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色口哨未删减书包网

 

第1章 鲁成

1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
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晓晴陪我在厨房做晚饭。她从后面抱着我的腰,像一条温软的八爪鱼缠绕着我。这使我感觉甜蜜,我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献给她。可是厨房里的油烟太大了,我劝晓晴离开厨房。
“让我陪陪你嘛。”她却依然在我身后撒着娇,用尖下巴抵着我的后背,不肯走开,“你不想我陪着你啊?”她明知故问道。
我怎么会不想呢?不仅是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所有的时间都不和她分开。可我还是耐心地劝她:“你看这一屋子的油烟,小心呛着。”
“我不怕,我喜欢这味儿,香死了。”
“你喜欢,有人可不一定喜欢啊……”我笑着,忍不住回头亲了她一下,“听话,带孩子到外面去歇着吧。”
晓晴笑了,“傻样儿!才刚成形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不过说归说,晓晴还是松开了缠着我的胳膊,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处处为她肚里那个正在成长的小生命着想。客厅里的音乐声飘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客厅瞟了一眼,父亲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回屋听听音乐,要不然陪爸看看电视也行。”我随口说,把锅里煎了一面的鱼小心地翻了个身,继续煎另一面。回头看看晓晴,她却靠在门边不动,看着我。我有些奇怪,问她怎么了。
“妈今天上哪儿去了?这会儿了还没回来。”晓晴若无其事地问。
今天是母亲在老年大学上课的日子。我告诉了晓晴,又一次催她出去,还让她给母亲准备一杯茶。晓晴答应了,却又跟我东拉西扯了几句,这才走出厨房。我继续做菜。鱼烧好了,我把它盛到盘子里,将锅洗净,开始炖骨头汤。据说孕妇多喝骨头汤,对胎儿的健康发育有利。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不由产生幸福感,自然而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客厅。
出乎我意料的是,客厅里空无一人。电视机仍然开着,音乐从里面飘出来,室内的光线随着屏幕上画面的变化,也忽明忽暗地变化着。茶几上,母亲常用的那个茶杯里缓缓冒着热气。
而晓晴和父亲都不在客厅里。
我转回脸来,盯着炉子上的汤锅。蓝色的火焰像怪兽的舌头似的,一下一下舔着锅沿,显得贪婪而充满恶意。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沙发上仍然空着,上面只有东一个西一个的沙发垫。
我得承认,在那一瞬间我没法驱散自己心底升起的阴霾。汤锅开了,“咕嘟咕嘟”地翻腾起来。我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偏偏电视机里的音乐忽然间拔高了音量,干扰了我的听觉。
一定得弄个究竟。这么想着,我放轻脚步走出厨房,穿过客厅。我和晓晴的卧室与父母的卧室相对,中间夹着卫生间。
此时三个门全都紧紧关着。我仔细听了听,隐隐听到我们的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前,把耳朵贴近了门缝儿。
忽然,父亲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我一惊,直起身子,回头看见父亲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本来,我也应该像他一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忍了忍,却发现自己忍不下去。
于是我快步走到客厅,他又坐回到沙发上了,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他拿着遥控器,胡乱换台。电视机疯狂地变换着画面,不断变化的光影与声音令我的胸口更加憋闷。可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他肯定是感觉到我目光的压力了,强作镇定,瞪着那不知所云的电视屏幕,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内容似的。
终于他还是沉不住气了。
他转头看看我,似乎刚刚发现我的存在,然后故作轻松地笑笑,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我说:“菜烧好了?那就坐下歇会儿,看看电视……”
他装出来的平静激怒了我。我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他:“爸,你紧张什么?”
他一怔,沉默地看着我。
“说呀,你紧张什么?”我忍不住逼问他。
他似乎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阿成,大家都好好的,你就安生点儿,别再闹了。”
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了。我真忍不住了,提高声音质问他:“安生点儿?谁安生?谁又不安生了?”
父亲显得很害怕,他瞟了卧室那边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小声点儿!”
我觉得他很可笑,这是我自己家呀。“我在自己家,为什么要小声?啊?我光明正大的,有什么说什么,用不着怕别人听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为什么要小声?”我把声音提得更高,因为这话不仅是说给父亲听的。
父亲忽地站起来,满面通红,瞪着我:“鲁成,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你有什么话,今天就说个明白!”
虽然他的语气严厉高亢,但我还是能看出他的心虚。我不由悲愤起来这可是我的生身父亲呀,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呢?难道他装出这副无辜的样子,他所做的那些事就真能抹杀掉?他是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了吧?我气愤地想着,就把心里的话冲父亲嚷了出来。没想到他听了以后,倒显得更激动了,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逼我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气得直想笑。“你有脸做,我还没脸说呢!”我冷笑着说,“亏你还是我父亲,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连做人的廉耻都不顾,晓晴可是你儿媳妇……”
父亲大概没料到我终于揭了他的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头点着我,抖个不停,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你给我滚……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出去……”
他的要挟更激怒了我,我感觉自己内心那个压抑了很久的火山就要爆发了。但就在我肚子里藏着的那些话准备冲出来时,母亲忽然回来了。她可能在外面就听到了我和父亲的争吵,因此进门时便一脸惊恐和焦灼,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了,急急忙忙把门关紧,然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拦在我和父亲中间。
“你们俩怎么又闹起来啦?”她又急又怕,压低声音道,算我求你们了好不好?让人家听见了还不把咱家笑死了……”
母亲的表情让我心疼。我一下子意识到,也许我不应该用这样冲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我拼命忍耐着,把一肚子的怒火硬生生咽了下去。心底那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渐渐熄灭了。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能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变得如此平静,甚至还能对母亲露出笑容。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包,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又走到茶几前,把那杯晓晴给母亲泡好的茶端过来,递到母亲手里。我还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安慰母亲,说其实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切都好好的。晚饭我已经做好了,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我和母亲对话的时候,父亲像木头一样立在旁边,谁也不看,脸色酱红,不知在想些什么。母亲看看我,又看看父亲,似乎有些胆怯,轻轻拉拉父亲的衣袖,却被父亲猛地甩开了。
母亲轻声央求父亲:“文儒,别这样……”
我忽然觉得父亲让我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他不敢面对我,却能把怨气朝母亲身上发泄。为了不让母亲难过,我若无其事地宣布开饭了。母亲忙拉着父亲到厨房里准备碗筷,我则走到我们的卧室门口叫晓晴。卧室门关着,但并没有锁,我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晓晴就在门边靠墙站着,仰头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Mp3的耳机线挂在她脖子上,音乐声从耳机里源源不断地漏出来。不知怎么,我一看见晓晴,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
“晓晴,吃饭了。”
我说着,上前拉她的手,但她却猛地将我的手甩开。
“别碰我!”她低声嚷。
我惊讶地发现,晓晴脸上那种表情,仿佛我是某种令她感到既厌恶又恐惧的虫子,生怕被我黏上似的。我的心不由一抖,隐隐作痛。这时,刚才在外面发生的事情像雾一样飘到我脑海中了,我才想到,我和父亲的争吵,晓晴可能全听到了。
也许,这样更好。

