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麦家 作者:麦家
写在前面:
这是一篇让人意外和惊叹叫好的小说。
当下许多小说的缺陷在于:太熟悉,没有陌生感。而《黑记》不是。
《黑记》的“前篇”是一个美丽而略带神秘的婚外情故事。可一进入小说的“后篇”,我们就有如走进了小说的后花园:一个具有个性的、丰富的私家园林。作者以“纪实”的方式,依凭科学的幻想、研究,一点点剖析着发展着“黑记”,也剖析着人的所作所为。人无限地扩张着贪婪、占有的欲望,人对生存环境的恣意践踏,是会有报应的。一个微小的长在小说女主人公左乳右侧的“黑记”,控制着她欲望的同时,也控制着她的生命和生活的轨迹。
读完《黑记》,会让你痛苦、沉重,会让你哑然失声。你会深深地记住——“黑记”,一个生活的暗示的符号。
——编者
世上什么神秘的事都有,但这样神秘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不,更神秘的事还在后面。朋友们,今天我有充分的信心带领大家作一次奇特的精神冒险,现在我们的冒险之旅仅仅才开始。
——摘自著名科学家XX撰写的医学论文《猜想未来恶症》


前篇:我的艳遇及奇遇



她左乳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这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粘性,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色和粘性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色而毫无触感。在我们不久的性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有点神秘。不用说,她是个有秘密的人。她叫林达。
“这名字取得好。”
“是吗?有什么好?”
“像个外国人的名字,而且很抒情,倒过来念就是达林,就是亲爱的意思。”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好,我喜欢。”
“可我不觉得,我觉得它像个男人的名字。”
我们是在博物馆的一次观摩活动中认识的,没有他人介绍,当时展厅里除几具来自古楼兰的僵尸外,只有我和她,没有第三个活人。也许正因此,我们才有机会相识,就像两个孤独的散步者邂逅相识一样。这样的事情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后来,我们的关系迅速有了质的变化。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玉林小区列席了一个饭局,席终人散,我走在街上,忽然想起她就住在这个小区,于是给她拨去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贸然,我甚至这样想,如果接电话的是个男的,我就不吭声,挂机。虽然这很那个……猥琐,但又有谁知道这猥琐者便是我?这就是我们走向猥琐的陷阱。结果我是白猥琐了一回,因为接电话的就是她。
“哦,想起来了,是你啊。”
“我是谁?”
“你就是你,那个……”
“哪个?
“说我名字像外国人的那个。”
“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讨厌?老是莫名其妙地来缠你。”
“不啊,接到你电话我很高兴。”
“你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
我几乎突然地想到要去登门拜访她,于是我带点儿卖弄地跟她开玩笑说,现在天已经很黑,如果她觉得这时候出来跟个陌生男人散步是件冒险的事,可以选择让我上她那儿。她“嗯嗯”地不知选择什么。我说,那就让我来选择,你在家等我好不好。她说,好吧。
挂了电话,我突然感到有些惊慌失措的快乐,我带着一种朦胧的冲动往“玉林北路151号,三号楼,一单元,顶楼,左手边”走去,一路上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相貌,只记得那双明亮而又略带疲倦的眼睛,这一度令我不敢奢望她的多情和浪漫。



房子是旧的,房间也不大,属于那种老式的单元房,进门有一个过道,阴暗又狭小,既不能设座会客,也无法支桌用餐,除了进出过往需要它外,基本上不能开发出其它用途。我在结婚的头几年也住过这样的房子,我深悉这种房子可恶的结构和如何改造的可能性,所以一进门我就找到了话题。
“这房子是老一代设计师的作品,结构很不合理,你看,如果打掉这堵墙,把过道合并到你这个房间,这样你客厅就大多了。”
她笑笑,谦逊地引我到里面,客厅里。她羞涩的脸上依然带着我前次见到的倦意和一丝愉快的神情,只是说话的声音似乎全然变了,甚至和刚才电话上的声音也不一样,变得更柔弱,更具女人味。当时我以为这是她情急引起的,但后来她似乎一直在用这种声音跟我说话。这说明它跟情绪没关系,而是跟我记忆有关系,是我的记忆欺弄了我。
进到客厅后,她麻利地拿掉沙发上正在织的毛线衣,请我坐下。这也是屋里惟一的一张沙发,布艺的,虽说有两人座,但今天看来只能让我一个人坐了。我坐下来,感到沙发柔软又温暖,温暖显然是她留下的。
从室内陈设看,不用说她过着单身生活,陪伴她的主要是一套东芝系列的家庭影院,电视机只有14;一个玻璃门书柜,上半只充当博古架在使用,摆着几架模型飞机和一些旅游纪念品;一只新潮的杂志篮,里面散乱地立着几本装帧精美的休闲杂志;一尊考究的地球仪,它看上去很五颜六色的。总的说,布置很简单,但不寒酸。简单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品味,一种个人品质的写照,令我感到无可挑剔又浮想联翩。我想象她坐在软的沙发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着音乐或看着电视,外界的一切跟她有关又无关。这种简单又安安静静的生活和情趣,忽然让我对她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好感和向往。
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年龄也不小了,曾经黑色的头发正在夜以继日地脱落、变白。说真的,我已不再奢望得到什么艳遇,而苛求的婚外恋又似乎太沉重,欺三瞒四的不说,关键是还要让本来已羞涩的囊中变得更加羞涩,真正是有苦难言,或许一场折腾下来,吃到的快乐还没有吞下的苦水多。话是这么说,但有机会我还是常常“明知故犯”,迷途不知返的。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本性使然吧,也许是……我是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对妻子有点不忠,喜欢带着隐秘的愿望交些异性朋友,她们中不乏与我同床共寝者。年轻时,这些都成了我浪漫的代名字,现在成了我私藏的“玉”。玉是那种闲来无事的东西,有那种私底下的感觉。在我看,艳遇或者外遇这东西也有这感觉,尤其是对生活在婚姻中的人来说。我的体会是这样,没有婚姻背景下的艳遇,因少了那种“私底下的感觉”,就丢了艳遇本身包含的那种鬼祟的神秘性和危险感。没有危险的猎奇,更像是飞来的恩赐,你可能因此心怀感激,却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有惊无险,甚至是惊慌失措的快乐。婚姻在艳遇面前是个很荒唐可笑的东西,它一方面全然是艳遇的天敌,另一方面又真正把艳遇烘托得花团锦簇,叫人刻骨铭心。一个婚姻中的男女,一旦有了外遇,其生命和生活就有了秘密,秘密的快乐,秘密的痛苦,秘密的梦想。这些秘密像一道道栅栏,把你和世俗无形地隔离开来,而婚姻是一种有形的隔离,是一个把人不断世俗化的机关。一个生活在这样机关里的人,艳遇的降临犹如在银行里储存了一笔秘密款子,其内心会突然感到莫名的自由,感到窃喜,感到恐慌和紧张。恐慌和紧张也是甜滋滋的。也许这就是我迷途难返的原因,因为婚姻使我格外需要一种秘密,一种自由,一种无形的东西将我和世俗隔离开来。
不过,通过对她“察言观色”,包括我已往的经验,我感到她好像不是那种人,即便是也是需要时间改造的。有些人是这样的,她可以让你很容易接近,也愿意跟你交朋友,但当发现你有更深的愿望时,她会断然拒绝,甚至跟你反目成敌,让你留下懊悔。和年轻时相比,我现在一般不犯这种错误,就是不刻意去追求这种事,不铤而走险,不大肆进攻,而是伺机应变,随遇而安。对林达,我想只能这样,有机会,先把自己的意愿象征性地露它那么一点点,然后守株待兔,顺其自然,随她去。没想到,后来妻子对我一个不合时宜的传呼,居然提前把她推到了我怀里。
我看到妻子的传呼后,想的当然不是回电话,而是要走。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回这电话?可她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客气,不好意思用她电话,所以再三而坚决地要我回电话。电话接通了,我说什么呢?当然是说谎,我大言不惭告诉妻子:我正在和谁谁谁搓麻将,“正准备休战回家”。妻子一听我在麻将桌上,慷慨地允许我“可以迟点回家”。
挂掉电话,我浑身感到被扒光的难堪,同时也给我注入“绝唱”的勇气,我随随便便地走到她面前,不无可笑地向她发起了攻打。
“我不知道一个对妻子不忠的男人是不是可以得到你爱?”
“……”
“如果不可以,我希望你伸出手,给我一记耳光。”
“……”
“你的手在发抖,是在激动还是害怕?害怕就给我一耳光。”
我拿起她手,往我脸上打。她抽出手,闪开身去,一边格格格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说话怎么老是这样……文绉绉的,跟电视上说的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话很酸,不喜欢?”
“不,我喜欢。”
“真的?”
“真的。”
说着一头扎进我怀里。
这简直令我大吃一惊。说真的,之前她没有向我流露这方面半点意思,哪怕一个暗示也没有,而现在她似乎是那么喜欢我,那么多情,那么需要男人的爱。在整个做爱过程中,她始终微闭着眼,从容不迫地迎接着我,既不张狂,也不忸怩,只有浅浅的呻吟在说明她幸福的陶醉。
据说女人都有良好的嗅觉,尤其对自己男人身上的其他女人味更是灵敏得吓人。这么说,在回家之前,精心地洗却我身上的奇香异味,是必要又必要的。当我洗完澡回到卧室时,她正坐在床上借着幽暗的灯光在摆弄着一个什么小玩艺。见我来了,她跳下床,替我理了理外套,末了塞给我一个小东西。
“你还会想我的吧?”
“当然。”
“这是我大门的钥匙。”
我接过钥匙,感觉就跟接过一个梦一样的。



有秘密的男人是幸福的。这一年的暑假之前,我都一直生活在秘密中,用秘密的钥匙打开秘密的门,品尝秘密的幸福。尤其令我幸福的是,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高高兴兴,温温顺顺的,而且从不要求我做什么,任何要求都没有,我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走,可以每天都来也可以几天不来。总之,我的一切她似乎全理解,也能接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不是很自卑,但我又想象不出她有什么可自卑的,虽然她长得不怎么漂亮,却也不乏动人之处,比如羞涩又愉快的神情,丰满会颤动的胸。她的气质中没有耀眼的东西,却有一种可以静观的神色,这种东西一经优雅和诗情遇合,便生发出一种柔和而怡人的美感。我是说,她属于那种不打眼却经得起品味的姑娘,就像那种仿旧家具一样。我们在一起很少谈及各自的过去或周围,这显然是由我们特定的关系决定的,尤其是我,谈起这些总面临着欺骗的风险。在我们不多的闲聊中,我知道她家在西宁,父亲是个医生,是支边去的,老家在四川,正因此她上了这里的一所文科大学,但毕业分配并不理想,把她分回西宁去了。
“我没有去报到,自己找了份工作,自己把自己留在了成都。”
“你父母很想回家乡来生活,所以你留在成都对你全家都很重要。”
“他们拿出多年的积蓄给我买了这房子。”
“这样,你父母退休后就可以回家乡定居了。”
“就是这样的。”
我想过的,如果早几年认识她,我或许会在她毕业分配时争取让她直接落户成都的,虽然办这种事很难,但这对她及全家都是了不起的事,难也是值得的。这多少说明我对她有真情和爱。女人,她们总是那么容易打动我的心,让我爱,让我醉,让我忘掉自己的真实和理想。有人说,这种人注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既然是命中注定,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的。
暑假开始了,我去她那儿的次数锐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孩子放学在家,我得每天给他安排作息和膳食,隔三差五还送他学奥数,我的自由明显受到限制;二是我一向有在夏天写作的习惯,我不想因为她的原因放弃写作。写作虽然不是我的生命,却是我的理想,在我理智的时候,我知道它对我比一个女人要更重要。当然后面的原因是说不出口的,好在她也不需要我说,因为有前面的原因已经足够让她体谅我了。
“既然你不想妻离子散,那么我只能是你秘密的一角。”
“你实在想我就呼我,我会争取来的。”
“既然是私底下的东西,又怎么能为所欲为?”
