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明霜天》作者:王晴川

作品简介

大明正统年间的京师武林有三处举足轻重的势力,那便是拜剑堂、风云阁和忠义盟。这其中的忠义盟虽然号称忠义,行的却全是勾栏瓦舍、欺行霸市这些下九流的事,因而势道最弱。而拜剑堂和风云阁却均是首脑强悍,弟子众多,以亦侠亦商的做派在京师武林中分庭抗礼。

第一章 半曲倾杯一明珠

“离宴殷勤,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最苦正欢娱,便分鸳侣…”一缕低婉销魂的清丽歌声,伴着铮铮的瑶琴之声,在梨花院的锦阁间摇曳着。半阙未毕,锦阁内已经有人轻声叫好。唱曲的是素有“一曲罢干戈”之誉的锦花楼新科花魁江瑶天。瑶琴为素雅之道,叫好也要有悠然的雅韵,下面听琴的主儿面白如玉,星目蕴彩,正是京师拜剑堂的钟良月钟二少。

钟良月自以为这一声好叫得悠然有致,正在点上,可是抚琴的江瑶天却美目一扫,眼中没有半分欢喜之色。钟良月给那双如诉如怨的剪水眸子瞟了一眼,心里面咯噔一下子,暗道:“难怪这丫头以‘花容、瑶琴、清歌’的三绝名贯京师,单只这一眼,就险些让我这花丛老手魂飞魄散。嘿嘿,怪不得钟信那厮素来眼高于顶,却给她迷住了魂!”钟良月想起钟信就恨得牙根痒痒,他的思绪象一股烟,一下子窜到了十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清晨。细雨中一个面容娇好的病态女子挽着一个十岁大的男孩站在了钟家门口。钟良月那时候不过才九岁,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秋雨中和那个男孩对望时的情景,那雨绵绵密密的下着,恰如一碗泼在大青碧山水画上的酱汁,将自己的远大前程泼得一塌糊涂。

大明正统年间的京师武林有三处举足轻重的势力,那便是拜剑堂、风云阁和忠义盟。这其中的忠义盟虽然号称“忠义”,行的却全是勾栏瓦舍、欺行霸市这些下九流的事,因而势道最弱。而拜剑堂和风云阁却均是首脑强悍,弟子众多,以亦侠亦商的做派在京师武林中分庭抗礼。

创于永乐年间的拜剑堂到了钟良月之父钟醒的手上便开始蒸蒸日上。老堂主钟醒为人侠义绝伦,急公好义,凭着一手“玉碎神剑”在江湖之上纵横二十年未尝一败。钟良月作为钟醒的独子自幼倍受娇宠,直到钟信出现。钟信就是那个男孩──用钟良月他妈钟夫人的话说,那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钟醒却对他极是看重,尤其在钟信的生母,那个病态女子沉疴不愈一命呜呼之后,钟醒居然将钟家“玉碎神剑”传给了这个失散多年的长子。钟信倒也争气,年纪轻轻,剑法便练得出神入化,照钟醒的话说,已经超过了他当年的修为。

钟良月练了几年剑法,却是稀松平常。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的中秋,钟良月当着父母的面练剑时,一下子失手,竟然将一个得自西域的翡翠盘劈碎了。“没有一点出息!”钟醒怒斥之后就叹了一口气,对钟夫人说,“以后还是让这孩子专心习文吧!”钟夫人为丈夫的这个主张忿忿不平,这等于堂而皇之地将拜剑堂堂主之位传给了钟信──那个庶出的野种。但她又无可奈何,除了怪自己的孩子没有出息之外,她也只有整天哭天抹泪。

但钟良月也不是一个习文的料,他只喜欢浓词艳赋,正经文章从来没心思钻机,每日里只将功夫下在结社赋诗斗鸡走狗上。“没有一点出息!”成了他爹钟醒看见他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钟良月真就破罐破摔,没有出息起来,十五岁起就出入歌楼,舞榭传杯,花丛弄月,几年来赢得了“花少钟良月”这么一个薄幸名。

