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巫纪洪盯着锡晓岩又问:“你应该知道,姚莲舟上任后,商师兄马上就挑战他吧?“

锡晓岩点头。当年公孙清立了四大副掌门,并定下一“殿备“之制,让武当派任何一人都有机会登上掌门之位,第一个踏上这条挑战之路的就是姚莲舟——也是至今唯一能够从这条路成功晋升的人。

当姚莲舟穿上纯白的道袍之后,武当山上下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余下的三大副掌门,谁会挑战他?

结果完全在所有人预料之内。商副掌门在武当派里自成一党,与师父公孙淸的主张相左,是门内人所共知的事。他在三天之后即向姚莲舟立下战书。

正如所有门内挑战一样,这一场比试也是“真仙殿“里闭门进行,而且只有对战二人进去,见证人半个都没有。

——武当求的是“道“,“道“是不必旁人见证的。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的过程,只知道从此商副掌门就被囚禁在“遇真宫“后山的洞穴中。因其主张乖离了公孙清所定的武当戒律,他被视为本派最大的叛徒,有关他的一切也从此抹消。大家就好像忘记了武当派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锡晓岩知道当年的“褐蛇“之首巫纪洪师兄出走,正因为他也属于商副掌门一伙。如今他重提此事是何用意?

“难道说…“锡晓岩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已是惴揣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比先前雄壮:“姚掌门和商副掌门那一战,有什么…“

“是药。“巫纪洪的笑容充满讽刺和苦涩:“姚莲舟为了击败商师兄,在战斗前向他的饮食下了毒药!“

锡晓岩听了,只感心跳加速,身体都在冒冷汗。他当然不是一下子就听信了巫师兄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事属实,他二十多年来所崇信的价值都会在顷刻间摧毁。

“你…怎么知道?决斗又没有见证!“

“很简单:我们有一个同伴也中毒了。“巫纪洪说:“他负实照顾商师兄备战。在商师兄进了『真仙殿』的同时,他偷吃了师兄吃剩的东西。“

“我…“锡晓岩猛地摇摇头:“我不会相信你…“

“本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巫纪洪这时远眺西方的天空——正是武当山的方向。“商师兄击败姚莲舟接掌大位之后,会领导武当派走上名副其实的『天下无敌』之路!不是现在那种虚渺又小家子气的东西,而是真真正正横行天下的力量!“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那向往的神情。他也略听过兄长锡昭屛提及,当年商副掌门提出应该运用武当的强大武力去取得俗世的权力与回报,跟现今的武当完全背道而驰。锡晓岩从来不关心这些什么主张立场之争,他关心的就只有刀。

——可是原来这场风暴在七年之后的今天又再爆发,而且没有一个武当弟子能够躲得过。不管你是否做过任何选择。

锡晓岩从巫纪洪神往的脸上,看出了他所想。

“你此行就是要去武当山?去接…他?“

巫纪洪用力点点头:“不错,他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锡师弟,你也跟随他吧。这才是忠于武当之道啊。相信我。他将会在这个虚假的武当派灰烬上,建立一个新生的、更强大的武当派!跟随他,你的名字有天也会刻在屹立千年的碑石之上!“

锡晓岩听了,跟霍瑶花互相看了一眼。她曾估计武当派发生了大事.,而刚才巫纪洪又说什么“武当派灰烬“,两者正好吻合。

——更何况他说要去接商副掌门…那叛徒能重获自由的话,就只有一个可能…

“武当…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平生从没有畏惧什么,但此事关乎师门安危,他的声音亦不禁微颤起来。

——原来他们还不知道…

巫纪洪微笑不答,只是问:“锡师弟你一人下山,我看也是对姚莲舟不满吧?“

锡晓岩虽因反对那五年“不战之约“而私自出走,但跟巫纪洪痛恨姚莲舟掌门之情完全两回事,也就没有理会,继总逼问:“快告诉我,武当怎么了?难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危害武当?…“说着时目中露出杀意。

