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情浪子痴情侠/天观双侠 作者:郑丰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一章 花园怪客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声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

※※※

初春时分,北地寒意已去,天候晴暖,京城里处处百花盛开,万紫千红。其时正当大明嘉靖十五年,年刚而立的世宗皇帝春秋鼎盛,用心朝政,海内升平,百姓安乐。

这日午后,京师城南一户墙高屋广人家的院子里,悠然传出一阵小女儿清脆的娇笑语声。那是两个女孩儿在后院角落的花棚下打着秋千,笑声如一串银铃般回荡在花团锦簇的小院落里。那年长的女孩儿约莫十一二岁,穿着绣花小背心和鹅黄百褶裙;年幼的只有七八岁,她身穿桃红织锦小袄,袖口镶着嫩绿滚边,下衬一条水蓝缎面扎脚裤儿和一对串珠牡丹绣花鞋,头上梳着两个髻子,颊上浮起一对酒窝,面容甚是秀美。两个女孩儿衣饰华贵,显是富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那年幼的女孩儿名叫含儿,是主人大学士周明道的独生女儿;年长的女孩儿名叫李铃铃,乃是含儿的表姊。

却说两个女孩儿在后院里打了一会秋千,也觉得腻了,李铃铃提议道:“含儿,咱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含儿拍手说好,便伸手蒙住了自己眼睛,笑道:“表姊你先躲,我来找你。快去快去,我数到十,就来捉你啦。”李铃铃笑道:“欸!慢着数!慢着数!”匆匆跳下秋千,踩着小脚儿,径往前院去了。

含儿蒙着眼睛,犹自坐在秋千上摇晃,口里大声数到十,数完后将手放下,笑道:“我来找你啦!”面前却赫然多出了一个黑衣男子,离自己不过五六尺远近。

含儿惊得呆在当地,张大了口,竟自发不出声音。但见那是个高瘦汉子,一手拿着一柄亮晃晃的剑,一手抚胸,咳嗽了两声,呸的一声,往地下吐了一口鲜血。但见他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哗啦声响,压烂了花棚下的两盆兰花,犹自抚胸咳嗽不止。含儿这才注意到,这人身上受了好几处伤,黑衣早被鲜血染透,肩头和腿上的伤口犹自流出血来。她一个年幼千金小姐,哪里见过这般景况?坐在秋千上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吓得僵了,更作不得声。

便在此时,墙头上多出了三个人影,一人喝道:“在这里了!”三人同时跃下,围在那黑衣人身边,手中刀剑直指着黑衣人。这三人都穿黄色锦衣,含儿认出是皇宫侍卫的服色。但听其中一人道:“你道躲进周大学士府里,我们便不敢追进来了么?”另一个胖子道:“快将东西交出来!咱们兄弟一场,或许能饶你一死。”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说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你这种下三滥的货色,我郑寒卿可从来没将你瞧在眼里!”胖子脸上肥肉一横,挥刀便往黑衣人腿上斩去。黑衣人躺在地上,似乎连爬也爬不动,只能任人宰割。不料那胖子这刀没斩下去,自己却大叫一声,连退几步,伸手按住了左颊,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口里骂道:“他妈的!好小子!”不知如何竟被那黑衣人挥剑割伤了脸面。另两人一齐喝骂,刀剑齐上,往黑衣人头上砍落。黑衣人并不挡架,却开口叫道:“东西不在我身上!”

那两人听了这话,刀剑一齐停在半空,不敢斩落。左首那人问道:“你藏去哪里了?”另一人道:“这人狡猾得很,活捉了回去,交给洪大总管审问便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神色惨然,说道:“王兄,你要捉我回去交差,公事公办,我也不来怪你。但你可知道,我取走的是甚么事物?”那姓王的微一迟疑,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你偷去了宫中的要紧事物。”黑衣人道:“洪总管没告诉你么?”姓王的道:“没有。”

黑衣人缓缓说道:“他未曾告诉你,只因这事物乃是他自己从宫中偷得的赃物。这事他自然不敢声张,才只派你们几个亲信出来,秘密追还那事物。一旦你们知道了我偷去的是甚么事物,洪总管必会杀你们灭口。因此我忠告两位,还是别见到那事物得好。”

姓王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对洪总管一片忠心,才不信你这些鬼话!你监守自盗,身为宫中侍卫,却干下这等勾当,真是忝不知耻!”黑衣人叹了口气,转向另一人,说道:“林兄,你是信我呢,还是相信洪总管?”姓林的摇头道:“郑寒卿,你现在说甚么,都已太迟了。你这一路逃出宫来,少说也杀了十来个宫中侍卫。就算你没偷甚么事物,这笔血帐也够得瞧了。”

黑衣人叹道:“既是这样,我就将这大功劳给了你们罢。林兄,王兄,那事物是藏在了…藏在那…咳咳…”姓林的和姓王的低下头来,想听清楚他的言语。黑衣人却陡然跃起,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银光,那两人咽喉中剑,鲜血喷出,脸上神色惊恐莫名,仰天摔倒,在地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圆脸胖子在旁见了,脸色霎白,惊呼一声,转身便逃。黑衣人右手挥出,长剑直飞而出,刺入了胖子的背心。胖子俯身扑倒,又往前爬出数尺,才不动了。

黑衣人坐在地上不断喘息,呼吸粗重。他勉力站起,将姓林和姓王两人的尸身踢到院角的草丛里,又缓缓走将过去,抽出插在胖子背心的长剑,将胖子也踢进了角落。接着他便转过身来,望向坐在秋千上的含儿。

含儿目睹这场惊险血腥的厮杀,早吓得傻了,如同中了魔魇一般,钉在当地,动弹不得。但见那黑衣人很慢很慢地向自己走来,每走一步都得用十二分力气,好似随时会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一般。他走得虽缓慢艰辛,却终究来到了含儿面前,蹲下身来,脸面正对着含儿。含儿见他脸上全是血污,神色狰狞,两道目光如电一般向自己射来,不由得全身簌簌发抖。但黑衣人口里说出来的话,却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黑衣人道:“你是周家大小姐,含儿姑娘罢?”语气竟甚是温和。

含儿全没想到这陌生怪客竟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惊疑不定,不敢不答,便点了点头。