作为一个情人,我认为她是最称职的,她从来不跟我索要,只在等待。在热浪滚滚的夏天,她能够等见我的机会确实不多。说到天气的热,这其实也是我们疏淡的原因之一,谁都知道,大热天做那事实在有煞感觉,不做嘛,避三躲四的见次面又觉得跟吃了亏似的。我记得有天下午,我利用儿子学奥数的时间匆匆赶去她那儿,她也是应我之约临时赶回家的,也许比我早到不了几分钟,给我开门时我看她身上热气腾腾的,额头上堆着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扶着门框,非常疲劳的样子。我本来是不觉得累的,但进屋后发现,屋里热得跟蒸笼似的,疲劳跟着也爬上了身,坐在沙发上就不想动。
“你很累吗?”
“不,我觉得很热。”
“我也觉得热。”
“怎么会这么热?”
“这是顶楼,这房子没有隔热板的,所以热。”
有一台电扇,但电机的质量值得怀疑,扇叶似乎也有问题,起码有一片是有问题的,它们分别发出一种噪音,混合在一起的噪声复杂而令人烦躁。我们谁也不打算因此取消会面应有的内容,但事后我相信她跟我一样感到没趣,整个过程显得匆忙、潦草,失去了往常浪漫的外套,抽象的期待,还有舒缓的节奏。没有了这些,我突然有种羞愧和寒碜的心绪,好像在做嫖客,好在她决不是给人造成这种错觉的人。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她不曾收过我任何的馈赠,包括一束鲜花。曾经吃过两次便饭,有一次还是她付的钱。倒不是说我有多吝啬,而是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她的生日,或者我远足归来。



这样的时机说到就到。
翻过八月,有朋自北方来,带着满怀疲倦和病情,要去九寨沟玩。这位朋友曾经是我的恩师,现在身患绝症,陪他走这一路也许是我今生惟一能为他做的事了。走之前,我本想见她一面,却没有实现,那天她似乎不在城里,在哪里她似乎也不想告诉我。
一路上,我都悄悄地在给她物色礼品,最后在松蕃,我选中了一块当地出土的璞玉,虽然价格偏高(喊600元,400元成交),但东西着实不差,颇有说头,看上去白里飘红的,切面呈手掌形状,捏在手里凉凉爽爽的,手感极好。
有了这块玉,也有了泄露一下私情的念头和机会。朋友听罢,怪我此行未将她带出来。
“哈哈,我是多好的幌子,你怎么不好好利用一下?给你提供这个机会,也算是我临死之前物尽其用啊。”
说是这么说,可我又怎么能这么做。利用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来做什么,除非是无耻之徒,要么是大祸临头,迫不得已的。但既然秘密已道破,不妨将心中一些疑虑诉诸朋友,看他能否指点迷津,于是便说起她胸上的黑记。
“它是黑色的?”
“黑得发蓝,摸上去有点毛茸茸的。”
“每次都那样的?”
“每次都这样,一碰它她就换个人似的,变得妖冶、迷乱。”
“你问过她什么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问她?”
“这显然是她的一个怪异,我怕伤害她。”
“你不怕她伤害你?”
“她为什么要伤害我?”
“你不是常说神秘和恐惧是连在一起的。”
“她不是个神秘的人。”
“我看她已经够神秘的了,无私无怨地爱你,身上还有个秘密的性器官。套用你的话说,神秘是和恐惧连在一起的,谁知道一个神秘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
“你这是在告诫我不要跟这个女人来往吗?”
“我是个要死的人,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惧,我现在可以做任何的事,不管是危险的还是邪恶的。所以,我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对你和任何人都没什么意义和价值的。”
朋友是个谨慎又稳重的人,在不知道自己病之前,他的生活是拘谨又笨拙的,即使现在这种拘谨和笨拙依然没有离开他。他对我跟这个女人持什么态度,我想我是听明白了的,只不过我不以为然罢了。我以为,林达确实有神秘之处,但她的神秘似乎只叫我感到好奇,并没有恐惧。
我们的旅行并不顺利,回来路上遇到了山体塌方,耽误了我们将近两天时间。回到成都后,朋友迫不及待地买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在我送朋友赴机场的半路上,我接到林达的一个传呼,时间是晚上七点多钟,上面有这样的留言:有非常要紧事,请速回电话,号码是家里的。和以往的传呼相比,这个传呼要求回传的口气显得尤为坚决,问题是这时候我怎么可能去见她,我不可能才送走朋友马上又造一个什么理由去干什么。
这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传呼,它逼迫我日后要对林达撒谎,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去见她的,所以我没给她回传呼。回传呼说什么?还不如权当不知,以后要问起来,我就说还没回来呢。我相信,谈婚外恋,类似的谎言总是少不了的,除非你有分身术,或是失忆症。
第二天我直到快中午才起床,查传呼,发现林达又呼了我两次,口气还是那么紧急。我想什么事这么急,拨去电话,电话没人接,我又呼她。和以往一样,传呼很快回来了,我抓起话筒,只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流冲进耳朵。
“你是谁?我找林达。”
“我是林达的朋友,我叫张莉。”
“林达呢?”
“她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要求我尽快跟她见一面。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林达房子附近的一个报亭前相见,见面我便认出她就是和林达一起坐在草地上的那个人(有这么一张合影)。和照片上那人相比,她少了副眼镜,也许是换成隐形眼镜了。虽然没有谋过面,但我知道她和林达是好朋友,两人从中学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同到大学毕业,毕业后又一起放弃工作(西宁的),在成都一个三资企业打工。这一切意味她们的交情决非寻常,彼此的底细也了若指掌,包括我和林达的关系,我看她似乎没比我少知道一点。我们一边往林达房子走去,一边她告诉了我很多林达过去的事情。



“上高中的第一学期,快中考的时候,有一天,她照常在我家复习功课,好好的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像个死人一样的躺在地上,把我们全家人都吓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昏迷。”
“然后呢?”
“她父亲来了,她父亲是个医生,看见这个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急,安慰我们说没事的没事的,说着把她背在身上回家了。第二天,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在楼下喊我去上学了。中学三年,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在楼下喊我去上学,放学后到我们家把作业做了才回家。”
“这是一种病吗?”
“上大学前她父亲告诉我,说林达有强直性昏厥症,如果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昏迷不醒,我不用急的,只要让她安静休息就可以了,她会自己醒过来的。”
“后来你还见她昏过吗?”
“见过二次。”
“你都在她身边?”
“也许我不在身边时她也昏过,但我见到的只有二次,一次是在课堂上;还一次在她宿舍里,看电视的时候。第二次的时间很短,还没等我抱她上床她就醒过来了。”
“那一次呢?”
“可能有两个多小时。”
“这么长时间?”
“这次更长……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她约好一起吃午饭的,11点多钟,我去她那,打开门,见林达躺在地板上,显然是老毛病发作了。我把她弄上床,等待她醒过来,但是等啊等,等到下午都过去了,她还没有醒来,我急了,给她爸打电话。她爸说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建议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当时我男朋友不在成都,去昆明了,我急得没办法,就以林达的名义给你打传呼。你没回话,我想你一定是还没回来,最后我只好下楼叫了辆出租车,请司机帮忙把她背下楼,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医生们用了各种办法也没用,我又给她爸打电话。她爸也急了,第二天就飞来成都,然后的两天里,我们换了几家医院看,都没有一点效果,也没有医生说这个病他可以治。她爸觉得这样折腾没意思,就把她带回西宁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下午。”
“现在怎么样?你们联系了吗?”
“来之前我还给她爸打电话的,还没有醒来。”
“已经几天了?”
“六个整天了。”
“这次昏……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
“没有,和以前完全一样,除了有心跳和呼吸,跟个死人一模一样。”
“以前她都是自己醒过来的?”
“我见过的几次她都是自己醒的。”
不知怎么的,我们已经站在林达门前,而且两个人手上都捏着钥匙。我示意请她开,她说还是你来吧。我打开门,走进屋,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当我的目光落在卧室的写字桌上,我看见自己上次遗落在此的一个红色打火机(一次性的,很不值钱),像一件宝贝一样珍重地安放在台灯的底座上。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想哭。
“那天我来,林达就躺在这。”
“……”
“她手里还捏着这张报纸,你们的报纸,上面有你的文章。”
“……”
“在我没有谈男朋友之前,我和林达就像姊妹一样形影不离,就是谈了朋友后,我们也没有疏离,只是我搬出去住了,但我还是经常回去看她,包括我男朋友。你们刚认识不久,那天你来找她,我和男朋友其实就在这,我们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你也许没在意,但我是注意到你的。”
“回头你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我说你看上去挺不错的,但我不知你是个有家室的人。”
“否则你会喊她让我滚?”
“不,你不了解林达。”
“可她了解我,我没有欺骗她。”
“我知道,她说过。”
“她不应该爱上我。”
“你爱她吗?”
“……”
“我希望你是爱她的。”
“我其实没有权力爱她。”
“不,你不了解她,其实除了爱,林达什么也不想要,因为她知道要不到的,要到的也要失去……”
现在我知道,几年前,在大学的时候,林达和一个姓吕的同学相爱过。大学里的恋爱真真假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没有几个人是当真的,因为谁都不敢对自己的未来下赌。而林达他们却爱得特别认真、疯狂,爱得死去活来,不留一点余地,甚至明目张胆地在校外租了一间民房公开同居。他们的爱一度成了校园里爱情的经典,不时发布出一条条令人兴叹的有色新闻。校园里几乎每天,起码每个礼拜都有相爱的人在分手,在抛弃昨日的爱,林达他俩的爱使同学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永远不会分手的。但林达在课堂上昏迷事件发生后的不久,两人就分手了,经典的爱成了经典的恨,成了校园里爱情的笑柄。令林达更伤心的是,没有人同情她,同学们都觉得他们应该分手。谁愿意跟一个患有这种神秘又可怕疾病的人结婚呢?为此林达吞下一瓶安眠药,试图自杀,好在抢救及时,没有酿成恶果。
“这场爱情对林达的伤害之大简直难以言喻,失去爱并不是最大的伤害,最大的伤害是她没有了秘密,没有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同学们都知道她的病了?”
