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残红剑!

可是风若渡却在那短短的瞬间笑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笑,可是当他看见蛾眉弯月下那双清清亮亮的瞳子的时候,他还是忘记了一切地痴痴笑了起来。

艳而锋利的风华此时孱弱地在风里微微地颤抖,除了一只持剑的手,有着四只血红的指甲痕的,挽不住她唯一的弟弟的手,她的瞳子很深,深得连风若渡也看不透的眼睛看进了风若渡的眼睛里。风若渡还在笑着,微微凄凉地笑着,依依爱怜,悠悠无奈地微笑着。

他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低估了我对这毒的抵抗之力!”风华冷冷地道,“我已经中毒太长的时间,这点儿药已经麻不倒我多长时间!”

风若渡轻声说:“这种毒性子太烈,最伤身体,我终还是不敢下得太多。你莫非是都听见了?”风华静了片刻,红艳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压抑着愤怒的冷笑,她恨声道:“你是痴人说梦,我赵风华大宋亲王之后,怎么会与你这元狗为伍?我父亲、叔父都是死在你们元人手中,我赵氏一族,但凡还有一点血脉也决不屈服!”

风若渡低低地说:“我明白了,赵禅想必就是你父亲吧?我还以为他没有子女呢,你和他,很像!”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管你是姓赵,或是姓张,姓李,你在我而言,仍然不过是那个风华。只是我对你而言,却不只是那个风若渡而已。无论你是谁,我都要带你走。只是你却不愿意跟我走。”风华坚决地摇头说:“你虽然知道我是女儿身,但我从来也没有对你示好,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痴想!”风若渡盯着风华的眼睛,就像风华把那根青翠的竹枝刺进他胸口时一样,他说:“原来是如此么?”他笑着盯着风华漆黑的瞳子,像看着一个说谎的孩子。

他无奈地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为了你的恩仇,你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么?你真的未曾垂怜‘风若渡’此人么?那你为什么会在刺他那一刺的时候流泪?”他说的时候,好像风若渡这个名字真的与他无关似的。

然后他就用他那一对蒙眬的眼睛看着越发柔弱起来的风华。

久久的沉默之后,颤抖的风华忽然扬起了她的头,她不再颤抖,她忽然用一种冰一样清脆,玉一般纯净的声音说:“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风若渡!以前是我自己傻,我以为……我以为……”风华忽然说不下去了,在微风送来的百合花清香的气息中,她努力地摇着头,风若渡看见她的长发在风里,宛如一场倾情遗忘中的绿腰之舞,然后他看见珠子似的泪成串地划过风华苍白的透明的肌肤,听见她那声嘶力竭的大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风,若,渡!”仿佛一个被人委屈了的小女孩子,无助地伤心和叫喊着。

轻轻地,风若渡蹙起他两条飞扬的眉,他静静地问:“真的没有过么?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世间有的是紫薇,还是风若渡呢?或者都有,或者都没有吧……”

他像问着自己一样说:“我是谁呢?”

他低下头,凝视着胸口里红艳中婉约着的残红剑,像是一个亘古以来就思考的石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范一航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三个轿夫,他定要速战速决,这个魔君没有死绝,他终是不放心。于是,大喝声中,他手结狮子印,九九八十一块算筹破开细风,直射风若渡周身几乎所有要害。除恶务尽,这便是范一航的本色!

可是,算筹尖细的啸声停在一幅白色的衣袍中!

在算筹打破宁静的一瞬间,中剑的风若渡居然动了!

风华肩上披着的本属于风若渡的白袍自己飘起来一样到了风若渡的手中,他一挥之下,八十一块算筹都罩在了白袍里!他完整地接下了范大先生惊世绝俗的“算天筹”!而他动的只是一只手!一个长剑插在胸口的重伤之人!

范一航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从胸膛里翻滚了出来。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扫过种种主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错了,为什么风若渡还没有倒下?但是他不动,他并非不敢动,他只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动而已!

风若渡却连头也没有回,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风华苍白中清艳微寒的面颊,他变得很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风华说:“你慢慢把剑拔出来,我有换宫凝血大法,我不会死的,我们一起走好么?我们不去大都,去哪里都好,我保证以后你喜欢谁,我就是谁,可好?”他忽然失去了身上一直有的飘逸不群的气概,他面目中倒有了一种乞怜之色!但是他神完气足,他非但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反是像一个急于求利的商贾,焦急地等着货主的回答,难道这才是真正的风若渡么?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慌张把惊呆的风华唤醒了过来,她没有想,没有时间想,她也不能想,她身上背负的累累鲜血已经使她不能给自己想的机会。

她拔出了长剑!

然后,红艳得有些疲倦的残红剑,就从原来的创口又一次刺进了风若渡的胸口!只不过,正好和原先的创口交叉成一个十字!

她排贝似的牙齿不知不觉地咬住了自己的双唇,一滴透着丝丝柔媚的血珠艳艳地划过她的嘴角,缓慢地流下,慢得缠绵,有如含羞欲语。

她大声说:“晚了,太晚了,今天决不能让你逃去!你的换宫凝血大法难道还能压得下这十字慧剑的剑伤?”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风若渡又恢复了那种落寞的笑容,他不再焦急,也不再畏缩,可是他的精气神在一瞬间就完全地溃散了,就在风华的剑又一次刺进他胸口的那个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落泊的高贵的风若渡,只是多了疲惫,多了无奈,他还在笑着,笑着看风华潭水一样的眸子,带着微微寂寞的怜悯,风华忽然觉得他已经不是在怜悯着世间,他已经不再是过客,他正看着风华眼睛中映着的他自己,怜悯着自己的憔悴。

忽然间,他像老了十岁,风华忽然觉得他黑发中的白丝这时候那么刺眼。风若渡的声音嘶哑了下去,他挣扎着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他说:“终于还是这样么?自从那夜在结柳街你在我胸口刺了一记,我每个晚上都做恶梦,梦见你的竹枝带着血刺在我胸口,说你一定要杀了我。每个夜里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这就是命么?是不是我自己种的因果?”