黑衣人抬头望天,神色凝重,似乎在思索甚么要紧事情。过了一阵,他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方方正正,里面看来像是包着一本书册。他将包裹递去给含儿,又抚胸咳嗽,咳了半晌才止。他脸色越发苍白,喘息道:“今夜子时正,有个大娘和一个小女孩儿,会来到你家后院的水井旁。你将这包裹交给了那大娘。”他口气严峻,这几句话便是命令,毫无恳求的意味。周含儿呆呆地听着,也不回答,也不伸手去接,却是惊吓过度,连害怕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又道:“你跟那大娘说,要她即刻逃去虎山,求医侠夫妇庇护。这包裹…这包裹…和里面的信,一定要交到医侠手中。听清楚了么?”最后一句提高了声音,含儿吃了一惊,连忙点了点头。

黑衣人又道:“你刚才看到的事情,和我的托付,除了可以告诉那位大娘之外,一句也不能告诉你爹妈,或任何其他人。你听我的话,才能保你爹妈一家平安。你若泄漏了半句,转眼便要家破人亡!记着,今夜子时,一定要将东西交给她们。你若不照我所说去做,我死后变了厉鬼,也要来找你!”说时声色俱厉。含儿脸色发白,泪水本就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此时啊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黑衣人放缓了脸色,将包裹放入她怀中,温言道:“好孩子,你一定要听话。这事非常紧要,非常紧要。你听我的话,今夜将东西交给她们。刚才这些事情,你一句都不能跟人说!任何人都不能说!知道了么?”

他凝视着含儿,望着她边哭边点头,才微微一笑,转身缓缓走去,一步一拐,来到墙边,忽又转过头来,说道:“请你…请你跟那女孩儿说,这事物在她二十岁前,决不能翻看。再说…再说…说爹爹去了,要她记着,她永远都是爹爹最心爱的宝贝儿,永远永远…永远…”说完这几句话,声音哽住,身子一颤,跪倒在地,往前扑下,消失在花丛之后。

含儿兀自呆坐在秋千上,良久不动,好似以为自己终究会从这场恶梦中醒过来,发现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并非真实。又过半晌,一阵和风吹过,含儿感到背上凉飕飕地,却是出了一身冷汗。忽听身后一人叫道:‘含儿!含儿!你怎地还不来找我?’含儿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却见表姊正气冲冲地向着自己走来。原来李铃铃在前院躲了半天,未见含儿前来寻找,终于出来探看,见她兀自坐在秋千上发呆,心中甚是恼怒,正要上前责问,但见含儿脸色苍白如纸,也不禁一愕,问道:“含儿,你怎么啦?”

含儿回过神来,说道:“我…我…”声音嘶哑,竟说不出话来。她吞了口口水,跳下秋千,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拉起表姊的手,往刚才那黑衣人消失的花丛走去。但见花丛后的石板地上血迹殷然,那黑衣人却已不知去向。此时天色渐暗,李铃铃没注意到血迹,只觉此处阴森森地,心中发毛,说道:“含儿,咱们回屋里去罢。”含儿心中惊疑,低头望见自己怀中的包裹,想起院子角落还躺了三个死尸,不禁更加害怕,忙随表姊回入屋中。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二章 无字天书

那天晚间,含儿魂不守舍地吃了晚饭,坐在闺房中发怔。她爹妈出门应酬去了,她便想告诉爹妈下午见到的景况也不可得,何况那怪客曾叮嘱她绝不可对任何人述说?她思前想后,六神无主。她一个富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娇生惯养,大小事情总有妈妈?奶妈?丫头们替她安排周全,半点不须自己操心,此时遇上这惊心动魄的大事,直将她搅得心头慌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戌时,小丫头一如往常,进房来替她解下发髻,服侍她上床睡好。含儿躺在床上,却哪里睡得着?她翻来覆去,心中只是想着:“我今夜该不该去井边?我今夜该不该去井边?”

她将那怪客托付的事情从头至尾又想了一遍,想着想着,恐惧之意渐渐退去,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绣花被褥下取出怪客交给她的那个包裹。月光下但见那包裹用块蓝印花粗布包着,上面还沾着几块深褐色的血迹。含儿将蓝布打开,里面是一油纸包裹,上面放着一封信,信上写着“敬启医侠”四字,封口处用火漆封住。她将信放在一边,轻轻打开油纸,见里面是本薄薄的书册,封面色做深蓝,却无一字。她翻开首页,见里面也无文字,她继续翻去,三十多张书页,张张都是空白的。含儿心中大奇,这本书若如此紧要,里面怎地连一个字也没有?她想点起灯来细看,却怕房外的丫头见了灯光会进来探问,又打消了念头。她抬头见窗外一轮弯月挂在枝头之上,心中感到一阵彷徨:“现在是甚么时刻了?我子时真要去后院的井旁么?”

她越想越怕,快手将书册包好,藏回被里,躺在床上听着滴漏的声响,一会儿想:“我便留在屋里不去,也没人会知道的。我还是别去罢!”一会儿又想:“不,我答应那人要将东西送去,怎能失信于他?他好似快要死啦,我若不替他做到这事,替他捎去那些话,他一定会很伤心的。”想起那人可能就将死去,耳中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你若不照我所说去做,我死后变了厉鬼,也要来找你!”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战。她闭上眼睛想睡一忽儿,但眼前不断出现那场血腥厮杀,和那怪客满是血污的脸孔。她心头又交战起来:“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

将近子时,含儿终于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往后院走去。周家大宅共有七进,最后一进的后门之内是个下人住的小院落,院落旁便是厨房,家中唯一的一口井便在小院落靠近厨房的东北角上。含儿轻轻地穿过回廊?内花园和几座天井,才来到厨房之外。但听四下寂静无声,下人们早都睡了。她伸手推开厨房的板门,月光下但见灶上仍留着火种,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红光。她紧紧抓着怀中包裹,一步步穿过厨房,来到通往小院落的门旁。门没关严,她从门缝往外张望,但见小院中一片寂静,月光正洒落在那口井上,发出幽幽暗暗的光芒。

便在此时,含儿心头忽然一跳:那信!那信!她竟将那信忘了!

她连忙低头查看包裹,果然,自己将那蓝印花布包上时,竟忘了将信放进去!

含儿原本已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在半夜来到此处,此时发觉漏带了那信,不禁全慌了手脚,想回去拿,又怕来不及赶回,心中不断自责:“含儿,含儿,你怎地如此胡涂粗心?”又想:“是了,等我见到那大娘,便跟她说明,请她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即刻回去将信拿来给她。”

便在此时,井边黑影一动,果真有个人来到了井边。含儿心中一喜,便想走上前去招呼。还未踏出厨房,那人却已注意到了她,倏然欺上前来,推门冲入厨房,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喝道:“谁?”

