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孤独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挥剑搏击。他们手中的武器相互撞击的时候,兵刃也为之折断,碎裂的甲壳碎片一叶叶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丛中不见了。很多年以后,那些牧民们还会在那片草地上拣到生锈的铁片。而当时就站在身边观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匹和巨怪搏斗的熊。它们呼喊,嘶吼,折断大山和树木,将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让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滚如潮。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流着血,我不知道他们谁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里都流淌着瀛棘最早的源泉。

铁狼王最终仰着脸朝向了天上那一轮太阳的光。他叹息着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啊。”这让人想起了吕德说的话。

舞裳妃赶来阻止,她还没有跑到他们搏斗的地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瀛台白已经跪在铁狼王那硕大如山的身体前,低首不语。

铁勒延陀的脸上还带着笑,他挣扎着说:“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我儿子。”

“当你儿子,也不辱没我的名声。”瀛台白低沉地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凑到铁狼王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铁狼王仰起头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他微弱地说,手动了动,把一枚青色的指环扔了出去。那个小小的东西在天空上划出了一道弧线,滚落到草丛中不见了。瀛台白掉过头去追着那东西看的时候,铁狼王的脸已经凝固在太阳的光辉下,再也不动了,是舞裳妃过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着这个他所痛恨而又无比明媚的女人,宽容地说:“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王后,我不会动你。”

舞裳妃朝着他疲倦地笑了笑。乌黑的血顺着她裙下修长的大腿流了出来。她流产了。

血沾染在她洁白的衣裙上,她转过头问楚叶:“楚叶,现在你还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的奶妈哭泣着在她脚前跪下:“当然了,公主始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对这个答案哑然失笑。“楚叶,”她又问,“我是瀛棘的坏女人吗?”

楚叶低头不敢回答。

王后自己说:“我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他们都是英雄。我这一辈子,已经值得了。”她用腰带上一把锋利的短剑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拦的话,是来得及的,不过他没有拦她。

“我曾经想过,等他和你比完武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当年他当强盗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在那宽广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们不会寂寞。”

“我不后悔。”她最后说。她这辈子所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言说。

“瀛台白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呢?”长孙龄丝毫也没有放松,继续追问。

瀛台寂像被黄蜂刺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说:“我让赤蛮杀了他。一天之内,讲述太多英雄的死去没有必要,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谈吧。”

“我还有许多问题,赤蛮是怎么死的,大合萨是怎么死的,蛮舞是怎么被灭的,还有……他顿了顿,你老师后来是怎么死的。难道你每天只能讲述一个人的死去吗?那这本书,我可就写不完了。”

脸色白如冰雪的瀛棘王沉默了很久,他的话似乎是回答又似乎与书记官的问题毫无关系。

“我灭了蛮舞,云罄一定很伤心。我真喜欢这个丫头片子,但比较起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完成,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喜欢,”他扬起鞭子指了指眼前,“那就是这片大陆,这片草原,这些随风起伏的草,这些散若天星的花。我老师说过,当你拿起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必须放弃许多东西……今天不说了,我们还是走吧。”

老师归来的那一天,瀛台寂有无数的问题要问他。那时候他的修炼已经有了大成,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痛苦了,却有着无比的寂寞。

“瀛台寂。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些问题,可我改变不了你的寂寞啊。”古弥远长长地叹着气说。

“那么,什么是伏藏的真谛呢?” 瀛台寂又问。

他没有回答,却和瀛台寂去重游了旧地。

蛮舞的属地上如今空寂无人,到处只可见死去的牛羊白骨。

在那片蓝色水沼地里,草棚早已倒塌,爬藤和芦苇淹没了它的骨架。大朵大朵的冰荧惑花依旧在埋藏着万年寒冰的水塘上漂过。在那些花朵的照耀下,古弥远脱了衣服,在冰冷的水里洗起澡来。蓝色的冰荧惑花在那个水塘里静悄悄地开放,吐出万道毫光。

大合萨已经告诉了瀛台寂那些花的作用。它能在受术人的心中引起幻觉,让过去的许多时光倒逝,让一切重来,让姑娘依旧柔媚,让她的心思宛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化。但那些只是幻觉。他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药方。他是个老滑头。

但是那一天夜里瀛台寂忘记了大合萨的所有药方。他第一次看到了老师洁白无瑕袍子下的身体。古弥远的躯体光滑如丝,但却有一点点的黑色在皮肤上浮动,仿佛是飞出的死亡阴影,紧紧地吸附在身体上。那些黑点布满全身,像是盛开的仙人掌花,像是甜美的玫瑰,像是拥有无数毒刺的荆棘,一旦缠身,就不可能被摆脱。瀛台寂的心如寒冰,看着那些死亡花朵,却不由得簌簌发抖。

“不用担心,”古弥远懒洋洋地说,他撩起的水一接触到身体,就化成白色的冰霜挂在皮肤上,随后又被温暖的水塘重新化为柔美的水,“邪恶也是一种力量,用这力量去保护美,那就是大善了。”他说。

“老师,我的命运是什么?我会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吗?”

“不要关注个人的命运,那是星相师的工作。”古弥远回答说,“他们只关注一个人,两个人,最多不过千万个人的命运,而你要将你的心和眼放到整片大陆的千年潮水中去。去了解所有的信息,去收集所有的资料,再去看你的答案。”

“那我们最终将知道什么?”

