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鹤潜龙 作者:王晴川

迎面吹来的风已有些寒意,毕竟是九月的天气了。一道恢弘的云气从天边升起,莽莽苍苍地向四方铺展开来。其时暮色四合,给这云气一遮,山野间便更显黯淡。

那骑在马上的虬髯汉子扬头望着墨意纵横的苍穹,不由拧了拧眉头,道:“楚先生,只怕要变天!”被唤作楚先生的白发老者在驴背上拔起身来,道:“再行得数里,便出了这仙霞岭了。咱们可莫要错过了宿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道:“那是什么声音?”虬髯汉子闻言一惊,手突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把,但侧身细听之下,却只闻山野间山鸟啁啾,虫声凄切,不由笑道:“楚先生,哪里有什么声音?”楚先生凝神不答,一驴一马在山道间缓缓而行。

这时山风从岚罅间窜出,拍打在危岩层林上,发出金石交击般的铿锵之声。虬髯汉子陡然扭头道:“我听到了……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夹在山风中细若游丝时隐时现。

楚先生缓缓道:“那是个孩子的声音!”话未说完,数大滴雨点已打得他一脸的潮湿。他昂头道:“快走,到前面那突起的山岩下避雨。”二人催骑疾行。

两人刚刚抢到岩下,倾盆大雨已哗哗地下了起来。

剽急的风雨中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嘶力竭的笑声:“哈哈哈哈,好雨,秋期如约不须催,雨脚风声两快哉!哈哈哈……”岩下避雨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均想,是什么人在如此大风雨中偏有如此雅兴?

只听得蹄声响亮,山崖后转出两骑马来。马上乘者都作商人打扮,左首那人身材肥胖,将一个破衣小丐横按在鞍前,一对钵大的拳头不住地向那小丐砸去。

那小丐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破衣给山风一吹,四散飞扬,露出里面被打得青紫的肌肤。偏偏这小丐十分倔强,依然硬撑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叫道:“好雨好雨,偏偏有这些奸商俗侩扰人清兴!”胖商人大怒,喝道:“贼小子,爷爷再问你一声,是谁让你这一路上紧盯着咱们的?”说着一肘击在那少年的背上。这一下着实不轻,少年的嘴角立时渗出血丝。

胖商人的同伴是个瘦小如猴的猥琐汉子,一双眼睛在黑沉沉的风雨中贼亮亮的滚动。他一眼瞅见那突出的巨岩,不由心中一喜。打骂之间,三人两骑已其快如飞地来到山岩下。

岩下避雨的白发老者和那虬髯汉子见这胖商人如此殴打一个少年,不由一起勃然作色。

那老者咳嗽一声,向那胖商人道:“这位先生,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何苦如此为难一个少年?”胖商人怪眼一翻,道:“我是他爷爷!爷爷教训自家孙子,你管得着么?不成你是他老爹?”虬髯汉子听得这句轻薄言语,不由怒喝一声:“住口!”这一声有若巨雷,震得那胖瘦二商人齐齐一惊。

那胖商人随即磔磔怪笑道:“杀不尽的狗汉人,火气倒不小!”手中马鞭劈头向那汉子抽下。虬髯汉子双眉一拧,抬手便要夺他马鞭。忽听那老者喝道:“不可卤莽。”那汉子一愣,只得侧身避开。胖商人得理不饶人,手中马鞭不停地向那汉子抽去。那汉子身法灵动之极,这几鞭连他衣袖也没挨上。但他闪躲之间,身子已出了岩下,给岩外的大雨一浇,立时浑身湿透。

胖商人见了他那狼狈相,不由哈哈大笑。那瘦子眼尖,一眼瞥见虬髯汉子给山雨浇湿的脸上现出一行墨色,湿淋淋的头发上却露出一丝火红的颜色。他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叫道:“兀那汉子,你的头发是红的,却为何染成黑色?啊,你、你便是咱们要找的'不死天王'刘元吉!”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暗淡的天空,将山川大地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那气喘嘘嘘的小丐抬起头来,苍白的闪电光芒中,只见虬髯汉子额前那一缕火红的头发显得触目惊心。

