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高度

1

早上起床,陆梅吐了。我以为她生病,想带她去医院。可她告诉我,她这个月例假没来,可能怀孕了。我听到这句话,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呆呆看着她。这种表情肯定不对,陆梅被激怒了。她冲我大发雷霆:

“我怀孕了,你为什么这样?你说你为什么这样?是不是影响你跟那个女人来往了?你说呀……”她满脸通红,揪着我的衣领摇晃,“你跟我发过誓的!你全忘啦?我一直容忍你,希望你自觉,有良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跟那个女人藕断丝连吗?”

我第一次见陆梅这样。她像一头受伤的母狮,差不多完全失控了。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不得不一直陪着她,以至于上班都迟到了。陆梅哭得脱了形,最后她用凄惨的语气对我说,如果我要离开她,她就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养大。

我烦透了。我正为朱珠的事儿焦头烂额,偏偏这事儿又来了。

朱珠的病复发了。全怪我,我对朱珠太疏忽了。因为怕惹麻烦,我一直躲着她。鲁成找过我,我才知道冤枉了朱珠。原来那些天她对我总是欲言又止,是因为何莉。我们早就怀疑何莉是诈病了。她是从公安局看守所转来的。入院以来,每次检查表现都很奇怪,她的反常不同于一般病人的反常。对她大脑做了各种图谱分析,光戊四氮诱发阈值正常,硫喷妥钠反应正常,镇静阈比较适中……一切都很正常。问题是,根据国家法律规定,对于诈病者的病情鉴定,最后一定得本人承认自己是诈病才能成立。

和鲁成谈过话,我们意识到何莉的事儿和她丈夫有关。正好何莉闹着要见丈夫,我们就通知她丈夫来看她。两人在会客室角落谈了半天。过后她丈夫忧心忡忡对我说,没想到何莉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何莉一直在对他说胡话,什么她是天上的九仙女下凡啦,什么要吸人血才能消灾啦……他还说,以前何莉在家喜怒无常,他总以为何莉脾气坏,一直容忍着。现在看来其实何莉早就有这病了。他痛苦不堪地诉说了半天何莉的“病症”,最后要求我们给何莉加大药量,抓紧治疗。我不动声色听他说完。他不知道,他的话被我悄悄录下了。

我和院长找何莉谈话,她还在我们面前装病,满嘴胡言乱语。我直接把她丈夫的录音放给她听了。她一脸震惊,一时间忘了装病。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个劲摇头。

“你丈夫的声音你总听得出来吧?”我问她,“再说了,我们伪造他的录音有什么意义呢?”

何莉的眼神绝望极了。

“他跟我说,再忍几天,他就想办法接我出去……”她下意识地说。

我们也不催她。她自己会弄清楚的。在精神病院装病,每天和病人一样大量吃药,那种身体的痛苦,以及对健康的危害,用不着我们告诉她。果然,她很快崩溃了,向我们承认她其实是诈病。至于诈病的原因,就不归我们管了,她会向公安机关举报自己那个黑心丈夫。

何莉的事就此了结。我没想到,这时候回头关心朱珠,却为时已晚。晚上我留院值班,查房经过朱珠的病房,却发现深更半夜的,她还没睡,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收音机。我走过去问她怎么还不睡,她半天没反应。我伸手去摘耳机,她身子一扭,不让我碰她。

我意识到不对了。病愈的朱珠是通情达理的。我很不安,劝了她几句,谁知她冷冰冰地扔给我一句话:

“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

到了第二天,情况更糟糕。护士说朱珠蒙头大睡,根本不起床。精神病人康复的一个指标就是睡眠。睡眠紊乱,绝对不是好现象。朱珠不是病人,护士拿她没办法,把我叫去。我好容易把她叫醒了,但她表情僵硬,对我的话显得很漠然。我更不安了,又问她这些天吃药的情况。

“吃什么药?”她反问我,“我又没病!”