含儿只觉手腕如被铁箍箍住,痛得大叫一声。那人却已伸手捂住她的嘴巴,闷住了她的叫声。那人又道:“嘿,我知道了!你便是郑寒卿的女儿罢?你娘呢?”他声音尖细,却不像女子,听来甚是古怪。含儿此时已看清,那人面目丑陋,下巴无须,却不是女子。

她正彷徨不知所措,忽听那丑脸人低呼一声,拉着她向后连退数步。含儿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灰衣人不知从何冒出,抢上前来,寒光闪处,挥出一柄匕首直向那丑脸人攻去。丑脸上抽出一柄短刀,当当连响,架开数刀,喝道:“不要你女儿的命了么?”忽地闷哼一声,似乎受了伤,松开含儿的手,滚倒在地。那灰衣人追上数步,匕首直落,插入丑脸人的胸膛。丑脸人哼也没哼,便已毙命。

灰衣人回过头来,望向含儿,在月光下看清了含儿的脸,惊道:“小姐,是你!你怎会来这儿?”

含儿这时也已看清那人的脸面,竟是在家中做了一年多的厨子瑞大娘!这瑞大娘烧得一手好京菜,是爹爹的好友杨提督介绍来的,含儿最爱吃她做的纸包鸡和蛋皮饺子。她一个大厨出现在厨房自是不奇,奇的是她竟在这三更半夜出现,并且还出手杀了一个人。含儿也自呆了,说道:“瑞大娘,我…你…”

瑞大娘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领着她快步出了厨房,来到后院的一处角落,四处张望,见都无人,才低下头,望着含儿道:“小姐,谁让你来这儿的?”

含儿迟疑不决,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低声道:“娘!爹爹到了么?”却见假山后面转出一个女孩儿来,年纪与自己相若,背上背着一个包裹,短打装束,似乎准备远行,却是瑞大娘的女儿宝儿。宝儿一年多前跟着母亲一同住进周家,平时便在厨房帮忙。含儿见过她几次,知道她乖巧伶俐,在下人中人缘极好。含儿望向她们母女,心中一动:“是了,那怪客说一个大娘和一个小女孩儿,不就是她们了么!”当下试探地问道:“大娘,你刚才可是要去井边等人?”瑞大娘脸色微变,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含儿道:“因为有人要我去井边找一个大娘和一个女孩儿,将一件事物交给她们。”

瑞大娘神色凝重,说道:“托付你的,可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姓郑的?”含儿点头道:“是的。我听他们叫他郑寒卿。”瑞大娘喜道:“是了。那是我相公。”又皱眉道:“他们?他们是谁?”

含儿当下述说了午后在秋千架旁见到的厮杀,说完便拿出怀中包裹,交给瑞大娘,说道:“他要我将这包裹交给你,还要我跟你说,赶快逃去虎山,求一个甚么人…是了,求医侠夫妇,请他们保护你们。还说东西一定要交到医侠手中,非常要紧。”

瑞大娘神色越来越沉重,问道:“他还交代了甚么没有?”含儿想起他临走时回头说的几句话,便道:“他要我跟小女孩说,这包裹里的东西,她二十岁前不能看,还说…嗯,说爹爹去了,要她记着,她永远都是爹爹最心爱的宝贝儿。”这几句话由她童稚的口音说出,瑞大娘和宝儿听在耳中,对望一眼,都不禁凄然落泪。含儿望着她们母女,心中隐隐知道那个怪客,也就是宝儿的爹爹,是不会回来的了,心下也甚是为她们难过。

瑞大娘吸了一口气,抹泪说道:“含儿小姐,多谢你替我相公送物传言,我母女感激不尽。宝儿,含儿小姐替你带来爹爹的传话,你快向含儿小姐磕头道谢。”宝儿便即跪下,向含儿磕下头去。

含儿想起自己还忘了那信,心中极为惭愧,连忙说道:“不,不!你快起来。其实我…我还忘了一封信在房间,他要我跟包裹一起交给你们的,那信想必很要紧。我真胡涂,竟然将信留在房间里。我这就去拿!”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尖声尖气地道:“郑大娘子,你老公已死在洪大总管手上啦,你怎地还不去奔丧?”另一人道:“快拿下她,赃物想必在这寡妇身上!”

瑞大娘一惊,回身望去,却见面前站了两人,都是东厂宦官打扮,各自挥着拂尘,直攻上来。瑞大娘反应极快,立时举起匕首格架,但听当当声响,那两柄拂尘竟都是刚铁所制。瑞大娘身手敏捷,匕首招招狠辣,向敌人的要害攻去。两个宦官尖声喝骂,举拂尘抵挡,三人相持不下。

宝儿见母亲与人动起手来,连忙拉了含儿闪到一旁。含儿心中挂念着那信,说道:“宝儿,你跟我一起回房去拿信,好么?”宝儿摇头道:“我得在这儿帮着妈妈。含儿小姐,你快回房间去,今夜莫再出来了。我们若能打退这些人,定会回来找你取信。快走,快走!”

含儿被她一推,又听得兵刃相交之声连绵不绝,心中惊恐,急忙摸黑往正屋奔去。她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所幸无人追来。她仓皇奔入自己房内,脚步粗重,早将丫头吵醒了。丫头爬起身,见她气喘嘘嘘地倚在门口,奇道:“小姐,三更半夜的,你刚才去哪儿啦?”

含儿不去理她,赶紧跑进内房,从床上摸出那封信,塞进怀里,心想:“我定要将这信交给她们。”当下又奔出房间,沿着原路回到刚才与瑞大娘母女对答的后院角落。这一去一回,不过一盏茶时分,但见黑夜沉沉,万籁俱寂,不但已无打斗之声,更无半点人声,瑞大娘等早已不在当地。含儿心中一阵惶惑,只想:“她们去了哪里?我该上哪儿找她们?”又想:“宝儿说会来找我取信,我还是快回房间去罢。”

正想举步回房,忽觉腰上一紧,已被一人拦腰抱起。含儿出声惊呼,却被人按住了嘴巴。她感到自己被人抱着快奔,时高时低,似乎已出了自家后门。她心中大惊,奋力挣扎,却如何挣扎得开?如此跑了好一段路,那人才停下来,却听旁边一人笑道:“逃了大的,抓了小的,这回功劳不小!”