胖商人咆哮道:“果然是逆贼陈友谅的死士'不死天王',那你这老家伙必是什么'大悲老人'楚千里了,千夫长哈鲁大爷在此,还不束手就擒!”说话间庞大的身形一起,疾向那老者扑去。

那少年乞丐和瘦商人见状大惊,一起喝道:“小心!”只是那少年是叫那白发萧萧的老人小心,瘦商人却知道同伴的这一击无异以卵击石,这才叫那扮做商人的哈鲁小心。

陡然间人影幌动,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也不知那老人用的什么手法,那胖商人的身子似弹丸般地被高高抛起,跟着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头上鲜血汩汩而出,显见是不能活了。那瘦商人却瞧得清楚,适才那老人单掌一拨,将哈鲁的身子震得飞了起来,头触巨岩而死。

瘦商人惊得心胆俱裂,刹那间全身已被冷汗浸透,给微冷的山风一吹,粘腻腻的煞是难受。他勒马连退数步,颤声道:“这位前辈果然是江湖上号称'楚天千里清秋'的大悲老人……楚千里楚先生么?”白发老者目光如电:“不敢当。老夫一生最恨暴元。你俩扮做商人,潜入江南来找老夫不知有何见教?”瘦商人见他步步逼近,心中惊惧更甚,忽然把牙一咬,大喝一声:“好,那就让在下领教一下楚先生的大悲掌!”说着身子一纵,疾如飞鸟般地扑了过来。

楚千里见他身法快捷,较之那哈鲁胜强百倍,不由心中微微一惊。哪知瘦商人在半空中身子一沉,双手疾拎,已将那伏在马鞍上的少年抓了过来。这一下变起突兀,饶是楚千里、刘元吉这等老江湖也是未曾料到在这山野之间竟然猝遇这等高手。

瘦商人将那小丐挡在身前,向后退去,口中狞笑道:“楚老先生名震天下,小可不敢造次。只要老先生今日放过在下,我便也不为难这孩子,否则我便与这少年同归于尽。嘿嘿,楚先生大仁大义,料来也不会跟这孩子过不去吧?”刘元吉怒道:“好卑鄙,使这等下三烂的手段。有种的便与刘元吉斗上三百回合!”楚千里沉声道:“好厉害的一招'苍鹰搏兔',倒是老夫走了眼,阁下想必是汝阳王察罕帖木儿麾下八大高手之一的'长臂仙猿'袁易之了?嘿嘿,想不到汝阳王的消息当真灵通。咱们刚刚动身,便被他得知了讯息。”说着慢慢走近。

袁易之喝道:“站住,楚先生,你老到底放不放在下?”那少年忽然放声大叫:“老前辈不必管我,万万不可放过这个朝廷鹰犬!”楚千里白眉抖动:“好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夫便成全了你!”说着欺身直进,扬手一掌,已结结实实地按在那少年胸前。

袁易之着实想不到楚千里会向这少年暴下杀手,一愣之下,猛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劲力从那少年身上直透过来,刹那之间扣着少年的左手如遭电击。袁易之惊惧不已,知道自己已被楚千里用隔物传功的上乘内劲击伤。他怪叫一声,抓着那少年便向后跃去。

这凸起的巨岩紧靠山崖,和悬崖只隔一条盘山小径。他这一跃无异于跃向悬崖。楚千里暗叫一声不好,身子疾抢,猛觉人影一闪,袁易之已将那少年乞丐向自己抛来。楚千里忙伸手接住。便在此时,袁易之已倒身纵下悬崖。

茫茫大雨中,楚千里和刘元吉俯身向崖下望去,只见袁易之的身子忽忽下坠。陡然间一根长长的黑索自袁易之手中挥出,卷住了崖间的一枝枯松,他的身子便如一只长臂猿猴般的借势向那枯松荡去。云气飘渺的崖下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哈哈哈哈,楚先生的大悲掌在下今日领教了,改日再……哎哟……”那声音忽然沉寂,淹没在隆隆的雨声中。

