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坟山的秘密

序 幕

我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是在一片景象惨烈的空难现场。我抱起她,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我此刻的表情也许不像一个军人,以致我的一个战友走过来问道,你怎么了,愣在这里像掉了魂似的。

那一年,当一架飞机像一片树叶一样飘下来,正好落在我们这支特种兵部队驻扎的山中。关于我们这支部队的神奇性质,我不能作半点透露。我只是想说,对于这种意外的小任务,我们在接到命令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就已经呈扇形将现场围住。我还用一种仪器很快找到了飞机的黑匣子,由此荣立了一次二等功。

只是,关于我的这些履历,在我的档案里现在已经全部被删除了。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报社记者,28岁,未婚。此前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靠着我父亲的关系才进入报社工作。我的档案被改写成这副熊样,我个人无能为力。军事机密高于一切,有些事是不能在个人档案里出现的。

我只能接受现实,在记者生涯中寻求着突破。所谓突破,就是干出一些重要的事来。一个人没重要的事干简直就是白活。我采访各种政府会议,会议完后,大会秘书处照例给我一份新闻通稿,拿回去略作整理便可发表。这样一来,记者干的基本上就是邮递员的工作。我采访若干商业活动,采访结束时会领到一个装有几百元的红包,说是车马费或润笔费。被采访的公司要求不高,只求能在报上发一个小豆腐块的文字即可。谁都知道,这比花钱打广告划算多了。

我怀念我的特种兵生涯。尽管我一生都不能讲出其中的任何事来,但我只说我们经常携带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和设备,在卫星导航下单兵出击,人人便可猜到其中的精彩了。而现在,我只能在平淡无聊的工作中打发余生,实在叫人绝望。接下来,我第一次拒绝了报社的调遣。省上有一个计划生育工作会议,那不归我管啊。女记者白玫一直负责计划生育和殡葬系统的采访,按理这次也该由她出马。报社领导却说,白玫病了,你顶顶她吧。没办法,我只得去了。我是当过兵的,还记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采访结束后,我给白玫打了一个电话,一是关心她的病情,二是告诉她我替她完成了一次任务。没想到,白玫在电话里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那声音有气无力的细若游丝,仿佛是一个临终病人一样。我立即在电话里说,我这就过来看你。

白玫在报社是个活泼的女孩。由于负责计划生育和殡葬系统的采访,同事们称她将人的生和死都管完了。她说这次生病,是在几天前采访一个墓园时惹上的。回来后就心惊、失眠、喉咙口出不来气。

那地方离城有100多公里,叫西土墓园,白玫半躺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对我说,那墓园很大,绕山沿谷的坟墓仿佛没有尽头。几个守墓人,除了做饭的周妈是当地人还属正常外,其余的几个人,附近的村民都不知来历,有人怀疑这些人都是坟地里的鬼变成的。这种说法可以说是迷信,可是我去采访时,接触到这些人时真的感到异样。墓园的负责人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姓杨,人称杨胡子。那天正采访他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来询问购买墓地的,他却回答说,没有墓地了。见我疑惑,他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死了,我不能让他葬到这里来。小鬼当家,你知道吗,厉害得很。杨胡子的手下有三个守墓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哑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为什么用哑巴守墓,就是因为看见了怪事也讲不出来。另一个守墓人是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姓冯,说话是外省口音,据说他会写诗,人称冯诗人。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是墓地里出来的鬼魂还真的靠谱。几年前一个早晨,杨胡子在巡查墓园时,在一处坟地前发现了一个死人。杨胡子吓得不轻,立即跑去远处的房子里叫来周妈和哑巴。一行人再走到这坟边时,太阳已经升起,那死人已经半坐在坟头活了过来。此后,这个自称姓冯的人便自愿留在这里做了守墓人。白玫说,我在采访时问过他的这个经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眼,既不解释,也不否认。当然,除冯诗人外,另一女的守墓人就更让人惊悚了。这女子二十多岁,叫刘叶,人称叶子。一个多月前,哑巴在坟地里发现了一个偷吃水果的女子,这水果可是别人留在坟前的祭品啊。杨胡子等人抓住了她,不知怎的,她也就留在这里守墓了。白玫说,我在采访时发现这个女守墓人的谈吐和气质都不俗,像个有身份的城里人。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守墓,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喜欢。就是这露出白色牙齿的一笑,让白玫的背上发冷,采访回来后就病倒了。

我敢说,白玫的这次采访,是我们报社记者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事,当晚,我也失眠了。拿出这个墓园所属的地区地图来看,是一片丘陵地带。有一条河叫西河,有一个小镇叫西河镇。据白玫说,出西河镇几里路就是那墓园了。我决定只身去那里暗访一番,我深信在那片苍茫的墓地和奇特的守墓人中间,一定藏有惊天的秘密。进入报社以来,我唯一做成的一件大事便是靠暗访完成的。我化装成乞丐打入了丐帮内部,写出了鲜为人知的社会报道。报社领导表扬我时,我说,当过特种兵的人嘛,干这种事小菜一碟。领导立即装成大惑不解的样子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好,过去的经历不说就不说,总之我做成功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我连夜作了完备的暗访计划。为了不走漏任何风声,我对报社也没讲,而是称乡下的爷爷病了需要照料,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独自上路了。

第一章 西土墓园

我到达西土墓园时已是黄昏。远山已经遮住了落日,但西边的天空还涂着几笔血一样的红。满山满岭的坟墓还处于半明半暗之中,这使得更远处的坟堆有些虚幻,像在烟雾中飘忽不定似的。我是第一次在暮色中看见如此盛大的死者的营地,一阵阵发紧的心里面,堵满了难以言说的苍凉和虚无感。

按计划我该是在中午前后到达这里的。从省城出发时一路顺利,可在S县城转车时,却足足等了好几个小时。通往西河镇的是一条偏僻之路,一天只有两趟班车。好不容易坐上了车,听见满车人的口音已经有变化,都是去西河镇或者更远山里的农民。我身旁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脸色不好,还有些咳嗽。她让我关上车窗,说是怕风。车走了一段路后,她问我道,大哥是去西河镇办事?我说,去西土墓园,扫墓。她似乎叹了口气又问道,是家里的什么人?我说是我的女朋友,飞机掉下来死了,我每年都来看她。那女人不再说话,我也闭目养神。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睁开眼,看见那女人正将脸凑近我,她说,我看你是个好心人,你要听我一句话,扫完墓千万别留在那里过夜。没有班车回去了,你也该来西河镇住,走小路也就几里路嘛。我叫紫花,在镇上开有一个小饭馆,楼上几间房可以住客。我这可不是拉生意,你要在墓园住下,当晚就没命了,第二天早晨还魂,你就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守墓人。

尽管对要去的墓园已有心理准备,但听这女人说完这番话,我心里还是突然一阵发紧。正想问她说这番话的来由,她却突然咳嗽起来,并且断断续续地咳个不停,好像不愿让我多问她什么似的。

车到西河镇,我和那个叫紫花的女人一起下了车。我已打定主意先去她开的小饭馆吃饭,从她那里了解更多的情况后再去墓园。坐了很久的车,下车后我的第一需要是去厕所。进厕所前我对紫花讲了要去她那里吃饭的事,她听后却很木然地看着我,一点儿没有因为饭馆有了顾客而高兴的意思。

我从厕所里出来,那女人已不见了。好在这西河镇很小,就两条呈“丁”字形的街道。我沿路走去,看见了两家小饭馆,进去后都没找见那个叫紫花的女人。继续往前,转过街角,突见街边的一处房前摆满了花圈、祭帐,一台老式收录机正放着哀乐。我走近去,看见摆放在最外边的花圈上写着——芶紫花侄女千古。我头脑里“嗡”的一声,不禁连连后退了几步,险些将一个从我身后过路的老太婆撞倒。老太婆骂了我一句“白日见鬼”,便像虾一样地弓着背慢慢向前走了。

我退回到开始去过的一家饭馆吃饭。店主是个独眼老头,在他上菜的时候,我装着不经意地问道,这镇上死了人?他便斜着脸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是啊,那女人得肺病好多年了,死了也好,免得受折磨。西河镇不留她,自有留她处。

独眼老头说话的音调怪怪的,我听来很不是滋味。匆匆地吃了饭走出店来,心里有了一种此地不可久留的感觉。出门收拾东西时忘了带手电筒,原想在这镇上买一只的,但此时心里一乱,便将这事忘了。我走出镇口,直奔西土墓园方向而去。七八里路得靠步行,看看太阳已偏西,我得在天黑前赶到那里才是。

也许是从车上到镇上的经历,让我知道了世界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事。这使我在去墓园的路上几次停下脚步,犹豫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回去。说实话,我害怕了。尽管我心里有着当过特种兵的底气,可是当过兵的人也是人,对世界上的有些事,凡是人都会害怕。

我就这样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西土墓园。支撑我力量的是,我将干出一件使报社同仁们目瞪口呆的事来。一篇比上次那篇丐帮内幕更精彩的长篇报道将在我手上诞生。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敢于冒险干出大事的人。只是,在这之前我不能死去,也不能莫名其妙地成为木偶似的守墓人。到了墓园以后,我必须处处小心才行。

这辽阔的墓园,我在暮色中稍作观察后,便从山坡上下来,向守墓人的房子走去。这是一座一楼一底带有阁楼的灰色房子,被爬满藤蔓的围墙护着,有又长又陡的石阶通向院门。院门是虚掩着的,我向里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便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有股潮气,可能是这年夏天雨水较多的缘由。院子一侧堆着不少做墓碑的石料,一只黑猫蹲在石料上,见我进来,它绿幽幽的眼睛忽闪几下之后,便突地转身射向房角去了。有做晚饭的声音和气味从那个方向飘来,我走了过去,在守墓人的厨房门口站住,看见一个很胖的农妇正在灶台前忙碌,想来此人便是白玫所说的周妈了。她看见了我,略显意外地问,你找谁?我说,我迷路了,讨口水喝行吗?说完这话我的心里有点发虚,我知道我的冒险计划就此开始了。

胖女人“哟”了一声说,小伙子,你是去哪里呀?看你那可怜样子,快进来喝点米汤吧。

我立即装成瘸子,拖着一条腿艰难地走进屋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胖女人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我说刚才在外面摔了跤,可能是脚脖子扭伤了。胖女人立即搬来板凳让我坐下,并舀了一碗米汤端给我,然后说,天都快黑了,你这样能去哪里呢?我说从这里往大山里走,有一个灵风寺,知道吗?胖女人摇摇头说,没听说过。我就是这里的人,方圆一二百里内,没有寺庙的。小伙子,你找寺庙做什么,烧香呀?我说不,是去出家。胖女人立即瞪大了眼睛,哟,这样年轻就想做出家人,什么事想不开呀?我说不是想不开,正是想开了,所以才决定出家。我的女朋友坐飞机掉下来死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吧,又咽不下这口气,想来想去,还是进寺庙侍佛修性算了。

我的一番话说得胖女人眼圈发红,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人,你要入空门我也劝不了你。这样吧,在这里吃了晚饭住下,等几天脚好了再走。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杨胡子同意才行。

我向门外望了一眼,院子里已渐渐黑了下来。那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在我的后腿上扑了一下又忽地射到门外去了,给我的后腿上留下一种毛茸茸的感觉。

见我望着门外,胖女人又说,你饿了吧?等他们回来就开饭。坟地里出了点事,他们处理好就会回来。

我疑惑地问,坟地里还会出什么事?胖女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坟地,你刚才来时看见了吧,一排排的坟之间总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可是,有一座坟边长出了一棵藤蔓,像蛇一样横在路上,人经过时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用剪刀剪了它,没几天它又横在路上了,我就没见过长得这样快的青藤。今天,杨胡子他们终于决定,带锄头去将它连根挖掉算了。你知道,坟边是不能随便动土的,所以动锄之前,先要向那座坟烧香烧纸才行。不过这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想来他们快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精瘦的少年已经跳进门来,他脖子细长,仿佛一拧就会断掉似的。他扑到锅台边用鼻子嗅了嗅,然后用手向胖女人比划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胖女人说,哑巴你莫急,马上就开饭了,胖女人同时还向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哑巴便坐到一张大方桌边上去了。进门的第二个人是个头发很长的男子,穿着一件铁灰色长袖衬衣,脸色疲惫,像是个颓废派的艺术家。他进门后几乎没看过我一眼,仿佛对任何陌生人都没有兴趣似的。他径直走向饭桌,在靠近墙的那一边坐下。在幽暗的光线中,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个影子。进门的第三个人有些不同,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周妈!这条蛇,我把它逮回来了!不用说,此人定是杨胡子了。这个跨进门来的老头身体硬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让人想到老式中药店的算账先生。他把盘在手上的一条藤蔓递给胖女人说,周妈,你把它塞进灶里烧了,把它烧成灰!不然这怪物还会出来的。周妈便抖抖地接过藤蔓,显然有点害怕。她歪着头把它塞进柴灶里,又加进一大把谷草,红亮的火光立即从灶门上沿舔了出来。

周妈拍拍手上的草屑,看见杨胡子正盯着我,便走过来就,这小伙子呀,呵呵,要想当和尚,寺庙还没找着,却把腿摔伤了,周妈将我这个可怜人的情况讲了一大通,并向杨胡子提出了让我留在这里养几天伤的建议。杨胡子一边听,一边习惯性地点头,不知是同意了还是正在考虑。听完周妈的话,他走过来提起我的裤腿,指着我的脚脖子说是这里吗,我说是,他说怎么没肿啊?我心里一惊,看来我的计划已经有了疏漏。我只得硬着头皮说,但是骨头里面痛,一走路就痛得钻心。杨胡子沉吟了一下说,你是在什么地方跌倒的?我急中生智地答道,坟地里。杨胡子立即不安地问道,坟地里?具体什么地方记得吗?我说那么大坟地里各处都差不多,记不清了。杨胡子仍不甘心,你再想想,比如你跌倒时,看见旁边的墓碑上是什么名字?我仍然摇头说,没注意到。杨胡子便转向对周妈说,在堂屋里烧三炷香,今晚子时,让他将香灰敷在痛处,连敷三晚,包好。说完,他又转头问我道,哦,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叫许勇,朋友们都叫我大许。他便说,好,大许,咱们先吃饭吧。

我心里一阵轻松,刚站起身来,鼻子里便钻进一种异样的气味,有些苦涩,有些闷香。周妈望了一眼灶门说,是那怪藤的魂魄出来了。杨胡子果断地一挥手说,大家去院子里避一会儿,这东西毒得很。

大家便到了院子里,连哑巴也懂事地跟出来了,但那个长头发的男人却坐在屋里没动。周妈便向屋里喊道,冯诗人,那气味会熏死你的。屋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不碍事。杨胡子便对周妈说,不管他,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怕这些邪。

大家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周妈便走到门口去嗅了嗅,然后回头说,它走了,大家快进屋吃饭吧。

这顿晚饭注定了一波三折。大家刚在饭桌旁坐定,杨胡子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叶子怎么还没下楼来呢?周妈便走出去,对着楼上叫道,叶子,吃饭啰。楼上没人应答。杨胡子自言自语道,这女子,夜里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一定是睡着了。他对哑巴比了一些手势,哑巴便上楼去了。很快,哑巴回到了厨房,又比又叫地向杨胡子汇报。杨胡子纳闷地说,不对呀,房里怎么会没人呢?周妈想了想说,哦,叶子可能是去西河镇了。我昨天听她说,她在镇上新认识了一个叫紫花的女人,她今天去镇上买东西,今晚可能就住在紫花那里了。

周妈的一番话听得我毛骨悚然,一顿晚饭也没吃出什么滋味。饭后,天已经全黑了,可天上有一弯冷月,我装得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散步。周妈说,你上楼歇息去吧,我说这脚得活动活动,会好得快一些。

眼前的这幢小楼,杨胡子已领我看过了。楼下除厨房和周妈的房间外,有一间较大的堂屋,上方供有观音菩萨的像。靠墙摆有一些藤椅和茶几,算是墓园的接待室了。堂屋角上开有一道门,里面的屋子是骨灰存放室,供人下葬前临时使用。这里面同时放有不少香蜡纸钱招魂幡之类的东西,据说这屋里的东西都由叶子管理。楼上有5个房间,杨胡子、冯诗人和哑巴各住一间。最尽头的两间是客房,供扫墓和下葬的客人天晚了需要留宿时使用,今晚我就住在最尽头的那一间。这里还有一道楼梯通向阁楼,那是叶子住的地方。据说阁楼外面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望见大部分坟地的景象。

我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坐下,那只忽隐忽现的黑猫已不知去处,我无端地觉得它是蹿到屋顶的平台上去了。院门早已紧闭。杨胡子郑重地对我讲过,要是在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是万不可下楼来开门的。记住了吗?我连忙说,记住了。

我上楼的时候,木楼梯发出的声音有点回声,仿佛是另有一个人在和你同时上楼似的。我想起了在车上那个叫紫花的女人说的话,千万别留在那里过夜…可是我现在只有上楼去住下这一条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脑子里忍不住地闪过一个念头,进到房间后,是否需要先写下一张遗嘱什么的,再把这张纸藏在地板下。这样,我即使死了或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的父母和报社领导也有线索可循。

我上了楼,向最尽头的那道房门走去。

我正经历着一生中最难熬过的一个夜晚。按照紫花的说法,我的生死命运有什么改变的话,就会发生在这个夜里了。我当然不能睡觉,便盘腿坐在床头,眼睛紧盯着已反锁的门后,耳朵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哑巴和冯诗人的房间自从关门后便没有一点儿声息,只有杨胡子的屋里时不时发出一些响声,像是他在地板上走路,或是在搬动什么东西。在这之前,楼下响起过周妈用木盆倒掉洗脚水的声音,随后有“砰”的一声关门声,接下来楼下便无声无息了。

我想望一望墓地的情况。因为如果要发生什么的话,也许最先会有什么影子从那里过来。但我房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并不朝向墓地,站在窗前只能看见楼下的院子。冷月已经被云层遮住了,院子里黑糊糊的,院门后面那一团地方显得更黑,当然也没有敲门声响起。

小时候听过不少鬼故事,并有好鬼和恶鬼之说。现在想来,我遇到的紫花这个女人算是好鬼了,因为她力图劝阻我在这里留宿。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世界观的这一闪念的变化感到困惑。世界上可能只有不到1%的人说有鬼,说这话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真实的可怕经历。可是,这些经历要讲出来,别人又只当故事听了,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我现在正在成为这1%的人,而且,我如果活不过今晚的话,就连以后给别人讲述这些事的可能也没有了。

我相信我能活下来。要说搏斗,这里的守墓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要说鬼魂,我血气方刚怕什么——不过还是有点怕,因为我几分钟前刚找出了一个以前采访时得到的红包,拆开后将这一小方红纸贴在了门后面。

我渐渐安定下来。周遭一片寂静,并没有小说里面描写的坟地的夜晚会有鬼哭狼嚎之类的声音,没有,寂静才是坟地周遭的真实。

突然,几声敲门声让我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在这之前已经迷糊了。我大吼一声,谁?门外的声音说,子时到了,你该去抹香灰了。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杨胡子对治疗我脚伤的安排。我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他倒记得清楚,到了半夜还来叫我。

我开了门。楼道里没有人,杨胡子叫了我以后,显然已回到他房里去了。为了不引起他对我的怀疑,我硬着头皮到楼下的堂屋里去给脚脖子抹香灰。院子里已是漆黑,仿佛在你的面前立着一堵看不见走不过的黑墙。我摸到了堂屋的门边,慢慢推开它。有香火气飘出来,像进入寺庙时闻到的那种气味。我在进门左边跨出一步,在和我肩头一样高的地方摸到了电灯开关。这是我在晚饭后参观这间屋子时记在心里的要点之一。灯亮了,这昏黄的灯光由于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竟显得有点刺眼。我走到堂屋上方的香钵边,望了一眼立在墙洞里的观音菩萨,心想菩萨保佑我今晚平安吧。我提起裤脚,将香灰抹了一点在脚踝部位。几乎同时,我听见了堂屋的内堂里有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低声絮语一样。我抬头望了一眼堂屋的侧门,那里面是存放骨灰和丧葬用品的地方。我感到头皮发麻,抬腿便往外走,一个黑影已堵在了堂屋门口。我后退一步,杨胡子已走了进来,他下巴上的那撮胡子垂直地吊着,此刻看上去他真像一头山羊似的。他说,你那样抹香灰可不行,没有效果的。我心里一惊,显然,他早已在门外观察我了。

他将我带到香钵边,用水杯向香灰里掺了些水,用手搅拌后,抓起一大把敷在我的脚踝处。接着,他还用带来的纱布将我的整个脚踝包缠起来。然后,他直起身来说,这就好了,凡是在坟地里跌伤,用这方法连包三晚准好。我看你伤得不重,如果菩萨保佑的话,明早你也许就可以跑跑跳跳了。

我回到楼上,反锁上房门之后,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拆开纱布,并彻底清除了敷在脚踝部位的香灰。刚才从堂屋出来后我就有点头晕,我就知道这香灰里掺有一种特殊的毒素。幸好,从敷上这东西到清除不过几分钟时间,尽管我此时仍有点头晕想呕,但这已经要不了我的命了。此刻,我在心里感谢车上的那个女鬼对我的提示。想到明天早晨,我决定将计就计,要蹦蹦跳跳地下去,对杨胡子说我的伤已经好了。不过,我要装得傻乎乎的,让他相信他下的毒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听他摆布的傀儡。我相信这里的守墓人、哑巴、冯诗人和那个叫叶子的女子,他们都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我一定要揭开其中的真相,并把他们成功地解救出去。只是,如果他们已是死去后又还魂的东西,救他们出去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说,我们就喜欢这片坟地。这种结果极有可能,因为白玫说她在采访时问过叶子,为什么在这里守墓,叶子回答说,喜欢。

这样看来,我的冒险也许不会有太圆满的收获,但至少,我能揭开真相,仅仅这点,就已经骇人听闻了。

化解了这夜半的劫难后,我心里一放松,睡意也上来了。再次确认了已反锁的房门,并望了一眼贴在门后的红纸后,我倒头便呼呼大睡。也许由于心底的警觉仍在,一阵很细微的声音仍然使我从沉睡中惊醒。那声音在我的天花板上面传来,像是有人在轻轻地走路。我知道,我这房间正对着上面的阁楼,住在阁楼里的叶子我到这里后还没看见过,周妈说她去了西河镇,今晚会住在紫花那里。难道,这女子会半夜后回来?这显然不合常理。

我望了一眼窗户,夜空的月牙显然在后半夜又出来了,并且很亮,让窗上也有些泛白。我强压住心跳,决定上楼去看看。天黑前我上去观察过那阁楼,房门上有一道副窗,从那里定可以看见整个房间的。

我没穿鞋,带着屋里的木凳,赤着脚轻轻地出门,轻轻地走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在那道紧闭的房门前,我在站上木凳时先调整了一下呼吸,在这无声无息的夜里,鼻孔里的出气声也可能使我暴露目标。

如我所料,透过门上的副窗我看见了整个房间。一张空着的床,一个简易衣柜,一扇窗上挂着窗帘,另一个方向开着一道很大的双扇门,门是敞开着的,可以看见平台上的月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这敞开的门口,正在梳理着她的一头长发。她穿着一件猩红色的阔袖长睡衣,每一下抬手梳头的时候,阔袖便落向肩部,露出一条白玉似的手臂。

我站在凳子上的双腿已经颤抖不已。为了防止跌倒,我只得小心地从凳子上下来,蹲在这门外的暗黑中,让我的双腿慢慢恢复常态。

稳住了心里的惊恐之后,我又重新站上凳去。屋里已亮起了一盏台灯,但灯罩上盖着东西,只有一束圆形的光亮照在一张条桌上。那女子正对着桌上的镜子在画眉毛。她画得很慢,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眉笔,对着镜子里看,我望着她侧面清秀的面影,无端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在空难中死去的女孩,如果擦尽她的满脸血污,她的面容也会是这么清秀漂亮。只是,眼前的这屋里的女子还多了一份艳丽,她那猩红色的睡衣能感觉到绣着精致的花边,在她的一举一动中,有丝质的光影闪烁。她描完眉,又开始用一个长条形的东西打磨指甲。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磨着,然后,又伸直了五个指头横在眼前观看。突然,她的五个手指头弯了起来,对着墙的方向作出抓扑的姿势。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背上已出了冷汗。我得赶快离开了,不然的话,我今夜的厄运也许从这里开始。

我在慌乱中下楼时险些摔倒,这让我的脚在楼梯上踩出了“咚”的一声响。我也顾不得这些了,赶快溜回房中,关上房门后,这才觉得一身发软已没有了一点力气。

我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捕捉着楼上的声音,可是一直到天亮,那上面再没有过任何动静。

早晨,我和哑巴、冯诗人、周妈围坐在饭桌旁。杨胡子最后下楼,跨进厨房便对我嚷道,大许,你的脚伤怎么样了?我立即答道,好了,全好了,那香灰真是神药啊。说完,我还站起身在屋里跳了几下。杨胡子说,嗯,我就算定你今早就会好的。

大家坐下来吃早饭,杨胡子忽然停下筷子对我说,脚伤好了,今天是不是又要上路去找寺庙?我说嗯。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女朋友死了,万念俱灰,想脱离红尘去当和尚。可是,脱离红尘的地方有很多种,你看留在我这里怎么样?青山绿水,与世相隔与世无争,做一个守墓人,在这里侍候满山的魂魄,也不比念经侍佛差。怎么样?你在这里住了一夜,对这里的感觉已经好多了吧?

杨胡子的挽留,在我意料之中。我立即装成傻乎乎的样子看着他,好让他相信香灰中的毒已在我身体中发挥了作用。我说,留在这里,和红尘倒也是隔开了。可是,我还不会做这里的事呀。杨胡子笑了,这里的事简单得很,你一做就会。这样吧,你先和叶子一起,管理骨灰存放和丧葬用品,同时接待丧家前来下葬,还要接待一些来预订墓地的人。怎么样?当然,没事的时候,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坟地转转,这里有几千座坟,每天得巡察两遍,不然坟地里出了事,上面追查起来,我们要受罚的。这里是极乐墓陵公司的一个墓园,但管理和招聘守墓人等,我说了算。

听着杨胡子说话,我只管傻傻地看着他。他满意地说,就这样定了。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惊了一下,杨胡子便对我说,不用怕。我说过夜里有人敲门不能去开,现在早已天亮了,大许你就大胆地去开门吧。

我走过院子去开门。门开处,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面前,是叶子。除清秀的面容依旧外,她和昨夜阁楼里的女子已完全两样。她穿着和村姑一样的蓝花衬衣,下面一条青布长裤。一头长发已在背后束成马尾巴状,一身的朴实味让人联想到旧时采桑织布的女子。她见到开门的我略略一怔,我立即解释说,我叫大许,是新来这里的。

我和她一起进了厨房,周妈立即起身说道,叶子,我就料定你去西河镇了吧,怎么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她说,这大热天的,早晨走路,凉快。周妈又问,昨晚是住在紫花那里吧?叶子说,是的,她搬了新房子了,可楼上还是有几个房间可以住客。

我的心里一直“咚咚”地跳着,背上也一阵阵发冷。幸好我的脸上一直挂着傻乎乎的笑,没人觉察到我的极度惊恐。

第二章 墓园的同事们

我能在西土墓园留下来,证明我确实具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和坚强的意志。想当初我入伍当兵时,经过三个月的魔鬼训练后,部队首长能将我派往特种兵部队,也就是看中了我的这种品质,尽管报社不承认我的这段经历,将我作普通记者看待,可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是普通记者能做到的吗?

现在,我和叶子坐在堂屋里。杨胡子带着另外的人去墓地了,周妈也去了西河镇买菜,整个小楼和院子里显得异常空旷。

叶子说,我给你介绍一下保管室的工作吧。我便起身跟着她进了堂屋侧面的小屋子。她指着木架上的两个瓷罐和一个木盒对我说,这是三个人的骨灰,丧家存放在这里好几天了,因为下葬还得择日期,这个你懂吗?我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突然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想看看人的骨灰吗?没等我回答,她已揭开了一个瓷罐的盖子,我只得将脸凑了过去,看见了一罐各种形状的灰白色骨头。她说,不能去碰这些东西,都是酥的,一碰就散了。我继续点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也不会去碰这些骨头。她又翻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对我说,你看,这里都有死者家属的登记,他们来领取骨灰下葬时,也要家属在这里签字才行。说完后她又转过身,指着半屋子的丧葬用品说,这些香蜡纸钱、火炮和招魂幡等,价格表贴在墙上的,有人买,你照价销售就行了。

介绍了保管室的工作,我和叶子又回到堂屋坐下。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整个院子和院门,那只黑猫正在阶沿下仰着肚子晒太阳。叶子望了一眼院门说,如果有人来买墓地,就得带着他们去挑选。这里的墓地分前山和后山两大片。你要将这些都慢慢熟悉起来。

尽管叶子例行公事似的说着话,但她的声音很好听,眼睛也水灵。尤其是她揭开骨灰罐让我看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罐子里不会有这种气味,我想那香是从她的衣袖里飘出来的。我的眼前浮现出昨夜阁楼里那个穿着猩红睡衣的女子,而眼前的叶子,已是一个山野之地的邻家妹子装扮。这两种形象搅和在一起让我神思恍惚,并且,每当我抬头看她时,心里就发跳,天哪,我可能是爱上她了。

我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她说一年多了。家住那里?山里面,离这里有100多里。她说山里很穷,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她也出来,可工作不好找。在这里管吃管住,每月还有800元工资,不错了。我说在这里你不害怕吗?她看了我一眼说,害怕?怕什么,怕死人,怕鬼…她一边说一边便“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很灵动很青春,我感到一种生动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是的,我爱上她了。尽管她可能是一个高贵女子死后附魂在一个乡野女子身上(天哪,我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呢),但这正是她的神奇所在。说实话,在报社有女记者向我示过好,可是我对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包括爱情。

我的目光在叶子的脸上停留得越来越久,她似乎有所察觉,便垂下眼说,你因女朋友死了就想去当和尚,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她这话是肯定我还是在提醒我不要见异思迁。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我说,很短,我是在她去世那一刻爱上她的。说完这话,我看见有惊讶的光在叶子眼中闪了一下,她说,这样看来,你和她有点像人鬼恋了。我“嗯”了一声,感觉她这话是在试探我是否能真的爱上她,我便表白说,爱情可以跨越生死。

说完这话,我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叶子却没有应答。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困了,想上楼去睡一会儿。如果有人来办事,你就上楼来叫我。

只有这样了。杨胡子就说过,叶子这女子晚上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看来,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叶子上楼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空旷了些。有香火气从堂屋上方的香钵里飘出来,空气里有肃穆的氛围。突然,我望见了有两个人在院门口出现,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并不跨进院门来,只是在门口向里观望,那农妇还弯下腰去,向小孩指点着院内的这幢房子,好像在说着什么。我立即走了出去,想问问他们是否要买墓地。可是,我刚走到院子里时,这母子俩便转身走了。我快步追到院门口,抬眼一望时已空无人影。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石梯,我来这里时数过,一共144级。石梯下面是一大片长着野草的空地,是供前来下葬或办事的人停车用的。无论如何,那母子俩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这里消失。我呆站在院门口,感到自己已在一大片非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地方深深陷入。

不知怎的,我竟一直木然地站在院门口,好像动弹不得似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胡子从石阶上一梯一梯地上来了。我说,你回来了,他用吊着胡子的下巴对我点了点头,然后骂骂咧咧地说,坟地里又有一块墓碑断成了两截。他妈的,不知是有人搞破坏,还是石匠提供的石料太差,我们只得新做一块墓碑换上了,不然家属来扫墓时看见,咱管理处没法交代。

杨胡子说完这些话,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我便把刚才出现在这院门口的事对他讲了一通。杨胡子大惊,我来这里后还没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不过,他到底是老守墓人了,走过院子后他已经镇定下来。他回头对走在他身后的我说,没什么,他们也许是贴着侧面的围墙根走了。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会来这里走走看看。

不一会儿,去西河镇买菜的周妈也回来了。她身体太胖,走得满头大汗,连背上的衣服也湿了。看看太阳已当顶,她顾不上休息立即做午饭。饭刚做好,哑巴和冯诗人也从墓地回来,杨胡子便问,后山的情况怎么样?冯诗人用很低的嗓音说,一切正常。周妈已到了院子里,仰头向楼上叫,叶子,吃饭了。叶子便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时还用手遮了遮额头,说这太阳太刺眼了。

午饭是三样菜,笋片炒肉、煮青菜和红烧猪血。我在饭桌上发现,我和周妈、杨胡子喜欢吃前两样菜,而叶子、哑巴和冯诗人却只吃猪血。他们一边吃着这紫红色的块状物一边说味道真好,连貌似斯文的叶子,动起筷子来也有点争抢的感觉。这顿饭让我越吃越惶然,因为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那些故事当然都是编造的,而我看见的这一幕,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

饭后,杨胡子对我说,下午晚点,等太阳不那么毒了,让叶子带你去坟地转转,你也该熟悉这里的事了。以后没人来办事,你也要常去坟地察看。

对杨胡子的安排,我十分不愿意接受。可是我只能傻傻地点头。我必须将自己装成个木偶,这样我也许安全些。

这天太阳偏西时,我和叶子已经在坟地里走得没精打采。在无尽的坟丛中穿越久了,人心里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我甚至能坐在地上,背靠着墓碑抽烟。叶子也坐在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着,像是写字,又像是画画。

我说,那个冯诗人,听口音像是山西那边的,和咱这西南地区隔几千里吧,怎么会到这里来守墓?

叶子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山西”两个字,然后抬头说,是的,他是山西农村里的人,二十多岁时去深圳一家工厂里打工,后来还做了技术员。他和厂里的一个打工妹恋爱上了,这妹子便是这附近山里的人。他们眼看快结婚了,这妹子在一个下雨天突遇车祸,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她家里的人将她的骨灰带回来葬在了这里,冯诗人也跟了过来,成天坐在坟头发呆。一天夜里,他在坟前吃了安眠药自杀,可也许是药量不够吧,他在早晨又活了过来。杨胡子在坟地里发现他后,便说服他放弃了死的念头,在这里做了守墓人。

这个合情合理的叙述让我略感意外。我又问,他真会写诗么?

叶子又用树枝机械地在地上写出个“诗”字,然后说,是的,他以前一边打工一边写诗,在一家文学刊物和《南方都市报》上都发表过,被称为打工诗人。现在,他有时还写诗,我看过一首,是写给他坟里的未婚妻的。

说到这里,叶子望了我一眼说,他和你一样,都是痴情的男人。

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感觉到叶子的眼睛和声音里有对我的好感和赞许。只是,我立即意识到此刻正在进行侦察工作,至少暂时不能受儿女情长的干扰。

于是,我又装得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哑巴是从哪里跑来的?杨胡子还真会用童工啊。

叶子又在地上写出“哑巴”两个字,然后说,不算用童工,哑巴已16岁了。这孩子身世不明,乞讨流浪到西河镇。杨胡子可怜他,收下他在这里做事。你没看见这孩子已经长好了,以前他瘦得像猴子一样。

叶子的叙述让这里的鬼魅迷局烟消云散,包括她自己,也自称是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妹子。这个结局让我十分地不满意,尽管我并不是存心出来找鬼的人。我不禁脱口说道,可是,这里的一切总是让我觉得蹊跷,还有些恐怖。

叶子顿时显得有些紧张,手里的树枝也不再从容地在地上写字了。她说,你是说杨胡子和周妈这两个人吧。是的,是有些蹊跷和恐怖。就说后山的坟地吧,都是冯诗人和哑巴去巡察,杨胡子从来不去。原因是后山有几座小孩的坟,杨胡子说算命先生给他讲过,他这辈子要遭难的话,就会遭到小鬼身上。你说他怕小鬼也罢了,平时他见到小孩也会害怕,天真活泼的小孩,有什么可怕的。民间有种说法是,小孩的阳气最旺,可以看见鬼和驱鬼,你说这杨胡子他怕什么呢?杨胡子62岁了,据说在这守了20多年的墓,这期间有好几个年老的守墓人相继去世,谁敢肯定他不是去世人中的一个呢?

叶子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背后靠着的墓碑也仿佛有些摇晃。可是,她讲这些事时却自然得很,嘴角还一直有浅浅的笑。她又说,周妈这个人也很蹊跷,虽说她就是这附近村里的人,丈夫死了后来这里做事,应该也是迫于生计的选择。可是她成天乐呵呵的,世上哪有这样无忧无虑的人。更蹊跷的是,有一次她去西河镇买菜,不到半小时就提着很多菜回来。去西河镇一个来回,我都要走两个小时,你说她怎么会在半小时就买回菜来了。那一次是我看见她出门又在院门口遇见她回来的,我发现她接下来几天看见我就显得很不自然。

叶子的讲述将我搞糊涂了,这样看来,在这里只有冯诗人、哑巴和她自己是来路清楚的,而杨胡子和周妈却很诡异。这和我对这里的判断刚好相反。我抬眼望着叶子,她的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世间女子生动的生命气息,如果不是我在夜半的阁楼里望见过她的另一面,我真要相信了她此刻说的话。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互为正反的,上和下,左和右,人和鬼,怎样判断要看你本身站在什么位置。

我突然想做一个试验,一个在前沿阵地上的火力侦察,便问叶子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正常吗?

叶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不正常。若正常的话你就不会留在这里守墓了。

这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因为如果她说我正常的话,那我也就和她一样了,那是很可怕的事。

不过,我也不能让她对我的选择产生怀疑,于是便说我做守墓人对常人而言不正常,但我以这种方式怀念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信守爱情的必然。

一番话,竟让叶子的眼里湿湿的。我放心了,不管正不正常,她不会戒备我了。

暮色起了,我和叶子在坟丛中往回走,叶子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拉住了她的手。这手是温热的,让我有触电的感觉。接下来,她没有抽回手去,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无边的坟地里。我感到已落山的夕阳又升了起来,照着我和叶子在这不可思议的地方牵手徜徉。我想如果就这样牵着她走回省城去,全报社的人以至全城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我,大许,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的女友更是一个常人莫及的充满魅力的女子。

吃晚饭时,我的目光老是在周妈和杨胡子身上转,想从中发现不正常的东西。尽管在理性上我认为对叶子的话只能反着听,但人实际上又是一个容易受到支配的动物,所谓意识的独立性并没有人自认为的那样强大。

这天晚上,我的楼顶上没有一点动静,叶子好像是睡着了,没有再作梳头描眉那些事。半夜时,下起了一场夜雨,我还是忍不住想上阁楼去看看。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一股冷风让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楼下的电话响了。这里仅有的一部电话在楼下堂屋里,这夜半三更的,谁会来电话呢?那一阵阵电话声在黑暗的寂静里响得让人心惊。这时我前面的房门开了,杨胡子走了出来,看见我便说,哦,你已经起来了,那你下楼去接电话吧。说完后,他也没对这夜半电话表示任何疑问,便退回去关上房门了。

我只得下楼去接电话,在楼梯上每走一步,那电话铃声就像要绷断我的神经似的。

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发烧,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早晨听见周妈在楼下叫我吃饭,我还想硬撑着下楼去。起床后摇摇晃晃地还没走到门后,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楼板也在往下沉,像飞机要坠机的感觉一样。我跌倒在地板上,只有喘气的份。

叶子来看过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听见楼下有人叫她,便匆匆下楼去了。杨胡子来看我时,叫我脱掉上衣,看了我的前胸又看后背,还用手指关节在我背上敲了敲。然后,他翻看我的眼皮,先往上翻,又往下抚,那手法有点像是给死人整容。而有气无力的我,只能任他摆布。整个过程,杨胡子除了在喉咙里“唔唔”几声外,什么也没说,然后就下楼去了。

经杨胡子这样一折腾,我病得更重了。一会儿发热,浑身冒汗;一会儿发冷,盖上棉被还冷得发颤。这时,我听见楼下有人声喧哗,还有锄头、铁镐碰撞的声音。显然,这是杨胡子叫了人来去坟地里挖墓坑。这墓坑为谁而挖呢?我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阴险狠毒的杨胡子,我算败在你的手里了。只是,不知道叶子参与此事没有。不过想来他参与此事的可能性较大,如果她也喜欢我的话,这样做正好让我成为她的同类。

我此刻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出门时将手机留在了报社办公室的抽屉里。当时想,要伪装成去寺庙当和尚,继而留在墓地,带着手机容易让人生疑。尽管我知道出门在外手机的重要性,但这就像特种兵深入敌方时,有时连防身的手枪也不能带一样,这才叫英雄虎胆。

然而,我现在后悔了。如果带着手机,我此刻可以向报社求援。这样,在他们将我丢进墓坑之前,报社的车就赶到了。也许报社会同时通知警方,这样,和采访车同时赶到的还有呼啸的警车。杨胡子束手就擒,而参与此事的叶子可以由我将她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并且由于爱情的原因而免予起诉。

我的思维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当然,我还是清楚我的病与昨夜的电话有关。在夜半的冷风冷雨中,楼下堂屋里的电话响了,这便是将我引向末路的开始。我却没意识到这点,尽管害怕,还是硬着头皮下楼去了。我拿起电话时先是听到一阵电流的噪声,我大声地“喂喂”了几声后,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是那天坐车去西河镇的那位大哥吧,我就是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人,还记得我吗?我叫紫花…我“叭”的一声压断了电话,跑出堂屋时浑身发抖,我这一生就没有这样仓皇惊恐过,上楼时跑错了方向,返身回来时才找见了楼梯口。

不管科学怎样发展,难以解释的鬼魅缠人之事,还是在民间绵绵不绝。我要死了,死在这不明不白之中,我心不甘呀。

我躺在床上,慢慢睡去,或者是昏迷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啊啊”地怪叫。睁开眼,看见哑巴正站在我的床前,他拿着一枝小黄花往我面前凑,还比划着让我用鼻子去闻这花。我抬手挡开他,有气无力地吼道,哑巴,你要干什么?

这时,叶子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她说哑巴是好意,摘了花来看你。这是他在电视上看见的情景,看病人都这样,哑巴就跟着学了。我这才想起堂屋是放着一台电视机的,可一直没开过,说是已坏了半个月了,正等着人来维修。

我心里一阵放松,想对哑巴做个谢谢的手势,可是我不会比,便竖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哑巴便歪着头笑了。

叶子端来了一碗乌黑的药水让我喝,说这是杨胡子去山坡上采的中草药,你这是寒邪攻心,喝了这碗药包好。

我将嘴凑向碗口,一股难闻的气味直窜鼻孔。我推开碗说,我不喝。

叶子说,哟,你想死呀?想去见你那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女朋友是不是?说到这里,叶子仿佛来了兴趣,又问道,你那个女朋友,长得啥模样?

我说,像你。

她又“哟”了一声说,你别乱说话,我可不是鬼呀。来,把这药喝了吧,周妈用细火给你熬出来的,这里面没有毒药,你要不信,我先喝一口给你看。

叶子一边说一边说将嘴凑近碗边,我急忙拦住她说,我喝,我喝。说实话,我本就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汉子,怎么可能在她的面前显得贪生怕死呢。

这药的味道很怪,苦、涩、麻之中,又夹杂着一点薄荷的香气。不管怎样,这乌黑的水已经下肚,我只有听天由命了。我说,山坡上的坟坑已经挖好了吧?

叶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听见的。

叶子说,你的耳朵还真管事。寄放在这里的一罐骨灰明天要下葬,今天得先把坑挖好,再砌上砖,让家属明天来一看就满意。

这一下,我心里不单是轻松,简直是喜悦了。看来,做过特种兵的人总能绝处逢生。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半夜打电话来的鬼魂,还不是真心要勾我的魂去。

叶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突然问道,昨天半夜电话响,你去接的吧,谁打来的?

我说,是打错了的电话,那人找殡仪馆,却打到我们墓园来了。

我之所以没说实情,是考虑到叶子和紫花似乎有什么关系,我得留下一手,以便以后慢慢观察。

傍晚时,我感到身体已轻松了许多。喝了一碗稀饭,心里也有劲了。当叶子来我的房里收碗时,我便说,在床上躺了一天,很无聊的,你那里有什么书,找一本给我看看。叶子便说,你要看什么书?我顿了一下,听她这口气,好像她什么书都有似的。我便带点恶作剧似的说,《聊斋志异》,有吗?没想到她一点头说道,有,我这就去给你拿。

叶子很快拿来了书,并将板凳搬到我的床前坐下,翻了翻书说,我读给你听,好吗?我也想看看了,这样一举两得,小时候,我爸就给我读过这书里的故事,我听得简直入迷。

我在床头往上挪了挪,调整好身体后说,你读吧,我这样听书,可真是享受了。

叶子翻开书看了看说,我给你读《红玉》这一篇怎么样?我说随便。她便专心地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忍不住打断了她。有白话文的译文吗?我说文言听来很费力的。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轻视我的文化水平。这没办法,文言这老古董,我在学校时就真没学好过。她将书向后翻了翻,宽宥大量地说,好,我现在读白话文。

这真是一个好听的故事。

读完这篇故事,叶子站起来伸了伸腰,我看见她的身材很窈窕,头向后仰的时候,长发便摇曳不已。我说,这故事里的狐狸精很迷人,不只书生喜欢,我也喜欢的。她便看着我说,你这是叶公好龙吧?真要有一个狐狸精,你敢娶她为妻吗?

我说,怎么不敢?我差点脱口说出咱当过特种兵的人,在各方面都只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但我将这话忍在了肚子里,我的这段经历和现在的记者职业都是万万不可暴露的。我现在只是一个因女友坠机而万念俱灰待在这里的普通男人。当然,我敢娶狐狸精,这也不是假话。

这天夜里,关灯睡觉以后,我的耳边老是响着叶子的读书声。那声音流利而抑扬顿挫,并且在开始读文言部分时也一点儿不费力,这像是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吗?显然,她自述的身份一点儿经不起推敲,并且,她还有带花边的猩红色睡衣,还描眉、打磨指甲,让人怎么看也是一个有知识很时尚的现代都市女性。只是,她的描眉磨指甲发生在半夜时分,这不能不让我作出这样一个设想,即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可能重叠在一起,而在坟地这种特殊的地方显现出来。

我在黑暗中将手伸向枕边。摸到了她留在这里的那本书,正想着坐起来开灯再读一读,突然,有低低的哭声在暗黑中飘来。

我坐了起来,仔细辨别着哭声的方向,好像是从我的门外传进来的。谁在我的门外?

我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没错,哭声是在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很低,断断续续的。我将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有冷风灌进来。我转身回到床边穿上外套,然后走过去将房门完全打开,外面没有人影,哭声更清晰了,是从另一间屋里传出来的。那是冯诗人的房间,我走过去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哭声停了,有拖鞋走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门开了。

冯诗人的房门和我那屋里的格局差不多。我进门后注意到靠墙的条桌上立有一个相框,像框里是一个笑吟吟的女子。冯诗人跟在我的身后说,有什么事吗?我转身看着他说,听见你在哭,是出什么事了?他那疲惫而哭过的脸上立即露出歉意。打扰你了,他说,我实在忍不住。晚饭后我又去了坟地看她,还没走到她的坟前,突然看见她已经站在那里了。她穿着白衬衣,着一条带背带的蓝色工装裤。她看见了我,还向我招手。可是我走过去,却只见一堆坟土了。我想,我还是应该死,她一个人在坟里太孤单了。

冯诗人一边说,一边双腿发软地坐在床沿,埋头又呜咽起来。他的头发已长得盖住了衣领,胡子茬在嘴唇和下巴一带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我安慰他说,你别太难过,能在这里陪着她,她已经很满足了,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痴情的。

他抬起头来,像无助的孩子似的问道,她真的满足了吗?

我肯定地点头。这时,他突然转脸望着敞开的房门外,惊喜地说,你快走吧,她来这里了,我看见她在门外闪了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因为我实在不能再打扰他。让他在幻觉中和她相聚,这没有什么不好。

我再次关灯睡觉。屋子里有谈谈的香气,是哑巴送来的那支小黄花发出的。我将它插在一个盛水的瓶子里以后,香气就一阵阵出来了。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折断了以后也可以复活。我再次突然醒来,已过夜半,我听见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很低,很模糊,就像我前夜在堂屋里听见存放骨灰的屋子里发出的絮语声一样。我忍不住再次走出门去,听见那低语声是从冯诗的房里发出来的。我想努力分辨这语音中有没有女人的声音,但混沌的絮语让我无法分辨。我走过去,将耳朵贴在冯诗人的房门上,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我无比惊骇地后退一步,赶紧回到了我的房中,不然的话,那女子开门出来就会和我迎面相遇。在这之前,我将冯诗人说的话理解为幻觉,而刚才听见的声音,证明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知之甚少。

第三章 叶子的房间

我来墓园后第一次迎来了下葬的人。来了很多车很多人,让我封闭冷寂了好多天的身心也有了生气。

这天早晨起了很大的雾,光线一直很暗。上午9点,杨胡子便说,前来下葬的人快到了,大家到外面去等着。我们出了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在那片用于停车的荒地上站住。这地方看来并不常停车,有的地方野草已长得两尺多高。

不一会儿,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汽车声。有一阵子,汽车还响起喇叭,是不间断地惊响,司机这样按喇叭不知是什么意思。很快,汽车出现了,领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那车带着风向我们驶来,车轮下有碎石被压飞的声音。

突然,站在我身旁的叶子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并且还在发抖。我侧脸看她,她正咬着嘴唇,很紧张的样子。很快,大约有七八辆车都已在空地上停稳,车上的人纷纷出来,在一个捧死者遗像的人后面列成了长队。他们都戴着黑纱和白花,使这支队伍笼罩着一种肃穆的气氛,直到这时,叶子的手才不再发抖,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

按照分工,杨胡子他们带这行人去山上的墓地,我和叶子领死者家属去屋里取存放在这里的骨灰。跟着我们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进了堂屋,我给他们倒上茶水,叶子便进里间拿骨灰。那男子将茶杯推向一边,不愿喝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对我说,你们这墓园有点不对劲。刚才车快到这里时,在转弯处有两个人老是走在我的车前不让路。从雾中看,好像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我拼命按喇叭也没用,只好停下车来下去看,路上又没人了。

这时,叶子已拿了骨灰出来,听见这话,什么也没说,便叫他们签字领骨灰。那两个人走后,我对叶子说,那司机讲的事,真是奇怪。叶子说,没什么奇怪的。初来这里的人,都会一惊一乍。像我们这样在这里待久了,也就什么都习以为常了。

叶子以过来人的口气作出的解释,不能让我信服。我说,那么,你刚才看见车来为什么那样紧张?叶子说,我紧张,是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车开得快,我怕它撞着了我;也许是我怕闻汽油味,那气味让我过敏。

叶子一边说,一边就在脸上抓挠起来。果然,她的脸上已起了两团微红的风疹块。

她这还真是过敏。但是,她刚才害怕得抖成那样,不禁让我对她的这种过敏感到蹊跷。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很职业地说道,您好!西土墓园。一个男人的声音便问,前来下葬的人都到了吗?我说到了。

那人便说我给来这里的好几个人打手机,怎么不通?我“唔”了声没法回答,便示意叶子来接电话。叶子接过电话,听了一下后说,对不起,这里频障,手机接不到信号。需要叫他们来这里接电话吗?叶子说完,又“嗯”了几声,便放下了电话。

我说,频障?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叶子便半开玩笑地说,不然这里怎么叫墓园呢?我和冯诗人来这里时都带着手机的,可是没用。现在电视机又坏了,给镇上的维修站联系过,别人一听说是墓园,便借口事多人少来不了。不过这样也好,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所以才把你也吸引来了。

叶子说话怪怪的,什么叫“把我也吸引来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立即反击道,我是只能如此,没有你的条件好,从山里出来打工,还带着手机。

这话也许让叶子感到意外,她略显慌乱地说,山、山里出来,就不该有手机啊?你别小看山里人了。你、你瞧不起我,还向我借书干什么?

叶子一急,小孩子脾气也出来了,我急忙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留在这里做事,是把你看作老师的。

叶子便“扑哧”一声笑了。什么老师?鬼老师。她说完这话还做了一个鬼脸,我看见她脸上的风疹块已影响了她的美观,这张脸不禁让我产生了一点点怕意。

丧礼比其他活动来得都短。没过多久,外面已有人的嘈杂声和汽车发动声。接下来,汽车开走,远远近近全都寂静下来。连树叶落在院子里的声音也能听到。人来人去之后,我强烈地有了与世隔绝之感。没有电脑,电视也坏了。我曾后悔过没带手机出来,现在看来,带来也没用。这里是一片连电子信号也没覆盖的地方。

叶子一直坐在那里,用手撑着额头。当院子里又掉下几片树叶之后,她说,不行,我的头很晕,背上也有些发痒了,我得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今天就麻烦你一个人在这里值班了,不过想来没什么事的。

叶子就是比我聪明,有病知道去医院。而我,有伤有病都听杨胡子安排。不过,我不装得傻兮兮的,杨胡子信得过我吗?

叶子出门一会儿,周妈回来。她兴致很高地说你怎么没去坟地看热闹,鞭炮都放了几大串。我说我得守在这里呀。说实话,下葬的场面我也是想看看的,不过这里的人分工不同,得听杨胡子的。

周妈看了热闹立即进厨房做午饭。我走进屋问她道,杨胡子他们呢?周妈说,还在后山转悠呢。杨胡子平常不怎么去那里,今天趁着来了那么多人,还放了鞭炮,阳气大盛,他也就在后山多转转了。

我说,他怕去后山,是不是?

