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梧桐影·莫道无情 作者:飘灯

茗剑传奇四连环之一

一 优昙客来

夜深,人未静。

老人极自然地醒来,轻咳一声,并未点灯,伸手摸过夹衣披好,开了门。

门外清辉满地,院中,一大株优昙月光里亭亭而立,雪白花蕾团抱如拳。

算来也该开了......他慢慢走到跟前,俯下身专注地凝视。

老者姓王,早年在京城大户人家作花匠,说来也怪,什么花到了他手中,立时多了活气,开得格外灿烂,还往往培育出从未见过的花色来,人以为奇,皆称之花王。六年前,他厌倦了红尘纷扰,孑然一身归隐山中,仅以养花自娱。

面前这株是十六年的优昙,盛开时暗香可绵延数里,上一年里开了近三十朵,今年更是打了三四十朵的花蕾,十分的难得。这株优昙伴他十六载,已如亲人子女,脾气摸得顶透,何时开花都算得不差毫厘,只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延了花期,他已守了三宿,优昙却仍是迟迟未开――也许,它在等着谁?他这样想着,不禁出神了。

优昙,本为优昙钵花,乃是佛经中的圣物,传说青白无俗艳,浑圆若满月,花瓣宛如千堆雪,三千年方得一开,而一开即敛,可昭示佛法之玄妙。天上之物,人间何求?世人不得,难免心生向往,便假托佛经,将俗世中这种雪白夜放的花朵呼为“优昙”。话说回来,这株优昙虽未如佛经中数千年一开,有瑞祥之气缭绕,却也极其珍贵稀罕,可谓见者有福。

“?轰隆隆”远处传来一个炸雷,他看了看天,怕是要来雨了――优昙可预知天雨,今夜里若雷电交加,这满株花朵定会怒放。

又是一个响雷,带得云层里头闷声大作。浮云慢慢摇过来,似要载走一轮皓月。在渐渐息弱的雷声中,忽有噔噔之声遥遥传来,在月色花香中激荡起一路回响。

是马!花王心中一动,凝神听了,那马蹄声离草屋越来越近,不由得疑惑暗生。深夜荒山,来者何人?

此时月光尚未全收,那银色的尾梢里,唰地破出一道雪白炫影来,黑骏如电,瞬时已到人前,倏地一滞,便生生停住,那骏马颈项上的银铃,兀自颤动不已,清脆叮当。

那马儿来得太快,又停得太愣,只叫花王看得怔了。回过神来未及抬头,就听得噼的一声鞭子响,又是一阵子铃铛乱颤,陡地炸开一个比银铃还要脆朗的声音,“老伯!”

那声色清明通透,震得他心头豁地一亮,抬起头来。但见黑骏之上一袭白衫子,簇出一张俏盈盈雪白面孔,一双眼睛宝光灿烂,仿佛谁人偷了两颗星星,镶在了白玉之上。那少女眼神滟滟生波,未语先笑,只翘了嘴角,将手中鞭子一抖一抖,鞭上银铃如露珠跳跃,错落叮咚,看了他笑道,“老伯,向东可是去苍梧郡?”

言语间似有暗香悠悠袭来,月光下那面容只叫人神思恍惚,一时错分何年何夕,怔怔地,他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白衫少女兜了马首,就要离去,忽然笑着一指,“咦,开了!”

花王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优昙,忙回头瞧去,却见那些花苞都已纷纷舒展开来,原来方才那阵香气,却是优昙开了。

那花朵宛如碗口大小,夜色中静静绽放,直似雪满枝头,元夜放灯,花王不由忘情,细赏了片刻,方才想起那白衫子的女孩儿,待得转过身来,却哪还有半点踪影?只听得那雷声愈来愈近,惊起三两只树上栖息的杜鹃,啾啾啼着飞远了。

他不禁迷惑了,半晌方轻轻吁了口气,举首望向夜空――月隐星暗,正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莫非一切只是心魔幻象?

