要她来,她决不将就。不是为了交通困难,她早到重庆去了。你不要以为大后方不需要唱戏的小姐们,而她这一点志气,是大可钦佩的。”那柳小姐到了我面前,本要待我说些什么,不想侯先生说了这么一大套的夸奖话,教她跟着向下说不好,静候着人家捧场也不好,微微的低了头,把脸皮红着。我笑道:“要为国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庆去,在上海住着,一样可以有所为。柳小姐哪里献艺?”说着话,我被侯先生拉着在席上坐下,他说他是代表主人翁的。那柳小姐只和我隔了一个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庆来的一批小姐们对门唱,当然是比不上,还请重庆来的先生们帮忙。”我道:“重庆也不出产皮簧戏呀。”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黄酒送到我面前,然后拍了我的肩膀道:“重庆来的人,是抗战过的,那就大为不同呀。以往谈什么京派海派,于今不同了,新添了个渝派,等于出洋镀过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吗?老朋友,你就是镀金者之一,可喜可贺,为你浮一大白。”

我笑道:“那我就不敢当。我在重庆那样久,一点没有贡献。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参与各种集会,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写着名字,连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闻记者。这时候你要我受这一大杯酒,我岂不是受之有愧?”在座对面有一位嘴上蓄着小胡子,穿西装的同行纪先生,伸出手来摇了两摇,然后正着脸色道:“暂不要开玩笑,我有一句正经话要提一声。我们上海一班同业,自从八一三以后,就想到内地去,始终没有走成。现在他们一个战地视察团,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视察到黄河流域的上游,然后由那里折回襄河两岸,由公路到广西视察昆仑关,还要到云南边境去看看。这实在是个壮举,我决定去。”有位花白长胡子的人,靠他坐着的,手摸了胡须微笑道:“就是我,未尝不想试试这一壮举,好在走到旧战壕里去坐着吸纸烟,哼两句西皮二簧,也全没关系。反正头顶上没有飞机,对面也没有炮弹。”那位纪先生,噘了小胡子,不觉得把脸涨红了,向大家道:“战后视察战场,这也是常有的事。”侯先生回过脸来,向柳小姐笑道:“现在到重庆去的直航飞机,倒不怎样挤。这样说,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愿。”柳小姐倒没有怎样考虑,随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庆,所以大家向那里赶,现在大家都回了南京,还老远跑去做什么?”侯先生笑道:“你说的大家,连我也包括在内吗?”柳小姐抿嘴微笑着。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圆圆的脸儿,长睫毛里,一对大眼珠,脸上便带了三分豪爽的样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为这句话占便宜,其实当歌女的人,总是靠爱上夫子庙的人捧场。纵然他不过是到歌场上去,花一块钱,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们所须倚靠的。因为我们要人花钱,也要人捧捧场面。老实说,我们是生意经,要说不分男女老小应当爱国,这话我们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挣钱还是挣钱,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说我们到昆明重庆桂林去,为了是爱国,倒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卖药赶集。那还漂亮些。我不大认得字,但也就常常听到人说过,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这块材料,于今陡然会好起来了吗?好起来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来陪各位吃酒。”

她一大串的说着,不觉把脸涨红了。在桌上的人,好几个鼓了掌,我也笑道:“并剪哀梨,痛快之至。”不过这位小姐的话,好像是有感而发,她笑道:“小姐这称呼不敢当,我叫陶飞红,外号张飞。当歌女的,无非是过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称再提高些,无非是赶热闹卖脸子的人,狂些什么?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对我们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们应当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以为中国成了强国,我们当歌女的也出过力。其实口头上表功一番,好让一块钱一碗的茶卖到两块。那希望也可怜得很,谈不上前途。”我听她说到“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这八个字,就觉得这个歌女的书,还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不过像她这样口没遮拦,在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听不入耳,应当照应照应她,免她吃亏,便故意把这话锋扯开来。因笑道:“当年我们在夫子庙听歌的时候,是两三角一碗的茶,于今涨到一块钱了吗?”侯先生笑道:“你怎么提从前的话。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庙茶馆里的茶,还只卖三个制钱一碗呢。”我道:“那么奇芳阁的茶,现在卖多少钱一碗了?”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单问茶价?一切是这么一个标准。不过人还是这样一个人,不见得长了多少价值。”他说到这里,倒有心要沾女人一点便宜,回转头来向陶飞红道:“你说我这话对吗?”她笑着点点头道:“战事一结束,人的肉长肥了,骨就变轻了,分量还是差不多,怎么涨得价钱起来?女人还是要当歌女给人玩,士大夫阶级,也……”她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们还是唱两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吧,弄什么之乎者也。”我听了她这话,冷眼看看她的态度,觉得她坐在这酒绿灯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种啼笑皆非的神气。虽然这里三桌席上,有许多歌女陪酒,不减当年秦淮盛事,究竟时代不同了,她那种皮里阳秋的话,绝对没有人介意。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颇觉她的话,有点令人受不了,便借故告辞。走出酒馆只见满街灯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着,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备包车上如飞的被拉着过来过去。这仿佛我回到了战前的夫子庙,我伸手在身上摸摸,并没有那里有一道创痕,也许我过去几年,做的是一场噩梦,并没有这回事。不过我抬头看时,有两三处红蓝的霓虹灯市招照耀着,又证明了的确有那回事。

