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巫师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说:“比武当派『称霸武林』还要厉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们,你将有很多杀人的机会。而且不用像今日这样偷偷摸摸的杀。不会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杀的人越多,还会越受人歌颂。你的名字甚至会写在史书上。你答应吗?“商承羽收紧眼睛,盯着卫东琉。

“在这世上,是要当羔羊还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选择。“

卫东琉听了这番话,仍是一脸冰冷,仍然用赤黑双瞳瞧着商承羽的脸,似乎正在考虑他所说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当那两个黑衣怪人到达麦子巷的杀人现场时,跟死者咽气才相隔了一刻时。

麦子巷里已经聚着七、八个拿灯笼的人,其中包括发现尸体的打更,还有赶来的衙门差役。他们正在观察那三具死尸,有人已经辨认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护院、武林高手时栋明。他们正感愕然,突然看见有两个陌生的黑衣怪人走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差役里的领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两人质问。可是当那两条身影走到灯笼能够照见的距离时,捕快语塞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其余人亦一一噤声。

那两个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丛里,众人都慌忙躲避,彷佛这两个是地狱上来的鬼差,身体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气息。

他们到达时栋明的尸身前才停下来。

两个怪人其中比较高瘦的半蹲下来,仔细捡视着时栋明的伤口。

众人不住在打量这两人。他们实在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两个男人并肩而立:一个身躯硕厚横壮,一个高瘦矫捷;一个年轻,一个看来已五十来岁;一个相貌堂堂,刚毅的脸涨满了生命的能量,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着两行邪门的符文;一个垂着一条长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个左边手臂已失,令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根竹竿。

他们相同的只有两点:背上那个谁都看得出是什么的长形布包;身上散发那浓得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在江湖打滚多年的差役捕快,心里马上就有了结论:这两个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们当作看不见的幽灵。

叶辰渊与锡晓岩此时确实是旁若无人。换作平日,他们都会尽力隐藏形迹,但此际他们再也没有这心思。

他们应残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赶来南京,寻找驻在这里的“首蛇道“代表冯求。原因是冯求这阵子在南京发现了一个神秘高手的行迹,而且曾远远见过他出手。冯求凭那一眼就判断,“极像武当剑法“。

然而这夜当他们到达约定地点时,发现的却只有冯求嚼舌自尽的尸体。身上还有几道被人拷问的刀剑伤痕。

叶辰渊和锡晓岩也顾不得其他,全速四处在附近搜寻。

——冯求发现的人,说不定是姚掌门;而正有敌人同时在找寻同一个人!

结果他们凭灯光找到这凶案现场,发觉已然太迟。

叶辰渊这时站直。锡晓岩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剑很快。“叶辰渊解释他观察伤口的结果:“也确像我们的剑法。但不是掌门——还有些距离“

锡晓岩听了,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失望。

这时他发现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叶辰渊的鋭利细目看过去。是遗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们说冯求提及过,这人每次『试剑』杀人后,都会把对方兵刃夺去。“锡晓岩说:“但这次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身上出现了某种改变,因此再用不着这死人的兵器。他们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此人与杀死冯求的人有所接触,然后被带走——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两人看看三具尸体一阵子,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找到什么新线索,便径自离开,从头到尾也未瞧过现场那些人一眼,彷佛他们从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这两人看作隐形,没人试图将他们拦下来。

他们乘着黑夜,无声走过好几条街巷,锡晓岩才发问:“武当剑…冯求的说法,你相信吗?“

叶辰渊不经意地隔着衣袖抚摸失去的左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会轻易误判的。更何况如此重大的情报?若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

锡晓岩点点头。他猜想那杀人的会是哪一位同门?可惜来迟了一步,否则可能拉拢成为他们两人的强援。

“真倒霉。“锡晓岩不禁说。“也许差点就多一个同伴。“

叶辰渊却没有显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姚莲舟。

两年前的大战,锡晓岩将重创的叶辰渊带下武当山。在匿藏之地,叶辰渊跟伤患搏斗了整整一个月,经历险死还生的境地,才终于痊愈过来。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个灵魂,一直处于自我放弃的卧床状态。

大约三个月后,残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们,接着越聚越多,连系起来的武当残余达到十人。

锡晓岩在众人间武力最强,顺理成章当上了领袖。他们首要商议的就是下一步该干什么。

有人建议直接上京刺杀皇帝报复。这提议令席间不少人听得血脉沸腾,锡晓岩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正在热烈商讨之间,叶辰渊却突然离开了床,走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话。

“找姚掌门。“他冷冷说,那张脸比从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复了在武当山上那时的气度:“他才是武当派的未来。没有了他,就算再杀十个皇帝,也毫无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姚掌门还没死?“其中一个“首蛇道“弟子当时这样问。