优昙的幽香脉脉袭来,夜风中如神袛之低语,暗香里那白衣朱颜不断闪烁,渐与优昙花合而为一,刹那时他心头雪样通明,陡然一悚,缓缓单膝跪在优昙之前,右手紧紧按于心胸之处,口中流淌出诗一般悦耳却又令人不解的音节,那仿佛是异国的咒语,又好似久远的诉说。

暴雨倾盆而至,大地无法承受这粗暴的亲吻,只得任由潺潺水流一层层剥去苍老的肌肤。那优昙昂首挺立,如衣白少年,潇洒风雨之中。花前,他盘膝而坐,双手置于两膝之上,双目半合,急促的雨点打在身上,他却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

大雨,整整一夜。翌日,雨过天晴。

嗒,雨滴在优昙花瓣上摇了几摇,终是落了下来,在浑肥翠绿的叶子上跳了一跳,便渗进了泥土里。

一朵优昙无声悄然而落。他却好似听到了花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双眼。

一角天青,一点绯红,衬在雪白优昙旁,分外惹眼。

花王安静地垂下眼去,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优昙,蒂上横贯一支细细银针,太阳底下闪着冷光。

“还想逃?”那红袖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指间银芒闪烁,“还不快说!”

花王抬起眼,望着面前青衫红袖,纱帽罩头的两人,片刻,目光又归向那株优昙,忽地微微一笑,合上了双目。

“大胆!”女子勃然大怒,指尖一动,一束银光飞出,没入花王肩胛,花王整个人向后倒去,仰面向天,双眼却依然紧合。

“别动!”一旁没有说话的青衫男子拦住女子,自己走上前,伸出手指在花王鼻下一探,直起身来,“他死了。”

“什么!”红袖女子大惊,冲上前一试,果然花王已气息全无,不由得泄了气,“如此大费周折才寻到他,还以为――”却又住了口,重重一顿足,“咳!”

“走吧,”青衫男子转过身。

“可是――”红袖女还不甘心,“回去如何交代呢?”

“回去?”青衫男子回过头,面色严峻,“任务没完成,有何颜面回去?”

那红袖女低下头,无语了。

“既然这根线头断了,”青衫男子也觉出自己太过严厉,便舒缓了语气,“只得再拾另一根,加倍补救罢了,”又扫一眼地上花王的尸体,回身离去,红袖女子忙跟了上去。

晴朗天气,连一丝风信也无,那优昙的千层玉白花瓣却忽然纷纷堕下,覆在花王的脸上和身上――

遍地如雪,寂寞深深。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萧玉露,决计无法想到,夜里匆匆一面的老伯和优昙,在自己离开之后,会发生了这样谜一般的变故,眼下,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呸呸!什么逃不逃的,应该说――闯、荡。

那么,我们锦心绣口有胆有色一爪穿心辣手摧花的萧玉露萧女侠,为何会在一个漆黑的雷雨之夜,决意闯荡江湖,从而昂首踏上了这条光明大道呢?

这个说来话长,至少,要从今儿早上说起――

“爹!!!”一声劈雷,然而毕竟是娇脆的。

萧茗的手微微一颤,匙中茶叶便洒了一点出来,他惋惜地皱了皱眉,目光从茶炉上挪开,“露儿,你又惊了茶了。”

惊茶......世上怕只有自己的“茗客”爹爹才会这样说吧......玉露在心里伸伸舌头,好在习惯了,便笑嘻嘻道,“惊了啊?没事,让娘哄哄就好啦!”

这孩子......萧茗无可奈何地停了手,“又是什么事?”

“爹――”玉露拉长了声,“没事就不能找您么?您说得女儿好不孝哦――”

“那就静静坐着,”萧茗扫她一眼,“不许说话。”

玉露心想我可不能坐,这一坐个把时辰就得当哑巴了,连忙把话头勒回来,“其实吧――事情是有那么一点......”见父亲置若罔闻,只得自演自唱地说下去,“爹这么疼女儿,一定记得再过两个月是什么日子,对吧?”

