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

※※※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在那边与醴泉坊武侯铺的金吾卫街使说着什么。等裴行俭一过来,他便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裴行俭看了看周围,道:“你猜得没错,这周山田确是倭国人。他还是前朝时随遣隋使到长安来的,后来改名换姓住下来,居然还发了大财。你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原来就是名字倒过来,叫田山周。”

果是倭人。明崇俨的脸沉了下来。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赶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他与一个小姐幽会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后来发生的怪事。高仲舒是当成吹牛的本钱,明崇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俨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脑后发髻中放进了一张清心咒。听高仲舒所言,显然是这张清心咒护住了他,才不至于丢了一命。他见高仲舒还不知凶险,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来越沉。

这多半是那个中臣镰足暗中做的手脚。他本来觉得中臣镰足确认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该收手了,没想到居然还阴魂不散,这才想再来找中臣镰足谈谈,让他好知难而退。可是来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却见周山田倒毙于家中,还不等他报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带着金吾卫围住了,说他是杀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俭来,那个带头的街使也认得裴行俭,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裴行俭带着高仲舒出来,道:“明兄,你到此间做什么?”明崇俨是个太学生,周山田是个倭国来的商人,这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到不了一块儿去。

明崇俨目光有些茫然,道:“因为讷言的事。他说有个小姐看上他了,结果幽会时有人又来暗算他,我怀疑便是这周山田处一个叫中臣镰足的人。前几天,这个中臣镰足便为寻找一颗琉璃子,特意找到讷言。”

裴行俭笑了起来,道:“明兄,我觉得有时你也想得太多了。讷言那张铁嘴,死人都说得活的,你总不会在怀疑这中臣镰足被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来暗算他吧?”

明崇俨皱了皱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画了一下,道:“我刚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尸身左太阳上,也有三点淤青。”

裴行俭动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时一样!”

“正是。”

裴行俭站住了,道:“难道,都是为了那颗琉璃子?”

明崇俨脸上露出忧色,道:“是。讷言还不知厉害,他都受过两回暗算了。我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裴行俭道:“这琉璃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中臣镰足说,那是倭国之宝,里面有一个四头的蛇形,本是一对,讷言那个叫负心右子……”

裴行俭眼一下睁大了,惊道:“负心子!那个叫八歧大蛇!”

明崇俨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我师傅那里,有一本日记,是一个去过倭国的人放那儿的。那人是师傅远亲,因为师傅那时对三韩一带很有兴趣。我也看了一遍,里面讲了不少倭国的事,记得里面就讲到过负心子的事。”

裴行俭的师傅便是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好学多思,是个文武双全的名将,裴行俭跟他学武,也沾染了好学之风。明崇俨道:“他说了负心子有什么用么?”

裴行俭道:“那日记里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得之倭国王公大臣,颇有灵异。”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写那本日记的……他就是陶宗山!”

※※※

西市是商家店铺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卖艺的也有不少。

得意楼在西市也只是一家很寻常的酒楼,不过生意很不错。在得意楼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玩杂耍,看的人围了一圈。

此时正有一个汉子在表演喷火。天还很冷,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那汉子是个昆仑奴,打了个赤膊,露出一身漆黑发亮的腱子肉,往手上拿着的火把一喷,一条长长的火舌直喷出来,看的人都退后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彩。

表演很精彩,但苏我伏鹰却根本没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时地扫视一下进出得意楼的人。现在他已换了一件寻常的棉袄,看起来也和长安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镰足还没有来么?他想着。

受长兄之命,他与苏我道纯两人到大唐来追寻负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处。苏我氏权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苏我氏家臣,自然言无不从。苏我伏鹰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干掉先行到大唐来的中臣镰足,但没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镰足的影子,而一同前来的苏我道纯竟然是中臣镰足布下的暗桩。杀了苏我道纯后,他已对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终于发现原来中臣镰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处。他心中大怒,但镰足又已不知所踪,他以貘食术将田山周折磨了一番,发现中臣镰足已经找到负心子的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楼来交易。他杀了田山周,先行赶到了得意楼,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镰足的影踪。