刘元吉大怒,拾起一块巨石向崖下抛去,但黑沉沉的崖下早不见了袁易之的踪迹。他回过头来,蹙眉道:“给这厮走脱了,如何是好?”大雨中楚千里的脸色肃穆异常:“他被我震伤了手太阴经,咳咳,适才若不是毒伤发作,那一掌已取了他性命。”刘元吉惊道:“毒伤,是'金蝉寒毒'么?想不到鄱阳一战老先生所中的一枝毒箭,竟然遗祸如今。”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那被楚千里放在山岩下的少年忽然晕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鹤云终于醒了过来。四周有一种干草和香灰的气息,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上。眼前灰沉沉的只有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映得灯前那白发萧然的老者如同古画中的人物。那老者和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背向着自己,正自窃窃私语。

只听那老者道:“这幅图画古怪得紧,先帝曾说这图中必然标出了一处极隐秘的藏宝所在。我思忖再三,却也揣摩不透。”陆鹤云抬眼望去,依稀瞧见老者手中正擎着一幅图轴,但被那汉子宽阔的双肩遮住了,只能瞧见图卷的一角。那是一片古旧的颜色,几乎和这昏黄的灯光泯于一色。

那汉子道:“江湖上密写的法子极多,往往图中夹纸或是以特异汁液写出,要浸入水中方才显现……”老者摇头:“这些法子我都试过,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卷,怪就怪在这四句诗上……”陆鹤云感到一阵迷茫,望着头上灰尘积聚蛛网纵横的屋梁,猛然念起多年前家破人亡,自己独自在江湖上飘零数载,不由兴起一阵伤感。隔了片刻,他才忆起自己曾被俩个扮做商人的暴元武官捉住,险些丧命,多亏眼前这两人相救。他欠身而起,想向那两人道谢。那知一动之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楚千里和刘元吉闻声回过头来,均是面露喜色。楚千里将图卷卷起,笑道:“孩子,你醒过来了。”鹤云望见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向自己慈祥的微笑,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之感。他忍痛爬起,咚咚咚地便磕下头去。

楚千里伸手扶起,笑道:“万万不可如此,咱们不过是仗义援手罢了。孩子,你叫什么?为何给这俩个元狗捉去?”陆鹤云刹那间心中一酸,多年来混迹江湖遭人白眼的经历一时全涌上来,但万语千言一到口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只是淡淡地道:“晚辈陆鹤云,奉本帮万舵主之命一路上监视这两个鞑子,不想却被他们捉住了。”楚千里道:“你所说的万舵主可是丐帮大义分舵的舵主'儒丐'万英扬?唔,原来你是丐帮弟子!”陆鹤云却想,这老人便是武林中称为'楚天千里清秋'的楚千里了,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若是拜他为师,这一生也不枉了,又想起楚千里适才大展神威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阵激动,便突地跪下:“楚老前辈,您……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楚千里手捻须髯,微笑不答。刘元吉却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小兄弟,想必你不知,楚先生纵横江湖数十载,却从未收过弟子。何况咱们这次出来又有大事在身……”楚千里点头苦笑道:“适才给那袁易之走脱,只怕麻烦就要来了。”陆鹤云听到这里,不由面色一红,暗想,陆鹤云呀陆鹤云,你不过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小乞丐,这么莽撞地向人家这么一位大有身份的人物拜师,未免忒也的一厢情愿了。

楚千里见了他的神色,心中略感歉疚,道:“小兄弟,咱们相逢于江湖也是缘分,日后若是还能相见,那时再谈拜师之事不迟。”说到此,心中忽然生起一种萧索之感,道:“这一次咱们实是有大事在身,小兄弟可有什么亲友住在附近么?”陆鹤云心中一阵苦笑:“嘿嘿……我孑然一身,哪有什么亲人?”但一瞥见楚千里焦灼的眼神,便道:“哦,是了,这仙霞岭附近倒有我大义分舵的一个堂口,晚辈这便前去投奔。”楚刘二人听了这话,全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得隐隐传来一声鸡鸣。原来时辰已近天明,只是天色阴晦,看上去乌沉沉的不见一丝晨曦。陆鹤云一揖到地,道:“楚老前辈,刘大哥,大恩不言谢,晚辈……晚辈就此别过。”楚千里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道:“带上这个,或许有用。”陆鹤云笑道:“这些黄白之物,叫花子却用不着。”说着转身便出了黑沉沉的屋子。