再过两个月――萧茗心中一动――不就是女儿十六岁的生日?他不禁抬起眼来,面前的少女含笑玉立,清灵俏丽宛如雨后新荷,他的思绪刹那间飞开去――大雪山巅,优昙如玉――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转开脸,“不记得了。”

“爹!”玉露气急,扭着手,“人家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

“嗯,”萧茗低下头,似乎专心地看着壶中的茶叶,“知道了。”

“既然您知道了,”玉露穷追不舍,俏脸阴险地逼近来,“那我就直接出师喽?”

出师?萧茗哑然失笑,刚想反驳,却见夫人雯清从内堂走了出来,知她对付女儿素来有一套,索性将烫手山芋丢过去,“夫人,女儿有话对你说,”自己却站起身来,“我被她吵得头疼,先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理玉露,飘然出门去了。

“娘――”玉露当然明白爹是故意逃跑,反正跑了和尚还有庙,跑了爹爹还有娘,便揉搓上去腻声道,“女儿就要十六了哦――”

“唔,”雯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六――该出嫁了。”

“什么吗!”玉露颊上一红,“是要出师了!”

“出师?”雯清施施然坐下,“出什么师?”

“就是出师啊!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不都是十六岁出师的?”

“有师父,才有出师,你只跟你爹学了几下子,怎称得上师父?”雯清伸手盖上茶壶,笑吟吟地打太极,“既没有师父,又何来出师呢?”

好狡猾......玉露皱起了鼻子,“那出去逛逛呢?娘――女儿总在家闷着,都快长出白毛了!”

“咦,还要逛么?”雯清还是笑着反问,“前年你大师姐出嫁,去年你二师姐出嫁,今年头里你三师姐出嫁,你不都随着送嫁去了,天南地北,还逛得不够?”

“娘――”这一声少说拐了七八个弯,才见玉露蹲下身来,下颌抵在雯清膝上,一双澄明秋水眼巴巴地看着她,“那只是走马观花窥豹一斑,何趣之有?您知道,女儿的志向,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广阔天地,否则就这般坐井观天,怎能称得上是有本事有胆色的好女儿,又怎能称得上是爹和娘的好女儿?”

“你这小妮子,”雯清笑了,戳一下她的额头,“就是嘴上说得好。可今儿就是你说出花来,也都是没用。想想你三个师姐,当初不都说小心谨慎谨慎小心,最后哪个都经了许多惊涛骇浪,你啊――”帮玉露抻抻衣领,“――还是乖乖在家呆着,若是还想打歪主意,一旦触怒了你爹,我可再说不得情了。”

哼!就打歪主意!反正你们许了自然好,不许我也不在乎!玉露心里嘟囔,嘴上可不敢透了风,只咧着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嗯嗯唔唔”应着,忽地站起身一跺脚,“呀!忘了!”也不说忘了什么,便嗤溜一声窜没了影。

“这孩子......”一声叹息,却是萧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方才他使了个障眼法,从前门出去,又从屋后悄悄绕回,“心气高,胆子大,功夫差,哪日才能叫人放心......这种执拗脾气,也不知象――”话无意出口,人却又怔住了。

“......”雯清看着丈夫,温言道,“大哥,露儿不过是古灵精怪罢了。只要她呆在‘醉茶缘’,呆在我们眼皮底下,必是万无一失的。其实说起来,她在家里闷着也好生无聊,可要是放她下山,一旦――”却住了话头,眉头不由深锁。

萧茗一时默然,半晌方道,“你的担心,我岂会不明,正是因了这个,绝不能让她离家。只要拦得住一日,必要拦得一日,能护得一日,必要护得一日罢了。”

雯清不由黯然,点点头,转念又道,“露儿鬼主意太多,这些日子定要叫毛尖和毛峰仔细看着,要不被她钻了空子,可是不妙。”毛尖和毛峰是萧家小厮,萧茗这“茗客”爱茶成癖,莫说家中四个女孩,就连仆人骏马,取的都是茶名。

夫妻俩如此这般商量妥当,方才收拾了心情一同饮茶。

只可惜--想得多不如跑得快,萧茗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没算到,当夜,玉露就离家下了山。