2

那天的晚饭,大家自然都没有吃好。母亲忧心忡忡,目光交替着落在我、父亲和晓晴身上。父亲低着头大口吃饭,像是饿了很久似的。而我最关心的晓晴,沉默着,表情忧伤,只盯着自己的碗,把米饭一粒一粒地、机械地往嘴里送。我给她夹到碗里的菜,她碰也不碰一下。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似乎都没看过我一眼。上了床,她便用脊背对着我,把灯关了。
我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因为疼痛和懊悔,它跳动的频率似乎很不平常。我得说,晓晴用她沉默的对抗方式打败了我,我受不了她这样。所以尽管我觉得隐隐有种屈辱感,但还是决定忍气吞声,向晓晴投降。
“对不起,晓晴,全是我不好,我错了……”
我开始用所能做到的最诚恳的语气向晓晴道歉。道歉的时候,我脑海里满是从前晓晴的影像。她那么美,那么纯洁善良,在我面前,总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用充满信赖和依恋的目光望着我,向我撒娇,行使一个被人宠爱的女人特有的任性的权利……只要想到这些,我的诚恳就变成了真实的,甚至比我所能表现出的还要热烈。我从后面紧紧抱着晓晴,她柔弱的肩膀有些僵硬,但却开始轻轻颤抖。
我听到了晓晴的啜泣。我的心瞬间迷乱了,弄不清晓晴为什么哭,也弄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把她弄哭。我只是觉得那么爱她,爱得我连骨头都疼,爱得那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她。我无措地抱着晓晴,忘了所有对她的抱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
也许我把她弄疼了,也许她也能察觉到我的心痛,晓晴轻轻呻吟一声,挣扎着翻过身来,面对着我。尽管房间里一片黑暗,但我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眸子里的亮光。她捧起我的脸,鼻尖对着我的鼻尖,似乎要看穿我的灵魂。她的呼吸轻柔温暖地落在我脸上。
“阿成,”她轻声问我,“你还爱我么?像从前一样爱我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爱……比从前爱得还多,比……”
她伸出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又用另一只手慢慢牵引着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那里睡着我们未来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流下来。想对晓晴说很多,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她,甚至有种要把她揉碎,渗透到我血液里的冲动。
晓晴一定是体会到我的感觉了,原本有些僵硬的肩膀在我怀里渐渐放松。她用我所熟悉的、温存的语调,既像撒娇,又像是哄我,轻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呀,从来就没变过……”她似乎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又说:“阿成,以后,咱们都好好的,谁也别闹了,跟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好吗?”
“好!”我脱口而出。这绝不是简单地为了取悦晓晴,而的确是我的真实念头。我向晓晴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了,不让你受一丝丝委屈……晓晴你知道吗,其实看到你难受,我简直比自己难受还难受……”
晓晴“扑哧”一声轻轻笑了。“说绕口令呢。”她又恢复了娇嗔的语气,“我听不懂!”
她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我忍不住深深亲吻她,最后弄得两人都快窒息了才分开。她呼吸有些急促,身体紧紧盘着我,柔韧而妖媚,使我全身都快燃烧起来了。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打消某个念头。
“没关系的,”她的热气呼到我耳朵里,“医生说小心点儿就行……,,
我不得不把她轻轻推开一公分,来抵制她对我身体的诱惑。我不断深呼吸,最后终于使心头燃起的欲火逐渐熄灭。我也知道,除了刚怀孕和临产前,孕期的其它时间都可以做爱,但晓晴身体弱,医生曾叮嘱过她要多加小心,为了她和孩子的平安,一切我都能忍受。
晓晴显然有些感动。她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般蜷缩在我怀里,幽幽地说:“你真好,阿成,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默默微笑。这时我的心境极为恬静平和。我让晓晴别再说话,在我怀里好好睡觉。她似乎真的困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闭上了眼睛。我听着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匀净,过不多久她便睡着了。
这时我觉出了自己身体的疲倦。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晓晴枕着我的胳膊睡得很香,怕吵醒她,我一动也不敢动,胳膊早就麻了。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我能很清楚地看见眼前的晓晴。她似乎在做梦,眼球骨碌骨碌地转动,偶尔微微皱皱眉头,嘴角一掀一掀的,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我长久地盯着这个我深爱的女人,我的妻子,在极度的寂静中,一个尖锐的念头怎么也压抑不住,像根毒箭一样慢慢从我心底升起。
别的男人,也曾如我这般凝视着她么?
非常奇怪,当这个念头越长越大,最后挤满了我的脑海时,陷入沉睡中的晓晴忽然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我们俩的视线来不及闪避,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从我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内容,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3