“不!“巫纪洪做出无辜的表情挥手摇头:“我哪来这样的能耐?是朝廷呀。皇帝小子派出了数千京城禁军精锐,正在围剿武当派!“

锡晓岩、霍瑶花和虎玲兰也都讶异莫名。

巫纪洪于是略述武当派拒绝“御武令“和“忠勇武集“铁牌,因而触怒皇帝的经过。虎玲兰早听闻武当不愿受朝廷指挥讨伐“破门六剑“的事,但怎也想不到大明皇帝竟会劳师动众去对付一个武林流派。

——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人猜想得到,今日皇帝枕边的宠姬,正正就与武当有血海深仇…

巫纪洪说明原委后又冷笑说:“这都是武当派的人自己犯了错;跟随一个像姚莲舟这样的废物,把武当带向灭亡…“

锡晓岩听了,也没有工夫为巫纪洪的咒骂而愤怒。他只是激动得浑身颤震,拳头紧紧握着,恨不得此刻背上长出一双翅膀,飞回武当山与同门并肩作战。

他第一次为出走而感到懊悔。

巫纪洪又说:“这个武当已经没救。锡师弟,还是加入我吧。等我们接回商师兄,再加上宁王府的权势,我们将会无比强大,重建一个真正的武当派!否则你一个人孤伶伶走下去,一生将被朝廷通缉追捕,毫无意义。“

锡晓岩看着巫纪洪,心里异常纷乱。他当然绝对不会抛弃武当山的同伴,这个完全不用考虚。巫纪洪把自己说得跟武当派被朝廷攻打一事全无关系,这一点颇是可疑。但眼前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回武当山,没有跟巫纪洪开战的必要,故他只是沉吟不语。

巫纪洪虽对锡晓岩颇有寄望,但也没耐性向他苦劝。他盯了死敌虎玲兰一眼,但心想面前还有太多要事,包括押送王府私购的贵重火器,不愿这支护卫受无谓的折损,反正“破门六剑“也是钦犯,自有“御武令“收拾他们,于是淡淡向锡晓岩说:“我不是要你马上答应,你且自行考虑一下。他日无路可走,就来南昌宁王府找我。“

他说着拨转马首,然后又回头说:“花,还不跟过来?我要走了。“说时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把霍瑶花当作自己的宠物。

霍瑶花身子剧震。锡晓岩回头看看她。

“你在外面很久了吧?不想念『昭灵丹』吗?“巫纪洪向她继续说:“啊,对了,你有出走的胆量,一定早已偷偷戒掉药瘾了吧?可是你以为我秘制的丹药真有这么容易戒除吗?还记得吃了『昭灵丹』那感觉吧?“

他那双邪异的大眼睛遥遥牢盯着她,语调似半带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像有脚的虫爬进霍瑶花耳朵深处:“吃了之后,感觉胸膛里的血脉就像潮涨一样…然后是手脚,最后是脑袋,全身好像被填满了,那充实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好想跑起来,把眼前能砸碎的东西都砸碎…痛快,多么痛快…“

虎玲兰这时发现,包围在四周的王府护卫都生起变化,原本凶悍的面容变得神情诡奇;有人则显得极度饥渴,迫不及待从衣领里掏出一条挂在颈项的绳子。那绳上有个小小的竹筒,他们打开竹筒塞子,倒出一颗药丸服进口中,嚼碎呑下。

再仔细留意,五十几个护卫每人颈上都挂着同样的东西。他们全都已被巫纪洪用“昭灵丹“控制,现在听到他催眠似的话语,各人皆被诱发起药瘾来。

虎玲兰再看霍瑶花,只见她身体颤抖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两腿好像软得快要站不住,额上结起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霍瑶花的身体虽然已经戒掉了对“昭灵丹“的需要,但精神里仍然残留着对药物的依赖,本来一直靠意志和对荆裂的爱慕压抑在深处,以为已然完全断绝,此刻却被巫纪洪重新诱发出来,身体也受影响,出现了当初药瘾发作的痛苦。

锡晓岩看见霍瑶花摇摇欲坠的模样,马上伸出左手来抓住她的肘弯。在这强而有力的扶持下,霍瑶花稍稍清醒,微喘着气看着锡晓岩,冷汗将涂在脸上的炭灰洗脱了,露出有如生病似的透红脸颊。锡晓岩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一动。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锡晓岩放开她,挺胸走前一步,彷佛要保护在她身前。