周妈一边淘米一边说,也说不上怕,他守了几十年的墓,什么没见过?不过人老了,阴气重了,还是少去那里好。

我看见周妈将淘米水并不倒掉,而是盛在一个木盆里,小心地放在墙边,便问,留着那水有什么用?

她看了我一眼说,这都不懂呀,去了坟地,用这水洗洗脚,走夜路就不会遇到鬼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周妈的这种名堂很多。我由完全不信到将信将疑,并且在后来的危难中,还使用过她的一些方法。这说来不好意思,但人只有到了我这境地,才知道什么是必须。

叶子这次去西河镇,是真实的。上次周妈说她去了镇上,并留在了紫花那里过夜,而事实证明,她那天并没远走,并且夜里就已在房间里梳头化妆。只是,早晨她又从院门外敲门进来,关于她的这一诡异除了我还没人知道。

这一次,我估计她真会留在紫花那里过夜。想到她俩聚在一起的情景,我心里就吓得发抖,对人的真实性完全失去了判断。不过,像要清除我的疑虑似的,这天太阳还没落山,叶子便回来了,拿了好几种药,我看了一下,其中有“扑尔敏”,没错,她真是去了医院。

这天晚饭桌上,我随意讲起了上午来这里的司机为何拼命按喇叭的事,周妈便接过我的话说,这不奇怪,两年多前,有车在那个转弯处撞死过一对母子,人啊,最后在什么地点离开,总会常回来看看。

我惊讶地说,有这种事?那母子俩埋在这墓地了吗?周妈说,都是这附近的人,怎么会花这个钱呢?房前屋后有的是地。来这里买墓地的,都是县城和省城的人。

杨胡子一直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好像对这种事见惯不惊似的,放下饭碗后,他突然给我安排了一项特别任务。今晚子时,你去后山转转。他严肃地对我说,今天刚有了新坟,要防止盗墓的人打那里的主意。

盗墓?我说不可能吧,现在葬的都是骨灰,有什么可盗的?

杨胡子说,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盗墓的人总希望坟里还葬有戒指、手镯什么的。公司总部已通知我,有的墓地已发生过这种事,要我们提高警惕,对新坟加强巡视。所以,今晚你先去那里察看,明晚再换另外的人去。你来这里好几天了,坟地的情况也熟悉了吧?

我连忙说不熟悉不熟悉,叶子带我去转过一圈,可并没去后山。今晚如果实在要我去,叫叶子与我一路吧。

叶子立即坚定地说,我病了,没看见我饭前刚吃了药吗?

杨胡子用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叫哑巴和你一起去,就这样定了,等会儿我给你一只电筒。

我惨透了。想到过拒绝,但那样做杨胡子定会叫我走人,那我要揭开这里重重迷雾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我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待到半夜。其间想翻看叶子借给我的《聊斋志异》混时间,可看了不到一页便觉得毛骨悚然。放下书,想到了唱歌壮胆,于是便小声地唱周杰伦的“双节棍”。我越唱越起劲,在一阵阵风生水起中,我顿时成了一个噼噼啪啪前翻后仰的武林英雄。

突然,杨胡子在敲门叫我说,时间到了。我于是带上电筒出门,哑巴已经在院子里等我。

半夜时分,也是杨胡子算定的盗墓贼可能出没的时间,我和哑巴已深入到这辽阔的坟地之中。说是辽阔,在此时的漆黑中却只能看见电筒光照着的东西。小路上的石板一块接一块,石板间冒出野草,草叶颤动,可并不觉得有风。我尽量不让电筒光晃向小路的两边,我不想看见两旁连绵不绝的坟堆和墓碑正像鬼门关似的夹着我走路。

我问哑巴,后山还没到呀?话一出口,才知道这话是白说。十哑九聋,我只有跟着他走到底了。

随着小路不断地转弯,我感觉已到后山了。突然,哑巴“啊啊”地叫着,并抢过我的电筒向前方照去——电筒的光圈中出现了一座新坟,一竿招魂幡在坟上兀自独立,坟旁铺着一层爆竹留下的红白色的纸屑。

我们走过去,围着坟转了一圈没见什么异常,墓碑前一片香蜡的残迹和几堆乌黑中掺着灰白的纸钱灰,还有一堆水果,呈现“品”字形垒在墓前。我将手电光射向这些水果时,突然看见其中的一个水果已被吃掉了小半个,剩下的那一半还留满牙印。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将哑巴拉过来,指着这水果让他看。哑巴便对我比划起来,嘴里还“啊啊”地叫,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此地不可久留。我对哑巴做了个往回走的手势,便开步逃离这个地方。没走几步,哑巴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膊,要我往另一岔道上去。哑巴叫着,很恳切的样子,想来他不会有坏心,我便随他进入了岔道。没走多远,他又抢过手电照了一座坟堆,并走过去,只见墓碑上刻着——姚磊磊之墓,下面的生死年月是“1990.7.19-1998.8.2”,再下面的落款“母袁燕洁哀立”。

我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想来这是一个单身母亲,将她仅有八岁的儿子葬在了这里。尽管从时间上算,这坟已存在有十年之久,可我在这里还能感到一个母亲的哀痛。

我大声地问哑巴道,你要我看这座坟干什么?干什么?同时尽量用手势表达我的疑问。哑巴便半举起两只张开的手,同时张开伸出舌头作出吓人的样子。我便指着这坟也伸了伸舌头说,你说这小孩是鬼吗?哑巴点头认可,然后用手在下巴下比划。我明白了,杨胡子怕的就是这小鬼。

说来也怪,看了这座小孩的坟以后,我对这夜半坟地的恐惧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也许是人类情感的力量感染了我,一个母亲在墓碑上留下的“哀立”二字,竟让我不再把墓碑看成是冰冷恐怖的东西。在返回的路上,我的手电光除了照小路,还有意无意地在路旁的坟堆和墓碑上晃动,直到我想起那座新坟前被吃掉的一半的水果,恐惧感才重新笼罩了我。

我终于回到了房间。我长出了一口气,杨胡子交给我的这个艰巨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关灯睡觉,眼前却老是浮现出一座座坟堆和墓碑。我翻了一个身,脚下却突然蹬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坐起来摸到了它,好像一只鞋。我开了灯,看清了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圆口布鞋,鞋底是白色的,很薄很薄。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穿在死人脚上走黄泉路的那种鞋吗?

我大叫一声,将这冥鞋扔向门后。我想大喊“来人呀”,可嘴张得很大,喉咙里却像憋了气似的发不出声音。

我决定离开墓园了。我想很多人都没体会过神经快要崩溃的感觉,我认为那比濒死体验还要可怕。

昨天后半夜发生在我屋里的事,所有的人都被我的号叫惊动了。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同情和帮助,相反,这离奇的事让我受到了若干怀疑和指责。首先是杨胡子,他拿起那只鞋看了看说,唔,你刚才去坟地,是不是在那座新坟边嘻哈打笑了,或者,屁股坐在了那墓碑上?所以死去的人要用这个方式来警告你。我急忙声明我在新坟旁绝无任何不恭的行为,并要哑巴给我作证。杨胡子将头转向哑巴,哑巴便“啊啊”地叫着又比划,我不知他表达的什么意思,总之杨胡子仍然认为我是罪有应得。这时周妈接过那只可怕的鞋看了看说,唔,这事与新坟里葬的那个老头儿无关,看这鞋的尺码和样式,是一只女鞋。说到这里,周妈盯着我看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给你那个女朋友烧纸了?坐飞机掉下来,够惨的了,你若不常烧点纸去,她当然会来找你的。我一时有口难辩,总之我一下子成了个负心的人。

这时,站在我屋里的冯诗人说话了。他指着我插在瓶子里的那枝小黄花说,你这花是哪来的,坟上摘来的是不是?可这坟地里,除了我未婚妻的坟上,哪里有这种花?那是我种下的,你去摘了,活该受惩罚。我急着表明我一点儿不知情,这花是哑巴给我摘来的,冯诗人却难消怨气,愤愤地说,哼,哑巴,哑巴懂什么?还不是你叫他去摘的。

在对我的一片质疑和指责声中,只有叶子没有说话,并向我投过来同情的眼光。人都散去以后,我正想将那只可怕的鞋扔出窗外去,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走过去一看,一张纸条从门下的缝里塞了进来。我捡起这纸条到灯下细看,上面写着“凶多吉少,不如归去”几个字,字体娟秀,一定是叶子在提示我了。

是的,不如归去,这个提示使我像夜里的迷路人看见北斗一样松了一口气。我望着扔在地上的那只冥鞋,而且是女鞋,它的来历这里的人也许都没讲对。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紫花的亡魂在作祟。她在车上就告诉我不要留在这里,后来又在半夜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可是我一意孤行,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让我离开这里了。我又看了看那张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这几个字是叶子所写还是紫花所写,竟让我一时难以确定了。

我开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首先,我应该将那枝快要枯萎的小黄花归还到那坟上去才对。我把哑巴叫到房里,将花拿给他,让他带走,并用双手给他比划坟的形状。哑巴却拖着我,意思是我也要去才行。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便去保管室拿了三炷香,带着花和哑巴一起去坟地了。那座坟也在后山,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里的坟堆比前山还要多,举目望去,有一座坟堆上果然开满这种小黄花。我将带来的这枝花还回了花丛中,然后在坟前插上三炷香点上。这时,我发现冯诗人正在不远处徘徊,我想从今后他也不会再怪罪我了。

接下来,我应该将叶子借给我的那本书还给她。想到就要和她道别,我不禁生出满心的惆怅。这个在夜里穿着猩红色睡衣描眉的高贵女子,这个在院门开处一身淳朴的乡间妹子,这个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惊吓出病来的弱女子,这个和我牵着手在坟丛中徜徉的神秘女子,我就要别她而去了。我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服她和我一起走,怎样?这办法太好了,带了她出去,既能和她一直在一起,又可以让她讲出这里的全部秘密。比如,冯诗人当初在坟前究竟是真死还是还魂,他在半夜和未婚妻聚会是否仅仅是他的幻觉;周妈去西河镇买菜,为何能在半小时内满载而归;哑巴的哑,究竟是来墓地之前还是来了之后;当然,更重要的是杨胡子,他怕那个八岁小孩的坟,我觉得极不正常。我刚到这里时,看见他从坟地里挖回了一根绊脚的青藤,并让周妈把这藤塞进灶里烧了,那个狠劲,当时就让我感到异样;事后周妈对我讲过,那藤就是从小孩坟边长出来的。我以我在报社接触过众多人和事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存在着谋杀。最大的可能是,十年前,那个叫袁燕洁的单身母亲带了孩子来这里参加亲戚或朋友的葬礼,而杨胡子这个孤老头因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便把八岁的姚磊磊引诱到屋里关了起来。可事后杨胡子怎么也驯服不了这个城里的孩子,又怕事情败露,便把这孩子杀了。不久后,孩子的母亲或另外的人在这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悲伤欲绝的母亲便把这孩子葬在了这里。不管小鬼是否特灵特厉害,杨胡子都会从此留下恐惧的病根。

我的这一推测极有可能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因此,我要离开这里,还非得将叶子带走不可,她已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极有可能已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主意已定,我便在这天夜里带着还叶子的书上阁楼去了。我是在杨胡子他们都睡下一会儿之后溜出门来的,我赤着脚上楼梯,到了叶子门前时才将鞋穿上。

我轻轻敲门,压低嗓子叫“叶子”。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我立即将一个手指竖在嘴上,示意她不要声张。她疑惑地看着我,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一急硬挤了进去,反身关上门后才低声说,我又不是鬼,进屋来不会吃了你的。她说,有什么事?我将书递给她说,还你这书,另外,我还有事给你讲。

我走进屋里时,立刻被一种温馨的气息所包围。她的床被一顶粉色的尼龙蚊帐罩着,桌上亮着台灯,很多书,占据了桌子的一大半。她穿着尖领白衬衣,下面是蓝色的长裤,与白天的村姑打扮相比,此刻的她又像是一个学生妹了。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蚊帐里有一团红色的东西,一定是那件睡衣了。刚才她迟迟才来开门,想来是刚把睡衣换掉。

她并不叫我坐,显然是不愿我在这屋里久留。可我却一下子被这屋里的气息搞迷糊了,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任务,只顾吸着满屋的温馨,其中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我走到桌前去看那些书,除古今中外的小说外,有四本大书引人注目,那是《中国通史》。

她走过来,直视着我说,有什么事,赶快说吧,我还要休息呢。

我愣了一下,似乎在她的问话中才清醒过来。我说,我要走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明天一大早。我还没给杨胡子讲,不过也不想给他讲了。这种职也说不上什么辞不辞的。我想悄悄地一走了之就是。

听了我的话,她平静地说,走吧,走了好。守墓这事,谁也干不久的。这里除了杨胡子外,每隔几年就要换一茬人。现在,周妈在这里干了快五年,哑巴待了三年多,冯诗人两年多,我待了一年多,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这批人又都会走掉的。

叶子的话让我大喜,我立即说,何必还要等些时间呢,明早你和我一起走,行吗?

她立即摇头,不不,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我恳求道,跟我走吧,到省城里去,我保证帮你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她便问,你来这里之前,在省城做什么事?

我差点说出我的非凡经历和记者身份,但我忍住了,在她没跟着我走出这里之前,我绝不能暴露自己。我说,来这之前,我在省城的一家肿瘤医院,搞办公室工作,负责迎来送往,还写点工作总结汇报材料什么的。我的这段自我介绍和以前对杨胡子讲过的一模一样,想来不会有什么破绽。

她“哦”了一声后说,好,在医院做事不错的。你走吧,明早我就不送你了。

她的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这让我非常失望。我看着她说,我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她说,不知道。或许几年后我们还能见面,但这说不准。

我说,到时怎样找你?

她突然嫣然一笑说,怎样找我?出门向东南方30里,住有一人家,家有一女…

我也笑了,叶子念的是《聊斋志异》中的一段叙述,加上她的嫣然一笑,好像她正在装扮东南方向的那个狐狸精似的。

这天晚上,我说服叶子和我一起走的计划没能实现,最后在她的嬉戏中,竟连道别的惆怅也没有了。尤其是她的嫣然一笑,这是我到墓后看见她的最迷人的一笑,我突然觉得我作出离开这里的决定太没有道理。我看着她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凶多吉少,不如留下,你说对不对?

她立即沉下脸来说,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的话刚完,突然有“叭”的一声响从房里的洗手间传来,我惊了一下,两步就走进了洗手间去察看。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木桶的边沿上搭着一条毛巾,空气中还残留着水蒸气和好闻的香味。潮湿的地砖上,一瓶浴液已从墙角的架上滑落下来。

叶子已跟了过来,一边将我往外拉,一边说,没什么事的,不过是瓶子掉下来了。

我回到屋里,还吸着鼻子说,好香啊。

她便说,你闻到什么香?那里面可是吊死过一个女孩的。据说多年前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在这里做守墓人,可不久后就在这洗手间里上吊自杀了。

我浑身一震,有点哆嗦地说,是,是吗?这太,太可怕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辗转难眠。天亮前还做了一个噩梦,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再提那梦中的情景。我意识到我正在险境中身负重任,而我竟想逃跑,这简直是给我曾经服役过的特种兵部队抹黑。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院子里很湿,还有些发亮的水洼,小楼周围的树木也是湿漉漉的。显然,昨夜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雨,这使早晨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干净。这里的人都还没起床,我开了院门,沿石阶走下去,不过我并没有走向通往西河镇的那条路,而是上了坟山。太阳已冒出半个头,有万道金光射向这无尽的坟堆与墓碑。我举手扩胸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新鲜得很,死人与活人都平等地开始了新的一天。我突然想到吊死在叶子屋里的那个女孩,她也葬在这里吗?如果她能从坟里出来,告诉我她在这里的遭遇就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重大的醒悟,死去的女孩也许就是叶子的姐姐吧。叶子来这里做守墓人,其实是想弄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因为,自称是山里妹子的叶子,其真实身份正在被我慢慢揭开。无论如何,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是不大可能在桌上摆着《中国通史》的。

这天,我尝到了一大早起床的好处,这就是,人和太阳一起在野地里露头时,人的脑袋特别灵活,并且,在夜里失去的勇气也会重回你的血液之中。我在坟山上走着,不觉已走到了最高处。远远望去,隔着几个山丘有一户人家。据说这坟地周围原本住有不少农家的,随着坟地的扩展,农家自然渐渐避开了这片死亡之地。说来也是,如果一开门就望见坟丛,你能不搬家吗?此刻,我远远望见的那户人家应该是离这里最近的邻居了,我突然想到,应该找机会去拜访拜访这户人家,尽管隔着几个山丘,但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不会知道得太少。只是,他们遥望生死鬼魅已选择了沉默和麻木,就像此刻我望见的那座一动不动的农舍一样。

这天进屋吃早饭,叶子看见我真的没离开这里时惊了一下,但没吭声,随即低头吃饭。杨胡子却以略带赞赏的口气说,大许看来已适应这里的工作了,一大早就上坟山去看,嗯,不错,干一行爱一行嘛,在这里工作也是有前途的。我已老了,公司总部今后会在你们中间挑选负责人的。我便对着杨胡子点头,作出一副诚心诚意要争做接班人的样子。

然而,杨胡子并不领情,话锋一转问道,你一大早上坟山,是不是去扔那只死人的鞋子了?

我惊了一下,立即说,没扔没扔,那只鞋还在我屋里呢。怎样处理,我正要向你请示呢。

周妈说话了。这个都不懂呀,选一日子,把这鞋带到院门外烧了,还要烧些香蜡纸钱,你还要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头,知道不?

我抬眼望着杨胡子,他点头认可这方法。不过他随即盯了周妈一眼,似乎为周妈抢了他的风头而有点不高兴。

饭刚吃完,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和叶子一前一后向堂屋走去,我在这里新的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第四章 再回墓园

这天,一个老妇人来到了墓园。我是在电话里听出她是一个老妇人的,可是,她到达这里后,看上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尽管她年近六旬了,走路说话都很精神。

她是自己开着一辆小车来的。一进院门,便连声夸赞这里的环境好,一副巴不得搬到这里来住的样子。杨胡子乐呵呵地接待她,泡上茶水后,还破例叫周妈赶快去镇上买菜。老妇人一摆手说,不用客气了,随茶便饭就行。杨胡子却说,那怎行?你是第一次光临这里,得好好招待才行。老妇人便说,吃饭事小,咱们先上山去看看吧。杨胡子连声应道,好好,便陪着她走出院门去了。

周妈挎着菜篮从厨房出来,发现我和叶子都露出对这妇人搞不懂的样子,便走过来低声说道,她可是我们的大客户啊,在省城承包了好几家医院的太平间,病人死了后葬哪里不葬哪里,家属就听她一句话。

杨胡子陪老妇人去坟山以后,很久没回来,估计除了观览整个墓园外,他们还商议不少事。直到午饭桌上,杨胡子才将这妇人介绍给大家,这是丧葬公司的薛经理,以后薛经理的业务来了,大家得优先办理。薛经理立即说,大家多合作嘛,总之我们都是吃死人饭的。她这话刚完,我看见叶子推开饭碗转头呕了一下,我也顿觉胃里发翻。在饭桌上少有说话的冯诗人却开口了,他说薛经理话不能那样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该做啥做啥,说吃死人饭太狠了吧。杨胡子立即瞪了冯诗人一眼说,薛经理没说错,没死人,我们不都是要饿饭吗?

饭后,杨胡子将我叫到无人处说,等一会儿,你和薛经理一起回省城办点事,就几天时间,办完事她会派车送你回来。

这事来得突然,我问,办什么事?杨胡子说,在车上她会给你讲。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薛经理的小车。她开着车,并不说要办的事,而只说闲话。先夸我选择这职业有眼光,并且以我的年轻有为,以后很可能做上这里的主管。接着问起我关于哑巴的情况,是什么地方的人?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对此当然是一问三不知。她说,怪了,杨胡子也对他迷迷糊糊。我来这里就注意到这个哑孩子,有点像…唉,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讲正事吧。

她是在汽车已驶上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后才讲起正事的,这给我一种只能办好这事而不能回头的感觉。可是,我办得了这事吗?她要我回城后约肿瘤医院的院长出来吃饭,理由是,说我的一个姓薛的亲戚有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瓶,放在家里怕被盗,想请他保管保管,因为医院保管室想来是很安全的。

我说,这事我恐怕办不了。

她说,你以前不是在这家医院工作吗?不是办公室的嘛,你照我说的话去约院长,他会出来吃这顿饭的。他只要出来你就没事了,怎么样?

见我不回答,她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墓园工资低,这事办成后,我给你两千元报酬,要么,我现在就把这钱给你。

我急忙说不要不要。此时车已驶上了进城的立交桥,我突然灵机一动说,我尽量努力去做,两天后给你回话,不过你也要做好办不成这事的准备。

她胸有成竹地“嗯”了一声,给了我她的名片说,保持联系。

我在墓园编造的曾在肿瘤医院工作的经历,给我带来了这个大麻烦。想来这个专门承包医院太平间的老妇人,早已对这个死亡率最高的医院垂涎欲滴了。我帮不了她,但既然已经回城,我突然想到可以借机办一件重要的事。

我又走在了繁华的都市中。直入云空的高楼和刺眼的广告牌,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匆匆忙忙的男人和五颜六色的女人与车流交织在一起,尽管这些人注定了最终要坠入死亡坟地的冷清,但此刻我要敢对他们这样喊出来,肯定会被满街的人看作疯子。因此,我只能像一个智者一样保持沉默。

我没回报社去露面,而是在晚上打电话约了女记者白玫出来喝咖啡。我还没忘记活着的人都喜欢用喝咖啡打发掉一些光阴。

白玫来了,气息鲜活,V字领的低处有点迷人。看来,她上次因采访墓园而带来的惊恐已烟消云散了。不过实在抱歉,我要和她谈的仍然是墓园。我简单对她谈了我在墓园暗访的初步经历,并要她发誓对此事保密。然后,我拿出一份早已起草好的“寻人启事”,要她代我办理一下在本报刊发的事宜,费用由我出。

寻人启事的内容如下——

寻袁燕洁,有失散多年的亲戚找你。见报后请速致电139********联系。

白玫看了“启事”后疑惑地问,袁燕洁,这是什么人?

我说,你采访墓园时不是听杨胡子说小鬼当家真可怕吗,这人就是小鬼的母亲,我在墓碑上看见的,启事见报后,她若打你的手机联系,你就记下她的电话,然后说她的亲戚会和她直接联系的。你将她的电话告诉我后,就没你的事了。说完,我将墓园的电话给了白玫,并说打电话给我若是别人接的电话,你就说你是我表妹。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啧啧,特种兵出身的记者就是不同。谁说这时代只出贫民与富翁不出英雄,待我此次暗访成功后,将一个惊天的秘密公之于世,大家就会知道英雄犹在了。

第二天中午,我给那个老妇人打电话说,薛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此事被我办砸锅了。我见到院长后刚说出此事,他便疑惑地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一遍,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他并不接我的话,而是质问我为何无故离职,并说我要不写检讨就开除我,吓得我赶快跑掉了。

我编造的这番话让薛经理失望至极。她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中午后就准备赶回墓园去,说是你可以派车送我吗?她立即在电话里无精打采地说道,唉,这几天太忙,可能没车送你了。我心里一凉,但立即硬气地说,没事,我这就去车站坐车,省得我坐你那小车还头晕呢。

我乘车返回墓园,一路顺利。在去西河镇的车上,后排有一个婴儿一直在啼哭。我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农妇正焦急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不停地叫着“宝宝乖乖”,可婴儿仍然哭。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额头上凸着青筋的汉子,可能是被婴儿的哭声搞得心烦吧,他将头转向另一边。车过半程,这汉子下车了,婴儿一下子不哭了。这时车上有人说下车的汉子是个屠夫,这一带有名的杀猪匠,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把婴儿吓哭了。有人反驳说,婴儿那样小,不可能知道那汉子是杀猪匠。况且那汉子身上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血腥味?有人不同意这说法,啧啧,别以为婴儿不懂事,孩子越小越灵,比我们大人灵动多了。

在去西河镇的车上,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玄乎事搞得我头晕。我想到了上次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叫紫花的女人,当时车上如果有婴儿的话,一定会哭闹得全车人心绪不宁的。我还想起了我小时候经常半夜哭闹,长大后大人讲起这事时,却从不提我哭闹的原因,不知大人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得不知道。

车到西河镇,我没敢进镇上去,而是径直拐向了通往墓园的土路。快到墓园时,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小车在我跟前戛然停下,车门开处,是杨胡子走了下来。他问我给薛经理的事办好了吗,我说没办好,并简要讲了下事情的经过。他说也罢也罢,咱经营好自己的墓园就是。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杨胡子给我介绍说,这是公司总部的王主任。王主任审视了我一下说,不错,咱公司所属的三个墓园中,西土墓园的管理人员是文化素质最高的,小伙子,好好干吧。杨胡子也接着鼓励了我两句,还告诉我公司总部组织了人去南方考察学习墓园的经营管理,他此行出去,要一个月时间,这期间墓园的工作由叶子主管,大家一定要听她的安排。

这一变化来得有些突然,望着扬尘而去的小车,我心里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感,好像阎王爷走了小鬼们可以闹翻天似的。

我转身向墓园走去。也许,这管制放松的一个月,将使我对这里种种鬼魅现象的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

夜半的坟山,黑暗中弥漫着潮气、青草气和香蜡纸钱燃烧后的怪气味。连绵不断的坟丘和墓碑在我的电筒光里忽明忽暗,像是附了魔法在黑暗中跳进跳出一样。让我一个人在夜半巡墓,这是叶子的安排。我当时一听头都大了,立即说这安排不公平,白天巡墓是冯诗人和哑巴两个人,而夜里却让我一人出来,这不是存心要让我吓出毛病来吗?叶子说,白天巡墓,要干点培土之类的维护活,而夜里巡墓只是走走看看,一个人足够了。吓什么?如果怕鬼就别干守墓人这一行。

代理主管的叶子比杨胡子厉害多了,这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的。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杨胡子走了,大家可以轻松。当然,叶子这样对待我一定是另有想法。昨天下午我回到墓园时,她就显得出乎意外,她原以为我离开墓园去薛经理那里做事了,没想到我又出现在墓园。现在,她作出这种安排显然是逼我辞职走人,这只说明她已觉察到我正接近她和这里的各种秘密。识破了她的心机,我随即接受了这种安排,只是嬉戏似的补充了一句说,如果鬼把我抓走了,你们可要给我烧点纸呀。

现在,我对叶子的判断已经渐渐明晰起来。在守墓人的阁楼上,住着两个女孩,一个是叶子,她读过很多书却冒充山里妹子在这里守墓;另一个女孩是鬼魂,也许还是叶子的前生。请没来过这里的人原谅我这个荒唐的想法。并且,荒唐不荒唐,我将用事实作出证明。

在我离开墓园的这两天,后山又起了新坟,可我今夜决不想深入到那里去。夜半三更的,总之没人看见我,我只需在坟山浅浅地走一走,将叶子的安排应付过去就行。除非叶子追出来陪着我,那一同深入到后山去也是可以的。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我意识到,叶子一方面想赶我走,另一方面,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想想第一次巡墓,我牵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后来我病了,她还在床前念书给我听。这样想来,她安排我一个人夜半巡墓,也许就是想让她来陪着我。作出这种预想时我心里一阵温暖,但同时也很迷惑,不知对我有好感的叶子,是人或鬼魅中的哪一个。

在黑暗的坟山上,我的预想很快成为了事实,因为我听见坟丛中的石板小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叶子爱穿一双红色的水晶凉鞋,这种鞋底碰响石板路,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我突然有些慌张,有些羞愧,因为我此刻还在坟山的边缘地带徘徊,这不但说明我偷懒,还说明我没有勇气,是个胆小鬼。为了纠正我的形象,我立即向坟山深处走去。我想在前山与后山的交接地带停下来,这样回头迎接追上来的叶子,事情才说得过去。

我晃着手电在坟丛中穿行,手电光却越来越弱,很快变成了一星什么也照不见的萤火,是电池用完了。叶子给我这样一只手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幸好此刻已到了进入后山的转弯处,几棵标志性的大树黑糊糊地立在路的两边,让人一抬头感到像要进入鬼门关似的。

我站了下来,回转身望着来路。说是“望”,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有用耳朵听,黑暗中有风声,有树叶落地的声音,也似乎有一路走来的鞋声,可很难确定那是不是有人走路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下来以后,才突然看见叶子已经披着长发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座坟边。

我叫道,叶子,她不理睬我。我说,你是来监督我吗?你看我做工作,从来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这里,我床头出现的冥鞋,从门下塞进来的纸条,都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我并不会伤害你的。也许你赶我走是好意,要我离开这里的凶险,可是,我们一起对付这里的凶险不是更好吗?我知道,你在这里守墓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一定是杨胡子用香灰或者一些奇怪地草药迷惑了你,我们为什么不能解除他的控制呢?

叶子坐在坟边,一直沉默不语。我突然意识到,此刻跟我而来的,也许不是给我安排工作的叶子,而是多年前在阁楼上上吊自杀的女孩。她长得和叶子一样,只能解释为是叶子的前世。如果真是这样,我更有必要将事情搞清楚了。我说,叶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听你说说你的真实经历。

那个坐在坟边的人影仍然沉默不语。我向她走了过去,我想拉起她的手,看看这手是不是温热的。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刮来,夹杂着树叶和沙尘,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坟边时,人影已没有了,只有一丛黑糊糊的灌木立在那里。

上面这事,一般人会解释为错觉,我当时也情愿这样想。可是不,可怕的事立即就出现了。正当我抬腿往回走的时候,暗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影。这人的头特大,面部不清,两个眼珠像小山丘一样凸出来,足有鸡蛋那么大。我顿感毛骨悚然,心脏紧张得像要破裂一样。我本能地往后退、退、退、然后叫了一声“妈呀”转身就跑。我在黑暗的坟丛中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看见一处坟前亮着幽幽的火光,燃过的香蜡纸钱一片狼藉,只有这长明灯的小火苗还在夜风中跳荡。看见这座新坟,我知道我已经跑到了后山的深处。我定了定神,还没想好怎样回去,那鬼怪又在不远处出现了。并且继续朝着我而来。我只得转身再跑,并且选择了向低处跑,这样可以彻底跑出这座坟山。

我终于从后山上下到了比较平缓的地方,借着微弱的天光,我发现我正穿行在一片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和玉米棒子的气息向我传递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穿出玉米地继续往前走,以前我在坟山的高处眺望过这片地貌,知道沿着后山和前山的山脚是可以绕回住处去的。我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和玉米地里不断地走着,走了很久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片玉米地里。虽说玉米地都是一个样,但这片玉米地的特征是,地的右上方有一处农舍,并且传出婴儿的哭声。这样,当我又看见这座房子,又听见婴儿哭声的时候,我又迷惑又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坐在这野地里等待天亮;二是去向这户农家问路,只要他们给我指一指方向,一切就容易了。我当然选择了后者,尽管夜半三更去敲门问路很冒犯别人,我也顾不得了。

我出了玉米地向那房子走去。进了一道篱笆之后,婴儿的哭声更响了,还传出一个女人“哦哦哦”地哄着孩子的声音。我慢慢走向房门,正欲举手敲门时,房角突然窜出一条黑影,重重地将我扑倒在地,有男人大口地出气喷到我的脸上。这汉子的蛮劲特大,还没等我挣扎起来,我的手已经被他反绑了起来。房门也开了,这汉子向屋内喊道,姐,这贼已被我抓住了。

我被押进了堂屋,强烈的灯光让我一下子有些睁不开眼。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叫道,快说,你这几天夜里老在房外转悠究竟想干什么?害得我回娘家专门叫了兄弟来守夜,就是要抓住你这个贼!

我急忙声明我不是贼,也从没来过这里。今夜是迷了路,才来这房前问路的。

话刚说完,我的背上已挨了一拳,那汉子吼道,还想狡辩,赶快坦白交代,不然天亮后把你送到乡上的派出所去。

这时,我已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我在回西河镇的车上看见的怀抱婴儿的那一位。她也仿佛认出了我这个同车的乘客,她说,你,是从外地到这里来的?

我说我是这坟山上的守墓人。今夜巡墓后从后山下来迷了路。

年轻女人便后退了一步说,你叫大许,是不是?这里的守墓人我都知道的。听见女人这样说,站在我旁边的汉子也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到他的恐惧。

这时,堂屋里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太婆走了出来。她手里似乎捏着一个小东西,走近后我才看见那是一根缝衣针。她用苍老的声音说,守墓人,好,让我看一看,你是人还是鬼。说完,她便用缝衣针在我手臂上狠狠一扎,我痛得叫了一声,年轻女人和她兄弟都凑了上来,看见我的手臂上,一串鲜红的小血珠已经从扎针处冒出来。他们都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

年轻女人叫她兄弟给我松了绑,然后抱歉地说,山上的守墓人都鬼兮兮的,我们必须得试验一下,你们那里那个叫叶子的女孩,去年在我这里借宿过一夜,我当时正怀着孕,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成天地哭。有人说,这是叶子对我的影响,因为有人看见她在山坡上跌倒后,膝盖皮都跌破了可就是没有血流出来。

这时,老太婆止住了年轻女人的话,水艳,别跟他说那么多了,让我来说一件事。老太婆转向我说,你回去后,能不能给叶子说一下,让她将留在这里的鬼气收走吧。只要我孙儿不这样哭,好好长大,我们全家都感谢她了。就说去年让她在这里留宿,我们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该这样对我们呀。

我疑惑地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借宿?

叫水艳的女人便说,那天有人下葬,来了很多车,可有一辆车坏了,到天黑也没修好,便有几个人在你们那里住了下来,叶子便跑到我这里来,说是那边吵闹得很,她是要安安静静才睡得着觉的。

我“哦”了一声,但心里对这事却一点儿也没想明白。

我回到住处时离天亮已不远,可天地间在这一刻更加暗黑。我推开虚掩的院门,关在院子角落的一只公鸡突然响亮地打起鸣来。这只大红公鸡是周妈刚买回来的,说是院子里阴气太重,墙根一带已生出一些毛虫,让人看见就起鸡皮疙瘩。院子里唯一带有活气的生灵是那只黑猫,可是这猫说不上是有阳气的动物,它蹲在院子里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常常一蹲就是几小时动也不动,这是它的捕食从古至今就靠潜伏和守候养成的习性。周妈是懂阴阳的人,她买了大红公鸡回来,这院子里的阳气就上升了。

可是,公鸡管不到坟山那样远的地方。我走进院子时,听见公鸡打鸣过后,还有舒适的鼾声传来,这使我深感委屈。你们倒睡得好,我可是在坟山上差点被鬼吃掉。这种事情让我立即张开喉咙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快起来呀!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院子里,听我讲完坟山上的经历,除了哑巴一时还没搞懂外,其余的人都深感震惊。周妈立即端出一盆她随时积蓄在那里的淘米水,让我赶紧用这水洗头、洗脚。我虽然对这能驱邪驱鬼的水半信半疑,但此刻我守愿照办。在我洗脚时候,叶子又追问道,你说那鬼怪的眼珠凸出来,有两个鸡蛋那么大?我肯定地点头说,我看得实实在在。周妈立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做晚饭时,我一连敲开两个鸡蛋都是坏的,便随手扔在了灶边,我转身,那只黑猫已蹿出来将两个坏蛋全吃了。我一下子还没听懂周妈的意思,冯诗人说道,周妈,你是说那个鬼怪是黑猫变的,是不是?这太玄乎了吧。说完,冯诗人笑了起来,叶子也笑了。我的真实经历让周妈一乱分析,似乎变得像儿戏一样了。我气恼地瞪了周妈一眼,她却喃喃地说,你们年轻,懂什么?这只黑猫夜里从不在这院子里,到哪去了,你们知道吗?

这天,我睡到上午10点才起床。用周妈的淘米水洗头洗脚后也许还真有作用,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我睡下后安稳得很,居然没做一个噩梦。起床后下楼来,太阳已经照亮了半个院子,黑猫翻着肚子在晒太阳,那只公鸡在墙根一带觅食,它的羽毛像火一样红。

叶子正在堂屋里接电话,我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就这样,人死不能复生,选个好墓地也是对活人的安慰。见我进来,她放下电话说,你的气色不错嘛,我并不接她的话,而是说,看来你的业务能力真是很强了,对客户的话也说得好听,难怪让你做代理主管了。她说,这主管不好做呀,就说安排你晚上巡墓吧,才巡了一晚就编造出鬼怪的事来为难我。要知道,前几天你进城办事时,我一个人也在晚上巡过墓,什么事也没有的。

叶子这样看待我让我犯急。我说,后山下住着一个叫水艳的女人你知道吧,如果不是那鬼怪一路追着我,我怎会跑下后山去?本来,遇见水艳的事并没想告诉叶子,而是想暗中观察她一段时间的,可是她认为我遇鬼是编造的事,我只好将前后经过和盘托出了。

叶子听完我的讲述后,哈哈笑了。她说,水艳一家以为我是鬼是不是?那好,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去她家一趟。不然,她的孩子以后哭死了,我可担当不起。

去就去,这是我观察了解叶子的好机会。我们一起出了院门,从山脚下的路向水艳家而去。走到半程,一辆迎面来的摩托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开车的小伙子跨下车说,叶子,去哪里呀?叶子含糊地说,去前面走走。小伙子便拍了拍摩托的后座说,我送你去吧。叶子说,罗二哥,不用了,没看见我还有同事一路吗。说完,叶子便和我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时,小伙子还站在原地望着我们。我对叶子说,那人好奇怪,还盯着我们,叶子说,不管他。我又问,这个罗二哥是什么人?叶子说,是村长的儿子,办了个水泥预制件厂,想让我去他厂里当会计,我没答应。我说,当会计好啊,为什么不去?她说,我就喜欢守墓。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合常理的逻辑之中必有秘密。

快到水艳家时,沿途看见不少树上贴有写着字的黄纸,我在一棵树前停下来,念着黄纸上的字——

小儿夜哭,

请君念读;

若是不哭,

谢君万福。

我问叶子,这是什么意思?叶子说这是农村的风俗,或者叫巫术,念的人多了,小儿就会不再夜哭了。看来,水艳为让孩子不哭,想尽了各种办法。

来到水艳的房前时,她正在空地上串玉米棒子,准备把玉米挂到屋檐下去晾晒。看见我们到来,她站起来对我说,怎么,你把叶子也叫来了?昨夜我兄弟把你当成了贼,那是误会,你们还要怎么样?你们不知道,我这房外到半夜老有些奇怪的声响,我们不得不防呀。

叶子说,是的,昨夜的事是误会。不过还有一个误会,今天得消除一下。

水艳迷惑地问,什么误会?叶子说,阿婆在家吗?叫她拿一根缝衣针出来。

老太婆出来了,手上果然拿着一根缝衣针,叶子接过这针,一眨眼便在自己的手臂上扎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手臂给水艳和老太婆细看。你们看,这鲜红的东西是什么?是血吧?鬼是没有血的,对吧?

水艳和老太婆连连点头称是。水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说过你是鬼。只是这一带总有人对你们猜三疑四的。

叶子对水艳说,别听那些胡说八道。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专心把这孩子带好就是。孩子老哭,一定是身体不舒适,要看医生才行。叶子一边说,一边又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水艳,这孩子出生,我还没道过喜,今天补上吧。水艳推辞了一阵后收下红包,很感谢地说,谢谢你了,以后你那里来了人吵闹,只管来我家住宿就是。

叶子的此番作为,让我思量了很久。她向外界也同时向我证明她不是鬼魂。是否是要表明我昨夜遇见的鬼与她无关呢?其实,我本没这样想,因为昨夜在暗黑中我无法确定那鬼怪是不是女人。但是,当又一个夜幕降临,叶子对让我一个人巡墓的安排不作出任何修改时,我开始怀疑上她了。既然她此举是要让我因恐惧而离开这里,那么,在我巡墓时再出现鬼怪,我不是会更快逃离这墓园么?想到这里,我心里反而不那么恐惧了,我偏要坚持下去,并且今夜,我决定让叶子的设计露馅。

将近半夜,我准备外出,可是电筒找不着了,这才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一定是我在惊恐逃跑中将电筒掉在后山了。好在今夜天上有星星,想来坟山上不怎么黑,我还是毅然出去了。出门时我故意将院门弄得很响,以便让叶子知道我已出门去了。

走出院门,走下长长的石阶,我并没上坟山去,而是穿过门前那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在一棵大树后藏了起来。从这里可以望见院门和石阶,我想等叶子跟踪出来以后,看看她装扮成什么模样。我要跟在她的后面上坟山去,再让我这个鬼把她吓得半死,继而逼她说出事情的真相。天黑之前,我已在这棵树后放置了我的道具,是用半人多高的茅草扎成的一个圆罩,我将它从头上罩下来,这样,草叶间的缝隙能让我看见外界,而别人看我时,却是一个不见头和身只用双脚走路的草人,这种模样的怪物出现在夜半的坟山上,够恐怖了吧。

我的设计很完美,可是,长长石阶上的院门一直纹丝不动,没有人跟踪出来。我开始怀疑我的想法,如果昨夜的经历并不是叶子捣鬼,那…我的背上开始一阵阵发冷了。

我心有不甘,突然想到前山的一个山丘,站上那里可以俯瞰到守墓人的小楼,包括阁楼的窗户和连接阁楼的平台。我决定上那山丘看一看,如果叶子还在屋里的话,应该是亮着灯光的,她的习惯由来已久,爱在夜里看书,或者是穿着猩红睡衣梳妆打扮。

为了可能在半路上与叶子相遇,我将茅草从头上罩了下来,然后向坟山上走去。坟山上星光朦胧,一排排的墓碑在星光下显现出来,比它们矗在漆黑中更让人感到阴森。我走上了那座山丘,俯瞰小楼时,让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出现了,阁楼里亮着灯光,窗口还隐约有人影晃动,这说明叶子跟踪我吓我的想法纯属我自己的杜撰。

我想到了昨夜的鬼魂,两个眼球凸出来——而吊死的人,据说眼球就是凸出来的。我突然想到了阁楼里那个多年前吊死的女孩。是的,那阁楼里住着两个人,只是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罢了。

这时,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一种夜鸟的叫声,那声音嘶哑而凄厉,我心里不禁抖了一下。这世上的生命形态各异而且永不相通,我今夜那些儿戏似的思维,只能说明我对天地万物的事知之甚少。

我双腿发颤地从山丘上下来,赶快穿过坟丛回住地去,在坟间小道的转弯处,可怕的事发生了——我听见了沉重的鼾声,仿佛有人在坟丛里睡觉似的。其实,一切不是“仿佛”,因为我很快看见了坟边躺着的一条人影。我恐惧地向后退,却被身后的一块墓碑绊倒了。那一刻,我看见了星空旋转,我一闪念地想到人能用晕眩来回避恐怖就好了。

第五章 与村长和解

报社的白玫来了电话,可惜我没接到。叶子说,那人说是你表妹,我觉得不像。因为她既不说找你有什么事,也没叫你给她回电话,只是说,请转告他我来过电话就行了,没什么,只是向他问个平安。我问叶子道,为什么不叫我?叶子说,你不是说过,上午别叫你,要想多睡一会儿吗?

这话是我对叶子说的。我的理直气壮缘于我夜里巡墓确实太辛苦也太恐怖了。无论如何,这种安排让我对叶子有气,我想争回我的权利,这就是上午睡觉别来打扰我。

白玫来电话,说明后山那个小鬼的母亲已经与她联系上了,我得尽快与白玫通话才行。可是,叶子坐在堂屋的电话旁动也不动,我心里干着急但只能等待时机。

老天助我,机会很快出现,周妈的声音突然从院门方向传来,叶子,外面有人找你。叶子应答了一声,立即走出去了。

望见叶子出了院门,我立即拨通了白玫的手机。白玫说,那个叫袁燕洁的女人找到了,她是在报上看见寻人启事后给我联系的。只是,她对有远方的亲戚要找她一事感到困惑。我说我是报社的,你亲戚委托我要你的手机号。她说她没有手机,于是给了我一个座机号,大许,你赶快记下来吧。

我拿出笔,在手心飞快地记下了电话号码。再探头望了望院门,叶子还没出现,立即抓紧时间和白玫说两句。我问那个姓袁的女人做什么职业,白玫说,她是省城本地人,多年前的下岗女工,现在一户人家做保姆,照顾两个八十高龄的老人。她说打电话随时都能找到她,因为两个老人的耳朵不好,家里的电话响了都是由她接听。

白玫正说到这里,我望见叶子已经跨进院门来了,于是赶紧对白玫说,有人来了,就这样吧。白玫说,好,你可要注意安全啊,我说没问题,便迅速放下电话。

我开始计划怎样和这个小鬼的母亲联系。我想到了后山上那个八岁小孩的墓碑,想到了墓碑下方刻着的“母袁燕洁哀立”那行文字,想到了杨胡子对这座坟墓的恐惧,以至于有丧家来为小孩买墓地他也拒绝了。现在,这死去小孩的母亲已经找到,通过她我也许即将找到打开这墓园秘密之门的钥匙。

我想到了两种方式和这位母亲联系。一是回省城去,找到她面谈;二是去西河镇邮电所,和她在电话里详谈。我倾向于采用第二种方式,这样做时间上及时些,也避免了因请假回省城而引起叶子的怀疑。

我头脑转得飞快地拿定了主意,便对回到堂屋里刚坐下不久的叶子说,唉哟,我的腰有点痛,可能是昨夜在坟山上摔伤的,我得去西河镇看看医生。

叶子立即关切地说,是吗?那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快中午了,你吃了午饭就去吧。

看得出来,叶子的态度中,除了关切还有些许内疚,因为昨夜在坟山上我因惊恐而被墓碑绊倒,那事与她多少有些关系。说实话,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条在坟丛中打鼾睡觉的人影是人是鬼,在我跌倒的同时,我喉咙里一定发出了很惨的叫声,这叫声惊醒了睡觉的人,他也很惨地叫了一声“妈呀”。听见这声音,我反而不害怕了,只要是人就没什么可怕的。我迅速地从墓碑旁爬了起来,一下又冲到那人面前厉声吼道,谁?干什么的?朦胧的星光下,我看见那人趴在坟边全身像抽风式的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说,别、别吃了我呀,我是、是好人。

他这话才猛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全身披挂着茅草的装扮,我哈哈大笑,取下了从头披到腿的茅草罩子,严厉地说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你是谁?

我这话刚一出口,却已经看出那人很面熟,原来这人是罗二哥,白天时在路上遇见过并要用摩托车送叶子一程的那个人。他也认出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说,吓死我了。我问,你为何半夜三更在坟山上睡觉?他满嘴酒气地说,我和朋友打赌,在坟山上睡一夜,赌去海南旅游的双程机票。当然,我胆子虽大,不喝很多酒也是不敢来这里的。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可是,我正要走开的时候,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突然问道,叶子怎么没上山来?我愣了一下说,我们轮流值夜班的,这段时间该我。

回到住地,我没像上次真遇见鬼魂那样进门就大呼小叫,而是上楼敲开了叶子的房门,将事情经过简单地对她讲了一下。她听后也就明白了,那人可能是在坟山上等她呢。她皱了皱眉头说,这人简直疯了,真讨厌。然后,她略带抱歉地说,他睡在坟丛中,吓坏你了吗?我摇摇头,我没说是我吓坏了他,因为我不想让叶子知道我为何装扮成一个草人似的鬼怪。

所以,我现在要去西河镇看医生,叶子一点儿也不会怀疑什么,并且很支持。

为了尽快赶去西河镇和小鬼母亲通电话,我决定不等吃午饭了。走出院门时,看见周妈正站在门边,而门外的石阶上放着一束鲜花,是红色的玫瑰。这是怎么回事?周妈说,那个姓罗的小伙子,放下厂长的工作不做,跑到这里来给叶子送花。叶子坚决不收,可他赖在这里不走。叶子让我站在这里,不准他进来。他后来没法,把花放在石阶上走了。

我“哦”了一声,侧身从那束玫瑰旁走下石阶,往西河镇方向而去。一路上,我想着“爱的激情”这个东西,它在我心里似曾相识。是的,我当特种兵在空难现场抱起那个死去的女孩时,心中燃起的就是这种激情。也许,只有死去的女孩才能唤起男人最彻底最疯狂的爱。那么,叶子为何能让那男人如此疯狂呢?难道…想到这里,我在无比困惑中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去西河镇的路上。一辆银灰色的小车迎面而来,我站在路边让它过去,然后继续走路。很快,我听见了刹车声音,回头看去,那车已停下了,车里出来三个汉子,其中一个用手指着我对另外两人说,就是他,就是他!我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几条汉子已经扭住了我。我挣扎着叫道,什么事什么事?你们弄错了吧?扭住我的人说,没错,跟我们走一趟,有人找你。

我被押进了车内。小车调头后疾速而行。东弯西拐以后,不一会儿便在一道红漆大门前停下。司机按响喇叭,大门开了,车驶进院内,一直扭着我胳膊的人说,下车。

眼前是一幢乡村别墅式的房子,院内种着繁茂的花草。我被押进了一间房子,一个汉子对我吼道,把衣服全脱了!我压住惊恐,镇定地问,为什么?那人说,还嘴硬!他一挥手,三个人一拥而上将我压在地上。我虽说是有力气的人,可终究寡不敌众。在挣扎中被他们剥了个精光。

三个人围着我,看着我赤条条的身子,其中一人说道,这不是人吗?茅草鬼才不会是这样的。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人抓我与昨夜坟山上的事有关。

我说,是罗二哥叫你们来抓我吗?昨夜坟山上的事,是一场误会,他应当清楚的。

站在我正面的汉子说,不是罗二哥要抓你,他已经被你吓傻了。今天是罗二他爹要找你问罪。

我记起了叶子说过,罗二哥他爹是村长。不过村长又怎样,我说,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到法院告你们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法院,你小子装鬼吓人才该被告到法院。

这一刻,我真想大声说出我的记者身份和任务。可是,当过特种兵的经历告诉我,在任务没完成之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然,我也不能说我把茅草披在身上是为了防备叶子的跟踪,那是我们的内部事务,也是我的侦察需要。于是我说,我披着茅草不是装鬼,而是为了抓住盗墓人的一种伪装。你们看过打仗的电影吧,我们的战士都是在头上戴着草圈的。

我的这种急中生智的解释天衣无缝,我正暗自得意,房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我抬头看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返身向外跑。她提着水瓶,可能是给这些汉子送水进来时,意外撞见了我的赤身裸体。

这样,一个汉子把地上的衣服甩给我说,把衣服都穿上,坐在这里别动,一切等村长回来后再说。

这些人都出去了,我听见有钥匙反锁房门的声音。

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没有窗户,屋顶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随着漫长时间的过去,我估计早已天黑了,可是还没有人来找我,不知是不是那个可恶的村长还没有回家。

我回到墓园时已是深夜。叶子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在镇上的医院看了腰后,又作了很久的按摩理疗,回来的路上,才发现我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想来是掉在了医院的按摩床上。我便回医院去找,费了不少周折,钱包找到了,所以回来晚了。

不能将这天发生的事告诉叶子,这是我和村长达成的协议之一。

和村长达成协议是个艰难的过程。他开始仍坚持是我装鬼吓傻了他的儿子,我对此作出了两点反驳。一是我的战士打仗头上要戴草圈的理论,因此我那样做是我的工作需要;二是所谓“吓傻”,这是需要作医学鉴定的。我说据我所知,你的儿子不是傻,而是痴情,而这事与我无关,只与他自己和他所爱的人有关。我的反驳让村长渐渐无言,我继而提出要控告他非法拘禁,他才软了下来。指责手下的人乱来,本来只是想请我来谈谈话的,他郑重地向我赔礼道歉。然后,他长叹了口气,谈起了对儿子的忧虑。这儿子排行老二,可实际上是根独苗,因为老大在出生不久后就病死了。两年前,村长给这个宝贝儿子办了个水泥预制件厂,让他当厂长。可是不久后,便发现他经常不管厂里的事,到墓园去找杨胡子聊天。再后来,才发现他找杨胡子聊天是假,真实意图是想接触那个新来不久的女守墓人。这事让村长相当吃惊,他暗中去墓园看过叶子,发现这女孩能吸引他儿子的主要是满身鬼气。于是,村长托人接二连三地给儿子介绍女朋友。这些女孩子,个个有文化,人又漂亮,但他儿子就是瞧不起。村长无奈之下找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说,你儿子的魂被坟山上那个女子勾走了。咱们这个地方啊,几百年前荒得很,出过很多狐狸。后来人口渐旺,狐狸灭迹,可是,成了精的狐狸会变成妖艳女子留下来,专门勾男人的魂…村长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从小在乡村茶馆听说书人讲过聊斋故事,现在什么年代了,这阴阳先生还用老故事骗人。村长很不高兴地赏了两百元钱给这个胡说八道的阴阳先生,将他打发走了。不过,“你儿子的魂被坟山上那个女子勾走了”这句话,却在村长的心头挥之不去,村长不信狐狸精,可是对鬼魂的存在,却是既不能肯定,也不敢否定。昨夜他儿子在坟山上与我相遇后,回家一讲,村长大怒,于是抓了我来,不过,在与我的较量中,村长的态度渐渐缓和,并且有了新的主意,于是和我商定了一些事,说是协议也可以。

协议中,除了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不能对叶子讲以外,第二是让我协助他断了他儿子对叶子的痴恋。具体方法是,村长会四处宣传,叶子和我已经谈上恋爱了。我欣然接受这个条件时,自己心里也吃了一惊,这才发觉他儿子追求叶子的事已经使我醋意满满,似乎正期待着村长作出如此安排。

既然是协议,村长当然也该为我做点事。村长说,只要我协助他让他儿子放弃了纠缠叶子,他负责为我在这里的乡镇企业找一份满意的工作。但是,村长一点儿没想到,他这个回报被我断然拒绝,我说,换工作?那可不必了。村长大惑不解,你想一辈子守墓,那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喜欢。

此言一出,我突然想起了叶子对为什么愿意做守墓人的回答。由此推断,作出这种回答的守墓人,一定是有秘密的身份和秘密的任务。

拒绝了村长的好意,我提出了另外一个回报我的条件,这就是当我需要的时候,他要立即派人来帮助我。村长一口答应,并让我记下他的电话号码。不过,他迷惑地补上一句,你会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呢?我说,我现在也不知道,也许遇到盗墓贼的围攻,也许遇到鬼来抓我…说到这里,我和村长都哈哈大笑。

临走前,村长还主动给我另一个回报,这就是负责帮我在周围一带消除影响。因为昨夜在坟山上的事被他儿子讲出去以后,很多人都在讲坟山上出了个茅草鬼,而那鬼就是我,白天变成守墓人,晚上现出原形。这传言之快出我意外,村长愿意出面澄清,我当然高兴。

我和村长终于化干戈为玉帛。村长喊,送客。下午那个撞见我裸体的女子便出现了,她领我穿过暗黑的院子,我问,你多大了?她说,十八岁。我还想问点什么,她已开了院门,幽幽地说,出门向左走,遇到路口再向右拐,就能回到你的坟山了。

这天晚上,叶子没再安排我巡墓,她说,你的腰摔伤了,休息两天吧,冯诗人已主动申请替你巡墓了。自从我将哑巴采给我的那支小黄花送回坟上,并在那坟前烧了香以后,冯诗人对我明显有了好感。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就是,冯诗人对坟里那个未婚妻的爱,是否是在她死后才变得如此浓烈、如此疯狂的?