这时我知道坏了。一个精神病人说出“我没病”,就说明病情很严重,因为他失去自知力了。果然,接下来几天,朱珠不是抑郁就是躁狂,几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我真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朱珠旧病复发了。

朱珠父母得知消息,马上赶到医院。看到女儿的模样,他们情绪很激动,尤其是朱珠母亲,后悔当时没坚持接女儿出院,哭闹了一通。我们好容易才把他们劝走。谁知刚走一会儿,两人又跑回来砸门。护士长吓了一跳,不知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激动地说要见我,有话要当面问我。护士看情形不好,骗他们说我不在,偏巧我也听到动静,跑到门口来看,被他们撞个正着。

他们这么激动,当然不会是好事。可我不愿躲着,就到门口见他们。谁知朱珠母亲一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她老伴怎么劝也劝不住。护士长不肯开门,我怕再这样吵下去,里面的病人都会受影响,就要求他们到外面谈。他们答应了。谁知我刚一开门,朱珠母亲就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白大褂,又撕又扯,还冲我破口大骂。

“你这个衣冠禽兽!真不要脸,亏我们那么信任你,你竟做出这种事……我女儿那么可怜,你怎么能那么欺负她……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哪儿配穿这身白大褂,我给你撕了……”

我不能和一个老人打架,只能躲闪。可她像疯了一样,躲也躲不开,谁也拉不住。病区里有些病人听到了动静,从病房里跑出来,兴奋得直叫唤。楼下也有医生和病人家属跑上来查看情况。众目睽睽,我无力辩解,狼狈不堪。闹腾了一阵子,我才从朱珠母亲的哭骂声中听出了名堂。而这更快让人发疯了。因为按她的说法,朱珠被我诱奸怀孕,这才导致她旧病复发!

老天!我该对谁辩解呢?

朱珠父母终于被劝走了。但流言却在医院传播开来。没人当面对我说什么。但我完全能想像,那些话有多可怕。我想辩白,却没有对象。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灰溜溜的狗,走到哪儿,都遇到鄙夷的目光。

2

而就在这样的时候,陆梅又说她怀孕了。我想,也许我还是疯了的好。

病人老赵跑来找我,说有事儿告诉我。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他和病人小李吵了一架。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不学好!没良心!该骂!我就骂他来着……”老赵忿忿地说。

“小李最近不是挺好吗?”我问他,“他哪儿惹你生气了?”

“因为他……在背后跟人家说您坏话来着!”

我明白了。我安慰老赵,让他别在意。

可老赵还是很气愤。

“那些人不知道您是什么人,在背后瞎叨叨,他小李是您治好的,他能那么跟着乱起哄吗?要不是您,他现在还想不起来他姓什么呢!我就骂他,良心让狗给吃了!高医生对我们那么好,他该把自个儿舌头给嚼巴嚼巴咽自个儿肚子里去……”

我劝老赵说,小李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跟着议论几句。老赵嚷起来:

“那也不成!谁说您坏话我也不让!别人不知道您,我还不知道吗?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家里没人管,那年冬天,脚冻烂了,肿得鞋都脱不下来……不是您拿了药来,天天给我泡脚,然后天天给我上药给我治好的吗?这么待病人的医生,能是坏人吗?……”

老赵很激动,声音都哽咽了。我心里热乎乎的。

“老赵,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清楚,随他们说去,我不生气……”

是的,我确实不生气。我只是觉得悲凉。别人的议论我可以假装不存在,但朱珠的境况,我却没法熟视无睹。那么美好的姑娘,好容易逃出病魔的控制,却又因我的失误重陷魔爪。她真的没希望了?我还能不能救她?

院长又找我谈话。昨天一个病人家属去他那里哭诉了。

“院长,这件事您可不能听之任之啊。家里人得了这种病,我们这些家属已经够可怜的了,心里的苦也没个地方说……现在又听说这种事儿,让大伙怎么对医院放心?谁还敢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种医生治疗?院长,您说说,要是您自己的女儿病成这样了,您知道医生对她做这种事儿,您自个儿会怎么想?”

院长已经隐约听说了传闻,但这些传闻的版本不同,他让病人家属说清楚,我到底对朱珠做了什么事情。

“他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看人家姑娘年轻、漂亮,就打起主意,把人家骗到手了……回头看姑娘认真了,心里又害怕,就把人家给甩了……还有,听说那姑娘已经给他弄大肚子啦……”

院长告诉病人家属,其它事情可能还要查实,但朱珠怀孕的说法纯属谣言。因为朱珠病情反复后,医院对她作了全面体检,根本没这回事儿。他又劝告状的病人家属,安心配合医院给孩子治病,其它事情少掺和。病人家属这才走了。

院长把这些情况都跟我说了,然后问我的意见。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的冒险失败了。我还说,如果损失了我的名誉能换回朱珠的健康,我宁可承受十倍的流言。但这又是不可能的。