他幽幽的话语让风华忽然心猛烈地抽紧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个彻寒如水的夜,她带着泪,去杀那个曾在梦里缠绵的人,她身上冷冷的汗,她出招时的疯狂。她怕,她怕自己在刺出第一刺前就流下眼泪,她对自己说要忘记,然后,她的竹枝如蛇一样狠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杀了他还是被他杀。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她还记得消散成血雾的父亲,她知道什么是中原江湖的命运,只要能保存那一点儿汉人武林的香火,每次睡前她都对自己说愿意明天就为了江湖去死,她是赵家的女儿!

所以即使失去了不会再有的那个人,她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已经断掉了慈祥的义父的双手,她身上的血债已经太多,不能回头!但是在最后的瞬间,她还是知道自己的手,变得那么柔弱,她甚至悄悄地说:“你杀了我吧!”她已经恐惧于这种无休的挣扎,她愿意这样用胸膛去亲吻那柄愁艳的残红剑,但是她软弱的手居然还是杀了他!

她刺杀了他的那一夜,月光如水,她缩在窗棂下的黑暗里,在无尽的颤抖中,她像只给寒冷包围的小猫。她看见手心沾满的他的血,渗进了她玉白的双手上的每一根纹理,浓艳地愤怒着,对她吼叫,让她疯狂!那一夜,她泪落如雨,从此她杀人再也不觉得痛,似乎是在那个夜,她已经流尽了一生的泪!她乞求过如果能让他回来,她愿意放弃这一切,她竭力压制着这种想法,但是她不能不想,毕竟她每夜都能梦见那双蒙眬的瞳子,那张寂寞的面孔,对自己微笑着泪流满面!

现在他终于又回来了,然后又走了,她已经稳操胜券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去想一想,想一想她在做什么?就因为她的这一瞬间的一想,她已经要疯了!

冷意渗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意识到了,那乞求过的东西真的不会再有了,再也不会有。即使还会有梦里一千次的缠绵,她还是要一个人去面对醒来后无尽的轻寒。

成功了么?终于成功了么?一无所有地成功了。

“在结柳街,让你杀我的,是我自己,我本来想演一出好戏。可是你那一刺我是真的没有躲过,你刺我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会不会真的听紫薇的话来杀风若渡,你还是来了,我应该很高兴。可是最后你真的来刺我的时候,还是那么苦啊!”风若渡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喟叹地说:“看着你真的来杀我了,真的很苦啊!”

生机从他的创口中飞快地散去,蒙眬中他竭力睁大失神的眼睛,他看着风华,木然中泪如雨下的风华。他忽然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他拿出了袖子里的一方白绢去擦她的泪,蒙眬中,他已看不清,他伸着手却怎么也摸不到风华的脸,他还在努力着,他努力地作了所能作的最灿烂的笑容,他说:“傻丫头,不要哭,其实,本来就救不回来的。换宫凝血大法也止不了那第一剑的剑伤,我骗了你,我只是想再看一看,我只是想再等一下,等你说愿意和我一起走……”

风华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他摇晃着身体,茫然地挥舞着那方白绢,残红仍在他的胸口里,每动一下,都有湿热的血涌出来。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真实的,渐渐失去的感觉,直到自己一无所有。愁红的剑落在风华的脚下,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她在等待那方雪白的绢落在自己脸上。柔软的绢没有落在风华的脸上,她听见脚下倒地的声音,那么沉闷。

她睁开了眼睛,风若渡已经倒在自己的脚边,微笑着,那方白绢还在风里轻动,倒像仍有人挥舞它一样。

摇曳的百合丛中,范一航和风华静静地站着,范一航终于拿出最大的勇气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赵姑娘,忘了吧!”

风华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除了泪光,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风带起她的衣袂,她的空幻使她成了一个渐渐飘逝的影子一般,范一航忽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像一个传说里的神女,在天涯的尽头静静地等待,从天地初开时就开始的等待。

风华说:“终于还是完了么?还是忘了吧。”

声音很轻,很柔和,象流水一样牵挂不住。

范一航回过头,他已准备收拾他的剑。紫薇已经死了,从此中原武林不再遭受异族的威胁,中原武林的精英已经殒亡了大半,但是很快就会有新一代的高手出现,他终于能圆满地回去了。

他回头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他又转过来看着风华,他如此清楚地看见风华把桌上的“离恨丹”慢慢含进了嘴里,慢得像对着镜子的佳人在匀那唇上的胭脂,就是那般地美,那般地艳。他很想阻止她,但是他还是停下了,她杀了那么多人,中原武林又怎么容得下她?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风华咽下了那药,看见她对自己轻笑着说:“好了,我已经都忘记了,全都忘记了!”

她扶起地上的风若渡,温柔地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带着白发的青丝,像是一个凝视梦中孩儿的母亲。

她抱他起来,喃喃地说着,痴痴地笑着,曼逸飘飒地跑向远方。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百度贴吧·作家江南吧 收集整理】

上一章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