第二天上午,我继续去西河镇执行我的任务。走下院门外的石阶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草丛中捉蝴蝶。我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小孩,你是哪里人?多大了,小孩正转身看我,突然从树后冲出来一个少妇,拉着这孩子的手就走。少妇还一边走一边弯腰对孩子说话,我还确切的听见了“茅草鬼”这三个字。我大步追上去拦住了少妇说,你说什么?茅草鬼?别吓着孩子了。我是不是茅草鬼,你去问问你们罗村长就清楚了。

这时,我认出了这对母子,正是我来墓园不久时,在院门口闪现过的那两个人。少妇见我动怒,尴尬地说,我没、没说什么。是这里的人都这么传。我家就住在离水艳家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你和叶子去过她家。不信你去问问水艳,说你是茅草鬼,可都是别人传出来的。

我问,你信这传言吗?

少妇很勉强地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一切只有等村长替我慢慢澄清了。我对少妇说,我以前看见你来过这院门口。少妇说,都是这孩子,经常闹着要到这里来玩。你说这孩子怪不怪,什么地方不好玩,偏要到这里来才开心。

我说,这里又怎样?坟山边就那样可怕呀?这里草多花多,孩子喜欢也正常得很嘛。

我对少妇讲的道理虽然很正,可是,在去西河镇的路上,我自己心里却是疙疙瘩瘩的。疑虑之一是,那小孩只爱来墓园,正常吗?疑虑之二是,少妇所讲的来墓园的理由,是真话吗?

不知不觉中已到了西河镇。本想立即给那个小鬼的母亲通电话的,可是走到邮电所门口时,我又犹豫了。因为此时正是中午时分,那个作为保姆的女人,此刻一定正在做午饭,而我要和她通电话的时间会比较长的。于是,我决定午后再打电话去,那时,她伺候的两个老年人正睡午觉,她可以安心地和我通话。

我的肚子也饿了,决定先吃午饭,邮电所街对面正有家小饭馆,我跨过街走了进去,看见独眼老板,这才想起我初来镇上时在这里吃过饭。

独眼老板向我推荐他的招牌菜——松鼠鱼,这菜当然贵一点,我也馋了,便点了这菜,独眼老板满心欢喜,进厨房做菜去了。这菜做的时间长一点,正符合我消磨中午时间的需要。独眼老板端鱼上来时,我说我前段时间在你这里吃过饭的,记得吗?独眼老板仍然像上次那样斜着脸看了我一眼,说不记得了。也是,这里人来人往,他怎会记得我呢?不过我这次和他这样一交往,他会有印象了。这是我的目的,我无端地觉得我在这镇上应该建立点熟人关系的。

慢慢地吃了午饭,通电话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进了邮电所,正面一排柜台,是办理信件和包裹的;侧面的墙边有三部公用电话,我拿起其中一部,从衣袋里掏出记有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定了定神,便拨动了电话。

果然是一个女人来接的电话。她拿起电话便说,是赵董吗?你父母都很好的,现正在睡午觉。我说,你是袁燕洁吗?她顿了一下,感觉到她判断有误,便警惕地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在报社上打寻人启事找你的人,我叫许勇。首先让我解释一下,我之所以在启事上声称是你的亲戚,是因为只有用这办法才方便找到你。实际上我是西土墓园的管理员,你儿子姚磊磊的墓出了点问题,所以我急于找到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儿子的墓,出了啥问题?女人的声调都变了,这是我计划中要达到的效果。因为只有先让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才能问出事情的真相。

我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前些时候,你儿子的坟边长出了一根青藤,我们把它剪了。可是没几天,这根藤又长出来了,而且一直伸到坟边的小路上。按理说,任何青藤不该长这么快,我就想,你的儿子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或者什么心愿?所以我打电话给你,看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

呜——女人已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一切真是太顺利了,我想我的判断很快就会被证实——这小孩是在我设想的事件中被杨胡子害死的。

女人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她抽泣着说,这孩子太可怜了,我和他爸离婚后,好不容易把他带到八岁,可是他得了白血病,没办法救他呀。要说这孩子有什么心愿的话,一定是想我常去看看他。我很久没看他了。这都怪我太忙抽不了身。不过,我最近一定来看他,给他烧点纸。

说到这里,女人又哭了。

我心里也难受起来,还夹杂着失望,这孩子不是被杨胡子害死的,可是,他为什么害怕那座坟呢?

作为侦察员,我此刻尝到了推断失败后的沮丧和焦虑。

你、你也别太难过。我语无伦次地在电话里安慰那女人。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邮电所,我吃惊地发现,这人正是紫花。这个在我第一次来西河镇的车上坐在我旁边的女人,这个已死去后又在半夜打电话到墓园找我的女人,此刻竟拎着一个黑色手袋走进了邮电所。她没注意到在侧面墙边打电话的我,而是直接走向柜台,拿出一张纸来递给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我感觉到她好像是要领取包裹什么的。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电话里的声音使我意识到我已走神了。我抱歉地说,哦,刚才信号不好,你说的什么?请再说一遍。

电话里的女人说,我是问,除了那根青藤,孩子的墓是完好的吧?我说,完好的。她又问,墓碑是完好的么?我又说,完好的。对方松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多乖多懂事。

女人在电话里开始念叨起孩子的往事来。这时,我看见紫花和柜台里的工作人员争执起来。这次为了通电话不走神,我用手指塞住了另一只耳朵。这样,紫花和工作人员的争执对于我几乎是一场哑剧,我看见工作人员把那张单据退给紫花,紫花又将单据丢进柜台里,如此反复多次,紫花指着对方的鼻子好像在骂人。柜台里出来了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将紫花劝向门边。紫花临出门时又回头嚷了几句,然后走了,邮电所里恢复了平静。

这时,电话里的女人念叨她孩子的往事也差不多了。这些事对我没多少价值,都是这孩子如何听话如何懂事之类。刚才邮电所里的纷争干扰了我的思维,现在一安静,我的思维很快转了起来。我说,我们对你孩子的墓都是很关照的,尤其是杨胡子,你知道他吧,他对这墓也是很关照的。

我开始动用火力侦察了。对方听我说完这些话,出人意外地几乎没有反应,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这种平静和通话过程中的激烈情绪形成反差,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一时难以猜想。正想和她再聊一会儿,她却说,好了,老人睡午觉起床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来扫墓时会面谢你的。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第六章 祸事

我又梦见了空难现场。我抱起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前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突然,女孩流着血的嘴角在动,我立即将耳朵贴向她的唇边,听见她断续地说道,你要、为我守墓。说完,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容,发现这死去的女孩正是叶子。

我惊醒了。这个梦的前半段是我当兵时的真实经历,后半段,那个女孩说了话并变成了叶子,就完全是梦的创造了。我在暗黑的床上抚着胸口,意识到我之所以做这样的梦,一定与我在西河镇见到了紫花有关。因为紫花对我说,一年多前,叶子初次在她那里住宿时,就对紫花说她是出来旅游的。而我当兵时在空难现场抱起的那个女孩,也是一身旅游者的装扮。

昨天下午,我从镇上的邮电所出来去寻找紫花时,心里一点也不恐惧。这缘于我在坟山待得久了,对人的生死魂魄已经麻木。我首先跨过街去向小饭馆的独眼老板打听,老板已认得我,自然很热情。他说,这镇上有三个叫紫花的女人,你是问哪一个?我说刚才在对面的邮电所里吵架的那一个。独眼老板说,哦,我望见的,这个紫花姓谢,在镇西头和她哥嫂一起开了家饭馆旅店。怎么,你认识她么?我点头称是,然后跨出门直奔镇西头而去。我心里一阵轻松,因为明白了我曾经在这镇上看见紫花的灵堂是怎么回事了。这紫花不是那紫花。可是,我和她仅仅是在车上相识,她后来为何在半夜打电话到墓园找我呢?

镇西头果然有一家饭馆。一楼一底的房子,楼上大概是住客的房间了。我走进店去,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迎上来说,大哥吃点啥?我说我找紫花,她便打量了我一下,你们认识?我说是的。她便指了指后门说她在后院理菜呢。

紫花并没一下子认出我来。我讲了车上的事后,她才恍然大悟。她一边叫我坐下,一边说,大哥你变了,上次看见你时脸上很红润,现在可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接下来,她对我做了守墓人大惑不解。她说,我让你看了女朋友的墓后到镇上来住宿,你怎么留在那里了,是不是杨胡子他们对你施了什么计?你不知道,他们很难招聘到守墓人的。杨胡子曾经来镇上对我们讲过,谁给他介绍一个守墓人,他给三百元的介绍费。

我故作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仿照冯诗人的思维说,咳,我看了女朋友的坟后,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我这辈子应该留在坟山陪她才是。杨胡子他们没对我施什么计,是我自愿留在那里的。

紫花的眼圈立即红了,她说,你这样的男人,不多了。她接着讲起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开始还寄点钱回来,甚至还买过城里的衣服寄给她,可后来就没音讯了。已两年多了,什么音讯也没有。我嫂子猜他是被外面的女人勾上了。唉,现在的女人呀,一个比一个坏,我恨死她们了。这些坏女人,应该都弄到你们那里做守墓人最好。

紫花对女人的恨让我震惊。我突然想到了叶子,她不仅认识紫花,说起来还像朋友似的。我便说,我们那里的守墓人叶子,她可不是坏女人啊。

紫花立即伸了一下舌头,凑近我小声地说,叶子是鬼魂附身的人,不可随便讲她的。她来这里,我们都对她好,就是为了不招惹她。

我对紫花摇头,表示不懂得她说的话。

紫花说,一年多前的深夜,我们已关门了,一个女子突然来敲门说要住宿,这人就是叶子。第二天叶子下楼来吃饭,紫花和她攀谈,她说是出来旅游的。紫花说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叶子说她就喜欢这种小镇。不过奇怪的是,叶子在这里住了三宿,每天并不去镇上转,除了吃饭下楼来,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紫花进屋去察看,她也只和紫花闲聊。听说紫花不识字,她感到奇怪,说你这样年轻,怎么会不识字。紫花说小时候家里重男轻女,没送她上过学。叶子就教她写她的名字。到了第三个晚上,睡觉前还看见叶子在房里,可第二天一大早,那屋里却空了,想来叶子是在天亮前走的。紫花和她的哥嫂对此人都感到不解和恐惧。尤其是知道了她已在离这不远的坟山上做了守墓人以后,再见叶子来镇上时,紫花只好恭敬地接待她了。

紫花的讲述让我对搞清叶子的真实经历又近一步。至少,我对她不是从山里出来打工的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紫花一边说话一边理着一大筐野菜。她说现在野菜最受客人的喜欢了。我问这野菜叫什么,她说叫黄须菜。你看见吗,这菜尖上的须是黄色的。还有一种,长着紫红色的须,那就不能吃了,有毒。吃了虽然人不会死,但会变傻。

我“哦”了一声,知道了野菜中也藏有如此的凶险。我突然想起了紫花夜半打电话到墓园找我的事,便向她询问,没想到她同样惊奇地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不会打这种电话的。对紫花的否认我将信将疑,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只有鬼知道了。

聊了约半个时辰,紫花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你今天来这里,是吃饭还是住宿?

我这才发觉我来这里的动机确实让人不解,便赶紧说,吃饭或住宿,今后需要时我一定会来。我今天过来,是刚才看见你在邮电所与人吵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过来关心一下。

紫花说,你倒是好心人。邮电所的人太无理了。我拿了我丈夫寄来的包裹单去取包裹,可他们就是不取给我。你看见没有,邮电所柜台里那几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坏得很。

我不解地说,她们怎么可能不取包裹给你呢?把包裹单给我看看。

紫花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单据递给我,我一看,这哪是什么包裹领取单,而是一张缴纳电费的收据。

我说,这不是…

话刚出口,紫花便抢过我的话大声说道,怎么?你也说不是,你们都骗我,这西河镇还有讲公道的人吗?

紫花的声音惊动了外面,那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走进了后院,她对紫花说,妹子,你又怎么了?对客人大叫大嚷的。

我便对这女人说,嫂子,她的包裹单…

女人便说别说了别说了,同时向我眨眼睛暗示我回避这事。

紫花仍怒气未消,指着我说,你走,你和邮电所的人是一伙的。

我走出饭馆时想,紫花的丈夫两年没音讯了,紫花盼他都盼糊涂了,不过没什么,过上一阵子,她会清醒的。

我回到了墓园。夜里躺在床上,想到紫花,想到叶子一年多前也就是来做守墓人的前夕,曾在那饭馆的楼上莫名其妙地住过三宿;想到哭泣的母亲、小孩的坟墓以及杨胡子的恐惧,我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不去探究时觉得很简单,但如果你想深入其中,甚至还想溯本清源,你会发现个人的勇气和智力实际上是很有限的。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后做了那个空难现场的梦。醒来后我在黑暗中神思恍惚地躺了一会儿,突然,院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也许是那敲门声太急,我本能地跑下楼去,站在院子里时才突然想起杨胡子曾经的告诫:夜里有人敲门,是万不可以开门的。

我正不知所措,叶子已跑下楼来了。紧接着,冯诗人和哑巴也来到院子里。周妈开了房门,但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院子里走。

敲门声并不停歇,还响起了“开门开门”的吼叫。暗黑中叶子已经靠近了我,我觉得她似乎在发抖似的。我突然有了勇气,对门外大声喝道,什么人?门外的声音应道,快救人啊!我们是水泥预制厂的,有人在坟山上出事了。

我正犹豫,叶子已走过去打开了院门,显然她一下子不害怕了。

门外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人说,我们厂里的强娃子刚才在坟山上喊救命,我们便在山脚下叫他,但他再没有回应了。我们想上山去看,但不熟悉山上的情况,想请你们带路。

叶子无奈地说,走吧,我带你们去。看来,叶子对坟山真是没有一点儿怕惧。我走上一步说,我也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好几束手电光交叉射在坟丛中,像探照灯一样。一边走,一个留着平头的小伙子一边讲着这场祸事的来由。

原来,自从罗二哥在半夜上坟上睡觉以后,厂里的年轻人就议论开了,有人说这不算什么,罗二哥一听便说,不算什么?你们谁敢去,我作为厂长给他八百元奖金。于是,强娃子今晚便上坟山了。为了证明他确实待在坟山上,我们在山脚下观察,并约定每隔一会儿,他得向山脚下闪几下手电光。开始一切正常,后来手电光却一直不亮了,再后来,便听见他大喊救命的声音随风飘来。我们急得在山脚下齐声叫他,但接下来山上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让我也毛骨悚然。当我们在一片坟丛中找到强娃子时,他已昏迷了,大家又摇又喊好一阵子后,他才醒过来,在手电光中我看见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说,他学罗厂长那样,上山前喝了不少酒。上山后开始还向山下闪手电,后来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觉得鼻子痒得厉害,便本能地用手在脸前晃了一下,并揉了揉鼻子。可是,鼻子很快又痒起来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正蹲在他身边,用一根草尖在搔他的鼻孔。那一个瞬间,强娃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便问,你是谁?那小孩的手在空中立即不动了,全身僵硬的样子,眼睛里的黑也没有,全是眼白,两个嘴角同时流出血来…强娃子大叫一声救命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夜从山上下来后,我便失眠了。第二天起床已是上午,下楼后,看见罗二哥正和叶子面对面坐在堂屋里。见我进来,罗二哥起身招呼我,并说,我是代表厂里来道歉的。昨夜打搅了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我的出现让叶子如释重负。她站起身说,大许,你在这里值班吧,我的头痛得很,要上楼去休息一会儿。说完,便向门外走。不料罗二哥的动作更快,他已站到门口挡在叶子的面前。他说,头痛?怎么回事?我用车送你去西河镇看医生。

见此情景,我赶快走过去说,罗二哥,她头痛不碍事的,可能是昨夜上坟山受了点凉,我那里正有感冒药,吃了就会好的。说完,我转身对叶子说,你跟我上楼拿药去,走到楼口时,我还故意牵了一下叶子的手,我想这会让那个姓罗的气得吐血。

我将叶子送进楼上的房中,转身下楼时,罗二哥已经走了。周妈从厨房门口走过来对我说,你以后可要小心点,罗二哥走的时候问我,今夜谁上山巡墓,我说该轮到大许了吧。他便说,这个姓许的小子,老是装神弄鬼。昨夜坟山上的小鬼和他有没有关系,我还得调查调查。

我的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感觉。我并不怕这个姓罗的作什么调查,而是担心他的搅局,影响了我搞清这坟山真相的正事。

晚上仍然是睡不着觉,尽管我不好意思继续称腰痛,可叶子还是让我再休息一个晚上,说是冯诗人也乐意替我上山去的。我想,这主要是这天上午罗二哥纠缠叶子时,我替她解了围,她用这种方式向我表示好意吧。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墓园的种种谜团,人和鬼混在一起,使我寻找真相的工作步履艰难。朦朦胧胧中,我听见冯诗人和哑巴的房门响了,然后是下楼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他们上山巡墓去了。

我突然想见到叶子,看着她,听她说话。我这一刻的冲动与作为暗访记者的任务无关,尽管叶子的身世迷离,甚至人鬼难辨,可我这一刻没有了探究她的想法。我只想在这孤寂的墓园之夜和她待在一起,看着她说话时的眼神流转,以及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令人沉迷的气息。

这是夜半时分,我走上阁楼,从门上的副窗看,屋里没有灯光,叶子显然已睡了,这令我失望。我在门外的暗黑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用指头敲响了房门。

叶子睡得不沉,或者说是睡得很警觉,因为在我敲响第一声房门时,她便问道,谁呀?我说,是我。她说,有事吗?我支吾着说,也没、没什么事,只想和你聊聊天。她便打了一个很深的呵欠,然后说,明天再聊吧。

她的这声呵欠让我感到自责,她多困呀,我真是太不考虑别人的休息了。可是,听见她的声音,那带着睡意而又动人心弦的声音,我发觉我的心跳也加快了。

我隔着门对屋里说道,这样吧,你再睡上一会儿,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我在这门外待着,到时再叫你起来聊天怎么样?

没想到,听见我这么说,屋里的灯亮了,很快,叶子来开了房门,她说,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进到屋里,我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的气息从她离我很近的身上和床上的蚊帐中这两个方向袭来,我有些激动和晕眩。

她觉察到了我的这种状态,便说,屋里太热,我们到屋外的平台上去坐吧。

平台上果然有凉风,夏夜的凉风从坟山上吹来,让人的血液一下子便流得缓慢起来。这样也好,我的思维转动起来以后,也不至于让我坐在这里像个呆头呆脑的愣小子。

我说,坐这里真凉快。说出后我发觉这是废话,这说明我今夜见到她时特别迷糊。

她说,不只是凉快。这里正对着坟山,山上有什么动静的话,在这里也能听到。

她的话刚完,好像是为了证明似的,黑暗的坟山深处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是那种我最反感的夜鸟的怪叫。

我说,守着这坟山,你怎么就不害怕?

她不吭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对我说,大许,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在这里守墓有疑惑,甚至在暗中观察我,是不是,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做事,不了解原因的人,都会有疑惑的。

叶子坦诚地讲起了她的经历。她真是山里的女孩,不过她爸是乡上的中学老师。她爸没让她上过学,而是在家里单独教她。从认字写字开始,到读《诗经》、《史记》以及中外名著,这使叶子在1八岁时拥有的知识已不比大学生少。不幸的是,叶子19岁那年,她爸突然得了一种病,时不时地莫名昏迷。她陪着她爸,乡上县上包括省上的医院都去过了,她爸的病既没找到病因也不见好转。两年后的一个赶场天,离她家不远的小镇上有一个道士摆摊算命,叶子便去给她爸算了一命,道士问过她爸的生辰八字以及她家的方位等相关情况后说,你家的房子建在山的桠口上,沿着山谷以东南方向来的孤魂野鬼都要从你家路过。你爸丑时出生五行缺火,所以最容易被鬼魂缠上了。叶子便问鬼魂为何从东南方而来,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说,从这往东南方二百里内,必有一大坟场。叶子又问,那我爸怎样得救?道士说,忠可报国,孝可扶家。让你爸的儿子去那坟场,服侍鬼魂三年后,你爸定可康复。叶子说,我爸没儿子,只有我这个独女。道士沉吟了一下说,女子女子,女可为子,由你去伺候鬼魂也是一样的。叶子本是不信迷信的人,但看到奄奄一息的父亲,她决定去那坟场试一试。辗转找到这里之后,半年时间,有人带信来说她爸已减轻了不少,这让叶子坚定了在这里做上三年事的信心。

叶子的故事让我感动。但是,她一年多前到了西河镇时,为何没直接到墓园来,而是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此刻,我对叶子已充满了爱怜和信任,于是便冲口而出提出了这个疑问。

叶子显然吃了一惊。你认识紫花?我说是来西河镇的车上认识的。她便匆匆地说,住三天,没什么奇怪的。她那里饭菜好吃,尤其有一种叫黄须菜的野菜,味道是出奇的鲜美,吃了叫人想留在那里多吃几顿。

叶子的解释让人难以信服。一个身负救父使命的人,不会因贪吃而在路上多停留。我突然想到,那野菜中有毒的那一种,吃了人不会死,但会变傻。会不会,出来旅游的叶子正是吃了这东西,便傻乎乎地被紫花介绍到这里来工作了。紫花说过,每给杨胡子介绍一个守墓人,会得三百元介绍费的。

我心里沉重起来。可怜的叶子,她刚才所讲的身世,一定也是紫花帮她编造的,吃了那带毒野菜的人,也许会傻到对什么都言听计从。

我和叶子一不说话,平台外面野地里的虫鸣声便显得更嘈杂了,还有坟山深处那种怪鸟的叫声不时传来。叶子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怎么,还在怀疑我在紫花那里住了三天的事吗?看来,你是个智力不错的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在那里住三天,是要等到墓园的日期,道士说了,到墓园得择日期,必须是阴历的初一或十五这两天。我到达西河镇是农历十二,所以得等上三天,我还记得,三天后我到墓园住在这楼上后,晚上走到这平台上,抬头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我便哭了…

叶子说到这里便低头不语,是说起往事时让她动了感情。我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到此时还在怀疑她的行踪呢?而且紫花也不像是那种害人谋财的坏女人,而且叶子的谈吐和思维,你能说是傻吗?

叶子低头不语时的样子,让我真想抚摸她的头,从头顶一直顺着长发抚下去。可是,我没敢这样做。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抚摸女孩的长发,便是在空难现场,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我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我想她不会怪罪我的。

叶子的身世已经明了,我真想对她说,你在这里还有一年多时间,我愿意一直陪伴着你。我还想和她同样坦诚地讲明自己的身份和到这里的任务。我想和她在一起,共同去解开这墓园其他的秘密就容易多了。

这天晚上,当我就要开口向叶子讲明自己的时候,是坟山上夜鸟的怪叫打断了我的思路。在这凄厉的啼叫中,作为特种兵的守则与纪律突然在我心中醒来。无论如何,在任务未完成之前,暴露身份都将给自己带来致命的灾难,这对特种兵或暗访记者都同样适用。

果然,思维一冷静下来,我心里生出了另一个疑团,这就是,我到达墓园的当天,叶子没下楼来吃晚饭,周妈说她去西河镇了。可是夜里,我却从门上的副窗望见她在屋里穿着猩红色的睡衣梳妆打扮。然而到了天亮,她却敲响院门从外面进来,并声称是从镇上回来的。

这个疑问太重大了,我要不要直接问她?正犹豫时,叶子抬起头望着了我,那眼里满是泪光和坦诚。于是,我来不及作更多考虑,便向她提出了这个疑问。我期待着一切都有合乎情理的解释。这虽然会使我骨子里对神秘的向往未得到满足,但我还是更愿意看见一个清晰、平安并将拥有幸福的叶子。

然而,叶子的反应完全出我意外,她甚至没有对此事作任何解释,而是惊叫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在屋里呢?那天晚上我住镇上紫花那里,第二天回来后,进屋后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住过的迹象。你所说的事,完全没有可能的。

叶子的话中,除了震惊和困惑,没有任何抵赖的意思。我相信她,于是说,那、那女孩会是鬼吗?你说过,这阁楼的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的。

叶子的语气已平复下来,她说,如果你亲眼看见,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过我不害怕,因为我来这里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子,她和我对视了几秒钟,然后转脸向坟山那边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

我抬头望去,一串车灯正向坟山方向而来,还传来汽车和摩托车的轰鸣声。

暗黑中,叶子已坐到了我的身边,并紧紧地靠住了我,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并且大声地说,不用怕,可能是赶夜路的车。咱这坟山上,除了我们几个人和满山鬼魂,谁也不愿来这里的。

叶子站起身说,我们进屋去吧。

回到屋里,叶子关上了通向平台的门,然后打开另一道房门说,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后半夜了,赶快睡上一会儿。

我在叶子的连劝带推中出了房门,看见她关上门后,屋里的灯也立即熄了。门外一片暗黑,这种结束聚会的方式让我很不适应,仿佛听一张音乐唱片时,正听得抑扬顿挫兴趣盎然,突然就卡了壳或停了电。

我摸黑走下阁楼,在楼梯转弯处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摸,触到了一株植物。这是叶子放在这里的一个花盆,我俯下身去,闻到了幽幽的花香,这和我刚才在短暂地拥着叶子时,在她头发上闻到的气息相似。

这天晚上和叶子在一起的情景让我心潮起伏。我在床上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希望快点睡着后,让那些情景在我后半夜的梦中继续下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我快要入梦的时候,外面的院门响了,接着响起哑巴“呀呀呀”的叫声,其间还夹杂着冯诗人的呻吟声。

出什么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楼去,看见冯诗人已坐在堂屋里,他的鼻孔下有已经凝固的血迹,哑巴正蹲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揉着腰和腿。叶子和周妈也来了,冯诗人望着大家说,我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原来,半个小时之前,正在巡夜的冯诗人突然看见有很多手电光从侧面的山脚下爬上坟山来了。是盗墓贼吗?不会,盗墓贼不敢这样大胆。正当冯诗人站在那里满腹狐疑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走近他了,冯诗人看见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便本能地往后退,而聪明的哑巴已经连跑带跳地隐没到坟丛中去了。这伙人一边叫道别让他跑了,一边就一拥而上。冯诗人被他们按倒在地,饱受了一顿拳打脚踢。冯诗人在挣扎中大声叫道,你们敢在坟山上乱来,你们每个人都会大祸临头的。没想到,这声喊叫起了作用,有声音说,我们走吧。于是,那伙人立即向山下退去。临走时,有人指着冯诗人说,姓许的,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敢捣蛋,就要了你的命。

这件事已非常明了,一定是罗二哥罗厂长派了他厂里的人来报复我。因为第一,我披着茅草在坟山上吓着了他;第二,他纠缠叶子时我为叶子挡了驾,并牵着叶子的手从他面前走开。冯诗人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对叶子说,不行,我得找村长去。他的儿子这样蛮横无理,这坟山都快被搅翻了。叶子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不然一切搞得乱糟糟的,杨胡子回来咱无法对他交代。

我立即给村长家里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声音细若游丝,我的眼前闪过那个十八岁女孩送我到院门时的样子。她说村长已出去办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这天晚上,天刚黑,我便往村长家去了。走了约半个时辰,便看见村长家的围墙和红漆大门。不过此时大门是敞开着的,门前围着不少人,好像是看热闹的样子。我走近去,从人堆里向里望,只见房子里院子里都灯火通明,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门口念念有词,他的面前香烟缭绕。很快,有人将一只大红公鸡送到他面前,他拎起这鸡,一刀将它抹了,然后倒提着鸡的两只脚进了屋子,转了一圈后又出来,倒提着这鸡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来,在他走过的地方,鲜红的鸡血滴洒了一路。鸡血滴尽之后,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闭目念起什么来。这时,村长走了出来,在他面前添了不少香蜡,点燃后退后两步,在道士旁边坐下。我正以为一切该结束了,那个女孩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走到道士面前,隔着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士便站起身,领着她进了屋去。不一会儿,女孩不知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了尖叫声。随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来,并且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后。道士手里有一小袋米,一边走,一边抓起来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围在院门外看热闹的人中有声音说,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很快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村长正在房前对道士拱手道谢,一转头间,他看见了我。

村长快步走了出来,拉着我便往离院门更远一点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进他家似的。在一棵树下,我们站下,村长问,你怎么来了?我便将昨夜发生在坟山上的事讲了。村长一听,气得长叹一声后说,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讲坟山上的事,我还以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来过问,结果将坟山上的鬼魂都带到我家里来了。现在他又这样冒犯坟山,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被鬼收走呀。

村长的话,前半段让我听来很不是滋味。我说,村长,话可得说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将我抓来的。要说我将山上的鬼魂带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况且,你作为村长还相信鬼魂吗?

村长说,我没怪你呀。这事怨我,怨我那个鬼迷心窍的儿子。不过,自从上次你在我家里待了那样久以后,这家里就闹鬼了。本来,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关过你的那间堆杂物的屋子,近来常常在夜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还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个人在家,有次从院子里进屋时,突然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杂物间里出来,吓得我老婆转身跑到院子里不敢进屋。没办法,今晚请了道士来驱鬼,道士说,坟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里,还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没看见,那道士刚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吗?

我大为震惊,怎么?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长说,她是我老婆,这还有假?你怎么也像这村上的人大惊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岁了,可是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对不对?你看电视时听见过这种话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后我才娶了这媳妇,想来我老伴在地下也不会怪罪我的。

我无话可说。六十岁对十八岁,可别人的关系是办了证的,谁管得着?我于是话归正题,你儿子到坟山胡闹,人也打伤了,怎么办?村长说,唉,只有先去看伤吧,医药费由我付。我这儿子啊,自从我娶了媳妇后,便搬到厂里去住了,我说的话他是越来越不想听。我叫他好好经营那个厂子,他就成天喝酒,还买了一支气枪打鸟玩。我说打鸟可以,但别去坟山上打鸟,他就偏去坟山,还迷上了坟山上那个女子,到现在还打人了。这样吧,大许你先回去,儿子该老子教,我自有办法叫他规规矩矩的。从今以后,保证你们那里平安无事。

尽管我不知道村长用什么办法驯服他的儿子,但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达到目的了。并且村长还补充说,冯诗人的伤,我明天就叫个医生上门来给他治疗。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园时,叶子正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等我。我给她讲了和村长的协商结果,叶子非常满意。她说,这一下可以过上清静日子了。说完,她还看着我补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里来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几下,再看叶子,她很平静,眼里也没有异样的光芒。我立即意识到,她这样做,仅仅是对我出马办事的一种奖励。我心里酸酸的,便冲口而出说,算了,哪还有工夫聊天呀,冯诗人受了伤,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们身上了吗?

见我如此沮丧,叶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暂停几天夜巡。什么盗墓的,都是公司总部说得凶,我在这里一年多了,可从没见过有这种事发生。只是,杨胡子回来后,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不是因为不巡夜了,而是这一决定意味着叶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说,我先去冯诗人房里看望他一下,然后就上你那里来。其实,我已看出冯诗人伤得并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伤,我得对他多关照点才说得过去。

我进了冯诗人的屋子,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我问了他的伤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让他将腿关节活动给我看,还问他被打后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询问完了后,我确信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上面这些知识,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可能一个人活得久了,总会从这里那里学得一些东西。关切了他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他的桌子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电子元器件,还有一台微型加工机器。我问他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说,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时,是一家电子和光学仪器厂的技术员。我喜欢这些东西,没事时搞着玩玩。冯诗人还懂这些出我意外,我称赞他说,你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个科盲,以前在家,不但电视电脑坏了没办法,就是电灯熄了电线短路什么的,我都得请人修理。冯诗人说,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医院工作的,你看你对伤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着说,也是也是,便随即起身告辞,因为我不愿他接下来问我关于医疗方面的事。

我踏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叶子在等我,想到这点我上楼时有种幸福的晕眩感。

第七章 谁说的是真话?

这天上午,那个殡葬服务公司的薛经理又驾车来到了墓园。这次她还带来了另一个女人,年龄比她小一点,可能五十开外吧。薛经理对我介绍说这女人姓郑,你就叫她郑阿姨吧。我让她们在堂屋里坐下,端上茶水时我问,郑阿姨也是搞殡葬的?她说,嗯,和你们差不多的,都是卖房子的,不过我卖的是给活人住的房子。听她说话后我在心里骂道,卖什么关子,你不就是个房地产商嘛,臭显摆的。

薛经理问,怎么,就你一人?其余的人呢?我说,杨胡子到南方考察去了,另外的人在坟山上。她便说,去把哑巴叫到这里来吧,郑阿姨要想看看这孩子。

不知道这两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去山上叫回来哑巴之后,郑阿姨并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了哑巴好一阵子,然后才向哑巴问了很多话。她一边提问还一边用手打着哑语,你是哪里人?多大了?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哑巴用手比划着回答她,她叹了口气对薛经理说,他除了说自己已十六岁了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哑巴在堂屋里不时侧脸看我一眼,好像在问她们要做什么呀。两个女人小声嘟哝了一阵后,薛经理走过来对我说,你到外面去走一走,郑阿姨还有事和哑巴讲,她一边说,一边便关上了房门。

我退下阶沿,在院子里站下。眼前这事让我备感蹊跷,好像那个做房地产的女人和哑巴有什么关系似的。突然,我听见哑巴在屋里“呀呀呀”地乱叫,好像有人在打他杀他似的。我顾不了那样多了,跑过去“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屋里的景象让我大为吃惊——哑巴的裤子已被脱到腿弯处,两个女人正弯腰看着他的屁股。

这是干什么?我的喝问让两个女人很尴尬,直起身看着我时竟一时语塞。哑巴趁势系上裤子从我身边跑了出去。

事到如今,那个姓郑的女人只好对我说了实话。她有个先天聋哑的儿子,7岁那年被人绑架了。对方打来电话要三百万元的赎金。她和丈夫急得不行,这孩子虽说聋哑,可仍是父母的命根子呀。她报了警,然后按照警方的吩咐和绑票者周旋,说一时凑不够那样多钱,我们虽说做房地产的,可手头没多少现金的。这样,对方同意给她三天的时间将钱凑够。三天后,约定了交钱换人的地点,警方也布置了埋伏,可对方临时变更了几个见面地以后,到最后也没有出现。这以后,也再没有要赎金的电话打来,绑票者像消失了一样。可孩子也从此杳无音信。到现在已九年过去了,若孩子还活着,正好十六岁。这期间,她和丈夫已慢慢接受了孩子早已被绑匪撕票的事实。前几天,她听薛经理讲起在这里守墓的哑巴,才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哑巴年龄和她的孩子相符,脸型也相近,可五官不符,更重要的是,她孩子的屁股上有一胎记,而这个哑巴没有。

女人的讲述让我唏嘘。我说,郑阿姨,既然是这样,你开始就该明说呀,也免得我犯疑。她说,人还没认清楚之前,你叫我怎么说呢。

这时,薛经理插话说,好了好了,既然这哑巴不是郑阿姨的孩子,我想收留了他,今天就带他走。不巧的是杨胡子外出了,不过问题不大,以我和他的合作关系,他不会不放人的。大许,杨胡子回来你转告他,让他和我联系就行了。

这事来得更加突然,我说,这、这事我做不了主的,至少得等叶子下山来,你跟她说。因为你收哑巴做孩子,这可是件大事呀。

薛经理笑了,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孩子做什么呀。我的孩子都大了,在国外呢。说到这里,她转头对郑阿姨说,把孩子送到国外才安全,对不对?说完这话后她又转头向我说,我上次来这里时,就发现哑巴聪明勤快,而且忠实,我就缺这样的员工呢。

我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要哑巴去守停尸房,是不是?你在城里的医院承包了太平间,可找人守是件难事,所以看中了哑巴,我没说错吧?

薛经理被我锋芒直露的话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守停尸房和守墓有多大差别呢?你这个人,大惊小怪的,好像这哑巴是你兄弟似的。

正在这时,周妈已拎着菜篮进了院门,紧接着,叶子和冯诗人也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感到我们这里还是人多势众的,你这个女人休想将哑巴偷偷带走。

叶子热情地招呼薛经理,然后以代理主管的身份对周妈说搞点好菜待客。薛经理说,不吃饭了,我们赶回城去还有事。说完后。她便和叶子在堂屋里对面坐下,我知道她要提带走哑巴的事了,便站在一旁不停地向叶子使眼色,提醒她对接下来的事要警惕。

还好,叶子听完她的话后断然拒绝。叶子说,这哑巴是在西河镇的饭馆里乞讨时,被杨胡子带回来的。而今杨胡子不在,谁也做不了主。况且,哑巴既然开始是在西河镇出现,说明他也许就是这方圆一带的人。这里离镇上也不远,如果他的父母在寻找,也容易找到的。如果把他带到城里去,他的父母不是就更难寻找了吗?

叶子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薛经理无言。她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定叶子的态度与我在旁边使眼色有关。她沉默了一下后改变话题说,大许,你以前工作的那家肿瘤医院,让你替我联系院长你没办到,可是我后来办到了,太平间我也承包了,怎么样?

我说,还是薛经理有办法。

她又说,可是,我问过院长了,你上次并没和他联系过。

我说,那怎么可能。

她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你不但没联系过,而且院长说,医院里根本就没你这个人。你叫许勇是吧,你说以前在医院办公室工作对吧,可是院长说,哪来的这个人,完全是胡扯。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切来得太突然,让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暗访记者顿时陷入了困境。我本能地扫视了一下左右,看见屋里的叶子和站在门口的冯诗人和周妈都对我露出了惊讶的目光。我没有退路,必须得挡住这女人的进攻才行。

我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薛经理发怔后我才说,医院里没我这个人?真是笑死人了。当然,我离职而走,说医院现在没我这个人还是对的,可要说从来没我这个人,那就是院长的气话了。人气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院长的脾气,我还不清楚?

说完这番话,我又笑起来,并且一直笑着走出门去,来到院子里站下。我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那女人的反攻,比如问我一些医院相关的人员的名字等,那是我很难应对的。

很快薛经理和那个姓郑的女人拎着包从屋里出来,径直向院门走去,叶子在后面说吃了饭再走啊,两个女人也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汽车的发动声,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哑巴又给我房里送来了一枝花,不过这次不是冯诗人种在坟前那种小黄花了,而是一枝山里的野芍药,那红色的花瓣让我喜欢。哑巴真是聪明,今天发生的事他好像什么都懂得了。采了这花来,是向我表示谢意。

我抚着哑巴的头说,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如果你还有父母,不管多久他们都会找到你的。他们会带你回家,回家后睡在你从小睡过的那张床上。也许你家外面有很多花,这使你从小就喜欢上了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朵。

哑巴抬头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在笑,我想他也许听懂了我的话。

哑巴走后,叶子来到了我的房里。她递给我一只手电筒说,这是我在后山上捡到的,粘了不少泥,我已替你擦干净了,还换了新电池。我接过电筒说,这是我上次在后山上遇到鬼魂时弄掉的,你现在相信那事是真的了吧?她说,不管真的假的,这巡夜看来就没有必要。你看咱们已经好几夜没上坟山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

我赞同叶子的话。并且,不巡夜我们大家都轻松了不少。可是叶子接下来又说,不过,昨夜我在平台上望见坟山上还是出现了一个人影。昨夜有月亮你知道吧,我望见那人影在坟丛里走走停停,还围着一座坟转呀转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叫大家上山去,那人影却消失了,并且再没有出现。今天我带着冯诗人和哑巴上山,专门察看了那一带的坟墓,没发现任何异常。所以我更放心了。这样大一座坟山,谁敢保证夜里没有一些人影鬼影的,只要不搞破坏,咱放心睡觉也没什么。

叶子最后对我说了句好好休息吧就走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继续不巡夜。

高兴之余,我却对叶子到我这里闭口不提白天薛经理到这里的事感到不安。薛经理对我在医院工作经历的否定叶子是听见的,尽管我以反击的方式给出了解释,可叶子对此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并且,她来我房里也闭口不谈这事,也许表明她对我的疑虑和戒备已经加深了。

我是在前天夜里发现叶子对我怀有疑虑的。我讲过,那晚我上她阁楼去时有种幸福的晕眩感,现在想来,正是这种感觉将我引向了错误的道路。我上楼后照例和她一起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夜空有星斗,她的眼中也闪闪烁烁的。我动情地说,叶子,你在这里还要待一年多时间吧,我愿意一直陪伴着你。她说,哦,那要不是我,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的表达产生了歧义。我急忙解释说,我是准备在这里长期做守墓人的,可听你讲了你的经历后,我的想法有些改变。我想陪着你守墓三年期满后,和你一起出去。先和你一起回家看你爸,想来那时他的病已完全好了。然后,我们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那个晚上我真的昏了头。爱情使人愚蠢,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也忘记了执行任务中的守则和纪律。当我作出热烈的表白后,叶子却不为所动地说,那你的女朋友呢,你不陪伴她的在天之灵了?你为此丢了城里医院的工作出来找寺院,想做出家人,中途留在这里守墓纯属偶然,是不是?我想呀,你即使离开这里,要去的地方也仍然应该是寺院,我没说错吧?

叶子的话让我怔住了。是的,一个为情而舍弃一切的人,这么快就见异思迁是不合逻辑的。而同样在这里守墓的冯诗人就已经证明,真正为情献身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深深地埋下头,作出痛苦的样子,以此来掩盖我的无言以对,同时为我思维的转动争取一些时间。

那一刻,如果不是回忆中的一些细节警醒了我,我差点就想坦诚地向叶子讲明一切。然而,我回想起刚来这里时,第一次在坟山上牵她手的情景,她没有拒绝,我们手牵手走在坟山上,宛如一对行走在死亡营地中的恋人。而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和她的距离还没有达到第一次牵手那样近。那说明什么?说明那次牵手不是她的动情和放任,而是对初来乍到的我所作的一次试探。从那一刻起,我编造的出家及留在坟山的理由已经被她质疑,而我自己还全然不知,以为自己的身份已为这里的人接受,而我暗访计划也在滴水不漏地进行中。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后怕。因为一个为救父亲而在这里守墓的女孩,对我抱有如此警觉,这也不合逻辑。只有身负秘密使命的人,才会对他人抱有如此的警觉,并在对他人真实身份的试探中作出戒备和防范。当然,另一种解释是,叶子所讲的救父守墓的事,只是她前世的经历,而现在的叶子,是一个穿着猩红色睡衣在夜半对镜梳妆的亡魂,所以她能一眼看出我来这里的身份和理由有问题。不过,从事物的确定性上讲,我在判断上更愿意相信前者,这就是,叶子是一个和我一样因某种任务潜入进墓园的人,说不定,她所要做的事比我的任务更重大。

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特种兵在执行任务时,在玫瑰色的情景中暴露自己甚至完蛋也不是没有先例。为了挽回局面,我只有将先前对她的真戏假做下去了。

在做痛苦状良久以后,我抬起头时对叶子说,我是准备为死去的女友出家的,后来觉得在这里守墓和当出家人也差不多。我爱上你,是因为你和我女朋友长得很相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你相信亡魂转世的说法吗?我以前不相信,可是看见你时就相信了。

我的这一神来之笔的解释让局面出现了转机,这是因为我说的不全是假话。那个空难现场被我抱起的女孩,除了双眼紧闭让我无法与叶子的眼睛比较以外,她端正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嘴唇,真的就像移植到了叶子的脸上一样。

叶子问,你女朋友坐飞机,是去出差吗?

我说不,是去旅游。她正读大学,当时是暑假。我这个回答尽管是编造的,可却是我当时抱起那女孩时的感觉。

叶子又问,她葬在哪里了?

我硬着头皮说,她是北方人,葬在家乡了。

这时,叶子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她说,来西河镇的车上,你对紫花讲你的女朋友葬在这里了,你是来扫墓的,不是吗?

这问题太突然了,我没想到叶子会从紫花嘴里问到了这些细节。此刻,我的任何犹豫都可能使事情变糟,我立即回答道,我是对紫花那样讲的。车上那么多人,我如果说自己是出来找寺庙出家的,那会让车上的人都大惊小怪的。

前晚和叶子说这些话时,仍然是坐在阁楼外面的平台上。我已经从玫瑰色的陷阱中慢慢爬出,身上流着的血液已不再是爱情,而是一个当过特种兵的暗访记者的警觉和谋略。在这些对话中,叶子也暴露了她对我的探究甚至是侦察,她最后说,尽管你说我和你女朋友长得很像,我还是不能让她的亡灵伤心。大许,我们还是继续做同事吧。

这也是我现在想要的结果了。我说,好,我尊重你的想法。说完,我向她伸出手去,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然而,走下阁楼的时候,我的鼻子还是有点发酸,我在心里骂自己道,这像个身负重任的暗访记者吗?看来以前做特种兵也是白做了。幸好我的理性犹在,它帮助我以出色的临场发挥,化解了叶子对我的种种质疑。

可是今天,薛经理这个女人的出现又将我推到了非常不利的位置,如果说医院里没我这个人,那我编造的身份不是从根基上被推翻了吗?尽管我作了解释,可是叶子会想信吗?她今晚来我房里时闭口不提这件事,这反而让我心里充满了焦虑与不安。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突然想到了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对,我得加快对叶子的调查,不管她是人是鬼,都得尽快搞个水落石出。不然,等杨胡子回来,她也许会让杨胡子立即将我这个疑点重重的人赶出墓园的。

和叶子的正面交道已经很多了,接下来,我得从侧面出击,就像她从紫花那里打探我一样。我选定了首先从冯诗人那里深究叶子的情况,这是因为冯诗人比叶子先来这里,也就是说他是看着叶子到来的,了解的情况一定不少。另外,冯诗人以前在深圳做事,见过大世面,对各种事应该有头脑和见识。还有,冯诗人是为死去的未婚妻守墓,和我所讲的是为死去的女朋友而脱离红尘在经历上相似,情感也容易沟通。

作出这决定后,我才意识到这之前我的工作进展缓慢,是因为我被叶子迷住了,和她在一起我忘乎所以,在潜意识中也许想让这守墓的日子无限延长吧。幸好,今夜我觉醒了。

这时,我突然听见了有人下楼的脚步声。快半夜了吧,谁下楼去呢?我立即跟了出去,到楼下时,看见一个人正小心地打开院门往外走,从身形来看,还认出这人是冯诗人。近来已经不巡夜了,他出去做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也向外面走去。刚出院门,猛地看见石阶下不远地方,一个女人牵着孩子正站在夜半的清冷中。我不禁惊叫了一声,背上的冷汗出来了。

那天夜半,我跟踪冯诗人上了坟山,一路上没发现他的踪影。转念一想,他能钻到哪里去呢?只能是去他未婚妻的坟上了。于是,我在朦胧的夜色中寻着那坟而去,到了那坟前,却是冷清得很。我犯疑了,这冯诗人会在坟丛中消失了不成?这时,坟山深处又传来一声那种夜鸟的怪叫,我有些心紧,想回去了。转身离开之前,想到我既然到了这坟前,而冯诗人又是我的同事,我要离开这坟也得有点礼貌才行。于是,我对着那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往回走。然而,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冯诗人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晃晃悠悠地走着。我急忙跟过去,在背后发现他走路的路线很奇怪,不是一直沿着坟间的小路走,而是在坟丛中绕来绕去的。说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吧,他又从不向地下看,而是一直抬着头走路。我没有惊动他,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转了很久,最后,他转回到了他未婚妻的坟前。他在那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似乎要休息一会儿了。

我这时走了过去。他有些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说今夜太热睡不着觉,到山上来走走凉快凉快。他说,今夜是很闷,芹芹穿着短袖和裙子也喊热呢。我怔了一下,芹芹?他便对我指了指那坟,我这才知道他未婚妻叫芹芹。他说,他今夜在床上醒来时,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今夜太热了,你陪我散散步吧。我们去街上走走,还可以逛逛商店喝点什么的。于是,我赶紧起床到这里来了。以前在深圳,我和芹芹就常在晚上散步的。今夜幸好我来了,她已经在这里等得不耐烦,我赶紧对她说厂里事多耽误了。咱现在就上街去吧。我们在街上逛得很开心,然后我将心满意足的她送回了宿舍。

冯诗人的讲述让我心里发热。人不论生死,有爱就有幸福。我也在坟边坐下来,借此机会和他多聊聊。我知道和冯诗人聊天你首先不能否认幻觉,那他会和你急,他会搬出光速、空间、维度等一大堆科学概念,证明人的幻觉其实是一种真实存在。由于我在这点上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于是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冯诗人像找到知亲似的滔滔不绝,还讲起芹芹有时到他房里来聚会的情景。趁着他的谈兴,我把话题引到了叶子身上,没想到,他对叶子的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叶子一年多前的某一天是怎么到这里啦的?你发现她做过什么反常的事?她的阁楼上多年前是否吊死过一个女孩,等等。冯诗人对我的问题除了摇头简直无话可说。看来,除了他自己和芹芹外,这里任何事都进不到他脑里去。

我想从冯诗人这里了解叶子可疑之处的计划失败了。我转脸望着夜半的坟山,有一些高高低低的树和灌木,看上去就像人影一样。我对冯诗人说,我刚才走出院门时,看见了一个女人牵着孩子站在不远处,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却发现是两株树。冯诗人立即纠正我的说话,不对,那可能真是一对母子呢,人的感觉比眼睛更能发现真实。你刚才看见的,就是常到我们院门外来溜达的那一对母子。那女人叫素英,儿子叫盼盼,已经五岁了,女人的丈夫在水泥预制件厂搞销售,经常不在家,女人便带着孩子来坟山这边玩。

冯诗人所讲的事很平常,但他突然对外界知道得这么多让我吃惊。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的,他说,这是我做过的工作吧,当然记得。他说不久前叶子安排他去调查这对母子的情况,他便跟踪这对母子一直到她家。那女人看见他后并不奇怪,还邀请他进屋去坐,于是便询问了很多情况,圆满完成了叶子交给他的任务。说道这里,冯诗人还补充说,我这个人,对工作还是很认真的,以前在厂里做事就这样。

听完这事,以外的收获让我惊喜。我问冯诗人,叶子为什么要调查那女人?冯诗人又摇头了,他说,我只干领导交给的工作,从不问为什么。

尽管这样,我还是找到探叶子的突破口了。好,和冯诗人就谈工作,那么叶子还让你做过哪些事呢?冯诗人打了个哈欠说,那就多了,说来也没什么意思的。天快亮了,我们回去睡一会儿吧。

我和冯诗人走下坟山。天果然快亮了,我们走进院门时,那只关在墙角的公鸡就高声地打起鸣来。回屋后我躺在床上想,那个带小孩到院门外来玩的女人,我觉得和她接触接触,也许能从中发现叶子为何要调查她的动机,从而探究出更多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叶子看见我时第一句就问,你昨夜到哪去了?我吃了一惊,考虑到她可能已经先问过冯诗人,只好如实说,我陪冯诗人看他未婚妻的墓去了。叶子又说,半夜后堂屋里的电话响不停,我下楼来接,是一个女人找你。我听出电话里是紫花的声音,便说紫花你找大许做什么,可是她说她不是紫花,然后,电话就断了。

这事让我更为吃惊。我相信叶子说的是真的,因为紫花的电话,我来这里不久时就接到过一次,也是半夜过后,当时我吓得先压了电话,可是,我上次在镇上向紫花问起这事时,她却当面否认。昨夜,这电话又来了,我真有点毛骨悚然。

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叶子说,你来这里这样久了,还怕鬼呀?没事,我下次去镇上,替你问问紫花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呀,这电话项多是另一个紫花打来的。镇上还有一个叫紫花的女子,得肺病死了,你知道吗?