“我们会知道……也许,九州的命运吧。”古弥远回答说。

那时候,瀛台寂已经经过了十年读心诀的刻苦修行,能够看出眼前这个人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不肯定语气了,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老师?”瀛台寂轻轻地问,“我已经知道了一些,我知道瀛棘人守不住天下,因为我们的部族人口实在是太少了,我们不可能统一瀚州的。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还要选我?”

他一定看到了瀛台寂眼里的火焰,他知道瀛台寂从来都缺乏耐心。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如同当年对待那个幼小的孩子一样对他宽容地一笑:“好啊,我告诉你。你没有算出来吗,三年后的今天,离此三千九百里的遥远南方,一个庞大古老的城池里,会有一名和你现今一样年少有为的少年登上王位,他的名字叫白清羽。为什么是你?呵呵,为什么我选中了你?不,我不是培养你成为他的敌人,恰恰相反,青阳才是他这辈子命定的夙敌。”

古弥远微笑起来:“这一切难道不是可以预算的吗?三十年前,一切就已经画在了天命星图上呵。我看到了他登上王位的情形,看到了三十万东陆大军兵发天拓的胜景,那是瀚州大陆上曾经和将要发生过的最伟大的战争啊。可是在那之前,如果十年前放任青阳的强大,一个无人可以遏制的庞大帝国将会在北陆出现,青阳人在七年前就会完全一统瀚州,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游牧人的铁蹄,他们将东渡天拓海峡,夺取整个天下,毁灭所有关城,所有的繁华毁于一旦。你愿意看到这一切吗?”

“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将青阳人崛起的时间推迟了二十年,让白清羽有足够的时间养成他的羽翼。”瀛台寂喃喃地说,“北陆的蛮族会失败,但天下将保持住它的勃勃生机。这就是你所做,也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吗?”

“在你父亲那一代的手中,将手上的书烧掉取暖,将冠子上的饰物撕掉,重新做回到北陆人,但内心深处,难道不是依旧向往着繁华荣盛七窍玲珑的东陆生活吗?你会为此而行的。”古弥远说。

“其实我最早想要学的,不过是如何让冰荧惑花开放的秘密。”瀛台寂苦笑了起来,“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背叛我所属于的一切来追随你吗?你这个疯子。”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没有告诉过你极笏算中还隐藏着的第七诀吧。在白衣道中,师父的力量,是由最出色的弟子来承接的,”后来古弥远说,“哪一天你杀了我,你自然就得到了我的衣钵,得到了伏藏的真谛。”

“我知道,”瀛台寂慢慢地说,他想起了那个早年的梦,“我早就知道了。”

白雀神龟 尾声

苍狼十二年,瀛棘部攻陷北都,成为瀚州七大部族外,第一个入主瀚州天下的蛮族部落。那一年,瀛棘部改元神龟。

那是瀛棘最强大最容光的时候,这样的功绩历代先祖无人创下,我确实成了瀛棘建庭三百年来最伟大的王,但我又有什么值得为自己快乐的呢。

那一天,我看着白狼营的士兵正在城中到处奔突,他们的脸上全都烟熏火燎,仿佛恶魔一样恐怖。他们在亲手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为自己苦难的童年报仇。他们的愤怒中带着解脱的畅快,赤裸裸的畅快。他们杀死青阳的男人,抢夺青阳的女人,骑乘青阳腰背颀长的骏马。屈辱和血泪要同样用屈辱和血泪来偿还。

我看着一小队骑兵从一条巷子里揪出了十来名汉子,全都当场格杀了。在他们动手杀最后一名少年时,我迎面撞上了那孩子的目光。那一对眼睛晶莹透亮,丝毫不像是少年人的目光,虽然那些伙伴在他面前像狗一样被杀死,他却毫无反应,那副眸子里面仿佛蕴藏着如冰河般的沉静和透彻。

我挥手遥遥一拍,那名白狼营士兵的刀突然变成了坚硬的粉末,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上。

那名武士捏着冻伤的手惊惧地后退,他们同时在我面前跪伏下去。很多年以前,他们就不敢抬头看我的脸了。

“你叫什么?”我问那名青阳少年,他浑身上下带着伤,沾满血迹,几乎站不住身子,却拼命靠着墙,撑住身体不倒下去。

他瞬了瞬眼,冷淡地回答说:“吕戈·纳戈尔轰加。”

我身边围跪着的那些白狼营的武士全都悚然震惊。

“你是青阳王吕贵觥的儿子?”我问。

他的回答昂然而有力:“我是青阳和蛮舞的儿子。”

“你是蛮舞云萤的儿子。”我重复了一遍说,仿佛听到了月光下马蹄轻轻敲打,如铃声般轻快动人。

我想起了古弥远懒散而又忧郁的笑容。不由得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我的使命,元宗极笏算惟一传承者的使命。历史在一遍遍地重复。

它需要这种重复。在重复中出生,在重复中死去,我们只是过路人。

我的书记官长孙龄他们,他们只是记录了千百年的历史,却始终没有发现这其中的奥秘。

我在瀛棘的上一代的身上,发现过我老师的影子吗?他出现过吗?他真的不认识也里牙不突者吗?

命运,这个我为之抗争了一辈子的敌人,我以为通过努力能将它杀死的东西,还是朝我露出了它的狞笑。

我对他周围的士兵喝道:“你们放了他。”

那个少年,吕戈惊讶地朝我望了过来,他的目光如水一样清澈。

那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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