“其实开始知道的人并不多,后来他们分手的事情反而把她的病情附带着宣扬了又宣扬,最后几乎闹得无人不知。”
“其实这有什么,难道残疾人不活了?”
“不,你说的不对,如果她的病是长在外面的,想隐瞒都瞒不住的,那她也不可能把它当作秘密隐瞒起来。问题是她的病太容易隐瞒,所以她就想把它当作自己的秘密藏起来,不叫人知道,正因为这样,秘密一旦泄露她便会生出羞耻感。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林达的内心很自卑。”
“我有这种感觉。”
“她的自卑有时候是通过过分的自尊反映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沉默和孤独表现的。我曾经想,她患这种病的感觉也许更像一个同性恋患者,甚至比同性恋患者还要更糟糕。”
“恋爱不成一定使她对这个病增加了羞耻感,内心更自卑了。”
“从那以后,林达就没有嫁人的念头。她曾经跟我这样说,结婚就意味着要暴露她的恶病,要叫人瞧不起,这样她还要结什么婚呢?所以你不要有内疚感,就我知道,林达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任何人都没想过。在她想来,曾经那么用心相爱的人都没有娶她,有谁还会娶她呢?”
“你也这么觉得?”
“不,我不这么看。可是你要知道林达内心很自卑,由于这种自卑她又变得很偏执,很容易把一个事情想极端,而且只要她认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林达,我太了解她了。”
“你真的很了解她。”
“相信我,林达不会伤害你的,她早已断了做谁妻子的愿望。你爱她吗?不要你娶她。”
“……”
“她很爱你。”
“……”
“她真的很爱你。有一次她跟我说,每次你走她都要守在窗前,等着你走出楼道,走进她视线,然后望着你离去。”
我觉得我精神要崩溃了。我求她别说这些。我说我们再打个电话问问看,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她掏出传呼机看了看,说林达醒来她爸会打传呼告诉她的,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同意打电话看看。我们走到电话机边,她似乎有点害怕拨电话,跟我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拨通电话,听到对方接话后把话机扣在她耳朵上。她只喂了一声,然后就一直在听。我看她拿话机的手在虚弱地抖。挂掉电话,她什么不说,我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突然,我听到一个要哭的声音。
“她爸说林达的心跳在减弱,这样下去……她爸说,如果老是这样……林达,你醒醒吧,你快醒过来吧……”
说着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指缝间流出泪水。



你会去看她吗?
这是张莉跟我分手时丢给我的问题。
然后的整个晚上,我脑袋里塞满了张莉的这个声音,我也不断问自己,我该不该去看她,要去的话又该如何找托辞,什么样的托辞是最不可挑剔的?我是个胆小虚弱的人,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因为当我面对这些问题时,我心里挤满了莫名的惧怕和忧虑,家里的,单位的,西宁的,我总觉得这些里面隐藏着我随时可能对付不了的疑问和危险。如果没有九寨沟之行,我的处境可能要好得多,但现在已没有这个如果,我又要出门,理由在哪里?资费又在哪里?还有,去了以后我又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林达家人?这些问题像绳索一样捆在我身上,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双腿发软,一种盲目的内疚,一种过度的期望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天刚发亮,我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火车站,立在进站口,望着一个个持票入站的背影久久发呆。这时候,我强烈地感到我是多么想出发,多么想看见林达。一刻钟后,我手里捏着赴西宁的火车票,离开了火车站。
火车是晚上6点钟的。上午我到单位请了假,下午我傻乎乎地去转溜了两家医院,想看看有没有类似林达这种病例,有的话也许可以了解点什么,结果一无所获。我甚至连去哪个科室打问都不知道,楼上楼下蹿了几个病区,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垂危病人要死的模样,心里更是惶惶不安,最后我几乎是逃走的。
从医院出来,在乱糟糟的光华路上,我不经意看见一家网吧,突然想也许网上会有这种病例,便回来家里,上了网。先分头打开了几个聊天室,把有关林达的情况敲在电脑上,撂在那,回头我又进行了几个关键词的搜索。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网站的问题,搜索到的东西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洋洋几十万字,根本无法看。这样,我又回去聊天室,看有没有谁给我留下什么。在新浪网聊天室里,我看到一个署名浙江二医大附院叫海潮的人给我留言:
你所说的病例七年前我在北京协和医院读研时碰到过一例,是铁路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也是个女的。据我所知,她是13岁那年首次发病,后来断断续续地发作,到我见到她时已19岁,六年中先后发病11次(发现的)。她发病的症状和你朋友几乎一样,那一次我亲眼看见的,看上去跟昏睡没有两样,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听她家人说,以前她发病时用不了多久,快则几分钟,慢则十几分钟也就苏醒了。但我见到的那次时间比较长,送来医院时昏迷已有半个小时,不过到医院后不久,还没等我们给她作什么检查,她自己就醒了。我们给她作各种检查,她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她自己也谈不出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和异常。奇怪的是,从她已有的11次发病的纪录看,有7次是在表演或者排练中,有2次是在户外剧烈运动时,有1次是在负重上楼时,另有1次是在桑拿室里。除在桑拿室那次是在冬天外,其它几次发病时间都在夏天或者天气比较热的时候,而且每一次发病时她身体都是大汗淋漓的。这不禁使人怀疑她的发病可能跟身体的热度有关系。在她家人允许下,我们对她进行了一次试验,让她在大热天去洗了个桑拿,结果就昏倒在蒸汽房里(第七分钟时)。更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将她置于冷水池后,不出一分钟她又醒了,很灵验的。这足以证明她的昏醒跟身体热度有着密切关系。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神秘的病,不论是我还是我导师都是闻所未闻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人,哪怕是听说的
我试着呼了他一下,发现他还在网上,于是我向他讨教——
“请问她后来的情况如何,病情是恶化了还是好转了?”
“我后来与这位病人没什么接触,听我导师说,她后来好像没有再发过病,只是从此离开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它消耗体力的活动也都被严格禁忌。也就是说,当她严格禁忌体力活动后,她的病情也就被控制了。”
“期间有没有药物配合?”
“据我所知没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么病,又怎么给她下药呢?”
“我能不能和你导师取得联系?”
“暂时不能。他在英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你觉得我朋友会醒过来吗?”
“不知道。但你不妨试试‘冷却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还有其它建议?”
“没有。以我导师之见,这病目前还难以治愈,因为它太神秘,也因为它太罕见……”
由于要赶火车,我只跟他聊到这,他似乎也只能告诉我这些。
火车轻快地驶过了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山峦,正在往更加荒芜的北方驶去。
有一会儿,我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黄沙,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


林达父亲是个高个子,说话不冷不热的,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快60岁的人头发还这么乌黑发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像多数在医院里工作的人一样,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样的药味。我对这股味道从来很敏感,严重时甚至会恶心,那天开始的样子似乎很危险,胃里狠狠地翻了几下,好在胃里没什么东西,没有发生呕吐。
医院是西宁市最好的医院,坐落在青海国宾馆边上,背后是西宁军分区的营地,每天早中晚都响着军号声。林达父亲在医院里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称号,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儿身上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里有的仪器都用过了,来会诊的医生也有几十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去兰州还是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这里是没指望了。”
“听说北京协和医院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人。”
“是个舞蹈演员?‘冷却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么知道?”
“在网上,浙江二医大有个叫海潮的人说的。”
“我也是听他说的。林达试过‘冷却法’了吗?”
“没用。试了一次,冻了不到三分钟,心跳看着慢下来。”
说到这里,林达父亲停在一间病房前,示意我进去。门开着,我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白条纹的病员服,一动不动的。除了输液瓶的液体在一滴一滴的动,屋子里没有其它任何动静。我走进去,走到床边,看见久别的林达,喉咙像被什么拉开了似的喊起来。
“林达,林达,林达……”
“没用的,能喊得应就好了。”
我已快一个月没见林达了,见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样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达几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个林达都要婉约动人,她睡得很沉静,就像睡在心爱的人身边,脸上露出安详和甜美。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睡觉的样子,现在我看着她安静沉睡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候。除了安详,我还注意到她的肤色好像变白了,也许是医院白色的墙壁和床单映照的缘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不相信林达这样子是在告别生命。生命怎么可能是这么美丽、安详地走的呢?我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没有生病,她躺在此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召唤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她脸上。这时候,我惊呆了。
“她身上怎么这么冷?她在发冷呢。”
“自试了‘冷却法’后,她的体温就再没有上来过。”
“给她盖床被子嘛。”
“没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现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处于休克状态,难就难在这,用任何药她都不理。”
“这是什么?”
“盐水,现在就靠它维持生命。你看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两下。”
“现在是多少?”
“就30多一点。好在她现在体温低,否则这个心跳很难维持生命。”
“可……她心跳还在少……”
“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输液了,否则只会加速她心跳提前结束。”
这种对话我感觉跟探险一样,随时都会杀出惊心的险恶。我想一个人跟林达呆一会,可当我送走林达父亲后,我又不知道该干吗。我呆呆望着沉睡不醒的她,脑袋里变得越来越空白。有一种什么念头——也许是情意,也许是想发现一点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抚摸她的脸,然后是手,然后是身子。虽然隔着衣服,但我的手还是被她身体透出来的凉气吓得哆嗦不已。我觉得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安然的人居然已经病入膏肓,惟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只有一动一动的心电图,和一滴一滴的液体。我真觉得难以相信,世间有这么多病,内部的,外部的,轻的,重的,痛的,痒的,为什么她什么病不得,独独得了这个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传来雄壮的军号声,我奇怪地想,她听到了吗?她听不见人的声音会不会听得见其它声音?既然她得的是这么一种神秘的病,出现神秘的迹象又有什么奇怪的。胡思乱想中,我居然去打开了窗户,甚至还想抱她起来,只是各种牵连着的线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头。呆在这里,我感觉时间是不走的,已经停下来,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渗透进了我血液里,让我浑身感到窒息和无力。
晚上,林达父亲带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饭吃完了,我们才发现,刚才我们居然谁也没跟谁说一句话。
天已经黑了,而远处山岗上还红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个太阳管辖的领地。虽然我心神一直处在一种游游离离的状态中,但我还是很容易发现了脚下这片土地跟我家乡,包括成都的种种奇妙的差异,这里似乎更接近安静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才来呢。”
“你来还是走都一样,不会发生奇迹的。”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它地方看看,我们一块走。”
“去任何地方都只是做个样子,说明她父亲尽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这必要吗?”
“还是试试看嘛,哪怕明知是没用的。”
“出门只会加大她体内消耗,我担心她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可不可请人来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又去请谁呢?”
“难道……只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刚才我来喊你时,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
“没有,我一直看着的,还是在34到35之间。”
“但35的机率已经很小了,估计我们这会儿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区域了。”
等我们回去看,果然如此:林达的心律已经永远告别了“35”这个缈小的数字。我们肩并肩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的两盏灯,一盏昏暗的亮着,一盏鬼眼似的闪烁着。窗帘已经拉上,那张缩在墙角的钢丝床不知谁已经收拾过,并且已经换了新的床单。
“晚上你怎么打算?”
“我就睡在这。”
“楼上还有张床,是我平时休息的。”
“不,我就睡这。”
“那我就在楼上,311房间,你可以随时喊我。”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和林达什么关系?”