因为面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灯市招,有四个大字,是“民主茶厅”。第二块市招,稍微远些,是“建国理发堂”。第三块市招,立得更遥远,是活动的灯光,夜空里,陆续的闪出字来,第一个字是“廉”,第二个字是“洁”,第三四个字是“花柳”,第五六个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国,廉洁,这些名词,分明是战前不常用的,于今茶厅理发馆都知道用来做霓虹灯招牌,不是经过炮火的洗礼,人民思想进步,曷克臻此?正在出神呢?忽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张先生。我回头看时,正是那歌女飞红,便笑道:“陶小姐,出来了?刚才那番快论,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庙,却没有遇见过你这种人。我冒昧一点,我想哪天约陶小姐谈谈。可以吗?”飞红笑道:“这是你特别客气。你高兴见我,在夫子庙任何馆子里填张条子,我不就来了吗?”我笑道:“不是这意思,我愿站在作朋友的立场上,和你谈几句话。”她站着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好的。何必另约日期,马上就可以。”我道:“但怕陶小姐应酬忙。”她道:“你愿和我交朋友,我就耽误几处条子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到咖啡馆去坐坐。”说着,她就转身走进身后一爿咖啡馆,只见满街灯火。是我请她谈话的,我虽觉得早不当旧调重弹了。可是未便违约,只好随了她走进门去。那咖啡座上,灯火通明,人热烘烘的,我越发难为情,立刻和她走进了一个单间坐着。我一看这里,却也非比当年的咖啡座,门帘子将白布变为绿呢的了,窗户上掩上了绿绸窗帷。虽然中间还有一张小桌,这似乎是专为吃点心用的,而非为喝咖啡用的。旁边除了两张坐的沙发而外,另有一张长可四尺的睡沙发。绿绒的椅面,放着锦缎的软垫。沙发面前放了矮几,正是让喝咖啡的人将杯碟放在上面,可以卧谈。墙壁上半截,即是粉红的屋正中垂下来的电灯,是紫色的罩子,映着满屋都是醉人的颜色。桌上玻璃花瓶,插着一束鲜花,红的白的,配了绿油油的叶子,香气扑人。我站了还不曾坐下呢,飞红笑着向我道:“这样的房子,一个男子和女人坐在这里谈心,你想还有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谈出来吗?”我笑道:“既然如此,陶小姐何以约我这个一面之交的人到这里来谈话?”飞红笑道:“唯其是一面之交,我才约你来谈,若是熟人……”她虽然直爽,说到这里,也透着有点难为情,拖长着字音,没有把话说下去。恰好是茶房跟进来,问要些什么。飞红告诉他要两杯咖啡,然后让着我对面坐了。她笑道:“我竟是代张先生做主了。”我想着,在大后方的人,也许感到咖啡缺乏。我道:“那倒不,只要有钱,在大后方,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这一点,德国比不上,便是英国对我们也有愧色。”