刘元吉想说,小兄弟我送你一程,但见陆鹤云渐行渐远,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楚千里意兴萧索的转过身,屈指算道:“今日是九月初三了,我与他约好今日在这许公祠内见面;若是他无暇赶来,九月九日重阳节便在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会合。也不知今日他能不能赶到?”刘元吉道:“您说的那人是谁?”楚千里缓缓道:“潜龙神剑,有诺必践!”刘元吉喜道:“便是那位号称'天外一声龙吟'的傅抟山傅大侠?”楚千里沉吟道:“算来他必会赶到的。”这时沉暗的群山中忽然传来陆鹤云清亮的歌声:“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楚刘二人皆是侧身显贵之人,乍闻此语,不由痴了。

陆鹤云出得门来,回头看时,只见那间古屋竟是一间破败的庙宇,门上方那个写着“许公祠”三字的牌匾已然班驳不清。想起那位在睢阳力拒安禄山大军,宁死不屈的唐朝太守许远,他心中一热,暗想做人若是象这位许太守一般,能为国尽忠,那也不枉此生了。想到此忍不住又笑道:“陆鹤云,你一个家仇难报自身难保的小叫花子却自比许远!”这么自怨自艾地想着,一路慢慢走远。

山间的风还是有些潮意,鹤云想只怕还是要下雨。他抬起头望去,只见山色沉郁,天刚刚有一丝亮意。蓦地远处升起一道蓝焰,异常缤纷的在天际散开。陆鹤云正惊异间,已瞧见远处山道上飞来两骑快马。

左首骑乌骓马的是个身材肥胖的道人,一身玄色道袍猎猎飞舞,右首那人却是个略显清瘦的和尚,斜批一件黄色袈裟,远远望去便如一朵玄云伴着一道黄光在山道上疾飘而来。

那胖道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陆鹤云听个满耳,只听他道:“这仙霞岭数十里内决无人烟,昨夜又遇上暴雨,他们走不远的,定然要在山间寺庙内投宿,咱们一路寻来便是。”那和尚应了一声:“妙极!”。二人快马如飞,瞬息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一惊:“这两个武林人物要找的人是谁?莫非……莫非是楚老伯的仇家到了?”正自惊疑之间,陡闻一个尖细异常的声音钻入耳中:“嘿嘿,昨夜袁易之飞焰传讯,定是已然寻到了楚老儿的踪迹。”鹤云悚然一惊:“果然是楚老伯的仇家!”回头一看,只见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俩人。一人五短身材,面色焦黄,说出话来声音尖细;另一人虎背熊腰,樵夫打扮,瓮声瓮气的道:“适才那道蓝焰你看到了么?想来辣道人和妙极和尚都已到了。嘿嘿,大悲老人好大名头,老子倒盼着早早会会他。”这两人奔行奇快,说话之间,两人已疾奔而去。

陆鹤云缩在道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中只叫:“不好了,不好了,果然是楚老伯的大批仇家到了。好在他们一时三刻还寻不到许公祠,我这就赶去让他们先躲一躲或是提防一二。”他主意打定,忍着身上剧痛便沿着原路奔回。

片刻之后,便见到了许公祠那残破的大门。却见大门虚掩,旷野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如诉。

鹤云长出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扣打院门,低呼道:“楚老伯,刘大哥,你们小心些,那姓袁的果然找来许多帮手呀。”话声未落,陡闻一阵尖利刺耳的怪笑之声,跟着砰的一声,两扇院门陡然脱枢飞出。鹤云只觉迎面一股巨力袭来,哎呀了一声,便仰面载到。

便在此时,眼前刀光一闪,怪笑立止,那巨力也倏地逝去。只听刘元吉亢声道:“亏你一个堂堂的成名高手,却又来欺负孩子。”鹤云在地上欠起身来,只见刘元吉提刀立在自己身边。那袁易之侧身站在一旁,满脸悻悻之色。适才显是他向自己突袭,却被刘元吉挡住。鹤云环顾四周,只见楚先生负手立在院中,刚刚见到的一僧一道、瘦小汉子和那樵夫与一个红衣番僧分立四处,将他隐隐围住。只听楚千里道:“诸位,楚某有一事相求!这个姓陆的小兄弟与楚某毫无干系,请诸位不要为难于他。”那红衣番僧冷笑道:“他既然来与你通风报信,自然是逆贼一党。那便要一网打尽。”楚千里听了这话,心中怒意陡生。那胖道人却转头喝道:“不要为难这个孩子。”那红衣番僧脸色一红,待要争辩,但瞧见那道人的一张冷冰冰的胖脸,只得忍住。