“我爱她,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包括其他人,有机会都会这样或那样向我发问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却不是这样的。这个答案完全是临时冒出来的。我对这个贸然的答案没有不满意,甚至有种犯了规又有幸逃罚的窃喜。
夜风一次一次吹开窗帘。



从家乡刚到成都时,我临时在报社办公室睡过半年钢丝床。钢丝床又软又硬,身子压上去,细软的钢丝会吃力地吱吱乱叫。这个声音我不会见怪的。这个声音在哪里都一样。这个声音在躺下和起来时都一样。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来,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这种过程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流逝。由于林达父亲不容置疑的悲观,我的陪护事实上已经失去实际意义,说白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尽管我对迎接种种不测早有防备,但事情一旦真的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接受不了。
深夜2点钟,随着钢丝的又一阵吱吱乱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床,然后又坐在了林达身边,这时候我第一次愕然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了“32”的数字。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幻觉,因为整个夜里我都在惦念着这个数字,怕它突然跃然在我眼前,当然更祈求它不要出来。当确信这不是幻觉后,我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嚓”地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烧掉的钨丝。然后有一种盲目的屈辱,只觉得想骂人,想摔东西。再后来,我突然盯着仪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脉浪立即消失。不是说我守望了十几个小时就厌倦了,而是我对自己的希望厌倦了,绝望了。我知道,尽管“32”这个数字是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埋伏才杀出来的,但它的出现意味着林达告别生命的脚步一刻也没停止。现在我全然明白林达父亲为什么那么悲观,我严格说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林达向生命对岸走去留落的脚印,而这样的脚印林达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
接下来的事情是荒唐的,说疯狂也许更准确。支持我作出疯狂举动的,首先当然是我不想林达就这么死去,然后是个弱智的想法,我想既然这样静躺只有等死,那么动一动呢,会不会像林达父亲说的“经不起折腾”?只要经得起折腾,我想她父亲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带她去“兰州还是西安,甚至北京看看”,这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在这种迷乱的思绪中,我开始给林达制造种种“折腾”,先是摇床,然后是动她四肢,然后又抱她起坐。我觉得这都是她以后出行必然要面临的,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同时密切注意着心电图的变化。前两项动作任凭我怎么变化节奏,心电图都没出现异常,最后一项起初也没有,直到我第五次抱她起身时,心电图突然急骤地猛抽了几下,接着脉浪便渐渐地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这也就是说,林达中止了心跳!
好在过一会心跳又起来了,但心律已卑鄙地跌落到30(比刚才减少了2到3下)。我荒唐的试验就这样以失败告终。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以前面六个小时减少一次心跳的公式来计算,我所作所为的结果是让林达白白支付了12到18小时的生命,而她仅有的生命也许比这个时间还要短暂。
可怕的事情总是超乎时间之外的,从心律发生急骤变化到现在已过去十几分钟,但我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勾着头,拱着腰,双手抱着她上身。等我清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只剩一只右手,左手已经被林达身体压得失去知觉。我在抽动左手时,右手因为用力,自然一摁,恰好摁在林达的胸脯上,一下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起先我没在意,后来等左手恢复知觉后,我又想起刚才硌我的东西。我看林达穿的是文化衫,肯定不可能是钮扣硌的,看她颈脖上也没挂什么。究竟是什么硌了我呢?我奇怪了。我把手又放回老地方,试探地触摸了下,马上在她乳沟左上方一带触到了一坨异常的东西,它像是粘在乳房上的,我试着抠了两下,那东西并不松动,好像粘得很牢。我想,这不就是她长黑记的地方嘛——
她左乳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这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粘性,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色和粘性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色而毫无触感。在我们不久的性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很有点神秘,每次做那个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激情引导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亲它,她就会显得特别的兴奋、迷醉,似乎它的感觉要比毗邻的乳头,甚至下身还要灵敏,还要强烈。有两次她甚至只是凭着我对它的抚摸和亲吻,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销魂……
说真的,这个东西的神秘性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它藏着她的秘密,也藏着我的好奇。好奇心驱使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要说这对我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时我的感觉似乎比第一次还要第一次,而她冰凉的身体非但无法叫我联想起过去的什么,而且还令我有一种鬼祟的犯罪感。当我手一触那到坨异物后,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被烫了一下,我手猛地往外一抽,结果一下把她衣服撩开了。这时,我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呆了:黑记居然从原来的平面上高高拱起,变成了一坨肉赘一样的东西!其形状基本跟原来差不多,还是半岛形的模样,只是略有增大,相比拱起的高度是太明显了,高的地方(沉重的头部)几乎有乳头一样高。从色泽上看,它充满生机,黑得蓝莹莹的,黑得要冒出来,黑得四处乱挤。仔细看,周围还布有疏密不一、呈放射状的黑丝丝,像是皮下渗透的,而且也许是一直仰卧的缘故,往乳沟方向渗得尤为明显。整坨东西的重心也呈往乳沟倾斜。我用手指头轻轻摁它,又发现它硬度的变化:越高出的地方越硬,最硬的地方(头部)几乎跟结了茧似的。不论是色泽,还是硬度,还是高度,其依次增减、变化的巧妙程度都像是自然生成的。我有种感觉,好像这片黑记自我最后一次碰它后它便活了,然后一直在慢慢生长,并将继续生长下去。
我觉得难以相信。
神秘的黑记变得更神秘了!
我感到有一种要出事的害怕。
有一会儿,我看着这片蓝幽幽的黑,突然想起一句诗:黑的有毒的玫瑰。
我担心从我第一眼看它时,它的毒素就沁入了我肺腑。在这种担心中,我居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并恐惧地替她重新拉下衣衫。但被衣服盖住的黑记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可怕,我甚至担心它正隐蔽在衣服的黑暗里在魔鬼地变成一支毒箭,准备向我发射,何况我想薄薄的文化衫又怎么能阻止毒素的弥漫。就这样,我又撩开衣服,再次审视着它,我感觉就那么一会它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我相信我已有些迷乱。
我需要调整一下心神。
于是我出去走了一圈。
刚出去那会,我曾想上楼去喊她父亲下来,但到洗手间撒了泡尿冲了把脸后,我又改变了主意,直接回到病房。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基本上消除了恐惧,我心想,如果这东西确实可怕,那么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为我曾经多少次亲过它,吻过它,抚摸过它,玩赏过它。有种奇怪的力量,也许是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也许是我进入了某种幻觉,我迷迷糊糊地将手向神秘的黑记伸去。
过度的恐惧让时空再次驳落了我,等我回到现实中时,我看见自己正全神贯注地在抚弄着黑记,那样子既小心又亲爱,既畏惧又痴迷。手指尖的感觉在告诉我,黑记表面像洒满了花粉一样细腻而具有粘性(比以前还要粘),而且有明显的热度:这恐怕是林达现在全身惟一有热气的地方。指尖稍稍上一丝力,透过毛粘粘的表面,下面又仿佛长了软骨似的硬软硬软的,有些部位可以说很硬,比如头部,下面像埋了枚指甲盖似的硬。但硬又不是那种钢铁的硬,坚固不化的,你对它上多少力它反弹回来多少力。不是这种硬,而是一种冰块的硬,我对它使力它不但不反弹,反而把我的力吃住了,同时我可以感到其硬度有随力松软的趋势。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指头被感觉本身紧紧吸住了。
正当我在为指尖下那团硬东西顷刻间便有所松软的奇妙迷惑时,我又看到一个惊人的发现:心电图上刚才还平平缓缓的脉浪,这会儿正变得一浪高过一浪,同时表示心律的数字像读秒一样的在不停刷新——32,33,34,35,36……在“36”上停顿了一会又往回走——35,34,33……最后停在“33”上不动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天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我刚才抚摸黑记的原因?为了验证,我又开始触摸黑记,先是轻轻的,后来慢慢地上力。在我感觉指尖下的硬物有些松动时,心电图上的数字又开始神奇地跳动——34,35,36,37,38……我拿开手后,数字在“38”上停顿一会又开始滑落——37,36,35……最后停止在“35”上。
不用说,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顿时,我心灵有种要爆破的紧张和激动。我强烈地感到,我一个人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切,这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荒唐的一切。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冲上楼,叫醒了林达父亲。
“这是不是一块胎记,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么说是后天长出来的,而且肯定在她……青春期后。”
“嗯,应该是这样,否则我不会没见过的。”
“她最早发病是什么时候?”
“14岁那年。”
“那正是她开始步入少女的一年?”
“嗯,差不多。”
“我想这东西肯定就在那一年里长出来的。”
“你想说明什么?”
“这是个神秘的东西,林达的病根可能就在这上面。”
在我一番演示之后,林达父亲也惊呆了!
刚才,林达心律最高已冲到“45”,现在衡定在“41”,同时黑记的形态包括大小、色泽和软硬度都有一定程度的变化,我看几乎有明显好转。如果不是林达父亲阻止,我甚至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让林达结束长达10天的噩梦。我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为我看到我现行的这一套完全屡试屡灵,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光凭手指的触摸,以我经验推测,如果我动用柔软、温润的唇舌去亲吻,去呵爱它,这情意绵绵的东西一定会更加满足,因而更加快速地被爱陶醉并融化。但林达父亲以医生权威的意志坚决反对我。
“听我的,饿汉不能一口吃饱,冻僵的身体不能直接用高温取暧。林达已经昏迷10天,你想在一夜间让她醒来无异是拔苗助长,结果肯定要害了她的,即便不死也要落个三长两短的。”
我不敢说他这种类比一定有道理,但我更不敢拿林达的性命冒险,所以最后选择了比较保守单一的“疗法”:只是一味靠手抚弄,而且还磨磨蹭蹭的,一天顶多弄个一两次。结果都到第三天黎明了,我一觉醒来,见林达还在昏睡不醒。而此时神秘的黑记已全然恢复如初,林达心律和体温也都回升到了正常人的水平。我有点等不得了,趁林达父亲暂时出去,我私自使用了新的方法:吻它。
我低下头,双唇刚触及黑记,窗外飘进了悠扬的起床军号声。当军号吹到一半时,我感到林达的身体惊动了下,然后便开始有序地蠕动起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唤醒了她,还是渐渐变得雄壮的军号。但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停止亲吻,因为我怕她激动,更怕这一激动(当然是不合时宜的)给她带来致命伤害。
我抬起头刚一会,林达就睡意朦胧地看见了我。她就这样醒了,而且也许是保守疗法起的作用,她醒得非常自然,就像睡了一觉醒来,而且是带着梦的一觉。
“我刚才做梦了。”
“你梦见什么了?”