生活中的一切都很正常。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现在,我再也没办法假装下去了。我躲在一棵树后,远远看着晓晴和别的男人约会时脸上的笑容,心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荒芜冰冷的感觉。我悄悄跟着她,她到哪里我到哪里。我看见他们一同走进茶楼,看见他们在临街窗口的座位相对而坐,互相凝视对方的面孔,就像是为了炫耀他们偷情的幸福。
那个男人,又是她一个新的猎物么?我不认识他。他比我长得高大,身材匀称,两条腿又长又直。我藏在不易被他们发现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说话,笑,皱眉,烦恼,又笑,忧虑……晓晴一会儿把两手放在桌上,一会儿又拿下去。过一会儿再拿上来,紧紧纠缠在一起。她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吧,只有激动紧张的时候,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在对他说些什么呢?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了,她告诉他,我的存在已经干扰了她的自由,她是在向他寻求一个彻底摆脱我的办法吧?瞧,他的表情那么意味深长,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脸上的关切、忧虑一览无余……他有主意了,对晓晴说些什么,晓晴愣住了,久久看着他,表情复杂,令我感到陌生。他究竟说了什么?晓晴为什么会变得失魂落魄?他似乎不忍看下去了,从桌对面伸过手,也许是想安慰她,也许是想给她传递力量,也许……
我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就要疯了。我想跑开,但脚却像是被强力胶黏在了地上。我仍然死命地盯着窗前那一对人,忽然之间我仿佛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晓晴对他说了很多有关我们的事情。我头脑里乱糟糟的,晓晴那些话充斥了整个空间,它们挤压着我、推搡着我,令人无法呼吸,无处躲藏……
突然间我又清醒过来了,窗子里他们都不见了。我忙乱地四下张望,却看见那个男人从茶楼门口走出来,脸冲着我的方向。我一阵紧张。他是不是看见我了?晓晴去了哪儿?她藏起来了么?她讨厌我,想躲开我么?还是他把她藏起来了?无数条思绪在我脑子里飘来荡去,缠绕在一起,让我没力气思考。我觉得无所谓了,他看见我就看见我吧。我有些木然地从树后走出来,走向他。然而他似乎并没看见我,或者是看见了却不在意。他只是给了我短促的一瞥,然后骑上一辆摩托车走了。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后来我发现原来自己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跟着他。
“想捉奸啊?晚了。”司机忽然冒出一句。
我吓了一跳,忙坐直身子,瞪着前面的司机。司机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念头?就算是我命令他紧跟上那辆摩托车,他也不应该知道啊。难道司机也认识他?那么司机认识我的晓晴么?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么?他为什么要说我想捉奸已经晚了?
我不由喃喃地问:“为什么?”
司机没吭声。也许他不想多管闲事吧。但我很生气,他怎么能这样眼看着我受苦而不管呢?我冲他大嚷起来:“你说呀,为什么晚了?”
司机大概没料到我会发火,吓了一跳,从前面斜眼瞟了我一眼,半天才说:“你说什么?”
我不由冷笑。罢了,罢了。他不打算帮我,所以装出这副无辜的模样。我冷冷地瞥他一眼,用轻蔑的语气回答他:“你用不着装,没你帮忙我也有办法。”正说着我忽然发现前面的摩托车拐了个弯,我忙催司机跟上。司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管我的闲事,一言不发,但我却看见他不停地偷眼从后视镜里观察我。我忽然想,也许这个司机根本就是他们俩一伙的吧?难怪他会用那样幸灾乐祸的语气跟我说“晚了”。
我心里一凛,立刻决定不再和任何人多话,以免陷到四面楚歌的境地。所以我不再理司机,只扭头盯着前面的摩托车。好在摩托车好像到了目的地,在一个大门口停下了。我看见很多小孩子从大门里拥出来,原来这是一所小学校。放学了,校门口一下子变得像菜市场般喧闹。那个高个子的他忽然躲到了树后,等一个背书包的、看上去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张望着走过那棵大树时,猛地从树后跳出来,抱起小女孩,一下子把她举得高高的。
小女孩又是吃惊又是高兴,叫起来:“坏爸爸,快放我下来!同学看见该笑话我啦……”