可惜的是钟老堂主三年前忽然不明不白的暴毙,有人说钟老堂主是死于仇家的暗杀,有人传他是强练钟家百十年无人练成的“奋身玉碎,三军辟易”的绝世心法以致走火入魔而亡,更有人说,他是树大招风,遭到朝廷嫉恨,丧于锦衣卫之手。不管怎样,钟老堂主一死,拜剑堂就塌了天,其时正值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决”,败的一方要将所辖的镖局、商铺的买卖让出五家来给对手。风云阁总门主凌横云的“千回百转流连刀法”为武林一绝,老堂主在世时,依仗他的玉碎神剑与凌横云交手两次,一平一胜,胜的那一次也是侥幸得紧,事后钟醒还勒令堂中弟子不准言胜。

堂主新丧,群龙无首,强敌又欺上门来,可想而知当时拜剑堂内的震动之大了。危急时刻,年方弱冠的钟信拜剑登堂,以决死之心施展玉碎剑法苦斗凌横云。二人激战三百招不分胜负,凌老门主嘉其人才难得,自动提出那一战算作平手。拜剑堂上上下下,连钟夫人算上都对这位受命于危难之时、挽大局于倾倒的少堂主刮目相看了。登上拜剑堂主之位的两年间,钟信携拜剑堂镇堂之剑“激扬剑”征战南北,终于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拜剑堂还是拜剑堂,甚至比钟醒那时候还气派。更有武林宿耆传出话来,说钟信这把剑几乎可以称作天下第二剑了,再练得三年便能赶上统领八万缇骑的锦衣卫都指挥、人称“秋山秋水秋雨寒”的剑楼主人毕清秋。

在钟良月眼中,钟信是个每天说话超不过十句的闷罐葫芦,对这样不解风情的家伙,花少自然懒得搭理。钟信虽然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但在家里面对钟良月这个弟弟却束手无策。钟良月便在他爹死后更加变本加利地荒唐起来,只要他看准的青楼女子必要春风一度。当然“花少”从来不用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钟二少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就是狗娘养的。“一曲罢干戈”江瑶天的大名他早就听过,只是这等花丛翘楚架子太大,钟二少懒得打她的主意,直到他听说素来远离酒色的钟信竟给这锦花楼的花魁迷住,这才巴巴的赶来看这江瑶天的新鲜。其时天下颇不太平,大明和蒙古瓦剌争杀不断,锦花楼将自己的新科花魁称作“一曲罢干戈”,自然就别有意味了。

而江瑶天的色艺也着实让钟二少惊艳不少,她的肤色并非是那种欺霜赛玉的白,却健康得散出一种珍珠般的润泽来,最妙的是那幽然如诉的眼神,只一瞥,便能勾得人的魂去。“这女子实在是冠绝当世的尤物,一曲罢干戈,这花名当得,实在是当得!”他望着那跃动的玉指和开合的樱唇,心里想:“狗娘养的钟信,你事事强我一头,但你这女子老子是要定了的。”想到终于可以凭着风月场上习得的功夫,在女人上压倒钟信一头,钟良月心里就颇有些洋洋自得。

“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惨黛蛾、盈盈无绪。共黯然悄魂,重携纤手,话别临行,犹自再三、问道君须去…”那歌声伴着琴音依然如一袭舒缓凄怨的夜风,轻扣着众人的心扉。

便在此时,却听得有人一声冷哼:“国君蒙难,天下震动,亏还有人生出许多闲心,听柳三变这浓词冶曲!”这声音清朗细润,虽是愤然而发,却依然说不出的动听悦耳──让一股清澈甘醇的细泉在晨曦下跃出,喷在光润的美玉上,就该是这个韵味吧。

而这人所说的“国君蒙难,天下震动”,正是指一月之前,好大喜功的大明天子正统皇帝轻信刚愎无能的宦官王振,仓卒亲征瓦剌,以至土木堡一战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身为一国之君的正统帝更为瓦剌所擒的惨事。其时正统帝之弟成王朱祁钰才匆匆登基没有几天,祸首王振一家均被斩,余党数人也被明正典刑,大明京师内惶惶浮动的人心才稍稍安定。