抱着她的人呸了一声,说道:“甚么功劳不功劳?那姓郑的家伙死了,东西却没追回来,洪总管怒气冲天,咱哥儿回去不得个死罪,也算命大。”另一人道:“事情也没那么糟。天一亮,咱们便将这女娃儿交去给总管,将功赎罪。”

含儿听到此处,猜想到他们定是将自己错认为宝儿,才将自己抓走。她心中大急,想辩白自己不是宝儿,但嘴巴立时被人塞进了一块布,更说不出话来,跟着眼睛也被蒙起,又有人将自己双手双脚都给绑了起来,丢在一旁地上。含儿从未受过这般粗鲁对待,心中又惊又怒,还有更多的恐惧,不禁哭了出来。

她哭了两声,便觉腰上一痛,被人踢了一脚。一人骂道:“臭娃子,哭个甚么劲儿?再哭我踢死你!”含儿眼泪流得更凶了,只能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却听那二人坐在自己身旁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她听两人对答,显然都是宫中侍卫,一个姓尤,叫做尤骏,一个姓吴,叫做吴刚。两人谈的不外是郑寒卿为何要从宫中偷取事物,究竟偷了甚么要紧事物,洪总管又为何传下密令,许下重金,抓到郑寒卿?追回失物者重重有赏,不然必有重罚,及有多少侍卫在这一役中死伤在郑寒卿手中等等。两人显然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全不知情,胡乱猜测臆度,谈了半天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含儿只觉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哭了一会,感到一阵疲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三章 千金劫难

过了不知多久,含儿忽听一人叫道:“尤老哥,不好了,这小娃子搞不好不是…不是姓郑的女儿!”正是那吴刚的声音。

含儿悠悠醒转,觉得眼上仍蒙着布,但多了一些光明,似乎已经天亮了。又听那姓尤的侍卫惊道:“他妈的,你说甚么?”吴刚道:“我刚才出去探探,在街上听说周家的大小姐昨夜失踪了,京城里公差正到处搜寻。还说那大小姐今年八岁,这…这岂不是跟这小女娃一样?”

尤骏道:“你可问仔细了?”吴刚道:“我还去了东厂询问,那儿的几位公公被姓郑的婆娘打伤了,全躺在床上养伤呢。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姓郑的婆娘带着女儿出城逃走了。”尤骏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真抓错了人!你怎地如此胡涂,却捉了周家的大小姐回来?”吴刚回嘴道:“我胡涂?你还不是一样,也以为她定是姓郑的女娃?好了,现在该怎么办?”尤骏哼了一声,说道:“我怎知道该怎么办?周大学士和京城杨提督交好,不见了宝贝女儿,怎会善罢罢休?你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吴刚似乎甚是害怕,说道:“依我说,还是赶快放了人去,装做不知此事,也就是了。”尤骏道:“放不得,放不得!我们昨夜说话都给她听去了,你我的尊姓大名都她都知道了,怎会不指出我二人来?”吴刚没了主意,连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尤骏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人灭口,一了百了。这事终究不会查到我们头上来。”吴刚迟疑道:“抓错人还不是大罪,若杀了她,被查到可是死罪一条。”尤骏骂道:“你猪脑一个!这事怎能查到我们头上?依我说,尽快杀了,就埋在这小庙后面,咱俩即刻回宫报到,谁也不会知晓。”吴刚道:“好罢!就听你的。”

含儿听说二人要杀人灭口,只吓得全身发抖。忽觉眼前一亮,一人取下了自己眼罩,一个满脸胡须的侍卫手拿尖刀,恶狠狠地望着自己。含儿惊呼一声,却听那胡须侍卫低喝道:“周大小姐,这可是你命不好,阴错阳差,撞到我们手上来。去到阴间,只怪自己命苦,莫怪我等手下无情。”说着尖刀伸前,便要向含儿颈中割去。

另一个秃头的侍卫,听声音便是那姓尤的,忽然踏上一步,挥手阻止,说道:“且慢!这小女娃子长得倒标致,我倒有另一主意。”吴刚道:“长得标致又如何?八岁的女娃儿,我可没兴趣。”尤骏摇头道:“吴老弟,咱们这回没捉到郑寒卿的婆娘,回去定会受洪总管重罚,是么?”吴刚道:“受罚和杀这女娃儿灭口,那是两回事。怎么?”

尤骏道:“老子干皇宫侍卫已有十个年头,也干得够了。这回事情没办好,洪总管若来个杀人灭口,哼,轻一点的,给充军边疆,或是给派去做那些服侍公公们的贱役,我宁可死了干净。依我说,咱兄弟不如就此逃离京城,去往江南。我有个拜把兄弟,叫做陆老六,在苏州专干买卖人口的生意。凭这小女娃儿的货色,咱兄弟带去了苏州青楼兜售,卖个几百两银子都不止。咱兄弟拿了银子,便在那出名的烟水小弄里尽兴玩乐一番,混上几年,你说美不美?”

吴刚听到这里,也不禁怦然心动,说道:“亏你想得到!嘿嘿,苏州妓院的风光,想必是美得很的。”两人当下兴致勃勃地计议如何带着含儿逃离京城。当日下午,吴尤二人取齐了盘缠,将含儿装在一个大麻袋里,连同几袋其他什物,雇了两匹马,一辆马车,装扮成商人,出京南下。

二人却不知道,这一走却恰好保住了他两条性命。那洪总管得知郑寒卿的妻子带着盗去的事物远走高飞,惊怒交集,为惩罚手下及保守秘密,当日便将前一夜所有参与追拿郑寒卿的宫中侍卫和东厂太监尽数处死。他见吴尤二人失踪数日,派出亲信四处探访,都无消息,只道二人在混战中被郑寒卿杀死,弃尸郊野,便没有再继续追究。

这一路上,吴尤二人将含儿这棵摇钱树看得紧紧地,晚上总将她锁在房中,白天赶路时便将她关在马车里。两人想着要将她卖个好价钱,不好饿着了她,或损伤了她手脚脸容,因此虽不耐烦看她哭个没完没了,最多口里骂骂,倒也不敢拳脚相加。含儿一路上有吃有住,没吃到太多苦头,但离家越远,心中越是惊怖绝望,知道即使能逃出这二人的魔掌,她一个小小女孩,身上没有半文钱,又不识得路,绝对无法自行觅路回到京城。眼见前路茫茫,到了苏州是如何光景,又怎能预料?她每想起爹爹妈妈,想起家中的种种,便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不一日,吴尤二人带着含儿来到了苏州府。苏州府乃是当时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而又以城中的烟花街巷“烟水小弄”闻名大江南北。

却说尤骏去找了他的拜把兄弟陆老六,两人相见之下,好生欢喜,陆老六身为地头蛇,便在二人下榻的客店摆下酒宴,替二人接风洗尘。尤骏告知他们带了个女娃儿来想在本地兜售,陆老六微觉诧异,问道:“娃儿是甚么来头?”