原来这是他的女儿。他笑着把女儿放下,牵着她的手往停摩托车的地方走。他们正好经过我们的出租车,我急忙一缩身子,免得被他们看见。司机回头吃惊地看着我,我使劲瞪他,他忙又把头转回去了。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从车窗外飘进来。
“爸爸,我都八岁了,以后别再把我当小屁孩儿了!”
“是啊,是啊,咱们悦悦都能跟男生打架啦。”
“啊?妈妈又跟你告状啦?”
“没想到我这丫头还挺厉害啊,居然把男生给打哭了!”
“谁让他们骂你呢?谁敢骂你,我就跟他没完!”
“他们骂我?骂我什么了?”
“他们说你是疯人院的医生,你就是疯子,还说我也是小疯子!他们可真无知,什么疯子疯子……连精神病人都不知道!”
“你别理他们不就完了?干吗打架呢?”
“你不是说要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吗?”
“他们是你同学,这是人民内部矛盾,用不着武力解决吧……”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了。这时那个讨厌的司机又一次回过头来,借口要车钱来干扰我的侦查。我很生气,但懒得拆穿他,就给他付了车钱,然后下车了。
那个高个子和他女儿已经没了踪影。这再次证实了我的猜测,出租车司机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我站在原地,四下看了看,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不知道自己该前往哪个方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只有回家。我只得慢慢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问题。我再次看见一棵毒箭在我心底萌发,并且逐渐长大,越来越茂盛,最后布满我整个胸膛。
因此当我回到家时,内心已经被阴霾牢牢笼罩了。是晓晴给我开的门。我一眼看出她眼睛里藏满了焦虑和不安。一看见我,她立刻扑上来,抱住我,似乎害怕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
“你上哪儿去了?到处找不着你!”她焦急地说。
母亲也迎上来了。她一定看出我脸上的心事,显得小心翼翼,像是怕刺伤我。她不知道,我的心已经被刺得伤痕累累了。尽管我很不愿意让母亲担心,但心底那棵毒箭实在太厉害,一个劲要穿透我的脑壳,钻出来,向世人宣告它的存在。我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控制它。
我用僵硬的手臂搂住晓晴,浑身都像被抽掉了筋似的,疲倦极了。晓晴的身体温软饱满,我的腹部能够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我们的孩子呀。想到这里,我心里掠过一丝暖意,无论如何,我快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念头鼓励我振作,我努力挺直身子,不想让母亲和晓晴为我担心。但就在此时,我一眼瞥见了父亲,他正从书房里探出半个头来,鬼鬼祟祟地向我张望。当他的视线和我的视线碰上,他立刻心虚地缩了回去。
一瞬间,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实实在在打了一个哆嗦。我再也没有力量隐藏那根毒箭了,它变成一个不断回旋的、绵绵不断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我的脑壳,在我舌根下蠢蠢欲动。我看见自己的心脏因为疼痛和羞耻而抽搐。
晓晴肚里的孩子,究竟是我的,我父亲的,还是属于别的男人?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晓晴耳边,尽可能低声地问出这句话。即使到了这时候,我也仍然不想使她有被伤害的感觉。我的声音虽然低,但显然很清楚。她听明白了,却又像是不明白,脸色刹那间变得一片死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旁的母亲肯定没听见我的话,看看我,看看晓晴,想问又不敢问。房间里安静极了,我又听到了自己寂寞的心跳。
晓晴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凝视了我一分钟,也许更久。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最后她垂下头,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肚子上,似乎她能看透肚皮,看到里面的胎儿。她保持这样的姿势有好一会儿,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谁也没看,垂着头,转身走回了我们的卧室,轻轻把门关上了。