但此时这人冷冰冰的一句话依然不啻平地轻雷。江瑶天的歌声嘎然而止,那琴发出铮然一响,在锦阁内恰如一道渺渺远去的叹息。

钟良月正在兴头上,闻言登时双眉一皱,便待发作。说话的人就坐在斜对面──今日这锦花楼的梨花院已经被他拜剑堂包下了,这人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那里。和这人四目一对,钟良月的心却微微一震,眼中是一袭倚白胜雪的白袍,这人虽是书生打扮,却明明是个年方十六七的女子。那如画的明眸,那微蹙的弯眉,配着那雪样的脸庞和紧抿的丹唇,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冷艳孤傲,若说江瑶天之美是一种牡丹天香般的丰艳,这少女就是一股冷梅仙葩般的清丽。

钟良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忍不住曼声吟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那少女双眉一挑,对钟良月的挑逗丝毫不以为意,转头对江瑶天道:“张孝祥的《夜行船》能唱么──‘一舸凌风,斗酒酹江’那一曲?”江瑶天眼波低垂,低声道:“安国这首词过于豪迈,与瑶琴的平和之气不调,那一曲《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语义冲淡,或可一试!”张孝祥字安国,是宋高宗年间的爱国词人,其词于南渡之后慷慨悲凉,激愤豪放如苏轼,勾栏瓦舍之间确是很少弹唱他的曲子,江瑶天才艺冠绝当世,能抚奏一曲他的《西江月》已属难能可贵了。

那少女笑道:“好,便是这首‘问讯湖边春色’,”说着取出一锭大银,“唱得好了,这一百两就是你的了。”江瑶天并不抬头:“瑶天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在乎几两银子!”玉指轻捻琴弦,一曲《西江月》已经泠泠而作。

“且慢!”说话的却是钟良月,他的脸上笑意更浓,向那少女挤了挤眼睛:“人家说了,不在乎你那几两银子的!”他说着取出两排金锭:“江姑娘,曲子是我先点的,那一曲《倾杯》还没有尽兴,怎么换做了《西江月》?还是《倾杯》,唱得好了,这五十两就是你的了。呵呵,小生这可是十足真金!”那金锭光华闪闪,置于桌上,耀人眼目,阁中的龟奴女佣都觉双目一亮。

钟良月呵呵地微笑,笑得极是含蓄潇洒,他花少钟良月要的就是这惊世骇俗之效。他只是有些遗憾,江瑶天脸上的神色还是那么淡然。那少女脸上神色更冷,缓缓垂下素手,解下腰间所系的一对玉佩。“此玉虽非至宝,却是出自吴中大匠陆子刚之手,”少女脸上神色丝毫不变,“求姑娘一曲《西江月》!”给江瑶天吹笛的那老者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拾起那玉佩,小心翼翼地从锦阁内的阴暗处挪出,放在了落日的余晖下细瞧。那玉佩上悬晓月,中凿飞凤,其光柔和如秋月,连江瑶天的美目都闪过了一丝震颤。“美玉无暇,晓月下弦而偏左,真的是陆子刚手下珍品!”那老者的声音都颤了,锦阁内更是唏嘘一片。

这时候就有一个拜剑堂弟子低声在钟良月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女子是风云阁凌老门主的千金凌霜雪!”钟良月的眼睛慢慢眯起,心里面一阵收紧,他最喜欢这种一掷千金的争斗,更难得的是这争斗的对手居然是一个绝色少艾。他不知道这位凌老门主的千金犯了什么病跑到勾栏瓦舍和自己过不去,但他钟二少从来不在风月场上输人一头的,何况这一回的对手和彩头都是举世难觅的佳人,这传扬出去岂不是一段风月佳话。