“她不会跟你走。“

巫纪洪听了锡晓岩这句话,好一阵子木无表情,也没有将马转过来,仍是扭着头凝视他俩。

锡晓岩是世上少数与波龙术王对视而能毫不动容的人。

“她是我的同伴。“锡晓岩好像怕巫纪洪听不明白,再说得更清楚:“除非是她自愿跟你走,否则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霍瑶花听见锡晓岩这样说,心胸里就像瞬间生起一股热暖的火焰,把有如恶寒的药厅驱去了大半。

在霍瑶花的人生里,除了初恋情人翁承天师兄的甜言蜜语,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美好的话。

——而且这一次不同。这次说话的人是真心的。

巫纪洪又瞧着锡晓岩一会,然后扬了扬眉耸耸肩,毫不在乎就回过头去。

“也罢。我就把阿花送给你。“他背对二人,一边整理马缰一边说.:“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纪念我们今天重遇,也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希望你好好考虑加盟我们。“

锡晓岩听见他如此回答很是惊喜。他本来已不惜为霍瑶花而与这位前“褐蛇“一战,如今松了口气。

——武当同门的情谊就是不一样…

四周的王府护卫也准备散开随巫纪洪而去。其中十几个刚服了“昭灵丹“的护卫却眼晴赤红,他们正情绪高涨,跃跃欲斗,尤其对包围网内两个美艳的女武者虎视眈眈。

巫纪洪也似要催马策骑离去——

他竹竿似的高大身躯突然拔离了马鞍,倒后旋身飞纵的同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一口气乘着飞跃之势伸展身体刺出,剑尖瞬间已及锡晓岩面前半尺!

锡晓岩被巫纪洪的话稳住,身心戒备一时放松,巫纪洪以超绝的轻功身法自马上跃来,其势疾若紫电,加上身高手长,那剑锋眨眼已至,锡晓岩未有防备,只能朝侧后方踏步闪躲!

剑锋前进半途修正方向,追击向侧闪的锡晓巌,刃尖已接近到他眉心三寸前——

横里一记黑影掠来,击在巫纪洪的长剑中央,发出猛烈的鸣响,剑势被这一击打得沉下,失去了劲道!

剑速大大被减慢,锡晓岩最后一刻仰首扭身,尖锋从他右腹侧掠过,他再后跳一步,脱出了剑招拖割的范围。

巫纪洪信心十足的喑杀剑招被阻截,身体顺势往旁着地,双脚足尖在地上轻跳两步稳住身体,可怖的大眼瞪视着横里干预的霍瑶花。

霍瑶花以套着皮革刀鞘的大锯刀,及时截下这剑救了锡晓岩。她身体还在受药瘾影响,有点力不从心,这刀劈完后无法控制,刀鞘猛打在地上。

她之所以能够及时出手搁截巫纪洪的偷袭,不是因为反应比锡晓岩更快,而是她对波龙术王太过了解。

——只要是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即使亲手捏碎,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这就是波龙术王。

巫纪洪双足一定住又再跨前,仰身翻腕,整个高大身体如变成一线,长剑再次振起,以“武当飞龙剑“的一式“骠龙追日“再袭锡晓岩!

霍瑶花刚才勉力一击,双手仍然震麻,已来不及再援护锡晓岩。

但不要紧。锡晓岩是个最多只会被偷袭一次的男人。

一袭黑影如旋风在他身边卷起,将巫纪洪刺来的剑光罩住,同时锡晓碰的人已再次横移,避过巫纪洪的“飞龙剑“剑势。

巫纪洪第二剑无功而还,先退一步自保,拨去卷住了长剑的破旧斗篷,凝视面前的锡晓岩。

锡晓岩脱去斗篷后,露出那奇长的右臂,此刻已伸到背后握住缠麻的刀柄,腰身马步摆起预备出刀的架式,沉稳有如盘石。

巫纪洪见他的身姿气势,心中一凛。

——他的修为,什么时候…

“瑶花小姐,你避开。“锡晓岩沉静地说:“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霍瑶花从没听过有人在波龙术王面前用如此口气说话,而这个人刚刚称呼自己为“同伴“。霍摇花心中不禁激动,听从他的话退后。