“朝廷的通缉名单上,仍然有姚掌门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锡晓岩“这就是他还未死的证据。“

他说完与叶辰渊对视。二人都谅解地点了点头。

众人虽也知道锡晓岩这个“证据“其实并无把握,但他们渐渐同意这个决定。

只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武当派的男儿最需要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希望。

此刻与叶辰渊走在暗街上,锡晓岩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损了又一个武当的残存弟子,寻索姚掌门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这种时候他不禁想起霍瑶花。想到从前自己也曾经和她这样并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里?去了找荆裂吗?荆裂打败了雷九谛,就是靠她和虎玲兰取得的“蜕解膏“吗?…

荆裂那胜利的消息,对锡晓岩而言震撼无比。对方已经攀上了这样一个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迷茫。若是换作以前,锡晓岩定必又再不顾一切去找荆裂。

但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他负起了往日绝未想象过的巨大责任:武当派要透过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瑶花、虎玲兰、荆裂…这些人都不再重要。锡晓岩想,也许以后自己的生命再不会跟他们有任何纠葛。

跟随着有如魅影的叶辰渊副掌门,锡晓岩忍受寒夜冷风,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里吿诉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记。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世上有种纠结紧缠的宿命,不会如此容易斩得断的。不管你拥有多锋利的刀剑。

第一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 16 卷十六 光与影

卷十五 羊与虎 后记

本卷首章描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关外、亲手斩杀蒙古鞑靼兵的情节。有的读者乍看,或会觉得比前面几卷神机营征伐武当派的段落还要荒诞,但偏偏这却有实史根据,正德皇还京时自报“亲斩虏首一级“,确记载在《明武宗实录》之内。当然皇帝说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但观乎朱厚照生平行事,虽然荒唐轻浮,却也有率真一面,他特意强调自己斩过一人,我相信他。

一个活在相对太平时代的大国皇帝,竟然不顾一切亲身赴边荒作战,还走到最前线与敌人白刃交锋,不免有点浪漫。最初把《武道狂之诗》的时代背景设定于此,其中一个原因正是被这位武宗毅皇帝的特质吸引,与我想要呈现的世界正好匹配。相比许多作品常描写的暴君或明君,写这位随性的皇帝要更有趣一些,至少我不用负上判断“好皇帝“的重责。用小说来做这种判断实在太危险了,皇帝活在那种极端的环境,注定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小说又实在太容易剪裁所要展示的东西。

但不管如何,小说始终仍是一个将现实简化的过程,把感情和冲突推到令读者最能深刻感受的地步。在我心目中,即使是武侠小说里的打斗,作用也不过如此:透过不同武功的型态去表现人物性格和人生观,并且以一种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戏剧冲突——生死决斗——作为呈现的舞台。武侠这个类型所以能历久不衰,我认为跟这个“直接“、“快意恩仇“的要素有很大关系。

说到历史,我构思和写作本卷之时,香港也正处于激变的历史关口上。身为一个当代作家,似乎是行动者,但实际上又是个旁观者,处于这洪流之中,心里混杂着巨大的责任感与无力感;思前想后,最后发现自己最能贡献的还是一支笔。

然而我并没有着力把现实发生的事件放进这书里。正如从前写的《杀禅》,甚至跟现实更贴近的《香港关机》,我都无意对个别事件和立场做刻意的讽喻,又或者试图预言些什么。我相信写小说应该追求隽永,而非一时的快意或泄愤。只要张开自己的耳目心灵,保持对世界的热情,属于这时代的精神,自然就会渗入你的作品里。不管你写的是多么古老或遥远的事情。

乔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卷十六 光与影 引言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孟子·公孙丑上》

卷十六 光与影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武当派被禁军神机营消灭两年后,残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与爱人殷小妍双宿双栖,并成为了黑道著名杀手“妖锋“,又软禁了受伤痴呆的姚莲舟为自己的练剑工具;失去一臂的叶辰渊则与锡晓岩及其他武当残部,四处搜寻姚掌门的下落。

副掌门商承羽逃出黑牢后得师弟“波龙术王“巫纪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宁王府,又寻得武当同门剑士卫东琉为臂助,野心勃勃。

“破门六剑“流落广西,与当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准备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瑶花…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谢志珊,已经十天十夜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他那双平日锐光四射、所及处三千部众无不敬畏的眼睛,此际却疲乏得几乎睁不开来,血丝满布。

但谢志珊不敢闭上眼。他咬着一柄短刀,另一把战刀横挂后腰,手足并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岩之间,尽量往更险要的深处走,同时眼睛不忘四顾,视线穿过烟雾笼罩的山林,眼神里充满了疑惧。