“咱们输给谁也不能输给风云阁是不是?”钟良月口中对那弟子说话,眼睛却向凌霜雪荡过去一个满含挑逗的眼神,说着自怀中取出两颗明珠,看也不看地放在了桌上,“合浦万斛珠易求,美人千金笑难得。江姑娘这样的瑶琴佳韵自然要配合浦明珠了!还是──倾──杯!”合浦明珠,自古有名,更难得的是这一对明珠重约半两,一般大小,竟是天然成对。那明珠置于桌上,玉色照人,众人望着那璀璨珠光,全有些瞠目结舌,锦阁内就是逼人的一静。微微一沉,江瑶天才抬起了秋水般的眸子:“公子,此珠千金难易,贱妾一曲陋音,怎值此数?”钟良月掏出了这对明珠也觉有些心痛,闻得江瑶天艳倾当时,对往来亲近的达官显贵都不屑一顾,这明珠本是预备买通那老鸨一亲江瑶天芳泽的。但这时看到江瑶天眼内那抹令人心醉的震动,钟良月还是觉得值,他笑道:“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今日江姑娘‘半曲倾杯一明珠’,也算是一时佳话了吧?”江瑶天无语。她望着眼前那张洁白整齐的脸,心内不知怎地却闪出另一张脸孔。那张脸的眉眼和他很像,只是那人的眉宇间总含着一股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坚毅之色,皮肤也黑上许多,就给人一种很结实很质朴的感觉。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一把千征百战之后的剑,那剑已经起了星星残口,却依旧锋寒逼人,夜静更深,那剑却会在匣内铮铮鸣叫的。

记得他第一次是陪着一个什么显贵来的,那一次他默不做声地坐着,安静得象深秋的月光。但这人是真的懂她的琴的,她从他沉醉的目光中能感受到。

那一次之后她便知道了一个让她时常痴痴默念的、让她柔肠百结、让她左右为难的名字:钟信。

“江姑娘,请──”钟良月文质彬彬地一举手,打断了她那缕柔柔的思绪。

江瑶天才一笑,她这一笑半含歉意,微微向凌霜雪一颔首,玉指一挑,瑶琴上登时如银瓶碎泻,发出清泉出谷般的铮铮之声。凌霜雪忽地愤然而起,她是怒了,但在钟良月眼中,她这一怒也是如此动人。“钟良月──”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花心大萝卜,小心不要落在我手里!”钟良月一愣,适才这位凌大小姐温言细语,气度雍然,这时恼羞成怒之下居然会冒出来“花心大萝卜”这么一句粗鄙言语,而且他更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但花少对美女素来客气,依然风度翩翩地一拱手:“佳曲难闻,凌大小姐若是不弃,不妨坐下一同品品!”只是他嘴上客气,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凌霜雪好似觉得无限委屈,雪袖一拂:“跟你这花少一起听琴,没的里糟蹋了这琴声!”不知怎地,她这末一句话竟是有些哭音了。钟良月见她忽然间小女儿家的脾气大作,又是好奇又觉可笑,正没理会处,那凌霜雪却一抬脚,将那桌案踢得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率着四名跟从出阁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钟良月更是咧嘴道:“这小娘皮如此泼辣,将来不知谁倒了八辈子的霉,会娶了她为妻。”还是江瑶天先回过神来,强自笑道:“适才这位公子脾气是大了一些,还望不曾扰了钟二爷的雅兴!”话音未落,阁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大得出奇,明明是一个人在走路,倒象是千军万马一起奔腾作态一般。砰砰砰砰,每走一步,这锦阁几乎都要为之一震。阁内的人全一惊,钟良月的神色也是一变,道:“是三堂主‘搬山断岳’雷啸,他来做什么?”闯进来的果然是拜剑堂的三堂主雷啸,这么重的脚步声也只有“搬山断岳功”练到极处的雷啸才能发出来。钟良月素来对这位满脸胡子性如烈火的的雷啸有几分忌惮,见他闯进来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雷啸的脸上满是悲愤之色:“二爷,二当家的叫你回去!”雷啸尽管已经将声音压低了,依然在锦阁中嗡嗡作响。

“庾寒烟?”钟良月想起拜剑堂的二当家“烟云九纵”庾寒烟就有些厌恶,这老东西只知道狗一般跟在堂主身后转悠,以前是跟着爹,后来是跟着钟信这野种。“我没功夫!”钟良月的少爷脾气上来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么?若是无有要事,你也最好不要留在这里,免得扰人清兴!”雷啸的脸一阵抽搐,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将嘴凑到钟良月耳边,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出事了,大堂主被──杀──”

第二章 临危拔剑起

钟良月向拜剑堂猛赶时,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他实在不曾想到有这么一天,钟信这野种居然会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但钟信真的死了!