 

我是在精神病院认识高度的。

第一眼,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和同事刘炽就13路公交车纵火案前去精神病院采访。就在几天前,一辆挤满乘客的路公交车上燃起大火,数十人烧伤,七人死亡。警方很快查明,纵火的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此事受到了市民的强烈关注,媒体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话题,我主动向领导要求去精神病院进行采访。

精神病院的院长姓周,他听了我们的来意后,表情显得有些复杂,只答应找一位院内的医生配合我们采访,自己却不愿多说什么。我们只好在院长办公室等着。作为对采访的预习演练,我脑海中又充满了纵火案中那些伤者惨不忍睹的画面。我还能回忆起在灾祸现场看到的很多细节,比如一个乘客身上燃着火,从打碎的车窗往外跳;比如一个头发烧焦了的孩子,脸上全是燎泡,哭声凄厉,抓着每一个经过身边的人叫妈妈后来我知道,那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瞎了……

高度就是那时进来的。进门以后,他轻轻瞥了我一眼,然后便问院长找他有什么事。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院长告诉他,我们是电视台的记者,来医院采访精神病人的情况。

院长指着我对他说:“这是林记者,还是让她跟你说吧。”

他的目光第二次落到我脸上。我立刻发现自己原本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整个人身上有种懒散的、满不在乎的劲儿……不,不,这两个词都不准确,是疲倦,漫不经心?也不对……我走神了,一时没有开口,他就用他特有的那种眼神看着我,没有催促,没有好奇,甚至连等待的意味都没有。

就这样。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这种感觉差不多了。他的眼神,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都像在对我说:就这样。

就这样,他一下子就唤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他仍然那样不紧不慢地看着我。我开口问他:“前几天13路公交车那个事儿,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回答:“知道。”

他既不惊讶,也不恍然大悟,回答我这么一句,就没再接口问什么。

我只好说:“最近两个月,咱们市单是因为精神病人引发的伤人事件就有十五起,其中九起都造成了无辜人员的死亡。这次公交车上的纵火案有多严重,可能你们也从媒体上看到了。这次来,我们就是想做一个和精神病人有关的话题:他们这个群体到底有多少人,有什么样的特点,可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和危害……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该怎么样治疗和预防。”

我一口气说完了。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说的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一百遍了,无法对他产生一丝影响。面对这样一种反应,我忽然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了。结果旁边的摄像记者刘炽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想去病区看看。”刘炽直截了当地问,“没问题吧?”

周院长沉吟了一分钟,把配合采访的任务交给了高度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度。接下来,高度沉默着把我们带到了病区。说他沉默也许并不正确,因为一路上,凡是我们问话,他都一一回答了,而且很从容详尽,完全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他是那么沉默。

就这样吧。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觉得他其实是在说这句话。

病区跟我以前想像的不太一样,除了那个带栅栏的大铁门。高度在铁门外按了门铃,里面的护士长跑出来开门,放我们进去。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敞着门的房间,干净,透亮,如果不是有几个穿病号服的人在慢慢走动,我觉得看起来和以前的大学宿舍楼颇为相像。

刘炽一进走廊,就很敬业地扛起了摄像机准备工作了。那几个在走廊里游荡的病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们观察陌生人的样子很独特看一眼,马上调转视线;紧接着再看一眼,再调转视线……好奇、戒备而且紧张。

高度忽然停下了步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对不起,不能拍。”

刘炽没有停下,边拍边说:“保护隐私是吧?没关系,回去我们可以给脸上打马赛克,认不出来的。”

“不是这个问题。”高度坚决地说,“这样会引起病人的反感情绪。这让他们不舒服。”

我回头看了看,果然,有几个病人的表情已经显得相当紧张,有一个甚至像是随时准备逃跑的模样。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对刘炽说:“算了,不拍画面。”

刘炽转头看着我,急了:“不拍画面做什么片子?”

“先不拍。”我也很坚持,“回头再想办法。”

刘炽看看我,又看看高度,嘀咕了一句:“行啊,回去有麻烦你自己应付就行。”他把摄像机关了,拎回到手上。

高度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们又开始跟着他往前走。但是接下来,我能隐隐察觉到,他的状态有了一丝改变。这种改变很模糊,因为他原本给人的感觉就不清晰,而现在仍然没有具体的轮廓。我们被带到文娱室,发现这个病区大部分病人都在这儿闲散着。他们有些在看电视,有些在交谈,有些凝视窗外,有些自言自语……我们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点儿怯意接近我们。高度笑着,像招呼自己妹妹一样对她说:“小何,来跟咱们的客人打个招呼。”

小何听话地走近前。我吃惊地发现她长得非常漂亮,脸上的皮肤白皙得几乎呈半透明状。更重要的是,她带着好奇、羞怯、礼貌的微笑看着我,我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

“你好。”我向她问好,并主动和她握手。

她礼貌地和我握手,也向我问好。同时回头看一眼高度。高度在旁边微微笑着,对她点点头。这时,周围有好几个病人都围过来了。他们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集中在我脸上,充满了新奇。

“你是谁?”有人发问了。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回头看看高度,用目光求助。

高度一下子就领悟到我的意思,马上告诉他的病人们:“这是电视台的记者,来看看你们,跟你们说说话。”

小何一下子笑起来,眼睛亮极了。“记者呀。”她骄傲地说,“我也当过记者的!”