“你在跟我做爱,我好激动……”
在炎热的夏季,在高原城市西宁的一间病房里,一位来自成都的业余写作者正在与他刚刚告别死亡的情人细语着几天来痛苦又神秘的经历。他一边为情人终于回到人间感到万分高兴,一边又在为情人奇怪的身体所苦恼。他想,这次她差点就离开人间了,不过马上他又想,对她而言,离开人间后也许还没有现在在人间那样更像一个幽灵。


后篇:我的简况及近况



我的名字(真姓实名)无关紧要。我的性别不言而喻。我出生在浙江富阳,今年37岁。小时候我父母希望我长大当一名医生,因为我有个叔叔是医生,并且过着在我父母眼里的最好生活。我也确实当了一阵子医生,但时间不久。我为什么不当医生,是因为我当不了,我闻不得药味,过敏。不是一般的过敏,严重时甚至出现休克。有人说我身上不是多了个器官就是少了个器官。这话我相信。事实上我对任何事情都相信,我以为,所谓不相信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宇宙工厂和更加复杂的时间机器以及梦一样的生活的一种无知和无礼。世纪一个接连一个地过去,事情一件接连一件地发生,什么难以相信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不可相信的。我相信,在一个无限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会发生所有的事。我身上多或少了个器官,只是和常人有一个简单的不同而已,没什么好惊惊怪怪的。
就像有些人因为特别漂亮或者高大改变了命运一样,我与众的一个小小不同也改变了我命运。现在我生活在四川成都(远离家乡),职业是一名文化记者(与医院毫不相干),业余时间喜欢写作小说(读者寥寥无几)。写作是坐牢。写作每天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不觉得这是愉快的。但我知道,如果让我每天出门,去办公室上班,去各种公共场所──茶馆,酒吧,夜总会──跟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那样的话我会更不愉快。没有谁想有意为难我。不是这样的。问题是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需要别人适应或理解的种种习惯,甚至毛病。对我来说,我要忍受自己和自己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感到够困难了,更不要说去忍受别人的。
总的说,我是个比较形而上的人,相信命运,喜欢神秘和伤情的东西。在生活中,除了个别隐秘的异性朋友和少有的文学知己外,我几乎没有朋友,也没什么特别忘不掉的过去。曾经有个叫林达的西宁姑娘,在与她交往间我感到的一些事情,算是我多年来少有的难忘经历。对她,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似乎既希望她走进(进一步走进)我的生活,又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坦率说,除了她生的病让我略为感到有点怪异外,我觉得她是我遇到的最安静、最迷恋男人的姑娘,她朴素的容貌远远替代不了她内心的恬美。由于她身体原因,或者我的疑虑和软弱,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因素,她没有再回到成都来,而是留在西宁。开头半年,我们时常有书信和电话的联系,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联系越来越稀疏,等过年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为此我曾留下了这样两句话——
凭着空间的力量,我们都变了隐形人
凭着时间的力量,我们都成了薄情人
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和内心都发生了些不小的变化,不变的是依旧在被我的命运牵着走,依旧在爱着、恨着、烦着、活着。变也好,不变也罢,我想这都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所以也不值得拿出来说。
现在夜深人静,我正在北京西郊的一家宾馆里想着我即将写完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刚刚才离我而去,房间里甚至还残留着他落下的气味:我最敏感的医院的气味。这个人可以说是林达病情的一部分,我作为林达病情的知情者,我们相识似乎在所难免。在我小说里,我们是在乡下一家简陋的卫生所里认识的——
大雨过后的下午,我的头像记忆中一样的疼痛起来,我没有犹豫地吞了两颗阿斯匹灵便上了床,准备让睡眠一贯地把疼痛忘却、赶走。但疼痛越来越烈,到了傍晚,我感觉我要死了,无限的疼痛像条疯狗一样在我身上、体内,甚至在血液里上蹿下跳,狂吠不停。在忿恨和恐惧中,我迷迷糊糊来到了小镇上惟一能解除痛苦的地方:乡卫生所。因为长期头痛,这里没有谁我是不认识的,所以,虽然我头痛得睁不开眼,但他一开腔我就听出是个新来的,他的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喉咙给谁掐住了似的。我睁开眼看,医生的座位上居然坐着一个小孩。
“医生呢?”
“我就是医生。”
“我的天哪,快喊医生来!”
“现在没有其他医生,如果你瞧不起我可以走。不过你想过了没有,我一个侏儒能坐在这里,就说明我医术非凡,信不信由你,信就说,哪里痛?”
晚上,我请他在对门的餐馆吃饭。从餐馆出来,我们沿着马路散步,为了让他跟上我,我不得不走得像个危重病人,但事实上我早已疼痛全消,并且还从他挂在钥匙链上的那把银色小刀上(像一把耳屎勺)看到了彻底治愈我祖传头痛病的希望……
当然,这都是小说,变了样的。事实上我是应他邀请专程找上门认识他的,他人也不是什么侏儒,不过如果要跟他散步,我倒还真必须像个危重病人一样地走,因为他已经七十高龄,而且由于长年伏在显微镜上窥探世界医学顶尖的前沿科学,他的视力已大成问题。据说他可以在显微镜下数清成群蝌蚪一样的细胞,却无法在天空中看到一只飞过的小鸟。
海潮的出现是我认识小说主人公的前奏。这是三个月前的事,有一天,我收到一个“文军先生”的传呼,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是林达的朋友,并说是林达“喊”他来找我的。在他下榻的宾馆里见面后,他告诉我,他和导师正在研究林达神秘的病,“林达和她父亲都认为,你能提供更多更隐秘的情况”,所以专程赶来讨教,希望得到我帮助。后来说着说着发现,其实早在一年前我们就在网上聊过天,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字叫“海潮”。然后我们交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主要是我在谈。谈话都录了音,说是要带回去给他导师听的。
大概半个月后,他又跟我联系说他导师要求见我,鉴于可想而知的原因,当然只有我去见他。我说这怎么行,我又不是你导师单位的人,不可能他喊走就能走的。想不到我的一个小小难为,最后居然变成了省政府办公厅的一纸命令。我当时真无法想象他导师到底是个何等人物!
有省政府撑腰,我不但走得放心(还光荣),而且还可以放心地不归,结果本来一两天就可以返回的,我却滞留了两个星期。我也不是在耍,我是完全被召见我的人,文先生的导师——他的智慧,他的科学,他的荣誉,他的奇特,他的经历,他的天才,等等等等,吸住了,迷醉了!说真的,多年来我渴望“功成名就”的笔一直在寻找它理想的主人,现在主人就在眼前,我不会——绝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每天捂着鼻子在弥漫着我敏感的气味的人群中四处奔忙,尽最大限度地追随着导师和他数以百计的学子,把他们确凿和不确凿的记忆统统记录在案。坦率说,我已经收集了足够寻常和不寻常的材料,但不要指望我在这里透露,我甚至连导师名姓都不会奉告,因为我怕我伟大的计划受到致命骚扰。从某种角度说——在医学界,导师的名字也许比总统还要响亮,还要令人敬仰。
总的说,我要放弃虚构写一篇小说,好让导师奇特的智慧和同样奇特的业绩背着我万世流芳。但是我遇到了麻烦,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人物居然有着人类少见的生理缺陷。他是个阴阳人!终生未婚似乎只是个无聊的凭证,人们有目共睹的是,每年到了季节更替的月间,他总会莫名地变声,同时变得多愁善感,对男人彬彬有礼。据文先生说,他名下的学子每年总有个别女生拿不到学位,而男生们因为“每年都有几次被异师另眼相看的机会”,所以总是年年“人人过关”。我先后与他几十个学生或同事接洽过,我的体会,只要谈及这方面话题,他们总是一边做够没什么可说的样子,一边又忍不住地漏出种种叫你“想入非非”的趣闻轶事。经过三个人“证实”的谎言和真理具有一样的权威,在成堆的说法面前,我实在无法把我小说的主人公当成一个健康人,所以大家看到在我小说中他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请允许我忌用“侏儒”之词,此外我自以为我这种替换还是比较到位的,基本保留了一个阴阳人生理缺陷的部分表象甚至本质,比如声音、无性等。
我刚说过,在医学界,导师的名字比总统还要响亮。可在我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名字将在世界的任何角落爆响。明天下午三点,我现在窗户对面的那幢八角楼里将云集世界医学领域的各路精英人物,他们都是受中国科学院和瑞典皇家医学院的邀请,前来参加他个人学术报告会的,会上他将作题为《猜想未来恶症》的专题演讲。现在这份演讲稿就在我手上。作为林达病情“非同寻常”的知情者,我当然是这份报告素材的提供者之一,而且明天还将以证人的身份亲临会议现场,接受可能出现的相关盘问和解释事宜。现在安排我先睹此稿,为的就是叫我提前进入状态,为届时可能需要的解答工作做必要的准备。



尊敬的骆甬祥院长,尊敬的科波拉博士,女士们,先生们:
下午好!
在座的没有人不知道,我是靠撰写有关医学论文和在这样的场合“照本宣讲”而变得这么老的,现在我已年过70,我写的医学论文已经不计其数,这种场合我也是经历得太多太多。但今天我还是异常激动,我以一个老人的真知预感到——幸福地预感到,我即将告别过去的我,这个报告会也将成为我今生所经历的无数报告会中的惟一一次令我今生不忘的。我为自己行将就木之前有这么一个美妙而难忘的时刻感到无法控制的激动!