拜剑堂给一种不祥的气息笼着,出出进进的人的脸上全抹着一层悲戚。雷啸拥着钟良月一到,院子中就是一静。但这股肃静更让钟良月心里发紧。他看到那些年轻弟子们的眼中都喷着火,象神机营的火铳,随时会惊天动地的炸出来。堂中的几位长老眼睛都是红红的。

拜剑堂的大厅好大好轩敞,但钟良月还是一眼就打上了大堂当中的一张竹床。满身是血的钟信就躺在那上面,想是才刚刚断气。那双永远坚毅沉着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那身白袍已经给鲜血染成了红袍,连竹床上都满是血。

钟良月望着那一片绛红色的还未凝固的血,就觉得胃口一阵抽搐。他连忙别过身去,好歹没有吐出来。在那竹床之后就悬着老堂主钟醒亲手所绘的苍鹰图,图上“鹰扬天下”的几个大字依旧酣畅淋漓,只是那几个墨字这时在钟良月眼中全成了一片血红的颜色。

“二爷,”身子高高瘦瘦的庾寒烟已经走了过来,这老家伙依然和往常一样,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大伙终于将您盼来了!”他拍着钟良月还有些发抖的肩膀,说:“今日的拜剑堂,还要二爷一肩挑起来!”

“什么?”钟良月惊魂未定之际,忽然听到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庾寒烟将一张干巴巴的脸对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大堂主遇难,拜剑堂主这个位子自然要二爷来做,激扬剑自然要二爷来拜!”钟良月心里面乱成一团,“拜剑堂主”这个曾经让自己无比期盼又无比绝望的位子呀!为了这个位子自己不是没有振奋过,但那从来都是两三天的热乎。玉碎剑法自己比不上钟信,精明强干自己比不上钟信,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在红烛昏罗帐内荒唐沉沦。因为钟信这个野种迟早会将自己母子轰出拜剑堂,这是迟早的事,他迟迟不这么做,只不过是顾念江湖上的名声。他钟二爷除了花间月下的及时行乐还能做什么?

但他实在想不到有一天庾寒烟──那个野种钟信的走狗,会低三下四地求他来做拜剑堂的堂主。他有些六神无主了,喃喃道:“我…我做得来这堂主么?还是大伙商量一番!”

“商量什么,”雷啸先自咆哮起来,“钟家的拜剑堂自然要你钟二爷来做堂主,旁人要做,我雷啸第一个不服!”雷啸的声音震得钟良月耳膜嗡嗡作响,他才明白眼下的拜剑堂内必然是纷争极烈,庾寒烟难以服众,才将自己请了出来。果然那几个长老纷纷点头:“还请二爷早日拜剑登堂,主持大局!”雷啸又道:“大堂主中了风云阁的毒手,死得不明不白,也要请二爷作主!”钟良月这时候渐渐定下神来,才想起来问:“庾二叔,钟…那个我大哥是怎么死的?真是丧在风云阁之手?”想起刚刚还和风云阁大门主的千金拼富争曲,就觉得一阵的不寒而栗。

“死在凌横云之手,”庾寒烟沉沉道,“二人也是一言不合,便在京城郊外的慨然亭旁动起手来。大堂主一时大意,便中了凌横云千回百转的连环七刀!嘿,你不妨看一看堂主身上那连绵不绝的刀口,除了凌横云的流连刀法,天下再无第二种刀法能砍得出来!”雷啸怒道:“那就大集堂中兄弟,血洗风云阁!”

“不成!”庾寒烟冷冷道:“堂主死前有遗命,万万不得为他报仇!”雷啸的小眼睛锥子一样扎过来,一字字地道:“堂主这遗命你亲耳所闻?”庾寒烟点了点头:“当时我在!”雷啸吼道:“那你竟眼睁睁看着堂主死在凌横云刀下?你的烟云九纵呢?你的斩云剑呢?”他这么砰然一吼,所有人全悚然一惊,钟良月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庆幸所有人全盯着庾寒烟,没人注意自己额头上频频渗出来的丢人的冷汗。