“是吗?”我相信了,笑着说,“那咱们是同行了。”

谁知小何对我这话毫无反应,却一眼发现了另一个目标。她小心地抓起我的手,仔细打量我中指上一枚白金戒指,轻声说:“哟,好漂亮的戒指。”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被动地说:“是呀,是戒指。”

“白的。”小何点点头,“银的吧?”

我笑笑,刚想开口,旁边一个中年女病人抢先用英语接口:“you're completely wrong!”

小何自顾自地捏着我的手指继续打量,这回她纠正自己的错误了:“不对,是白金钻戒呢。”

她捏着我的戒指,上下滑动几下,我以为她想摘下来,但她却又停止了,把我的手往旁边一甩,脸上露出了骄傲而不屑的表情,说:“这算什么?我以前也有钻戒。有好几个……”她向我比划她的手,“喏,每根手指头上都戴一个大钻戒,比你这个大多了……你这才多大呀?二十分吧?我以前的全都是好几克拉的……”

立刻有人揭穿她:“别吹了!你知道一克拉的得多少钱不?”

那个说英语的女病人马上再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这回她说得又快又含糊,我实在听不懂。但我看小何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她瞪了旁边的人一眼,也不打招呼,掉头便走,自己走到一个角落去,背对着我们坐下,不再理我们了。

我有些不安,看看高度,他对我安慰地笑了笑,说:“没事儿,他们就是这样的。”

接下来高度又带我们去了特别病房。这儿住着正处于发作期的病人。有两个病人躺在床上挂水,有一个在沉睡,还有一位老太太,手脚被几根布带子松松地缚在床上,还在不安分地挣扎。但一看见高度进来,老太太马上露出了笑容。

“高院长,你来啦。”

高度笑着说:“你就在床上安安生生歇会儿,忙什么呢?”

老太太委屈地告状:“高院长,你让他们别把我绑着,我不跑!”

旁边的护士马上说:“还不跑呢,一个不留神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我不跑!我跑哪儿去呀?我就是想回家!”

高度走上前,像对小孩子一般轻轻拍拍老太太的肩膀,笑着说:“你呀,一出门就认不得路了。你忘啦,上回你跑丢了,儿子媳妇他们找你找得有多着急?别闹啊,等你好了,肯定能让你回家。就是我们不让,儿子他们也不干呀,对不对?”

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呶着嘴说个不停,也不知她说些什么。高度轻声告诉我,她患的是躁狂抑郁症,还有老年痴呆,动不动就往外面跑,一出去又认不得回家的路,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多次,大家都跟她混熟了。

“她叫你高院长呢。”我笑着说。

高度微笑地看着床上的老太太,回答我说:“乱叫的。她就是这样的。”

那一刻,不知怎么,我心里忽然觉出一丝悲凉。我看着他。他高大,五官端正,温和地笑着。但是他的笑容却让我感觉到悲凉。

 

2

 

我始终觉得我在找什么。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我一定是把什么东西丢了,所以才总是觉得没着没落。即使我有工作,有男朋友,有住房,有……我只知道,这都不是我要找的。

张迈常说我神经质。有时候他也说神经病。去精神病院采访以后我知道,他这是典型的错误说法。高度说,对他们的病人,正确的称谓应该是精神病患者。我想张迈想表达的肯定是这个意思。当我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吵时,当他觉得跟我有理讲不通时,他一定是认为我的精神有问题,而他自己则是无比正确的。

我和张迈认识已经有七年了。我们谈了五年恋爱,吵吵闹闹,双方轮流提出分手多达十次以上。我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七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在相处。张迈认为是爱虽然他是个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个字的人。而我则认为是习惯一个人有多少精力去重新适应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啊?当然,这话我肯定不会当面对他说。

从精神病院采访回来的那天,我在台里做片子做到很晚。刘炽说到做到,把这顿无米之炊的烹饪任务交给了我,因为我站在高度那边不让他在病区里拍摄。为了不干扰工作,我把手机也关了。等到差不多弄完时,我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

糟了。我忽然想起来,下午跟张迈约好一起吃晚饭的。

我慌忙跑下楼,一出大厅就看见张迈在马路对面等我。他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但可贵的是,他从来都信守承诺,所以尽管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他却仍然在那儿等着。

我习惯性地感到歉疚,忙向马路对面跑。

张迈一看急了,用手拢成一个喇叭对我嚷:“慢点儿!别跑!”

我冲他笑,还是往前跑。但跑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从带库借的资料带好像忘了还回去。我忙停下来,又转身往回跑,差点儿跟一辆疾速驶来的汽车迎头撞上。

刺耳的急刹车。惨了,要挨骂了。

果然,司机在车里骂还不解气,竟从车上下来,指着我的鼻子一通臭骂。我心里有事儿,倒没怎么吓着,对司机也确实感到抱歉,便站在那儿任凭他骂。张迈跑过来了,一脸心惊肉跳的表情,一到我跟前就把我肩膀搂住了。

“行了行了,骂两句就完了。”他对司机说,“你别跟她计较,她……有病!”

