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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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俨无声地喘息着。

他的武功虽然也相当不错,但还是远远比不上裴行俭。当初他对裴行俭用了这风火轮咒,裴行俭还能在张三郎的追逐中逃了好长一段,他却只跑了十余丈便觉周身酸痛。再跑下去,浑身都要像一个坏了的傀儡一般散架了。

他在一棵大树后放下苏我伏鹰,正要歇息一下,耳中忽地传来那黑衣人的声音。

在麻胡的住处,他多长了个心眼,已布下了踏影咒。原本是想看看以后会不会还有人再到这里来,没想到在麻胡宅中遇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轻薄的衣衫,隐隐透出冶艳的肉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依稀所见的这个人影是真的,却也觉得此人定然与自己那失去了的记忆有关。因此他追踪此人,一直到了灞河岸边。

只是,那人并不是个有着冶艳肉体的女子,却是个身材矮小的黑衣男子。

就是这个人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么?明崇俨仿佛看到了解开那个谜团的一把钥匙就在眼前。他的法术已经大为不弱,那黑衣人的心思又全在苏我伏鹰身上,居然一直未能发现他窥视在侧。只是那黑衣人的本领却让明崇俨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已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可是这黑衣人本领之高,似乎已可与张三郎并驾齐驱。而他所见的张三郎本领更偏向武功一道,单论法术,只怕这黑衣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强者。

恐怕,连师傅都不如他。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麻胡宅中放过了自己?

虽然见到了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这谜团似乎越来越大,已成为一片不可捉摸的浓雾。

要让那黑衣人自己打破这谜团,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有望解开的,只怕就是这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了吧。在那黑衣人施展出明崇俨闻所未闻的异术时,苏我伏鹰分明是知道这些异术的底细的。明崇俨还记得,苏我伏鹰说过的两个字。

百济。

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三个遥远的小国,当初与高仲舒在会昌寺吹牛时也听他说起过。

从前朝开始,这三国中势力最大的高句丽,就一直是中原天子的眼中钉。强悍的高句丽骑兵从辽东奔涌而来,屡为边患。前朝文帝、炀帝先后四度发兵远征高句丽,结果都无功而返。

此后,中原新朝建立,而高句丽王也由婴阳王高元换成了荣留王高建武。高建武表面上颇为恭顺,太上皇曾封其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建武也遣世子入长安朝贡,一时间似乎亲密起来。但高仲舒说,高建武心怀叵测,从夫余城到东海修建了一条长城,“今上迟早会第五次征东”。

虽然那四次远征高句丽都是前朝发生的事,但高仲舒一族在两朝都是贵显,何况太上皇与前朝炀帝本来就是表兄弟,因此在高仲舒看来,大隋与大唐其实是一回事,不过天子换了个人而已,当今天子的征东也一定势在必行。而百济是这三国中最为南端的一个。高仲舒也说起过,百济王为扶余氏,现在在位的是武王,名叫抉余璋,是百济第三十代王。百济与中原向来交往不多,与倭国却颇为密切。而与其相邻的金氏新罗王对中原最为恭顺,现在的新罗王称善德王,是一个女子。

明崇俨还记得高仲舒说起新罗善德女主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高仲舒虽然看上去有点靠不住,但他对史实的精熟明崇俨也只能甘拜下风。只是他想不通这个来自百济的黑衣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也许,能救下苏我伏鹰的话,就能够知道一些了吧。

这时他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是,那黑衣人竟然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声不吭。这黑衣人的本领太过奇异,明崇俨自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能逃过这人的魔掌。

他没有吭声,站在一边的苏我伏鹰却突然呻吟了起来。明崇俨吃了一惊,正要捂住苏我伏鹰的嘴,手还没碰到,却是大吃一惊。

像是有无形的暗器一下子戳瞎了苏我伏鹰的双眼,从他眼里,竟然流出了两道殷红的鲜血。鲜血顺着苏我伏鹰的脸颊淌下来,在他脸上画出两道鲜红的竖纹,便如将一张脸分成了三块。

这副诡秘的景象使得明崇俨也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刚退得一步,忽觉身后多了一个人。正想扭头去看,耳中忽地“嗡”的一声响。

像是有一个焦雷在他脑中炸响,明崇俨呆了呆,眼前便是一黑,连身后是谁也不曾看到,便晕了过去。

※※※

尽管处心积虑地对付,甚至还借过了纥干承基之力,又故意让他得到负心右子,既让他自以为得计,又因为这负心右子,行迹逃不脱萧先生掌握。经过了连串计谋,但当真看着木盒里的头颅,中臣镰足不禁有了短短一瞬间的怔忡。

伏鹰,不要怪我。

当初在旻上人座前的这个小小少年,现在已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了。假如伏鹰不是鞍作弟弟的话,也许会成为自己得力的臂助吧。只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再也无法改变了。

“主人。”

胜秋的声音有些迟疑。中臣镰足一扬眉,道:“怎么?”