“泄气了?”院长问我。

我不说话。想到朱珠的病痛,我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院长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会儿你难受,也不想多说什么,就跟你说一句话。高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相信你。我还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你。”

要不是院长的这句话,我差点儿就想跟他说,我不干了。

真的,我确实不想干了。虽然这时候走,摆明了就是逃兵。我怕的不是流言,我是没法面对我改变不了的现实。这是懦弱。我知道我得了懦弱这种病。我不知道院长是否猜到了我的心事,才这么说的。但他的话确实给了我最重要的一次支持。朱珠的治疗方案,对我是冒险,对院长同样是。我不能让院长也为我蒙羞。我不能让朱珠承受我失败的痛苦。

无论如何,我不能走。

3

我听过一句话:上帝关上你的一扇门,却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决心对朱珠负责到底,但并没想好对策。这一次该由谁去唤醒朱珠的希望呢?没想到答案这么快就出现了。

我知道朱珠不愿吃饭。午饭时我就去病房看看,却在门看见了鲁成。他正端着饭菜和朱珠说话。

“朱珠,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喜欢生病了。因为平时父母工作特别忙,根本没空儿跟我待在一起。但是我一病,他们都特别着急,请了假,整天围着我转。我不想吃东西,我妈就端着平时我喜欢吃的,坐在我跟前,一点儿一点儿喂我,我呢,就一口一口地吃。其实我吃着东西,嘴里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但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个时候我最清楚了,我妈那是爱我呢……”

鲁成说话的时候,朱珠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但等说到后来,她微微张开了嘴,任凭鲁成将一勺饭菜送到她嘴里。鲁成笑了,非常仔细地开始给朱珠喂饭。他的眼神怜惜而温柔。

我又是惊喜,又是担忧。难道鲁成就是那扇新开的窗?我坐立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把鲁成找来谈话。开始我没敢直接切入主题,绕着弯问他的近况。鲁成看来恢复得确实不错,思路清晰,言谈得体。我暗想,换了别人,不会相信他有过那样的经历。

我们谈到了赵晓晴。前不久我刚收到赵晓晴一封信。信里她坦白地告诉我,她打算下个月结婚。对于那个男人,赵晓晴三言两语提了几句,说他人比较普通,年龄不小了,很想快点儿结婚,然后赶紧生个孩子。赵晓晴也提到了鲁成,她说和鲁成相比,那个男人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健康。

我本不想让鲁成知道这些,谁知倒是鲁成问我,知不知道赵晓晴要结婚了。原来他也收到了赵晓晴的信。

“她一再说让我原谅她,”鲁成的眼睛里还是有些惆怅,“她实在太想做妈妈了,不敢冒这个险……晓晴还是那么善良,其实她可以瞒着我的,她现在对我没责任了。可她总觉得如果不告诉我,心里永远不会踏实。”

我能理解赵晓晴。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想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谁能指责这样一个平凡的愿望?我想对鲁成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而鲁成却很快克制了他的惆怅,微笑起来。

“其实这样最好了。”他说,“这样,我就对她放心了。不然,我老觉得自己害了她,对不起她……我给她回信了,祝她幸福……我说的是真心话,她能幸福,我才能真正解脱。而且……”

鲁成忽然腼腆起来,不好意思看我。

“而且什么?”我已经意识到什么,故意问他。

他鼓起勇气,涨红了脸,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我说:“高医生,我……我真心喜欢朱珠,我想一辈子都照顾她!”

我发自内心地钦佩鲁成。他曾经是个病人,可他远比我勇敢。他这一句话,打消了我全部的疑虑。我明白了,鲁成对朱珠,跟我当时的情况不一样。我没再多说,只是伸手握住鲁成的手。因为药物作用,他的手仍微微发颤,可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

“祝福你们!”我由衷地说。

鲁成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使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高医生,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她的。”

我发现这世界还是很奇妙。绝望的时刻,总有希望萌生。

4

下班了。我磨蹭到很晚才走。到家时天黑透了,家里黑沉沉的。我以为陆梅还没回,但打开灯时,发现她悄没声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心事。我走到她旁边,她一言不发,把一张单子递给我。我一看,是一张孕情诊断书。

陆梅真的怀孕了。

我拿着诊断书,在她跟前默默站了好一会儿。

“你打算怎么办?”她冷冷地问,仿佛这事儿跟她自个儿没什么关系。

我苦笑一下。我能怎么办?我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肩膀。她轻轻抖了一下。我对她说,明天开始给她增加营养,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没回答,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人,她的目光凌厉极了。

“我去查过你的通话记录了。”陆梅说,“你骗我。你们一直在联系……你向我保证过,绝不做对不起我的事,这就是你的承诺?”