——彷佛任何时刻,就会有敌人在雾中现身。

伴在他身后的就只余最后廿多人,除了几个较勇猛的亲卫之外,副将亲信倶已在战斗中失散,生死不知。谢志珊没有想要把他们任何一个找回来。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横水。

十年前落草为寇,继而据山称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屡次击败来征伐的大队官军,甚至曾经率众攻打赣州、南康等城,震动朝廷…谢志珊霸业的最大资本,就是横水这个地势险奇的大本营。

然而没想到,今天横水却成了他的囚笼。

——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到来。

远方铳炮声又响起。谢志珊和部众眺望过去,只见天空反映着火光。他们知道那是长河洞栅寨所在。看来连那最后的据点也已失陷了。

谢志珊看了一会,又瞧瞧身边那群神色败丧的部下,心里强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们呼喝。

“走下去!不要气馁!只要逃过这一劫,到了桶冈,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桶冈与横水乃是这南安府两大险地,那边的寨主蓝天凤,当年与谢志珊几乎同时起事,声势人马亦相若,多年来一向互通声气,共同对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冈,在那边重新招集失散的部众,两寨联合与这支来犯的官军再度决战,必能反败为胜——谢志珊如此深信。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谢志珊再度紧咬短刀,继续在山岩间攀爬。

谢志珊乃是山輋蛮民(注)脸孔轮廓坚实深刻,身躯四肢犹如钢条,虽然精神困顿,但攀山的身手依然矫健如猿猴。輋民自称为“山客“,历代久居险恶山水之间,刀耕火种及猎食为生,这山林对谢志珊而言就是家园。

注:即今日畲族。

部众都在谢志珊激励下跟着前进。回想起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奸淫,令方,圆百里官民闻风丧胆的快活日子,他们绝对不想就此放弃。

谢志珊攀山之际,心里却挡不住各种思绪袭来。尤其是这个月来节节战败的记忆。

他实在想不透,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打输这仗的。

今年初听闻东面福建漳州贼寇被官军火速剿灭的消息后,谢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众修整栅寨防务,随时准备迎敌,之后靠着在官府里收买的内应,谢志珊又得知南赣巡抚准备与湖广官军会师,攻打靠近湖广省界的桶冈,以十一月初为会合之期。谢志珊于是先给部众休养,预备万一桶冈蓝天凤被破后才迎战。

不料南赣十路兵马共万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横水出现。

谢志珊与部众继而迎接的,就是不断的混乱与挫败:官军不知如何竟有精锐预先攀越山崖,夺取制高之地,并占据了寨匪预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数发下,堵塞了出迎匪贼的大部分退路;然后深山处又持续发出炮声火光,谢志珊与贼众以为横水主寨已被官军偷袭攻陷,于是退却往左溪的据地。

然后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谢志珊只能不断节节败逃。最令他纳闷的是:每次停留生一个巢穴据点,准备坚守顽抗时,官军都能从栅寨的最弱点攻至,令他无险可守再溃败。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设,全都早在敌人掌握之中。

而这支官军来势之猛,更远非谢志珊过去曾多次对抗过、废弛不堪一击的地方官军可比,即使在这险要难渡的山水间行军,仍然坚毅锐利。

能够在横水称王多年,谢志珊自非一般匪盗可比,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一支军队的士卒如何,即可见出统领如何。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有一天,我要见到他。谢志珊这么想。

——当我重整阵营,反过来迎头击败他的时候。

谢志珊牢抓着尖锐的岩石,指头都渗出血来,但他不觉痛楚。.强大的决心,淹过了一切苦痛。

终于攀过那堆乱岩,谢志珊与部众到达一条弯狭的羊肠小道前。小径两侧是有如墙壁的奇岩,异常隐秘,径道长满了及腰长草,显然已多年没有人走过。

盘据横水多年的谢志珊曾大举派遣部下仔细勘察山寨一带,对所有地势要道了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紧处架设防栅屏障,将横水筑成他的一个迷宫王国。在横水的众多密道中,这条位于左溪的狭径乃是谢志珊最后一条救命草,只要穿过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冈的友寨前,相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程。

小径与山岩皆为浓雾围绕,空气湿润得像要在鼻孔结出水珠来。四周甚是宁静,并无异样。

谢志珊取下齿间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后,缓缓而无声地从革鞘抽出随身多年的战刀。那式样简拙的宽刃刀锋满是斑驳痕迹,刃口因这十天连番激战已崩缺多处。

他举刀在前,往狭道里踏进第一步。

部众亦跟随鱼贯而入,直走进弯弯曲曲的小径之内。

已抵小径中段,四周仍无异动,众人心下不禁略宽。

——生还了…

在战场上,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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