吴刚想吹嘘乃是京城大家的小姐,尤骏却精明些,为省麻烦,抢着道:“是京师城郊一户农家的女娃儿。去年年成不好,家家户户都在卖娃儿。我兄弟运气好,买了个上等货色。你来瞧瞧便知道了。”当下领着陆老六来到房间。

陆老六见含儿一张脸蛋清秀绝俗,肤如凝脂,眼如点星,颈长肩削,年纪虽幼,已显然是个美人胚子,不禁赞不绝口,说道:“果然好货色!依我瞧,这娃儿的姿色可算是上上等。此地几间青楼最爱这个年纪,姿色超群的女娃儿。我将她领去几间大院子兜售,定然抢手得很!”

含儿见这人口贩子一张麻皮脸,吊眼歪嘴,长得十分丑陋凶恶,心中不禁厌憎。又听他口口声声称赞自己姿色,更觉恶心,转过头去不肯看他,暗想:“我周含儿是大家闺秀,怎容你这坏蛋品头论足?”至于“青楼”和“院子”是甚么所在,这些人要卖她去干甚么勾当,她自是全然不知。

吴刚听了陆老六的话,忙问道:“依陆六哥估量,大约能卖到多少银子?”

陆老六又细细看了含儿的头面手脚,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这等货色,一千两银子都不难。”

吴刚和尤骏对望一眼,都是喜出望外。他二人本想卖个几百两银子,便已十分满意了,没想到陆老六竟说能卖上千两银子。三人出房回到酒宴之上,吴尤二人想起拿到银子后,便可在那烟水小弄尽兴挥霍一番,皆是心痒难熬,忙向陆老六打听烟水小弄的情况,哪家院子最好逛去,哪位姑娘最美貌风流。陆老六乃是当地最大的人口贩子,与各家青楼自都熟识,当下如数家珍,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嘿!两位想寻欢买醉,可是来对了地方。咱苏州别的没有,多的是美酒美食美女。想那大江南北各大城镇的烟花街巷,论姑娘的姿色?才艺?风情,全比不上咱苏州城东的烟水小弄。近十年来,那些玩赏脂粉?寄情风月的江南子弟们,无不聚集于这烟水小弄,流连忘返。”

吴尤二人越听越喜,忙问究竟。陆老六道:“你且听我道来。烟水小弄中三间最出名的院子,是为‘风月潇湘’,即情风馆?弄月楼和潇湘小筑,各有十多位出名的花娘,不只本地的嫖客趋之若骛,连外来的访客都莫不知晓‘风月潇湘’的名头,称为苏州不可不游之地。就说那情风馆的三大头牌花娘,绣莲?青竹?落英三位姑娘,啧啧,你要见到了她们,才知道甚么叫做天仙下凡!弄月楼的李飞霞?王小云,潇湘小筑的张美娘?薛若雪,嘿嘿,当真是一个比一个令人销魂。你二人拿了这千两银子,便尽数花在这三间院子里,保管你值,保管你有得乐的!”

吴尤二人都听得连舔嘴唇,巴不得明儿就将含儿卖了,拿着大把银子往这三间院子撒去。陆老六复又吹嘘,说这几间院子的头牌姑娘眼高于顶,自恃身分,非是富商大贾的宴不去,非是文人雅士的席不赴,非是名门望族的会不与,寻常人更不轻易接见。但他陆老六与各家院子的交情非比寻常,自能代为安排牵线云云。吴尤二人只听得心神俱醉,当夜与陆老六饮酒笑谈直到深夜,大醉方罢。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四章 烟水小弄

次日午后,陆老六便带了吴尤二人,连同含儿,一起去往烟水小弄。陆老六为了显出含儿货色与众不同,竟雇了乘小轿将她抬去,事先更将她好生打扮了一番,打算藉此哄抬价格。含儿坐在小轿之中,摇摇晃晃地来到烟水小弄,心中又惊又怕,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早知道这些人打算将自己卖了,但她自幼生长深闺,家教严格,年纪又小,这烟水小弄是做甚么的地方,她自是一头雾水,连世上有青楼妓院这样东西,她也是全不知晓。

过不多时,轿子转进了一条小巷。含儿听得轿外传来悠扬宛转的丝竹之音,并听得隐隐约约的歌声?谈笑声?招呼声,莺莺沥沥,如梦似幻,极为悦耳。含儿听得出神,心中虽害怕,仍忍不住好奇,正想掀开帘子偷瞧一下外边的景况,轿子忽然停了下来,但听一个水一般柔腻的女子声音在轿外响起:“哎哟,陆六爷,甚么风把您吹来咱们弄月楼啦?快快请进,这乘轿子里坐的是甚么贵客啊?”

陆老六笑道:“快叫你们孙嬷嬷出来,我有上等货色给她瞧。”那女子呸一声,态度顿转,骂道:“还道你带了客来呢,原来又是卖小姑娘!每回都说是上等货色,鬼才信你!”陆老六陪笑道:“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姊姊不信,自己瞧瞧便知。”

含儿只觉眼前一亮,一只手掀起轿帘的一角,手腕上戴着一串串镶金的?白银的?翠玉的手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探头进来,向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含儿见她脸上白粉敷得厚厚的,遮住一张原本十分平凡的脸,倒是一身大红衣裙乃是上好的滑面绸缎,剪裁得宜,袖口绣着精致的浅粉色杜鹃花,衬着碧绿的叶儿,煞是抢眼。含儿见那衣衫好看,便想伸手去摸,但想起自己正被人当成商品叫卖,总算忍着缩回手,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的脸,只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气。

那女子看了一会,又蹲下去捏含儿的脚,点了点头,放下轿帘,说道:“确实不坏。我这便去叫孙嬷嬷。”过不多时,便有个头发花白,打扮得更加花俏妖冶的老女人掀开轿帘,皱眉瘪嘴地看了含儿半晌,口中喃喃自语,之后便放下轿帘,粗声粗气地与陆老六讲起价来。

含儿也听得不十分明白,最后两边价钱谈不拢来,陆老六又让人抬起轿子,去下一家兜售。这一家叫做怜香阁,主人潘嬷嬷说货色很好,但怜香阁是间小院子,出不起高价。陆老六又带着含儿去了三四家院子,都未曾谈拢。

最后来到三大名院居首的情风馆。陆老六和吴尤二人进了外厅坐下,陆老六对尤骏道:“这间情风馆的馆主名叫刘七娘,为人爽快,出手更是豪阔。上回她去南方物色一个女娃儿,竟然一口气出了三千两银子。”