我说不出话。我能说什么?说我没和林小可上床?说我没给林小可许诺?说我一直克制着对林小可的思念?我说不出。这些话对陆梅,对我,都是没意义的。我知道,陆梅也知道,我们谁都骗不了自己。

这个晚上陆梅把家里几乎所有的易碎品都砸碎了。她想砸电视机时,邻居来干涉了。陆梅被带到邻居家。出门前她红着眼睛提醒我,别忘了她对我说的话。我想她指的是那句:如果我和她分开,她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把孩子养大。

我在沙发上迷糊了一夜。早晨我被一阵孩子的笑声惊醒了。我慌忙跳起来,结果踩到满脚玻璃碴。淡淡晨曦中,家里满地狼藉。我才发现,原来我又梦见悦悦了。原来挂在墙上的全家照也被陆梅摔了,上面还落了几个脚印。我看着这一切,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后来我放心不下陆梅,去邻居家敲门。邻居告诉我陆梅天亮才睡下,让我先去上班,有什么事情晚上再商量。

我就去上班。朱珠似乎有了好转,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她说夜里睡得还好,又问我鲁成怎么还没来。朱珠真是个单纯的姑娘,她的情感直白简单,把谁装在心里,就放不下别人了。我忽然羡慕起她来了。这样的爱和恨,哪怕为此疯狂,怕也是一种快乐吧?

查房的时候,一个女病人拉着我说个不停。

“高医生,你看你看……”她指着自己脸上一个小红点给我看,神经质地叫嚷,“发病了发病了!我早告诉你们我已经被传染了,你们谁都不信!现在看到了?发病了发病了!”

我看了看那红点儿,告诉她,那是一个普通的皮肤红疹。要是不放心,擦点儿药,过两天就消了,用不着紧张。

“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呢?明明是麻风病……”她非但不放心,反而更紧张了,把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给我听:“我告诉你,我老公同事的弟弟得了麻风病,麻风病的传染性是极强的!有一天我跟他站得只有一米多远,我不知道他是麻风病啊,那病毒不就传染到我身上了?你们还让我住这种普通病房,就不怕我再传染给别人?这种做法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她不停地说,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脑子里忽然出现早晨惊醒时,眼前那一地狼藉。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从心底冒出来:打碎吧,打碎它!

“什么?”女病人吃惊地问。

我才发现,我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我还发现,其实这句话在我内心憋了很久,早就渴望冲出来了。一旦脱口而出,我立刻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这些日子,我苦苦维持着情感和责任的平衡,捉襟见肘,狼狈不堪,而这平衡中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快乐。现在,这个平衡已经被打碎,我又何必再为此自囚其中?

我草草敷衍了那个女病人几句,匆匆离开病房,跑到花园给林小可打电话。她不在办公室,手机无法接通。我急不可耐,在原地打转,一次次重拨她的号码。终于电话接通了,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我全身的血液忽然都涌到头上,觉得她就站在我面前似的。

“林小可,我爱你。”我对着电话说,“我爱你,非常爱你!”

电话里半天没声音。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太肉麻,紧紧攥着手机,快把它捏碎了。

“小可,你听见了么?”我急切地问她,“我是高度,我爱你,我想好好爱你……我已经想好了,要是你不嫌我太老,太窝囊,没出息……只要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光明正大来见你……”

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说你是高度?”她不相信地问。

我说是。我又说我爱她。

她哭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哭。我也想哭,可又想笑。我觉得心里很轻松,像解决了一个千年难题似的。

“你怎么了?”林小可哭着问,“你不是逗我玩吧?”

“怎么可能?”我笑着说。

“我是不是在做梦?”她继续哭。

“不是,是真的。我真的决定了,我得离婚,然后娶你……”我说。

她哭得更厉害了。哭了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然后又哭,又笑。整个儿疯疯癫癫的,像我们这里常见的病人。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因为我跟她一样,也是又想哭又想笑。这些日子里,我们俩都太苦了。

我听到电话里有人跟林小可说话,原来她还在一个现场采访。我想不出别人看到她这样子会怎么想。现在,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决定要好好地相爱了。

我们颠三倒四说了好些话,直到那边又催林小可去干活。林小可不肯放电话,说怕是做梦,万一挂了电话,就发现从梦里醒了。

“不会的。”我安慰她,“我向你保证,绝对是真的。”

“真的?”