却说玉露包了马蹄,堵了银铃,三更时悄悄开了院门,家中众人何尝想到她手脚如此之快?沉睡中也不甚警醒,倒叫她走了个顺顺当当。

玉露走出了三四里,这才上了马一路向东。虽说天大地大,爹娘的爪牙却是遍布天下,为首的就有龙某云某碧某,再加上她们的相公,以及她们相公的手下,那真如一张天罗地网,北西南均罩了个结实,幸好还留得东面一隅,听说向东穿过苍烟山,走上八百余里,便是繁华兴盛的苍梧郡,中有市井瓦肆,热闹非常,因此上我们聪明剔透神机妙算的萧女侠,便打定主意连夜往苍梧郡方向而来。

别了花王,玉露听得雷声大作,不由心急,只怕不被暴雨追上就被老爹追上,忙一夹马腹,箭也似地窜下山去。此番她不告离家,一是出于意气,二却缘在心志。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到底是何等奇特,又有何等魅力?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地,会有如此之多剑胆琴心的豪杰儿女,如此之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传奇?定要趁少年轻狂时亲眼见上一见,亲身试上一试!即使险难,即使伤痛,也是值得,也要懂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想要的,不过是――懂得。

好在她快马加鞭,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猎人的草屋落脚。稍作休息待得雨停,也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才到了苍梧郡。

“仙客来”――看这名字,不是饭馆就是客栈......恭喜您猜对了,这座三层红楼,正是苍梧郡最大最华丽的客栈。“华丽”――嗯,这个字眼,通常与“银子”有关――您又答对了,所以这里住的,都是有钱的大爷,当然,也有小爷。譬如正从楼梯上走下的这位......

“干之离卦,印绶爻多――这位人客,所占是为求官,”楼底的厅堂里,卜卦的蓝衫少年神情自若,侃侃道出客人来意。

对方闻言正中心事,不由点头。少年见他认了,便微微一笑,指着卦盘道,“为求官,卦象本吉,但甲寅财动伤文书,而壬申则兄动有阻,事不实,难成,”这两句正合得上客人两次求官不利,他心悦诚服,更是点头不迭,“请教先生,可有成事之日?”

少年气定神闲地拿了茶盏在手,吹去茶水上面的浮叶,淡淡道,“午火官,辰土印绶年可求,耐心等待便是。”

堂中众人都凝神听着,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店家小二靠在楼栏上听得出了神,未防背后被人一推,差点滚下楼去,忙抓住栏杆,却又着了狠狠一脚,“敢挡我家少爷的路,还不快滚!”

那声音粗暴无礼,引得大伙儿齐齐看过来,卜卦的少年正收拾卦盘,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恶状凶形的仆人拥了个年青公子下楼,那人华服玉佩,倒也生得仪表堂堂,却只冷了脸,满面傲慢不屑。

“呸!”少年撇了撇嘴,低声恶狠狠道,“敢惹到本姑娘头上,叫你们好看!”

本姑娘?对,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玉露。她自幼跟从父亲学习易经卜算之术,虽说顽劣偷混,却也学得七成,日常解卦自是应付得来。况且算命谋生之道,本就是一半靠算一半靠说,她口角伶俐应对机敏,又善察言观色,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到了苍梧郡,便将“玉露”两字倒过,化名陆羽为人卜算解卦,来了不到一月,便有了些许名气。她宿在“仙客来”,索性与店家打了招呼,日日在大堂里为人卜卦,生意倒很是不错。

那公子走下楼,眼睛在堂中一扫,一眼瞧见白幡子上大大的“铁算陆”三字,忽地来了兴致,走过去大马金刀一坐,扬声命道,“算一卦来!”

玉露瞧也不瞧他,捧着茶盏慢腾腾呷着,半晌蹦出两个字,“不、算。”

“不算?”青年公子脸色一变,旋即冷笑,手一伸,仆人忙递了银子上来,他随手向桌上一丢,“够了吧!”

玉露本就看他不顺眼,心想你算老几啊,还来跟我耍阔?当下扇子一挑,将银子拨回去,“你八字不对,今日不能算。”

“胡说!”那人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拍桌子怒视玉露,“你连我八字也不知,何来能算不能算?分明有意推托!你越是如此,我却越要算一算!”