我说,这不可能。我和那个紫花从不认识,她死后还找我干什么?

叶子说,那不一定呢,也许上辈子她是你的妹子也有可能。

这时,周妈喊吃早饭,叶子才停下了对电话的猜测。

这天叶子仍安排我在院里值班。她带着人上坟山后,我便时不时地走到院门口张望,但一直没看见带小孩的女人出现。我上次去西河镇买的巧克力还没吃完,我已把它揣在衣袋里,准备用它给小孩后博得女人的好感。我将在和她的闲聊中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叶子。既然叶子对这个带小孩的普通农妇做调查,这里面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不知为什么,平时常带小孩来这里玩的女人今天却迟迟不见出现。

回到院里,看见周妈正坐在阶沿上摘菜,我灵机一动地和她聊起天来。我说杨胡子外出了。叶子管理这里还是很能干的嘛。周妈说,是呀,她喜欢在这里做事。这种女子,还真是少见。我说,一年多前,她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周妈说,怎么来的?走来的嘛。她听西河镇的人说这里在招人做事,于是就来了。我说,但是我听人说,她是在坟山上偷吃祭品的水果被发现,杨胡子才留下她在这里做事的。周妈笑了笑说,这种话,我也听说过,都是这附近的人编造的。叶子刚来时,说是在山上口渴,便时不时地带两个水果上山,可能是在吃水果时被人看见,便误解了。

周妈是这里老资格了,也是我认为最正常的人。正常人的唯一缺点是看事情没有疑心,说起什么事来都正常,看来,周妈对我侦察工作帮助不大了。

但是,多年前在阁楼上吊死过一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周妈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谁说的?我说是叶子讲的,那女孩就在她现在住的房间洗手间里上吊的。周妈肯定地说,哪有这种事?五年前我刚来这里时,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在这里做事,她叫梅子,从山里出来的,人长的清清秀秀,做事也伶俐,可还没到三个月,这女子便走了。走时我没看见,几天后我问杨胡子,怎么没看见梅子呢,杨胡子说,公司总部的人看中了她,调她到城里坐办公室去了,这梅子有福啊。

我追问道,梅子的正名叫什么?周妈说不清楚,只知道她姓伍。我想这也行了,打个电话到公司总部找到梅子,事情就清楚了。

可是,叶子为什么说她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呢?周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后说,我记起来了,叶子刚来时,有一次在屋里洗澡,发现头上有什么东西碰来碰去的,抬头看时,见一根绳子正从屋顶的水管上吊下来,她就犯疑了,我听见她第二天问过杨胡子那绳子是怎么回事,杨胡子说可能是前端时间工人修水管时留在那里的。

在周妈的记忆中,什么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不过这也好,她总算给我提供了不少信息。我继而问道叶子来这里的原因或动机,周妈不解地反问道,动机,什么动机?打工挣钱嘛,这还不简单。看来,叶子的经历还只对我讲过,不知道这是她对我的信任还是为了消除我对她的疑心。

这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进屋去拿起电话,是公司总部的人打来的,他说他是销售部经理,姓简。他通知我们明天有人来选墓地,是省城里的有钱人,要选上等的墓地。他要我们在现场时介绍得好一些,不要让这个客户不满意而另选墓园了。

我对简经理说了一定照办之类的话后,趁机说道,请你给我叫一下梅子吧,我找他有点事。简经理说,梅子,谁是梅子?我说她姓伍,大概是公司办公室的人吧。简经理说,公司就二十来个人,没有你说的这个人,绝对没有。好了,我的手机响了,就这样吧。

我听着电话断掉后的电流声,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关于梅子,叶子和周妈谁说的是真话呢?

这天一直到傍晚,我想要接触的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一直没有出现。我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侦探电影里的情节,这就是,侦探正要接触某个证人或者知情人,而那人便或失踪或死亡了。这念头冒出来时我随机笑自己过于敏感,就算叶子知道我要找这女人询问,我想她也不是能作出凶事的人。不过我想,如果再等几天那女人还不出现的话,我倒是需要去她家看看,她住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我想从冯诗人那里可以问道。

暮色四起,厨房里的灯亮了,我们墓园的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可是,我看见叶子坐在饭桌旁一直不动筷子,便说,叶子你怎么了,想学道家辟谷啊?她用只手捂着胃部说,心里恶心想吐,什么也吃不下。周妈说,怎么回事,今天在坟山上没遇到什么吧?冯诗人说,我们在一起没出过什么事的。以前断裂的一个墓碑石匠今天也已还上新的了。

晚上,我上阁楼去看望叶子,我还把那几块原想给小孩的巧克力给了她。我说,生了病不吃饭,病会更重的。据说一小块巧克力胜过一碗饭的营养,你吃几块补充补充体力吧。ぉ香 叶子半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把我当小孩子了。我说人一生病,就像孩子。话虽这么说,可我在心里想,我要把你当小孩,那就幼稚透顶了,因为你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

接下来,我关心她吃药的情况。她说吃了抗生素,吗丁啉和维生素B6。我说你备的常用药还齐全,想来你很快会好起来的。临走时,她对我说,明天有客户来选墓地,只好由你和冯诗人带他们上山去了。冯诗人熟悉山上的情况,你比较能说会道,想来会让客户满意的。我说你就放心养病吧,这事包在我和冯诗人身上。

走下阁楼时,我心里想,我怎么给叶子留下能说会道的印象呢?看来我以后得嘴紧一点,给人太聪明的感觉可不是好事。

第二天,看墓的人来了,三两豪华小车,浩浩荡荡地一行人,足见这家人对选墓地的重视。我和冯诗人带他们上山去。由于知道他们要选上等墓地,我们便带他们去几处位置较高的山坡上选择。我也竭尽全力地展开宣传。你们看,这位置多好,你如果从东南方向隔几公里看过来,山行如一尊睡佛,葬在这里的人会让子孙后代都大吉大利的。

这一套话不是我的创造,而是我以前从杨胡子嘴里听到的。听到就用,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聪明。

这行人最后围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儿,终于将目的定下来了。只是,一个中年妇女对我说,价格能不能少一点,十多万元,太贵了点吧。我说,这事不归我们管,你们得去和公司总部商量。我们只负责安葬和管理的。

我和冯诗人陪着这一行人下山,一个男人突然走到我旁边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吃了一惊,想到在报社采访时跑过不少单位,难免会有人见我眼熟,此时,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会吧,我一直在这里做事的。见那人还想说什么,我立即抢先又说道,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我有时去公司总部办事,难免在城里的什么地方遇见过。

我巧妙地将这事敷衍了过去。不过我已经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刮胡子。胡子的状况可以让男人的面容变化很大,我可不能再让城里的来人觉得我面熟甚至认出我来。

送走这行人后,我在院门外站了很久,想等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出现,可是通往这里的路上一直没有人影。又过了一天,还是没看见这女人出现。在我的印象中,她不带小孩来这里几乎不会超过三天时间。我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天晚饭后,我接口散步走了出来。她家的位置和特征我已问过冯诗人,在离水艳家不远的地方,那一带我还有印象。

我没费多大功夫便准确地找到了她家,正要敲门时,突然听见紧闭的房门里面有一些声音,我听出了那是做男女之事的声音,顿觉有些尴尬,便退到了离房子较远的一颗大树下。我坐在树荫中望着正在被夜色半遮半掩的那座房子,不知该等待还是该离去。在我的犹豫中,房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了出来,然后拐过屋角从房子后面消失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今天是撞见了一件偷情的事。

不一会儿,那女人也端着一个盆子出来了,然后在屋外的绳子上晾衣服。我走了过去,然后叫道,素英,晾衣服呀。从冯诗人那里我知道这女人叫素英,孩子叫盼盼。我开口就叫她的名字,这样更显得像熟人似的。

她认出我时愣了一下说,你、找我呀?我说不是,出来散散步便走到这边来了。

素英松了一口气,立即从屋里搬出竹椅来让我做。她说歇歇脚吧。屋里太热,坐这里凉快些。看得出来,她是一个随和并好客的女人。

我问,怎么没看见孩子?她说,你是问盼盼呀,我已经把他送到姥姥家去了。这孩子,每天吵着要到你们那边来玩,村上的人都说这孩子中邪了。想想也是,什么地方不好玩呀,偏要去坟山边上?没办法,把他送到姥姥家去隔一段时间,就像给孩子隔奶一样。过一段时间接他回来,也许他就把去坟山边玩的事忘记了。

我说,这事没那么严重,五岁的孩子中什么邪呀,到坟山边玩也没什么的。

她说,你们长年待在那里,当然不觉得什么。可是这孩子真要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她爸又从不管这家,我可操心死了。

我便问起孩子他爸的情况,她说,他在罗二哥的厂里搞销售。前不久厂里在城里设了办事处,他便住到城里去,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厂里有人对我说,他们搞销售,请人喝酒时,还有女人陪着,唉,男人这样在外还想回什么家。不过我也想得开,因为村上很多女人都和我差不多,留在家里活守寡,这是命呀。

说道这里,她看了我一眼又说道,还是你和叶子好,工作在一起,结婚后会美美满满的。

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我和叶子要结婚?

她便笑了,怎么,还想瞒着我们呀?罗村长在村委会上已讲了这事。你不知道,我还是村委会的委员呢,所以会上的事我都知道。村长说,墓园和我们是邻居,所以你们结婚,村上还要送礼道喜的。消息出来后,村上有人说,这下好了,茅草鬼和狐狸精结婚后,会生出很多小鬼来的。村长听见这些话后对说话的人作了严厉批评,那些人便不敢再吭声了。

我心里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村长为挽救他儿子所施的计谋,难怪他儿子近来没纠缠叶子,也没派人在坟山上惹事了。从这个共同利益上讲,我不应该揭穿村长的宣传。于是我对素英说,我和叶子准备结婚,可时间还早着呢。只是这里的人为什么说叶子是狐狸精呢?

素英说,唉,这都是瞎说,其实叶子是挺好的女孩子,对吧?

看得出来,素英这女人对叶子并无恶意,可是,叶子为什么要戒备她调查她呢?我想不明白。

我追问道,既然有人说叶子是狐狸精,多少总会有点什么原因吧?

素英说,要说原因,也许是因为很少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到坟山来做事,所以叶子一来这里便被很多人盯上了,有人说她是什么什么变的。叶子刚来不久,我去过一次你们院里,那边据说是有什么疾病发生,上面要求加强防疫,县上和镇上防疫站的人都到乡下来了,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要对所有的村舍都作一次消毒。你们那里当然也不能例外,我作为村委会的,便带着三个消毒人员去你们那里,快到时,我望见叶子正在院门口逗一只黑猫玩,可我们走进院里时,里面却空无一人。站在院里喊,上楼去找,都没见人影。我只好叫消毒人员先作消毒,可消完毒后,仍没人出现。那次防疫很严格的,上级要求每处房舍消毒后需主人签字确认。幸好这时周妈买菜回来,她说杨胡子他们上坟山去了,是叶子在院里值班。周妈也帮着找叶子,还是没人,最后只好让周妈签字,可她不识字,于是在消毒单上盖了个手印完事。下来后我对一些人讲起这事时,便有人说,也许消毒剂可以让狐狸精现行,所以她跑开了。

素英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像是怕得罪我似的,她又解释道,我说这件事的意思是,有人说叶子是狐狸精,可能是由一些小事引起的。我可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鬼呀灵呀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我宁愿不信。当然,对儿子有怪行为我不敢轻视,所以送他去姥姥家隔一隔,让他忘记坟山,我这可不是封建迷信,连村长也支持我这样做,他说对有些事呀,不信的就不信,改信的还得信。

听素英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天已黑尽。我起身告辞,临走时说道,上次我在院门外和你儿子说话,你拉起儿子就走,还对儿子说我是茅草鬼,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村长说过了,那是你和他儿子的一场误会。没事的,我要把你当鬼,今晚敢和你说这么多话吗?

我回到住处时,院门已关上了。面对紧闭院门我感到意外,天刚黑不久,不该这样早就关门了。我擂响院门,并且喊叫,这才听见周妈咳嗽了几声后过来开门。我问道,这么早关门,怎么回事?周妈说,是叶子叫关上的。

原来,天刚黑的时候,一个汉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走到院里时就大叫,老婆,我回来了!周妈走过去问道,你找谁呀?那人却对着周妈说,你是谁?怎么敢跑到我家里来。这时,周妈闻到了那人的满身酒气,同时认出让正是这附近的一个村民,周妈便吼他道,你见鬼了!这里是墓园管理处,管坟山的,你家在这里吗?那人一听,酒醉立即醒了大半,看了一眼周围,拔腿便往外跑了。叶子在楼上听见动静后,就让周妈将院门关了。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关上院门不是针对我的。刚才喊门时我曾有些疑虑,担心是叶子发现了我的行踪,因而用关门来警告我的。

上楼后,我直奔阁楼而去。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想好的计划。根据我这几天的工作,对叶子的疑团没有解开反而更大了。关于梅子的生死,关于调查素英,关于她在院门口逗猫又突然消失,等等,我必须再对她做一次正面的火力侦察,争取一举突破一两件事,这样,发现事情真相的缺口就打开了。

我敲响了叶子的房门。我说是我,她在屋里说,有事吗?我说来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她仍然隔着门说,好了,谢谢关照。这句话说得很客气,可我听后心里发凉,因为她说话的声调是冷冰冰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对我说话。我愣了一下,继续硬着头皮说,你开门呀,我们聊聊天好吗?屋里的声音更冷了,没什么可聊了,你回屋里休息去吧。

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不只是忧虑,甚至有些担惊受怕了。叶子怎么了,难道她跟踪了我去素英那里了解她?可是天黑后醉汉进院时她还在屋里,从时间上看她是不可能跟踪我的。如果她坐在屋里也知道我在外面了解她,那她真是狐狸精了。

夜深后,我迷糊起来,梦见一张小孩的脸正凑在我的鼻尖处看我。我醒了,想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罗二哥手下的人在坟山上的经历,与我无关。翻身睡去后又做了第二个梦,上吊死后的梅子正跟着我走,她两个眼球凸在外面,并追着我说,你等等我呀。我惊醒了,胸口还突突直跳。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猫叫,在窗口的天光中,那只黑猫正站在我半开的窗沿上。这只猫在夜里从来去向不明,今夜怎么窜到我窗沿上来了?我起身开灯想轰它走,可开灯后转身一看,猫也无影无踪了。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心里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大祸临头,我不敢继续睡觉,睁着眼躺在床上熬到了半夜过后。突然,我听见了楼顶上有脚步声,我知道这是阁楼上的叶子又在屋里活动了。她一定又穿着猩红色的睡衣在对镜梳妆。这一刻,特种兵的勇气又回到我的身上,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应该冲上阁楼去,叫门或者破门而入,我要当场抓住她的手腕,仔细看看这个人和平时有没有不同。

我满身勇气地上阁楼去,也没有轻手轻脚,而是一身正气地将楼梯踏得很响。

可是,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我傻眼了。我看见叶子的房门打开着,屋里没有灯,我当时的感觉是面对一座废墟或一个敞开的墓穴。我的腿一下子发软,但还是坚强地移向了房门。从平台外投来的天光使屋里半明半暗,床上没人,桌边也没人。通向平台的门也大开着,我看见了一个人正背对着房间坐在平台上。我鼓足勇气穿过房间来到平台上,已能辩别背对房间坐着的是一个女子。我走上一步说,叶子,你怎么了?房门也打开着的。我说完这话的同时,已看清了坐在这里的人一身黑衣,脸上也是黑的。这哪是叶子呀!我惊叫一声想跑,可双腿软得一步也挪不动。这时,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我是梅子。你不认识我,是新来的吧。走进一点。让我看看你。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正面向我,还僵硬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晕倒过去的,因为后来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冯诗人和叶子正守护着我。我极度虚弱地问,怎么回事,我是做噩梦吗?冯诗人说,不是做梦,可谁知道你半夜上阁楼去做什么呢?叶子说,你当时那声惨叫太吓人了,我听见叫声就在我的门外,赶紧开门一看,你已倒在楼道上昏迷不醒,是冯诗人上来将你背回房的。

我还想说话,可全是虚弱得说话的劲也没有了。迷糊中我听见叶子在对冯诗人说,让他睡一会儿吧,明早叫周妈给他熬点草药,周妈懂得该怎么做得。

第八章 一只冥鞋

墓园来了新的守墓人,叫荣小弟,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长得很白,像从未晒过太阳似的。尽管他和我一样是从省城来,但城里人长得像他这样白净的也极少见。他生性极其腼腆,和人说话时怯生生的,尤其是和叶子说话,他往往是还未开口便先红了脸。当然,他的这些习性是我在后来慢慢发现的。我说,他怎么不上桌来吃饭?周妈说,他喜欢一个人在外面吃,谁也将他叫不进来,由他去吧。

当时我没在多问,因为我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喝了一天的草药水,到此时感到肚子饿得慌了。周妈给我配的草药还真是有效,说是祛邪扶正,我喝着喝着就感到神志清晰多了。守在我床边的叶子和冯诗人都松了一口气。叶子说,看你的脸色,问题不大了。昨夜你倒在我门外时,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冯诗人说,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地。

我的神智清醒了,可是我仍然弄不清昨夜发生的事。叶子的房门在黑暗中大开着,一身黑衣脸上发黑的梅子坐在屋外的平台上…想到这场景我仍然会身上发冷。冯诗人对我说,你别回想了,人的魂灵有时会跑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我就常常这样,只是我不害怕,因为我见到的是未婚妻芹芹。

从这以后,冯诗人将我视为了和他一类的人,这就是有时可以在生死之间游走。他替我分析说,其实那夜叶子是睡在屋里,房门也是关着的,是你走上阁楼最后一级楼梯时,灵魂就出窍了。

我将信将疑,但堆次毫无办法。在时间的流水下面从来就沉有无数谜团,我经理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不管怎样,既然灵魂出窍了还能回来,我也继续活着进行我的侦察工作,那一切就没多可怕了。我继续观察着叶子,发现她对那个新来的守墓人很热情,常小弟小弟地叫他,这让我不快。吃饭时,这个叫荣小弟的小伙子仍然不上桌,往饭碗里夹上些菜后便去院子里了。而叶子会中途给他送点菜出去,小弟会端着碗躲闪,脸上已像着了火。叶子这样做,好像就是想看见他这个样子似的。

事实上,这个小弟来历可疑。我已了解到他原是薛经理手下的员工,守医院太平间的,是薛经理将他转到这里来做事的,这不合情理。因为就在不久前,薛经理还说手下缺人,想将哑巴带到她那里去,而现在,她反而将自己的人送出来,真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并且,为了办成此事,她实现给出差在外的杨胡子通了电话,让杨胡子做主收下此人。他在这里的具体工作也是杨胡子定下的,这就是让他一个人负责山上的墓碑清洗。山上有部分墓碑是死者家属付了费让我们维护的,维护费一年四十元。这事以前是定期雇附近的农民来做,小弟来了后,杨胡子说这事就让他包了。没事的时候,再让他干些院子里的活。

小弟吃饭不和大家一起,工作是单独干,晚上睡觉是和哑巴在一个房间,这一切好像符合他的心愿。

对小弟这个人,我开始是心存戒备的。毕竟我和薛经理的关系有疙瘩,她介绍这个人来或许有针对我做什么手脚的嫌疑。不过观察几天后,看见小弟这个人处处避人,完全没有人际交往能力,我放心了,这种胆怯孤单的毛孩子,想来也做不了什么坏事。

自那夜受惊昏迷之后,我感到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复原,一到夜里,尤其是半夜过后,常出现莫名的气紧和心悸。我明白过来,如果那夜的恐怖真相不解开,我这病根可能就落下了。尽管冯诗人对这事做出了什么空间穿越的解释,可是没有证据我怎么相信?于是,我心生一计,决定让冯诗人半夜上阁楼去试试。既然他的阴阳想通能力比我还强,那他上阁楼去应该能看见穿黑衣服的梅子的。

这天晚上,我去了冯诗人的房间,在说粗话我的想法之前和他聊天。我仍然谈对那夜恐怖事件的怀疑,并且,我还第一次对冯诗人谈起了我初来这里的经历。我说那晚叶子据说去西河镇,可是我却发现半夜过后她穿着猩红色睡衣在屋里梳妆打扮。是我在充分考虑安全后对冯诗人坦承此事的。因为我的侦察工作需要有人帮助。冯诗人听我述说后并不吃惊,他说,你开始看见的红衣服就是后来看见的黑衣服,你进入的空间不同,颜色也就不同了。说到这里,冯诗人指着他桌上的那一大堆电子元器件说,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对你说实话吧,我正在研制一种能望穿现在空间的仪器,待我研制出来之后,你带上它任何时候上阁楼去,都能看见一身黑衣的梅子了。

我笑了笑,冯诗人看出我对他所做的事并不相信,便说,你不懂科学,所以你以为这是神话。你小时候知道隐身衣的故事吧,那故事过去是神话,现在却已是真实的了。日本研制出的隐身衣如果没有法律障碍的话,早已在市场上销售了。我在深圳工作时,我们公司也正在开发隐身技术,不只是人,连飞机坦克桥梁房屋都可以隐身。所以,我正在研制的东西,你不要以为是说着玩的。

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换一个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一切皆有可能,因为柏拉图在古希腊时期就说过,人事可能回到过去的。我想所谓回到过去,就是回到死亡的人和时间之中。

但是,对我现在的境遇而言,就算我在无意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墓园,并看见了死去的梅子,但现在的疑问是,梅子真的是上吊死了吗?这话是叶子说的,杨胡子对周妈讲的却是梅子调到公司总部工作去了,而我和公司通电话打听梅子时,对方却说公司从无此人。

对我的这些疑问,冯诗人说,我来得晚些,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据我推测,叶子讲的是真话。你想,这里有人上吊自杀,杨胡子怕负责肯定会掩盖这事的。

此话有理。既然这样,我便提出了让冯诗人半夜后上阁楼去试试的建议。冯诗人犹豫着说,你去那里,是想找叶子聊天,我看出你喜欢上了她,是不是?你让我去,还是半夜的时候,不合适吧。芹芹要是在坟里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我说,没事,你上阁楼后并不敲房门,只在门前站站就下来。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遇见我经理过的事。

这天后半夜,冯诗人上阁楼去了。我在下面的楼梯口紧张地等待,我想他也许很快就会看见在黑暗中打开着的房门,他穿过空寂的房间来到平台上,一身黑衣的梅子正背对他坐在那里…我的心狂跳着,正在期待意料中的那一声惨叫时,冯诗人平静地下楼来了,并对我做了一个回屋去的手势。进到他屋里后,他所讲的情况让我非常沮丧——叶子的房门紧闭,但屋里有灯光,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冯诗人讲完楼上的情况后,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的经历也许有特殊性,这是有你的个人原因形成的。也许,你身上附有太多死人的信息,所以容易跨到那边去,你想想,你曾经是不是在死人堆里呆过?

我气恼地说,你才在死人堆里待过呢。

冯诗人说,你是说我守墓你比早?但坟山上是魂灵,这和死人是不同的。

当夜,我对冯诗人的话不屑一顾,可第二天醒来时突然想到,在空难现场,我装过那么多尸袋,冯诗人说我在死人堆里待过的话,原来并没说错。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遇上梅子的事,看来也无法让别人验证了。

一晃又到了晚上。我现在的心理时间是昼短夜长,并且天一黑下来后边气紧心悸。要是在城里,我这状态找心理医生作应急辅导了,可是我在这荒凉的墓园,只有自己辅导自己了。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别怕,你见到的梅子只是一个幻觉。可是,这话我在心里念了千百遍,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快到半夜时,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我兴奋起来,这就是让新来的小弟上阁楼去看看,如何?要说个人条件,小弟来这之前守过一年的太平间,地地道道是在死人堆里待过的人,让他上阁楼去,见到梅子的概率应该不比我小。

拿定主意后,我便去敲小弟和哑巴共住的房门。夜半时分,敲门的声音很响,小弟很快便出来开了门。我说我头痛,请他去找叶子那里帮我要点感冒药。见他犹豫,我又解释道,我这个人胆子小,夜里不敢上阁楼去,只好劳驾他了。小弟只好“嗯”了一声,出门上阁楼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消失后,却并没有传来惊叫声,看来,我的恐怖遭遇是绝无仅有了。我只好无聊地站在那里等着小弟拿药拿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楼梯上没有动静,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下楼来,我的神经又绷紧了,会不会,他遇到了什么来不及喊叫就晕倒了?我的心正悬着时,小弟却下楼来了。他说,叶子姐在抽屉里翻了好久也没找到药,后来才发现在床头柜里。说完,他将一粒白色药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张张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对冯诗人讲了此事,并指出他说我遇见梅子的个人原因并不能成立。说完,我盯着他,希望他说出一切都是幻觉这句话,这样我就轻松了。可是,冯诗人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要见到死去的人,还要那死人愿意才行,比如我和芹芹之间就是这样。而你虽说没见过梅子,但她先来找过你,是不是以前你屋里出现过一直冥鞋,我当时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清楚了,那就是梅子留在你屋里的。哦,那只鞋子你扔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重新想起那只死人穿的鞋子,它曾经出现在我的床上,吓得我差点儿逃离了这墓园。后来,我分析出这事时叶子认为制造,目的是逼我离开这里,于是,我便毅然留下了,并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将那只鞋子扔回了叶子的房门前。再接下来,我便把这事淡忘了。现在听冯诗人讲起,我才意识到那事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好对冯诗人说,那鞋,我随手扔掉了。

冯诗人大惊,你怎么能那样做,周妈不是对你讲过,要择一个日期,供上香蜡纸钱,把这鞋烧了。你随手乱扔,难怪梅子要找你了。

我头脑里一团乱麻。以局外人看来,这事已发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这样深陷于墓园之中,谁都会敬畏这些怪事的。我胆怯地问冯诗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么办?他说,你只好去买一只这样的鞋来,重新焚香操办了。西河镇上的寿衣店,有卖这些东西的。我说买一只鞋,别人卖吗?他说那你就买一双吧。

但是在买鞋之前,我还是想先问一问叶子,如果能找回那只鞋岂不是更省事。于是,午饭过后,趁叶子上楼去午睡,我便跟上楼去问起了此事。不料,叶子听清我的话后非常愤怒,她说,你怎么能那样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门口,什么意思,害我呀?我也没看见过那只鞋,可是经常做噩梦,原来是你做得好事!你怎么会想到我将鞋放进你屋里的呢,我叶子从来不干害人的事。叫你离开这里的纸条是我写的,那我也是为你好,因为看见那鞋出现在你屋里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园,可能会走上梅子那条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现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镇买鞋。因为我既然不能离开墓园,就只有竭尽全力逢凶化吉。

西河镇的寿衣店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若不是摆放在门口的花圈比较显眼,还真难一下找到。我对店里的老太婆说,买一双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说,有,有。还有寿衣,你要什么档次的?我说,只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问,便说,女脚穿的鞋,也有三个档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双,我说那么贵呀?她说不贵不贵,人一辈子嘛,最后传一双鞋,怎么能说贵呢?我说,不多说了,就买十四元一双的吧。

我拿上鞋转身就走,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老太婆在对屋里的老头子说,今天真是邪了,刚 才罗村长来,也是只买鞋不买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给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惊,转身问道,你说的罗村长,是哪里的?老太婆说,除了西土村,哪里还有第二个罗村长?怎么,你认识他?我说,是的,罗村长家里谁死了?老太婆说,我们只做生意,不问别人的事。不过,罗村长买的也是一双女鞋。

这是怎么回事?罗村长家除了那个新娶来不久的老婆别无他人,难道那个十八岁的女儿会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给我开院门指路时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撒米驱鬼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决定在回墓园的路上,先拐向村长家看看。本来,既然到了镇上,我还准备去紫花那里坐坐的,因为她两次在半夜打电话到墓园来找我,而说起这件事时她又一口否认,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过,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没时间见紫花了,我得先赶到村长家去。我这样做不是出于简单的好奇心,而是无端地觉得村长家的事与我有什么牵连。

到达村长家时已近黄昏。远远看去,他家院门口清风雅静,不见有办丧事的迹象。院门时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在院里叫了一声罗村长,但无人答应。我走进堂屋,仍然没人。堂屋侧面有一条通道,连着不少房间,我听见其中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走了过去,在门口一看,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上擦着红漆地板。看来这屋是村长的卧室,一张老式雕花大床在屋中,这种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面还横有床楣,这种架构使这张床看上去像一间单独的小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长的年轻的老婆,她看见我时便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她说,你找村长呀?他去西河镇了。他说话时手上还捏着抹布,额头上有汗珠。她穿着一件无袖小衫,我这才第一次发觉她有着很高的胸部。

村长不在,这女子也健康或者,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长。我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这女子便带我到堂屋坐下,给我泡上茶后,她说,这大热天的,你喝点水吧。不过你别在这里待久了,不然村长回来碰见,我会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惊,女子说,他不让我和男人接触。有时在外面和村上的男人说了话,回来后他也会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低着头几乎要哭的样子。

我不平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况且,你的年龄比他的儿子还小,他凭什么?

女子已抽泣起来,她说,我家在大山里,穷啊。我大哥三十多岁了还没钱娶媳妇,我是为了用彩礼帮大哥成家才嫁到这里来的。因为我们村里的梅子姐以前在你们墓园做过事,知道这边的人富裕。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认识梅子?

她说,一个村的,怎么不认识,我叫莲子,梅子姐比我大六岁。村里说,我和梅子一个是夏天的花,一个是冬天的花。可我没梅子命好,嫁到这里是活受罪。村长想要个儿子,可他又不要了,便夜夜折磨我,连他儿子在家里都听得受不了,便搬到厂里去住不再回家了。

莲子的境遇让我同情。她说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现在拎着的塑料袋里,正装着要烧给梅子的冥鞋。看来梅子的死,莲子并不知道。于是,我试探着问,梅子现在怎么样呢?

莲子说,听她家里人讲,梅子后来去了城里做事。只是从那以后,梅子便和家里断了联系。家里人去城里找过,可是梅子做过事的单位说,她早离职走了。说道这里,莲子叹了口气,唉,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里,也该和家里人联系呀。

我又问,我们那里的叶子,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你认识吗?莲子摇头说不认识,哦,听说你和她快结婚了,是不是?我说没那么回事,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可得要小心,村长的儿子说了,你们若是结婚,他会用炸药来炸你们新房的。

我深感震撼。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我还以为罗二哥对叶子死了心,现在看来,我和叶子以后还得对他有所防范才行。

这时,院门口有人叫村长,莲子一惊,立即跑到院里去高声答道,他还没回家呢。

回到堂屋,莲子有点慌张地说,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来撞见我可说不清楚。他这几天对我还好,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他说今天去镇上就是给我买礼物。

我突然感到头皮发麻。礼物,什么礼物,就是那双冥鞋吗?村长的行为让我感到比坟山上的事还恐怖。起身告辞时,我没头没脑地对莲子说,这几天,你可要小心点。

莲子随便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没听出我这话的分量。我于是又说,你知道我们墓园的电话吧?如果你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的。

我出了院门,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墓园走去。我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买给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这坟山一带的迷雾中间找出一条路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只身来这里暗访,我现在所做的事比起在报社时平庸的采访和照本宣科的报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应该像勇士一样活着,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写在日记中的话。

这天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了梅子,她坐在阁楼的楼梯上,脚上穿着我买的那双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点去看清她的面容,一只绵软的手突然从背后搭到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莲子,她抬起一只脚问道,这鞋好看吗?我低头一看,莲子的脚上也穿着冥鞋。我大吃一惊,知道莲子已经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问,是村长害你的嘛?她不回答,挣脱我的手便跑了。我追过去,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摆着一张硕大的雕花大床,穿着冥鞋的莲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同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电话铃声。在深沉的夜里,这电话铃声让人心惊。我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迅速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不好,真是莲子出事了,我让她在遇险时向我打电话求救的。

在我下楼的时候,电话铃声已停了,叶子已先我一步接了电话。她对跑下楼的我说,也许又是紫花在捣鬼吧,我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便断了。我激动地说,不是紫花,是莲子打来的电话,她可能出事了!怎么办?我必须立即赶到村长家去看看。

叶子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我快速将白天发生的事对她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这就赶过去看看,如果我两小时没回来,你就打电话报警。

叶子说,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险啊。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儿去。

对叶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过望。我们出了院门,沿着那条在暗夜里显得灰白的路向村长家急速赶去。

村长的院门紧闭,里面已响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纵身爬上了围墙。叶子在墙根的黑暗里说,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墙头,那狗已蹿到墙下对着我狂吠,使我不敢跳进院里去。房子里没有灯光,也不见动静,情况相当不妙。我眼前闪过梦中的情景,莲子穿着冥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是有可能的。莲子再过几天就满十九岁了,而村长也许只迷恋十八岁的女子,他要将莲子永远留在十八岁,所以他要让她的生命停止下来。男人的基因中出现这种疯狂,在时节上不是没有先例。我爬在墙头紧张地思索着,并在脑中回忆着当特种兵时学过的制服恶犬的方法。可是,也许太过紧张,我的脑子一下子有些转动不灵的感觉。

这时,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很快,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看出这正是村长。他并不敢走到院里来,而是站在阶沿上张望。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外面有人吗?

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莲子还没有死。她十九岁的生日还有几天才到,村长也许并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墙来,身子晃了晃,叶子已经伸手扶住了我。这一刻,她手臂的温热和头发上好闻耳朵气息让我有些迷醉。自进入墓园以来,叶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来执行任务,这让我非常满足。侦探电影里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个漂亮女孩做助手,这样勇敢的男人因为有欣赏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园的路上,我对叶子心怀感激。想到这之前,我还以为叶子在防范我戒备我,甚至装成鼓眼鬼在坟山上跟踪我。现在看来,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深更半夜的你跟着我跑一趟,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抱歉的。她说,哦,没想到你还真是跑到村长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事我的同盟的助手的话吗?她原来是不相信我会去村长家才跟我出来的。这样贴身的监视,让我在警醒的同时,心里也堵着一种怅然若失的难受。

接下来的路上,我和叶子不再说话。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已将她丢在了我的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想不明白叶子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如果她真是为了救她爸而来墓园做事的,那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对我。从逻辑上讲,她对我费尽心机,只能说明我的存在妨碍了她要做得事。

我走着想着,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转身回看,路上空无人影。她,到哪里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过她可能是梅子显形,红衣服黑衣服冯诗人都说是一种颜色,但这些事对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从心眼里真正相信。此刻,她从我身后消失,使我对她再次害怕起来。

为了壮胆,我唱起了歌,大步赶回墓园。当抬头望见院门时,同时看见叶子正跨进门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在门口站住了,等我走进时,她说,你不理我,丢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么样?我还是走到你的前面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笑,可我却觉得发冷。

她又得意地说,这里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随机提醒自己道,别听她的。你没看见她刚在跨进门的姿态,像飘一样。

我和叶子一起上楼。到二楼时,我并没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楼梯口目送她上阁楼去。她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上了几梯后又回转身来,毫不奇怪看着站在原地的我说,天亮前楼下再有电话,不用去接了,烦死人了。

我想,她跟着我白跑了一趟,既没看见村长家出事,也没发现我有什么破绽,当然心烦。可我却有些高兴,她发现不了我的破绽便会慢慢相信我。因为说实话,男主角总是希望有一个漂亮助手的。尽管在现实中做到这一点比电影里艰难得多,但我还是心存奢望。

我开门进屋时,一个黑影突然蹿出来从脚边跑掉了。我一惊,但随即发现那只黑猫。我看见我窗户是半开着的,这只猫飞檐走壁的能力,真的比当过特种兵的我要强一些。

不过,对这只猫的嬉戏想法,在我躺上床以后就改变了。上次这只猫在我窗台上出现时,便出现了我在阁楼上遇见梅子的恐怖事。今夜它又蹿来我房中,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吗?

我躺在床上的暗黑中。门外的楼道上没有一点儿声息,阁楼上也没有了动静。外面有风,带着坟山上的清冷气息,在我的窗户上碰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梦,梅子穿着冥鞋正坐在阁楼的楼梯上。想到这场景时,我中邪似的想去门外看看,但我还是忍住了这念头,因为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

第九章 不翼而飞的骨灰盒

三天过去了,村长家好像没出什么事,莲子也没打电话来,真不知道村长买的那一双女式冥鞋什么时候用上。而我给梅子买的鞋,我却是恭恭敬敬送还给她了。我送鞋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虽说是上午,但光线很暗,像要下雨的样子。叶子带着人上坟山去了,小弟在擦拭堂屋的门窗。我在院子里面对小楼点上香蜡,周妈从厨房里拿来一些柴火,我将鞋子放在柴火上,点燃了,开始有一股难闻的焦味,但随着火光明亮,焦味消失了。这是一场小型的火葬,我对着火光鞠了一躬,周妈在旁边说,好了,送走了。

周妈并不认为出现在我房里的冥鞋与梅子有关,因为她相信杨胡子的话,梅子是到城里工作去了。她只是认为这冥鞋与另外的鬼魂有关。所以我还得向鬼魂还愿才行。而我在对着火光鞠躬时,是在心里对梅子说着请收下这鞋之类的话。尤其是和莲子接触之后,我更加相信梅子去了城里一说是杨胡子和公司共同编造的谎言。现在,我相信杨胡子在墓园至少已欠下了两条半人命。一是梅子,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杨胡子在这事中一定有某种罪恶;二是葬在后山的那个八岁的男孩,尽管孩子他妈说孩子是得白血病死的,但我对她提起杨胡子时,她在电话里又只有呜咽了。从侦查学的原理来说,当事者回避谈起某人时,某人一定有作案的嫌疑,因此,杨胡子极端恐惧的这座小鬼的坟,其死者一定与他有关。这就是两条人命。另外半条人命,是叶子。叶子的身世仍然扑朔迷离,在各种可能性中,不排除叶子有被杨胡子用邪术控制的可能。连坟山周围的村民都对叶子在这里守墓感到不可思议。如果说叶子是梅子显形是迷信,那杨胡子捣鬼的嫌疑更大了。

在我焚香送鞋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两件事。一是小弟手拿抹布站在堂屋门口观看,他的脸上好像有讥笑我的表情;二是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我发现这是那个叫素英的女人带着她五岁的孩子又出现了。

焚香送鞋完毕之后,我走到院门外和素英打招呼,并问这孩子怎么又到这里来了。素英说,没办法呀,送他到姥姥家以为会让他忘记这里的,可接他回来后,又成天吵着要到这里来玩了。

素英今天穿了一条黑裙子,而当地农妇是很少有穿裙子的。而且,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不仅穿了裙子,上衣也曲线毕露,脸上还放光。这表明孩子去姥姥家后,她的偷情不止我撞见的那一次。偷情使女人灿烂。有毒素的东西都这样,比如花呀蛇呀,带毒的都要漂亮一些。

这时,那孩子突然跑过来,稚声稚气地对我说,叔叔,带我去山上吧。女人的脸上立刻变了色,对孩子大声喝道,盼盼,你说什么?山上都是鬼,会吃了你的。女人越说越气,还打了孩子一巴掌。然后,她拉着呜呜哭着的孩子走了。

我回到院里,听见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进屋去拿起电话,没想到是杨胡子打来的。他说再有几天他就要回来了。我说你们的考察还不到一个月呀。他说考察提前结束了,因为南方几省都闹洪灾和泥石流,各个坟山都在忙着防灾,没人接待我们了。他还问了我们的情况,我说一切正常,请领导放心。杨胡子便笑了,说大许你变得会说话了。

杨胡子说我变了的话让我警觉。他回来以后,我还得装傻才行,只有这样才能揪出这只老狐狸的尾巴。我放下电话后,发现小弟一边擦窗户一边还在观察我,我便对他喝道,你看什么看!没想到,我的声音让小弟浑身一抖,手中的抹布也掉在了地上。他胆怯地说,我没、没看什么呀。我又喝道,你过来坐下。他犹豫了一下,乖乖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说,刚才我在烧东西时,你在笑我是不是?他低着头说,没。我说,我知道你觉得我那样做是迷信,那我问你,究竟有没有鬼魂?他仍低头说,没。我说,听说你来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间,你遇见过鬼吗?他的回答仍是一个字,没。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白得像没晒过太阳,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守太平间有关。我说,看你的年龄,正该读大学的,为什么出来做这些事?他说,没考上大学。不过,我恨死读书了,从小学到高中,父母每日每夜都让我读书。我说,你选守太平间,又来守坟山,父母知道吗?他说,不知道。我对外都讲是在一家服务公司上班。我又问,上班的地方那么多了,为什么选择这职业?他低着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职业也没什么不好。我说,做这职业很难找女朋友的,你想过没有?你有女朋友吗?他立刻涨红了脸,回答又变成了一个字,没。

小弟的这副熊样让我放心了,至少,他不是薛经理为了报复我而派来收集我不良证据的人。而且,这毛孩子不信鬼不信邪,以后若是恢复上坟山巡夜,让他去最合适。而我更愿意做他的工作,大白天上坟山去擦擦墓碑,或者打扫院里和这小楼的卫生。现在我们每间房里的清洁都由他做,如我争取到这事,正可以借机将杨胡子和叶子的房间清查清查,我相信会找到对破解真相有用的东西。

没想到,我计划要做的事比预想来得更快。到这天下午时,我就进到叶子的房间里去了。当时,我正坐在堂屋里,听着空寂院子里的鸟叫声,小弟突然大惊失色地跑下楼来叫道,大许哥,楼上有蛇!我问什么地方,他说在叶子房外的露台上。他说他正想去打扫露台,开门便看见一条蛇正趴在门口,想要寻机进屋的样子。

我随即抓起一把挖坟坑用的锄头上了楼。进了叶子的房间一看,不好,那蛇已窜进屋来了!它盘在床头柜的旁边,头颈却直立着,想要往上蹿的样子。我手握锄头慢慢向它靠近,也许它嗅到了我这个特种兵的气味吧,它猛然间改变方向,一下子蹿出露台门出去了。我跟了出去,它已盘在露台的晾衣绳下。我看准它的头,一锄头下去,它立即身首分离。只是我这势大力沉的一锄头,将空中的晾衣绳也同时打断了,叶子晾晒的衣物散落一地。

小弟在我身后看得目瞪口呆。我心想,你不怕鬼不信邪,总还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吧。而这东西我不怕,在山里当特种兵时,各种各样的蛇见得多了。我用手抓起这条无头的蛇,它的身子还在不停地蜷曲。我对小弟说,把它拿下楼去,今晚炖来吃吃,改善一下伙食。

小弟便往后退。我不敢拿,也不敢吃。他说,你要小心,这蛇有毒的。

我笑了。小弟,我教你点知识吧,这是一条又长又肥的菜花蛇,你看那地上它的头,圆形的,是不是?而毒蛇的头是三角形的,身上一般有红或紫的花纹。

小弟一脸敬畏地看着我说,没有毒,我也不敢拿,你看它还在动呢。

于是,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说,那你总得做点事吧,把这些弄脏的衣物拿下去洗了。

小弟像得救似的赶紧收拾起地上的衣物下楼去了。我正要拿蛇下楼,突然想到何不趁叶子在坟山上,看看她屋里的东西。我随手把蛇挂在脖子上,首先引起注意的还是床上的那件猩红色睡衣。我拎起它,手上便感到丝质的滑润。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接触到这件睡衣,它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包括它醉人的猩红色,冯诗人说它在另一个空间会变成黑色是没有道理的。我把睡衣轻轻放回床上后,转身想翻看她的抽屉。可是,条桌和床头柜的抽屉都上了锁,这让我失望。于是,我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这使我有了意外的收获。在一本书中,夹着一页只写了个开头的信,我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爸爸妈妈,我很想念你们。我一切都好,住的地方也很安全,请放心。我盼望着见到你们的那一天。这些日子,我已经长大了,我能够对付任何艰难…

读着这些文字,我的心跳得很快。遗憾的是这信刚开了个头,我一时还无法捕捉其中的信息。如果按叶子自己的讲述,她这样给家里写信好像也属正常。

正想再翻翻另外的书,小弟却上楼来了,他进门就惊叫一声,我知道是我挂在脖子上的蛇吓着了他。我说,叫什么叫,胆小鬼,你又来干什么?他说找点洗衣粉,我说别在这房里乱翻,洗衣粉,周妈的厨房里就有。

为了避嫌,我和小弟一起出门,关上叶子的房门后,又和他一起下楼。我想叶子以后如对我有什么怀疑的话,小弟便是我没待在她房里的证人。

这天晚饭,我继离开特种兵部队多年以后,又吃上了蛇肉喝上了鲜美的蛇汤。可是,对这道菜饭桌上没人响应。小弟是照例端着饭碗去院子里了,周妈和叶子是坚决不吃。冯诗人在我的鼓动下动了心,可刚拿起筷子又止住了。他说,还是不吃为好,蛇是有灵的东西。最后只有哑巴响应了我的号召,他从嘴里吐出一块蛇骨头后,对我比了比大拇指。我也对他比了比大拇指,意思是哑巴挺棒的,敢吃蛇的人才是勇敢的人。

因为这条蛇,我和叶子的关系有了某种变化,这就是她开始向我寻求帮助了。晚上,她主动来敲我的房门,她说她老担心还会有蛇出现,让我去她房里看看。这次是她主动请我去她那里的,我骄傲地上了阁楼。进她房间后,我先在房间几个角落看了一遍,然后又拿着电筒到了露台上。我用手电光射向伸在半空中的树丫说,看见没有,今天那蛇很可能是从树丫上掉下来的,爬那样高,蛇也有失足的时候,要不,明天我帮你把这些伸过来的树丫砍了。

叶子急忙连声道谢,然后又不放心地说,你再帮我各处看看,万一还有蛇藏着。我用手电先里外察看了一番后说,现在绝对没有蛇了,你放心睡觉吧。她说,放心不下呀,我的床上,睡衣上,书桌上,好像都有蛇的气味。

我怔了一下,想起了自己把蛇挂在脖子上在她屋里翻动东西的情景,难道那蛇的气息都扑到这些东西上去了,这叶子的鼻子也真是太灵了。

我说,我觉得这屋里没什么气味,你是害怕了,心理作用。她怯怯地说,心理作用?也许是吧。

叶子似乎镇定了些,她问我喝水不,我说不渴。她又说,你今天有件事做得不对,那些掉下来的衣物,里面胸罩什么的都有,你不该叫小弟去洗。他今晚一直不敢抬头看我,我就觉得出了什么问题。

我顿时有些尴尬。我急忙说,我当时,一点儿没想到这些,真的。要想到的话,我就替你洗了。

我心里一急又说错了话,她说,你也不许,这种事,等我回来做不就完了。

我连声说,好,好。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觉得不好意思。当然,我也注意到更显羞怯的还是叶子,她在说到衣物里胸罩什么的都有时,不但回避了我的眼光,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一阵红晕。羞怯感虽说是女孩子共有的天性之一,但在叶子身上出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大学读书时我曾经读到过,正常情感是以正常的理性为基础的,联想到叶子在那封家书中表达的亲情,这些健全的情感和理性,也许表明了她并没有被鬼魂或邪术所控制。

这天夜里,也许是吃了蛇肉喝了蛇汤的缘故,我睡在床上后感到浑身燥热。睡着后我梦见了露台上晾的衣物,长长的晾衣绳上挂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胸罩和小裤衩。突然,小弟出现在晾衣绳下,并踮起脚尖用嘴唇去凑近一个白色的胸罩。我冲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叶子却跑过来拦住了我。她说小弟还小,不懂事。我说十九岁了还小吗,他守太平间工作都已一年了。这时,我听见了手推车的车轮声,回头一看,小弟正推着一具直挺挺的女尸走过来,那女尸没穿衣服,高耸的胸部上像嵌着两颗鲜艳的红枣…

我在惊恐中醒来,听见窗户正被猛烈的夜风抽打得“砰砰”直响。我起床去关牢了窗户,望见外面一片漆黑。那一刻,我本能地感到今夜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我无法想到会是什么事,于是又转身上床睡去。

这天早上,太阳早早地出来了。昨夜的大风将天空吹得很干净,空气也新鲜得很。那只黑猫已蹲在院里最早的一缕阳光中搔首弄姿,而墙角的大公鸡已不再打鸣,而是“咯咯咯”地叫着,意思是叫周妈该给它喂食了。这坟山边上守墓人的小院一片平静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吃了早饭,正准备各司其职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

我拿起了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我们昨夜在坟山上捡到了一个骨灰盒,你们想要拿回去的话,就赶快拿五十万元来买。否则,我们就给这座坟的家属打电话,你们会被家属告到法院去的。到头来,你们赔了钱又损失了名誉,坟地也再卖不出去了。算算账吧,拿五十万元来这事就算摆平。闲话不说了,你们把钱准备好,我还会来电话的。

那人快速而清晰地说完这番话后,便立即压断了电话。也许是看见我接电话时脸色不对,站在一旁的叶子在我放下电话后立即询问。我将此事一说,叶子大惊失色,抓住我的肩膀连声说,大许,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说别急,先上坟山看看。

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周妈在内都上了坟山。在后山的一座小山丘上,一座坟果然已被挖开了,坑深处砖头破碎,骨灰盒已不翼而飞。这是一座占地二十平方米的一级坟墓,坟周围栽满松柏,看来死者的亲属是颇有势力的人。盗墓贼选择这坟下手,说明是蓄谋已久,一下手就要让墓园乖乖就范。

回到院里时,叶子已吓哭了。因为取消夜间巡墓是她的主张,这责任可大了。她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原以为坟山上没什么可盗的,谁想到会出这种事呢?大许,怎么办?我们赶快报警吧。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我已明白,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盗墓贼,因为自秦汉以来,有这样盗墓的么?没有!这不是盗墓是变相绑架,目的是索要赎金。而和绑匪打交道,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心里有底的。

我对叶子说,先不忙报警,因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伙人的底细,万一他们在警方有人,一报警他们便跑远了,我们拿不回骨灰,岂不要吃官司。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迅速了解到这伙人的情况,是小毛贼还是有组织的团伙,我们的应对才不会出错。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我的这番话让叶子瞠目结舌。我知道在这一刻,我已经成为她眼中的大英雄了。她喃喃地说,可是,怎么去了解那伙人的情况?