飞红笑道:“好,我现在可以向张先生领教许多大后方情形了。”我笑道:“不然!我正要向陶小姐请教。”她笑道:“请教我?我一个当歌女的……”我摇摇手笑道:“不要谈这一套。我之请教你,那是有原因的。我想,在秦淮河的人,难得跳出这没有灵魂的圈子,把冷眼去看人。由我很客观地看陶小姐,颇是合这个标准。所以我想问你最近一些所知的事情。”她笑道:“你说是个有灵魂的人,我倒是承认的,张先生打听这类事情要登新闻?”我道:“不!这也不是登新闻的材料,我有点疑心,要搜罗战时一些故事,由可歌可泣到醉生梦死一类的材料都要。将来写出杂记来,至迟哪怕到我身后发表,也可以给天壤留点公道,给后人留点教训。现在这工作依然在进行,所以我想在富有兴亡诗意的秦淮河下,找点材料来。”飞红算是领悟了我的意思,微笑着点了两点头。正好茶房送了咖啡在茶几上,她扶起茶匙在手,搅着咖啡,簇起了睫毛,看看咖啡上浮起来的汽烟出神。我且不打搅她,等她去想出要对我说的话。在这静默的时候,我感到一点不安,红灯光醉人的颜色,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迫使得我催促她一句,笑道:“不必想什么整个的故事,你说你应酬场上新发生的感触那就很好。”她点点头道:“有了,还是说我们本行吧。有一位歌女,原来在南京是很红的,许多人在她身上花钱都失败了。后来她在大后方兜了个圈子,年纪虽大些了,但她是个天生尤物,还有许多人追求她。结果,她却嫁了个商人。”我笑道:“这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了。”飞红笑道:“你好像为她惋惜吧?那错了!她发了很大的财,至少手上有一百万元。从此以后,要大享其福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商人胸无点墨,原来是在南京卖烧饼带开老虎灶的。只因为这位歌女的养母,当年在南京,常到这家老虎灶上去冲开水,和这位商人认得。到了后方,见他西装革履,甚至于汽车进出,又有了这来往。连这女也和他有说有笑,一个卖热水的人,对那红歌女,只好望望罢了。没想到谈起交情来,他受宠若惊,就献金五万元。”我道:“这人颇也爱国。”飞红笑道:“他非向国家献金,是向歌女献金。这歌女才知道他实在有钱,半由自愿,半由养母做主,就嫁了他,于今正在托人在南京四处买地皮呢。你们文人,提起笔来,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就不如人家一个卖热水的,在后方抗战回来,人财两得。我这点故事,你拿去渲染一下,也不下于卖油郎独占花魁吧?”我道:“他是怎样发了财的?”飞红道:“那由于他一个把兄职业太好,是个汽车司机。这司机专由海口子贩货到后方去,一个人忙不转来,就教这个卖热水的帮忙。不到一年,他手上有了二三十万,脱离了那司机,改做水上的生意。把四川的山货,用木船装下去,回头又由木船装棉花上来,再过一年,家产就过百万了。”我笑着了摇摇头道:“这近乎神话。”飞红道:“神话不神话,不必研究,反正其人尚在。当然,这里面也有点机缘凑合。是他跑海口的时候,和一个在江口子上的跑外认识。他在海口上帮过那人的忙,所以那人在江口上免不了报答他一下,遇事给他一点便宜行事,所以人家发十倍的财,他也可以沾一半分光。”我想了一想,因道:“他发上了百万财,还是沾人家一半分光?”她笑道:“这个原因,我们在敌后的人哪里会晓得?”我笑道:“那么陶小姐的意思,以为我应该晓得。”飞红笑道:“你不晓得,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道:“后方的故事,还要我到此时此地来问你,这新闻记者,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谈一个此地之事吧。”飞红又喝着咖啡,想了一想,笑着摇着头:“一部二十四史,从哪里说起,你必得给我一个题目。”我也不免伸手搔搔头发,想不出一个题目来。忽听得外面一阵欢笑声,便道:“有了。这些咖啡座上来的西装朋友,又是一副纸醉金迷的样子。他们新到,有什么桃色新闻没有?”飞红笑道:“这也可以理想得到的事,何必问他?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们这无灵魂之群的里面,也有有灵魂的,而这件事也很有趣。当伪组织在这里的时候,那些日本顾问最是了不得。他们一样逛夫子庙,抽鸦片烟,无论怎样腐烂了的嗜好,都试上一试,就是一层,不肯花钱。若是有那些汉奸出钱,玩得比中国人还起劲。最好是汉奸垫钱玩的时候,多少他能从中弄两文,就可以心满意足。世界上若比赛贪污,恐怕没有比日本人更胜一筹的了。”我笑着摇摇头道:“骂日本人我们是第一等,用不着再来对你的。”飞红笑道:“你莫忙,趣事在后面。