说完张迈拉着我就过了马路。一站下来他就冲我发火:“你怎么回事儿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连马路都不会过?”

我知道他是为我担心,解释说:“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那也不能掉头就跑呀!”张迈不依不饶,接着指责我,“不怪人家骂你,都像你这么走路,谁还敢开车?……想起什么事儿啦?”

我告诉他,好像借了带子没还回带库,说好今天还的。

“好像?”他反问我,“好像还了还是好像没还?”

我瞪他一眼:“废话!还不是一样?”

“那你仔细想想,还了没?”

我想了半天,头脑里无数记忆碎片缠绕在一起,让我更糊涂了。没办法,我只好用手机给带库的小张打了个电话。结果人家告诉我,我已经还过带子了。不仅还了,我还把自己的一盘资料带扔在他那儿了,让我抽空去拿,免得到时候弄乱了。

挂了电话,我自己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拉着张迈往前走,自我解嘲地说:“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不顶事儿了!”

张迈却不顺着我的台阶下,反而很较真地说:“你根本就不是记性不好,就是凡事儿太紧张了!你说你何必呢?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弄得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我也不想那么大压力,我得能做到呀。”我辩解道。

张迈一副教育的口气说:“你得学会自我调节!”

他的认真忽然让我觉得讨厌。我停住脚,松开他的胳膊,瞪着他问:“行啊,你跟我说说,怎么个调节法?”

他想了想,严肃地回答:“放松,放松……”

“……放松!”我接上他的话,“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除了这个,你还有点儿新鲜的吗?说得容易,说放松就放松啦?你以为人的思想就那么简单?跟机器似的,想设置成什么状态就设置成什么状态?要真那样,精神病院里也不会有那么些病人了!”

张迈看出我有点儿急了,但他这人是很固执的,仍坚持说:“你嘴皮子溜,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就知道你这状态不对!”

我真急了,冲他嚷:“我就是不对!就是不对!要不然我也不……,

我忽然很泄气,什么也不想跟他说了,低着头往前走去。张迈紧跟上来。

“又生气啦?”他显然是想缓和气氛,故意轻松地问我。

我觉得挺没趣的。他又没做错什么,我凭什么这样对他呢?所以我还是打起精神说:“没有。”

“没有?”他假装仰头张望夜空,“咦,刚才还满天的星星月亮呢,怎么眨眼天就阴成这样了?”

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好笑,但我还是装着笑了笑。当然他也看出来了我的勉强,另找了一个话题调整我的情绪。

“哎,你说你上精神病院采访啦?”

“嗯。”

“感觉怎么样?全是疯子,挺吓人吧?”

我瞪了他一眼,“你说话怎么那么让人难受呢?”

他莫名其妙,一副无辜的样子:“怎么啦?”

“人家是精神病院,有医生有病人,什么叫全是疯子?”我质问他。

他笑了:“嘿嘿,差不多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精神病院的病人不就是疯子?老跟疯子待在一块的人,时间长了也就差不多了……”

我真急了。瞪了他几秒钟,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回走。张迈忙拉我,我一下甩开他的手,大声说:“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

这回张迈也急了,在我身后大声嚷嚷:“你神经病啊?”

我边走边扔给他一句:“错了!那叫精神病!我是有病,你甭理我不就得了!”

我听见背后一声叮哩咣当乱响。不知道路边什么东西遭了张迈的殃,被踢得老远。

张迈气得要命:“林小可,我看你真得去精神病院好好检查检查了!”

我头也不回:“我正打算去呢!劳驾你下回去那儿看我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点儿慰问品!不过当心到时候我认不出你来了啊……”

张迈没再追上来。我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心里升腾着一种破坏般的快感,好像这就是我长久以来想做的事情一样。

 

3

 

我曾问过高度,我们国家现在到底有多少精神病患者。他说的数字吓了我一跳:一千八百万。而且这是已经被诊断为精神残疾的。至于那些虽然患病但病情较轻的,以及只是有潜在患病可能的,则无法说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我相信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前不久我们台里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记者忽然跳楼自杀了,没留下任何遗言。至少从表面看,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身体健康,夫妻和睦,事业顺利,儿子今年刚刚考上一所省级重点高中。曾有人猜测他的死因与感情有关,但很快这猜测被一纸诊断书否决了。在他跳楼前一个月,他曾去医院精神科就诊,医生认为他患有抑郁症,建议他住院治疗。可惜他的家人是在他死后才看到这一个建议的。

有一次我和张迈做爱之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不知怎么,我忽然就问张迈:“你知道吗,我有个舅舅有精神病呢。”

张迈大概太累了,只是唔唔地应付我。

我说:“真的!他病得挺严重的。小时候我回老家,看见他在地上捡东西吃,院里一大帮小孩儿围着他,唱歌……你知道他们唱什么?”