楚千里向道人道:“'辣手道人'辛无伤果然有些气魄。”胖道人听了这话,脸上依然无一分笑意,阴森森地道:“不敢当!楚先生,今日只要你将宝图留下,咱们决计不与你为难。不然我老道辛无伤的五毒鞭未免要冒犯了。”楚千里仰天笑道:“楚某一生志向便是驱除鞑虏,如何会向你们这些鹰犬低头?诸位若要动手,便请报上名来。”胖道人面色一窘,沉声道:“如此,咱们只能兵刃上见真章了。贫道辛无伤!”那僧人笑眯眯地道:“老衲妙极和尚!”那瘦小汉子却恭恭敬敬地道:“晚辈章含之。”陆鹤云见这些人通报名号,转眼间便要动手,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那樵夫却已沉不住气,大喝一声:“哪来这么多臭规矩,看掌!”说话之间竟然踏中宫直进,双掌“劈石寻路”直撞向楚千里前胸。看他虬髯抖动,双目赤红,竟然要以自己的浑圆掌力会一会名动天下的大悲掌。

楚千里白眉抖动,单掌缓缓推出。二人三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那樵夫只觉自己双手似按在了棉花里,软绵绵的全无着力之处。就在他一愣之间,陡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刹那间双臂如遭雷击。只听得咯咯数响,那樵夫自腕骨至肩头锁骨竟然全被震断。樵夫的身子倒飞而出,直撞到祠堂的院墙上,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一瞬间呼啸的山风陡然止歇,树叶不动,野草僵直。远方有一串闷雷隐隐传了过来。

楚千里一招得手,身子更不停歇,一晃之间已起欺向妙极和尚。铁掌未至,一股凌厉的掌风已将他全身罩住。妙极和尚立感呼吸艰难。

陡然间两道黑气拔地而起,左一道盘曲如龙,曲曲折折护住妙极和尚;右一道笔直如箭直刺向楚千里腹下关元穴。正是那章含之拔出判官笔上来相助。楚千里赞一声好,铁掌疾落,已抓住了章含之左手的判官笔,顺势一拨,将他斜斜推出三步。

辛无伤见敌人数招之间便已大占上风,不由怪叫一声,双手一抖,一支五色斑斓的软鞭犹如灵蛇一般直点向楚千里的眉心。楚千里见他运鞭如枪,大是劲敌,精神登时一振。这时候妙极和尚也缓过神来,掣出长剑,青光闪动之间,已将楚千里退路封住。与此同时,那红衣番僧挥动铁铲和袁易之双战刘元吉。

陆鹤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他牙关紧咬,下唇似要滴出血来。其时天色阴沉如夜,铅云低得似乎触手可及。许公祠内的七道人影如鹄惊兔跃般地穿来插去,这一战当真可说是杀得天昏地暗。

猛然间天上一个炸雷响过,骤雨哗哗而落。楚千里突觉伤处一阵奇痒,数日来他一直以上乘内功裹住“金蝉寒毒”,但此时酣斗之际,内气外放,毒性失了栓制立时循经上走。楚千里一惊之下,招法立见散乱。

暴雨中辛无伤突然哈哈大笑:“这老头子身上有伤!”此话一出,妙极和尚和章含之全都精神大振。楚千里沉声低啸,呛的一声自腰间拔出游龙软剑,横挥一招“十万横磨”,登时将三人逼得退了一步。

沉暗的天地间忽有一道闪电划过。耀目的闪电之下,只见楚千里满脸喜色,向许公祠的正殿屋檐喊道:“好,你终于来了,”说着左手一扬,将一个黄布包裹向正殿屋檐上抛去,口中喝道,“你拿着宝图先走一步。”辣道人心中一惊:“莫非楚老儿来了帮手?”竟顾不得伤敌,一声怪啸,人如一只猛雕般地跃起,半空中单臂一展,五毒鞭已稳稳卷住了那包裹。章含之等二人齐齐喝了一声采。