尤骏原本见他四处兜售,始终卖不出去,心中已开始着急,但听他将最大的买主放在最后,才略略放心,低声道:“这回定要卖出去了。价格便低一些也不打紧。”陆老六笑道:“你不懂得其中诀窍。要将小姑娘卖到高价,定要两家大院子争着叫价才成。刚才咱们兜了那么多家,你不见么?家家都有兴趣。我跟你打赌,定有两三家院子愿意出头竞价。那时节啊,咱们便能趁机哄抬价格,大捞一笔了。”

正议论时,却见珠帘摇晃,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个丽人娉婷走出。那丽人向陆老六等瞥了一眼,脸上满是不屑之色,也不招呼行礼,径自在椅上坐下了。吴尤二人见这丽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水绿纱衫,身材修长,一双凤眼水灵灵地,极为艳媚。两人久住京城,名媛贵妇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这等让人一望便发痴的丽色,都不禁瞧得呆了。

陆老六见到这丽人,甚是惊讶,连忙站起身来,趋前行礼,陪笑说道:“青竹姑娘!您老怎地得空,竟亲自出来接见小的了!”

尤骏和吴刚只顾目瞪口呆地痴望那丽人的绝色姿容,如在梦中,但听她便是情风馆三大头牌之一的青竹姑娘,都不禁暗赞:“昨夜听陆老六说甚么天仙下凡,还道他是胡吹大气。今日一见,才知这青竹姑娘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青竹凤眼向陆老六一扫,又向吴尤二人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浅笑,顿时如芙蓉初绽,一室皆春。但听她说道:“三位爷,七娘正忙着,分不开身。她说这会儿没想着买小姑娘,请你们上别家院子罢。”尤吴二人全副心神都挂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上,此时听她语音轻柔软腻,不禁全身酥麻,只盼能多听她说几句话。

陆老六甚是失望,说道:“七娘就算无心买进新人,瞧瞧也是好的。我这回的货色确实是上上等的,青竹姑娘倘若不信,便请来瞧上一眼。若看得顺眼,待会给七娘说说,岂不是好?”

青竹双眉一扬,站起身来,冷笑道:“陆老六,我情风馆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从不曾向你这无耻的人口贩子买小姑娘。你今儿有脸来此兜售,是从哪儿借来的胆子哪?七娘本让我乱棒将你打了出去,我这厢客客气气地请你走,怎么,给你面子,你倒不要么?”

陆老六脸上通红,不敢再提卖小姑娘之事,但若就这么夹着尾巴逃走,未免太过丢脸,只好忙着找台阶下,瞥眼见到尤吴二人,便涎着脸笑道:“青竹姑娘,且让小的给你介绍介绍。这两位京城来的爷,乃是皇宫中的锦衣侍卫,官阶七品,天子脚下,可神气了。”

青竹对二人连正眼也不瞧一下,转头向小丫头道:“丁香,送客。”说完便自回身进屋去了。

陆老六僵在当地,只得嘿嘿干笑两声,说道:“这位青竹姑娘每日宴会总排得满满地,想必有事去忙啦。尤兄,吴兄,咱们走罢。”

正要出门,却听门口一阵喧闹,但听一个老妇粗声叫道:“陆老六!人我要了,一千五百两!”陆老六脸现喜色,连忙迎出门来,果见弄月楼的孙嬷嬷叉腰站在情风馆门口,身后跟着七八个给弄月楼看门的打手,俗称毛老虎的,来势汹汹,显是对买小姑娘志在必得。陆老六在情风馆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出口气,当即大声笑道:“好极!好极!孙嬷嬷果然是识货的,出价如此爽快!”

孙嬷嬷瞪眼道:“你这王八蛋,到处兜售够了没有?你别想在我面前玩甚么花样。我说要人,便是现在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敢再去找别人叫价,你瞧我怎样整治你!”

陆老六还想再哄抬价格,尤骏却已走上前来,大声道:“好!就这个价格,卖了!”却是他怕夜长梦多,想早早了结;加上他方才见到情风馆青竹姑娘的姿色,心神俱醉,恨不能立即拿着银子回进情风馆,指名青竹相陪。吴刚也是一般的心思,忙道:“说得是,就一千五百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孙嬷嬷摆摆手,一个手下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张银票。尤骏接过了,见上面用黑墨写着“一千五百两纹银正”,其下盖着利丰钱庄的朱红大印。他将银票拿给陆老六看,陆老六点头道:“是利丰钱庄出的票子,没问题。”当下便让轿夫将轿子抬了过来,说道:“人在这儿,孙嬷嬷这就抬去罢。”

孙嬷嬷嘿了一声,走到轿前,挥手让轿夫都走开,喝道:“一个窑姐大摇大摆地坐轿子,像甚么样子!快给我出来!”

那轿子却毫无动静。孙嬷嬷脸色一沉,喝道:“小娃子,你现在已是我的人了,胆子倒不小,第一天便敢不听嬷嬷的话!瞧我回头怎么整治你!快给我滚出来!”

轿子仍是毫无动静。

孙嬷嬷向陆老六望了一眼,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掀开了轿帘。却见轿椅上空空如也,含儿竟已不知去向。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五章 情风馆主

众人见含儿竟从轿中不翼而飞,不单孙嬷嬷惊怒交集,陆老六和尤吴二人都是大惊失色,一齐叫道:“咦!人呢?”

陆老六忙问那四个轿夫,轿夫瞪眼道:“你又没叫我们守着,刚才我们去门房喝了杯茶,怎知道小姑娘跑去哪里了?”

陆老六和尤吴三人大急,陆老六嚷嚷道:“定是跑进情风馆里面了。孙嬷嬷,你快叫手下跟我们一起进去搜!”孙嬷嬷却是只老狐狸,精明得很,心想他情风馆是甚么地方,怎会轻易让你进去搜,当下叫道:“搜是可以,你先将银票还了来!”尤骏刚到手的一千五百两银票,怎肯就此交还?连忙将银票往怀里一塞,退后几步,说道:“人很快就能找到的了,若真找不到,我再还你不迟。”

孙嬷嬷老眉一竖,挥手叫道:“去给我抢回了银票!”身后一众伴当一拥而上,叫?着向尤骏冲去。吴尤二人曾任皇宫侍卫,位阶虽低,更搭不上锦衣侍卫的边儿,却都是练过几年功夫的,这些伴当胡打一气,自然不是他二人的对手,不多时便被他二人打得七零八落。孙嬷嬷眼见打将不过,便发起泼来,向陆老六叫?道:“陆老王八蛋,你是人不是?放任这两个混蛋骗我老太婆的钱,拿了钱不交货,不是狗屎王八蛋是甚么!这么做生意,你这龟毛以后还想在苏州混么?”