王八蛋,你当我死人啊!耍威风耍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玉露没有动,眼睛却慢慢抬起来,极锐地一闪,刚要发威,就听得有人喝了一声,“阿戈!”

那声音沉哑,却令得那青年男子周身一抖,立时站起来,肃然敛容,“父亲。”

“这种江湖把戏,你也要信么?”说话之人刚走下楼,是一位赭衣老者,古铜面皮,低眉长眼,鬓角花白,只看了儿子,皱眉道,“生死福祸,连神仙也未必全然知晓,何况凡人?算来算去,无非信口胡说,饶你竟还认了真!”

“父亲教训的是,”阿戈垂手低头,哪还有方才半点气焰,“是儿子错了。”

“还不走?”老者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有着抑人的威严,“这般无聊事,怎值得上心!”

玉露一旁听得气闷,江湖把戏?信口胡说?无聊?拆招牌竟拆到门上来了,今日若不露上一手,我萧玉露岂不要声名扫地?当下喝道,“慢!”

老者回过身来,看了玉露,眼中阴晴莫辨。

“命运际遇,虽是天定,却也并非人力不可窥测,正如这清风吹过,自然是老天的安排,却叫世间人一样感觉得到,”玉露毫不为惧,站起身,朗朗叙来,“卜算之术,乃是窥天意而知人命,四营成易,八卦为体,三才变化,六爻为义。上可占九天之外,日月星辰风雷云雨阴阳明晴;下可占九地之上,山川草木人伦吉凶否泰存亡,可谓通天达人,无所不及,无所不纳之于内。适才听尊客将此精深之术以无聊把戏称之,我却不能苟同。如若尊客不信,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你与我赌?”老者有些意外,“赌什么?”

“就赌我算得准与不准!”玉露眉儿一挑,“若是准,就叫令公子对着这八卦盘磕上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先生!”

“你!”阿戈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冲过来,却被老者一把拦住,“若是不准呢?”

“若是不准,我便自行折了幡子,毁了卦盘,此生再不为人卜卦!”一言落地,铮然有声。

“你又怎知准不准呢?”老者居高临下地笑着,“你就不怕我有心欺瞒于你,即便算得准,也只说不准?”

“呵,”玉露放声笑了,“欲算命,先相人。我见尊客气度磊落,断非言而无信的小人,若是连这都看错,又有何颜面再操此业?君子一诺,我愿赌服输。”她说得硬气,心中却另有小算盘,这老者如有心赖皮,适才便不会说出来,此人眉目间有杀伐之气,绝非一般人物,自己索性先送了高帽子上去,堵了他的后路。

“愿赌服输――”老者重复一遍,冷硬嘴角抿了一抿,“很好――”走来坐到玉露面前,“请。”

玉露心想这一赌可是把我声名前途脑子肚子都赌上了,一个不好赔上老本,万万大意不得,忙坐定,打起精神,取过案上狼毫递与老者,“请示以生辰八字。”见老者写完,忙接过看了,心中一动,一伸手,“再请摇卦。”

卦象已定,玉露沉思不语,脑中却转个不停,这卦象与八字命盘,正与自己的直觉丝丝相扣,她这般整理了头绪,心中已有把握,信心十足取了纸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写罢抬头一笑,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几行小楷,“幼年寒微,半生倥偬,地养天恩,玉马青云,绛帷风起,连理枝断,碧池水冷,并蒂莲凋,幸有佳儿,以慰老怀,莫争莫怒,家宅得安。”他的神情骤从淡漠转成惊讶,接着又到沉默,而渐归于了然的平静。半晌,方“呵”了一声,将纸揉进手心,向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老夫失敬了。”

玉露知道自己算得分毫不差,这才放下心,得意地拱手回礼,“不敢。”却又目光一转,故意看看阿戈,又转回来盯着老者――输了还不叫你家儿子过来磕头!