哪知便在妙极和尚等人全注目那包裹之时,陡闻楚千里一声长笑,竟迅若飘风般地跃起,左掌悄没声息地拍中了辣手道人辛无伤的背心。楚千里长笑声中,右手的长剑蓦地脱手飞出,那番僧长声惨呼,竟被长剑透心刺入,直钉在院内的一株古树上。

楚千里右臂一长,已将那包裹又抄入手中。他笑声未绝,辛无伤已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这几下兔起鹄落,当真看得陆鹤云目眩神驰。但楚千里适才全力一击,忽觉体内又痒又麻,内力竟凝聚不起。他惊异之下,只得将包袱抛向刘元吉,口中喝道:“你先走,我断后。”刘元吉接住包袱,却喊道:“同进同退!”楚千里怒道:“快走,莫忘了皇上重托!我自会料理这些臭贼。”刘元吉的眼中忽然有泪涌出,他大喝一声:“劈空斩”,竟一刀将袁易之劈为两段。刘元吉叫了一声:“楚先生――保――重!”。人已如流星一般跃出许公祠。

此时楚千里已然摇摇欲坠。那章含之怪叫一声,双笔“孤树盘根”,点中了他腿上“足三里”“环跳”两处大穴。楚千里一声闷哼,掌力疾吐,拍中了章含之的头顶,但是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倒下。妙极和尚见楚千里垂死一击,竟然还能毖了章含之,不由呆了。

这片刻之间,辛无伤运功吐纳三次已然缓过几分气力来。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奔腾而去的刘元吉,喝道:“莫要管这老儿,咱们先追那姓刘的。”说着一拉妙极,上了各自坐骑,竟然顾不得死伤的同伴和坐倒在地的楚千里,向着刘元吉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雨还在下,地上一昏三死,还有毒性攻心气喘吁吁的楚千里。山风往来呼啸,如鬼哭狼嚎,陆鹤云恍若置身恶梦之中。他战战兢兢地走近楚千里,颤声道:“楚、楚先生,我……扶您进屋里去。”楚千里被扶进屋时,脸色已然苍白如纸,但依然笑道:“孩子,莫怕。人皆有死,我能为皇上尽忠,也算尽了臣子的本分。我这里尚有一些银两和两本拳经,咱们相识一场……”他边说着边伸手入怀,陡然之间他脸上的笑容僵直了,再伸出手时,手中却攥着一幅古画。楚千里望着那画时,脸色既悲凉又悔恨,口中喃喃道“原来昨晚这幅画未曾放入包袱里……”陆鹤云此时仍然被适才那场惨烈的搏杀弄得心神未定。

屋中一时沉寂异常,只闻雨声淅沥。沉了良久,楚千里才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陆鹤云。

楚千里缓缓道:“孩子,老夫……有一事相求!”陆鹤云一愣,想起适才那场惨烈之极的搏杀,便知他开口相求之事必然艰难万分,心中不由咚咚乱跳。但鹤云这几年被人欺凌鄙视惯了,从未有人向他开口说过这个“求”字,此时望着楚千里那殷切的目光,刹那间心中不禁热血翻涌,暗道:“便是再难再险,也要为楚先生办了!”楚千里见他坚毅异常的点了点头,才指着那幅古画道:“你……务须将此图亲手交给刘元吉。”鹤云接过那图展开看时,只见图上云烟满纸,画着两条尾部绞在一起的苍龙,一条冲天而起,另一条盘身横卧。两条龙御风掣电,神气毕现。画角却提着四句诗:心有灵犀一点,塞上风云接地。谁似临平山上,多少楼台烟雨。诗下却盖有一方篆书的印记,写着'弥勒天下行'五个字。