“真的!”

“说话算数?”

“绝对算数!”

“你说算数,我知道一定算数。”她似乎放心了,“你从来不乱承诺的。”

“是呀。”我说,“你快去干活吧。”

“好,我去了。”她还是恋恋不舍,“待会儿我一忙完就给你打电话。”

我答应了。

她忽然又问:“哎,你真是高度?”

我差点儿哈哈大笑。她的疑心病可真严重啊。

“你不会也怀疑我是什么黑恶集团的成员,想来害你吧?”我开玩笑。

她也笑了,说:“我倒不怕那个,就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朱珠。”

我想告诉她,朱珠现在已经有人爱了。可我怕耽误她工作,催着她挂电话。她终于挂了。我浑身轻飘飘的,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多年以前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我知道这是爱情带来的。

我恢复了精神,返身回病区。经过朱珠病房时,正好看见鲁成。朱珠懒懒地靠在床上,鲁成在哄她。

“朱珠,是不是不舒服?”

“嗯,心慌。”

“老睡觉可不行,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好吗?”

朱珠有点儿不情愿。鲁成一个劲劝她,态度温柔极了。最后朱珠终于答应了。她慢慢起床,鲁成小心地看护她。看她头发有些乱,又帮她梳头。他可能没做惯这事儿,笨手笨脚的,但脸上那种关怀体贴,谁看了都会心动。朱珠虽然不说话,但她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乖乖的,很顺从,脸上带着微笑。

我从窗前走开,心里暖洋洋的。在这里工作十年,我老是感慨现实的残酷。可这会儿我想,再残酷的现实,因为有爱,就变得那么不同。我盼着快点儿下班。我准备一下班就去找林小可,抱紧她,当面对她说我爱她。不多会儿,林小可又打电话来了。她说采访已经结束了,她想马上来找我。我好容易才说服她,说我得先工作,让她下班后在家等我。我们都喜洋洋的,情绪好极了。

我接着查房。有个姓陈的男病人,已经恢复部分自知力了,缠着我,让我给他加大药量。

“你的药量已经加得够快的了。”我告诉他,“太快的话,副作用厉害,身体会受不了。”

他苦恼地说:“可我现在还是能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自己知道它们不存在吗?”

“知道。”

“那你就不用太紧张。”

“我知道是知道,可我怕……要是我一糊涂,又弄不清了,病不是又得加重啦?”他央求我,“高医生,我不怕副作用,你就给我加药吧。”

“怎么用药我们医生会考虑,”我劝慰他,“你愿意配合治疗是好事儿,可也不能太性急,知道吗?”

“我怎么能不急呢?”他都快哭了,“我……我看着我媳妇为我吃的那些苦,心里都急死了!”

我明白了。“昨天她来看你了?”我问他。

“可不是?”他急煎煎地说,“她为我这病,真是苦吃大了!这两年,陪着我跑医院,到处看病、吃药,没一样儿事不是她顶着,她还有工作哪,还得保着那点儿工资给我治病哪。那可真是苦,不瞒您说,她现在一个星期才敢买一次肉,烧好了,还得先给女儿吃,自己就喝点儿汤,泡泡饭……可每星期都来看我两趟,还得带点儿好吃的来,我……我有时候糊涂了,还对她又打又骂的,脑子一清楚了,想想真不忍心啊……”

我安慰他:“所以你更得好好配合我们治疗啊。”

“我这么拖累她,她也不嫌弃我,高医生,您说我心里能不着急吗?现在我才明白,人家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点儿也不错。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好好的,跟我媳妇白头到老,那才是福气呢。”

不知怎么,我像被电着了,浑身一麻。我脑子里闪过多年前的一幕。那时我和陆梅都年轻。结婚那天,大家闹过洞房都走了,我抱起她,准备进房间,但她却很无赖地用手脚抵着门,不让我进。

“别急啊,还没考试呢!”

“还有考试?”我叫苦连天,她虽然不胖,但抱久了还是挺沉的。“刚才你们家那一大群不是都考过了吗?”

“那是他们考的,”她耍赖地说,“我还没给你出题呢。”

我不堪重负,龇牙咧嘴求她快点儿。要是还没进门就挺不住,岂不是太丢面子?她嘻嘻哈哈,得意地给我出题。

“现在出第一题啊,听好了。高度,以后这个家里,谁是领导啊?”