陆老六见情势急转直下,一心想置身事外,但自己作为中间人,实在不能袖手旁观,正犹疑间,听得孙嬷嬷最后两句,心想:“说得也是。我若和弄月楼搞砸了关系,往后定要丢了不少生意。”当下上前叫道:“吴兄,尤兄,快快住手!听老哥一句话,钱便先还了人家,我们去找回小娃子再收钱不迟。谅那小娃子也逃不去哪里,我等分头一找,不多久便抓回来了。两位又何必心急?”

吴刚和尤骏听他帮孙嬷嬷说话,心想自己二人是外地人,拿了钱后不外要花在这烟水小弄之中,若打架伤人,坏了名声,结了冤家,也是不好,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银票还给了孙嬷嬷。

便在此时,情风馆门口走出一个妇人,身材娇小,杏眼桃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年华虽已老去,风韵犹存。她双手叉腰,向门口众人环望一圈,眼神冰冷,目光如电,孙嬷嬷带来的众伴当被她的眼光扫到,都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陆老六更是吓得低头弯腰,不敢直视。尤骏和吴刚甚觉古怪,正估量这妇人是甚么来头,便听她开口道:“孙老板,陆老六,你们竟撒泼撒到我情风馆门口来啦。你当我情风馆主刘七娘是死人不是?”她声音柔媚娇嗲,出言缓慢,但口气咄咄逼人,竟极有威严架式。

孙嬷嬷显然不愿得罪这情风馆主,一翻白眼,摇手说道:“你别急着骂人。这事与我无关,都是陆老王八搞出来的。你问他好了。”说着望陆老六一指。

刘七娘一双杏眼向陆老六瞪去,陆老六忙道:“七娘,你老别生气!实在是…这个,是这样的,我们刚才来贵馆兜售一个小姑娘…”刘七娘双眉一轩,喝道:“我他妈的警告过你这狗娘养的几次了,不准你上我门来兜售小姑娘。你当我七娘说话是放屁么?”

陆老六忙道:“不敢!不敢!”刘七娘道:“哼,青竹这娃儿就是对你太客气了,你才有这狗胆上我门来!”陆老六道:“是,是!”心想非得将事情说清楚了,便继续道:“说起青竹姑娘,她正将我们请出门,这厢孙嬷嬷便赶来了,说要买人。我们正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发现那小姑娘趁乱溜走了。七娘你想想,我们这轿子刚才停在你门房里,这小姑娘嘛,想必是躲进你情风馆里去了。这笔生意不小,我们非得将人找出来了不可。你说是不是,孙嬷嬷?”

孙嬷嬷却不置可否,说道:“找出来当然好,我照价跟你买下。若是找不到呢,我们弄月楼也不是非要这娃儿不可。”陆老六见她不肯担干系,心头火起,那边尤骏和吴刚已大声嚷嚷起来:“搜!搜!当然要尽快搜出小姑娘来是正经。”

刘七娘嘿了一声,转向二人,说道:“这两位是外地人罢,可面生得很啊?”吴刚大声道:“我二人是京城来的锦衣侍卫,你这情风馆窝藏逃逸人口,干冒王法,该当何罪?赶快乖乖地让我等进去搜上一搜,才放过了你这婆娘!”

刘七娘冷笑道:“甚么锦衣侍卫,不过芝麻绿豆大的武官儿,可管不到我情风馆头上。你两个外地人,才敢在我刘七娘面前如此放肆。陆老六,你这两位朋友说要搜我情风馆,你是跟他们一道呢,还是各走各路?”

陆老六心中迟疑,暗想:“我若显得太过害怕这婆娘,未免让尤兄弟吴兄弟给看扁了。但要进去搜呢,这刘七娘是苏州第一号泼辣人物,可惹不得。”当下道:“七娘是讲道理的人,自不会蓄意窝藏逃跑的小姑娘。你老若让咱们进去搜这么一下,将逃走的娃儿抓回来,我们自是感激不尽。”

刘七娘骂道:“我看你人模人样,岂知说出来的尽是屁话。你他妈的别发清秋大梦!你当我情风馆是甚么地方,能让你这些浑人进来搜?说巧不巧,今儿晚上尚书府的九公子正在馆里休息,城里的潘大少爷也正宴客。你有胆子倒进来搜搜看?”

陆老六知道这九公子和潘大少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也是情风馆的常客,自己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心中暗骂:“今儿真是太过粗心,竟然没盯紧那小娃儿。甚么地方不跑,却跑进这情风馆来!刘七娘不好对付,搜是搜不得的,但她向来不窝藏逃走的姑娘,倒也不怕她藏着不放人。”便道:“是,是。你老的为人,大家都知道的,你老向来不收留别家院子逃走的姑娘。今晚我们是不敢说要搜了,烦请七娘帮着留心些,若在贵馆中找到了这娃儿,便请将她交还给我等,我等感激不尽。”

刘七娘哼了一声,说道:“自己的人不看管好,还要我帮你找人?你省省罢!不错,我这儿从不收留别家的姑娘。你往后几日在城里慢慢寻找便是,那娃儿躲在哪儿都行,只肯定不在我情风馆里。好了,现在全给我滚!”

她最后这一声暴喝,直如空中响雷,尤骏和吴刚听了也不禁吓了一跳,一干人匆匆从情风馆门前散去了。刘七娘冷笑一声,转身回入门中。

却说孙嬷嬷离开了情风馆门前,便抢上前拉住了陆老六的衣领,恶狠狠地道:“陆老王八,你给我听好了!人我是要定了,你偷偷进去搜也好,守在人家门口也好,偷拐抢骗,总要将小姑娘给我弄了来,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便少不了你的。听清楚了没有?”