鹤云凝神瞧了片刻,忽然道:“通阴塔中!”楚千里双眉一皱,问道:“你说什么?”鹤云道:“这四句似诗非诗的句子,其实都是古人的诗词省去最后一字而成:首句'心有灵犀一点',省去了一个'通'字;第二句'塞上风云接地阴'省去了'阴'字;第三句'谁似临平山上塔',省去'塔'字;末句'多少楼台烟雨'省去了'中'字。省去的这四个字便是'心阴塔中'了。楚先生,我……我也不知说得对不对。”楚千里一生与刀剑为伍,向来不屑舞文弄墨,这幅图他揣摩了多日却从未在诗句上琢磨。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连道:“当真是天纵英才,佑我大汉!孩子,你如此聪明,必能替先帝办成此事。”陆鹤云疑惑道:“先帝,大汉?”楚千里叹息一声,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数月之前,自号大汉皇帝的陈友谅挥师数十万,与吴国公朱元璋激战于鄱阳湖。陈友谅船高舰阔,原本占尽优势,岂知被朱元璋施以火攻之计。最终几乎落得全军覆没,陈友谅本人也被乱箭射中,不治而亡。陈友谅的幼子陈理被陈友谅的旧部拥立,退守武昌。陈友谅临终之前命手下死士楚千里和刘元吉赶往杭州九溪十八涧内的落梅山庄,欲取出埋藏其中的一笔巨大宝藏,运往武昌,以资复国之用。他将此图交与楚千里,说到图中可能标出了宝藏的详细位置。不想楚刘二人却始终参悟不透图中的玄机,而他们秘密潜入江南寻宝的讯息不知怎地又被元朝重臣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得知。大元朝其时虽然苟延残喘,势力已不能控制江南,但汝阳王察罕帖木儿还是立即派出爪牙到江南四处寻觅楚刘二人,欲得图夺宝。于是终于有了今日的许公祠内一场血战。

他抬起头来,向陆鹤云深深凝视,好似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鹤云给他看得心中突突乱跳,屋内一时静得出奇,只闻屋外风啸雨吟。沉了片刻,楚千里低声道:“鹤云,你我如此患难相处,当真是缘分。我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鹤云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在做梦。楚千里叹道:“我中毒虽深,功力未失,本来这份功夫是宁愿带到棺材里去也不愿贸然收徒的,鹤云,你……你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败坏了为师的名头!”鹤云这时才想起拼命地点头,道:“师父,您老放心,我 ……我定然不会……”他心情激昂之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说话之间,楚千里的右掌已然按在了鹤云的小腹上。

鹤云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暖暖的热流自楚千里的掌心源源不绝地传来,刹那间由小腹传遍四肢百骸。跟着浑身由暖及热,片刻之后,好似坐在一个火炉上一般,同时鹤云觉得全身慢慢膨胀,渐渐的身子似乎越长越大,一切在自己的眼中渐渐变小,渐渐模糊……

“好,成了!”楚千里虚弱的一声喊将鹤云从恍惚中唤醒。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而楚千里白中泛黄的脸上竟已笼着一层黑气。楚千里道:“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可我见你不惧危难地赶回来报信,便知你是个不畏强暴敢作敢为的好汉子,这才将一生的功力用'金针渡劫'之法传在你的身上。”鹤云一愣,果觉全身劲气充盈,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楚千里的声音却渐渐虚弱,“可惜为师不能再传你一招半式了,你……你可曾学过什么武功?”鹤云暗道:“我自幼读书,家破人亡后又受尽欺凌,哪里学过什么武功。”但瞧着楚千里黯淡而殷切的眼神,只得道:“我学过两路岳家散手。”楚千里道:“好,岳家散手法简效宏,你身上又有我五十余年的功力,用以护身自是无妨了。鹤云,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可……不要给为师丢脸呀……”,鹤云望着楚千里那慈祥的目光,想到自己数年来终于有了一位亲人,却马上又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不由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师父……”楚千里喘息道:“师父约了一个帮手……潜龙神剑傅抟山,九月九日重阳节他会赶到落梅山庄内的云栖岗前与你们会合。师父当年有大恩于他,此人又有'有诺必践'之称,他定会助你和元吉……取出重宝,护送到武昌……交给幼主。”他的目光已渐渐散乱,忽然间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鹤云的手叫道:“鹤云,你……你对天发誓,万万不可……见财起意,让我在地下也无脸去见先帝!”