“阿戈――”老者并不看儿子,只沉声唤了。

“父亲!”阿戈脸色发白,“儿子――”话没说完,便被老者果然断了尾音,“去!”

他不敢违抗,阴着一张脸慢沓沓上前来,玉露见他丧气模样,很是快意,笑嘻嘻地侧身坐着,手指点一点桌上卦盘,故意说得响亮,“看来今天八字不合卜算,倒合磕头呢!”

那阿戈被迫当众磕头认输,本就心中冒火,玉露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当即血冲面门,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手底一探,一道白光唰地飞出,直奔玉露而来。

玉露毕竟家学渊源,功夫虽不济,却不失自保的警觉,手中早有防备,见白光扑面而来,玉腕一动,八卦盘旋转而出,与那白光半空中撞个正着,当地一声,火星四溅。

堂中诸人听得清楚,不禁心中都咯登一下,却见玉露妙目一闪,扫过整个大堂,不慌不忙地站起,伸手从背后绣着山水的纱屏上拔下一柄柳叶刀,两指夹住刀柄,只看了那阿戈,眼里透出一股凛意来,“输不起便是输不起,使阴招又算哪门子本事!”

“阿戈!”老者面色大变,瞪住儿子,“跪下!”

“慢!”玉露一甩手,柳叶刀钉到桌面上,银丝缠绕的刀柄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光茫闪烁,“哪根手指动的刀子,就哪根手指留下!出手便要人命,跪一跪就能了事?若我学艺不精,方才中了刀,此时还有命站在这里么?”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老者闻言一时默然,片刻方咳了一记,站起身深施一礼,这才开口道,“犬子生性鲁莽,行事未免有欠思忖,冒犯了先生,老夫在这里赔过不是,先生汪涵海量,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微一转头,使个眼色,后面的仆人忙把一个钱袋呈上来,轻轻放到桌上,便听得老者又道,“这一点小小心意权作卦资,望先生莫要嫌弃。”

那钱袋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看那隆起的形状,便可猜出其中装的自是银子,而且还是――

好多银子啊,真的好多啊~~不如收下?人家也给的诚心实意的――萧玉露!!!玉露醒到自己走神,忙挪开眼,心底痛骂自己――有点骨气好不好!就知道银子银子,伤了本姑娘花容月貌,难道还不值这些银子么?便昂然道,“嫌弃岂敢,然受之无由,不必了。”

老者眼见玉露不依不饶,围观诸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场面好不尴尬,只得又道,“不知先生如何才肯原谅犬子?”

“三――”玉露伸出三根手指,“――十个响头,三千两银子。”

众人哗地一声开了锅,却被玉露一个手势遏住,正色道,“这三十个响头,非是为我解气,而是为齐天下的卜算先生挣脸,三千两银子,更不会进了在下荷包,就让店家在门外搭起粥铺,广济无家受饥之人,于人于己,都是功德,尊客意下如何?”却将这名头推到了老者身上,谅他碍于脸面,又不缺银子,定会答应。

老者眉间一滞,极快地舒展开,“为善之事,老夫自是首当其冲,拿银票来,”递与玉露,“便由先生作主。”

“好!”玉露拿了银票,“掌柜的!”掌柜正支着耳朵听着,忙跑上来,“请陆先生吩咐。”

“这三千两就交给你开棚赈粥,”玉露一把将银票拍在桌上,环视四周,“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若你敢动歪脑筋中饱私囊,本先生火眼金睛,千里万里也决不放过你!”

“不敢,万万不敢,”掌柜紧忙接口,“陆先生放心,”向周围拱拱手,“各位乡亲,若我敢不听陆先生的吩咐,起半点贪念,就叫苍梧郡全郡老小一人一拳打死我!”

玉露点了点头,眼角扫见怒容满面的阿戈,恶恶地一笑,“三千两有了交代,该三十个响头了。”

“你做梦!你算什么东西,敢让――”阿戈双手攥成拳头,恨不得把玉露撕成碎片。

“住嘴!”老者厉声喝住他,“跪下!”

“父亲!”