庾寒烟却神色不变:“大堂主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人动手之时,旁人岂能前去助剑?流连刀法神鬼莫测,二人胜败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我见到大势不好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这么说,”钟良月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你都在场了?他们为何见面,又为何起了争执?”庾寒烟的脸上掠过一丝灰色,黯然道:“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决,大堂主觉得刀剑无眼,拼拼杀杀的实在太过惨厉。他找到凌横云只不过想与风云阁从此息争。但是…凌横云不允!哎,也是大堂主年少气盛,言语失和就和凌横云动起手来…大堂主这不准报仇的遗命也是为了拜剑堂!”庾寒烟干瘪的腮上有一块肌肉频频跃动着,“我知道大堂主的心思,他…他为了这拜剑堂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一片沉默之中,庾寒烟再次望向钟良月,那眼光近乎乞求:“大堂主一月之后出殡,再转过三天之后,便是十五的正日子,请二爷为了拜剑堂上上下下的几百号弟兄,登堂拜剑!”“登堂拜剑”是拜剑堂上下拜见新堂主的仪式,钟良月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钟信登堂拜剑的风光和气魄,想不到未满三年,这“登堂拜剑”之人就换作自己了!

事到如今,钟良月似乎只剩下点头了。他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先置灵堂吧!”堂中自有理事的勤快徒众,大伙七手八脚的一起忙活了不多时,拜剑堂内就给白布黑幔装点得一片肃穆。望着堂中进进出出低声忙碌的徒众,钟良月忽然觉得一阵子的空虚无助。许是为了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忽然死了的原故,虽然这个人自己一直嫉恨无比,但还是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没有趣味,一切都那么没有道理。他那漠然的目光游过堂门,便望见了那满院梧桐拥出的一角清澈碧蓝的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只是钟良月望着这深秋碧霄,觉得有点头晕。

堂中的弟子全换做了白色孝服,连钟良月自己都不知不觉地给人套上了孝衣。望着满堂白茫茫的一片颜色,钟良月心里忽然闪过稼轩的一句词: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拜剑堂两位堂主,七长老和堂中所辖各铺面管事的兄弟都到齐了,请二爷应允,一月之后登堂拜剑!”雷啸说着呜咽出声,砰的跪倒在地。

堂中年纪最长的陈凌霄陈长老走上两步,垂泪道:“二爷只要应允登堂拜剑,拜剑堂就有了主心骨。虽然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大决已近,但二爷尽管放心,老朽就是拼了这一条老命也决不会让二爷冒此大险!若是二爷还不登堂拜剑,老朽就跪死在这里!”他说着老泪纵横,颓然跪倒在地。

呼拉拉一下子堂中跪倒了一片,连庾寒烟都跪下了,老的少的全是白衣如雪,全是涕泪横流,一起向钟良月呼喊:“请二爷登堂拜剑!”钟良月望着这一张张无比真诚的脸,鼻子一酸,几乎垂下泪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感动,他忽然明白了一种力量:英雄的力量。

“是,待给大哥出殡之后,我…就登堂拜剑!”他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夜深如海。

钟良月守在他哥哥钟信的灵前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他想仔细琢磨琢磨钟信之死,但心里面七上八下,丝毫理不出个头绪来。更要命的是这时候他又想起来拜剑堂和风云阁三年一次的‘刀剑决’,屈指算来,也就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虽然陈凌霄他们哭着喊着不让自己去,但拜剑堂主岂能临战退缩?可如果当真一战,凭着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去斗凌横云的流连神刀,那不是去白白送死么?

眼前满是晃动的白烛,钟良月的心也如那几根风中的白烛,颤悠悠忽闪闪的。钟信这棵往日给自己挡风遮雨的大树忽然倒了,钟良月才觉出他的可爱和可贵来。

一个弟子轻声禀报:“二爷,有一个人要来拜祭堂主!”钟良月抬起眼,便看到了那段娇怯怯的白色身影,象一树披雪瘦梅凝在堂外,正是江瑶天。江瑶天没有理会钟良月挤出来的笑脸,径自走到了棺前。

本来依照当时丧礼,要停尸正堂两日后再择吉日入殓纳棺的,但庾寒烟说为了拜剑堂的声誉,大堂主的死因万万不能外传,而他那密布刀口的尸身更是不能给外人瞧见,便急急入了棺。

棺前的江瑶天神色无比忧郁,就有一种凄艳的美。

钟良月挥了挥手,几个拜剑堂弟子便被他轰到了堂外。雷啸和庾寒烟说是为防范风云阁乘机来犯,一直率人在院外巡备。这几个人一出去,诺大的拜剑堂中就只剩下了钟良月和江瑶天两个人。