鹤云道:“师父放心,弟子便是死也决不拿财宝的一两银子。”屋外暴雨骤大,雨打在屋檐上好似十万只战鼓在鸣叫。一阵疾风裹着雨水送进屋来,鹤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惧意。楚千里道:“鹤云,你……为何发抖?”鹤云哭道:“师父,我、我好怕……弟子无能,只怕未必能替您办成此件大事!”楚千里长叹一声:“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那声音说到此忽然止歇。

九月江南,云水悠悠,富春江上更是一片绝美景色。飘飘摇摇的小舟之上,一个白衣少年衣袂临风,寂然独立。这人正是陆鹤云。他穿上这身白衣,隐隐然有为恩师楚千里带孝之意。

这时陆鹤云手中正拿着一张残破的纸笺。他展笺读道:“落梅庄主柳含烟,字复之。少怀大志,尝仗剑东游,至正六年即结识徐寿辉,秘与寿辉结社聚众。后随寿辉起事,兴兵反元。至正十二年,寿辉受困于汉江,柳含烟驰援而至,一剑横江,元人胆寒,百骑莫敢近。寿辉遂从容渡江远遁。自此一战而名动天下,草莽辈有好事者以'江南柳色如烟'呼之,与我朝楚千里先生齐名。柳少年时纵情声色,风情颇张。尝慕金陵名姝萧梦珠才情,然数造其门而不得见,柳遂纵酒明珠楼三月而不还,终获玉人垂青,携梦珠同归。寿辉失势后,偕徐寿辉旧部田九成、冷居田辈归隐落梅山庄。”鹤云拧起眉头,暗想:“这张纸笺是师父带在身上的,想必是陈友谅的手下明察暗访得来的。嗯,原来那财宝埋在九溪十八涧内落梅山庄的某处,想不到这位落梅山庄的庄主竟然是柳含烟。”想起“江南柳色如烟”在江湖上的鼎鼎大名,鹤云的手上不禁有冷汗渗出。

沿富春江溯源而上,数日之间,便到了杭州地界。其时正值元朝末年,群豪并起,四方割裂,杭州正是自称“吴王”的张士诚的地界。

船靠岸后,陆鹤云便在杭州附近寻访九溪十八涧和那落梅山庄的详细所在。哪知连问了数个土人,打听了半日,竟然没人知晓九溪十八涧到底是在何处,那落梅山庄众人更是听也未听说过。鹤云焦急无比,听了几个老者指点,匆匆赶到西山附近查访。

那西山地野山幽,风物绝美,鹤云信步闲行,只觉两旁美景迭出,让人目不暇接。

其时日已偏西,鹤云举目望去,正瞧见一个樵夫在前面担柴而行。鹤云大喜,忙开口问道:“喂,这位师傅,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有人纵声大叫:“兀那樵子,可知道九溪十八涧在何处么?”鹤云回过头来,只见身后跑来数匹骏马,马上乘者均是一身红衣劲装。几匹马闪电般地冲来,又泼刺刺一起勒住,显见马上乘者骑术均自不凡。那樵夫见这些人持刀带剑,不由受了一惊,颤声道:“爷们……要去那九溪十八涧么?那地方野僻得很,从这烟霞岭向西,还要再翻过一个山头才到。”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方脸汉子闻言大喜,瞠目喝道:“大伙听清了,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到了,咱们再加把劲。”众红衣汉子齐齐应了一声,纵马便行。鹤云自得了楚千里一身内功之后,耳力极佳。只听内中一人道:“这九溪十八涧当真隐秘得紧,咱们清风寨的爷们在这五云山打家劫舍这多年却未曾听说,也亏得问那樵子。”一人回首瞥了鹤云一眼,向那方脸大汉叫道:“寨主,这小子适才也在打听九溪十八涧呀。”那方脸汉子叫道:“咱们有要事在身,不要多惹事端,若是运气好,撞上那批宝藏,咱们清风寨的爷们以后再也不用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了。”众人哈哈大笑:“寨主说得是,咱们还听说和那宝藏埋在一处的还有一部兵书,江湖传云,若是得了那部兵书,便可横扫天下。那时咱们清风寨……”嬉笑声中,众人马行如飞,如一团红云一般,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鹤云心中一惊,暗想:“这群人想必是清风寨的盗贼,他们口口声声说起那九溪十八涧和什么宝藏,莫非与我来意相同?”他加快脚步,顺着清风寨众盗贼的去路匆匆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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