我说有办法,从现场的情况来看,那伙人熟悉地形,还了解坟墓的级别,应该不是流窜作案,而就是这方圆一带百里之内的人干的。所以啊,你去请罗二哥帮着打听打听,就会有眉目的。因为罗二哥是厂长,办企业的人不但通官场,在江湖上也是有人的。你去找他,准能找到线索的。

尽管叶子非常不愿意去找那个讨厌的家伙,但大事临头,她也只好咬牙答应去找罗二哥了。叶子走后,我立即吩咐所有的人对此事要守口如瓶,不得向外作半点透露。同时让冯诗人带着哑巴和小弟立即上山,去把那座挖开的坟重新垒起来,不让附近的村民发觉任何异样。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对外封锁消息,不能让公司总部知道,更不能让死者亲属听到传闻。只有这样,叶子和我们大家才不会受到追究,而坟山的经营也可以不受影响。

叶子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已快天黑。在这之前,以骨灰当人质的绑匪打过电话来催要赎金。那人说在天黑前拿不出钱的话,他们就要向死者的亲属打电话了。我说,这事我们认倒霉了,也愿意给钱了结此事。可是五十万太多了,二十五万行不行?那人说,你再要给我讨价还价,我马上把价格升到一百万。我故作惊恐地“啊”了一声,然后说,你一定要五十万的话,我们也认了,可至少得给我们三天时间凑钱呀,你知道我们也不是印钞票的。那人怪笑一声说,你小子会说话,看你还有诚意,那就给你两天时间吧,不过到时兑不了现,可别怪我们不讲交情了。

兵书说,缓兵之计是危难时刻的万全之策。这钱给与不给,给多给少;是找人讲和还是报警抓人,时间一缓下来之后就会找到正确的办法了。

叶子回来后显得很兴奋,她把我拉进堂屋里关上门说话。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觉得她一边说话一边就想亲我一口似的。

叶子找罗二哥的结果比我预想得还要好。罗二哥听说此事后,立即叫来一些人在他厂长办公室关上门商议了一阵子,还打了一连串电话。这之后,他手下的强娃子带着五个人骑着摩托车出去了。黄昏时,强娃子他们回来,事情就全搞清楚了。原来,这事是落鹰乡里的一伙人干的。落鹰乡是本县最偏僻的山区,离这近百里路。那里山穷水恶,新中国成立前就是出土匪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土匪或被剿灭,或弃恶归农,但抢劫偷盗之风仍在高山峡谷中时有流转。昨夜,这风吹到了西土墓园。强娃子对罗厂长汇报说,那伙人正等着收钱呢。

叶子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下来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喝水。我急着问,罗二哥能帮我们把骨灰要回来吗?叶子吞下一口水说,不行,罗二哥说对方不买他的账。说实在要拿回骨灰的话,看在他的面上也至少要五万元。不过罗二哥最后说,这事去找他爸,准能解决。因为他和他爸闹翻了,他让我们自己去找。

这最后的解决方案让我怀疑。罗村长这个六旬老头子,他能摆平黑道上的事?我对叶子说,罗二哥不是想推诿这事吧?叶子说,不像推诿,他说他爸准能解决时说得毫不含糊,我想这事就由你去找找村长吧。

我眼前浮现出罗村长的形象,身体偏瘦,可胡子茬还是黑糊糊的,眼眶已有些凹陷,但这使他看人时显得有些眼光逼人。我突然想到了久远时代的部落酋长或宗族时期的族长,人的生死婚娶或偷盗淫乱等,可都是由他们掌管处理的。想到这点时我对村长有了信心。

趁着天还没黑,我立即赶往村长家。可是我急人不急,村长照例不在家,而莲子堵在房门口和我说话,连请我进屋去坐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是上次我在这屋里坐得久了,事后让她感到后怕的缘故吧。于是,我只好顺势在阶沿上坐下说,我今天是有重要事找村长,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你别管我,离我远远的,这样村长回来不会怪你和男人说话的。

我用这激将法以为可以进屋去喝着水等村长,不料莲子竟说,也好,你就坐这里吧。

只是,莲子说完这话后并没有走开,而是仍站在门边。我无端地侧脸看了一下她的脚,脚上穿着的一双白色的凉鞋,脚趾头都露在外面,脚趾甲上涂着红色。

在远离城市的这个偏僻之地的小院里,女人脚上的这种景象不禁让我瞬间有点恍惚。莲子注意到了我的眼光,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趾甲后说,是村长让我涂红的,他喜欢这样。莲子说完这话后便转身进屋去了。我坐在门前的阶沿上,看着夜色在院子里越堆越厚,心里满是焦急和惴惴不安。我希望村长能很快回来,这样,昨夜发生的大事今夜就得到解决,我的英雄形象将使叶子的眼睛更加亮晶晶的。在这之前我注意过她的瞳仁,真的像黑水晶似的。

村长是在夜深后回家的。一辆小车送他回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左右扶着他进了院子,他喝醉了。当送他的人走了以后,我走进堂屋,莲子正在给他泡茶。村长用蒙眬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抬起一只手说,是大许吗,来得正好,快坐下,我们喝上两杯。

村长的状态让我担心,这种情形下,能和他说正事吗?而且是如此重大如此紧迫的事,他会不会听我说到一半便睡着了?

然而,凡是紧急关头人是不该有任何顾虑的,否则你就是一个错失机会的失败者。我提高声音对村长讲起了坟山上发生的事,讲起了落鹰乡那伙人的胆大妄为。我之所以提高声音,是知道酒醉了的人听力下降,对他们说话要像对耳背的人说话一样。

村长显然听清了我说的每一个字,他听完后一拍桌子嚷道,落鹰乡的那些浑小子,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大许,你回去,没事,明天太阳落山之前,骨灰就会送还给你们的。

我大喜过望。急忙对村长感恩戴德地道谢,差点还鞠了躬。事后我才知道我亏大了,因为我不值得道什么谢的。周妈说乡上和村上都在这坟山占有股份,我们的事还不就是他们的事。况且,落鹰乡的罗乡长是村长的胞弟,在那个地方,不管哪方面的人马,没有谁敢不听罗乡长的话的。

第二天中午刚过,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在我们院门外面百米的树下,骨灰盒已放在那里了。

解决这件飞来的横祸顺利程度出人意料。按部队的规矩,我是会被记一次三等功的。然而这事由于村长乡长的介入,我的英勇作为不禁黯然失色。我想,以后再出他妈的什么事,我再不管了。我和叶子和大家又没有这坟山的股份,我们着哪门子急呢。

从叶子的状态看,她的心情比我还复杂些。一方面,她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付出感到无比后悔。当时,她在找罗二哥办事时,竟接受了去他们厂里参加周末舞会的邀请。叶子对我说,当时办事心切,就一口答应了。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下周末不去的话,别人会说我过河拆桥的。听见这事,我不禁脱口而出说道,唉,我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一脸沮丧的叶子被我这话逗笑了,她说,谁是你的夫人?我说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人都说我和你快结婚了。她恍然大悟地说,难怪罗二哥问起我这事,我还以为是他在开玩笑,便声明没有此事,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我若去参加舞会,更会让他想入非非了。唉,这事该怎么办呀。

我说别焦急,还有一周多时间嘛,到时杨胡子也回来了,让他派你去城里出差不就躲过了。她说,我可不想出差。我说,那也会有别的办法的。你相信我到时一拍脑袋就会想出办法的。叶子点了点头,这是对我智力的初步肯定。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恢复了巡夜。由于小弟被杨胡子指定了单独的工作,叶子把其余的人分成了两组,她和冯诗人,我和哑巴,两组人轮流上坟山巡夜,以确保不再发生盗墓事件,我对这分组非常不满意,因为我想和叶子在一组,可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提出异议。只好悻悻然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今晚的巡夜由我和哑巴开始。哑巴用手势告诉我不要怕。我想,我在这里什么都经历了,还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十章 阴宅

自进入墓园以来,我和这里的守墓人混在一起,想弄清楚他们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藏着什么东西。而对于山上的坟墓,我确实知之甚少。除了冯诗人的未婚妻和那座八岁男孩的坟墓外,其余的坟墓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我忽略了坟墓中藏着的信息,而它们可能是助我打开诸多秘密之门的钥匙。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完全忽略了它们,直到和哑巴一起重新开始巡夜时,这些坟墓中可能藏着的信息才对我有所触动。

这天夜里月光很好,因此我和哑巴上了坟山后连手电也不用开。自上次薛经理要带哑巴走被我拦下之后,哑巴对我似乎亲近了不少。他在坟丛中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还用手势和我说话。我现在已能看懂他的一部分手势,并且也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和他应答。以前觉得哑语很难懂,可和哑巴相处久了,自然就会了一些。我想这和在国外学外语容易一些是一个道理。

在一座坟前,哑巴停下,指了指墓碑对我比划起来。哦,这是一个长胡子老头的墓。我想这是哑巴在墓穴下葬时从死者遗像上看见的,这说明哑巴的记忆力很好。在另一座坟前,哑巴对我比划出一个瓜子脸,长头发的女子的形象。哑巴还比划着告诉我这女子的眼睛在笑。我想这很正常,下葬人端着的遗像上,不少人都是笑吟吟的。快到后山时,哑巴又给我介绍的一座坟让我惊骇了,他首先对我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姿势,我怔了一下,用手势问他这是一个死刑犯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又比划着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比划着告诉我,是杨胡子讲的。我好奇地蹲下来用手电照着这坟的墓碑看,尽管我不便在这里透露墓碑上的文字,但我可以讲的是,此人死时的年龄虽已不年轻,但尚未到单位的退休年龄。由此推断,此人被处以极刑不大可能是抢劫杀人之类的罪,而很可能是一个贪官。我这个凭报社工作经验作出的判断,后来得到了杨胡子的证实。

在经过这座坟后不久,我和哑巴已进了后山。这里虽说是西土墓园后来开发出的地盘,但坟墓更多更密,山脊上还连绵起伏着不少小山头,在月光下看上去,像凝固在天空下的黑色的浪头。叶子说了,我们现在巡夜的重点是后山,我和哑巴首先来到了前夜被盗的那座坟前。骨灰盒已经重新下葬,周围的松柏一片肃穆,仿佛死者的宁静从来没有被打搅过一样。这座坟的占地相当于十多座普通坟的面积,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还有花岗石的墓座。我读了一下墓碑上的文字,从庄严的措辞和落款者的阵容来看,这坟如果真的出事,墓陵公司加村长等股东,可能都不是这座坟的对手。我有些唏嘘,感到了人生的荣辱像这月光一样浸到了苍茫的坟地之中。

我比划着对哑巴说,这坟、真大、真气派。不料,哑巴的比划让我吃惊,他告诉我,还有、更大的,就在、这山上面。

哑巴带着我一直走上了一个小山头,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道暗红色的围墙,有紧闭的院门,院门和围墙都建有琉璃瓦的飞檐。我记起来了,以前白天巡墓时我曾望见过这里,总以为是一户富豪人家或什么单位,但绝没想到这是一座坟墓。坟墓在围墙里面,我看不见,月光下只见院里树木浓密,还有香味飘来,一定是某种树在开花。我想爬上墙去看看里面,但墙上的飞檐使我无从下手。如要硬来,损坏了这飞檐我可会惹大祸。

我问哑巴,葬在、这,里边的,是什么人?哑巴比划着回答,还没葬、人、是、空着的。

这座宅院式的空坟让我开了眼界。第二天,我对叶子讲起此事时,她却一脸不高兴地说,让你巡墓,去看空坟干什么,那又没人盗的。你应该把巡查的重点放在下面的那些坟上,我愣了一下,争辩说,看一下又怎么了?我们各处都走到了的。昨夜我和哑巴回来时鸡都叫了。叶子这才缓和过来说,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你要知道我这临时主管不好当呀,生怕再出什么事。等杨胡子回来,我才不管你巡夜去了哪里呢。

上午,叶子带人上坟山去后,我在堂屋里又接到了杨胡子打来的电话。他说公司考察团都已回来了,他已在省城,但要在公司总部开几天会后才能回墓园来。他已知道了几天前发生的盗墓事件,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我们,而是说有村上的协助,这事解决得让他很满意。他还高兴地说,这次考察回来后,公司将开会研究西土墓园的大发展,今后我们这里还会有专业保安的,最后,他要我们努力工作,等他回来传达公司的新部署。

尽管我在电话里对杨胡子的话作出了很高兴地就答,但实际上我对他说的事一点儿不感兴趣,因为我关心的东西与他不同。放下电话后,我与在院里理菜的周妈聊起天来。我向她问起昨夜看见的那座宅院式豪墓,果然,周妈知道的情况还真是不少。

她说,五年前她来这里时,那座阴宅就建成了。那可真是气派,院里除了墓还有回廊亭阁,还用大卡车运来了不少树,松、柏、银杏、香樟等都有。这座阴宅的主人是什么人,可能只有公司总部才知道。不过,尽管至今没葬人,那阴宅却是每个月要打扫两次。开始是由梅子做这事,梅子走后就由杨胡子做了,这次杨胡子出差,才把那阴宅的钥匙交给了叶子,每月两次进去打扫什么呢?扫落叶、除青苔等,这是墓主的要求,说是把阴宅打点得好,主人可以延年益寿的。

这座空着的阴宅让我来了兴趣,是因为它把梅子、杨胡子和叶子连在了一起。想来叶子近来一定已进去打扫过那里了,于是,午饭后我便向叶子问起阴宅里面的情形,不料,叶子却先对我从周妈那里听来的事吃了一惊,她说,梅子最早打扫过那里,我还一点不知道,难怪我前几天开门进去时,猛地看见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女子,我正要定眼看清楚她时,她却躲到树后去了。在我走过去细看时,树后也没人了。我当时以为是院里光线较暗造成的错觉,现在想来,那女子一定是梅子了。

叶子的话让我想起了在阁楼露台上遇见梅子的情景,奇怪的是,自从我焚香还了她的冥鞋后,我心里的恐惧就轻松多了。因此,叶子再提起她时,我说,你给我那阴宅的钥匙,我下午进去看看。不料叶子坚决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杨胡子讲过了,除了我进去打扫外,不能让任何人进去的。

本来,我对这座阴宅只是好奇,可叶子这样一说,反而让我顿时起了疑心,那阴宅里难道有什么秘密吗?不给我钥匙没关系,等明晚上山巡墓时,我一定设法翻墙进去看看,梅子的影子无处不在,这个多年前的守墓人似乎对我这个暗访者有话要讲。

我的感觉是对的,就在这天晚上,我在莲子的嘴里又听到了关于梅子的信息。天刚黑时,莲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让我去她家一趟。这是我见到村长买回冥鞋后,莲子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我感到事情重大。我进到村长家时,莲子顺手关上了院门,在堂屋坐下后,莲子并不急于讲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笑吟吟地给我泡茶。她说,上次你来找村长,我没让你进屋,而是让你坐在门外的阶沿上,实在对不起了。我前几天回娘家去了一趟,带回些山里的好茶,特请你来坐一坐,算是赔罪了。

我心里纳闷,这莲子卖的什么关子?她穿着一件紧绷绷的白色小衫,下面是一条花布长裤,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刚长得成熟的邻家妹子。我问,村长又到外面喝酒去了吗?她说,不,他去省城开墓园的股东会去了,要好几天呢,听说墓园接下来还要扩大几个山头。

我预想的将要发生在这家里的凶险事完全不见痕迹,我只好问莲子道,你让我来,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请你来喝喝茶不行吗?我说不对,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我对她讲了村长在镇上的寿衣店买女式冥鞋的事,我说我一直放心不下,如果你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不要有顾虑,只管讲,我会帮助你的。

莲子不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了笑意。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我说,你跟我来。

莲子打开一道房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老式衣柜。屋里很凌乱,像是下人住的房间。莲子说,这就是村长老婆死前住的地方。村长说,他和以前的老婆一直各住各的房,这里离厨房近,老婆早晨起来烧水做饭也不影响他。你说村长买冥鞋,就是给她买的。因为村长在那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以前的老婆光着脚追赶他,他吓得不行,于是买了那鞋烧给老婆还愿。

莲子讲完这事后便拉我退出房来,并迅速关上房门,仿佛担心那屋里的气息飘出来似的。我们在过道里走了几步,她又将我带进了另一间房,这是我见过的村长的房间,除了那间雕花大床外,屋里又增加了一套新式的沙发,这使屋里呈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中西混杂风格。莲子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堂屋里将我的茶端到了这里的茶几上。然后,她在我对面坐下来问道,你说,等几年我会不会变成他前老婆那样?我随口说道,不会吧。她说怎么不会?他现在就打我,折磨我。她一边说,一边就解开白色小衫的衣领,让我看她的肩膀,那上面果然有伤痕。她说,这是他咬的,他像狗一样咬我。你看,他还咬我这里呢。莲子在说话的同时已将小衫完全解开了,里面什么也没穿,我看见了两只硕大的乳房,紫红色的乳头像两颗红枣。我的心跳加快,并有些恍惚,猛然记得这场景我在梦里见过。我曾梦见小弟推着一具光着身子的女尸,她的胸部就是我现在看见的这情景。

我一时愣住了。只见莲子指着乳头周围对我说,你看,他把我咬伤了。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我给他生儿子,要不了时他就咬我。后来他吃了药再要我,可是我还是没怀上。他就骂我是不下蛋的骚货。他说你们那个山村就出骚货,你的那对大奶子像梅子的奶子一样惹火,我终于把你娶来了,可是不下蛋有什么用。

莲子的话让我顿时从对乳房的恍惚中解脱,我吃惊地问,他和梅子,有那种关系?

莲子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是他喝了酒后说的话。他说五年前,墓陵公司来人和杨胡子一起在这家里喝酒,有梅子作陪。当梅子去厨房端菜时,他跟过去抱住梅子,还在她胸上抓了一把,这条老狗自从给我讲了这件事后,有次还在厨房里让我解开衣服,在我这里又抓又咬的,你看,这些伤好了又有了。

我尴尬已极,转头去看屋角的花瓶,不料莲子已坐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一只手便捂到她的胸上,同时喃喃地说,你摸摸我,摸摸我我就不痛了。这一个瞬间,我的手臂僵硬,可整个手掌在温热和很饱满的弹性中却像要溶化了一样。我感觉我的手指头快要不听从我的意志了,而这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猛地抽回手来,站起身说,我走了。

在这一个瞬间,更让我惊惶的事发生了。莲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她声泪俱下地说,大许哥,你救救我吧,你让我怀上儿子,我在这家里就不受罪了。这是我回娘家,嫂子要我这样做的。她说那老狗什么也不会知道。只要我怀上了,我在这家里就会有地位了。

我扶起莲子,替她合上衣襟后说,莲子,别干傻事,若是那样,我们两个都完蛋了。她坐回沙发上,满脸泪水地说,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说和他离婚,你还这样年轻,不能就这样被毁了。她说,不行,若离婚他会叫我家退还他彩礼的。我一时语塞,叹了口气后又说,那就只有熬了,熬到他死,你也就出头了。她说,他死不了的,除非他以前的老婆来收了他的命去。我只好顺势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前些时候,他不是就梦见他老婆光着脚追赶他吗?

我摸黑回到墓园时,叶子阁楼上的窗户还亮着灯,这表明她还没和冯诗人上山去巡夜。我想到了曾经住在这阁楼上的梅子,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这里的守墓人中只有叶子洞察到她的死亡,并看到了她的亡魂时隐时现。我突然意识到叶子正走在梅子曾经走过得那条路上,因为村长喜欢过梅子,甚至比照着梅子娶到了他的新媳妇,而村长的儿子现在又痴恋着叶子。这究竟是因为阁楼上的女子太迷人,还是坟山给阁楼上的女子注入了某种让男人为之癫狂的气息?我想不好其中的道理,不过我承认叶子身上的气息让我也常有魂不守舍的时候。

我上楼睡觉,将近半夜时,听见冯诗人的房门响了,我知道这里他和叶子上坟山巡夜的时间到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趁此机会溜进叶子的房间去看一看,也许能找到她更多的信或日记。我想帮助叶子脱离凶险,可是我必须了解她的真实身份和待在这坟山的目的,才能真正有效地帮助她。尽管她对我讲了她的身世和为什么来墓园,但据我的观察,有各种迹象表明她讲的不一定是真话。

我想再次进入叶子的房间去察看,若要等小弟下一次打扫卫生时溜进去,至少得半个月了,并且还不能保证那时我就有机会。若在她巡夜时进房去,察看的时间会比较充分。我想着进屋去的办法,我知道门上的暗锁是一碰就锁上的,我能用铁丝什么的开锁吗?遗憾的是我还没学会这本领。我想到了她屋外的露台,从小楼的后面,若是有工具的话,是可以爬上去的。我想到了这需要一根带铁钩的长绳,可是今夜来不及找到这样的绳子了。我躺在床上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我想,有了这主意,我很快就能实施的。

杨胡子回到墓园来了。外出不到一个月,他除了那把山羊胡子没变外,身上似乎多了些现代气。尤其是说话,一开口就是世界经济什么的,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首先召集我们全体人员开会,他说,世界经济已进入了大减速时期,咱中国也是,房地产还能撑多久是个未知数,可我们墓园,也可以说是给死人做的房地产吧,这产业却是前途远大。因为人死了就要葬,这是刚性需求。你们想,这世上有多少人就会要多少座坟,而人是一批一批的永远都有,又没谁敢说他不死。所以啊,这产业有多好我不多说你们也明白了。公司在股东会上已决定,学习南方的经验,把坟山做大做强。我们院门外的空地要建成通往冥城的山门,要立很多石牛石马石羊什么的,表示六畜兴旺,大吉大利。同时,坟山要再扩展一倍,住在这些山上的村民由村长负责拆迁安置工作。当然,坟墓的价格我们得再次提高,以确保建设资金的筹集和公司的利润。

杨胡子说话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回到报社参加采访活动时的感觉。可是,他索然无味的说话到最后时,却差点让我心跳起来。他说,罗厂长已经对我讲了,明天是周末,他厂里有个舞会想让叶子去参加,我已同意了,墓园要发展,和周围的关系要搞好。叶子你明晚一定要去,也代表我们墓园的形象嘛。听说会来很多人,这也是宣传我们墓园的机会。

我望了叶子一眼,看出她已经露出要哭的样子。在这之前,她还以为可以让杨胡子帮她挡驾,就说要巡夜走不开。没想到杨胡子出去走了一趟思想大变,居然对墓园也有了宣传和公共意识了。当天夜里,由我和哑巴巡夜,不料叶子也跟我出来了。我知道她心烦睡不着觉,一定想和我聊聊对策。我们在坟丛中走着,我心里想着怎样进那座阴宅去看一看,叶子想着明晚怎样对付罗二哥的纠缠。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后山,我对叶子说,明晚的事,我有办法让你对付,但你要打开那座阴宅的门,让我进去看一看之后,我就告诉你对付罗二哥的办法。

我此时提出这事,有点乘人之危的意味,叶子停下来盯住我说,你这人怎么了,老想往有鬼魂出现的地方钻,一定是梅子把你的魂勾住了。你可要当心呀。不过,我可以带你进那座阴宅看看,只是今晚不行,因为我没带钥匙,改天吧,怎么样?现在你可以说你替我想的办法了吧。

我给叶子出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这就是由我陪她去跳舞,几曲过后我们就走人。因为叶子虽说答应了罗二哥的舞会邀请,可并没说一定和他跳舞呀,叶子一听这办法,顿时眉开眼笑,然后问我道,你会跳吗,不会踩到我的脚吧?我说,我…我差点说出我在报社工作接受的舞会邀请可多了,幸好话到嘴边时咽了下去。我说你放心吧,我以前工作的医院有时也办舞会的。叶子说,医院办舞会?我听出这话中带有疑惑,这都是薛经理上次当面质疑我的身份时留下的隐患,于是我说,医院逢节假日搞舞会可是常事。算了,你认为我不会跳舞,我不去就行了。叶子急忙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明晚我们一起去,一言为定。我这才带着邀功的口气说,我这是英雄救美,并且我还不要什么回报,只希望你下次出来带着那阴宅的钥匙就行。

我和叶子在坟丛中说话的时候,哑巴一直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说话能懂多少,不过没关系,哑巴是自己人。

世上的事难以预计,就像杨胡子给我们开会时讲的,现在国家的发展都充满不确定性,所以我为叶子设计的对策,一到舞会现场便泡了汤,也实在没有办法。

当晚,舞会在水泥预制件厂大门外的空地上举行。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照明灯、射灯和旋转彩灯把现场搞得五彩缤纷,还搭了半人高的乐池,据说罗二哥罗厂长请来了省城的交响乐队和歌唱演员,乐池下铺着半个篮球场大的红地毯,在灯光照射下昭显出高贵的气派。在西土村搞出这场景,实在是惊人之举。

我和叶子一到场边,立即拥上来五六个女孩把叶子带走了。我望见场地边上已搭有临时板房,是演员的休息室和化妆间,叶子也被带进了那里面去。

很快,乐队进入乐池,大号小号长号圆号一派铜光闪闪,竖着的黑管横着的长笛以及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钢琴等一应俱全,还真是省城的交响乐队。舞会开始,管弦齐鸣,一个盛装的女演员也柔声唱了起来,据说她上过中央电视台唱歌。

人们开始跳舞,但没人上红地毯去,只在那片红色周围的暗黑中踱着舞步。这时,一个小男孩突然窜上了红地毯,并随着音乐扭动起摇滚动作来,这立即引来一片喝彩声。我认出这就是常到坟山边上来玩的那个小男孩,便转头寻找这孩子他妈,果然,素英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也同时看见了我,便从人堆里挤过来问我道,怎么不跳舞呀?我说不会跳,是陪叶子来看看热闹的。她说,是啊,西土村从来没这样热闹过,你看,除了村里乡里的人,连西河镇的人也来了。

我这才知道,人群中有不少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全是从镇上来的。素英说,咱村里的女子,谁敢那样穿呀。你看见的这些骚妹,是趁机来这里挣钱的。她们平时在镇上的歌舞厅陪舞,听说今晚这里人多,便赶过来做生意了。她们陪男人跳舞,跳三曲挣十元。当然,男人既然给钱,是可以把手伸进她们的衣裙里乱摸的。你看,罗厂长厂里的那些小伙子,和她们跳得多起劲,听说罗厂长提前发了工资,就是要让跳舞的人越多越好。

素英说完这些话后便请我跳舞,见我犹豫,她说没事的,你看咱本村本乡的人也都跳呢。我说叶子进那座板房里后一直没出来,我有些担心。她说,这样吧,我们跳一曲后,我帮你进去找找叶子,守门的是咱本村人,我进得去的。

在我和素英跳舞时,人堆里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不过我听出那叫声有些夸张。素英见我疑惑,便说,这是那些男人下手太重了。舞会办成了这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曲完毕,素英正要去找叶子时,刚才熄了一大半的灯光突然全亮了。在全场的静默中,罗厂长和叶子从板房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场中的红地毯上站下,全场一片掌声。叶子穿着一件白色的露肩曳地长裙,罗厂长也是一身西装并打着领结。这阵势,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婚礼。我看见叶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地道的冷美人。真不知她在板房里那样长的时间,受到了怎样的胁迫。我这时已挤到人群的前排,和叶子四目相对,我这个曾说要救美的英雄此时连狗屁也不如。

罗厂长向乐池方向微微点了下头,乐队的指挥棒轻轻挑起,音乐立即像海浪一样涌来。罗厂长拥着叶子僵硬的身体跳起舞来。全场掌声。没有人再跳舞,人群都成了观众。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无能已极,耻辱已极。我看见叶子的眼光越过罗厂长的肩膀在怨恨我的狗屁计划。突然,特种兵的意识在我脑海中醒来,我迅速冲出人群,向工厂大门跑去。厂里无人,我很快找到了配电房,里面的墙上有好几个电闸,我也不知道哪个闸管外面的灯光,索性一口气把闸全部拉下。同时还操起一根木棒在电闸和线路上乱打一通,以确保一时不能修复。

外面立刻一片漆黑。不止舞场漆黑,包括工厂及周围一带全部漆黑。音乐也戛然而止,人群中发出一片嘈杂声。我跑回舞场,人群正像溃坝的水一样向四面流。我想找到叶子带她逃走,可红地毯和乐池一带都没她的踪影,我听见有人在叫,快去找她,不然罗厂长要扣你的奖金。我放心了,叶子知道断电就跑,这说明她和我是有默契的。

我站在混乱的现场享受着我的成果。我听见有人在说,那个鬼女就是厉害,我看见她的眼睛眨了几下,立即就停电了。又有声音说,罗厂长怎么就喜欢这个鬼女呀?另一个声音说,这叫鬼迷心窍,懂不懂?罗厂长为办这次舞会花了五十多万元,你说哪一个凡间女子能让他这样发疯。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应和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咱种地一辈子也没挣到这样多钱,真是作孽啊。

我带着单兵获胜的感觉回墓园去。走了好远回头望舞场和工厂那边,仍是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笑了。回到住地,我首先上阁楼找叶子,屋里没灯,也没人应答。我知道叶子是聪明的,她今晚不会回阁楼来,而是住到后山脚下的村民水艳家里去了。以前这楼里住了客人,她嫌吵闹就去水艳家住过。所以,我今晚作出这个判断是有依据的。

下到二楼我就去敲杨胡子的房门。我对他说,舞场出事了。突然停电造成了混乱,黑暗中挤倒了不少人,不知有没有踩伤踩死的。叶子也找不着了。哎呀,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个领导就麻烦了,因为是你叫她去那里的。

我夸大事态是想教训教训杨胡子,以便让他以后不敢轻易再让叶子做分外的事。杨胡子果然被我吓着了,他说,那我们一起再去那里找找。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和杨胡子立即去开了门,是厂里的几个人来寻找叶子了,他们问叶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杨胡子一听就来了气,他说,我正要找你们要人呢,回去告诉你们罗厂长,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要负全部责任的。

这晚我待到半夜也没睡觉。叶子一直没有回来,不过我并不担心,想来她在水艳家已经安睡了。到了明天,叶子不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而且可以责骂罗二哥,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连个舞会都办砸了,让我叶子也丢了面子,今后不和你来往了。

这样想着,我满意地睡去。第二天天刚亮叶子果然回来了。她见到我就问,昨晚是你断的电吧?我故意装傻说,我没呀。她说,还瞒我呢,我看见你跑出人群,就知道你有办法了。电一停,我趁机跑进了化妆间,把门闩上后,摸黑换了衣服,然后打开窗从屋后跑了。

叶子的反应和动作,在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眼中也很合格,我想我以后若能改行真正当侦探的话,一定聘她做我的助手。

我问她道,昨夜你住水艳家了?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我又差点脱口说出我当过特种兵。看来,我在叶子面前越来越放松了。我咽下这话后警告自己,小心点,在没搞清楚这鬼女之前,可别栽在了她的手下。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对叶子的戒备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似乎和罗二哥一样的鬼迷心窍,这让我差点丧命。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天,罗二哥没来找过叶子,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丢尽了面子吧。当天下午,杨胡子从外面回来,他将我叫到他房里说,不好了,村长家出大事了。

原来,村长听说他儿子花五十多万办舞会后,气得在屋里一连砸了两个花瓶。他将儿子叫回家来,当场免去了他的厂长职务,并责令他从此不得再见叶子的面。他儿子并不示弱,说既然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就要自刎,幸亏在场的人动作快,将菜刀抢下来。这样,村长将杨胡子等有关人员都叫到了家里,和儿子达成了三条协议。一是儿子要承认花巨款办舞会是重大错误,以后绝不再犯;二是停止他的厂长职务三个月,以观后效;三是在省城报纸给他打征婚广告,找一个女大学生给他做老婆。经多方劝说,儿子对协议的前两条接受了,对第三条他修改为“ 本人暂不征婚,但三个月内也不和叶子见面”。这修改让村长气得发抖,但看到儿子又要自杀,只好同意。

事后,村长将杨胡子单独留下说,这事只好暂时这样了。不过,三个月内,由我出钱,去峨眉山请高僧来给附在叶子身上的鬼魂作超度。只要去掉了叶子身上鬼魅灵异之气,我儿子再见到她时,可能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了。村长说这才是治本之策,并要杨胡子配合他做好这件事。

听完杨胡子的讲述,我对他说,村长这办法,可万万使不得。你想,峨眉山的高僧来墓园做此事,不但会惊动十里八里,说不定省城的记者都会赶来。消息一出去,咱墓园就完了。既然你们的管理员都有鬼魂附身,谁还愿意来买这里的墓地呀。

杨胡子说,我也觉得此事不妥,知道你见识多,所以先找你商量。

我说,这事很简单,你去给村长说,要给叶子超度鬼魂,公司总部不同意。因为墓园的声誉是全体股东的根本利益。说到这里,我盯了杨胡子一眼,决定对他作一次火力侦察,便接着说,不能让梅子上吊自杀的那种事再在叶子身上发生,对不对?墓园正要大发展,再出那种事就麻烦了。

杨胡子立即瞪大了眼睛说,梅子自杀?你哪听来的?

我说,昨晚去参加舞会,听见人堆里有好些人在这样议论,他们说在墓园做事的女子长得好看,就是活不长。

为了保护叶子,我当然不能说梅子上吊的事是她讲的。而舞会人多嘴杂,我这样讲来合情合理。

不料杨胡子将手一挥说,这事啊,其实最早是由叶子的疑心引起的。她刚来这里时,在屋里的水管上发现吊着半截绳子,就起了这样的疑心,我给她解释了是工人修水管留在那里的,她也就没事了。至于外面有人胡说八道,大许你不要听。梅子调到城里工作,这是明摆着的事。

说到这里,杨胡子好像感觉到门外有人似的,走过去一下子打开房门。我抬头看去,果然是叶子正站在门口,她对杨胡子说,院门外有人找你。

杨胡子愣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谁找我呀?他走出房门时侧了侧身子,好像害怕碰着了叶子似的。

第十一章 杨胡子的过去

最近几天,我在墓园似乎成了救火队员。刚帮叶子从舞会上成功解脱,这个黄昏又出门去替杨胡子平息纠纷。不过我乐意做这些事,这使我的暗访正在逐渐深入。

杨胡子惹出的麻烦事不大不小,但解决起来还是有难度的。这天下午,素英牵着哭哭啼啼的五岁大孩子来到院门外找杨胡子。杨胡子出去后,院门外很快传来了吵闹声。我走了出去,看见素英正指着杨胡子的鼻子骂道,你不得好死!你这把年纪了还打小孩的耳光,你的手明天就要在坟山摔断。杨胡子辩解说,我没打他,是他抱着我的腿不放,非要我带他到坟山上去玩,我一急之下便推了他一掌。

素英看见我走出来,便把孩子牵到我面前说,大许,你看看这孩子脸上的手指印,打得多狠。这只是推了一掌吗?这个老家伙太狠心了。今天下午看见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玩,便下了毒手。大许,你评评理吧。

我一时很为难。从孩子脸上的指印看,杨胡子真是打了孩子的耳光。当然,这孩子缠着人要求带他去坟山玩,我也遇见过,就算这孩子今天还抱着杨胡子的腿不放,可杨胡子打人总是不对的。

我只好对素英说,嫂子,事情没那么严重,这是杨胡子失了手,本想推他一把的,可下手重了点。你想想,杨胡子什么时候打过人?没有吧,所以他无论如何更不会打孩子的。这样吧,我代他先向你和孩子赔礼道歉了。

素英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她说,不行,这事我得找村长,还得把孩子他爸从城里叫回来,我要全村的人都来评评理。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孩子往回走,同时还骂道,你这条老狗,当初你妈抱着你跳崖怎么没把你摔死呀。

杨胡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素英牵着孩子走了好一阵,他还待在那里像木偶似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我刚才没说错话吧?这事没办法,只能赔礼道歉了。

杨胡子一跺脚,懊悔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不过那孩子抱着我的腿不放,你说让人多心烦。

我说,这样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黑前我再上她家登门赔礼道歉,有什么礼物的话,再送她孩子一样,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杨胡子同意我的话,看来他也很害怕此事闹得不好收场。只是,出我意料的是,杨胡子居然从他房里拿出一件新潮的儿童玩具来。这是一个机器人娃娃,腰上挂着一面鼓,上了电池后,这娃娃会走路,会敲鼓,眼睛还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杨胡子说,这是他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当时同行的人都围在商店里看中了这件玩具,人人都买,杨胡子心一热也买了一个。回到旅馆时,同行中有不了解杨胡子的人问他,你那玩具是买给儿子还是孙子呀?杨胡子顿觉茫然,嘴一硬便说,我孤老头子自己买一个来玩不行吗?

正好,这玩具现在派上了用场。我走进素英家门时,先逗那孩子。我说,盼盼,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把玩具放在地上,打开电源开关后,这娃娃便一步一晃地走了起来,同时敲起“咚咚”的鼓声。盼盼蹲在地上看,又好奇又高兴。我说这是胡子爷爷送你的。他下午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胡子爷爷是很喜欢你的。

素英站在一旁没吭声,但脸上已没有了怒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这玩具是你买的吧?我说不,是杨胡子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可能原想买给亲戚的孩子吧。素英便说,他哪来的什么亲戚?我意识到我对杨胡子一无所知不该乱说话,便说那是我瞎想的,也许他是买给自己玩的吧。素英说,那倒有可能,他一辈子没摸过玩具,到老了或者想过一过瘾。

我便趁机问起素英,她说杨胡子他妈抱着他跳崖是怎么回事。素英说,这事我没瞎说,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的。

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解放那年,有一些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保护着一个年轻的太太逃进了这附近的山里。据说那太太是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人,那军官在仓皇中逃往台湾时没来得及带上家眷。后来共产党的部队进了山,那女人便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跳崖了。也许是这婴儿命大,当山民发现这个死去的女人时,却发现这个被她紧抱在怀中的婴儿还活着。这婴儿后来被送进了建在西河镇的孤儿院。当时,孤儿院院长姓杨,因此,凡是没有姓名的孤儿,便以院长的姓为姓,以一二三四的编号为名,杨胡子大概是第十四个这样的孤儿吧,取名叫杨十四。在孤儿院长大后,杨胡子做了些什么没人记得,他是在三十多年前开始守坟山时,大家才又注意到他的。

素英对我讲完杨胡子的身世后说,你说杨胡子这人,孤身一辈子,也从没有个女人,够可怜吧。可是他打我孩子那样狠,我就觉得他很可恨了。这次要不是看在大许你的情面上,我非要把孩子他爸叫回来,揍上他一顿才解气。

素英这么说,表明事情已经化解了,这让我心里也稳定下来。不过,盼盼这孩子老跑到坟山边上来玩,还要大人带他上坟山,这事我也感觉挺奇怪的。我对素英讲了我的困惑后,她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和他爸也想不明白。这孩子还梦游,挺吓人的。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孩子不在床上,我开门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你们的院门外,才发现他正从坟山上下来,两只光脚上全是泥。第二天,我听说罗二哥里的强娃子与人打赌上坟山睡觉,看见的就是我这孩子。唉,你说我和他爸是不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孩子来折磨我们。

知道了这些事,再侧脸看正蹲在地上玩机器人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恐惧。不过,既然有梦游发生,说明孩子的精神是有一些问题的,我对素英说,应该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素英不解地问,他有病吗?我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大医院的精神科现在叫心理卫生中心,他们能看出人大脑里心底里的毛病。你不妨带孩子去看看,不要心疼钱嘛。

素英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不怕花钱,只是那些医生行吗…

我回到墓园时,晚饭已吃过了,可杨胡子还没吃,说是在等着我,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烦吃不下。听我说和素英已经和解后,他如释重负,一拍手对周妈说,赶快重新炒两个菜,我要和大许喝上两杯。

和杨胡子喝酒,这是我来墓园后的第一次。侦查学的教科书说,和对手喝酒,是侦查员的重要机会。当然,侦查员得保护好自己,如果自己先醉了,一切都完蛋。因此,我对杨胡子的提议首先表示热烈响应,碰杯时也做出豪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兴致勃勃地多喝一点。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时候一到,我问他什么他就会说什么了。而我给自己备了两样东西,一是一叠餐巾纸,二是半碗菜汤,我喝酒后并不吞下,然后借用纸擦嘴或喝汤,将口里的酒全噜出来了。

我和杨胡子的闲聊也由浅入深的进行。开始聊素英和她的孩子,我在帮着杨胡子指责了那小孩的烦人后趁势问道,如果人死变鬼,那小鬼为什么比大鬼厉害呢?杨胡子说,哟,大许,你也知道这个呀。我守坟山几十年了,从没怕过鬼,可后来不行了,老梦见小鬼抱着我的腿不放,这还不算完,他还顺着你的腿爬山来,用手在你胸上一抓,心肺就被他抓出来了。你说梦是假的吧,可我上山巡墓,不管白天晚上,常发现有小鬼在后面跟着我,你一回头,他就躲到坟堆后面去了。

我“哦”了一声,举杯邀请杨胡子干杯后,又接着说,我刚来这里时,后山那座小孩的坟边老长出一根青藤,那藤后来还长吗?杨胡子说,根都挖出来了,还长什么长。我又问,那小孩是怎么死的?他说,生病嘛,你以前在医院做事还不知道,白血病是治不好的。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杨胡子的话和小孩母亲的话完全一致,这彻底推翻了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脑中的谋杀预测。可是,杨胡子对这座坟和小鬼怕成这样,是正常的吗?也许,杨胡子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此刻还没有达到让他说真话的程度,我必须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请杨胡子干杯,这次他却摆摆手说,差不多了。你平时看见的,我不怎么喝酒,今天是高兴了才喝一点。我立即说,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人,只因为特别敬重你这个领导和长辈,今天才多喝一点,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给我面子才行。

杨胡子似乎有些感动,和我碰杯后便一饮而尽,我立即站起来恭敬地给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这坟山啊,以后你来做主管最合适。叶子和小弟这两个年轻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面。冯诗人呢,除了坟墓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个守墓人是块好料。所以啊,这里的事以后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灵机一动,立即主动申请道,后山那座大阴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担一下吧,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让里面随时都干干净净的。

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管那事干什么呀?公司总部对这个大客户很重视,要我直接管理,其实,那座空坟,有什么可管理的,我现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给叶子,女孩子细心,可能比我打扫得更好。所以大许你更不用管这些小事了。以后对上对下对村上的协调,你就协助我一点,这才是大事。

我问,那座空坟占地那样大,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吧?杨胡子说,也许是吧,不过大客户的资料都在公司,这多少带点保密性质的。不过我对坟主人从来不感兴趣,管你是什么人,死了都一样。

杨胡子说完这话主动和我碰杯,我知道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几道坎,每过一道坎就是一段新里程。开始是觉得喝够了;接着是再喝一点更尽兴;接下来的感觉是,嗯,这酒特香,怎么一点儿不、不醉人;再后来就只想说一句话了,他妈的,这辈子醒不过来了,下一辈子搬到酒厂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断,杨胡子现在已经越过了两道坎,因为他在夸这酒香了。

于是,我也假装醉意,说话放肆起来,并且提到杀人的事。我说,在古、古代,有杀小孩来下酒的。说完这话,我紧盯着杨胡子的脸,可是没看见他有惊慌的表情。他说,没听说过,有、有这种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这辈子是尽不了孝了。

我趁势说起他妈抱着他跳崖的事,他说,这事说不清楚了。我长到十六岁时去问过孤儿院的杨院长,她说当时送来的孤儿多,究竟谁是那个在崖下捡来的婴儿,记不清楚了。

杨胡子说这些话时表情茫然,并无悲伤的意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心里动了一下,端起酒杯来认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说,你怎么就不找个女人?听说以前在这里的梅子,长得挺好看的。

我尽管动了情,但说起话来,仍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杨胡子长叹一声说,罢了吧,我这样的人,能娶到老婆吗?你说到梅子,这更是哪跟哪呀,坟山上的女子,不说娶她,就是想占点便宜也是不可以的。并且,实话给你说吧,我这个人,阎王爷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让我看、看女人…

正在这时,周妈进厨房来了,她走到饭桌边看了一眼说,这些菜,需不需要再热一下呀?杨胡子立即吼道,热什么菜呀,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了?我和大许正谈工作呢。

我从没见过杨胡子这样专横霸道,周妈很无趣地退出门去了。

杨胡子接着说阎王爷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说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场寻欢,他被带进了一个放着大澡盆的单间,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当着他就脱光了身子。杨胡子立即觉得房子在旋转,身子晃了晃就昏倒过去了。这事让洗浴场大受惊吓,派人把他送到医院,输了液后他才清醒过来。同行的人后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兴奋过度造成的。可杨胡子自己明白,不是兴奋,因为他昏倒前的感觉是发冷、恐惧,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样。

杨胡子讲完这事后问我道,你以前在医院做事,你说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我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这毛病,可是医学难题了。你守坟山这么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见过没穿衣服的女鬼?

杨胡子认真地说,没有。除了小鬼,我真没见过另外的什么鬼。

杨胡子正说到这里时,电灯突然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杨胡子有些惊慌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我听见酒杯被他碰到地上发出粉碎的声音。

在这世上,当一个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隐私之后,你可能成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适得其反,你从此成为被他防范的对象。杨胡子对我就属后面这种情形。我和他喝酒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对我说话就生硬起来。他还把我叫到院门外严厉地说,昨晚喝酒我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酒后的话,你可不能当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场昏倒的事,你要讲出去,你就别在这里做事了。本来你也是想出家当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声明我不会对外讲半个字,并且我在坟山做事,已经习惯了。

当然,杨胡子承诺要对我委以重任什么的,也不能当真了。就连管那座阴宅的钥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没争取到。由此可见,在杨胡子眼中,叶子还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阳已升得老高,坐在电话桌旁的叶子对我说,你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呢?该上坟山去了,冯诗人他们已上山好一阵了。

我心里不高兴。听叶子的口气,好像她还在行使临时职务似的。我说,我当然要上坟山去,我只是想先问一问你,昨晚突然断电,是怎么回事?

昨晚我和杨胡子喝酒时突然断电,经冯诗人拿着手电各处检查了之后,发现是楼梯下面的电闸被拉下来了。我问冯诗人,这是不是跳闸,冯诗人说,这个闸又不是漏电开关,没有人拉它,不会掉下来的。我当时就无端地觉得这是叶子干的。因为我和杨胡子在厨房时喝酒密谈那么久,并且杨胡子不准另外的人进去,这会让叶子心里不安的。

此刻,面对我的询问,叶子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断电是我搞的,我犯得着吗?你们喝酒,喝到天亮也不关谁的事,难道我还怕你们说我什么?

我说,我们还真是闲聊,杨胡子最多说到过你和小弟都怕生人…

叶子立即打断我的话说,怕生人怎么了,人各有各的性格嘛。

我说,是的,杨胡子也没说这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们聊得更多的是坟山的发展。

叶子说,哟,看来杨胡子要你做接班人。

我说,我郑重地告诉你,要接班的话,那人会是你。不过看在我们做过同事的分上,到那时你别对我太严厉。

这话把叶子逗笑了,她说,去去去,上山看墓去吧。我八辈子也不会接这个班的。这等好事,留给你们吧。

我上了坟山,一路想着昨晚和杨胡子喝酒的事,那是有得有失。只是没想到,这会让叶子对我添了戒心,那么,她还会带我进那座阴宅里去看吗?虽说她答应过我,但她现在如果要反悔的话,她会说,那阴宅半个月打扫一次,你得等我下次打扫时再进去。而我的感觉是,这事得越快越好,或许,那里面藏着解开若干秘密的钥匙。

我在坟山中走着,一路上没看见先前上山的冯诗人和哑巴,我看见一大蓬被风吹断的树丫盖住了半个坟顶,便走过去拉开树丫,同时,顺便看了一眼这坟的墓碑,死者的名字中有一个“树”字,这使我想到人不如树,树断了还能活,而人的命断了就断了。

进入后山,猛看见坟堆中有一个人,是小弟在擦墓碑。我走过去,坐在一棵树下歇脚,同时看小弟做事。他蹲在一块墓碑旁,先用毛刷刷去尘土,然后又从水桶中拧起一团抹布,擦洗墓碑上有文字的地方。昨晚喝酒时,杨胡子两次提到我以前在医院工作,可见薛经理对我的质疑要么没传到他耳朵里去,要么他对此不以为然。总之,这小弟是薛经理派来和我作对的疑虑已可完全消除。

这时,我突然发现离小弟擦洗墓碑的不远处,正是那座八岁男孩的坟。我对小弟说,那边那座坟的墓碑,你得过去擦擦。小弟表示不清楚我指的是哪座坟,我便带他过去。小弟看了看这坟和墓碑说,不对,这坟没缴维护费,不该擦洗的。

我说,我叫你擦你就擦!这话一出口,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很高,并且带有怒气。小弟吓得一下子身子也缩小了些,他赶快蹲下来擦墓碑,嘴里咕哝着说,擦就擦嘛,井水打不干,力气用不完的。

在小弟的擦洗后,墓碑上的文字更加显眼了。虽说在这坟山中,刻在墓碑上的沉痛文字比比皆是,可是,这孩子墓碑上的“母袁燕洁哀立”这行字,总是让我心里感到一瞬间的刺痛。

可是,就是这个又白又腼腆的小子,怎么可能在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间呢。我想,树木长弯河流改道也有外力作用,而他的行为既然非常,其理由绝不是他所说的没考上大学随便找个工作而已。

我对小弟说,你也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许大哥今天和你聊聊天,他便怯怯地在墓碑旁坐下,眼睛看着地面。

我说,讲讲你守太平间的事。你许大哥从没进那里去过,有些好奇。

他说,没、没什么可讲的。守太平间嘛,就那样,死人推来了,作登记、编号、然后拉开抽屉样式的停尸匣,把死人放进去,再推上那匣子就完了。几天之内,这死人就运到殡仪馆去了。只是,薛经理要我们守太平间还多一件事,这就是在第一时间,争取到全套丧礼业务,同时,向死者家属推荐墓地。

我问道,每天守着死人,你害怕吗?

他说,不怕。你只要想,推来的死人,半小时前还活着呢,而半小时前你看见他,会害怕吗?这是一样的。

小弟说“这是一样的”时轻松自然,这让我第一次发现他身上还有着让我佩服的地方。我随口说道,你不怕死人,一定是从小和死人一起待过。

他说,没有。

我知道他父母还健在,便说,你想想,爷爷、奶奶,或者什么亲戚,死后躺在床上,你守了他很久。

他说,没有呀,我爷爷奶奶现在还挺好的。

小弟的否认,让我感到我的分析能力太差,这让我有些生气。于是,我不服输似的吼道,你再想想,好好想,有没有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事,我还会说错吗。

我大声武气地说话,让小弟很受刺激。他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正要站起身无聊地离开时,小弟突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件事。

小弟的讲述把我带到了他七岁那年,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带他去郊外野河里游泳。当然,他的任务只是在岸上替大哥哥大姐姐们守衣服而已。将近黄昏时,一个大姐姐被河水冲走了,同伴们有的吓得蹲在河边哭,有的沿河去寻找。天黑时大姐姐被捞上来了,有人将她的游泳衣退到腰间,双手压在她胸上替她做人工呼吸。后来,围在周围的人都说,死了,死了。小弟感到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有人对他说,小弟,你就在这河边守着她,我们回去叫她爸妈来。说完,这些人就走了。此时天已全黑,小弟一直守着这个大姐姐,至少两个小时后,她的爸妈才哭哭啼啼地赶到了这郊外的河边。

小弟讲完这事后显得有些兴奋。他说,我怎么就将这事完全忘记了呢?刚才突然一下、突然一下就想起来了。

于是,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你和死人在一起待过,对吧?你许大哥料事如神,不是我刚才吼你的话,你的脑筋还打不开的。

小弟点头,脸已涨得通红,好像那个半裸的大姐姐此时还横在他面前似的。慌乱中他拎起水桶继续擦洗墓碑去了。

我相信,死者影响活人,比活人对活人的影响更大。我在后山的坟丛中走着,眼前又出现多年前的那片空难现场。我抱起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了那座大阴宅的门前。其实,在我不明晰的意识中,我一进入后山,脚步便是朝着这座高高的山丘而来的。我突然觉得,梅子的尸体也许就藏在这座空坟之中。死人影响着活人。梅子死了,首先让村长照她的标准娶了老婆,接着又让村长的儿子爱上了新来的女守墓人,这就是死人的力量。

这阴宅的门是黑色的大理石做的,门上挂着一只足有一公斤重的大锁。门楣上和围墙上的琉璃瓦飞檐,使这里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庙宇或古宅。院内树木的浓荫有的伸出了围墙,而那座坟估计就在这浓荫之下。

我沿着暗红色的围墙走了一圈,我还没忘记在接受特种兵训练时教官讲过的话,墙的转角处最适合攀爬。我在围墙的一处转角处站下,正准备一展我当年有过的攀爬绝招时,忽听得山坡下有人大喊,大许,你快下来!

我回头望去,山坡下站着的是杨胡子,这惊出我一身冷汗。我走下坡去,他问,你站在那围墙边干啥?我说参观参观嘛。他说你还有闲心,赶快回去,有电话找你。我吃了一惊,谁找我?杨胡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她说是你表妹,让你尽快给他回个电话过去,说是有什么急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玫找我,有急事,难道是报社领导在过问我的行踪了?我出发前只请了一个事假,说是去看乡下生病的爷爷,如今两月有余,报社不见我回去一定着急了。或者,报社有重大报道等着我去做;或者有领导认为我无组织无纪律要处罚我?