一个日本顾问和一个歌女有来往,一切开销,都是汉奸的。日本人当他代付款的时候,他说,你有钱代我送歌女,不如把这钱直接送给我,我还领情多了。那人只好把钱送给他,而歌女那里,他还是照顾的,汉奸又照付了一份。这歌女见他无耻,写了一封匿名信骂他,信上有杀尽倭奴的话。那日本顾问,认得这歌女笔迹,要拿信为证,办这歌女反日的大罪。后来那歌女托许多人讲情,他才开出价钱来了,一个倭字,要赔偿一千元的侮辱费。”我笑道:“这颇妙。”飞红笑道:“颇妙吗?妙的还在后呢!这封信共有十九个倭字,假使每个字赔偿一千元的话,共要一万九千元。这无论一个当歌女的出不起这多钱,便是让那伪组织里的汉奸代出,他也觉得肉痛。再三和那日本顾问说情,才答应打个两折,每字两百元,无论如何不能少。算起来共是三千八百元。这钱倒不问是哪个出,那日本人要赚整数四千元,还差着两百元,有点美中不足,就自己信上添写了一句杀尽倭奴,共凑成两十个字,于是拿出信来,照倭字点数,共要四千元。这个调停两方的汉奸,却也说句天理良心话,他说文句旁边,所添的一句杀尽倭奴与原文笔迹不符,与日本人所写的汉字,倒有些相像。这个字的侮辱费两百元,不能代出。后来日本人说了实话,是他添的,他是要凑成四千元。凭他日本大国民自骂了一句倭奴,也值两百元。这么一说,连那歌女也觉得这日本人软得无法对付,只好共出了四千元。”我笑道:“这实在够得上写入一见哈哈笑,后来这歌女和日本人无事吗?”

陶飞红道:“日本人得了四千元,一切都忘记了,照样叫那歌女的条子。歌女等他得意忘形的时候,便对他笑道:‘你日本人要起钱来,连杀尽倭奴也肯写出来。’他说:‘那算什么?不贪污的人,在日本做不了藏相。’藏相就是财政部长。近卫不为要钱,也不做首相,假使有人给他钱,比做首相还要多,他一样可以不干。可是在日本就没有人出得起买动首相的钱,所以他把首相作下去,你不要看日本什么都统制了,人都穷得没有饭吃。其实阔人吃的东西,都是用飞机运到东京去的。他们不贪污,哪来这些航空的奢侈品?要贪污就大家贪污,大家快活,我又何必做那傻瓜呢?”我笑道:“这个日本人小人而不讳言是小人,浑蛋得还有点眉目。除了出卖灵魂的群人里,也不易这样看透日本人。”陶飞红见我夸奖她的报告,十分得意,继续的供给了我许多故事。我听着有趣,忘记她是夜中生活的忙人,尽管由她说下去。忽然有个穿西装的人掀门帘子闯进来,站在电灯底下,对了我们瞪着双眼直视。我闻到他酒气熏人,便也发现了他两眼是红的。这是一个醉人,自也无须理他,可是他倒不介意,歪斜着走到飞红面前团了舌尖笑道:“陶小姐,你倒快活,约了朋友,在这里喝咖啡,我们的韩小姐哪里去了?我已经在中央饭店里开好了房间,找不到她的影子。你要晓得,明天早上七点钟,我还有早会。现在是十一点钟,这晚上还有几个钟点?”飞红也红了脸冷笑道:“你这些话,对我来说干什么?你还不算十分醉,你还认得清人啦。”