(请给我一点平静的时间……)
好,现在我想给大家介绍认识一个人——(播放录像。如果此人临时改变主意,愿意亲临现场,则取消录像)屏幕上的这位小姐姓林,叫林达,今年26岁,出生在青海西宁,并在那儿长大,父亲是个医生,母亲在铁路上工作。她父母身体很好,双方家族病史上也没有得过什么恶病或顽症。在父母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她身体很好,几乎没进过医院,只在5岁时闹过一次水痘,结果除了更添了她对疾病的抵抗力外,没任何不良后果。她健康地长大,到了14岁,正常地迎来了青春期。没有人会记得她第一次看见的黄颜色或者黑颜色,记得她第一次尝到的什么味道,因为太小的缘故,我们不可避免地丢失了许多“第一次”。然而,还有一些别的第一次,我们却永远牢记在了心上。14岁那年,林达记住了自己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来了例假;第一次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神奇变化”;第一次做了一个“难以启唇的梦”;第一次收到了一封匿名求爱信;第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一次害怕又渴望得到异性的关爱,等等。
当然,这不是林达独有的,几乎所有青春期女孩都会有这些第一次。但有一个第一次,一个很特殊的“第一次”,却是她林达独有的:在一个并不特殊的早晨,我们的林达第一次莫名地昏倒在饭桌上。因为是第一次,当时在场的她的父亲和外婆,包括她只有10岁的弟弟,她母亲在铁路上工作,经常不在家,那天也没在家。他们都记得她昏迷的全过程: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好好地坐在餐桌上,正准备吃饭,突然就昏过去了,没有一分钟,又好好地醒来了,整个过程就像是她没睡醒又小睡了一会。即便是当医生的父亲也没把女儿的这次昏迷太当回事,因为有各种情况都可能导致类似现象,直到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种情况后,他才开始带她走进了医院。事实上她家就住在医院里。
经过几家医院会诊后,父亲基本上认定女儿得了强直性昏厥症。这种病就像间歇性神经病一样,是无药可治愈的。所谓无药可治并不是这类病有多么深难,恰恰相反,在现代医学中不乏有这样的观点,认为这种病本身算不上是病,因为它们对生命构不成伤害。在我看来,这种病就像有些人多或少长了个手指,甚至跟有些人睡觉爱打呼噜一样,仅仅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生理现象,一种个体差异。我们可以认为上帝在模造他们时有些犯规行为,但不能因此刻意认定他们是不健康的人,是病人。所有的病都是可以治疗的,昨天治不了的,今天治得了;今天治不了的,明天治得了。总之,时间会叫所有的病告别人类,即便曾经不可一世的天花病,如今我们也许只有在少有的几个实验室里才能找得到其病菌——珍藏在密封的冷冻室里,像稀有的文物一样令人倍加爱护。然而这种病,强直性昏厥症,间歇性神经病,六个手指,呼噜病等等,从古迄今一直跟随着人类步伐,如影相随,永不消失。从这意义上说,与其把它们看作人类的疾病,还不如将它们看作人类的多样性。我说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更多的同仁接受我们的观点,不要把这些现象看作一种病,更不要刻意去治疗。把多长的手指割了,给他们吃一些兴奋或者镇静的药剂,让他们显得跟平常人一样,这些行为最终的结果只会伤害他们生命本身。
林达的父亲是客观的,当他认定女儿得了强直性昏厥症后,他放弃了医药。他担心女儿的命运可能会被这个病弄得有些苦涩,但不担心她的生命,他相信女儿的生命不会被几次“好好的昏迷”提前夺走。生活中,我们看有些昏厥症病人常常过早去世,凶手其实不是昏厥症本身,而是盲目的用药和过分的忧郁。明智的父亲不想让女儿在过分的忧郁中打发一生,他采取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尽量让女儿相信:你没有病,你可以和你的同学、朋友一样,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就这样,从14岁到26岁,12年间林达走过了和她身边人一样的人生,既没有刻意地留在父母身边,也没有专门地去选择某一职业。事实上18岁后她一直独自生活在四川成都,在那里上大学,谈恋爱,工作,娱乐,除偶尔有的昏迷现象,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是的,尽管在父亲影响下,林达没有沉浸在药物和忧郁中,但昏厥症并没有因此离开她,12年间她不知道自己昏厥过多少次。她有个小本子,是专门记录昏迷发生情况的,本子上记的是37次。但这个数字是不可信的,因为昏迷发生时她本人是没有知觉的,所谓的37次指的是在有旁人见证的情况下事后她认定的。那么没有旁人见证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从已有的37次记录看,昏迷时间最短的只有几秒钟,最长的达到3个多小时,还有一次超长时间的——多长时间?现在暂且保守一下秘密,因为后面我将着重谈到。
让我们把她每年昏迷时间取一个平均值看,这个时间总的趋势是在渐年增加,比如15岁那年她昏迷三次,平均每次时间为11分钟,而到20岁那年昏迷次数同样是3次,但每次的平均时间已达到86分钟。这是一个规律,请大家注意了。还有一个规律,据林达自己讲,每次昏迷总是发生在她来例假期间。应该说这是一个具有相当研究价值的东西,我后来所作的一系列研究和发现都是从这里受到启发后往前走的。
好了,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大屏幕——(播放录像)这是什么?地图上的辽东半岛?不是的,而是长在林达左边乳房右侧面的一块黑记的平面图,当然是经过放大的,放大比例为1:10。请大家注意看,这种不规则的形状,这种色泽巧妙的变化——自上到下色泽依次减弱,多像一块天然的胎记。但林达本人,包括她父母,都否认这是一块胎记的说法。这也就是说,它是后天长出来的,而且至今还在不停地长着。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林达第一次看到它是16岁那年春天,据林达讲,当时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大小,色泽也是淡灰淡灰的。有趣的是到夏天它又不见了,而到秋冬之交天气稍为冷一点时,它又冒出来了。第二年夏季它又消失了一阵子,但消失的时间没有头年长,而且重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取而代之的只是大小和色泽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遵循着两个规律:
1、在同一年里,天热时总是要比天冷时小,同时色泽要浅;
2、在不同年里,总的说它是一年比一年在长大,在变黑。到了最近几年,它甚至出现了厚度,尤其这个头部,摸上去粘粘的,感觉明显要比周围高。
现在我们不难得出结论:这片黑记是活的,就像人身上的一只肿瘤,有独立的生命。比一般肿瘤更奇特的是,它的生命力和天气的冷热有某种关联。不仅如此,更奇特和神秘的是,它还是林达隐秘的一个性器官。很多次——对不起,林达,这话我也许是不该说的,我决定说不是出于对你不尊重,而是我太想用一两句话来说明问题。是什么呢?事实上这也没什么好羞愧的,每一个成熟男女都有手淫的经历。手淫是人类公开的秘密,也是人类五种性生活方式之一。然而没人想得到,林达手淫奇特的方式:不需要任何器具,只需要她用手亲爱地抚弄这片黑记,抚弄这儿比抚弄其它任何部位都要令她激动,令她达到完美的性高潮。
行了,关于这点,我不想过多陈述细节,我只想告诉大家一个结论就是:在林达的性生活里,这片黑记担当着重要角色,重要的程度不亚于乳头和阴蒂。换句话说,这片黑记比乳头和阴蒂还有强烈的性要求,对性爱的感受力也要比前两者灵敏、充分得多。
世上什么神秘的事都有,但这样神秘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不,更神秘的事还在后面。朋友们,今天我有充分的信心带领大家作一次奇特的精神冒险,现在我们的冒险之旅仅仅才开始。我刚才说到了,12年来昏迷症一直陪伴着林达,到了去年夏天,具体说是去年的八月间,林达遇到了一次超长时间的昏迷。这次昏迷的开始既没有特别不良的症状,也没有任何可怕的预兆,一切都似乎是在重复,但昏迷时间却远远超过正常的长,比以前所有昏迷时间加起来还长。
多长时间?
12天!
是的,12个白天和夜晚,总计283个小时!
我这里有一份病历,详细地记录了12天里林达病情的变异过程以及采取的各种救治措施。昏迷的头三天,林达健康状况基本没有出现异常,从第三天起,健康状况开始发生变化,主要体现在心跳逐日减慢,平均每天减少五次,到了第十天,心跳已滑落至每分钟30下。这之前,曾有23位专家医生先后来到林达病床前,并积极采取了17种正常或不正常的方法,试图救治林达的昏迷,但无一奏效。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医生的父亲比常人惟一见长的,就是他更明白女儿的生命已经不可挽救。没有人不知道,每分钟30的心律,这样的心跳与其说是生命的跳动,倒不如说是死亡的钟声。可想而知,如果照此下去,林达的生命顶多还能维持个一天半日。
然而就在这时候,林达的救命恩人出现了,他不是什么医生,只是林达的男朋友,也许说情人更准确。对我刚说的这句话大家可能要产生两个疑问:
1、我为什么要强调他是林达的情人?
2、一个并非从医的人又怎能挽救林达垂死的生命?
说到这里,我想我应该休息一下了,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太神奇,仅仅由我来转述似乎难以令人信服。正是为了想给大家一个信服,出于这样的目的,我以一个老人的诚恳说服了当事者本人,林达的救命恩人,他现在就在会场,下面我们欢迎他来给我们讲讲他所亲身经历的一切——
(由麦家先生陈述他救治林达事情的全部经过)
谢谢!谢谢这位先生,麦家先生。此刻我想对你说,你所经历的一切,意义不仅仅是挽救了一个生命,而是奇迹地抓住了冥冥的世界丢给人类的一个莫大馈赠。当这馈赠摆在我面前时,我猛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活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天。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大把大把地收获了。收获起码有如下五个方面:
1、林达患的不是所谓的强直性昏厥症。事实上那些医生在确认林达患此症时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林达的昏厥症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和青春期一起降临的。
2、导致林达昏迷的罪魁祸首是她乳房上那片黑记。
3、这片黑记是活的,而且其活性和生命力似乎相当神奇,长大也快,变小也快,大大小小跟变戏法似的容易,而长大变小对心律有直接影响。
4、这片黑记还有神秘的性欲,可见它降生在青春期不是偶然的。
5、黑记至少有二只触角,分别与心脏和支配人性欲的神经暗通着。
科学总是这样,和猜想相比,求证工作往往是容易的。通过仪器检测发现,我们看到的黑记只是冰山的一角,在乳房的表皮下埋着一块更大的“黑记”,几乎有半只乳房那么大。从表面上看,它无异于一只肿瘤,有独立的形状、结构和筋脉系统。但奇怪的是里面没有血管,这又说明它不是一只通常的肿瘤。是的,请记住,黑记不是一只通常的肿瘤。
(播放录像片)
这是我们根据对黑记的了解借助电脑绘制出来的,它无法支持事实,包括我即将有的论点,但现在大家不妨就相信它是事实,这样的好处就是便于我们交流。现在我们可以清楚看见,黑记的形状有点像一只胃,中间圆,两头尖,尖的一头钻出了皮肤表面,就是我们肉眼看到的黑记部分,另一头则直接插入了心脏的主动脉里。从这里看我们不难想象,随着黑记长大,它自然要压迫心脏。
我们再来看这些,枝枝桠桠的东西,最后全都汇聚到了乳头下,那么我想黑记之所以有性欲,缘由就在这,它的神经系统是由乳头的主神经分叉出来的。我还是要强调一下,这么大的一坨东西,我们居然没有发现一根血管,甚至连毛细血管都没有。为什么?暂且把这个问题留着,呆会我会解释的。
现在我们来看这幅照片。这是我们在核磁共振仪器上拍下的,是事实的东西,红线圈内的部分是林达左乳的肌肉平面图,蓝线圈的是右乳的,两者相比差异十分明显。如果说右乳是一轮灰色的圆月,那么左乳——大家仔细看这左半边,它的色泽明显发黑,黑得像是这半边胶卷跑光了,没有照到东西。现在我们用电脑将两边的色差放大,看这幅照片,像什么?像不像一个黑白相交的阴阳图?
所有人都会发问,同样一只乳房,同样的肌肉,同样的仪器,怎么会出现两种现象?就像相机对着我脸拍照,照片洗出来你发现成影的只有半张脸。奇怪吧?我们不禁要问,还有半张脸跑到哪儿去了?我们知道它肯定没跑,只是没有成影而已。
为什么不成影?
答案要吓死人!
当我们对黑记进行切片分析时,发现了一组奇特的细胞群,是我们在人体细胞里从未见过的。打个比方说,如果人体正常细胞“模样”像一只鸟,鸟的样子当然是形形式式,什么样子都有的,有雀类的,有燕类的,有鹰类的,等等等等类的,而同一类型中又有大小、颜色、叫声等等不同的。但不管怎么不同,作为一只飞鸟,它的基本特征是变不了的,不管怎么变化,总是有一定的羽毛,有一对翅膀,有一个头,有一双脚。而我们在黑记里发现的那组特殊细胞,虽说它们本质上还是一群在空中翱翔的飞鸟,但模样已变得十分奇异,有的长着九个头,有的只长着一只翅膀,还有的没有脚或者有三只脚,等等等等,总之是乱套了的。乱是乱,但它们自己似乎正是从这个乱中找到了共性,只要是怪头怪脑的,都视为己友,彼此团结在一起,维护着它们建立的秩序。这种秩序给了它们生存的力量,也给了它们进攻的武器。当正常细胞侵略它们中的某一个别时,它们总是一涌而上,合同作战,奋力解围,那情景如同一群狼在同一只孤独的水牛作战,后者虽身强力壮,但毕竟势单力薄,难以胜数。有趣的是,虽然正常细胞时有侵略行为,但它们从不侵略对方,即使合力解围也仅仅是解围而已,把侵略者赶走了事,决不会借此将对方置于死地。现在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林达即使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从不发烧?我想秘密就在这儿。这是一群不爱发动“流血事件”的细胞,同时别的细胞也休想放它们的血,因为它们总是“团结在一起”,难以攻克。
不用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意外,我们发现了新的异常细胞。当我们对这群新细胞作进一步的了解时,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意外:这群细胞里居然没有碳、氢两种基本元素,却有一种莫名的新元素。这简直不可思议!