然而,当我回到住地拨通白玫的手机后,我的担忧很快消除了。原来,所谓的急事,是她昨夜梦见我死了,所以今天一直心神不宁。要和我通上电话才心安。虽说梦见死并不算凶兆,因为民间说梦死得生嘛,但白玫的梦境还是让我诧异。她梦见她走进了一座寺庙似的院子,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她在花坛边看见了一只死猫,便想,这里的主人怎么连猫也不管,看来这只猫是被饿死的。这时,有面目不清的人走过来说,这里没住人的。你看这地上的土,这样松软,下面埋着人呢。于是,白玫便蹲下去把土一层层拨开,然后看见了已死去的我。

我听着白玫在电话里讲梦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后山上那座有围墙的阴宅。白玫的梦蹊跷的,我的背上在一阵阵发冷之后,心里却慢慢热了起来。不管怎样,这说明白玫的心里是关心着我的。而以前在报社时,我还常因她只写些芝麻小事的报道而瞧不起她,现在看来,她虽不算好记者,却是个好心的女孩。

我在电话里让白玫放心,我说我挺好的。我还问家里的情况怎样。我之所以将报社说成“家里”,是因为叶子一直站在堂屋门边,眼睛看着院子,但我相信她的耳朵是听着屋里的。聪明的白玫当然能听懂“家里”的意思,她说很正常,也没领导过问过我的行踪。这话让我解除了担忧,但同时又让我不快。这么重要的一个记者两月不见,居然没人过问,好像我在报社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的人。看来,报社只需要报道些芝麻小事就够了。哼,等我写出这篇墓地探秘的长篇报道,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就像以前我化装成乞丐,深入丐帮内部数月之久后写出了《丐帮内幕》一样,那篇报道至少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卖的儿童,并让警方一举捣毁了一个控制儿童行乞的黑恶团伙。

刚和白玫通完电话,叶子便返身进屋了。她笑着问,你这个表妹,是做什么的?我说她还在大学读书呢。我想让我的背景越简单越好,以免叶子猜三疑四的。她说,读书?现在不正放暑假吗,你让她来这里玩几天,我们也看看你这个表妹。我说,来这里玩?你脑袋有毛病呢。她说,这里不好吗?有山有树有坟,我看你在这里就挺开心嘛。

叶子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怪怪的,竟让我有一点莫名的恐惧。

第十二章 偷进阴宅

人有时无意间做的事,过后却觉得像是有预感驱使似的。昨天在坟山上,我让小弟将那个八岁孩子的墓碑擦干净,结果第二天,这孩子的母亲就来扫墓了。

我是在午后走出院门时遇见她的。当时,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城里女人正从坟山上下来,眼圈还红着。她甚至没转头看我一眼,走过这片院门前的空地后,便上路往西河镇方向去了。我当时并没对她太在意,因为来扫墓的人时有出现,只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徒步而来的还不多见。

我上了坟山。由于是与冯诗人和哑巴一路,所以我们走得很慢。路上我还打趣地问冯诗人道,他那台可以看见鬼的仪器研究出来没有。冯诗人严肃地纠正我的话道,不是能看见鬼,是灵。鬼是不懂科学的人想象出的东西,而灵是人体的一部分。人的肉体死亡后,灵却存在,只是我们没法看见而已。我的仪器快研制出来了。到时你就会看见在灵性世界,这个人还活着,还是原来的样子。大许,我以前不是给你讲过吗,在这两个不同的空间,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纸。

每次和冯诗人谈话,我都是以嬉戏开始,以严肃告终。真理是需要在黑暗里摸索的,作为同样在追求真理的新闻工作者,我不得不祝另一个领域的探索者们一路好运。

此时我们已在坟丛中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冯诗人要带着哑巴先去看他未婚妻的坟,而我却只想往后山去。我们分了手,我莫名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我看见了那座八岁孩子的坟前香烟缭绕。

我惊奇地走到坟前,墓碑前的香蜡还燃着烟火,一推乌黑的纸钱灰经风一吹,便一朵一朵地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我一下子想起了出门时遇见的那个下山的女人,我上次和她通电话时她就说过,要来看看孩子,今天她来了,却和我擦肩而过。

我立即转身下山。西河镇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想来她不会一到镇上便坐上车的。上次和她通电话毕竟有诸多不便,如能和她当面谈一谈,对我破解坟山的诸多疑团一定会有所帮助。

西河镇的长途车站就在镇头的公路边,除了一颗大树外没有任何标志,大家约定俗成的都在这里上下车。我赶到这里时,没看见那个女人,我心里一凉,难道她已乘车走了吗?赶紧向路人询问,那人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便说下午的班车还早呢。

我安定下来,转头向四面张望。离车站不远处摆着一些路边茶桌,那个女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发呆呢。

我走过去问道,请问是袁女士吗?她抬头望我,一些惊讶。我说我是大许,以前和你通过电话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一边叫我坐下一边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说,你来扫墓,怎么不到管理处来坐坐。她说不用打扰你们了。这孩子的坟你很关照,真是谢谢你了。我烧纸时看见墓碑也干干净净的,这让你费心了。

说话时,我看见茶桌上是空着的,便叫茶馆来两杯茶。她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渴。来一杯你喝吧,不然就浪费了。我说这大热天的,不喝水怎么行。

茶水上来之后,我和她慢慢地聊起来。她语气平缓,谈到孩子时也没哭,想来是刚才在坟山上已把眼泪流尽了。

在她的谈话中,我得到的信息并不多,只是对她的个人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孩子他爸在孩子两岁时病逝,接下来她又下岗,靠打零工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在小学二年级时得了白血病,医治了一年多后去世。不过她现在的生活很稳定了。在一户姓赵的人家做保姆,伺候两个八十年龄的老人。老爷子是离休干部,身体也还硬朗,所以她在这家做事也不太累。老爷子的儿子人称赵董,是个孝子,虽说他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但每周末都回来看望父母。赵董夫妇没有生育,所以膝下无子,多年前认了个干女儿,这干女儿大学还未毕业便生了病,一直住在医院里没出来。所以,赵董把心思都花在了父母身上,还给父母配了一辆小车,一个姓刁的司机专门负责老人的外出。

听到这里时,我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我所在地报社曾有个姓刁的司机,干了两个月便调到什么集体公司去了。他当然不认识我,而我记得他是因为他的姓,这个姓使人联想到以前样板戏中的刁得一,所以在报社听见有人叫他刁师傅时便对他留有印象。

我本想问问这刁师傅长得什么模样的。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因为袁女士如果反问我你认识他么,我不好回答。于是我改口说道,既然那家人家里就停着车,为何不叫刁师傅送你来扫墓呢,也免得你坐班车来一路折腾。

她说,我不需要。在别人家里做事,我从不提我孩子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里。有个祥林嫂的故事你知道吧,她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她在别人家做事成天提起孩子,结果惹得别人嫌弃厌烦。我不做祥林嫂,做娘的痛孩子痛在心里就行了。

接下来,我问到孩子当初下葬时的情况,想从中发现杨胡子为何惧怕小鬼的线索。可是,她的回答极为简单,只说到她在省城没有亲戚,所以孩子下葬也是她一个人来的。她说下葬那天山上起了大雾,到上午都没散去。她葬完孩子后,只有一个感觉,这就是人从生到死,都不是太真实的。

这时,一辆长途客车已驶向镇口。她急忙起身说,我走了。我看着她越走越远,突然,她又转身对我喊叫着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谢谢关照她孩子的坟这种意思,我听不清楚,因为她叫喊的时候正起了一阵有力的风,将她的声音吹散了。

在回墓园的路上,暮色便渐渐地起了。有赶路的农民不时从身后超过我,很快又消失在远方。我意识到我走得很慢,心里在想着什么,但要说出口,又觉得只字全无了。

快到墓园时,天已黑下来了。我突然看见叶子正面对我站在前面的路上。我走上前去时,她先发制人似的问道,你去哪里了?吃晚饭也找不着你。我只好说,去西河镇了。想买本书来在晚上没事时看,但逛了逛书店后,没找到合适的书。本来,在望见她站在路上的瞬间,我是想对她实说袁女士来扫墓这件事的,因为这事与她无关,只与杨胡子怕小鬼有关。书香の门第 而我刚来墓园时,叶子就对我讲过,这里的人中,只有杨胡子和周妈有些异常,只是我后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既然大家都处在戒备中,所以我决定对我的行踪也得作一些包裹。

叶子听完我的话说,你不是去买书吧?一定是去紫花那里了,还在她那里吃了晚饭,有肉,有那种好吃的野菜,对不对?

我说,我说的话你不信,那随便怎么想都行。只是,我的肚子还饿着呢,厨房里还留着我的饭吗?

她这才恢复正常语气说,周妈把饭菜都给你留着的。我是吃了饭出来散散步,不然会长胖的。

出来散步走这样远,我以前从没见过。只是我不想揭穿她的心思,她到这路上来,只是想证实一下我是不是从西河镇方向回来。

我和叶子的关系,自我到这里之后就一直阴晴不定,我无法明白这是我们哪一方的责任。这天到了深夜,我和叶子近来疙疙瘩瘩的关系又突然消解了。

当时我正准备回屋去休息,上楼后看见叶子正站在阁楼的楼梯转弯处,她对我做了一个让我上楼去的手势。我想她之所以做手势,是怕被别人听见吧。

我走上阁楼进了她的房间。她在书桌旁坐下,一直不说话。突然我看见她有眼泪淌出来,便急忙问,出什么事了?

她说,杨胡子刚才告诉我,要调我去公司总部工作。我说我不去。他说去城里工作,比守坟地好多了。我说我不喜欢城里。他就说,你再想想。不过这事正在和公司商量,如果公司同意并下了调令,你不走也得走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明白这是村长的意思。为了三个月后他的儿子能脱离魅惑,他开始是想请峨眉山的高僧来驱走附在叶子身上的鬼魂,这事我对杨胡子分析后,一定受到了杨胡子的反对。于是,村长又除了这一招。这次杨胡子没找我商量,可能是觉得这办法可行,对墓园影响也不大,走一个人再招聘一个人不就行了。

而叶子拒绝此事的坚决态度,以及想到要离开这里的难受,使我想起了她讲的她的身世和来墓园的原因。因为要不是她在这里肩负着侍鬼救父的使命,去城里工作是会让任何人都高高兴兴的。这一下,我突然找到了我和叶子的关系阴晴不定的原因。那是我对她没彻底消除疑心造成的。一个人只要对另一个人不信任,那人也会反过来戒备你的。道理就这样简单,我却一直没明晰过。

要坦诚从我做起。于是,我对叶子讲了村长在她身上所施计谋的全部情况。叶子瞪大了眼睛,不断地说,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有办法了。据我和杨胡子喝酒时所知,他虽然没有父母,却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这也许是他想尽孝而不能的反作用力形成的吧。既然这样,你不妨将你之所以在这里守墓的真实原因告诉他,我想这会感动他并让他取消调你去城里的决定。至于村长以后再给他出什么更鬼主意,咱们见招拆招,会对付过去的。

叶子的脸上有了喜。她也坦诚地对我说,我来这里守墓的真实原因,之所以没对任何人讲过,是怕别人说我封建迷信。那次讲给你听,是因为我发觉你一直在怀疑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么一个女孩,读过很多书,为什么要在这里守墓?所以,我不得不对你讲了真实原因。现在,我就按你说的去做吧,只是不知道杨胡子能不能理解。还有,村长那边给他的压力,不知他能不能顶住。

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实,这事的根源是坏在罗二哥那小子身上,你说他为什么对你痴迷得要命呢?

叶子说,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也许,原因在上辈子吧,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又说,罗二哥这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你怎么会那样讨厌他呢?

她说,讨或喜欢一个人,原因都不是在此生中能找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有,我在这里侍候鬼神三年期间,按规矩也是不能谈情说爱的。

今晚和叶子说话,让我一直处于隐隐的兴奋中,因为我们已互相信任互相交心了。但是,她最后说的“三年之内是不可以谈情说爱的”这句话,却让我一下子掉入失望之中。尽管她这话并不是针对我说的,但我的失望说明了我对她深怀爱意。是的,深怀爱意,这还用说吗,从我初到这里在坟山上和她牵手开始,这种子就发芽了,一直到最近的将她从舞会上救回来,如果只有特种兵的勇气而没有爱情的力量,我能在一瞬间想出断电救场的绝妙办法吗?而此刻,她说的“不可以”三字像蜂群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地挥之不去,使我有些晕眩。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和叶子都惊了一下。叶子问,谁?门外回答说,我。是小弟的声音。

叶子开了门,小弟站在门口说,杨胡子让你下去一下,他还在院子里乘凉,说是有事找你。

我注意到,小弟说话时第一次没有怯意,并且面对叶子也没有脸红。我心想,这小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当然,他这状态并不让我高兴,也许我已经习惯了那个怯生生的小弟。

小弟传完话后便返身下楼去了。叶子紧张地问我道,他又找我做什么?我说,也许他已改变了主意,也许想继续劝说你,没事,你下去后随机应变吧。如他继续劝说,你就按我给你讲的办法做。

我和叶子走出房门,叶子将房门“咔擦”一声锁上。这一声锁响使我想到这之前我还想溜进这房里来察看,现在想来,我的想法真不够朋友。并且我还认为我爱着她,两个人有这样谈恋爱的么?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我,怪只怪这坟山太让人头晕脑胀了。

我终于在夜半进入了那座大阴宅中。翻上围墙时,坚硬的琉璃瓦碰破了我腿上的一点皮,可能还出了点血,不过我在跳入漆黑的院中时想,腿上有点血没什么不好,血能避鬼,如果这里真有鬼的话。

在这之前,我本是有十分的把握让叶子带我进这里来的,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已进入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出我意外的是,她仍坚持要等到她打扫卫生时再带我进去。她说杨胡子要求很严格的,不能让另外的人进去。若是她私自打开院门被杨胡子发现,杨胡子一怒之下要她走人,那事情就严重了。况且,调她去公司总部的事还悬而未决。她的小心谨慎想来也有道理。她说,她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事,昨天晚上杨胡子再次和她谈话时说,公司已来电话,原则上不同意调动叶子的事,因公司总部现在已有人浮于事的现象,现在重要的是加强基层力量。而西土墓园正处在大发展前夕,所以人员只能增强不能削弱。叶子听后大喜,所以自己的经历也不用再讲了。不过,杨胡子对此事留下了一个尾巴,他说,公司不是说不同意而是说原则上不同意,说明此事并不是没有变数,当然,以我的经验,最后不同意的可能还是大一些,你先安心工作着看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再为难叶子,这天夜里是我和哑巴巡夜,走到后山处时,我用手势对哑巴说,你、先回去、睡觉,我、想多走一会儿。哑巴不解地眨着眼睛,但还是听从了我的吩咐,转身往回走了。

我登上了后山上这座山丘,在白天已侦察好的围墙的转角处爬了上去。我跳进墙内时并没有立即打开手电,因为手电光虽说可以让我看清眼前的东西,但同时也让我这个闯入者暴露无遗。我跳进墙内时是用足尖先着地,这使我着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着地后我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会儿,同时用耳朵迅速地听着周围,以便确定有没有因我进入而出现的反应性声音。院内漆黑而寂静,在一座大坟和树木的黑影中,虫鸣在夜半时分已很稀落了,有继续在草丛石缝中鸣叫着的什么虫不会超过三只。

在我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我开始行动。我先围着这座大坟走了一圈,发现它占据着院内的绝大部分面积。坟的周围全是粗大的乔木,显然是建坟时从外面移植过来的。从院门到坟墓比较开阔一些,地上铺着地砖。坟墓的正面立着足有两人高的墓碑,墓碑上建有拱形的顶,有飞檐,使这座墓碑看上去像是一道拱门。墓碑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我开亮了手电照着它,墓碑上还没有文字,表明这确还是一座空坟。在从院门进来的左侧,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子外还连着一条几米长的廊道。在我的手电光下,亭子和廊道都很干净,石栏上也没长青苔,我想这都是有人定期打扫的缘故。

我关了手电,在廊道的石柱上坐下。我想这坟葬了人之后,这亭子和廊道应是亡魂休息和散步地方了。而现在,这里除了石料、泥土、树木和遍地荒草外,人的骨灰和魂魄都还离这里很远,这是一个没有神秘的地方。杨胡子将院门的钥匙看得那样重要,也许仅仅是听从这坟墓主人的要求吧。

这时,我的脸上感到了一阵冰凉,起风了。夜半的风吹起时总是显得突然,就像在不好的天气里你坐在屋里,突然就有人将门撞开了一样。风吹过来,在突然的凉气中我本能地裹了裹上衣。周围的树木都不安静起来,我无端地觉得该赶快离开这里了。我走出廊道,肩背上立即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我迅速转身,看见一段枯枝正碰到我身上后又落在地上。同时,我在还来不及感到释然的这一瞬,我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棵树后闪了一下。我身上的毫毛立了起来,本能地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亭子到了坟墓的另一侧。

定下神之后,我为刚才的恐惧有点自责。我决定重新出击,路线是沿着这坟的反时针方向去接近刚才出现人影的地方。我以手撑地正要起身时,右手掌心却在草丛中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抓起它,看不清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开亮手电,在刺眼的光亮下,一只女人的发夹已捏在我的手中。这是一只好看的发夹,呈蝴蝶形,但金属部分已完全锈蚀,显示出它掉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和恐惧混杂在一起。我明白了那人影的出现就是要把我逼到这里来,要我来这里看见她的发夹。叶子说过,她来这里打扫卫生时,看见过梅子的身影在树后一闪就不见了,看来,这空坟之地,并不是没有魂魄啊。

我立即在发现发夹的地方俯下身去,拔掉一些野草之后,又用手抠泥土。泥土并不松软,我想这是时间久了后板结起来的。而当初它一定是松软的。我突然想到了白玫在电话里讲的她做的梦,在一座寺庙式的院中,她拨开了层层松软的泥土,看见了死人。只是,她看见的死人是我。想到她这梦时我顿觉毛骨悚然,迅速把发夹揣进衣袋里,再也不敢在这里作任何思考和作为,我打开雪亮的手电光向围墙的转角处跑去,我爬上墙时没有进来那么容易,这也许是我的仓皇让我的动作不得要领吧。终于爬上了墙,然后以连续性的动作向墙外跳下去。刚落地时,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我不禁发出了惊叫声,这让我后来感到有失颜面,因为抱住我的人是哑巴,他抱住我只是不让我摔倒。他和我分手后并没回去睡觉,而是返身跟踪着我,见我进了阴宅后,他又一直在围墙外等着。他用手势告诉我说,我、想、保护你。我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肩膀,哑巴是我的好兄弟。

回到住地后,我躺在床上一直没能睡着。我想象着五年前的事,梅子在阁楼上吊自杀后,杨胡子是怎样在漆黑的夜里将她的尸体扛上山,又怎样埋在那阴宅里的树下的。这个过程一定很慌乱,以至于梅子的发夹掉在了埋她的草丛边。而事后,传言出来,梅子是调到城里去了。我想起了公司总部销售部的简经理在电话里对我的回答,咱公司没有梅子这个人。

快天亮时,一个更可怕的联想和推测让我惊骇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叶子现在正遇到可能被调到公司总部去的事。接下来,叶子如果在哪天莫名消失,那很简单,说她调到城里去了没有人会怀疑。我作为当过特种兵留下的直觉,总是能从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中发现危险的征兆。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得迅速将发现发夹的事告诉叶子,并让她知道她可能已经身陷危险之中。

然而事不凑巧,第二天,公司总部来人了,这让我一直没有和叶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公司来的是上次接杨胡子出去考察的王主任,另一位是公司副总经理,姓崔,大家都叫他崔总。

公司最高层来人是商议墓园发展的事。村长也来了,和杨胡子带着的全班人马一起,先陪领导看墓园。一行人先在院门外的空地上站下,崔总双手叉腰地看着四周,村长和杨胡子在他左右,不是指指点点,我听出他们是在商议建造山门的事情。崔总说,这山门要建得气派、庄严,还要吉祥。我们今天先定个大模样,再找搞设计的人来出图纸。至于投资嘛,我和村长下来再细谈。

接下来我们便陪着崔总和王主任上坟山去。出我意外的是,像崔总这样住在繁华都市里指挥工作的人,对这苍茫的坟山却一点儿不忌讳也没有怯意。他兴致勃勃地在坟丛中走着,时而还停下来拍拍坟前的墓碑说,像这种石料,以后都要淘汰,要鼓励客户用大理石甚至更好的石料,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我们单位的利润率。

在行走中,我好几次故意掉到队伍的最后面,可叶子并不知道我的用意,所以一点儿没注意到我的行为。看来,天黑前很难有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了。叶子一直和杨胡子、崔总他们走在一起,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趁机表现她在这墓园的重要性,从而让公司彻底打消调她去城里的念头。

一行人很快进入了后山,还登上了建有大阴宅的山丘。杨胡子说这阴宅的钥匙没带上,不然就让崔总进去看看。崔总摆摆手说,不用开门了,站在这里不是都看见了吗。他一边说,一边还后退了几步,不知道他是对这阴宅突生怯意,还是想退后几步看得更完整。

然后,崔总站在这山丘上极目远眺,还指着附近的几个山头和村长交谈。我听见他们在商量搬迁农户扩展坟地的事。村长说,这事急不得,房屋赔偿、重建,还有农地补偿,一大堆事呢,我们得先把方案搞稳妥点才行。

一天时间就这样被崔总山上山下的折腾过去了。看看天色已晚,这领导该走了吧,可是不,还有村长家的酒宴呢。听见这事时我正等着杨胡子叫我同去,不料他却招呼叶子道,走,一起去村长家,崔总说一定要有你参加呢。

我立即傻了眼。并不是对因为我和杨胡子喝过酒而他没让我去而感到遗憾,而是震惊于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梅子去村长家陪过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今晚,叶子又要去那里了。这世界像海面一样,船只走过时怎知道下面的沉船呢。但我知道,因此我目睹叶子和杨胡子走出院门时心急如焚而又一筹莫展。

天黑下来了,我独自来到了村长家的院门外。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打断这个事件的进程,这就像改变一次宿命一样重要。可是,怎样打断这事件的进程,我并没有主意。

院门是虚掩着的,院里无人,狗也还在后院没放出来。我惝惝地溜了进去,看见房子转角处的窗户亮着灯光,我知道那是饭厅了。我在暗黑中摸索到屋子的侧面,有一扇窗户大开着,我探头望了一眼里面,是厨房。我想起了村长跟着梅子进厨房,并抱着她强行摸胸的情景,可见厨房是酒宴中男人作案的高发地带。我决定先潜伏进去。为了进屋后不弄出声响,我脱掉了鞋子,赤着脚从窗户翻进了厨房内。然而,进屋后我才发现饭厅就在厨房外面,我既不能再往里去,而厨房里也没藏身的地方。正在这时,我听见莲子的声音说,我去给你们加点热汤来。我心里一急,然而情急生智,我一闪身站到了厨房的门后面。这门紧靠一面墙的死角,而人进进出出时,一般不会注意到这门是不是紧贴着墙。因此,我在接受特种兵训练时教官就说过,门后是最方便临时躲藏的地方。当然,知道了这方法后,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就是对门后常怀有疑心。我在城里是单独居住,每晚从报社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时我一定会把房门一直推到墙后才进去。如房门推到一半推不动了,说明门后有人。

幸好像我一样要把房门推到墙才进去的人并不多,所以我紧贴着墙站在厨房门后时,莲子和村长都分别进过厨房端汤端菜,但他们对我的存在一无察觉。

这样,我便在咫尺之地监听着酒桌上的情况。他们的说话大部分我都能听清,不过一直没听出异常情况。酒桌上的声音除了相互劝酒以外,就是崔总在狮子张大口地预测坟地几年之后的利润会达到大数字。我站在门后,感到光着的脚有些冷了,因为厨房的地上有水,我进屋时便把脚踩湿了。于是我想暂时离开,刚从门后出来,突然听见有人过来,只得又闪身站到门后去。然而,我听见的脚步声并没进厨房,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吧。

这时,我听见崔总又说话了。他说,村长呀,你儿子的事,不能怪叶子。你想调叶子走,公司是不同意的。你想,叶子走了,墓园再来一个女孩,你儿子仍会发病的,你儿子中邪了你得想法治好他的病,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

村长说,我是没有办法呀,你说他这病这么个治法?

崔总突然笑了,然后说,你看看你身边的莲子,这办法不就有了吗?

村长犹犹豫豫地说,你是说,比着叶子的样子,给我儿子找一个?可这话说来容易,要找到可难呀。叶子你说说,认不认识和你长得想象的女孩?

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咚”的一声,杨胡子提高声音问道,村长,你隔壁房里有人吗?

隔壁房当然不是指厨房,但我听见饭厅里有些乱,为了安全,我还是决定先退出去,再在外面的窗下观望动静更合适。

幸好我及时跳出了窗外。很快,我在窗台下听见有好几个人进了厨房,接着是莲子的尖叫声,她喊着说,你们看这地上怎么有光脚板的脚印呀?接着是杨胡子的声音,哟,还真是光脚呢,五个脚趾头都清清楚楚的。接下来是村长的声音,这声音充满恐惧,光脚的鬼,我给你烧了鞋子,你还追我干什么呀!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崔总在说,我要走了,村长在不断地唉声叹气。没想到,我的光脚板印产生了如此的效果,这个晚宴如果本来有什么设计的话,到此时他的进程和结局已经被完全打乱了。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如果中途发生改变,那就像河流改道一样,其结果会相去甚远了。我为帮助叶子从梅子的轨迹上横冲出来感到满足。我趁机溜出了村长的院门,在暗黑中回墓园去,路上,我甚至还吹了一阵子口哨。

第十三章 小弟的哭声

早晨,云很厚,天气阴沉沉的,可是叶子的气色却很好,我想这是公司已完全决定不调她走带给她的好心情。看来,叶子还是很会在公司领导面前周旋的。不但如此,我甚至怀疑她与公司与杨胡子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昨天夜里,她回到阁楼后,我便立即带着那个发夹到她房里去了。我对她讲了我翻墙进阴宅里去的经过,并把那个发夹拿给她看。我说我怀疑梅子就埋在阴宅的树林中,并且我还预感到梅子的命运正在她身上重演,所以我潜进了村长的厨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部署。

叶子听我说话时有些惊讶,有些感激。然而当她将那个发夹细看之后,她却出人意料地说,哦,这个发夹是我的,可能是我打扫卫生时掉在那里的。

这结果让我难于接受,我说,你再看看,是你的吗,你没看见都绣成那样了,没有几年时间能绣成那样吗?

叶子又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她的,绣成这样也许是那里潮气重的缘故。

我不再说话,并且我已经后悔把一切说得太明了。杨胡子为什么只让叶子进那阴宅去打扫,现在我已明白,这就是不排除他们之间已达成了什么默契。而我翻墙进阴宅的事已经对叶子讲了,但愿她像双面间谍那样,看在我对她一片诚心的份上,将此事包容下来。

天气阴沉,叶子的脸色明朗,她看见我下楼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她已经包容我了,还是另一种胸有成竹。早饭后,杨胡子意外地宣布今天放假一天,并叫小弟和周妈一同去镇上买菜,要买鸡、鱼、肉等很多东西回来,作出丰盛的午餐。见我们纳闷,杨胡子终于喜不自禁地说,他找到父母了,今天要正式拜见呢。

杨胡子要拜见的父母就在坟山上。中午时分,我们全体人员端着整鸡、整鱼等供品和几大串鞭炮上了山,在一座夫妻合葬的坟前站下。我走到墓碑前看了看,这是一对老年夫妇,如果活到今天,该九十多岁了。

杨胡子蹲在坟前,一边布置香烛一边对我们讲,这座坟已经十来年没人来扫过墓了,你们看墓碑上的落款,只是弟妹没有子女,所以这对老年人是很孤单的。几个月前我就梦见他们来找我,还叫我儿子。于是我就来打扫了这坟,你们看,这坟边的两棵树也是我移栽来的。昨晚喝酒时,崔总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得赶快拜见父母了。崔总说,今晚再晚也得赶回去,因为父母和我住在一起,我夜不归家他们会睡不着的。崔总五十来岁的人,说这话时却像孩子一样甜滋滋的。我当时心里就跳了几下,人有父母多好啊,所以我今天要正式拜见父母,从今天起,我杨胡子不再是孤儿了。

杨胡子的话说得我们大家都有些动容。香烛都已经点燃,整鸡整鱼等供品上也插着香,杨胡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坟前说,父母大人,儿杨十四拜见你们了。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就住在山下,每天都和你们在一起的,父母大人,儿子现在给你们磕头了。

杨胡子说到这里已老泪纵横,趴在地上对着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抖抖地站起来,一边从叶子手中接过纸钱去点燃,一边对我喊道,大许,快放鞭炮。

挂在树上的三串大鞭炮瞬间被我点燃,噼噼啪啪地爆响立刻将这坟罩在了烟雾中,纸钱灰飞起来,有的越飞越高,高过了树梢。一般人认为,人没有儿女是很孤单的事,现在我才明白,没有父母的人那才真正叫孤单。这好比植物,不结籽的植物其生命是完整的;而没有根的植物,它漂浮在空中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到。

从山上下来,杨胡子的脸上已满是喜色。我们围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杨胡子还和大家一起喝了一些酒,但他没喝太多,当我再要给他斟酒时,他捂住酒杯说,不能喝了,再喝我父母不同意的他们说酒喝多了伤身体的。

下午继续休息,因为这种喜庆事没有一整天的休假是不足以表现喜庆的。叶子上阁楼去了。我知道她喜欢的不是睡觉就是看书。冯诗人也回房去搞他的高科技去了。我和哑巴,小弟坐在院子里,因为此时天上的云已裂开了几道缝,有刺眼的光射下来,照在身上让人舒服。杨胡子坐在堂屋门口裹叶烟抽,他坐在那里即可看见院子院门,同时也听得见屋内的电话响。

我坐在院子里暗中注意着杨胡子的动静。我想他不会一直坐在那里,会出门去的,或是去村长那里或是去镇上,他是领导应该比我们都忙才对。

我之所以希望杨胡子离开,是我已决定今下午就带把锄头上山,再翻进那座阴宅里去,在发现发夹的地方挖地三尺。这事我得赶快做,因为我已经将我翻进阴宅的事告诉叶子,就算她是双面间谍暂时为我保密,但夜长梦多,时间一久那埋在地下的梅子也许就被转移了。

杨胡子不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裹着叶子烟。这时,莲子却突然跨进院门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墓园,难道又有什么紧急事找我?我站起来迎向她,她却笑吟吟地问我道,叶子在吗?见我不解的样子,她又说,昨晚在家里说好的,她可以借书给我看。我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用手指了指阁楼说,她在房里呢。

莲子上楼后久久没有下来,我想女人在一起话多,这也正常。这时,杨胡子终于站起身来了,他先在阶沿上站了片刻,好像在想什么,然后便径直向院门走去。

我相信了机会是等来的这句话。稍坐一会儿后,估计杨胡子已经走远,我便去院墙边的工具房挑了一把好使的锄头,扛在肩上出了院门。我这举动只有哑巴和小弟看见,哑巴不会说我的闲话,而小弟也基本上就是哑巴。

我上了坟山,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光使坟墓更有立体感,像一幅像素很高的黑白图片。我有些紧张,心跳得快。我想要是我能挖出梅子的尸骨,这里的秘密也就解开了一半了。我想到梅子事件的作案者,无论如何,杨胡子会是这罪恶链条上的一环。尽管他的身世让人同情,他拜父母的事让人感动,但放下屠刀成佛的人并不能表明他就没玩过屠刀。

很快,我已望见了那座山丘上的阴宅。我想我应该是先把锄头扔进去,自己再翻墙而入;出来时也照此办理。只是若挖到尸骨,我该是带出来还是先藏在什么地方,我还一点儿没有想过。不过也不用先想,若挖到后再说。

我登上了山丘,刚接近围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从墙的转角处,杨胡子突然走了过来,天哪,我只认为他出门就该是去镇上或村长家,怎么没想到他也可能上山来这么简单的事呢?可见人在某种愿望太强时,对他人的判断会出现智力低下的事。

杨胡子看见我时,显然是十分的意外和吃惊。他说,你、这是做什么?还扛把锄头。我急忙说,你让我们休息,可我做惯了事,闲不住呀。坐在院子里,多无聊…我故意将闲话说很长,这是为了一边说一边想用什么事来解释我的行为。当然,在搪塞时我的思维也就出来了,我接着说,在这下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坟经风吹雨打的,塌陷了一大块,前几天巡墓时我就发现了,可是没带锄头,今天趁闲着,来把它给垒好了。

我这样说没有破绽。这里的坟太多,杨胡子也不可能清楚每座坟的状况,而且,坟头出现部分塌陷是常有的事。

杨胡子“嗯”了一声说,你倒是蛮勤快的嘛,怎么,做完事又想来这里参观了?

我急忙点头承认,并且说,这么气派的阴宅,走到这里的人谁都想上来看看的。

杨胡子立即一沉脸说,除了参观,还有人搞破坏呢,你跟我来看看。

杨胡子把我带到了围墙的转角处,指着墙上的飞檐对我说,看见没有,檐上的琉璃瓦缺了一大块,不知是被人用石头砸坏的还是上墙去踩坏的。

我吃了一惊。那夜翻墙时由于天太黑,我一点儿不知道已经踩坏了飞檐。此刻我望着那缺损处,故意自言自语地说,山下有些顽童也太讨厌了,用鹅卵石打鸟打到这里来了。

杨胡子又“嗯”了一声,没有接我的话,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质疑。

我的掘尸计划遇到了重大挫折。晚上躺上床上,我在心里作了两条检讨,一是行动太急,缺少周密的计划;二是选时不当,这种事还是该在夜里进行。

检讨之后,我心里仍是慌慌的。因为我明白,杨胡子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人随意糊弄的人。他两次在阴宅的围墙边看见我,我的花言巧语真能让他不起疑心吗?如果他真的洞悉了我的意图,那将是很危险的事。现在重要的事,要把他可能有的疑心消除在萌芽状态中,可这事只有叶子从侧面来做最有效。比如杨胡子对她讲对我的疑心时,由她来说,大许这个人,我了解,就是对鬼有好奇心,他可能认为空坟容易住鬼,所以忍不住去围墙边看看。想到这里,我认识到和叶子搞好关系是多么重要。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夜还不深,我现在就想去她那里坐坐。如果杨胡子明天就对她表达对我的疑心,那她就知道怎么回应了。

我下了床,正要出门,突然听见一阵爆发性的哭声。我走了出去,哭声是从小弟和哑巴的房里传出的。我急忙敲门,是哑巴来开门的,而小弟正倒在床上痛苦。这是一种难以自制地、声嘶力竭地号哭,我问哑巴道,他、怎么了?哑巴比划着说,不知道。这时,杨胡子也来了,接着,叶子也从阁楼跑了下来。只有冯诗人的房门紧闭,我真服了他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纹丝不动的状态。

杨胡子大声问道,小弟,出什么事了?

小弟一边哭一边吼叫着说,我恨我爸,恨我妈,他们把我毁了,我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

大家一头雾水。叶子走过去拍了拍他说,你爸妈对你怎么了?

小弟抽泣着说,他们从小就只知道让我念书做作业,星期天和假期也把我关在屋里读书。他们不让我接触任何人,我偶尔偷偷溜出去玩一次,才发现我和别人在一起连话都不会说,也不敢说。

小弟说完又大哭起来,继续吼道,我完了,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杨胡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只胳膊对他说道,你发什么疯!父母要你学习,有什么不好。没考上大学是你自己不争气,守太平间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不想在这里干,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经理介绍你来,我也不会主动要你来这里。什么叫一辈子都完了,你这孩子说话没有道理。

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着杨胡子的手说,我不是说在这里做事一辈子都完了,我是想起过去心里难受。我愿意在这里做事的,杨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

我看见小弟说“不要叫我走”时眼神恳切,不禁想到叶子不愿去城里而要留在这里的状态。留在坟山对一个人如此重要,这只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来解释。叶子已用她的身世给出了解释,那么小弟呢,他为什么在痛苦得快要丧失理性时,对留在坟山却表现出如此的恳切呢?

这风波来得快去得快,小楼很快恢复了寂静。我没想再上叶子那里去,因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绪搞乱了。黑暗的长夜也许就是为了让人回忆才有的。在暗夜里人会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电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着看着就失控了。那么,我们这里的其他人呢,杨胡子、叶子、冯诗人、哑巴、周妈、还有我,会不会在某天夜里,突然发出狼嚎似的哭声。一切皆有可能,因为这里是墓园,坟山上的风从窗口轻易就吹进来了。

夜已深了,我听见头上的楼板仍有响动,是叶子还没睡,她是这楼里睡得最晚的人。

我又扛着锄头上坟山了,不过这次是杨胡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头上的太阳也明晃晃的,表明我虽扛了锄头也很难有自己的秘密行动空间。昨天我扛着锄头在阴宅外遇见杨胡子时,说是刚垒了塌陷的坟,这话提醒了杨胡子,他接着发现后山上不少坟与坟之间的荒草已长高,便让我们今天开始除草,草要连根刨,所以用锄头。

上山前,杨胡子还对大家训了话。他说,上山巡墓,你们以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电筒四面晃,吓跑那些想搞破坏的人;白天上坟山,要细看坟啦碑啦树啦草啦,发现问题就要做事,就要干活,大家听见没有?

说实话,这段时间以来我们很少干活,也许是叶子做代理主管时也不内行吧。不过干活也没什么,就像小弟说过的,井水打不干,力气用不完嘛。并且,想到能扛锄头上山,我心里还动了一下。不过,我同意叶子的主意,暂停行动,因为我对阴宅里面有想法已被杨胡子注意到,得观察一下他的反应再说。

昨晚,小弟哭过之后,我还是上阁楼去了。叶子的态度比我想的更积极,她说,虽说我在阴宅里捡到的发夹是她自己的,但她对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处,在破解梅子之死这件事上,我除了对付杨胡子外,没有后顾之忧。

后山的坟丛中,草真的已经长得很高。我们几个人分开干活后,很快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我选了一个离大家最远的地方除草,因为在这里一抬头便能望见山丘上的那座阴宅,我无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里进出的话,我这里抬头就能看到。

这样,我干活时免不了东张西望。因为当素英带着孩子出现在不远处的坟丛中时,我一眼便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曾经抱着杨胡子的腿要上坟山的孩子,素英今天还真带他上山来了。我扔下锄头走了过去,素英看见我时,便拍了拍孩子的头说,二山,快叫叔叔。

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记忆中,这孩子叫盼盼,一段时间不见,怎么就改名了?我看见素英的手上拿着一大包香蜡纸钱,便问她给谁扫墓来了,她说给盼盼呀。我一听头都大了,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这素英在搞什么鬼?

素英对我谈起了这孩子的事。她说她听了我的建议后,就真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了,挂了一个心理专家的号,据说这专家是搞精神分析学的,门诊时间很少,还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挂到这专家的号。

接下来,素英谈起的看病经过让我瞠目结舌。我归纳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专家首先了解孩子的情况,素英和她丈夫的情况,以及远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况。专家最后给出的结论是,这孩子活得不真实,他是作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着。因为在没这孩子之前,素英有过一个儿子,叫盼盼,未满两岁时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妇很爱这个死去的儿子,所以又有了儿子后,便也叫他盼盼,这样夫妻俩都觉得很安慰。当然,夫妻俩从没对孩子说过他曾有个哥哥。小孩子嘛,对他进那些事没什么意思。然而,常人很难懂得,这一切可以不讲,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专业术语叫无意识中却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爱去坟山边上玩,并缠着大人要求带他上坟山去。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强大的无意识驱使着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他自己的坟,人要确定自己身份的动力是巨大的。

原因找到后,专家给出的治疗方案很简单。首先,要真实、详细地对孩子进他之前曾有个哥哥这件事。只讲还不行,还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给他看,让他确认他和哥哥各是一个人。另外,得立即给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复叫他,让他的耳朵里充满这个新的名字。最后,还得让孩子和他哥哥告别。要把孩子带到哥哥的坟前去,让他清楚并接受哥哥已死去这个事实,让他明确他是哥哥的弟弟这个身份。做到这一切后,孩子慢慢就会正常起来的。

素英讲完专家的诊断后说,我带着孩子回来后,照着专家的话做,嗨,还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没提过要来坟山边了,并且二山还对着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个乖孩子…

我听得出素英说话时不断重复着二山的名字。这也是她在按专家的话做。她还问我,二山这名字,怎样?

我说好,“二”是排行,“山”这个字对男孩合适,并且与“三”谐音,也许你还想给二山添个弟或妹吧?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们城里来的人,就是聪明。是你让我带孩子去看医生的,现在孩子好了,让我拜你做干爹怎么样?

这出我意外,我连连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并且我是守墓之人,当他干爹也不合适。

幸好我说出了守墓人不合适这个理由,不然按常理我还很难拒绝素英的请求。因为她一边提议时一边已拉过孩子要给我跪拜了。听我一说道理,她才没再坚持,于是她说,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等二山他爸回来,请你过来喝酒。好了,我要带二山去他哥哥的坟前烧纸烧香了。专家说,一定要让二山和他哥哥告别的。

母子俩沿着坟间小道走了。前面是下坡,母子俩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见了,在他们走过的地方,是无遮无拦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响着活人这个问题。

突然,有人叫我,大许哥,收工啰。

我回头一看,是小弟,他正从远处跑过来叫我。我有些惊讶,这个从来只会被动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动跑来与人说话了。

小弟的变化是在我逼着和他聊天后发生的。那天,他突然回忆起了七岁时在夜里的河边守护过死人的事,那是一个被淹死的邻家大姐姐。自那次谈话之后,他的变化就开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叶子说话时不再满脸通红,接下来他敢于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声痛哭,这让大家都有些替他担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楼后精神蛮好。本来,他该干一个人擦洗墓碑的事,可听见杨胡子安排大家锄草时,他却主动申请说,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干。杨胡子自然一口同意,干这种事,当然越多人越好。

小弟跑到我身边时,一边擦汗一边说,都收工走了,我没看见你,便找过来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心里记着大许哥,不错。不过你该记着我的,要不是我帮你打通了记忆,你现在还在黑暗中摸索呢。

我说出这种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完全是受素英讲起心里专家后受到的启发。我是一个举一反三的人,我已经发现找到记忆和痛苦一场对一个有心理创伤的人能起到治疗作用。

小弟现在当然不懂我的话。他说,什么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说这话还没法让你懂,以后慢慢说吧。走,我们回去吃饭。

路上,我问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说好,我说以后巡夜时,我再带你出来,愿意吗?他说愿意。我说夜里坟山上很黑的,害怕吗?他说不怕。其实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已经觉得多余了,对于一个守过太平间的人,我在他面前说怕黑,真是小巫见大巫。

我之所以提出带他巡夜的事,是觉得他可以成为我再进阴宅去的帮手了。哑巴和我一起虽说可靠、忠实,但毕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碍,如果换上这个舌头会说话的家伙,关键时刻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回到住地,还没等到开饭,杨胡子先把我叫到院门外问道,刚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妈在说些什么?

我吃了一惊,这杨胡子果然在暗中盯着我呀。我说素英去给她以前的儿子烧纸,便和她聊了几句。我还告诉杨胡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为有点怪,看了医生,已好了。

杨胡子不屑地说,医生管这种事?凡小孩,要么是小鬼,要么和小鬼有关系,不然民间为什么说小孩子通灵呢。你帮我看着点那小鬼吧,他要再到这里来,你只管赶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只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后才好一些。

我说,放心吧,那小孩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说,你可别那样说。昨天夜里,我还被小鬼抱住腿呢。并且,实话对你讲吧,那小鬼是从你的屋里出来的,看见我后便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还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边不但不帮我,还拍手说抓得好。你说这是梦吧,可我醒来后,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说到这里,杨胡子提起裤管给我看,在小腿内侧,果然有一条被指甲抓破的痕迹。

杨胡子的梦让我吃惊。不是他梦见的小鬼如何厉害,而是他梦见这小鬼是我放出来的,而我还鼓励小鬼抓他。这说明他对我的疑心已很大了。当然,他坦白地对我讲这个梦,说明他对我的疑心他自己还不明晰,用术语来说这疑心更多在他的潜意识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还来得及。

于是我对杨胡子说,这只是一个梦,你别太在意,那腿上也许是你自己在梦中抓破的。至于你梦见我在场,告诉你吧,我在医院时学过解梦,梦是反的,你梦见我表明在关键时刻只有我能帮助你。不管怎样,素英家的那个小鬼,若是敢再来缠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个八丈远。

我的话终于让杨胡子开心了。他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得到我父母坟前烧点香,让他们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纠缠。

这天晚上,我把这事讲给叶子听,她也听笑了。她说,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远,你敢吗?我说,哄哄杨胡子嘛。人不管长多大,在某些方面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兴。叶子说,哦,你有时也在哄我吧。我赶紧声明,谁能哄你呢,就凭你看过那么多书,我在你面前只能算小学生,学生哄老师,你听过吗?叶子说,你看,这不就开始哄我了。

我和叶子都同时笑了起来。此时我们正坐在露台上,夜很黑,但还能分辨出右侧是坟山,左侧是墓园迎向外面的那条土路。在路的远处有车灯亮了一会儿又熄了,我估计那是村长住家的方向。于是我问叶子道,莲子来找你,借了什么书走啊。她说,她其实是找我聊天来的。她参观我的房子,又在露台上看了很久。我说,不好意思,问你一件女人的事,莲子怀上孩子了吗?叶子说,你怎么关心这事呀,莲子和我讲了很多,但我不给你讲,只是,莲子想要孩子,可能没希望了。

这时,突然起了风,露台晾衣绳上的衣物也飘飘扬扬起来。叶子站起身,一边收衣服一边说,我这人,老是忘记收衣服…嗯,晾在这里的一个胸罩怎么不见了,可能是被风吹到露台下面去了吧。

我突然想挣一挣表现,于是对叶子说,把电筒给我,我去下面看看,一定帮你找回来。

我拿了电筒下楼,出了院门,贴着围墙向房子的后面绕过去。我们住的小楼三面是围墙,背后便是连着坟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楼后,这里有很多树,我用手电光在这些树下搜寻着。这时我听见了叶子正扒在露台边叫道,找着了吗?我抬起头,眼睛从粗大的树木间望上去,同时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

结果,我想挣到的表现没有挣到,我的收获仅仅是找到了一只袜子,有霉味,估计被风吹下来已经很久了。

重新上楼回到露台后,叶子分析说,可能是掉下去后,被那只黑猫叼走了。那只猫坏得很,更早的时候,她有条丝巾晾在这里被吹下去了,她当天没注意到,结果几天过后,她看见黑猫正在院门外拖着那条丝巾玩。我说,哼,哪天教训教训那只猫。叶子笑了,你看你,和猫什么气呀。

正在这时,忽听得杨胡子在楼下大叫,大许,接电话!

我吃了一惊。我在这里本来就没有人找我,何况是深夜。这只能是紫花打来的。可前两次都是在半夜时分,今天还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说话吧。

叶子也判断说,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还紧张。她这状态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楼时,每跨出一步都觉得脚下不踏实似的。

第十四章 阴宅的主人

下午,一辆小车开到墓园。我迎出院门去,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从车里出来。在他取下墨镜的一刹那,我惊了一下,这不正是刁师傅吗。但我很快镇定下来,因为尽管他在报社短暂的开过车,但从不认识我。何况我已经很久没刮过胡子了,我照镜子时对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据袁女士讲,刁师傅现在正给她服侍的两位老人开车,他到这里来,也许是要买墓地吧。

我走上前去,像招呼任何客人一样地招呼他。他说,杨胡子在吗?快叫他出来,我要去看墓地。我说,杨胡子出去办事了,你是要买墓地吧,我带你上山去看也可以。他说,买什么买,早买好了的,后山高处最大的那一座。

原来,是那座大阴宅的主人派司机来察看了。我为难地说,你是要看有院墙上了锁的那座墓吧,我这里没有钥匙,你先进我们那里坐一坐,我立即让人去叫杨胡子回来。

杨胡子今天带着叶子去村长家了,说是研究这坟山山门的建造计划。带叶子去是让她作文学工作,形成的书面材料要报到公司总部去。

刁师傅跟着我走上通向院门的石阶,在跨进院门后,他突然站了下来,看了看院子和小楼说,算了,我还是在车上等吧,你们快点叫杨胡子回来就是。

我只得让小弟去村长家。小弟不熟悉路,我把他带到院门外,对着远处又指又说之后,他才说,好,我去试着找找吧。

我之所以自己没去找杨胡子,是想留在这里和刁师傅多聊聊。机会难得,了解一些这些阴宅的情况,对我会是有用的。

我从堂屋里提了一个热水瓶到车边去。刁师傅说是在车上等,实际是从车上拿了茶杯下来,坐在车外的空地上抽烟。我给他的茶杯加了水后,他对我明显热情起来,先自我介绍姓刁,然后又说你们这管理处太旧,走进院门就觉得一股阴气似的。我说是的,这房子院子都有些年代了,不过我们住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阴气的。他便说,该改建一下了。你看我们那座墓,比你们住的房子都漂亮吧。我说,那当然。你们买这墓,花了不少钱吧,他说,不算多,买地加建造,就花了一百多万元吧。

他说“就花了一百多万元”时口气轻松,好像这钱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毛票。实际上,我知道他不过是受命于人开车的车夫,平时在主人面前可能大气也不敢吭一声,今天到了这偏僻之地,摆摆阔摆摆架子也让自己神气一回。

可能是坐累了吧,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然后做举手伸腰的运动。他并不看我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吧?我半年前来过这里,没看见过你。我说,我刚来不久。他便停止了运动,转头盯着我问,工资高吧?我说不高,一月八百多块。他便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像你这样聪聪明明的小伙子,工资不高不会来做这事。并且你们的坟地越卖越贵,老板若只给你们这点钱,也太狠了。我说,不狠能做老板吗。这话好像触动了他,他说,说得好。不过老板和老板也不同,我最早在运输公司开车,老板狠;后来在报社干过,老板稍好一点;现在我给董事长家里开车,日子就真好过了。他这话无意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说完后,可能自己也觉得和我的距离缩小了一些吧,他抽出一支烟丢给我说,哥们儿,来一支。

有了这气氛,谈话就容易了。我正准备问他以前来看墓发现过异样没有,他却转身去了车后。他打开后备厢说,来,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搬进屋里去。

很快,三箱香蜡纸钱和鞭炮被搬进了堂屋。他拍了拍手转身又逃到了院门外,我跟出来,和他一边往停车处走,一边问既是空坟搬这东西来干什么。

他说,明天是七月半,你不记得呀,常言道,七月半,鬼乱窜。阎王爷这天给鬼放假,孤魂野鬼都出来了。所以我们要在那墓的围墙一带都烧上香蜡纸钱,把孤魂野鬼招待好了,他们才不会进到里面去捣乱。据说五六年前,这墓刚建好不久时,里面就闹过鬼呢…

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因为杨胡子和叶子正从路上走过来了。话到节骨眼上被打断让我很遗憾,不过没什么,上山去后总还有机会再问他个详细的。

然而,杨胡子没有让我跟上山去,他说,大许你还是回屋守着电话去吧,我和叶子陪刁师傅去看墓。

我只好回到堂屋门口坐下,灰溜溜地看着被太阳斜射着的院子。小弟今天的任务是整理墙角的那间工具房,还铲出围墙根一带的青苔,正如外来人所说,这里的阴气重,墙根的青苔长得和男人下巴上的胡须一样快。

我望着院子和院门,心里想着刁师傅下山以后,怎样取得和他再聊一会儿的机会。五六年前阴宅里闹过鬼,这和梅子的死亡时间刚好相符,看来,我的判断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院子里。它叼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把这东西放在地上后,又去扑它,然后又叼起来放在地上,看来,这猫在演习捉老鼠呢。我走了过去,看清了这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只冥鞋。我用脚踢了一下它,然后弯腰拾起来看,我确定这就是以前出现在我床上的那只冥鞋。后来我把它扔到了叶子的门外,再后来它就无影无踪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黑猫在搞鬼,它当初不知从哪里把这东西叼进我屋里,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它还叼过叶子的丝巾在院门外玩,我想它要是把那条丝巾叼进我屋里的话,又会是一场怎样的恐怖的呢。我拿着这只已被它撕咬得烂糟糟的冥鞋,俯身对它说,你是一只鬼猫。可它不在乎,对着我“喵喵”叫了两声,然后一转身射到院墙上去了。

小弟走过来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我递给他看,他说,冥鞋,小弟对这类东西当然不陌生。我把这可怕的东西塞进了厨房的柴灶里,又加进一把草,点燃后把它烧了。当初杨胡子烧坟边的青藤就是这干的,火能消灭一切。

我走到院子里,小弟说,我还看见那只猫叼过一只丝袜。我说,那是叶子晾在露台上被风吹下去的。昨天还吹掉了一只胸罩,你注意一下,看这猫哪天把它叼出来。

也许我这话说得较快的缘故吧,小弟没听清楚,他问,你说吹掉了什么呢?我说,胸罩。小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低头看地面,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然后,他“哦”了一声,拿起铲子去墙边铲青苔去了。

小弟的决定让我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次,我打蛇时把露台上的晾衣绳打断,掉在地上的衣物我让小弟去洗,那里面就有胸罩什么的,叶子后来为此还指责过我,可我当时真是一点儿也没想那么多。会不会,小弟在洗这些衣物时便动了心。然后,在昨天终于攀上露台去偷了胸罩。这是可能的,以小弟十九岁的年龄,以他羞怯得和女孩没有交往,作出这种事合乎逻辑。当然,要认定这事,我还得去楼后或露台上看一看,那里有很多树,是不是有容易攀登而直抵露台的树丫,对这事,我以前可从没在意过。

正在这时,杨胡子和叶子进院门来了,外面同时响起了汽车的发动声。我想完了,一次重要的机会又失去了。我问杨胡子道,刁师傅看过墓了?杨胡子大为恼火地说,看过了,可围墙飞檐上的那处破损让他指责了我们半天。唉,没想到他今天会来,下来后得赶快找泥瓦匠把它补上。

此时已近黄昏,周妈已抱了一大抱柴草从院门外进来,她准备做晚饭了。我走到院门口,抬头却看见那辆车还停在那里,车头的引擎盖已掀开,刁师傅正在忙着修车呢。

我走过去问道,怎么,车坏了?刁师傅将手中的扳手“叭”一声扔到地上,恼怒地说,你们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上次来,车停在这里就坏,修了两小时才修好。这次更糟了,坏得不让我走了。

刁师傅说完后便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当然打不通。我说这一带屏障,没有信号。他又气得差点甩手机。

接下来,他只得跟着我进屋来用座机通电话。他在电话里叫了一声赵董后,便说了一大通关于修车的比较专业的话,最后,他“嗯嗯”了几声,失望地放下了电话。

刁师傅只能留在这里过夜了,因为汽车修理工明天才来得了。杨胡子热情地对他说,没关系,我们楼上还有一间客房,住在这里安静得很。刁师傅想了想说,不行不行。说实话吧,我不敢住在这里。我来时看见一个小镇的,我去镇上住。杨胡子为难地说,那可有十来里路呀。刁师傅说,再远我也去那里。

于是,杨胡子只得安排我陪刁师傅去镇上住一夜。我大喜过望。看看天正在黑下来,刁师傅催我立即上路。杨胡子留他吃晚饭,他说不用了不用了,一边说一边已走出了院门。

走到西河镇时天早已全黑,我把刁师傅带到了紫花的店里。餐馆里亮着灯,但没有客人。紫花和她哥嫂对我们的到来既意外又高兴。昨天夜里,紫花打电话找我也许就是一个预兆。只是在电话里我并没和紫花说上话。也许等电话的时候久了,我拿起电话时,只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在争执。一个说,把电话放了,你怎么老往墓园打电话呀。另一个说,嫂子,让我问问吧,他是从城里过来的人,他知道邮局为什么不取包裹给我。嫂子的声音说,包裹包裹,我看你都快想疯了。接下来有两人拉扯的声音,再接下来电话就断了。

我和刁师傅先上楼看房间,然后下来吃晚饭。看房间时,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但也只得叹口气说,没办法,就住这里了,这总比谁在坟堆边上好。

吃饭时,我们要了当地的特产,竹笋、菌子、腊肉、还有那种好吃的野菜。刁师傅还要了酒,这正合我意。人一喝酒话就多,不愁他不把阴宅闹鬼的事对我讲个仔细。

这时,给我们上完菜的紫花并不走,她从衣袋里掏出那张电费收缴单递给我说,大哥,你再帮我看看,我老公给我寄的是什么。邮局想霸占我的东西,我要到政府去告他们。正说着,紫花的嫂子从厨房跑了过来,她一边把紫花拉开,一边对我们表示歉意,别听她的,二位好好用餐吧。

刁师傅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我也懒得作解释,便举起酒杯对他说,来,喝酒吧。你来墓园我们照料不周,杨胡子要我好好招待你一下的。

酒过三巡,我问起他下午提到过的阴宅里闹鬼是怎么回事。他说,哦,我也不太清楚,我到赵董家开车还不到一年呢。那事我是听赵董讲的,他说坟墓刚建好不久,有附近的农民说夜里听见阴宅里有女人的哭声。还有胆大的人夜里去围墙外听过,说哭声千真万确。赵董他说这事后问过杨胡子,杨胡子说这事是有人瞎说,那是一种夜鸟的叫声,有时听起来就像人在哭一样。赵董半信半疑,叫人在院墙内外烧了不少香蜡纸钱后,没听见再有这种传闻了。不过另有一件事让赵董不解。赵董的父母喜欢茶花,并且喜欢红色的那种。这墓就是为赵董父母建的合葬墓,因此赵董叫人买了些红色的茶花来种在墓旁,但奇怪的是,半年后这茶花开了,但全是白色的花,花是开得出奇的好,像是那片土地很肥沃似的…

刁师傅一边讲一边大口地喝酒,脖子也开始红了。我却听得有些发冷。回想在我捡到发夹的地方,左侧靠近坟墓一带确实长着很多低矮的灌木状的植物,夜里看不清楚,现在知道那就是茶花了。白色的花开得出奇的好,我想到这块土地下面的原因时不禁打了个冷战。

刁师傅的话匣子打开后就关不上。他说我到赵董家开车,这缘分是从我爹妈开始的。我爸是省政府的司机,开的是一辆尼桑。尼桑现在不算什么,可那二十年前啊,这车开在街上路人都要多看两眼。当时,机关事务管理局为了创收,将部分车对外租借,我爸的车被一家公司连司机带车长期租了过去。那家公司的老板便是赵董的朋友。赵董当时靠他父亲的关系,刚进政府中做了个小公务员,挣钱很少,便停薪留职去他朋友这家公司,当了副总经理。那朋友还让他三岁的女儿灵灵拜赵董做了干爹。没想到,在风光数年后,他朋友倒了霉,据说是偷税漏税上亿元吧,这罪可大了。他朋友夫妇俩逃到国外,女儿灵灵也拜托给赵董照料了。赵董赶快回到了政府机关工作,后来做了国企的董事长。赵董夫妇没有孩子,所以对这个干女儿很疼爱,但事情不可能样样圆满,灵灵这干女儿大学没读完便生病住院了,什么病不清楚,据说要治好很难。我到赵董家开车后,听他们讲起这干女儿便唉声叹气,赵董家有个姓袁的保姆,不知道怎么也没孩子,所以听说赵董的干女儿住院后也叹气,同病相怜嘛。

我听他讲到姓袁的保姆不知怎么也没有孩子时,心里难受了一下。正如她自己所讲,她从不在主人家里讲孩子怎么死的葬在那里这种事,她不愿意做祥林嫂,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呀。

不知不觉中已到深夜,紫花拉下了卷帘门,饭馆打烊了。刁师傅喝得大醉,我扶他上楼时感到他的身体很重,想来这都是到赵董家开车后养肥的,三十多岁的人,肚子已腆出来了。

我扶他进了房间,他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说,住在这里不会闹鬼吧。我说这里又不是墓地,闹什么鬼。放心睡吧,并且我和你同住在这个房里,你怕什么怕?