“啊?领导?当然……是你啦!你是领导,我是群众,怎么样,满意了吧?”

“哎,别急,还有呢。第二题,如果领导和群众的意见发生了冲突,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群众服从领导啦,这还用说?”

“第三题,这领导的任期,是三年、五年轮换制呢,还是定期竞选制?”

“终身制!咱家实行终身制!领导您看怎么样?”

“真的?你这辈子不打算再换个领导啦?”陆梅紧紧抱着我的脖子问。

我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不换不换,就死心踏地跟着你这一位领导走了,哪怕万水千山,哪怕方向错误……”

陆梅大喜,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嚷着:“说话算数啊!要是赖账,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你……”

我实在撑不住了,抱着陆梅瘫倒在地。但我们谁也没觉得疼,因为全都被幸福包得严严实实。我记得,那年陆梅二十五岁。十年后,陆梅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孩子,而我呢,忘了当年的承诺,准备扔开她,去爱另一个女人了!

手机突然一阵震动,惊得我一哆嗦。我莫名其妙觉得恐慌,嗓子干得说不出话。看看号码,是邻居家的电话。我不知怎么,就意识到不好,几乎不敢接听手机。最后一咬牙接通了。

邻居焦灼万分地在电话里嚷:“高度,你快回来,陆梅自杀了!”

尾声 高度

陆梅出院了。但她身体还有些虚弱,我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别操心家务。房间里早打扫过,那张合影,我又换了镜框挂在墙上。我买了老母鸡和筒子骨,给陆梅煮汤。我在家里忙来忙去。我知道她一直在悄悄看我。

“高度,你别忙了,”她说,“来陪我说说话。”

我顺从地走过去,在床沿坐下。

“累了吧?”她问我。

我摇摇头。我只是担心医院里的病人。有一阵子没去医院了。

陆梅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她让我明天就去上班。

我不放心,说再请几天假吧,等她身体好些了再去上班。

“真的不用。”她说,“你……你是不是还不放心我?”

我没说话。陆梅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脸上全是柔情。

“不会的。”她又像个母亲了,轻声说,“就算为了他……”

我慢慢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陆梅肚子上,听。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但我不知怎么,觉得好像还是个女孩儿。我对陆梅说了。

“真的?那好呀,咱们……又有女儿了。”她说。

我说:“以后,绝对不能再干那种傻事儿了。”

她拼命点头,伏在我背上。

“对不起,对不起……高度,我真的害怕失去你……没有你,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意义了……”

我贴着她的肚子,想像我们的孩子。又一个孩子。也许还是个女儿。

“你放心。”我对陆梅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忘了?我答应过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陆梅用极低的声音说,“真的走了?”

“走了。”我说。

我把脸藏起来。眼泪无声无息流出。我用手指轻轻擦掉。擦干了,又流出来。我索性让它们顺着脸流到被子上。它们被无声地吸干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陆梅又问了。

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林小可只告诉我她走了。她没说去哪儿,也不让我送她。即使她让,我也不敢见她。我就是这么懦弱。林小可一直不让我说自己懦弱,现在她知道了。

“其实,我心里也觉得……她怪可怜的,”陆梅轻声说,“可我不能同情她。因为她想要的人,是我不能放弃的……”

“我知道。”我说。

“你恨我么?”她问。

“不恨。”

我只恨自己。这是真的。

“你……以后心里还会想着她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沉默了好久。后来我用手轻轻摩挲着陆梅的肚子,对她说:“以后,我会好好爱她的……”

鲁成

朱珠越来越好了。我真为她高兴。看着她一天天恢复健康美丽,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价值。有时候,我想告诉朱珠我喜欢她,可我不敢。我想等她再好一些,等我自己再好一些。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保护朱珠,不让她再受伤害。

全世界只有高医生知道我的心事。我盼着他知道朱珠的消息。但他有一阵子没来上班。有人说他妻子病了。我很担心,鼓起勇气找到他家。原来他妻子怀孕了。我真为他们高兴!我心底那个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终于可以结痂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高医生的笑容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也像我一样有心事吗?我隐隐觉得,他的心事好像比我的还沉。