大哥才能出众,但平生最服膺的,却是这个镰足。如果镰足愿意为苏我氏所用,高官厚禄定然不在话下。伏鹰也不知道镰足为什么不愿追随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镰足的心思。

如果追随苏我氏,便永远都只是苏我氏帐下的一个家臣罢了。镰足想的,是要取苏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苏我家,会不会也和镰足一样选择与苏我氏为敌的道路?

会,一定会的。但现在我已为苏我氏的一员,就只能走这条路了。

伏鹰默默地想着。他突然侧过脸,看着得意楼的门口。在门口,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正从车上走下来。这人下车时,看了看挂在门口的匾额,又看了看周围,但这一群正在看昆仑奴表演喷火的看客显然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人走了进去。

镰足大人,我会将你的项上人头与负心子一同带回去,以此来尊敬你。

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中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眼里,闪出一丝杀气。

※※※

“明兄,这里还会有什么?”

裴行俭小心地看着周围,小声说道。明崇俨说要来查看一下麻胡的所处,他拗不过明崇俨,只得答应一同过来看看就走。以前他隶属长安县的金吾卫,查看怀远坊还算师出有名,现在他调到万年县了,如果被怀远坊武侯铺的金吾卫同僚看到,大概要怪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何况这屋子金吾卫已经贴上了封条,他们翻墙进来,大小已经是一件渎职之罪,如果有人揪住不放,说不定连自己的前程也要毁了。

明崇俨仔细看着地面。门窗全都关着,里面很暗,他也几乎是趴在地上。听得裴行俭的声音,他小声道:“我在看。”

裴行俭见他忽然停住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某一块地方,诧道:“发现什么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道:“这屋子几时封的?”

“发现麻胡死的那天就封了吧,我也不清楚了。怎么了?”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解开了,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他撮了一小把,均匀地洒在地上。地上原本铺着青砖,只是年深日久,颜色也变黑了,上面还结着一个个浮沤一样的泥钉。这些白粉一洒到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他用嘴一吹,一些粉末被吹掉了,剩下一些还粘在上面,却是几个脚印。

明崇俨指着那脚印道:“明兄,你看看这个。”

裴行俭道:“那天进来抬死人,看热闹,这屋子里有不少人,有个脚印那又有什么稀奇。”

明崇俨道:“这种留影术只能看到五个时辰前留下的脚印。五个时辰,那是什么时候?”

此时还没到正午,五个时辰前,正是午夜。裴行俭也有些踌躇,道:“大概是有个金吾卫的兄弟有时又进来了一次吧……”他说着也觉得这话说不通。

明崇俨微微一笑,道:“裴兄,你们金吾卫脚上都穿什么?”

金吾卫士兵都穿着吉莫靴,裴行俭自己脚上也正穿着,明崇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裴行俭怔了怔,道:“连什么鞋都看得出来?”

“照理是看不出穿什么鞋子的,但是你来看看,裴兄。”

明崇俨闪到了一边,裴行俭凑上前去。乍一看,白粉围出的只是一个寻常脚印,但细细看去,这脚印前端有几条细细的线。他怔了怔,道:“这人穿的好像是分趾的靴子。”

“有这种靴子么?”

裴行俭道:“我在师傅那边看过一本书,说交广一带的农夫下水田干活,有个地方是穿鱼皮靴的,因为寻常靴子下田容易滑倒。”

他还要说,明崇俨指了指那足印中间道:“你再仔细看看。”

裴行俭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忽然惊道:“有脚纹!”他抬起头,不敢确定地道:“这人是光着脚?”

在这样的天气光着脚走来走去,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裴行俭说出来也有点不敢相信。见明崇俨点了点头,他急道:“这人光着脚做什么?”