他说,你住这房里有什么用,你身上就有坟地的气味…

我知道他喝醉了,并不和他计较,便走到另一张床前,很快便睡下了。小镇毕竟是小镇,我听着外面时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声息。

七月半,鬼乱窜。这中国民间的中元节让坟山上来了很多焚香烧纸的人。杨胡子说,除了清明节,坟山上就数这一天最热闹了。我们院门外的空地上已停满了各种小车,还有几辆中巴,载来一些浩浩荡荡的扫墓队伍。我们全体人员除叶子外都上了坟山,主要是指导扫墓者在焚香烧纸时不要烧坏了树,在行走时不要踩着了别人的坟等。我在上山时从保管室拿了一些香蜡纸钱,在坟丛中巡看了一番后,便来到了那座八岁男孩的坟前。我蹲下身点上香烛后,便开始一张一张地烧纸。我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在心里说,磊磊,我是替你妈给你烧纸的。你要有什么冤屈,就在坟边再长常春藤来吧。或者,趁阎王爷今天给你们放假,你出来再去抱住杨胡子的腿,逼这个惧怕小鬼的人对我说出实情。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你妈现在在一家富豪人家做保姆,生活是没问题了,你可以放心的。

烧完纸后,我站在坟前愣了一会儿。这时冯诗人走过来了,我问他道,你给未婚妻烧过纸了吗?今天是中元节,你应该给她多烧点纸的。他摇摇头说,不。以前我也在这一天给芹芹烧纸的,现在不了。我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他说,芹芹没有死嘛,烧什么纸。昨天晚上,我又和她一起散过步了。在深圳街头,我陪着她逛商店,喝冷饮。嘿嘿,我还看见她笑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又深了些。以前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呃灵视仪已研究出来了,戴上它后,芹芹的眼睫毛我都看清楚了。

我有些诧异,半信半疑地问,你那高科技玩意儿搞出来了?他走近我,压低声音说,别对外讲,哪天晚上,我带你出来试试它,你会看见另一个空间的人,呵呵,保证让你大开眼界的。

听见这话,我并没振奋。尽管我相信人类也许会在某一天找到看见另一空间的办法,但以冯诗人这个曾做过高科技公司技术员的人,要实现这个突破,我觉得不大可能。当然,我还是很愿意见识见识他那个东西。于是我说,好啊,今晚就让我看看怎么样?他说,稍等两天吧,还有一小点技术问题要完善,到时我会叫你出来的。

下午,扫墓的人渐渐稀少。我们从山上下来,也都松了口气。回到院里时我首先上楼去看叶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来后就脸色苍白,她说胸闷,胸痛。杨胡子让她去西河镇看医生,她说不用了,自己有备用药,吃药后睡一睡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上了阁楼。叶子让我和她一起坐到露台上,她脸色仍然不好,我说你坐在这里吹着风不好吧,她说睡在屋里更闷,坐这里好受一些。我问她这病是怎么回事,她说,昨晚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觉得胸闷、胸痛。

叶子的梦有些奇怪。她梦见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面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后,又用一根钢针来扎她的胸部,她觉得一阵刺痛,便醒了。醒来后果真觉得胸闷、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没见好转。

我想了想说,你这梦没什么,你的胸罩晾在这露台上被风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这个梦。

叶子说,没那么简单吧。掉一个东西再心痛,也到不了被钢针扎的程度。并且,人也病恹恹的了。

叶子的话有道理。她的胸罩不是被风吹掉了,而是被人偷了,这对她是一种侵犯,所以梦中的她才作出了强烈的反应。

我把这个意思说给她听后,她有些吃惊。她问,谁偷的?我说,小弟。因为昨天我对他谈起此事时,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虽说他以前常羞怯、脸红,但近来已经好多了,为何一提到胸罩又脸红,这是他心虚的表现。

叶子又问,那他怎么来露台上的呢?

我站起身,走到了露台边上去认真察看。楼下有不少树,大多长得比露台还高,并且与露台隔着一定的距离。但是,其中有一棵树弯得像弓一样,一根很粗的树丫刚好抵住露台的下沿。爬上那棵树非常容易,上了那棵树丫后,伸直腰将手一搭,就是露台的栏杆了。用这种方式爬上露台来,对任何人都不是难事。

我把这树丫指给叶子看,她“哦”了一声,不愿意承认似的说,小弟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说,他这样做,也说不上坏不坏的。于是,我对叶子讲了他七岁时的经历,一个被淹死的邻家大姐姐,游泳衣被退到了腰间,他在旁边守了两小时,这期间,大姐姐赤裸的胸部不可能不对他形成朦胧而又强烈的刺激。

叶子想了想说,那这事怎么办?

我说,很简单,让他把胸罩交出来,再教训教训他。

叶子说,别、别、小弟其实也挺可怜的。并且,不管怎样这事也还是你的猜想,并没有证据的。

我说,那就等一等再说吧。不过我会找到证据的。

聊天也许真能治病。我和叶子聊着聊着,她突然说感觉身体好多了,胸闷胸痛也没有了。此时天已向晚,从露台上望出去,坟山上已没有了人影。我说我们下楼去吃晚饭吧,天黑后,还要去那座大阴宅的围墙外焚香烧纸的。刁师傅留了三大箱香蜡纸钱和鞭炮在这里,委托我们在七月半的晚上替他们烧纸送鬼。

晚上,天黑下来好一阵子之后,杨胡子说,时辰到了。于是,我们一行人扛着三个大纸箱上坟山去。路过杨胡子父母的坟时,我们停下来,等着他在坟前烧了香蜡纸钱,并磕了三个头后,大家才又继续前行。今夜的坟山与平常不同,白天满山的扫墓者虽已消失,但空气中还漂浮着烟熏火燎后的气味。一些坟前的蜡烛还残留着幽幽的火光。她像在为出行的魂魄照路似的。

登上后山那座山丘后,我们便首先在阴宅的院门前点燃了香蜡纸钱。然后,杨胡子要我们沿着院墙一路烧过去。他说,照看空坟其实更难,今夜如果不把围拢过来的孤魂野鬼招待好的话,他们会钻进围墙里面去赖着不走的。到时,如果传闻里面闹鬼,客户又会怀疑我们说,你们说这坟山是风水宝地,又吉祥又保佑后代,怎么还会闹鬼呢?

为了让围墙四面都燃起香蜡纸钱,全体人员被分成了三组,我和叶子负责从院门到围墙西侧的一段。正烧着纸,杨胡子又巡视过来了,他问我道,刁师傅今天早上从镇上过来时,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是不是对我们这里意见挺大呀?

我笑了,一边烧纸一边对杨胡子说,他不是不高兴,而是昨晚住在镇上被吓掉了魂。

昨晚,我和刁师傅刚睡下一会儿,突然有人敲门。刁师傅尽管酒醉,但听见敲门声还是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开了灯,开门后见是紫花。她站在门口对我说,我是来告诉你们,明早楼下备有早餐,是免费的。

紫花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我关上门回转身来,看见刁师傅眼神发愣地坐在床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那女人说话时对我笑了一下,但笑的时候脸上是僵硬的,就像死人被整过容后带着笑意一样。

刁师傅的描述让我也陡生寒意。不过我并没注意到紫花刚才笑过没有。我安慰他说,没事,这女人是我们的熟人,你就放心睡吧。

他躺了下去,嘴里却喃喃地说,你们的熟人又有什么好,你们是守墓的,你们的熟人也…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在酒醉中睡过去了。我再次关了灯上床睡觉,刚要睡着,突听得对面床上“哇”的一声,我开了灯跳下床,看见他正趴在床边呕吐。酒醉呕吐本不算回事,可他这次不同,吐了后便向后一仰,我再叫他时也没有回应了。他的眼睛翻了几下白眼后紧闭起来,显然是昏迷过去了。我摸摸他胸口,心还在跳,于是打开门大叫来人。

西河镇唯一的一家小医院并没设夜晚的急诊。我和紫花还有她嫂子一起擂门后,幸好有住在里面的医生来开了门。医生检票后说是有中毒反应,于是很快给他输上了液。半小时后,医生说无危险了,再输一瓶液后便可稳定下来。于是,紫花和她嫂子回去休息,我留在病床边守着他输液。

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用细微的声音问道,这是在哪啊?我说在医院。他说,你骗我。这是在、在你们坟山边的房子里,是吧?我知道,你、你们要留我,我同意,我住这里不走了…

说了这些话后,他眼睛一闭又迷糊过去。我守在旁边,看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液体,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感觉,刁师傅刚才已经同意留在墓园,这中毒反应怎么会让人这样呢?医生分析时说过,是那种野菜和酒精的混合作用,如此看来,这店里的野菜是否就是要让人吃后变得傻乎乎的,然后由紫花哥嫂介绍傻的人去做守墓人呢?介绍一个人三百元,这比卖饭菜赚钱多了。

我越想越恐惧。叶子到墓园前在这里住过三天,然后就直奔墓园而去,会不会,也与这野菜有关。

幸好,我的恐怖推测没有取得有效证据。因为刁师傅在输液醒来后,并没再提要留在墓园的事,而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好险啊,我在昏迷中一直和你们坟地中的鬼打交道,差点就回不来了。

当然,我在烧纸时并没有把全部情况说给杨胡子听,而只是说刁师傅喝醉了酒,睡在店里一夜都梦见鬼,被吓得不轻。杨胡子听后便笑了,他说,这是活该。他来这里看见飞檐损坏差点骂了我一顿,他又不是主人,逞什么凶?到坟山上逞凶的人都会遭报应。

这时,阴宅围墙四周的堆堆火光已燃得明亮,纸钱灰一阵阵飞舞起来,像是有无数孤魂野鬼在抓抢它似的。杨胡子说,放炮!于是,我们点燃了挂在树上的鞭炮。在震耳的爆响中,阴宅也仿佛晃动了几下。于是我们下山。路上,杨胡子对我说,今晚烧纸放炮,阴宅的主人给了八百元的代办费,明天给大家发奖金吧。我立即将此话转告给走在身后的叶子,她听后高兴地说,我又可以去西河镇买书了。那书店我已很熟,店里没有的书,只要你买,他也可以从外面给你调来。我打趣她道,你是真正的读书人。因为经典书的作者大多已经作古,所以在墓园读书,才真叫天人合一呢。她说,你的鬼脑筋转得够快,可转得快也别冤枉了好人。我反复想了。觉得小弟不大可能做那种事。

她还在想着胸罩丢失的事。我想,那要是小弟偷的,事还简单;要不是的话,也许更复杂了。

第十五章 冯诗人的夜视仪

冯诗人通知我,今夜上坟山去,但条件是只能我一个人跟着他。这晚本是我和哑巴巡夜的,冯诗人连哑巴也要回避,一方面说明他对他研制的灵视仪绝对保密,另一方面说明他已把我看成知己。于是,天黑以后,我对哑巴说,今夜、你、睡觉、我、一个、上山。听话。并且,不准、跟踪、我。哑巴眨着眼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他还是比划着说,我、听你的。

我和冯诗人是在半夜时分上坟山去的。冯诗人说,这个时候,灵视仪的效果最好。他背着一个胀鼓鼓的帆布挎包,头发已长过衣领,那样子,很像是一个以死亡为题材的摄影家。我们在坟丛中走着,天黑得两步外就看不见人。冯诗人却很兴奋,他说别开电筒,要保持这种磁场不受干扰。

我们在坟山深处站下来。看见冯诗人在打开他的挎包,我兴奋起来。虽说我总以为他的灵视仪不可能成功,但事情已经临头,要是我用它一下子看见了另一空间的人,我担心我会不会晕倒。这时,冯诗人已把一架仪器戴到我的头上,我的眼睛被遮住了。我伸手摸了摸头上,有金属条从头顶箍下来,我想我此时的样子也许有点像无线电报务员。由于双眼被严严实实地罩住,我有点心慌地问,怎么什么也没看见啊?冯诗人低声说,你急什么急,我还没给你开机呢。说完后,我感觉他的手在靠近我太阳穴的部位动着,也许仪器的开关或调试钮在这个位置吧。

很快,不可思议的神奇景象在我眼前出现了。开始是一点蓝光,那光点像最远的星星那么小,慢慢地光点逐渐扩大,在这片幽暗的蓝光中,我看见了树,看见了坟堆和墓碑。然而,这些景象和我白天看见的不一样,这些物体的边缘都有明显的线条,有点像X光照出的图片。

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无比兴奋地转着头四面看去,无数的坟堆和墓碑兀立着,可是,可是怎么没看见人呢?按理说,在灵视仪的观望中,此刻坟中的人都会出来,男女老少,都还是他们生前的样子。

听见我的疑问,冯诗人不相信地说,你没看见人吗?笨蛋,这是怎么回事?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说,你往右边看,那是芹芹的坟,看见了吗?看见芹芹了吗?我认真地朝冯诗人未婚妻的坟堆看去,坟上的小黄花开得密密匝匝的,可是没看见有人从坟堆里出来。

我始终看不见人,冯诗人急了,从我头上取下仪器后说,怎么搞的,我来试试看。他戴上了那仪器,我看着他鼓在眼上的两个金属的半圆,后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了我在坟山上遇见的眼球凸在外面的鼓眼鬼。事情原来如此,想当初我真该迎着这鼓眼鬼走上去,再狠狠地揍上他一拳。

冯诗人戴上仪器后,不断地调试着侧面的旋钮,他说,你用过半导体收音机吧,调频时一定要有耐心,尤其是调短波时,手指微微一动,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我这调频,比半导体收音机的敏感上百倍,所以要有耐心,你以为穿透进另一个空间去那么容易吗?

听他这一说,我有点诚惶诚恐,再不敢轻视这仪器了。我耐心地等着他调试,等着那蓝色光亮穿过现有空间的那一瞬。

然而,冯诗人自己也一直没有调试成功。我失望地说,你这什么玩意儿,顶多不过就是一架夜视仪嘛,红外线什么的,我懂。

冯诗人并不受打击,一边继续调试一边说,你懂个屁。夜视仪在我以前工作的公司早已是成熟产品,要用那东西我买一台过来就是,还用我花三年时间来研究吗?告诉你,我这台仪器,是在夜视仪基础上的创造。我本来用来结婚的钱都花在这研究上了。这里面一片小指头大的玻璃都值几千元。里面还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器和加速器,它让人的眼球的磁场、波段和外界的磁场、波段产生一种逆冲。哼,说这是夜视仪,只说明你是个科盲。

听他一说,我对这架仪器的儿戏心理完全消失了。它的光波或光速逆冲,如果在调试一万次中有一个瞬间进入到另一个空间,这也是科学的曙光啊。于是我安慰他说,今晚在坟山上看不见人,也许是刚过了中元节的缘故吧,鬼都回去了,所以这坟山上冷清得很。

冯诗人已将仪器放回了挎包中。听见我的话,他笑了笑说,说你是科盲,没错。这仪器与鬼不鬼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另一个空间,凡存在过的人都存在着呢,什么中元节不中元节的。今晚没调试成功,也许与我们所处的位置、与气候等有关系。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后山上的那座大阴宅。于是对冯诗人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去试试,在那里也许能看见人的。冯诗人问什么地方,我说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按照冯诗人的要求,为了保证坟山上的磁场不受干扰,我们仍然没开手电。幸好这片地方已走得熟了,我们在摸黑行进中很快到了那阴宅的山丘下,在即将接近阴宅时,冯诗人却停下来问道,你要去看那空坟吗?我只好实话对他说,我怀疑那里面有——人。我把已到嘴边的“鬼”说成“人”。是因为冯诗人不喜欢说鬼。我对他说,我们翻墙进到里边去,再用你的仪器看看,也许能看见人的。

不料,冯诗人坚决拒绝了我的提议。他是一个守规矩的人,翻墙进院这种事,就算杨胡子不知道,他说他也不做。

我失望至极,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后说,你把仪器拿出来,我们就在这里望一望院墙院门,总可以吧。

我又戴上了那仪器,院墙和院门出现在幽暗的蓝色画面中。我试着不断调试侧面的旋钮,侥幸地想着万一能看见梅子出现,那就好了。可是,画面上除了冷清的院墙和院门,绝无人影的痕迹。在我又要嘲笑冯诗人,这不过就是一台夜视仪时,突然,画面中的院门开了,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的呼吸几乎在这个瞬间停止,我盯着那女子返身关上院门后,转身向山丘下来了。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太清那女子的脸,但在她抬头往山丘下望的时候,我还是辨认出她就是叶子。我的心一下子发紧,深更半夜的,叶子怎么会从阴宅里出来呢?

我迅速取下这仪器,低声对冯诗人说,我们回去吧。说完后我便快步往回走,冯诗人跟在后面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怎么像逃跑似的。我说,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觉得很困,想回去睡觉了。其实,我是不愿在山丘下遇见叶子,不愿让她发现我看见了她的古怪行为;同时,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我和冯诗人在一起,不然解释起来也很困难的。

我和冯诗人回到住地后,我返身关死了院门,然后上楼,坐在房间里等着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我会慢慢地去开门,然后对站在门外的叶子问,你去哪儿了?我倒要听听她是怎样解释。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敲门声。我开始怀疑在仪器画面中出现的女子是不是叶子,如果我那一瞬间的辨认有误,那人不是叶子而是梅子的话,我可错失宝贵的机会了。因为那人如果是梅子,我应该立即迎上前去,让她带我进院里去看掩埋她的地方,那地方的白色茶花开得出奇的好。她会我这侦察英雄讲出死亡真从而揭示出一桩罪恶。

没有敲门声,这夜半的小楼里一片死寂。我轻手轻脚地上了阁楼去察看。在我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时,叶子门上的副窗还透着灯光,但就在这一瞬间,灯光灭了。这说明叶子已在屋里,并且可能听到了楼梯上的动静,然后关灯回避。我站在她暗黑的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敲了门。眼见为实,今晚我得见到她才行。同时,我也想观察观察她怎样掩饰她的惊慌。

屋里的灯亮了,叶子的声音问道:谁呀?我说,是我。叶子来开了门,我吃了一惊,门开处站着的叶子穿着那件猩红色的睡衣,她这是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穿出它来。这一瞬,我对她突然有很强的陌生感,这是我平常见惯了的叶子吗?又像又不像。此刻的她面无表情,很冷艳。因此,当她问有什么事,进屋来说吧时,我反而后退了半步。在一阵思维迟钝中,我几乎是自语着说,也没、什么事,我刚才巡夜时听见那阴宅中,好像有人在哭。叶子盯着我,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她说,你也快算是老守墓人了,夜鸟的叫声,都听不出来吗?我喃喃地回答道,哦,是那种怪鸟。没事了。说完便返身下楼,我听见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的声音。

第二天,太阳很好。叶子在院子里看见我时便笑吟吟地说,大许,你的胡子该刮一刮了,留那样长干什么。我看着她,这又是我所熟悉的叶子了。我说,懒得刮胡子呢,这样不更像一个守墓人吗。她说,你想学冯诗人是不是,不过你的头发还没他的长。

叶子此时提到冯诗人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许,昨晚在坟山上她已早发现了我和冯诗人,只是她不明说罢了。不过,尽管冯诗人将那仪器的保密看得很重要,我却认为没那么要紧,即使被叶子看见了,也没什么后果的。

早饭后,杨胡子带着叶子又去村长家了。据说他们搞了山门的修建计划,还要搞扩大坟山的征地计划,叶子对我透露过,这些计划的资料到最后会有一大堆。

院子里很安静,那只黑猫在太阳下翻着肚子睡觉,据我的观察,猫是动物里最无忧无虑的一种了。由于几乎没有天敌,睡觉时也敢翻着肚子,对周围的世界不作任何防范。哑巴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它,它也只是懒懒地动着一只爪子,和哑巴伸出的手一碰一碰地玩。在这里,有心思都黑猫玩的人也只有哑巴,因为在这里只有哑巴和杨胡子没有亲人,但杨胡子现在已经有了父母,而哑巴仍然是孤身一人。

我把哑巴叫到堂屋前,第一次郑重地比划着问他,你的、家在哪里?他比划着回答我,不知道。我又问,还记得、父母吗?他摇头。我启发式地又问道,你、十六岁,怎么记得的?他答,这是听、别人、这么说的。

看来,在哑巴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亲人的线索可寻找的。这原因的形成,有很多种可能。要么他是在婴儿时被遗弃,或是被拐卖,要么是幼小时生过什么病,这病导致了他的聋哑,也让他失去了记忆。当然,除此之外还会有让人难以想到的可能性,因为看似简单的人生,其复杂性往往叹为观止。不过,我无端地相信哑巴是被亲人遗弃的可能性不大,既然这样,这世界上就会有一对父母,很多年来都在为儿子的去向不明而日夜痛苦着。

想到这里,我对哑巴说,今天下午,我带你、去镇上,照相,好吗?哑巴不解地比划着,为什么?我说,玩。哑巴笑了。

我已想好了这事,到镇上后,先和白玫通电话,让她把她的电子邮箱告诉我。并且说,等一会儿我会让照相馆把一个人的照片发给她,让她在报上发一则寻亲广告。广告文字我会在电话里告诉她。至于广告费用嘛,由我回来后补上。

想好这事后我心情舒畅。看到哑巴又蹲到地上去逗那只黑猫,我想要是哑巴寻到父母的话,我要建议杨胡子把这只猫送给哑巴,让他带回去作为他少年时光的见证。

这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是刁师傅打来的。他说他回去后,老梦见有人敲房间的门,开门后是那个住在镇上饭店的女人,她仍然是僵笑着说,明天早晨,楼下有早餐,是免费的。刁师傅在电话里说,这梦搞得他坐卧不宁,找了算命先生后,算命先生说他得用红纸封一个碗送给这个女人,才能消灾。他打电话给我,就是想问一下这女人的通信地址,他想把这个碗寄给她。

我说,刁师傅,你寄西河镇邮电局,紫花收,就行了。邮局的人都认得她的。

放下电话后,我回想着那夜的情景。紫花敲门,说话,她脸上的笑是僵硬的吗?我当时一点儿没注意到。

叶子对我说,她丢失的胸罩找到了,是在村长家作规划的资料时,在莲子那里意外发现的。

这消息让我诧异。在这之前,我已经准备趁小弟上山擦洗墓碑时,让哑巴开门进去搜一搜的,我一直相信在小弟的床上或衣箱里会找到这个东西。幸好我的鲁莽行为还没作出,不然真有点对不起小弟了。

叶子说,莲子那天来阁楼借书聊天时,趁机偷走了她的胸罩,这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就在这天下午,也就是我带着哑巴去西河镇照相这段时间吧,叶子在村长家记录整理资料,中途去厕所,经过卧室房间时不经意往里探头看了一眼,在半掩着的房里,莲子正在换衣服。这本没什么,但莲子看见叶子探头时惊叫了一声,叶子便走进去问她怎么了。此时莲子的上身只戴着胸罩,她用手捂着胸部,很惊慌的样子。叶子便走过去掰开她捂在胸上的手说,你慌什么,我们都是女人,看见你换衣服有什么关系。戴在莲子身上的胸罩已完全暴露出来,在叶子还没注意到这就是自己丢失的胸罩时,莲子却突然捂着脸说,叶子姐,我对不起你,我偷了你这胸罩,但我没有什么坏意啊。

莲子偷这胸罩的目的很简单。因为都说叶子很迷男人,她戴上叶子的胸罩后,心想这样和村长在一起时可能会怀上孩子。然而,事与愿违,村长和她在一起时的状态不但没有变化,还几次一把抓掉胸罩扔到床下说,你戴这个东西干什么,山里的女子不这样,梅子当初就没戴这个。村长尽管只在厨房里摸过梅子一把,但和莲子在一起时,总会提起这事。

莲子对叶子讲起这事的经过后,捂着脸哭了。她解下胸罩递给叶子说,我还是还给你吧。叶子有点不知所措,她说,你喜欢,就留给你吧,我看你戴着它,又合身又好看的。莲子却坚决地说,不,还是还给你吧,我再戴着它,也许会出什么祸事的。

叶子大惑不解,什么祸事?

莲子说,村长的儿子住在厂里,偶尔回家一次。可自从她在衣服里戴上这胸罩后,村长的儿子每天都回这里来吃晚饭了。在饭桌上,他不断地吸鼻子,莲子开始以为他觉得菜香,后来发觉他吸鼻子做深呼吸时是转头向着她的。晚饭后,他也并不立即走,而是坐在堂屋里,和她和他爸一起看电视。其间,他的脸不停地转向莲子坐的方向,并且吸着鼻子。村长一点儿没察觉到什么,只是对儿子的归顺满心欢喜。看着电视时,他还叫莲子去厨房里洗一些葡萄出来吃。莲子去了厨房,他便跟过来了。莲子本能地有点发慌,可是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站在莲子身旁看着她洗葡萄,并且说,好香。莲子说这葡萄很甜,但并没香味的。他说,我不是说葡萄,这香从你身上出来的。莲子说,不可能。我又没用香水的。他说,也不是香水的香,是什么香呢,我说不出来。这事让莲子感到蹊跷,想来想去,想到了是不是这个胸罩的作用。于是,昨天晚上她就没戴这个胸罩,结果让她很震惊,村长的儿子昨晚回来吃晚饭时,坐到屋里就无精打采的样子,草草地吃了点饭,拔腿便走了。

因此,莲子坚决地把胸罩还给了叶子。

叶子对我讲这事,是在当天晚上。我们坐在她房外的露台上,七月半过后的月亮是下弦月,它挂在远远的天边,好像不愿意走到坟山上空来似的。我听着叶子讲述时,不知怎么的就老望着这片坟地。这里望不见山后,但我的眼前却总出现那幅在仪器中看见的蓝色画面,叶子正从阴宅的院门外走出来。奇怪的是,想到这情景时我已没有一点儿怕意,只是有些恍惚,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叶子说,莲子遇到的事我觉得很奇怪,罗二哥怎么可能隔着衣服嗅到什么气味?

我说,这事很简单,你的胸罩上有香水嘛。

叶子说,绝对没有,什么气味也没有的。为了证明这点,叶子说完后便进屋去拿出那个胸罩,并递给我说,你闻闻,有什么特殊气味吗?

我接过这东西,手上感到纯棉的柔软,隆起部分有饱满的弹性。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热,已不敢用鼻子去靠近它,我勉强地做了个闻它的姿势,果然有一种气息飘向我,有一点像花香,但又不全是,顶多是摘了花后留在手上的那种气味,但让人恍惚,并且迷醉。

叶子追问我道,怎么样,什么气味也没有吧?

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眼睛却已在叶子的胸部停留了一下。她今晚穿着一件没有纽扣的罩衫,很紧地绷在身上,胸部很高,和叶子相处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胸部。男人对女人的感觉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女人,你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面容和身材,有的女人不是,你注意到她的是一种气质,一种磁场。叶子属于后者。这种女人,只有在某种特殊的时刻,男人才会注意到她的身体。

我现在就遇上了特殊的时刻。尽管我的眼光掠过叶子的胸部后就不敢再回转去,但我的眼前却一直浮现着她那欲撑破衣衫的胸部的丰满。我想起了莲子敞开衣襟后露出的那对硕大而坚挺的乳房,她戴叶子的胸罩正合适,这说明叶子的衣衫后面也有那种雪峰耸立的景象。

一个侦查员的堕落由此开始,可我在那夜一点没有这个意识。我坐在露台上变得前所未有的傻,直到听见叶子在大声问我,你究竟闻到什么气味没有时,我才如梦醒来,于是赶紧回答说,这胸罩上,好像没什么气味。

叶子说,那罗二哥围着莲子转是怎么回事,难道他长着狗鼻子吗?

叶子的话使我想到了警犬,在破案现场,它嗅一嗅衣物之类的东西,到时是真能分辨出衣物的主人来的。于是我说,有极少数的人,也许嗅觉超常,这是有可能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罗二哥在村长的高压下,已经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叶子松了口气。夜已深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坐在凳子上仰脸看去,看她高耸的胸部,仿佛海底的鱼看见了冰山浮动一样。我今晚是中邪了,在叶子身上看见的,全是平常没在意的地方。

叶子伸了伸懒腰后说,你回房睡觉去吧,已快到我和冯诗人巡夜的时间了。

这话让我回到了坟山的现实。但今夜,我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快就和叶子分开,我说,我和你一起巡夜吧。我去对冯诗人讲,让他休息,他准会同意的。

叶子似乎已察觉到我的状态有些异样,因为她的眼中有羞怯的光闪了一下。她说,那你去告诉冯诗人一声,然后我们就出发。

我和叶子上山时,下弦月已向坟山这边靠近了许多。淡淡的月光照在坟丛中,也照在叶子身上,她的身影是轻盈的,有类似兰草或百合的气息从她的身影中散发出来。那个胸部高耸的叶子已不复存在,此刻走在我身边的女子更像是一个幻影。美丽的幻影因坟山背景而更加迷人。我突然发觉我已爱上了这片坟地,那么多死去的人安静地长眠在这里,那么多墓碑上刻着他们经过的岁月,而我身边的女子就每天从他们身边走过,将死亡的气息浸染成兰草或百合的气息。

我叫了一声,叶子。她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后也没有说话,就低下了头,我看见她的手在捻着衣服下摆,这不是一个邻家女孩在羞怯时的状态吗?我说,我们坐一会儿吧,她没吭声,只是听话地在坟边坐了下来。

坐下以后,周围的坟堆和墓碑都变高了。月光照过来,坟和墓碑的侧面都有了阴影。叶子的脸上也是半明半暗的,我看见她看我时,眼中一闪的亮光比月光还亮许多。

人到此时,说什么都觉得多余。我伸出一只手臂拥住了她的臂膀,她没有动,但我听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又过了一会儿,我发觉她的头已倾斜过来,靠在我的肩上。我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手,我的手在她的手背和手腕上抚动,象抚着柔滑的丝绸一样。

突然,她轻轻地说,你不会害我吧?

我有些惊惑。我说怎会有那种事呢。我会保护你的,你想那次舞会,我做得不错吧。

她没出声。坟山上一片死寂,下弦月已被一片云遮住了一部分,我们周围便显得更暗了一些。我发现她的手已变得冰凉,并且在不停地发颤。我立即握紧她的手,表示我有的是力量给予她。然而,我却听见她哭了,并且叫出声来说,我怕,我怕…

我立即紧紧地拥住她说,别怕,你来墓园这样久了,还怕什么呢,这里没有鬼的。

她哭叫了几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你误解了,我最不怕的就是鬼了。

听见她的语气变得平静,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是的,叶子不怕鬼是事实,并且,我们这里的人,除了杨胡子怕小鬼外,大家都是不怕鬼的人。

我想说点别的,便问她道,出来这样久了,想你的爸妈吗?不料,我这一问,她又哭了,并且无论我怎样拍她的肩抚她的头劝慰她,她一直不停地哭。自到墓园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是个眼泪多多的女孩。但是,哭过之后,她并不说什么,仿佛哭过之后事情就完结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还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一直不知所措,为了摆脱这窘境,于是我说,我们再走一走吧,你看月亮又钻出云来了,正好给我们照路。

我们重新走在坟丛中,但叶子却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甚至不小心被一块墓碑绊了一下。我想,这就是一个女孩进入爱情的状态吗?又像又不像。我突然惊骇地想到,也许,她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子的魂魄显形。她现在已经爱上了我,但想到人鬼终难圆满,因此怕、因此哭、因此心神不宁进退两难。

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吗?除了书中所写,现实中几乎没有。但是,我和她是在墓园相遇的人,这太特殊了,就说我和她刚才的相拥而坐吧,世界上有哪对男女是坐在坟边背靠墓碑谈情说爱的?

其实,从进入墓园的那天起,叶子的真实性就一直困惑着我。今夜,当我真正和她以心靠近时,我再次肯定了我曾有过的想法,这就是,不论叶子是人是鬼,我都爱她。此刻,我想把这决定明确告诉她,但我一边走一边鼓了好几次勇气,还是因无法说出那个“鬼”字而不好措辞。

此时,我们已进入了后山。我突然灵机一动地想到,说不出“如果你是鬼”这样的话,那就说事情吧,在说事中表示出我对鬼能够接受,这不也是一种表白吗?

于是,我坦诚地对她讲起了冯诗人那架仪器的事,并说我在仪器中看见她从阴宅的院门出来。我说我看见她夜半从那里出来一点儿也不恐惧,我只觉得她在蓝色的画面中很美很可爱。

我为我找到这种形式的表白很高兴,我想她这下该消除顾虑了吧。不料她并不领情地说,你在编故事吧。夜半三更,我怎么会从那里出来呢?一定是冯诗人搞的那破玩意儿骗了你的眼睛。

我糊涂了。但此时我更愿意相信叶子的话。她爱我,她不会骗我什么的。冯诗人那仪器技术不过关,就像电视机出现雪花一样,那仪器调试着调试着就出现一个人影,这情形完全可能。

于是我说,事情原来如此。要是我不对你说起这事的话,我还把那当真了。冯诗人那仪器,技术上还真是没有过关的。

真诚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也许是我的坦诚和信任感染了叶子吧,她竟主动提出,你不是一直想再进那阴宅里去吗,我现在就带你进去看看。

我大喜过望。我们向那座山丘登去。有一段路很陡,我几乎是搂着了她。我的手触到了她胸部隆起部分的下沿,一种温热和饱满的弹性让我的手有触电的感觉。我想到了人们爱用的“魔鬼身材”这个形容词。叶子此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用手将我的手往下压了压。我感到不好意思。不过手往下移后便是她柔软的腰部,我觉得她的动作并不是要拒绝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到了阴宅的院门前。叶子拿出钥匙,很快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然后她站在门边对我说,进去吧。我不知怎么的竟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抬腿跨进去。

第十六章 谁在叶子房间里

一个人有了爱,天地万物都有了变化。我走上坟山时,天还没完全亮开,但天边已是呈现出无数放射状的红光,仿佛是为迎接新的一天到来而放出的焰火。昨晚和叶子一起在坟山上尽管待到半夜以后,但我一大早便醒了,还觉得精力充沛得不出去走走就憋不住似的。我走出房门,小楼里很安静,院子里也很安静。我开了院门,那破旧的“嘎吱”声听来像音乐似的,它让我恍然听见田园生活的声音。

爱改变一切。昨夜进阴宅里去时,我除了进门时有一瞬间的不安外,进去后心里却反而踏实了,因为有叶子和我在一起。她用手电逐一照亮坟墓里的墓基,无字的墓碑,亭子的台阶、廊道的石柱,这让我觉得此刻的她很像一个导游。我们还看了栽在墓边的几大丛低矮的植物,这是茶花,还没到开花期,但长得非常茂盛。

我们谈起了梅子。这个女孩,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守墓人,她不会知道此刻有两个后来者正寻觅着她吧。我认为梅子被埋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但叶子以为不一定。她说这事如果是杨胡子干的,他何必舍近求远呢。我们住的院子周围,以及坟山边上一带,在哪里埋一个人都是容易的事。如果将尸体弄到这里来埋,不但费力,而且上山途中也容易被人发现。另外,这阴宅被人花巨资买下,杨胡子也应该知道这是侵犯不得的地方。

叶子的话说得有理。可是,她进这里来打扫时,曾经在大白天看见过有女孩的身影在树后一闪就不见了。而且,我那夜翻墙进来后,也发觉过树后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叶子说,幻觉。她说她自从在房间的洗手间里发现悬在管道上的绳子之后。梅子的影子在她屋里也出现过。她开始也惊恐,后来认定这是幻觉后,便不再害怕了。

也许,这是最真实地解释了。然而,梅子毕竟是消失了,连她的家人也找不到她,杨胡子一句“她调到公司总部去了”的话,能说清事情的真相吗?

叶子说,梅子凶多吉少。在梅子已死这一点上,叶子和我的判断完全一致。她说,上次公司的崔总来这里,她问过梅子的事。崔总说,梅子是调到公司来了,我们很看重她,还给她办了城市户口。可是不到三个月,她便辞职走了。崔总还说,像梅子这样又单纯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到城里是很容易被人看上的,也许被人娶去做太太了吧。至于我以前在电话里问到的简经理,他说不知道有梅子这个人,叶子说,她也了解过了,销售部的简经理是后来者,他不知道梅子也很正常。

梅子在城里嫁人了,这可能吗?这种好事为何不告诉家人,让家人至今找不到她的踪迹?叶子说,如果认可崔总的话吧,那只能这样解释,梅子嫁人时隐瞒了她做过的职业,隐瞒了她是山里妹子的出身。至于她的家人,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假装不知道,这样才能不走漏风声嘛。

然而,如果认为梅子在墓园时已死,那崔总的话就是和杨胡子达成的一种共谋。想一想吧,墓园不明不白地死了人,公司仅仅从维护墓园的声誉着想,也会将此事隐盖过去的。而且杨胡子是公司在西土墓园的不可或缺的管理者,公司保护他也是保护了公司的利益。

叶子认为梅子已死并且这死与杨胡子有关,是从杨胡子从不上阁楼来这一蹊跷中推测出来的。她说,她来这里一年多,杨胡子从没踏上过阁楼一步。平时,有事找她或叫她接电话等,杨胡子都是在楼下喊,或者就是让另外的人上楼来叫她。叶子说,这说明他对阁楼的房间心存恐惧。

叶子的分析能力让我叹服。不过,这情形之下却让我显得仿佛低能了些。所以,接下来听见她说以后你不要再翻墙进来那很危险时,我立即说,那种事,对我是小菜一碟。我对她说,人生要学会各种本领,才能对付命运的挑战。看见她点头,我便兴致勃勃地给她讲翻墙的要领。如果墙较高,跳起来攀不住墙头的话,就得从墙的转角处爬。双手和双脚掌的内侧要像钳子一样夹住墙的两侧,逐渐上移便攀到墙头了。跳下墙时,要保持好身体的重心和平衡,落地的瞬间要作出下蹲状,这样可以形成缓冲而保证自己不摔倒不受伤。

我讲得很细,是为了在叶子的分析能力之后,显示我的另类能力。看见叶子点头,并很有兴趣的样子,我更来劲了,竟给她讲起格斗术、擒拿术来。我对她说这对女子防身也很重要,她果然对这个本不着边际的话题有了浓厚的兴趣。我对她说,格斗时,一般人认为就是拳打脚踢,这是误区,其实,人的手肘和膝盖比拳头或脚更有杀伤力。如果有人从后面抓住你时,你可以突然用手肘猛顶他的胃部,这样,你还不用转身,对手却已经痛得蹲下去了。如果对手在你的正面并贴身你可以突然用膝盖猛顶他的小腹;如果对手是男人,用膝盖猛顶他的下身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到这里,我看见叶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这是格斗术,别不好意思,尤其是女人防身,力气本来不如男人,因此掌握这些本领很重要。

没想到,讲到防身,让我在叶子面前大挣面子。她饶有兴趣的听完后问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我差一点说出我的特总兵经历来,忍了忍这话后,我说我在医院工作过嘛,懂得人体的结构,所以知道要格斗该怎样下手。

叶子说,好,以后你得教会我几招。

这请求更使我意外。我满心欢喜地应承,然后和叶子出了阴宅,下山回去。快到院门时,我站了下来,拥住她的臂膀说,今夜,我很幸福。她只“嗯”了一声,没说话。我抚着她的头,她的长发如此柔滑,兰草和百合的气息离我是这样的近。

现在,太阳正在出来,昨晚还没走远,我独自在坟山上走着昨夜走过的路,然后才眼中带梦般回到小楼去。

周妈已做好了早饭。大家围坐在一起用餐,小弟上桌吃饭大家也已经习惯了。桌上唯缺叶子,但没人问起,因为她为睡觉不吃早饭已是常事。

上午约十点左右,杨胡子对我说,你上楼去叫叶子下来,公司让她打个电话过去,说是送去的资料中,有些问题要问她,我想也没想便回答杨胡子道,还早嘛,叶子昨夜巡了夜,该让她多睡一会儿的。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不吭声了。说实话,我知道叶子办法在上午睡得最香,什么破资料想打搅她,我坚决不同意。

不过,杨胡子的态度也让我诧异。我顶了他,他却乖乖地走开了。我想这是梅子的时藏在他心里,让他说到上阁楼叫人就底气不足的缘故。事情已越来越清楚,可是,怎样迅速揭开真相呢?

办法在天黑后便有了。当时,我路过冯诗人的门外,突然听见屋里又传出女人的说话声。我惊了一下,然后敲门。进屋后见只有冯诗人一个人坐在屋里,便问他我听见的女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冯诗人已真是把我作为自己人了,他指着桌上的一个小方盒说,那。我看了看这个像半导体收音机似的小方盒,还是迷惑不解。他说,这是语音转换器,不懂吧?你对着它说一些话,然后用这一排按钮,可以把你说的话转换成另外的声音放出来,女人的、儿童的、老人的,你想转换成谁的声音都可以。音质、音色、语气腔调都可以由你设计。你要它哭着说笑着说甚至说得很恐怖,都可以由你设定。

我非常震惊,这真是高科技了。冯诗人笑着说,我说你是科盲吧,这东西,在世界上已是小儿科了。

于是,我带着满心地好奇立即试了试。在冯诗人的指导下,我先对着它说话。我说,我是鬼,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呀,冯诗人看了我一眼说,你说些什么呀?我说试试机嘛,说点好玩的。于是,冯诗人指导我转换这声音,我在按键上把这声音设定为“女人的”、“恐怖的”。设定完毕后,我寻找播放键,冯诗人拿出一个遥控板说,要播放,用遥控更方便。于是,我在遥控板上按下了播放键。一个女人的带着气声的怪声音立即出来了,我——是——鬼,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呀——

这声音让人恐怖至极,尽管知道是在试机,我也还是感到头皮发麻。

这台小小的声音转换器,让我突然想出了揭开梅子之死真相的办法。于是我对冯诗人说,这玩意儿,今晚借给我用一下吧。

没想到,冯诗人坚持不同意。他说,不是我小气,是因为我每晚都要听芹芹说话,所以不能借你。

冯诗人的话提醒了我,于是我说,你知道,我的女友在空难中死了,我也想听听她说话呀。你就借给我一晚上吧。

这话果然打动了冯诗人,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不过你在设定她的声音时要有耐心,在各种选择中慢慢组合,最后就能找到你记忆中她的声音了。

我把宝贝拿回房中,关上门后,先以梅子的口吻想了好几段话,然后选择了三段最佳的录了进去。我把声音仍然设定为“女人的”、“恐怖的”,然后我用遥控板将它小声播放出来,这些话听得我自己也毛骨悚然。我满意地关了机,将这宝贝装进衣袋里后,便上阁楼找叶子去了。

叶子对我的计划非常赞赏。但是她表示她不愿在现场参加这事。我想她这是为了留在墓园,不愿当面得罪杨胡子吧。我说你不参加也可以,只需把阴宅的钥匙给我用一用就行了。这钥匙叶子和杨胡子各有一把,第一次我得单独进去,把这宝贝藏在繁茂的茶花丛下。第二次去时,当然由杨胡子开门了。

这晚是我和哑巴巡夜。半夜时,我带着哑巴去山上草草走了半程便回了。哑巴回屋睡觉,我便去敲开了杨胡子的门。我紧张地对他说,刚才巡夜时,我听见阴宅里面有敲石头的声音,该不会是有人偷里面的大理石吧。杨胡子立即抓上手电后对我说,快走,这些毛贼也真是太猖狂了。

我和杨胡子匆匆地上了坟山。山上一片漆黑,杨胡子的手电光显得更加雪亮。我抢过他的手电说,我来照路吧。快到阴宅时,我一下子关掉了手电。杨胡子在黑暗中问,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是灯泡坏了。一边说,我一边迅速拧开手电的前罩,我取下灯泡扔向远处,然后说,是灯泡坏了。杨胡子在黑暗中伸手过来说,给我看看。我立即叫了一声说,糟了,灯泡掉地上了。杨胡子蹲下去伸手在地上摸,但哪能找到呢。

杨胡子问,你的电筒呢?我说出门时一急,忘记带了。不过没关系,咱在坟山已惯了,这点黑不怕。

杨胡子摸黑打开了阴宅的院门。里面一片死寂,杨胡子咳嗽了一声,然后吼了一声,谁敢在这里乱来!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杨胡子的声音像落在井底的水桶,“嘭”的一声后有一小点回声。杨胡子带着我摸索到墓碑前,嘴里喃喃地说,还好,没人敢动它。

这时,我插在衣袋里的手已按下了遥控板上的播放键,一阵断断续续的女人的狞笑声从黑暗的林木中传来。

嘿——嘿嘿——嘿嘿嘿——鸣——

狞笑声突然变成了凄厉的哭声。杨胡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念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感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说实话,我要不是设计者,这一刻会立即晕倒过去的。

黑暗中,女人带着凄厉而恐怖的哭腔说话了。杨十四——你来了呀——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是梅子——你欠我的债——怎么还呀——

杨胡子整个身体的重量已靠在我身上,我用手拍他的脸,心想他千万别昏倒过去呀,因为我要让他听完全部的话,才能看见事情的结果。我有些后悔将这些声音设计得太过恐怖了些。

女人恐怖的声音过后,阴宅里的黑暗和死寂有如地狱。突然,恐怖的声音又出来了。

杨十四——你若承认害了我——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吧——这样——我就——饶了你——

杨胡子的头在我肩上动了动,还好,他还没昏迷过去。我拍着他的脸说,听见没有,快磕头呀。

杨胡子一下子跪了下去,我心里一阵狂喜,同时充满对杨胡子的愤怒。梅子的冤死,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

杨胡子跪在地上,全身抖得像在筛糠。他磕了一个头后说,梅子,你什么会死了呢?听说你去城里后嫁了人,怎么会死呢?是遇上了车祸吧。我欠你的债,是偷看过你在屋里洗澡吧,我有罪,我该死,不过那事当场我就得到报应了,你不知道,我从露台上爬下来后就昏倒了,差点就死过去,这不是报应吗。梅子,我对不起你,我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响头吧。

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杨胡子磕完头后就昏迷过去,我去茶花丛中收起了那个宝贝。转身过来,才发觉我倒霉了,因为我只得背着杨胡子下山了。

杨胡子第二天醒来后,人还很虚弱,两颊更加凹陷下去,这使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显得更长了些。他走进我屋里来说,昨夜的事,不得向外面讲。我让他放心,并说我这个人,哪里听到的话哪里丢。杨胡子稍感放心后说,我现在就去阴宅里面给梅子烧纸,我想她可能是车祸死了,不然不会来找我算账。

当杨胡子相信梅子已死时,这事在我心里却反过来了,梅子没死。我回想着关于梅子吊死的信息是怎样进入我脑中的。是叶子。当然这也不怪她。我想着我在夜半的坟山上拥着叶子时,她突然叫出的“我怕、我怕”的声音,那状态,犹如一个在久远的战场上丢掉了盾牌的士兵。

快到中午时,我上楼去叫叶子起床。她说她睡了一个到墓园以来最好的觉,我听后有些感动,有些幸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刚回到现实似的,急切地问我昨夜的事结果怎样。听我讲了后,她也深感意外地说,原来如此。不过我还是应感谢梅子,她让我住在这里很安全,至少没人敢偷看我洗澡了。

不过,杨胡子看见女人的身体就晕倒,这是男人的基因排列中没有的指令。我对叶子谈起这个疑惑,叶子也说这种事太离谱。原因何在,天知道。

天当然什么都知道。坟山上的天空,就熟知坟堆中所有亡魂的面容。然而,坟山上的天空这天傍晚突然发生了变化,黑云从天边压过来,像大鸟的翅膀,很快就遮住了坟山的一大半。天边有隆隆的雷声,看来,一场大雨正向坟山这边赶过来。

叶子突然将我叫到了院门外,她神色慌张地说,今晚我要去水艳家住一宿。莲子刚才打电话给我,让我今晚最好不要住在屋里。莲子的声音非常紧张,我问她要出什么事吗,她支支吾吾的,只是说有危险,你今晚最好出去躲一躲。

这事让我震惊。不管怎样,莲子的话不会没有来由。我对叶子说,我送你去水艳家。别怕,这里我出什么事,有我呢。

我把叶子送到了水艳家。厨房里亮着灯,是水艳在做晚饭吧。她婆婆坐在门外的阶沿上看天上的乌云,她的一头白发在阴暗中有些发亮。可能是听见有人到来吧,水艳从厨房里出来了,看见叶子,便拉着她的手说,今晚住这里吧?快坐下,待会儿我给你换一床干净被子。看来,水艳对叶子住这里已经习惯。可叶子还是解释了一下,说墓园来了客人,得让些房间出来给客人住。我们坐下后,没听见婴儿的哭声,便问起水艳,她说已抱孩子去省城看过医生了,吃了药好一些。但医生说,这孩子的心脏先天有问题,要治好得动手术,可是动手术得先交五万元钱。天哪,我们到哪找这笔钱呢?水艳一边说一边就擦眼泪,弄得我和叶子都有些难受起来。