高医生又上班了。他第一个就来看朱珠。他们一见面,亲切极了!本来我还有些担心,现在我不担心了。朱珠能够面对高医生,说明她真的开始好了。所有的人都为朱珠高兴。高医生悄悄对我说,这是我的功劳。我觉得很骄傲,可我知道,真正的功劳应该属于高医生。他是我们的福音。

但有一件事让我生气。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朱珠上次已经好了,怎么忽然又复发了呢?朱珠清醒一些以后,承认她自己偷偷停药了,她但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主动停药。她只隐隐记得,有谁跟她说过什么,让她非常难受,以至于感到绝望。再加上高医生的冷淡,朱珠又对前途失去了希望,所以就停药了。

因为朱珠还没全好,我不敢问得太深。没想到这件事的谜底很快揭开了。有一天我陪朱珠在花园散步,正好碰到朱从山。我和朱从山打招呼,但他像不认识我们似的,一声不吭,昂着头就过去了。我奇怪朱从山为什么这样,朱珠以前是他的病人呀。谁知这一个照面,却让朱珠猛地回忆起发病前的事情。

“就是朱医生!”朱珠有些惊慌地说,“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说……”

原来是朱从山害了朱珠!他打击朱珠,说高度只不过把朱珠当成了试验品,根本没把她当人!他挖苦朱珠,说她再怎么恢复,这辈子也得戴着精神分裂症的帽子过下去,怎么能奢望得到高度的感情?他还笑话朱珠,说她对高度一往情深,其实不知道,高度是个玩弄感情的高手,家里有老婆,外面有林小可,又把朱珠弄得神魂颠倒,说朱珠完全是高度感情游戏的牺牲品……

一个医生,怎么能对病人说这种话!我当时就火冒三丈,要去找朱从山当面对质,但朱珠死活不让我去。

“算了算了,”她拼命劝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行了,反正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因为害怕刺激朱珠,我最后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把这件事儿忍了下来。没想到过了没两天,中午我在医院食堂吃饭,听到背后桌上的谈话。我听出来其中一个是朱从山的声音。

“他那人是挺有手段的,把个女病人弄得死去活来,连家属都闹着要去告他。现在不知他怎么把事儿给压下去了。不过,别看那病人现在好像好点儿,没准哪天又犯病了,又不是没先例!”

“不会吧?听说朱珠的情况现在已经很稳定了。”

“难道上次的情况没稳定?那时候院长还出面为他说话,后来还不照样犯病?你们瞧着吧……”

虽然他们没指名道姓,但我完全能听出来,朱从山是在说高医生的坏话。我马上转过身,质问朱从山:“你说谁呢?”

朱从山瞟了我一眼,很轻蔑的样子:“嘁,关你什么事儿?”

他似乎懒得和我说话,端着饭碗起身走了。和朱从山说话的是赵医生,我就问赵医生,朱从山刚才是不是在说高医生的坏话。赵医生开始不肯说,我一直缠着他,他走到哪儿,我也跟到哪儿。赵医生终于忍不住了。

“唉,鲁成,你怎么那么磨人啊?好吧好吧,他说的就是高医生,你可不能再到处乱传了啊。”

我问赵医生朱从山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没什么了……”赵医生想息事宁人,“其实他说的那些我们也不信,高医生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心里都有数,你就别多事了啊。”

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忍无可忍,跑去找朱从山。他正在办公室写病历。

“你为什么要在背后传播高医生的谣言?”我开门见山地质问他。

他瞥了我一眼,似乎懒得理我,继续写他的病历。

我很生气,大声问他:“你做这样的事情,也不问问自己身上这身白大褂,看你配不配穿它!”

旁边还有护士在,朱从山也火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懒得理你,你倒还没完了!”

“不管我是谁,你做这种事情都是不对的!如果你认为你说的是对的,那你跟我去见高医生,你们当面去说!要是不敢,就自己去跟那些听信你谣言的人澄清事实,还高医生一个清白!”

护士不明就里,上来劝我。朱从山大概不想别人知道,转身想走,嘴里还嘀嘀咕咕。

“你头脑不清楚,我才不跟你浪费时间……”

我一把拉住朱从山,不让他走。

“你别走!你说我头脑不清楚,那我说件事儿让你看看我清楚不清楚。你到处造谣,说朱珠发病是高医生的责任,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我问你,朱珠这次发病前,你跟她说什么来着?”