西装朋友在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卷钞票,向飞红笑道:“我们商量商量。韩小姐不来,你就代表一下吧,明天早上,这些都是你的,我们来一个大Kiss。”说着,把头伸到飞红面前来。飞红两手将他一推,瞪了眼道:“你尊重些。”他身子晃荡两下,哇的一声,鱼肚海参鸡鱼鸭肉未曾消化的一股人粪,标枪一般由口里向飞红身上吐着。飞红实在不能忍耐了,啪的一声,向他脸上打了一个耳光。骂道:“你在那里造孽,弄来些造孽钱,吃喝得肚子里装不下去,倒屙出来。你不喝酒,是醉生梦死,你喝了酒,却是醉死梦生。你有钱,你可没有了灵魂,你是中国人?你是中国的僵尸!你痴心妄想,我虽然是歌女,我也有点觉悟。不想你穿得这样漂亮,像个人物的样子,醉时比歌女还下流,歌女做不出的样子,你也做得出来。你还想明早七点钟起来,又戴了一副假面具去骗人。今晚上在秦淮河上醉生梦死,明天早上,又要到哪里去侮辱一块圣地?你就在这里躺下吧……”这一顿痛骂,我觉飞红惹了一点乱子,知道这位西装朋友是什么人?在我焦急的时候,心房乱跳,身上出着汗,突然惊觉过来,睁着眼看时,桌上油灯,其光如豆,两个耗子,嗤溜的跑走了。远处鸡声咯咯的叫,由窗户里向外看,天大亮了。

第十六章尾声

《八十一梦》的残稿,整理补贴,所剩者,不过以上的了。到现在还有人问我,为什么这篇稿子叫《八十一梦》?因为发表的并没有八十一梦,觉得名实不符了。我想,这位先生,未免“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天下名不符实的事多了,何必对这篇小说特为注意。而且我所作的,本是八十一梦,写的也是八十一梦,不幸被耗子咬残了,不能全部拿出来,我写下这个名字,多少还含着一点惋惜意味,聊以纪念我的心血。这样,人家才知道我所梦者还不止此。那么,不能与世人相见的梦中故事还多着呢。也许得着别人代我惋惜一下吧!又有人说了,这倒也言之成理,你索性不用八十一梦这三个数目字,用残缺等字来形容一下,不也可以吗?我说:这当然可以。不过我也另有一点意思,八十一是九的一个积数,假如人生不能得到十全的事,得着九乘九的一个得数,也算个小结果,这正也足以自豪了。本来在中国社会上,老早就把八十一这个数目,当了一个不能再扩充结果的形容词。所以有这么一句话:“九九八十一,穷人没饭吃。”人生大事,莫过于吃饭,更莫过于穷人吃饭。

九九八十一,既可以作穷人吃饭的形容词,正也可以作我那梦境中的形容词。读者若以为这话过于含混,那也就只好由他去了。或有人说:律法,九九八十一为一宫,你难道表示这是你唱的宫调?我说:中国小说,向来不登大雅。章回小说,更为文坛所不屑道,果如此说我也未免太自夸了,非也,非也!不过当我这些残梦的故事,在报上发表的时候,有些认得我的人常在背后指着我说,这人终日的在做梦。这一句话,虽是事实,也许有点讽刺的意味。在前一说呢,我不否认,在后一说呢?我觉得讽刺我,倒有可考虑。大家仔细想想,谁不在做梦?谁是清清楚楚的站在梦外?若大家都不否认身在梦中,我便落入梦圈子里,这也不是一件可资讽刺的事吧?至于就文字论,我是一向诚恳接受批评的,在别个卖文的朋友,认为的大事,我倒不会介意的。何况这根本是梦话,充其量不过是梦中说梦,梦话就以梦话看了,何必当真呢?中国的稗官家言,用梦来作书的,那就多了。人人皆知的《红楼梦》自不必说,像演义里的《布夷梦》、《兰花梦’》、《海上繁华梦》、《青楼梦》、院本里的《蝴蝶梦》、《南柯梦》……太多太多,一时记不清,写不完,但我这《八十一梦》,却和以上的不同。人家有意义,有章法,有结构,但我写的,却是断烂朝报式的一篇糊涂账。不敢高攀古人,也不必去攀古人,我是现代人,我作的是现代人所能做的梦。也有人送我一顶高帽子,说我是《二十年怪现状》、《官场现形记》一类的作风。夫我佛山人与南亭亭长,古之伤心人也。他们之那样写法,除了那个时代的反映而外,也许有点取瑟而歌之意,可是我人微言轻,决不作此想,纵有此意,也是白费劲。作长沙痛哭之人多矣,那文章华国的责任,会临到了我?记得这小说开场的日子我抓过一首歪诗,于今还作一首歪诗歪来结束它吧:

梦是人生自在乡,王侯蝼蚁好排场,醒来又着新烦恼,转恨黄粱梦易香。

全书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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