我回到墓园时天已全黑,雨还没下下来,但在坟山上的黑云气势逼人。杨胡子叫小弟去关紧院门,并说今晚不巡夜了。他站在院子里望了望天上,回转身来时又说道,乌云似狼,大雨滂滂。

杨胡子说的谚语没错,这雨下来之后,天地都消失了似的。雷声炸响了几声后便渐渐隐去,但雨反而下得更来劲了。我窗上的玻璃像要被雨点敲破似的,耳边除了轰响着的雨声外,这世界上已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这该是今夏最大的一场暴雨了。它会使坟山上林立的墓碑更干净,这是亡魂们所喜欢的。

而我,一直在雨声中分辨着可疑的动静。尽管这是很困难的事,但我经过训练的耳朵还是在捕捉着从院门到楼梯到阁楼的任何声响。我无法知道莲子所说的要出事是什么事,但显然这事是冲着叶子而来的。叶子已经避开,这让我心里安定,同时也很振奋,因为我已无后顾之忧,任何张牙舞爪的肇事者,都会败在我的手下。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我猛地跳下车,伸手开灯,才发现已停电了。我抓起手电冲出门去,杨胡子、哑巴和小弟都出来了。大家晃着手电跑下楼,看见是院角的工具房在大雨中倒塌了。那房本来就建得马虎,这次不倒下次也会倒的。我在虚惊后对着院子吹了一声口哨,表示已经平安无事了。

莲子所说的“要出事”并没有发生,半夜后我便在困倦中迷糊过去。我是在一阵轻微的声响中醒来的。说实话,若不是经过特种兵的训练,这种细小的声响才不会让人在熟睡中醒来呢。

我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再开灯,仍然没电,看来暴雨已让电路完全断了。我分辨出细微的声响是从楼顶上传来的,那是叶子的房间,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我摸黑开了屋门,轻手轻脚地向阁楼上走去。我没有开亮手电,我知道真正遇见情况时,开亮手电者都是自我暴露的笨蛋。雨在半夜时停过一会儿,现在又下得很大了,它才好处是完全掩盖了我上楼的脚步声。

我到了叶子的房门前,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还是很容易就听见了屋内的声响。听见这些声响后我惊呆了,这不是做男女之事发出的声音吗?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女人含混的呻吟混杂在楼外的雨声中,让我对今夜这本来无人的房间顿感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否有鬼魅进入人的房间做爱这种事,在《聊斋志异》一书中,这种事多发生在庙宇外的残垣断壁里面。

我不能解释我为何没猛敲房门并冲进去。也许,我一直把“要出事”理解为暴力事件,因而发现这蹊跷事后反而进退两难;也许,我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看见穿着黑衣服的梅子的幻觉,以致我不能确定此刻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总之,解释我的行为有些困难,我在房门外站了片刻后,竟转身下楼回房去了。

我摸黑回到房中,坐在床沿时,再听楼上的动静已没有了。我确信刚才是我的幻觉,准确地说是幻听吧。幸好我刚才没猛敲房门,不然惊动了所有的人我还无法解释。

天亮前,雨停了,世界安宁得很。想起昨夜的蹊跷事,我突然想去楼后看看。因为如果真有人或鬼魂进入叶子房间的话,在院门紧闭的情况下,楼后那棵紧贴露台的弯树,应该是进入叶子房里的唯一通道。

我下了楼,轻轻地开了院门走出去。天还没完全亮开,但在雾状的空气中已看得见远远近近的树木了。我沿着院墙向楼后过去,不料在墙的转角处,险些和一个人撞上。那人叫了一声,我万万没想到,这人是莲子。她的头发很乱,衣领下的两颗纽扣也还没扣上。她看见我时便怔住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不及开口,她突然转身捂着脸跑了。我望着她跑上了那条土路,向她家的方向跑去。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同时明白了昨夜那事的大半个原因。我迅速绕到楼后,从那棵弯树上露台原来不费一点力气。房间通向露台的门是虚掩着的,走进房间,床上显然已被整理过了,但被子是叠成方块的,这显然不是叶子的习惯。因为我每次来这里时,叶子的被子都是平铺在床上的,有时还加了床罩。

事情已清楚了大半,可那男的是谁呢?我想到可能是罗二哥时,心里打了个寒战。莲子是村长的老婆,而他是村长的儿子,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罗二哥只迷恋叶子,他对包括莲子在内的任何女人都是看也不看一眼的。莲子说过,她偷了叶子的胸罩本是去诱惑村长的,却被罗二哥闻到了气息,因而跟在她身后转,但当她不戴这胸罩时,罗二哥再也不看她一眼了。这些事都说明除了叶子,罗二哥不可能亲近别的女人,更不用说上床这种事了。

然而,除了罗二哥,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男人敢胆大包天地在半夜从露台进到这房间来。

我在叶子的房间里转着圈想着,突然,房间里的温馨气息提醒了我,对,气息,这房里浓郁的气息会让罗二哥发狂的。并且他是蓄谋而来,他的血液在漆黑的雨夜燃烧,他能想到床上的女人不是叶子吗?对,他不会想到,人在作生命中最后一搏时是疯狂的。而莲子一定提前知道了罗二哥的计划,她要借此实现她与村长生一个孩子的强烈愿望,因为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她在村长家里才有一条活路。

我心情复杂地从露台外的树下回到楼后。此时天已完全亮了,我按侦察规则,在树下寻找着有没有罗二哥在攀树上露台时遗落的东西。结果除了找到一颗可能是莲子的玻璃衣扣之外,没发现其他东西。

然而,当我抬起头来,不经意向不远处的坟山望了一眼时,我惊骇地发现了一个吊在树下的人影。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过去,天哪,呆在树上的正是罗二哥。我摸了摸他僵硬的手脚,已经冰凉如霜。我看见他悬空的双脚下,散落着几块石头,想来是他在上吊时蹲倒的。书の香 在这几块石头中我发现了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是他的遗书,上面写着,我已得到叶子了,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人在如此简单的理由中离去,使我不敢轻视这种简单。天哪,人的精神万象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释。

我把遗书揣进了自己的衣袋。请死者原谅我的隐瞒吧,因为我爱着叶子,我不能让她在这场风波中受到伤害。

罗二哥的丧事办得很热闹。我们墓园的人都去了村长家里,在他的灵前烧着香。村长没哭,苍白着脸在门外接待客人。莲子也没哭,但表情呆滞,像是在梦中还没醒来似的。罗二哥的自杀显然出她意外,不过秘密从此可以深埋,她也可以放心了。如果她肚中有孩的话,不出两个月,就会让村长大喜过望的。

关于罗二哥的死,坟山一带的村民中有很多传闻,其中难免牵涉到叶子。幸好我把那遗书藏了下来,不然叶子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如此一来,牵涉到叶子的传闻也只是老一套,说什么叶子时鬼魂、是狐狸精什么的。这些话,说话的人兴趣一过之后,自己也不会真正相信。

不过,罗二哥厂里的人对叶子的传闻却活灵活现,说是大家都看见的,在那次舞会上,叶子的眼睛眨了几下,方圆一带就停了电,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墓园让她继续守墓,这方圆一带以后也不会安宁的。这样一说,事情就严重了,我想了一夜后便只身去了罗二哥的厂里,当着众人的面讲了那次舞会中我如何破坏配电房的经过。我讲完后有几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从他们气氛的脸上我知道他们想揍我一顿。于是我后退一步,做了一个格斗预备式,这非常专业的姿势一摆出,那几个小伙子立刻软了下来,其中一个说,你拉闸就行了嘛,还把配电房砸得稀烂。我鼻子“哼”了一声便走了,心想不砸个稀烂,,你们把闸抽上去不就又可以跳舞了。

杨胡子对此次事件很平静。到底是老守墓人了,生生死死不足为奇。他说,一个人该怎么样,都是天意。所以这世上没什么稀奇事。不过,他对部下还是很照顾,他让叶子不再上山巡夜,只在院里守守电话就行。叶子听见安排后“嗯”了一声,并没对杨胡子说感谢的话。我注意到她这几天像哑了一样都没说什么话,不禁为她担心。

这天晚上,我去她房里讲起去罗二哥厂里的事,讲起差点打架时,她终于笑了一下,并说,你真好。这句话让我舒服得要死,我想有了这句话,我就是真被那几个小伙子揍了一顿也值。

这时,我注意到床上的被套,床单等换上了新的,便问以前的都换下洗了吗,她说,烧了。我怔了一下,这样彻底的办法我可是没想到。我说,烧了好,火能解决一切。并且,火还是吉祥的东西,原始人用它烤肉来吃呢。

叶子又笑了,这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安慰她说,罗二哥的死其实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死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

没想到,叶子却说,不,和我有关系,他是想害我,如果那天夜里是我住在这屋里的话,也许吊死在树上的就是我了。因此,我很感谢莲子的,是她救了我。

叶子的话,当然是另一种真实。不过她说到“吊死在树上的就会是我了”时,还是让我打了个寒战。我立即说,有了我,你从此可以放心的,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说完这话,我正等着她再次说出“你真好”这句话时,她却说道,你、会伤害我吗?

我怔了一下,但立刻发现她说这话时带着笑容。我高兴起来,这几天她第一次和我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从这一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

第十七章 墓地的纠葛

夜半时分,我又只身来到了那个八岁男孩的坟前。这晚本是哑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从走出院门起,我便发觉他打着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了?他比划着回答说,我、看见、吊死的人后,老想着、他的脸、眼睛、舌头,我怕。哑巴说完后,身子更加抖成一团。那事已过去好几天了,见惯坟山的哑巴还这样怕,我想是那天罗二哥从树上取下来的情形刺激了他,他当时站得离尸体非常近,我看见他仰脸向上看时,眼睛里的惊恐让人难以形容。

于是,我没让哑巴跟我一起上坟山巡夜。毕竟还是个孩子,经不出这种刺激的。我对他做了个回去睡觉的手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回小楼去了。

这巡夜已越来越是一种过场,杨胡子说,用手电光在各处晃一晃就可以的。并且坟山下一步扩大后,会请专业的保安,而我们这些人只需做管理了。杨胡子以为我会等到那一天,其实我已急切地想结束我的暗访了。昨天,白玫又以表妹的身份给打来电话,她先说哑巴的事,寻亲广告刊登出来几天了,还没人和报社联系。另外,她告诉我报社领导终于在询问我的去向,她说我得尽快回去才行。

这样,我只得让自己将要做的事简单化。叶子让人生疑的身份,以及她来墓园究竟要干什么,因我已掉进温柔之乡,因而决定放弃对她的探究。愿曾经培养过我的特种兵部队的首长原谅一个退役侦察兵的愚蠢。如此一来,我把还要完成的任务简化到一点,这就是迅速破解杨胡子怕小鬼,怕女人的真相上。也许,这是墓园里最大的秘密了。

恰在这时,小弟对我说,他在擦洗墓碑时,发现那座小孩的坟旁又长出一根青藤来了,那藤从一些野草中长出来,一直爬到墓碑旁,仿佛还想攀上墓碑去似的。

我想起了我在七月半的夜里一边烧纸一边对这座小鬼的坟说的话,我当时在心里念道,如果你真有冤屈,就再长出青藤来给我看吧。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没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这是人的智力无法判断的,趁着巡夜,我打发哑巴回去睡觉后,便在坟山上径直来到了这小鬼的坟前。我用手电光向墓碑照去,果然看见一根青藤正缠绕在墓碑下方。

我怔住了,正想用手电照着这藤的来路转到坟侧去看一看时,突然看见在坟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影。我本能地喝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从哪个方向射向了我,我用手挡住眼睛时,听见了杨胡子的声音,你巡的什么夜,哪里不去,只守着这座坟转。

没想到,杨胡子在跟踪我了。我立即装成很随意的样子,对走上前来的他说,你看,又有青藤长出来了。杨胡子显然是早知道了,看也不看这藤便说,这有什么,野地里什么都长,别大惊小怪的。

杨胡子一边说却一边往小路上走,显然,他不敢在这坟边停留,刚才是硬撑着走近来的。他把我叫到坟间的小路上说,你小心一点,上坟山不是看这坟就是去阴宅边上,在这里不安心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在威胁我了。他的失态让我高兴,因为这说明我正在直抵他的秘密。不过,我此刻还得装傻,于是问道,什么叫没有好结果?

他“哼”了一声说,你和叶子的关系,我已看出点名堂来了,那吊死鬼喜欢叶子,你要在这坟山上乱来,那鬼会把你吊到树上去的。

我立即装成有些害怕的样子书,我怎会乱来呢?你只管对我放心吧,你在阴宅里对梅子说的话,我也没对外透出半个字的。

杨胡子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催促我和他一同下山。

当我正在寻思怎样去破杨胡子最后一道防线时,意外的事发生了。这天一大早,我出了院门,又想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刚到外面的空地上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人问我道,有一个叫荣小弟的人,住在这里面吗?我有些惊愕,回答说是的。他便说,你带我们进去找他。我把他们带进了院子,正遇到叶子走下楼来,我来不及问她今天为何早起,因为这三个男人正催着我上楼去小弟的房间。我把他们带到了小弟的房门前,敲门后,小弟来开的门。就在这一瞬间,三个男人已拥上前去,小弟的手腕一下子就被戴上了手铐。小弟立即嘴唇发白全身发抖。此时杨胡子已走出房门来了,他刚开口问这是干啥,三个男人中的两人已走到他面前反问道,你姓杨,是这里的负责人吧?杨胡子说,对,你们是什么人?一个男人立即掏出一个小本子对杨胡子晃了晃说,警察。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三个男人将小弟和杨胡子带出了院门。外面的空地上已停下了一辆警车,小弟和杨胡子被推上车后,车门关闭,然后开走,只有车后扬起的灰尘好一会儿才散开。

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跑到院门外来了。冯诗人是不管闲事的,今天也在院门口瞪大了眼睛。不过,当车开走后大家回到院子里时,冯诗人还是第一个上楼回房去了。他甚至对此事没说一句表示惊讶的话,我真佩服他的定力。在墓园,他是最自足最安宁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有些木讷,只有周妈不停地说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小弟犯什么法了,杨胡子怎么也被抓走了呢?

哑巴站在我们中间,迷惑地看着周妈,又看看我和叶子,一副急于想知道原因的样子。

这原因谁也不知道。叶子一直没说话,我想这事不会太大的。小弟那人,你想他能犯多大的罪呢。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叶子并不搭理我,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转身上楼去了。

我走到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这事太突然,我需要认真想一想了。一般来说,警察专程而来并指名道姓地抓人,抓错的可能性不大,我想起了小弟以前在一天夜里的痛哭,并哭叫着说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现在想来,他这样哭叫是有原因的。另外,他突然到这里来守墓,并害怕杨胡子叫他走,看来是把墓园作为躲避处了。

其实,小弟的事我并不太在意,对我重要的是,杨胡子也被带走了,虽说对他没像小弟那样被戴上手铐,但他若没犯事也不会被警察带走。我有些焦虑,有些失落,如果杨胡子犯的事就这样水落石出了,我觉得我会无地自容。还特种兵出身的暗访记者呢,花了这样多工夫还没搞清杨胡子的底细,真是笨猪一头。

我感到我的侦察业绩有些堪忧。并且,叶子还突然冷冷地看我,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我起身上阁楼去了。我直接问叶子冷眼看我是为什么。是的,我和她说话已不用绕圈子。没想到,她说,我平时看你对小弟还是蛮好的嘛,怎么会暗中害他,一大早就把警察带到这里来了。

叶子认为是我叫来的警察,这真冤枉。我对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她却似信非信地说,你出门就遇上警察到来,有这样凑巧吗?

我感到有口难辩,同时对叶子表示出的对我不信任感到伤心。

天黑时,杨胡子回来了。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周妈手里拿着一根正削了一半的菜头也没来得及放下。杨胡子说,没事没事,小弟是在城里犯的法,与咱墓园无关。警察以为我犯了窝藏罪,经查证后,证明我收下他确实是不知情。只是薛经理会有麻烦了。

原来,小弟在守太平间期间,侮辱过一具女尸。死者的家属在给死者换衣服时发现了异样,便报了警。小弟听见消息后吓得六魂无主,哭着将此事对薛经理讲了,薛经理怕小弟被捕后影响公司声誉,于是便送他到墓园躲藏起来了。杨胡子说,小弟犯的叫侮辱尸体罪,刑法上有这一条的。所以,我们墓园今后也要依法管理,要告诉外界,谁敢动一动坟墓也是犯法的。

杨胡子说着说着就有了因祸得福的感觉。仿佛他今天虚惊一场是物有所值。其实,我知道他把话引到这方面来,是给自己压惊。我相信他被押上警车时,心里一定也像小弟哭叫过的那样在叫着,完了完了。不过这结果让我满意,一般来说,警方只会受理报警的案件,而杨胡子身上的悬疑,没有我这样的人来做事很难被破解的。

小弟被捕的真相,也化解了叶子对我的误解。晚上,我进到她房里时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把警察带来的,对不对?叶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不过她笑得仍很勉强,因为她的眼中还留有惊恐。我感觉到,今天这事比起罗二哥自杀,对她的刺激似乎并不更小。其实,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是女人的心太软吧。因为她叹了口气后说道,小弟是挺可怜的。我说,法律要是讲可怜,那就不叫法律了。她听见我这话后怔了下,好像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于是我补充说道,你想,要是你是那女死者的亲人,你会觉得小弟可怜吗?我这话说得叶子直点头。

这晚上,我本想在叶子房里多聊一会儿的,可是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说她头痛,想要休息了。

我从阁楼下来时,杨胡子正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他抬头直视着我走下楼梯,但直到我和他碰面他也不说话,我觉得他盯我的眼光越来越具有威胁的意味。这样,我经过他走到我的房门前时,并不进门,而是突然转过身来,直视着站在不远处的他。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后,转身下楼去了。

我这样做在军事上叫做反压制,不能让对手有优势感。这样,杨胡子如果有什么想对我先发制人的计划,他会在胆怯中将这攻击计划改妥协方案。

这天夜里,我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当叶子在阁楼上发出第一声轻微的尖叫时,我便已冲出了房门。我进了叶子的房间,她脸色苍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她惊恐地对我说,她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总觉得外面的露台上有人似的。

我打开通向露台的门,外面一片漆黑。站在露台上望出去,坟山影影绰绰地露出很峥嵘的样子。我用手电查看了一遍露台,没见可疑的地方。最后,我走到露台边用手电照了照那棵直抵露台的弯树对叶子说,这棵树不能要了,明天我用锯子来把它锯掉吧。

叶子没回答我,转身进了房间。我跟进去,关上露台门后又说,怎么样,明天我来锯树,这棵树够周妈煮两个月的饭了。

叶子说,算了,还是留着它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那棵树让人轻易就上露台来的。

叶子却说,我想没人再从那里上来了。而如果上来的是鬼魂,锯了树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无话可说。人在墓园,不想到鬼魂都难。

这段时间,墓园注定了不平静。仍然是早晨,我还没起床便听见楼下传来吵闹声。我急忙走下楼去,看见水艳正像疯了一样地抓住杨胡子的衣领不放,嘴里叫着,你不退我钱,我就和你拼了。

我走过去,将水艳和杨胡子分开,然后对水艳说,有什么事,慢慢讲嘛。

可能是已吵闹久了,水艳的嗓子有点哑,她愤愤地说,我们那块坟地,现在值五万元以上了吧。我们急着给孩子治病,要卖坟地,他不准。退给他,他只给五千元。这是哪里的道理呢?大许你评评这理,我们全家商量后,只要他退三万元算了,可他还是不答应。

这事挺复杂的,我听了好一阵之后才弄清楚。原来,水艳家以前在后山上,后来坟山扩展,她家便被迁到山下来了。在搬迁补偿中,曾对被搬迁者在山上按人头留有坟地。当时水艳还没嫁过来,水艳的丈夫和婆婆两人取得了两块坟地。当时,墓陵公司、村委会和被搬迁者签下协议,这坟地只能自用,不能私自专卖。如确需转让,只能转让给墓园,价格按签约当年的坟地价格计算,每座坟地五千元。

现在,水艳的孩子动手术需巨额花费,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带信回来说,婆婆的坟不能动,就把他那座坟地卖了算了,今后自己死了,把骨灰撒到河里去就行。无论如何,这孩子先天心脏病不治会死人的。想到墓园现在正将这些坟地卖到五万至八万元,水艳一家想让墓园退上三万元不过分吧。没想到,杨胡子说协议上签的五千元就是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多。这才让水艳急得想和杨胡子拼命。

这理我还真无法评。一方面,水艳一家值得同情,并且这协议当初就签得不合理;另一方面,钱是公司管着的,杨胡子作为坟地管理人没权利修改协议。

于是我对杨胡子说,这样吧,你替水艳向公司反映反映,多少年过去了,五千元一座的坟可能是说不过去的。

我这话本是合理建议,不料杨胡子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怎么替她说话,吃里爬外的家伙,你给我滚走。

我的头脑里“嗡”了一声,杨胡子终于借故赶我走了。这事比我预想的来得快一点,不过我早已设计了对付这个危机的办法,所以听见他这样吼叫时并不真正慌张。

这时,水艳已再次哭叫着抓住了杨胡子,并大叫着说,听见了吗,人人都会说五千元不合理的。你们和村上当初一起骗我们,我们的宅基地,我们的玉米地,你们拿去卖了多少钱呀。那山丘上的阴宅你们就卖了一百多万,那就是我婆婆的宅基地呀,你们没良心,要遭雷打的。

杨胡子节节败退,在水艳的抓扯中已被逼到了院里的墙边。突然,他伸手猛推水艳一把,水艳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水艳不哭叫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双眼发愣地对杨胡子说,好,你敢动手,明天我和婆婆一起来这里,你要不给钱,我们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杨胡子全身抖了一下。

水艳走到院门时,又回过头来说,你不得好死,今天晚上,那坟里的小鬼就会来抓你走。

杨胡子全身又抖了一下,并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我还不用施展我的应急计划,杨胡子已经没有赶我走的精力和心思了,因为更严重的事压在他的头上,他坐在地上时甚至对我露出了求援的眼光。

我对他说,我刚才的话,实际上是帮你下台阶,你怎么不懂呀。

杨胡子仿佛生了大病,他喘着气对我说,水艳这事,我已给公司反映过了,公司说协议不能改,我有什么办法呀。

这场风波发生时,除了我站在漩涡中心外,叶子、冯诗人和哑巴都只站在堂屋外的阶沿上观看,就连最爱管闲事的周妈,也一直平静地坐在厨房门口削着菜,好像她没看见这事似的。我想,这也许表明大家都想帮水艳一把吧,他们想看到杨胡子被逼得同意此事的结局。然而,杨胡子这小负责人,他做得了主吗?

不一会儿,周妈喊吃早饭,这时,杨胡子却没有了踪影。周妈说,别管他,大家吃饭吧。他可能找村长去了。你们不知道,这村长常说,凡是刁民,他最有办法收拾。

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看见水艳和她婆婆已死在这里似的。我草草地吃了饭,便直奔水艳家去了。因为我感到小鬼之谜就藏在水艳的口中,她一说小鬼会抓你,杨胡子便瘫倒了。

我走到水艳家时,她正在屋里抱着婴儿哭。她婆婆双眼发愣地坐在门口,看见我时便说,水艳说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们吧。

水艳也抱着婴儿出来了,我便坐在凳子上和她们聊起来,从搬迁聊到坟地再聊到小鬼,一件使人无比震惊的事就这样被聊出来了。

十年前的一天,当时后山的坟地才刚被开发了一小块,水艳的婆婆去坟地边的树林里拾柴火,那天山上起了大雾,到上午都一直没散去。突然,水艳的婆婆听见近旁的坟地中有人说话,她听出是杨胡子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杨胡子说,公司刚来了电话,说你还欠两千元钱没交,今天你不能葬孩子了。女人说,公司不是答应可以缓交余下的钱吗?你看,我把孩子的骨灰都带来了,你们的坟坑也挖好了,你就让我先葬了吧。女人一边说一边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水艳的婆婆听见了女人连说着“不不不”的声音,接着又是哭声。再后来,这哭声中掺杂着男人的喘气声。水艳的婆婆感觉到事情不对头,便在雾中凑近去一看,天哪,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坟坑边,杨胡子正压在她的身上呢。水艳的婆婆赶紧退回到树林中,又隔了很久,听见有盖土的声音,还听见杨胡子的声音说,我帮你把坟垒得好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女人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好像把后山都晃动了。杨胡子的声音说,你这样哭,我得走了。接下来除了女人的哭声,便再没有杨胡子的声音了。那女人在坟边哭了很久,还哭着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呀。水艳的婆婆在树林里也听得掉了泪…

我坐在水艳家的门外,听完这事后觉得胸上压力一吨重的铅块似的,许久说不出话来。我猛地站了起来,不然我觉得我会窒息。我上了路,直奔村长家而去。路上几乎没遇见人,路的不远处是坟山,风吹过来,有今天昨夜,昨年昨世的气息。

杨胡子果然在村长家里,看见我走进院子,走进堂屋,他喝问道,你来这干啥?我直视着杨胡子,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来告诉你,坟山上起雾了,尤其是小鬼的坟那里,几步外看不见人。

杨胡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村长从坐着的古式太师椅上欠了欠身子望了一眼窗外说,太阳蛮好嘛,这雾什么时候起的?

我说,这雾已起了十年了。

村长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大怒,他用手指着我说,大许,你来这说什么胡话,我们正商量正事呢,你马上给我离开!

看见村长动怒,杨胡子立即满脸赔笑地对他说,大许这是关、关心坟山,他说是十点前的雾…

村长不耐烦地打断杨胡子的话说,雾不雾关他毯事,我们这里正火烧眉毛呢。

我立即看着村长说,火烧眉毛,是的,我还要说的就是这事。水艳抱着娃娃带着婆婆,正要去省城告状呢,我刚才在路上拦住了她,让她等村长表态后再说。

村长一挥手说,别拦她,让她去告,到省城她连告状的门都找不着的。

我说,不一定吧。她要找的是报社和电视台,那里的门大着呢,隔半条街就能看见。

村长这才皱起了眉头。我接着说,村长,你也是这墓园的股东,事情闹大了不好吧。杨胡子立即附和道,我看这事得考虑考虑,当初签协议时,公司不是给村上留下一笔不可预见费吗,我想村长你就息事宁人算了。

村长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涨红着脸说,这钱一分也不能多给,对这种刁民,你让一寸他进一尺,不能让。她想去省城找记者,她去不了,西河镇的车站上我派有人把守的,谁敢出去闹事,在车站上就抓他回来了。

村长说完这话,仰头大笑。自他儿子死后,还没见他这样笑过。莲子在堂屋门口闪了一下,也许是发现我在场吧,本想进屋的她一转身又走开了。

村长的笑让我的血往头上涌。我突然大声说道,村长,水艳去不了省城找记者,但是你想没想过,要是记者现在就在你这屋里呢?

村长大惑不解地问,什么记者,在哪里?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者证递给他说,对不起了,我现在要开始采访,请你配合一下,我来得急,没带笔和纸,你给我一点好吗?

村长怔住了,看着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似的。杨胡子凑到村长身边看了我的记者证后,脖子伸出来就像僵住了似的,他立即退到屋角坐下,膝盖有些发抖。

在一个封闭的、铁通似的地方,记者万岁。我有幸加入了有良知的记者的队伍,这比起我曾有过的特种兵生涯来,一点儿也不逊色。

村长妥协了,水艳可以拿着三万元钱去省城给孩子治病了。我从村长家走出来,快步回墓园去。我在这里待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想到即将离开,心里不禁有些怅然。快到墓园时,远远看见叶子站在路口的身影,她还在监视我的动向吗?这都用不着了,我很快会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并带着她走出这座坟山。

这时,杨胡子从我身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看了看路的两头后,仿佛怕遇见人似的又把我往路边的树林里拉。我随他而去,进了树林,他喘着气说,大许,不、许记者,我在十年前出的那事,你可别给我登在报上呀!

这一刻,我感到我额上的青筋在跳,因为我一下子仿佛听见了十年前的哭声。我说,登在报上,那事便宜了你。你等着警察来抓你吧。下来后你不准乱跑,你跑不了的。

杨胡子一下子带着哭腔说,许记者,我并没有强迫她呀…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已经将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对他吼道,还敢说没强迫,你做的事是世界上最无耻的强迫!

杨胡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叫着说,许记者,你饶了我吧,从今天起,我每天早晚给那孩子垒坟擦碑,一直做到我死,还不行吗?我有罪,阎王爷会把我下油锅的,我害怕呀!

我用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他说,先这样吧,但是,如果那女人告你,那自有法律管你了。

这时,我发觉树林中有人影晃动了一下,抬头看去,是叶子,她正跑出树林去。我立即走出树林,想赶上叶子对她讲许多许多话。可是,她走得太快,一转眼便在通向墓园的路口消失了。

这天晚上,我对叶子讲了我的全部情况。我说我的暗访已可以结束了,我想带着她一同回到省城去。她说,可是,我在这里还有一年多时间呀,算命先生说过,我得在这里做三年,我爸的病才会好的。

我说,咱们过去说过的话,都一笔勾销好吗?我已坦白了自己,你也别再提算命先生和你爸的病了。你的真实情况我不会问你,除非你哪天自己愿意告诉我。我现在只想带着你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懂吗?

叶子的表情突然很惊慌,确切地说是惊恐。她说,你、你不相信我的话?我说的是实情呀。

叶子的态度让我很为难。这时,坐在露台上的我们听见屋内有什么东西“啪”地响了一声,我平静地侧脸看了一眼通向露台的房门,因为你已不再担心有梅子再现这种事。果然,那声音的来由很快清楚,因为那只黑猫已从屋里蹿到露台上来了。叶子起身去赶它,它一蹿,便从露台外的树上跑了。

叶子站在露台边,看着黑猫蹿下树去,好像在想着什么。过来一会儿,她转身对我说,杨胡子的秘密,你其实只知道一半。

我有些吃惊,着急地问,他还隐藏着什么事吗?

叶子说,我带你去阴宅里看,你就清楚了。

此时已是深夜,我和叶子走上了坟山。一路上叶子都没说话,我预感到我将要看见到的秘密事关重大。我们很快就进入后山,登上山丘后,叶子用钥匙打开了阴宅的院门。进去后,叶子将我带到了那座顶上如拱门状的墓碑前,她蹲下身去在墓碑下拨弄着什么,然后站起身来,用手一推墓碑,墓碑像门一样地开了。我无比震惊地用手电照进去,被推开的墓碑后面是一道很陡的石梯,原来,这是一座地下室样式的坟墓。我和叶子晃着手电走了下去,走下石梯是一道铁栅门,叶子仍然用钥匙打开了它。我走了进去,用手电四面照着,这像屋像洞的地方不大,正面有一座莲花状的石台,石台里有两方凹陷,想来是将来放置骨灰盒的地方了。我问身后的叶子道,你说的秘密在哪里呢?问了这话后我没听见叶子的回答,转身一看,叶子早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铁栅门“哗啦”一声被关上的声音。

我慌张地叫了一声“等等我”便冲了过去,铁栅门已经被关死了,叶子正站在铁栅外,正用看笼中老虎的眼光看着我,我用手电照着她大声问,这是为什么?她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想害我,对吧?小弟被抓走了,杨胡子给你跪下了,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我没说错吧?你让我和你一起走,我就知道你会在路上下手害我。我要不跟你走,你就会在阁楼上下手,你以为我想不到这些吗?好了,现在你就待在这里面吧,我也不想让你死,那里面有矿泉水、饼干等食物,是我准备给自己避难时用的,现在都给你吧。

我的头脑里“嗡嗡”地响着,思维一片混乱。我看着叶子说,你误解了,我怎么会害你呢。我到墓园来,只是觉得有很多秘密需要破解,这里面也许藏着罪恶。现在,我的任务已完成了,我真的没想过要做任何害你的事。

叶子靠在铁栅门外面的墙边,将双手抱在胸前说,你到墓园的当天晚上,就在半夜时上阁楼来侦察我,你从门外的副窗往里看,你以为我没发觉吗?那天下午,我在露台上望见你从山坡下来,就觉得这个陌生人很蹊跷,因此我没下楼吃晚饭,让人以为我去镇上了。就这样你还上楼来窥视我,我就知道你是为害我到这里来的。第二天早上,我从露台外的树上溜下来,再敲院门进来,你来开门时,看我的眼光就是一种审视。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你斗智斗勇,让你一直没下手的机会。当然,我承认你很会伪装,这让我至少有一个晚上有些爱上你,幸好天亮后我觉醒了,不然我真会对你失去防范的。

听完这些话,我明白过来,我和叶子的关系一直阴晴不定,原来是她在和我斗智斗勇呢。现在过去的事已被她搅成一锅粥,我感到无从解释,于是便说,我承认我监视过你,但那仅仅是对你的来历好奇,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你放我出去吧,我不会害你的。我想让你跟我走,是不愿你留在这个鬼地方,更重要的是,我爱你,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然而,叶子完全不为我的话所动。她说,你想走,为什么不早走呀。我一开始就对你说我屋里吊死过人,可你还来找我,我甚至穿上黑衣扮成梅子来吓你离开墓园,可是你还是不走,并且对我越缠越紧。你还用伪装的爱情差点让我上当。现在,你说你想出去,我能放你吗?放你出来我可就完蛋了。

叶子说完这些话后便返身上了石梯。我抬头望去,墓碑打开处有一缕灰白的天光。我对着叶子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叶子,你不能这样扔下我。然而,叶子毫不犹豫地出去了。墓碑洞开处那缕灰白的光转眼被漆黑所关闭。

我狂叫了几声。就在和叶子隔着铁栅说话的时候,我也还没完全意识到我真会被丢在这里。我总觉得我和叶子说着说着她就会开门让我出去的。叶子是可爱的女孩,她不会作出任何残忍的事来的。然而,这结果来得缓慢而突然,我不相信她会走,然而她走了。

我在狂叫时电筒已掉在地上,它的光柱斜射着冷冷的洞壁。我绝望地拾起它,再回到洞内去细看,果然发现了一个木箱,里面有矿泉水和饼干。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些东西让人活上一周没问题。洞内的空气不太好,但以一个人的呼吸量,可以供及,空气中的含氧量肯定不够,待上一天后人会头昏脑涨,但离死亡也还有距离。现在要紧的是节约用电,我立即关掉了手电。光亮不仅能让人看见东西,更重要的是,它是让人在黑暗中不崩溃的支撑。我决定每到心里慌得不行时亮一亮手电,这样,电池可以维持较长时间。

我按照绝处生存法作了些简单的计划后,便靠在洞壁上闭上了眼睛。尽管很恐惧很绝望,但此时最重要的是不能狂叫、不能大哭,因为这样消耗掉体能后,会让你的生命维持期至少缩短一半。

自从到墓园后,似乎已见惯了黑暗和死寂,但此时,在这坟墓的下面,我才体会到什么叫黑暗和死寂。我想着逃生的可能性,一是叶子主动来放我,这是奢望,从她决绝的状态来看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杨胡子手里也有钥匙,但他即使进阴宅察看,要推开墓碑打开铁栅门走下来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不然叶子不会选这里做自己的临时避难处;还有一种可能是,阴宅的主人来察看时,打开墓碑走了下来。或者是,这阴宅要葬人了,也就是赵董的父母死了。这墓当然就打开了。不过,想到这种可能时我不寒而栗,因为到那时打开坟墓时,人们见到的将是未葬人的坟墓里早已有了一具白骨。

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狂叫了几声,那声音比摔在陷阱里的狼还要惨烈许多。我也顾不得节约什么体能了,节约下来的体能还是会冰冷,不如狂叫几声以表示我挣扎过、存在过的。我还侥幸地想这声音能否传出去。但我知道这也是奢望。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待下去了,时睡时醒,也不知外面是白天或黑夜了。有时想到坟山上的天空,不管是阴是晴,都觉得能看见这天空的人是多么幸福。

在这坟墓下面的睡眠实际上也不叫睡眠,因为我闭着的眼皮底下浮动着的都是噩梦。醒来时,我尽量不去回想,因为一旦回想那已做过的梦又会串进下一个梦中。

就这样的不知天日中过了很久,我在迷糊中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喂、喂,你死了吗?我醒来,以为是梦,转头却看见铁栅门处有微弱的光透进来。我立即扑了过去,惊喜地看见叶子正站在栅门外。她看见我时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说,叫了几声都没有应,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才一天时间,我想你也不会那样脆弱吧。

我问她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说,半夜。我赶紧又说,你放我走吧,你误解我了。她立即将头转开不看我,并且说,别提这要求,不然我马上离开。我慌了,立即连声说我不提这要求,你多在这里站一会儿吧,我吸吸从洞口进来的空气也可以多活几天的。

叶子这才转过头来,她说,有一个问题,我想弄清楚。刁师傅上次来看阴宅,说买这墓的人叫赵董。我知道“董”不是名字,是董事或董事长的意思。那天你和刁师傅在一起待的时间最长,还陪他去了镇上住,你听他说起过赵董的名字没有?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他对我也是说赵董,可能那样叫惯了吧。

叶子又问,那么,刁师傅讲起过赵董家人的情况没有?

我说讲了,家里有八十高龄的父母,还有一个姓袁的保姆。哦,赵董夫妇还有一个干女儿,叫灵灵,说是大学没毕业便生病住院了。

叶子突然叫了一声,像是洞壁上有什么刺了她一下似的。我忙问怎么了,她用手撑着额头,喘了口气说没什么,没什么。

她这状态,像闪电一样在我大脑中亮了一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联想,一种强烈的直觉让我对着她叫了一声,灵灵!我想要是她没应,我的直觉就失败了。

然而,叶子听见这叫声愣住了,她盯住我好一阵子后才说,原来,你为了害我,把我的什么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能确定这坟墓就是我干爸爸买下的。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叶子的身份在瞬间云开雾散,并且我在回想刁师傅的谈话时,还知道了刁师傅的父亲曾给叶子的父亲开过车,因为偷漏税上亿夫妇俩跑到国外去了。只是,叶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守墓呢?是逃避警方的追捕吗?这不可能。因为她父亲出事时她才读小学,不可能与大人的事有什么牵连。

这时,我听见叶子自言自语地说,好了,这事弄清楚了,我该走了。

天哪,你弄清楚了事就走,我该怎么办?于是我大叫道,灵灵,你不能走,你把我关在这里,要是我死了,你就是杀了人,你可怎么给在国外的父母交代?

叶子低下头,突然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给你讲讲自己吧。咱们互相都坦白了,这才公平。

叶子的讲述,和我从刁师傅那里听来的东西,实际上只是多了些细节。

在叶子的回忆中,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做过知青的父母回城后一度没有工作,后来她爸在街头摆了一个书摊,她妈也帮着买书。这期间有了她,她妈经常抱着她在书摊上卖书,这让她从小对书的兴趣胜过一切。她爸妈用辛苦挣来的钱给她买玩具,两岁的她把玩具扔了,只抓起书乱翻。到她五岁时,家庭境遇发生了变化,她的爸妈突然办起了一家小小的商贸公司。又过了两年,她刚进小学,她爸妈的公司已做大了。她爸坐的车是尼桑,由一个姓刁的师傅开。叶子叫他刁叔叔。刁叔叔有时开车送她出去玩,并说这车是你爸从省政府租借来的,你爸可是了不起的人。小叶子说我爸就爱抽烟,很呛人,没什么了不起。刁叔叔说你不懂,你爸的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火车货站的仓库,你爸要发的货,比外贸局的货要多出一倍呢。刁叔叔还告诉她,你爸的副手,就是省上一个大官的儿子,他对你爸可佩服了。她爸的副手就是现在的赵董,他当时就认叶子做干女儿。叶子的小名叫灵灵,所以父母和干爸爸都一直这样叫她。

在叶子的讲述中,我并没听到我想解开的谜团。于是,在她讲完后,我像所有听故事的人一样地问道,后来呢?

叶子说,后来就没什么可讲的了。我读大学后,老发现有人在校园里跟踪我。放假回去后,我对干爸爸讲了这事,可他却帮着那些跟踪我的人说话,说没人跟踪我,校园里很安全的。我就知道我干爸爸也有了变化,我不在爸妈身边,谁也不会真正关心我的。并且,我在书房看书时,我干爸爸还不断进来拿东西,我知道他在监视我。所以,我觉得在墓园做事最好了,人少坟多,又安全又安静。如果不是你闯进这里来的话,我真以为天下没人监视我跟踪我了。

叶子的话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连懂点最简单的心理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她这是被害妄想。所以她怕生人,怕突然停在面前的车,遇到这些情况她就要生病,要躲避。当然,她更怕被人监视,我在很长的时间对她这样做过,我这是罪有应得。当然,我这罪实际上也不叫罪,至少不该被关在坟墓里。不过,叶子在讲述过去时语气平和,这让我看见了被赦的希望。

然而,等待我的仍然是绝望。叶子讲完往事后,笑了笑对我说,我现给你讲这些,我已经不怕了,因为你出不来,也就伤害不到我了。说完,她转身便走,并在我的呼喊声中关上了墓门。

一直到现在,我在墓园经历的事都不算大,远没有我预想中的轰轰烈烈和出生入死。然而,在并没干出大事后却落个这种结局,让我非常悲哀。我不怕死,但不该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地死。并且,严格说来,让我死的人并无恶意,她也承认至少在一个晚上爱上过我。天哪,事物的逻辑怎么一下子如此混乱。我在特种兵部队服役期间,教官可从没讲过应对这种事情的办法。

想起我的特种兵生涯,我不禁心潮起伏。我当然不能在这里透露我做过的重大事情,但讲点旁枝末节的小事,也许不算太违纪。我参加过云南边境的缉毒。我从直升机上空降到一座深山里,化装成接货的人和毒贩头子见面。那天夜里,我驾驶着一辆吉普车在深山里的一座桥头停下,不一会儿,毒贩的车来了,是一辆当地人爱用的农用卡车。车上跳下来三个汉字,走近我便问道,钱带来了吧?我说,都在车上呢,几大箱。一个汉字便搜我的身,确信我没带枪以后便说,你蹲下别动,我们先把钱转到卡车上。我立即双手叉腰地说,货呢?没见货谁也动不了这钱,你们不懂规矩吗?我的强硬让他们确信了我是真买家,于是便说,要货,开着车跟我们走吧。我发动了我的车,闪了三下灯,这是向我的战友表示交货地点有变的暗号。

我开着吉普,跟着这辆卡车在山里转到半夜,后来,车在一处崖边停下,车上的汉子走过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说,老大在洞里等你呢。这样,我让他们搬下了钱箱,扛在肩上跟着我走向山洞。进了洞内,我抬头看见里面站着七八个汉子,其中一个坐在石头上的络腮胡大汉就是毒贩头子了。我迅速把他的五官和我在照片上已熟记的五官相对照,一点不错,就是他,只是那络腮胡显然是今晚才贴上去的。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洞内,没有其他出口。于是,我转身对刚进入洞的扛箱人说,把箱放下,这钱得我来点给你们。于是,我蹲下去打开钱箱,将一大沓一大沓的钱拿出来放在旁边的地上,洞内的人都只管远远近近地盯着地上的钱,就在一瞬间,压在钱箱下面的微型冲锋枪已握在我手中,我一个虎跳已到了洞口的石壁旁,抬手向洞内射出一梭子子弹后大喊,谁也不许动,要活命,把枪先丢出洞,再背对洞口退着走出来。这时,在听见枪声同时,我的战友们已经冲上来彻底封住洞口,毒贩三死两伤六个活捉,我们凯旋。

我在黑暗的坟墓里想起这段往事后,突然感到非常的害怕。因为,据说人在临死前会像放电影似的看见往事,而我刚才的回忆,真的有点像放电影。

而且,尽管有了害怕的感觉,我的回忆仍然停不下来,我又看见了部队清理空难现场的情景。我抱起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我一定恍惚了,想到这里时手上竟有了抚动那女孩头发时的柔滑感觉。我知道在黑暗的地下待得久了,这恍惚还仅仅是更可怕后果的前兆。罗小猫

这时,我突然听见在空难现场的那个女孩子说话了。我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面容,只听见她的声音在叫道,喂,喂,大许你过来一下呀。

我侧脸看去,铁栅门处已透着微弱的光。我像影子似的走了过去,看见站在铁栅外面的叶子便说,你下次再来,可能已没人走到你跟前来了。

叶子不说话,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于是我又照例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说,半夜。我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放我出去”这句话,因为我已经绝望。

她说,我还想弄清楚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不过你问了后得相信我的回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不是?

她说,你和镇上的紫花关系密切,她是不是在背后指使你来这里害我?我来这里时,曾在她那里住过三天,她就经常楼上楼下地跟着我走,还和她嫂子咬耳朵,商量怎样对我使坏。这个女人,如果敢追我到墓园来,我也会把她关到这里来的。

叶子的话开始让我感到恐惧。我说,我和紫花,是在去西河镇的车上认识。我和她,谁也不会想到要害你。

我把话说得非常简单,是因为多说也没用。我已经放弃了说服她的努力。

突然,叶子说道,我认真想过了,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会放你出去的。

我一时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把这话又说了一遍,我才又振奋又急切地说,你说吧,什么条件,我都同意的。

她说,第一,你出去后立即离开这里,永不再来;第二,你得转告紫花,让她不得到这里来。因为我有一次在镇上遇见她,她就对我说过,要抽时间来看我。你得转告她,让她断了追着害我的念头。

我连忙说,这两个条件,我完全接受。

她说,你得对天发誓。

我说,我发誓,离开这里,永不再来。紫花也不得来这里。

叶子将手电放在地上作为照明。看着我发完誓后,她笑了笑。她的笑一点儿也不狰狞,而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的笑。

她说,好了,就这样吧。但愿我没有作出错误的决定,谁叫我在那个晚上爱上过你一次呢。

她的话让我无比温暖。为这话,我就是在这坟墓里再待上几天也值得。

我等着她开门。我甚至想出门后便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然后再怅然地离开坟山而去。

然而,她没有开门的意思。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慢慢转身离去,走上两级石梯后,她才又转身对我说,我会在你睡着以后把门锁打开。也许是明晚吧。记住,出去后立即离开这里,永不再来。

她走了,敞开的墓碑处又关闭了天光。我在黑暗中靠着石壁坐下,想着明晚,我心里兴奋得发跳。我又迷糊起来,但这次没看见当特种兵的情景,而是看见我和叶子坐在夜里的坟丛中,我拥着她,鼻孔里充满兰草和百合的气息。

我醒了,侧脸望了一眼铁栅门的方向,好像叶子还没走似的,不然我怎会闻到那使人迷醉的气息呢。我走到铁栅门边,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铁栅,突然发现门没锁,怎么回事?我立即反应过来,她刚才来这里时,就已经开了锁的,然后才叫我,和我说话。

我“哗”的一声推开了这门,走上石梯后,轻轻一推,墓门也是虚掩着的。我又看见了坟山,看见了天空。天边已经发白,天快亮了吧。

我快步下去,坟堆和墓碑不断向我身后退去,我心里竟生出一些怅然和留念的感觉。

我直接走上了通往西河镇的那条土路。我对叶子发过誓的,离开这里,永不再来。想到这里我难受得差点掉泪。

走到西河镇时已是早晨。我走进镇口不远,邮局对面那家小饭馆的独眼老板便在门外招呼我,我这才发觉肚子早已饿得发慌。进去后要了些饭菜大吃起来,独眼老板走过来斜着脸看了我一眼后问道,你是来找紫花?我点头“嗯”了一声,他说,很多天没在这街上看见过她了,邮局里有她的包裹,也没有领取。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那包裹一定是刁师傅按算命先生的要求寄给她的那个用红纸封着的碗。出了小饭馆后,我跨过街去进邮局看了一下,小黑板上写着的包裹催领名单中,果然有紫花的名字。

紫花出什么事了吗?难道她也去了墓园看叶子,并被叶子关在了一个什么地方?这不可能,因为叶子要答应的两个条件中,其中一条就是要我转告紫花不要去墓园。我匆匆赶到紫花的饭店门口,她嫂子正在擦一张大桌子,看见我她便迎出来说道,你找紫花吗?她已经住院了。我问什么病,她嫂子叹了口气说,都怪她老公,出去打工后几年没有音讯,把紫花急疯了。疯了?虽然紫花的状态让我对这结果早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这消息时,还是让我有些吃惊。我问紫花住在哪里的医院,她嫂子说,不远,离这里十多里路吧。是省上精神病院的一家分院,规模很大的,说是那里风景好,又安静,最适合建这种医院。

我向紫花的嫂子问了问去那里的路后,便直奔医院而去。步行十多里路本来只需一小时左右,可我中途走错了路,到达医院时已是中午时分。医院里很安静,几乎没看见人,病区像花园一样。我穿过林荫路,走过草坪,进到了一幢楼里。我径直进了医生办公室,里面有四张办公桌,但没看见医生,想来是吃午饭去了。

我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觉得无聊,便起身从资料柜上取下一大沓病历来看,我想也许能看见紫花的病历。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在翻看了几份病历后,竟突然看见了叶子的病历。那上面的诊断和我的判断一样,她患上的是被害妄想症。病历上记载说,她这病有间歇性,正常时像好人一样;一旦发作时,会对陌生人产生恐惧,严重发作时,会对家人以及医生护士都产生恐惧情绪,在被害妄想中为保护自己会产生逃跑甚至攻击对方的行为。

我正看着病历突然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我正要起身让座,他一把压住我肩头说,别动,你对这份病历,有兴趣吗?我赶紧摇摇头说,我不过是随便翻翻。他又问,你认识她?我只得再次摇头。他说,这病人跑出医院一年多了,我们没法找到她。她的干爸爸也很着急,说是要再找不到她,将控告我们医院的。

这时,又一个医生走了进来,他盯着我问道,你找谁,我说找紫花,他“哦”了一声,便说你跟我来。

我走进了一间病房,紫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点头对我说道,大哥,你来了。说完后她指了指她旁边的另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紫花的病情似乎没我想的那样严重。我坐下后,刚要开口告诉她不要去墓园找叶子的事,她却先指了指窗子对我说道,大哥你把车窗关上好吗?我感冒了,有些怕风。我惊了一下,这不是我初次去墓园时,在车上和她坐在一起的情景吗?我看了紫花一眼,为了不让她失望,我还是起身把窗户关上了。我重新坐下后,她又说,大哥你这是去扫墓吧?我告诉你呀,去了墓园后,千万别住在那里过夜,如果那样,到天亮后你就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守墓人了。

我有些恍惚,过去的一切怎么又在重演?这时,刚才发现我看病历的那个医生走了进来,他指着我说,你怎么不是偷看病历就是到处串门,快跟我走,回你的病房去,你报社的领导看望你来了。

这一刻,我没把医生的话听得太清楚,但我听见了报社领导来了这事,这让我非常吃惊。我跟着这医生七弯八拐地穿过了迷宫似的走廊,进了一间病房后,果然看见报社的总编和记者部主任都已坐在病房里了。总编先是看了我几眼。然后才说,看来你已好一些了。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因为我心里已慌成一团,去墓园暗访我为了保密没告诉报社,想来他是追究我来了。于是我对他说,我已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但在这里不方便讲,回到报社后,我会详细向他汇报的,咱报社又将有一篇重要的暗访报道出来了。

我还说之所以没事先声张我的行踪,这符合特种兵的侦察原则,我在服役期间经常单兵出击的,为了任务需要,和各方面断掉联系是必须的。

这时,我听见医生在对总编说,你听吧,他又说起特种兵的事来了。

我突然觉得这医生面目可憎。我当过特种兵,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尽管我转到报社的个人档案中没有这段记载,那也是为了军事机密不被泄露的需要呀。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对医生说,我当没当过特种兵,没有你插嘴的份。

那医生走过来压住我的肩头,将我压到椅子上坐下。我看见总编摇着头对医生说,他这病,怎么不见好转呢?

我怔住了。这是我报社的总编吗?你怎么这样对待你报社的记者,何况我是一个特种兵出身的将干出一番大事来的记者。

我听见医生在对总编说,他这病得慢慢治来。妄想症不是几个月就能治好的。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这才明白他们都把我当成这里的病人了。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我跳起来对医生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病人呀。我刚为报社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我要和总编回报社去了。

那医生又按我坐下,并对总编说,你看吧,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天哪,我后悔我不该来到这里,因为在这里,人们只相信医生的话,而我说什么都会被看成病症。

但是,我仍然要说,要抗争,我质问医生道,你说我是妄想症,什么妄想呀,你说来听听。

那医生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这种妄想说不太准确,或者叫英雄妄想吧。

我一听便哈哈大笑。英雄妄想,你翻翻医书,有这名称吗?

我的大笑让医生胆怯了,总编也因没保护好他的记者而自愧地退到了门边。这时,那医生又走过来,想按我坐下,我只轻轻一推他,他便坐到了地上。这时立即进来了两个男护士,他们的手像铁钳一样夹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我看见那医生已拿来一根灌好药液的针,他撩起我的衣袖,将药液注进了我的手臂中。

我眼皮立即沉重起来。迷糊中,听见他们还在谈论英雄妄想的事。天哪,这能叫妄想吗?我的英雄梦,在这个时代破灭了。人们啊,你们要记住我在坟山的经历,以便在恰当的时候为我正名。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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