朱从山听我提到这事儿,显然有点儿心虚,挣扎着想走。

“你放开!”他使劲想甩脱我。

我死死揪着他,说他不把事情说清楚,我绝对不放他走。

护士拼命劝我,外面也有人跑过来看了。朱从山脸红脖子粗,用威胁的语气冲我嚷嚷:“你是不是也犯病啦?再胡闹,我跟你不客气了啊!”

我让他不用客气,再有什么花招也一起使出来,我不怕!朱从山看周围人越来越多,急了,朝着我的脸上就是一拳。我的鼻血马上涌了出来。周围一片惊叫。我看准朱从山的脸,也狠狠给了他一拳。又是一片惊叫。朱从山拼命挣扎,但我什么都不怕,死死缠着朱从山,和他扭打在一起……

后来高医生和朱珠都来了。隔着好些人,我都能看见朱珠脸上的心疼。我知道自己受了点儿伤,可我心里非常宽慰。高医生把我带到治疗室处理伤口,朱珠紧紧跟着。高医生一个劲叹气。

“鲁成,跟那种人,犯不着这样,不理他就完了。”

我悄悄瞥一眼朱珠。她眼里含着泪花。药棉每擦一下我的伤痕,她就“咝咝”地直吸凉气。我心里一下子变得甜甜的。

“我不能让他再伤害你们……”我低下头说。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开始觉得,我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

他们都没有说话。忽然我的身体感到一阵温暖。我抬头一看,原来朱珠抱住了我。她的脸近在眼前。她流着泪,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我。这种眼神我很熟悉。过去晓晴就是这样看我的。我被幸福感充满了。我想,不管前面有什么样的危险、困难,我都不害怕。我要和我爱的这个姑娘,一同走下去。

高医生也什么都没说。他张开胳膊,同时抱了抱我们俩,紧紧的。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了。

林小可

其实是张迈帮我做出的决定。

我躺在床上,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张迈来看我,逼我吃东西。我很绝望,想抓住这根稻草。我问他是不是还在爱我,如果是,我马上就嫁给他。真的,只要他点点头,我立刻做他的妻子。

但是他说:“小可,没错儿,我是很爱你。我承认,你离开我,我很痛苦,也很恼火,觉得你是个糊涂女人,弄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爱你的。我不甘心,一直跟踪你,注意你的行动,观察你的情绪……”我想插话,但他打断了我,“别插嘴,让我说完我还是没放弃等你回头的想法……可是这段时间里,我想通了一件事情:对你来说,或是对我来说,爱都应该是相互的。只是我爱你,这不够;只是你爱高度,这也不够……我回忆了很多事情,虽然很难受,但我还是有胆量承认,其实咱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相互的爱。我是爱你的,你对我,更多的像是好朋友、哥们儿,或者……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咱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爱情……”

“张迈,我可以从现在开始爱你……”我说。

他又一次打断了我。

“不对!那不是爱!你明明知道那不是爱!不是我需要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完全不用勉强的感情!你只要想想,你是怎么去爱高度的,你就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他不停地摇头,“我不要这个,我宁可只要做你的朋友,哪怕还是永远都照顾你,也只是做一对朋友……”

我想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爱,可以是单方面的,但爱情,却必须是相互的。爱情在两个人之间发生了,就必须以爱情的独特方式延续下去。否则,爱情会消减、消失……或者变质。

高度问我是否恨他。我说不恨。我真的不恨。

“我不想看着曾经有过萌芽的爱情衰减,失去生命力。我宁可永远得不到它,把它变成记忆里的标本……所以我要走了。你说你是懦弱的。其实我也是。你是因为责任,而我是因为爱情。”最后我对他说:“保重!”

我决定带着对高度的爱,离开。

高度

林小可,我爱你,真的爱你。不管你走到哪儿,请都记着这句话。我不想说什么“如果”,因为就是那么多“如果”造成了那么多不同的命运……我爱你,但我不能跟着你离开,因为我知道,你远远比陆梅、比我更坚强……小可,我深信以后你会比我幸福。这也是我的愿望。你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叫高度的人爱过你,并且会一直爱你。记得这个。不必为没有发生的“爱情”而惆怅,只在心里留下那一点点温暖就好了……记着要去看心理医生,要活得健康,而且幸福……

林小可

高度,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是的,我完全相信你是爱我的,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这份爱,这会是我心底永远的一丝温暖。我会记得你爱过我、爱着我,而我将不会为没有得到过的爱情而惆怅。我会努力活得幸福,活得健康,因为我心里会永远保留着对爱的记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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