“唱什么?”张迈随口问。

我回忆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悸。那群孩子围着舅舅又唱又跳的画面,再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我学给张迈听:

“噢!噢!林疯子!林疯子!又吃粮食又吃屎!又吃粮食又吃屎……”

张迈翻个身,搂住我:“这帮小坏蛋,唱得还挺押韵……”

我继续说:“那时候我才四五岁,特别害怕,看他们在那儿捣乱,我就藏在墙角偷看……有个小孩特坏,干唱还不满意,又捡起一块石头去砸我舅舅。他一带头,所有小孩全跟着干……舅舅给砸破了头,脸上流血了,站起来想躲开,结果小孩们又拼命大叫,说疯子要打人了,快点儿跑啊……”

我听到了轻轻的鼾声,转头一看,张迈已经睡着了。

还有一回,我也跟张迈讨论过精神病的话题。我十分严肃地告诉他,我怀疑自己有一天会得精神病,因为听说精神病人往往有家族史。张迈不明白,我只好又把我舅舅的事对他说了一遍。他居然全忘了。

“是么?你舅舅是精神病?”他没心没肺地说,“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不耐烦和他追究上次他睡着的事,只说:“反正就是有。”

他想了想,问:“前年你舅舅来,我不是见过吗?我看他说话挺好的呀。”

“那是我大舅舅。”我解释,“二舅舅有精神病。”

“那他人呢?”

“早就死了。”

张迈这回把我的话认真听进去了。他皱起眉头,想了半天,出乎我意料地笑起来,抓住我的手,说:“怪不得我觉得你神经兮兮的,原来你还真有可能是病人啊。”

我不笑,紧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要是我真有病,你打算怎么办?”

张迈得意地说:“那还用说?当然把你捆起来,送精神病院啦。”

我严肃地问:“真的?”

他严肃地回答:“真的!”

我抓起一个靠垫就往他头上砸。他哈哈大笑,反扑过来把我压到身子底下,然后亲我。我挣扎着把他推开,他对我的力量感到惊讶,同时也被激起了好胜心,拿他对付犯罪嫌疑人那一套对付我,自然,我三下两下就被他制服了。

“到底什么时候嫁给我?”他压在我身上,质问的语气。

 

我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要把我捆起来送精神病院的么?还打算娶我?”

他笑了:“少跟我来这一套!拿这个来搪塞我,你以为我真傻啊?”

我收了笑,认真地又问他一次:“哎,说真的,要是我脑子真有问题,你怎么办?”

“你脑子要有问题,”他斩钉截铁地说,“全世界的人都不正常了!”

我盯着他看,他显得很认真。我忽然心虚起来,想了一会儿,问他:“你真觉得我……没病?”

“那倒不是。病,你是有的。不过你得的是喜欢折磨男人的病。”他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唉,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怎么认识你林小可了呢?让我当了这么多年光棍,还不肯嫁给我!”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但同时,心底又隐隐有种空虚和恐惧。我紧紧抱住张迈,把脸埋在他怀里,问他:“张迈,你真这么喜欢我?”

“当然。要不然我有病吗?跟你一起混这么多年,三天两头给你气个半死……那是受虐狂!”

接下来,我们自然没法再继续讨论精神病的问题。和张迈的对话让我有一丝丝感动。但我想以后我不会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了。这就是我和张迈的状态。即使我们身体上再亲密,相处的时间再久,我有再多渴望,但内心某些领域,还是没法与他交融。

从精神病院采访回来之后,我主动给高度打过一次电话。一是出于做片子的需要,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从第一眼看见他起,我对他产生的那种奇特的、强烈的好奇。有时候我忽然走神,脑子里就出现他的模样。就这样吧。他身上释放出的所有信息都这样对我说。有一点点懒散,有一点点满不在乎,有一点点无所谓,是这样,又完全不是这样。我被他迷惑着。

所以我公私兼顾地给他打了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时,只是平平常常地说:“是你呀。”语气那么普通,像是已经跟我通过无数次电话,又像是对我这个名字完全没有感觉。我真是太好奇了。

“你怎么会这样?”在问过了我需要的资料之后,我出乎自己意料地问了这么一句。这句话很不礼貌,但我不知怎么就问出来了。

“哪样?”他根本没出现我所担心的疑惑或者不悦,像是随口问道。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我说:“我觉得你……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对不起,我说不清楚……我还是跟你说吧,我觉得你整个人都像在告诉别人一句话:就这样吧。”

他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他平静地问我:“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我一怔。就这样吧。能怎么样呢?原来我的感觉没有出错。一时间,我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乱乱的,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我拿着话筒,有点儿傻乎乎地问:“我还能去找你吗?以私人的名义。”

这话一出口,我差点儿恨不得把话筒摔了。我这算是什么呢?一个电视台女记者对精神病院男医生的暧昧邀约么?在我,这是从未发生过的状况。我面红耳赤,甚至能想像出他在电话那头的偷笑。

事实上,他确实笑了,但那笑声令我那么放松。他笑着说:“一般我们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不大喜欢跟别人说两句客套话,一个是欢迎,一个是再见。”

他多聪明啊。

那一刻我知道了,我和这个人之间,一定会有更多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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