江瑶天凝视着钟信的灵位,幽幽一叹:“你去得倒是心安理得,但你这一走,这一大摊子事谁来收拾?”她说着低低啜泣。那声音让钟良月为之心碎,不由惹出一堆胡思乱想:“有这么一位绝代佳人为他流泪,野种钟信死得也就不冤枉了。这小娘皮不惜抛头露面,巴巴地赶来给他祭奠,是不是她…已经成了他的人了?”她的双肩开始慢慢的抽搐,钟良月在旁瞧着觉得怜爱无比,忽然想:“野种钟信死了,他那堂主之位给了我,是不是他这小情人也该给了本公子爷?”就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搂住了那段“我见犹怜”的香肩,温言道:“瑶天,不要难过了,钟信虽然去了,还有我──”江瑶天秀眉一蹙,轻轻一挣,就转脱了他的臂弯。泪水还挂在那张脸上,这时她仰起头来,就多了一种熟悉的神色,这神色在钟信的脸上常常能看到,那是一种无声的坚毅:“二爷该记住了,二爷是二爷,钟信是钟信!瑶天此来只是为了钟信,跟二爷无干!”钟良月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江瑶天倒问他:“这时候拜剑堂形势危急,二爷有何打算?”钟良月苦笑道:“他们让我做那劳什子堂主,我只能去做!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去赴那三年一期的刀剑决的…嘿嘿,这时你不愿意看我这张脸,再过几日想看也看不到了。好天姐,不知那时候你会不会到我的灵前哭上两声呢?若是想哭,不如此时就扑在我怀里面哭!这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自己真如秋风中的残花一样随时会随风飘散,他这笑真就悲凉得很。

江瑶天听得这话,目光倒温柔了许多:“二爷,我常常和令兄在一起…对贵堂之事也知晓一些。我觉得这时候你该去找一个人,有此人在,天下便无人敢为难你!”钟良月双目一亮:“谁?”江瑶天低声道:“铁袖清风文赤羽!”钟良月浑身一震,喃喃道:“铁判文二叔?我早想到了他,可是…”他想起来父亲钟醒素来和文赤羽交称莫逆,自己小时候这文赤羽常来拜剑堂抱着自己玩的,那时候自己便叫他文二叔。可是后来不知文赤羽和爹爹闹了什么嫌隙,铁判文二叔便不再登门,唯一来的一次还是爹爹出殡的时候…

江瑶天道:“令兄曾说,文赤羽非但武功奇高,更兼生性耿介,铁面无私,这才得了‘铁判’这个称呼。况且,他是锦衣卫三大同知之一,专理刑狱,朝野上下谁不惧他三分?”

“是,是!还是好天姐想得周到!”钟良月一个劲地点着头,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官面上的“二叔”,就觉得底气足了许多。虽然这文二叔多年不曾登门了,但他自幼便喜欢自己的,现下侄儿遇难,您老人家怎么着也该来给侄儿撑撑腰吧。

但他觉得自己这么对一个女人唯唯诺诺不免有点丢脸,忽然想起一事,小声对江瑶天道:“你有没有觉得钟信死得有点奇怪?”江瑶天的美目闪过一丝光芒:“怎么?”钟良月看到了她眼中的困惑和震动,就有点满足,道:“我在想,钟信未必就是死在凌横云之手,或者说凌横云未必能一个人就杀得了钟信,还会有一个帮凶!这个人就是庾──寒──烟!”

江瑶天那对美丽的眉毛渐渐聚拢,樱唇因为吃惊也慢慢张开。这让钟二爷非常激动,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三年前初出茅庐的钟信就和凌横云战成平手,经过三年磨炼,血气方刚的钟信怎能不进反退,败在六十开外的凌横云手下?唯一的解释就是庾寒烟动了手脚,嘿嘿,他做了多年的拜剑堂二堂主,想必是做得腻了,钟信一去,拜剑堂就落入了他手中!我钟良月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哼,当年爹就死得不明不白,钟信这废物查了三年也没查出些许头绪,嘿嘿,依我瞧只怕也是这庾寒烟动的手脚。那时他必然以为爹一死,拜剑堂就该归他了,可没想到还有钟信。所以他便联络了凌横云,暗中做了钟信。哎哟,不好…”他越说越是觉得有道理,忽然想到这庾二堂主迟早要对他钟二爷动手,忍不住额头上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瑶天待他说完,却缓缓摇头:“庾堂主对你钟家忠心耿耿,这在江湖上已是尽人皆知了。令兄每次和我提起庾寒烟,都是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二爷,我知道你忽然遭逢大难,难免疑神疑鬼,但你决不该疑心庾寒烟!”钟良月听得她用这种十分肯定的口吻教训自己就觉得有些窝火,难道这女子知道拜剑堂的事情比自己还多?女人到底是女人,哪里懂得半分的江湖险恶!