大家知道,自从门捷列夫发明元素周期表以来,人类还没有确凿发现一种新元素,如果我们肯定这个发现则意味着什么?那就意味着我们人类最基础的科学都要被推倒,重新来建立。坦率说,从我主观上讲,我不想在垂死之年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但我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种尴尬的心态下,我强迫自己相信:那种莫名的新元素只不过是碳、氢复合元素。即使这样,这件事情也是够神奇的,因为在非人为因素下,两种元素自然复合的情况十分罕见,感觉就同地球上原有的两种动物绝迹了,然后又诞生了一种新动物。这样的事情在传说中似乎很容易发生,但在现实中少说是百年才能一遇的。
好了,现在我想大家一定都明白,黑记为什么“不成影”,因为组成黑记的元素都发生变异了,更何况它的分子结构,当然会变得面目全非。就像X光机是针对骨骼显影一样,核磁共振器是针对特定的肌体分子结构来完成显影的,黑记的分子结构变异了,它自然难以显影。这个问题现在已不成其为问题,甚至这个问题——黑记在核磁共振器上不成影的事实——现在已成了我们认定黑记不是一坨正常肌体的最直观的证据。
既然不是一块正常的肌肉,我们就有理由怀疑它可能有非正常的功能。通过进一步研究、测试,我们果然发现它具有一种特殊罕见的功能:吸食血质的功能!我知道,在座的没人会相信我说的,那么我们就来看一段录像——(播放录像)大家看,这是我们从黑记上取下来的切片,很小的一点,还没有一瓣瓜子壳大。现在我们把它放在试管里,并往试管里放进一些蒸馏水,结果你们看见了,没什么反应,取出来还是干干的,跟片玻璃一样不沾水。这也足以说明,它没有,起码是缺少正常的碳、氢元素。如果我们发现的新元素,像我刚才讲的是碳、氢复合元素,那么现在看这种复合也不是简单的复合,复合之后它已经有本质的不同。不过现在我不想揪住这个话题,包括以后,我都不想谈这个元素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太有杀伤力。不用说,我应该明智一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碰不起这样杀气腾腾的问题了,它会让我死不瞑目的。如果说这个问题会造就一个名垂千秋的大科学家,这样的荣幸就让在座的年轻人去收获吧。
好,我们继续刚才的实验。现在我们还是把切片放入试管,不加水,加入人的血液看看。20分钟后,大家看,奇怪吧,切片长大了!同时你们看,刚才红红的血水变成了什么?跟河水一样混浊的颜色。化验后证明,这液体里面已经几乎没有一点血质。血质全被这东西吸食了!嗬,黑记,神秘的黑记,简直跟魔鬼一样!!
(请给我一点平静的时间……)
朋友们,说真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刚才说的一切,就是现在我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生活中,我们总是把梦中的事情看作是荒唐的、不可能发生的,而我所说和所经历的又跟梦有什么差别呢?我觉得它比梦还要像梦。
好,言归正传,继续做我们的试验。现在我们有了一片更大的黑记切片,我们再往试管里注入一点血液,让试管始终处在摇晃中看看。还是20分钟,你们看,切片并没有像刚才一样长大,血液也没有变色和变质。
那么请问,摇晃意味着什么?
很简单,摇晃意味着血液在流动,有力量。
在经过300多次这样的试验后,我们得出了一个数字:当试管被均匀摇晃的速率超过每分钟41下时,黑记就无法吸食血质,反之低于这个速率它便开始吸食血质,而且速率越小它吸食得越快。如果大家有耐心,我可以请我的学生给大家现场演示一下我刚才所说的。
(如果需要,请我学生文军现场演示试验全过程)
有这个发现后,我们也有了解释林达病情的一定可能性。大家知道,人身上的血液是随时在循环流动的,其效果就跟我们摇晃试管一样。为什么一小片黑记在20分钟内可以吸食这么多血质并明显长大,而黑记在林达身上驻扎十几年也仅仅只有半只乳房那么大,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血液的流动在起作用。可以想象,如果血液是静止不动的,按照我们刚才的试验看,林达身上的血质也许要不了几天就会被吸食干净,而现在它在心脏的起搏下,血液一直在循环不已,所以阻止了黑记的吸食。
人在运动或者兴奋等情况下,心跳会突然加快,血液流速随之也会加快,这是不用说的。那么在另一种情况下,比如生病,比如心绪不佳等,心跳的次数也许依然维持在正常的心律上,但起搏的力度必然减小。我们有些人会经常头痛,那是因为大脑供血不足,而此时他的心跳未必会减慢,甚至还会加快,为什么?就是因为心脏起搏的力量减弱了,致使血液循环减慢。这也就是说,人在某种情况下血液的流速会放慢。对一般人说,这可能会导致他(她)感到头痛,或者这里痛那里胀的,总之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而对林达来说,这时的她,流速减慢的血液就面临着被黑记吸食的危险,如果突然一下子被吸食过快,难免会致她昏迷。我们知道,女人在例假期间身体和心情都会有些异常,如果再加上别的什么因素,像生病啊,遇到什么烦恼啊,然后致使血液循环和流速减慢,这不是不可能的。从林达每次昏迷都发生在例假期间这一点看,我有理由认为,林达的昏迷就是这样导致的。
再说,这种非打击性的昏迷实质上与睡眠没什么区别,林达昏迷之后等于就是进入了睡眠状态,这时她身体和心绪都在进行不自觉的休息和调整。可以想象,调整到一定程度,血液流速将自然回升,于是自然遏止了黑记吸食的能力。所以,林达为什么会在昏迷中自动醒来,答案就在这里。
然而,毕竟这一切都是靠自然完成的,也许大多数情况它都自然又顺利地完成了,如果有一次没能及时完成呢?那么随着黑记不断吸食血质,一点点长大,总有一时,长大的黑记会直接压迫心脏。这时候对林达来说就等于是进了鬼门关了,因为被压迫的心脏不能正常起搏,血液循环和流速肯定要减慢,而血液循环和流速越慢,黑记吸食血质的能力就越大,长得就越快,越是长大又越是压迫心脏,以此形成恶性循环,直致死亡。出现在去年8月间的那次昏迷其实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麦家先生的神来之举,林达将必死无疑。
那么为什么麦家先生对黑记的一个简单的抚弄,就会挽救林达垂死之生呢?这里面很神秘,但也不是无据可查。我们知道,黑记对性爱尤其敏感,敏感的程度远超过林达身上的所有性器官,这一方面是因为黑记大大小小的神经都汇聚在乳头上,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黑记特殊的分子结构赋予了它特殊的灵敏度,就像铁比石头更容易受热一样。好了,既然它具有灵敏的性欲,抚弄它等于是在呼唤性欲,而性欲一当苏醒,血液流速就会加快,然后的一切就跟刚才的“恶性循环”现象倒过来了,你越是抚弄黑记,她性欲越是清醒,血液流速便越是加快,继而使黑记吸食血质的能力越是下降,直至遏止。它没有吸食能力,自然也就停止生长。从实际情况看,它在停止生长后,虽然不能完全缩小,缩小得跟当初一样,但确实存在着一个缩小的过程,缩小的范围大概在长大的2/3左右,就是“进三退二”。怎么缩小的?现在不得而知,在试验中我们没有发现这一奥秘。但缩小的事实肯定是存在着,否则心律难以恢复正常。从总体上看,黑记本身就具有随季节冷暖而有所伸缩的现象。
总之,我和弟子们通过对黑记一系列研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神秘又微妙的东西,神秘也许是因为我们陌生,而微妙也许正是它的本质,要想弄懂它,无疑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病例。我刚才对林达的病情尽量作了分析,但大家知道这里面夹杂着相当多的猜想。猜想可以价值千斤,也可以一文不值,对此我无所谓。坦率说,我如此热情地分析林达病情,目的不是要一个权威或者什么,只是想以此强调这个病症的神秘性和复杂性,进而激起大家对未知世界的关注和猜想的热情,还有勇气。
现在我们暂且不看未来,先回头看看,人类是怎么从过去走到今天的?是从成堆的疾病中走过来的,是从被成堆疾病害死的成堆的尸首上走过来的。有人曾这样说,即使有一天地球上一个人都没有了,都死光了,但戕害人类绝迹的疾病一定还依然存在着。确实如此,疾病的生命力要比人类的生命力还要强大,还要旺盛,人类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与它生死搏斗,却从未有过一天的胜利:每一天我们都生活在形形式式的疾病的包围中和因此而生的恐惧中。霍乱、瘟疫、性病、天花、结核、糖尿病、癌症、艾滋病等等等等,人类在它们面前早已丢尽了束手无策、呼天求地、痛哭流涕的可怜相。当然人类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没有袖起手,坐以待毙,但所有的努力,包括所有取得的胜利,结果往往只是迎来了更凶猛的疾病。在座诸位一定都记得,二十年前,人类在毫无办法地送走将近三千万癌症患者的苦痛和性命后,终于摸索到一点对付它的旁门左道,看到了战胜它的一线希望,然而还来不及微笑,艾滋病再次把人类送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里。1981年7月15日,五名同性恋人在入住圣地亚哥医院的当天便被热浪烧死,病情发展之快令人瞪目。在有三名当地著名专家医生一起签名的病历上,我们看到他们的死亡原因是:急性肺炎。今天我们都知道,他们其实是人类最早被艾滋病夺走的生命。从那以后,艾滋病开始大举肆掠人类,每年都有上百万的生命因此丧生,还有更多的人生活在无望的恐怖中。从艾滋病出现后整整十年间,人类对它简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只能眼巴巴看着成万成万的人在不尽的痛苦中呻吟、死亡。十年前,华裔科学家、伟大的李大扬先生率先揭开艾滋病神秘的一方面纱,从而揭开了人类与艾滋病交战的格局。今天,人类虽然还不能说已经降服艾滋病,但艾滋病最恐怖的一页已经被翻过去,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人类降服艾滋病的这一天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很多人因此而载誉。
更多人因此在窃喜。
然而,对我来说,早在十年前,当伟大的李大扬先生第一次用一种冠名为U2的神奇之药将一名艾滋病人的生命破天荒地挽留了8个月后,我就预感到在我的有生之年人类可能还要面临一种比艾滋病更神秘可怖的疾病。当它降临之时,它就是人类昨天的瘟疫、天花,今天的癌症、艾滋病,人类由此将再一次跌入暗无天日的死亡深海,眼巴巴地望着千万千万的人在莫名疾病的折磨下告别人世。我固执地认为,探寻人类必将遇见的“未来恶症”的意义并不会比与当今残害人类的癌症或者艾滋病作现实斗争的意义小多少,起码我们应该提倡一种精神,鼓励部分科学家把智慧贡献给未来的恶症,这样人类或许会有一天走出老是跟着接踵而至的恶症惊慌失措的怪圈。在座的都知道,我就是这种主义——未来主义——的倡导者,也是实践者。你们还知道,我可能会因此耗尽毕生而一事无成,因为我选择了人类最最困难的事,也许要比制造生产一个梦中之梦还要困难,还要无边无际,即使悟透了世上所有最最低级或者最最高级的谜底也不行。
然而,今天我要奉劝你们不要这么替我悲观,最最高级的谜也是最最低级的谜,俄国科学家门捷列夫靠一个三秒钟的梦揭穿了困惑几代科学家的谜底(门捷列夫在梦中发现了元素周期表);英国乡村医生爱德华·詹拉从水牛身上提取了世界上第一只杀死天花病毒的疫苗(牛痘疫苗也是人类最终消灭天花病毒的惟一武器);40年前,我用两支古老的银针破天荒救活了一只已经停止跳动41分钟的心脏,这个不经意的收获不但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直到27年后才出现类似医术),而且也彻底改变了我一个祖传郎中的命运,让我一生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都沉浸在医学科学的前沿,饱尝了困惑和发现的种种辛苦和喜悦。10年前,当我决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未来恶症”时,我像大多数关心我的人一样,并不相信自己作了一个什么正确的决定,“晚年一事无成”,这也许就是我悼词的最后一句话。但是有人似乎决计要改变我这一命运,晚年的命运,这个人就是林达,就是她神秘的病情。
现在我请大家彻底忘掉林达神秘的病情,只记住一个事实就是:黑记不是一块正常的肌体,在它上面我们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细胞,这群细胞犹如天外来客,背叛了地球上所有生物细胞自古而今都少不了碳、氢两种基本元素的铁律,同时又冒出了一种自古而今没有的莫名新元素。拿传统的生命科学观念来说,这无疑是荒唐的,荒唐的程度犹如一棵树木上自然长出了一块人体的肉,或者一块铁,或者一块塑料等等不可思议的东西。换句话也可以这样比喻说,黑记是长在林达肉体里的一块木头,或者铁,或者塑料,我们无法解析它是怎么长出来的,但我们知道由于它的出现、它的生长,林达的生命问题受到了致命的影响。漫长的人类历史造就了同样漫长的人类疾病史,在这部历史书上,我们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疾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不会遇到这样的疾病,事实上每一种时代性的顽症恶病的出现都是我们前所未见的。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难道我想告诉大家,这就是我猜想的未来恶症?