锡晓岩紧盯着巫纪洪。他刚才几乎被偷袭刺杀,若换在以前必定已暴怒如野兽.,但经过在武当山跟随尚四郎苦练“柔拳“,还有这段日子在江湖的历练,他已学会将愤怒控制在内心,并化为能量。

“你已经不是武当派的人。“锡晓岩一字一字地说。

“什么…?“巫纪洪罕有地脸色变白。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e

“刚才那一剑就出卖了你。“锡晓岩继续说:“真正的武当武者不会这样做,也没必要这样做。你已经失去自称武当派门人的资格。“

巫纪洪的大眼睛里爆发出连在“清莲寺“一战时也未显现过的强烈杀气。

——被外面任何人视为邪魔外道,击骂痛恨,他都毫无感觉;但是被武当派同门鄙视,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侮辱。

巫纪洪剑势再起。

同一刹那,锡晓岩背后刃光灿然。

巫纪洪正要踏出斜步,以“武当行剑“配合轻功步法袭击锡晓岩右侧,却感受到左上方涌来一股非比寻常的能量。战历丰富的他本能地收招退却。

当那股能量更接近时,巫纪洪发觉自己退得太少,最后一刻双脚足尖用尽了平生锻练的轻功功力,全身再往后多跃一步——

暴烈的刀刃从他左额前仅仅一寸处掠过,尽管没有切中他的身体,那强大的劲力却令他有魂魄被斩开的感觉。

“阳极刀“的纯刚力量,就是如此震撼敌人。

巫纪洪被这强大得意外的猛刀所慑,不敢贸然反击,再退了三步戒备,瞧着面前单臂将长刀收在左腰侧的锡晓岩。

刚才那刀掀起了巫纪洪一年前的痛苦回忆:在“清莲寺“前被荆裂的“浪花斩铁势“砍伤一腿的那刻——荆裂和锡晓岩两人刀招的气势威力,竟是如此相近!

——早知道,真的将那条母狗送给他好了!假如能够拉拢这家伙扶助商师兄,十个霍瑶花也値得!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包围在街上的宁王府护卫,有的服了“昭灵丹“早已经杀气盈胸,一见头领巫纪洪出手,也都拔出刀来,朝锡晓岩身后的霍瑶花和虎玲兰群起袭击!

虎玲兰早把野太刀拿在左腰间,她踏步侧转,迎向右边一个冲得最前的护卫,左手拉鞘同时右掌拔柄,有如长长弯月的异国刀刃刹那闪现!

那护卫举起的单刀还未落下半分,锐利的风与光芒自下而上袭至,他的喉颈下颚瞬间裂开,血泉向上喷涌!

虎玲兰一记单手拔刀的“逆袈裟斩“刚切过敌人,左手马上抛弃刀鞘也握上刀柄,同时沉腰吐气,以最小的动作将又长又大的野太刀收纳回身侧,紧接着转身向后,利用旋身之力再次将刀横斩出,一记阴流“山阴“,将另一头袭击而来的护卫连人带刀斩至飞去!虎玲兰在呼吸起落间连斩二人,手上巨大刀锋挥起来似乎轻若无物,但一触上敌体就显现出强横威力,功力比在庐陵时大有进境。

但这一点巫纪洪当然无暇留意。他眼前有个更不得了的敌人。

锡晓岩微沉双膝,随时从左腰反手发刀。

巫纪洪表面仍然冷静,心中却在急谋应付“阳极刀“之策。

“阳极刀“的招式非常直接单纯,本来以“太极剑“应付最为理想。但是锡晓岩的刀劲已经强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以巫纪洪的“太极剑“造诣,并没有信心能以“引进落空“完全化解。

——其时人和剑都会被一刀两断…

锡晓岩散发的迫力朝着巫纪洪扑面冲来。刀未出已然向对手预告——这就是锡晓岩的刀法,如雷暴欲来之前已隐闻鸣音,但仍是无从抵御。

将要接招,巫纪洪却还没想到对抗之法。平日他仗着身高手长,常有长距离之利,足以轻松对敌;锡晓岩人虽矮壮,那奇长的怪臂,再加上单手使这四尺开外的长刀,却完全将双方的攻击距离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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