“那萧先生……”胜秋的话吞吞吐吐,甚至有些恐惧。他又迟疑了一下,道:“萧先生不是易与之辈,主人小心。”

中臣镰足微微一笑,道:“自然。此人本领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好在远交近攻,他本领再高,终究是远人,志不在我,不必多虑。”

胜秋咽了口唾沫,道:“我是怕,万一他起了异心,到时便无人能制了。”

中臣镰足眼里一亮,道:“胜法师,你自觉不是他的对手吧?”

“伏鹰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此人实力其实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等人,实在是一把双刃刀,一不小心,反会成为心腹大患。”

中臣镰足站起身,道:“双面刃应用得法,左右都能伤敌。沉疴当用猛药,杀人刀与活人药,原本只是一种东西,只看你如何用了。斗智为上,斗力为下。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摧参天之木。胜法师,萧先生有伤人的利刃,我却有收取利刃之鞘。”

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旻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

※※※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看着他渐有知觉,又惊又喜,道:“大师,他醒了。”

他是听得地方上报来说城外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也是万年县地界,他受长官指派领着几个金吾卫同僚过去查探,果然见一地残尸。更待查看,突然在树林里还发现了人事不知的明崇俨。明崇俨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裴行俭大为吃惊,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请郎中来看看,全都说不出什么,倒说是中了邪气,不是染病。裴行俭无奈之下,又不知明崇俨住处,只知他在会昌寺也有一间小屋暂住,便将他送到会昌寺来了。辩机见明崇俨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当初明崇俨以浮梦术追查那段失落的记忆,生怕自己会走火入魔,便请辩机以梵唱来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时也不知有用没用,他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再以梵唱来唤醒明崇俨,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俨睁开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裴行俭欠过身去,道:“明兄,这儿是会昌寺。你怎么会在东城外的?”

明崇俨撑着禅榻,正想起身,却觉周身骨节都似脱开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声。裴行俭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俨接过水来,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来的么?”

裴行俭道:“是啊。城东发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结果在林子里发现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么?”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城东?我去那里做什么?”

裴行俭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只道明崇俨另有难言之隐,小声道:“死者十一人,经查对,都是长安南味号的东家和伙计。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居然下手毫不留情,尽数被重手震死,这是长安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俨诧道:“震死?”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这十一人身上都不见外伤,但耳中有血,经查是被练过柔劲的高手击中后脑震死。”

他还要说下去,明崇俨忽然道:“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俭心道:“你总算要说出实情了。”他道:“没有。这十一人全是南味观的伙计,都能查到他们的家人。”

明崇俨一怔。他虽然不记得了,但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查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此人当然不会在长安有家人,那么那十一人中并没有这个苏我伏鹰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裴行俭见他欲说不说,更是不悦,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多少也告诉我一点吧。这案子死了那么多人,上头命我加紧破案,可我到现在也没半点头绪。”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守约,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诉你。只是,我真个记不起来了。”

裴行俭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来。”

明崇俨茫然地抬起头,道:“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发现我时,我身边有旁人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你与那十一人相隔有数十步,周围脚印甚乱,看样子你曾与人动过手,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崇俨又想了想,叹道:“真的不记得了。”

裴行俭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那好吧,明公子,你便在辩机大师这儿歇息,我还要回武侯铺去。”他本已与明崇俨称兄道弟,此时却又恢复了当初不太熟悉时的称呼。明崇俨心知自己这个当事人没有被作为凶嫌送进金吾卫大牢,自然是裴行俭从中斡旋,而自己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吐实,裴行俭心中定已着恼。他正色道:“守约,我真的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行俭此时已走到了门口,听得明崇俨这般说,他回头道:“那么,你是不是还记得在那儿见过一个女子?”

女子!明崇俨心头猛地一跳。他道:“那个南味号里有伙计是女子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此事大不寻常。南味号有十一人丢了性命,此事虽大,终究还不算什么。眼下长安城里还有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那件事才是燃眉之急。”

明崇俨怔了怔,道:“那事与我有关么?”

裴行俭顿了顿道:“我也不知。”

明崇俨见他欲言又止,心道:“裴兄怎的也这般不痛快了。”裴行俭文武全才,不过他毕竟是个习武的,做事向来直截痛快,这样子话说半截,实是从未有过的异事。但自己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原本就难以让人取信,也难怪裴行俭不愿对自己明说了。他苦笑道:“守约兄,若我能想起来,马上便对你说。”只是这时裴行俭已急匆匆走出门去了,并不曾听到明崇俨这话。

会昌寺外,停了一辆马车。裴行俭一出会昌寺的门,便走到马车前,躬身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上来说吧。”

车门开了一条缝,裴行俭跨了上去。这车看上去不大,里面却也不小,当中一张小几,有个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后面,呷饮着一杯酒。一见裴行俭上来,那青袍人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裴行俭坐了下来,马车已然缓缓开动。他小声道:“大人,属下已问过明公子了。”

青袍人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咂摸了一下滋味,慢慢道:“明公子说什么话了么?”

裴行俭低着头道:“明公子后脑中了那人柔劲,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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