他呵呵地冷笑着,笑得不以为然。这时夜静更深,堂中没有余人,钟二爷静下了心来,只觉钟信之死处处都是破绽。他忽然想起一事,转身走到了棺材前。

江瑶天看着他那一脸激越的神色,吃了一惊:“二爷,你要干什么?”钟良月嘿了一声:“我要开棺验尸。那时我心神不安,没有细瞧钟信的尸身,这时我要仔细查一查伤口!”说着已经将双手按在了棺材上。

“二爷,不要动,”江瑶天颤声道,“我、我不想让信郎…不得安宁!”钟良月不理,双手在棺材盖上摸索着。

这时堂外飘过来一个凉冰冰的声音:“二爷,江姑娘说得对!不管你对堂主有何不满,现在人死为大,你都不该让他不得安宁!”走进来的人正是庾寒烟。

“什么?”钟良月的脸因气愤而发了红。但这时候他自然不能说出来开棺验尸的理由,这老家伙来得悄无声息,连那烛光都没有晃动一下,“烟云九纵”之术显是已修到了化境。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庾寒烟听到了多少,心内七上八下的,就有些不尴不尬。

“二爷,”庾寒烟的脸上还是一副不晴不雨的样子,让钟良月看不出一丝端倪来,“这时候你该做的事情应该是练练钟家的玉碎神剑!”

“怎么,你们当真要他去赴那‘刀剑决’?”江瑶天先叫了起来,只是她素来雅致,这时心急之下依然声音轻柔。

庾寒烟缓缓摇头:“陈长老说过不让他去,那是陈长老老糊涂的话。刀剑对决,堂主若是不去,拜剑堂上上下下就再也没有脸面行走江湖,”他说着将一双老眼慢慢眯起,射出两线如电的光芒,“二爷,我知道你自幼便给堂主压着,怀才不遇,但在庾某心中你一直是条汉子。你断不会让堂中兄弟无脸见人的,是也不是?”钟良月那铁青的脸上扯出一丝冷笑:“好,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钟某虽然是个浪荡子,却也不会做那缩头乌龟。”他一回身,已经自“藏剑塔”上抽出一把剑来。这堂名为“拜剑”,确是名符其实,苍鹰图下就有座一人高的七层金塔,名曰“藏剑塔”。每一层塔檐上都横着一柄剑。七把剑均是名剑,三把是江湖中名耆巨子的馈赠,另三把却得自当初与拜剑堂为敌的著名剑客之手。六把剑众星拱月一般卫护着最上面的那把拜剑堂的镇堂之剑──激扬剑。

钟良月一把抽出的正是当初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疯剑客”所用的怒潮剑。剑一入手,他就有些后悔,疯剑客的剑太沉了,不过这“怒潮”之名倒正应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腕子一抖,立时剑光如怒潮暴涨,在拜剑堂内倾泻而出。

他这玉碎剑法才施展了几招,庾寒烟的双目就一张。但十余招过后,钟良月心内的郁愤之情渐息,再加上那怒潮剑沉重之极,剑招就开始散乱起来。庾寒烟的脸色就渐渐难看。

七十二式玉碎剑法堪堪使完,钟良月蓦地大喝一声,一式“三军辟易”藏剑收功。他久不练剑,这时已经有些吁吁带喘了。一旁庾寒烟的脸色当真如同残冬寒烟的一般难看了。“这根本就不是玉碎剑法!”这老东西说出话来,一点也不给几日后的拜剑堂大堂主面子,“你一点也没有运剑的信心和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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