是的,我疯了,我认为这就是未来的恶症:在人体身上出现反人体的物质!
不,我没疯,事实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或许也比任何人都清醒。我知道我猜想的荒谬,但是——怎么说呢?此刻我想起爱德华·詹拉在伟大发现牛痘疫苗之初是怎样的让人嘲笑,人们嘲笑的理由首先当然是他的发现“太荒谬”,其次人们似乎难以相信一个无名的乡村医生会开创改变人类历史的奇迹。坦率说,这种愚蠢人类已不是第一次犯,也不是最后一次,和被当众烧死的伽利略相比,仅仅被人嘲笑的詹拉应该说要幸运得多了。但对人类来说,嘲笑的结果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天花由此在人间多滞留了一个多世纪,人类也因此白白牺性了八千万条生命。
还用我告诉大家吗?人类是从荒谬中走过来的,科学也是从荒谬中向前挺进的,因为荒谬而嘲笑我,那是人类也是科学界古老的愚蠢,我不希望降临在今天的我的头上。说实话,我没有,现在也不可能有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想,我只能为我的猜想作几点说明——
第一点,回顾一下人类疾病走过的历程,我们不难发现人类疾病事实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病毒或者病菌家族的,另一类是非病毒或非病菌家族的。前者是通过不断地变化毒菌往前发展的,比如瘟疫、天花、结核、艾滋病等,虽然病症的表现形式五花八门,但实质都是毒菌在作怪。后者像痴呆症、糖尿病、癌症,包括当今盛行的疯牛病——人也有疯牛病,这些疾病的发生跟毒菌无关,只是人体某些机制变异导致的,比如糖尿病是血脂变异派生的,癌症是人体细胞叛乱的结果,今天科学家又发现疯牛病包括痴呆症是人体蛋白质变质引起的。和毒菌类疾病相比,这类疾病的病原体不是单一的。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前者更多的是由外部因素导致的,而后者全然是由于人体内部某些异变横空出世的。现在我要说的很简单,既然我们已经确信人体血素、细胞和蛋白质都会变异叛乱,那么有一天人体脂肪或者肌肉出现叛乱变异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黑记一样。
第二点,林达不是天外来客,也不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她是在母亲正常的受孕并经过十月怀胎降临人世的。来到人世后,她也没有受过非人的待遇,一直和常人一样吃住,长大,接受教育,人有的七情六欲她有,人有的饥饱冷暖她有,人有的伤痛病苦她也有。总之,她是一个平常人,我们有的她都有,反过来说,她有的我们又凭什么一定不会有呢?我是说,既然神秘的黑记会长在她身上,也可能会长在我们身上。
第三点,从毒菌类疾病发展的历程看,我们应该注意到一点,艾滋病和霍乱或天花等其它恶病相比,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是:它已经发展到了令人类对性产生深刻恐惧的地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的性欲已被人为限制,由此人类的繁衍能力将日渐退化更是不言而喻。从这一点我们又可以想见,人类其实已经进入晚年期。就像我一个七老八十的人随时都可能患上各种疾病一样,人类在进入晚年后要说出现什么病都是可能的,当然包括出现像黑记一样的怪病。
第四点,从毒菌类疾病发展的趋势看,从天花到结核,又到艾滋病,总的说它是在随着时间推移从外到里、从表面向深刻一步步挺入。而非病毒类疾病的走向似乎恰好相反,从血素到细胞,从细胞又到蛋白质,总的说这类疾病的病原体是随着时间从里到外、从人体的微小处向大的方向在一步步扩张的。以这个角度说,从蛋白质到直接的人体当然是跃进了一步,自然也符合此类疾病的走向。
第五点,就在昨天下午,我的一个学生打电话给我,说他遇到了一位奇怪的病人,病人是个农村妇女,大约半年前,她在地里干活时突然猛打了两个大喷嚏,喷嚏的冲力居然将她撂倒在地上,可见那喷嚏有多大。事后她有点头昏,不过很快也就好了。问题是从那以后她居然成了“不眠之人”,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不管人有多累多困,就是睡不着觉,吃安眠药也不行,反正从打那两个大喷嚏开始至今,她还没有真正闭过眼,人自然变得十分憔悴。我的学生说,给她什么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病因”。还有,几天前我的另一个学生在报纸上看到一位病人,是个小伙子,说是七年前发过一次高烧,自那以后他吃什么吐什么,喉咙像给什么封堵住似的。头三年他连个汤水都咽不下去,完全靠输液活命,现在可以喝点少量米汤,但也仅此而已,除一点汤水另外任何东西都还是入不了胃,吞下去就吐。医院走了一家又一家,谁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类似的病例举不胜举。我可以说,在座的多数人应该有这方面的体会,只要我们去门诊坐上一个礼拜,就难免要撞上一两个奇异怪诞的病人,怪异的样式五花八门,怪异的程度不会亚于我刚才举的两个例子:这不过是我信手拈来的。有时候我想,我们现在能说清楚的病可能还没有我们碰到的各种各样的怪病奇症多,这些怪异病例中起码有一半具有这样的特征,就像林达或者我刚才列举的两位一样,他们有非正常的表现,但又没有常规疾病的症状,比如烧热啊,疼痛啊等等。他们最大的症状就是一个“怪”字,怪得你不信,但又不得不信,因为那些症状就在你眼前。林达的病情当然是够奇怪的了,但现在我们找到了奇怪的原因,是她乳房的肌体出现了叛乱。这个原因或许也是产生其他怪病的原因。
好了,总而言之,通过对林达病情的研究,我对“未来恶症”有了明确的猜想,那就是:人的肌体将如同今天人体身上的细胞或蛋白质一样出现叛乱分子,成为病原体,然后给人造成致命的伤害。不用说,如果我的猜想一旦成为事实,这必将成为人类前所未有的恶症,人类的生命科学也将遭到史无前例的挑战!
猜想总归是猜想。我前面说过,猜想可以价值千斤,也可以一文不值。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特别感谢中国科学院和瑞典皇家医学院专门为我组织这场报告会,让我的猜想得以有机会接受诸位的关注。我很知道,未来的恶症决不是靠一两个人可以解破的。我希望我的猜想能给我引领来更多的志同道合者,与我一起问鼎未来恶症。坦率说,我不像外界传说的一样是个古怪的、疯狂的老头,不是的。如果说我确实有点疯狂,那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敌人”——未来恶症——太疯狂;如果谁以为靠一个人的力量能战胜这个巨敌,那才是真正的疯狂。我没有这样疯狂,我本能地愿意并希望与大家一起联手来迎战。我等待着。
谢谢大家!

十一

我的心神跟随着导师——我小说的主人公——在他创造的几近神话的遥远世界里四处奔波,虽然我再三保持了相应的平静,但无名的恐惧却一再向我袭来。我无知的心灵似乎已经被导师遥远的声音慢慢敲开。无知者无心,无心者无畏,恐惧正是这个世界为有心知者们准备的礼物。我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中,因为只有现实才能让我怀疑那恐惧是多余的,可以忘掉的。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已站在窗前,看到远处有闪烁的光亮,隐隐约约还听见一道一掠而过的汽车喇叭声。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在阅读中我曾经为手头这篇小说——写导师的小说——找到的一个理想标题,就是:《天才笔记本》。
我默念着这个标题,回头躺倒在床上,并反复默念着,直到有人打来电话。
电话是一个风尘女子打来的,这样的电话住在宾馆里总是免不了的。奇怪的是,我总觉得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熟悉,是谁一时又想不起来。正是这个原因,我同意她上门来“为我服务”。
不一会,我听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声音向我步步逼来。我听着,突然觉得整座房子像一艘沉沦的军舰,正在不停下沉。不用说,此时我已经想起门外的人是谁了,是那熟悉的脚步声让我想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打开门,站在黑暗中,等待又害怕着一场痛苦游戏的开始。
“咚,咚。”
“请进。”
“你好。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林达。”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林达怎么会沦落为一个风尘女子?
这是一个痛苦的话题,即使硬给它扣上一顶游戏的帽子,依然无法驳落它令我过度痛苦的色彩。因此,我拒绝谈论这个话题,我只想说一句:这是患有神秘病情的林达接受导师神秘治疗的一部分。换句话说,林达的今天是神秘的黑记造成的,从一定意义上说,为了扼制病情,她需要不停地做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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