“为了吸聚尸居余气。”

裴行俭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一瞬间里,裴行俭看到明崇俨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惧意,心道:“明兄虽是个书生,却胆大包天,他怕什么?”

明崇俨道:“裴兄,你不是术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小时听师傅说过一次,这叫泉听术,是一种招魂术。”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把小刷子,叹了口气,道:“也是一种邪术。”

裴行俭听得明崇俨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从一个极深的孔穴里发出的,还带着嗡嗡的回音。他暗自诧异,心道:“明兄说话怎么是这个味了?”掏了掏耳朵,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不多想,心道:“原来还有冬蚊子。”蚊蚋之属在屋中过冬,也是常事,特别是阴暗的地方。麻胡这屋子很阴暗,说不定哪儿有个苍蝇蚊子在飞。他道:“这邪术有什么用?”

“人死未满七日,都能用这种泉听术将魂魄引来,探听秘事。”

明崇俨皱起了眉。那麻胡夫妇死时左太阳处都有三点淤青,显然生前也中了浮梦术一类的法术。如果杀人之人已经探查到了要知道的东西,那么这个用泉听术的人又是何许人也?

再慢慢看吧。他蹲下去,用小刷子刷着足印上的粉末。正刷了两下,却听得裴行俭“扑哧”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愕然道:“裴兄,什么事这么好笑?”

“明兄,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

明崇俨莫名其妙,道:“我怎么说话了?”他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你现在捏细了喉咙说话,真不中听。”

明崇俨正刷着地上的白粉,手忽然一颤。

粉末被刷掉了许多,但还有几颗粘在上面。他只觉一颗心已提了起来,忽地站起,叫道:“闪开!”

裴行俭见明崇俨突然站起,一脸惊恐,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不由一怔,道:“你说什么?”还没等明崇俨回话,只觉头顶有一股厉风扑来。

这阵厉风尖利如针。裴行俭只觉毛发俱竖,手已伸到腰间握住了七截枪枪柄。他武功不俗,手指刚一搭上,七截枪已“哗”一声抽出,直直竖了起来。

这是半招“起蛟式”。此时耳中那种嗡嗡声也已清晰起来,那是有人在低低念诵着:“……九州社令,血食之宾。镇星缚手,北帝收魂,三台七星,持剑斩精。邪精魍魉,吾誓不闻。闻吾咒者,头破脑裂,碎如微尘。急急如律令!”

最后那“急急如律令”五字,已是清楚之极。裴行俭的七截枪已然飞腾起上,他自信头顶暗算那人纵然再快,自己的长枪也能后发先至。哪知枪尖甫出,顶门处只觉一阵剧痛,直如要裂开一般,身体也登时僵直了,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裴行俭拔出枪,只在电光石火一闪之间,明崇俨只听得他问了一句,便见他僵直不动。他心中后悔莫及,心道:“该死!”刚才将白粉洒到地面上时,他本该看出这脚印其实是刚才留下的。那些粉末是云母磨成的细粉,本来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但人身有皮脂,虽然极为细微,但这一点点皮脂便能将云母粉沾住。赤脚站在地上,皮脂总会沽在地上,过几个时辰才会散去。他直到将云母粉刷掉时才发现这脚印还是刚踩下的,待要提醒裴行俭已来不及了,自己想要闪开,只觉身体一时间已不属于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原来屋中还有旁人!他暗自提气,想要解开这种禁咒,眼前忽地白影一闪,眼前已模糊一片,再也看不到一切。

那是谁?在残存的意识中,明崇俨已在失声大叫。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身穿白纱长裙的女子。

轻薄的衣衫,似乎可以看得到下面冶艳的肉体,却又如此妖异。一时间,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又浮现在他面前,那个女子抿着鲜红欲滴的嘴唇,用妖冶冷漠的声音说:“杀了他?”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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