陆老六知道孙嬷嬷的弄月楼和刘七娘情风馆乃是烟水小弄中最红的两家院子,多年来互别苗头,竞争得好不激烈。刘七娘手腕灵活,调教姑娘有方,情风馆中新秀辈出,始终略胜弄月楼一筹。这些年来孙嬷嬷一心想要压过情风馆,对于调教手下姑娘极为着紧,这回见到含儿这般的好货色,自是咬紧了不肯放手。尤其这回小姑娘在情风馆里跑丢了,她绝不愿让情风馆得了便宜去,因此硬逼着陆老六交人。

陆老六十分苦恼,忙与尤骏和吴刚商量对策。三人都觉得偷进情风馆搜索太过冒险,便决定唤来陆老六的十多个手下,大家分头守在情风馆的前后门外。三人既知道刘七娘绝不会收留含儿,这女娃儿一被送出门,便可将她手到擒来。

第一部 青楼小厮 第六章 青楼小厮

却说那时含儿坐在轿子中,让人抬来抬去地兜售,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想到要让她出来透口气,或出来解个手。到了情风馆时,她已觉得内急得厉害,在轿内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出声。最后轿子停在情风馆内,她听得轿夫走开去喝茶,陆老六等又去了外厅,离门房甚远,便轻轻掀开轿帘的一角,往外看去。此时已是夜幕低垂,她见轿子停在一个空院子里,外面一片漆黑,不远处几间房舍里透出点点灯火。她心中害怕,不敢出轿,又觉得内急难忍,惶急之下,泪珠不自由主便滚了出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向着轿子走来。含儿赶忙放下轿帘,缩回椅上。但听脚步声来到轿前,轿帘掀处,一人探进头来。黑暗中只见那人身形瘦小,似乎也是个孩子,手中提着一盏小油灯。那孩子看到她,咦了一声,说道:“我没眼花,轿里果真有个新娘子!”举起油灯凑近她的脸,笑问:“小姑娘,你哭甚么?”

幽黄的灯光之下,但见那孩子眉清目秀,容貌竟甚是俊美。含儿仔细瞧去,才看出那是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年纪。含儿很少遇见年龄相近的男孩子,不敢同他说话,低下头,眼泪流得更急了。小男孩望了她一阵,做个鬼脸,说道:“这轿子里乌漆抹黑的,有甚么好玩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别的地方。”说着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出轿子。含儿心中迟疑,但她力气没有那小男孩大,只好跟着他去。

男孩带她走进院旁的一间空屋里,将油灯放在屋中间的桌上。含儿抬头望去,但见堂上供着一尊五尺来高,骑马持刀的神像,长须垂胸,白眉红眼,甚是古怪;神像旁边还供了狐狸?黄鼬?刺猬?蛇和老鼠等动物。她不知那神像便是青楼女子奉为祖师爷的“白眉神”,这些动物则是青楼女子奉为“五仙”五种动物,只看得她又是惊异,又是害怕。

男孩儿指着一张椅子道:“你坐。”含儿坐下了,满心彷徨恐惧,生怕尤骏等人发现她已溜走,就将来追捕自己,又感到更加的内急,却说不出口,红着脸不断掉泪。那男孩问道:“你哭甚么?这里比轿子舒服多了,你不高兴我请你来这儿坐么?”含儿摇了摇头。男孩道:“你干么不说话?”含儿低头不语。

男孩不耐烦起来,说道:“你是哑吧么?”含儿摇摇头。男孩哼了一声,又问:“你哭甚么?”含儿仍旧不说话。男孩别过头去,生气道:“老子没空跟你闲扯,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见她仍紧闭着嘴,便问:“你饿了么?”含儿摇摇头。男孩问:“病了么?”含儿又摇摇头。男孩连续问了一串问题,含儿都只顾摇头。最后问到:“你想拉尿?”含儿才不摇头了。男孩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小姑娘想拉尿!这还不容易?走,我带你去茅房。”说着便领她走出房门,弯弯曲曲地在回廊上走了一阵,来到一间茅房外。含儿闻到茅房的臭味,又急需解手,又害怕气味,迟疑了一会,才终于进了茅房。

她出来时,见那男孩等在门外,一手在鼻子前来回煽动,似在笑她臭。含儿又羞又恼,转过头去。那男孩一笑,领她走向原先那空屋,边走边问:“喂,我瞧你不是咱馆里新招的女孩儿,跑来这儿做甚么?你莫不是别家新买来的,逃出来躲在我们馆里?我娘一向不收留别家的女孩儿,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得好,省得待会挨你嬷嬷一顿好打。”他回头去看含儿,才发现她并没有跟上自己,便停下步来,说道:“怎么不走了?还想去茅厕么?”含儿站在当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不出一声。

男孩仔细向她打量去,注意到她衣着甚是讲究,并不似新买来的小姑娘,心中越发奇怪,问道:“小姑娘,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含儿哇一声哭了出来,说道:“我…我被人捉了来,说要将我卖了。我想回家!”

男孩摇头道:“我就知道你是逃出来的。捉你的人此刻定在四处找你,你又不能老躲在我们院子里不走。”含儿急得眼泪涌上眼眶,问道:“那…那我怎么办?”

男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我怎知道?”回身走去,含儿只好跟上,不多时两个孩子又回到原先那供着古怪神像的空屋。含儿想起吴尤二人凶狠的面貌,心中恐惧:“他们若发现我跑走了,定会大大生气。可我既然逃了出来,又怎能回去轿中,乖乖让他们将我卖掉?我能逃去哪里?我该怎么办?”

男孩不知从何处取出两碟点心,放在桌上,说道:“来,尝尝咱情风馆出名的小点心。这是桂花千层饼,这是莲子花生酥,那绿色的是碧玉豌豆黄。你吃一些,吃完便快快出去罢,免得他们进来搜你,将你横拖直曳地拉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含儿看那些点心做得十分精巧好看,肚子也正饿,正想伸手去拿来吃,但听得他最后几句话,心中一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男孩过来拍拍她的背,说道:“别哭啦。你这么爱哭,往后怎能在这烟水小弄混下去?”含儿听他口气温柔,更忍不住大哭起来,说道:“我要回家,我想念爹爹妈妈!”

男孩儿叹息道:“这可没法子。你家在哪里?听你口音,像是北方来的。”含儿道:“我家在京城。”男孩儿道:“咱苏州离北京城有几千里路,你自己是回不去的,不如死了这条心罢。”

含儿早知如此,听他说出,更加泪流不止,哭道:“爹爹妈妈一定想我想得好苦。他们一定派了人在京城到处找我,却想不到坏人会带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爹爹他…他就我一个女儿,平日最疼我了,怎想得到这两个坏人会在深夜里跑进我家花园,将我抓走?”

男孩奇道:“甚么人这么大胆,不在荒凉偏僻或人潮拥挤处拐人,却在半夜闯到你家去抓人?莫不是强盗来着?”含儿摇头道:“他们不是强盗,是皇宫里的侍卫。其实他们根本抓错了人,发现之后本要杀我灭口的,后来才改变主意,将我带来这儿卖掉。”她想起那夜的情景,便滔滔说起家中的情况,以及自己被掳走的前后。但郑寒卿托付转交事物?瑞大娘带着女儿逃走等情,因郑寒卿警告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便没有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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