“跪下!”老者一脚踹在他腿弯里,怒斥道,“还要丢人现眼么?快给先生赔罪!”

阿戈被踹倒在地,怒视玉露,却直着腰不肯磕下头去。

“你是拜这八卦盘,又不是拜我,瞪着我做什么?我年纪轻轻,当不得如此大礼,也没福气消受你这种徒弟,”玉露笑吟吟闪开身,“三十个,多一个你便赔了,不如请各位帮忙数着,大家说好不好?”

周围的人看得热闹开心,岂有不起哄之理,老者听见一片叫好之声,愈发挂不下脸来,瞪了儿子低吼,“磨蹭什么?!”

阿戈见父亲面色不善,再不敢执拗,只得咬牙磕下头来,众人跟看戏一样,都抻长了脖子瞧着,口中高声齐数起来,“一、二、三、四――”

玉露悠闲落坐一旁,手中竹扇和着数数声轻叩桌子,数到三十,见阿戈噌地站起,已憋得满面通红,不禁开颜,索性一踩到底,笑容可掬地看了他,“多礼了。”

这三个字犹如在阿戈脸上重重扇了几个耳光,想他出身富贵,从小颐指气使,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下死死盯着玉露,咬紧了嘴唇,简直象要吃人一样。

“阿戈!”老者喝了一声,“跟我上路!”

“上路?”背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问,“老爷,不是明――”

“废话!”老者一甩袖子,“还不去收拾?”

仆人不敢再多话,忙跑上楼去,老者抬起眼来,对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就此别过。”

才放过你儿子就改称呼了?刚才还一口一个先生呢!玉露心里嘟囔,面上却是一派大度平和,也站起身还礼,“一路顺风。”

老者转身甩襟,大步往门口而去,阿戈忙跟上,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眼里活像长出了刀子,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说的是,“小子,你等着!”

玉露抱臂一笑,也用口形不出声地回敬,“等你再磕头!”

阿戈气到极处,反倒忽地平静了,阴阴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玉露一下,收回手在颈间做个“杀”的手势,这才扬长而去。

呸!玉露在心底啐一口,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你恶狗一只!回过神来才发现围观之众散了个七七八八,忙向左手边最角落的桌上看去,却已空无一人,一把抓过小二,“小哥,那个穿黑衣的呢?坐在角落那个?”

“戴着斗笠的?”小二抓抓头,反问。

“对!”

“走了啊。”

“何时走的?往哪去了?”

“就是刚才啊,往城东去了。”

“快!快去给我牵马!”玉露急急吩咐,说话间人已经窜出了门。

玉露驾着爱驹乌龙一路狂奔,出了东门,便远远看见一片竹林,绿海前头一袭黑衣飘飘荡荡,忙扬声叫起来,“请留步!留步!”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行走如飞,玉露见状只得死命追上去,眼见进了竹林,这才一勒缰绳,拦到那人面前,马上麻利抱拳,“在下陆羽,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遮掩了整张面目,只看得见肩头黑发中间夹杂着一线银丝如雪,也不怪玉露一见便以前辈相称。此刻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前辈功夫好生了得,着实叫人佩服得紧,如若不嫌弃,可否容陆羽做东,请前辈略饮薄酒,以谢相救之恩?”别看玉露初涉江湖,言谈措辞间倒像模像样。

“你――”黑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透,“――要谢我?”

“是!”玉露应得响亮,方才她一打眼,发现那柳叶刀竟夹在薄薄纱屏之中,滞而不坠。她很清楚,以自己的内力,掷出八卦盘至多使飞刀落地,而不会直入屏中,除非――桌脚一颗硬砂,恰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有人发力,改变飞刀的方向,而那股力量正从堂中西南角而来。

是他。就是他。黑衣竹笠,乌发银丝,拈花飞叶,收放自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简直就是――就是玉露幻想过千八百遍的大侠客,大英雄,大师父――不对,不对,是大高手,就是那种让人仰着头流着口水崇拜,背后总是闪着好多好多星星,月下狂饮西门吹雪独孤求败的绝世高手!酒杯是他的朋友,寂寞是他的情人――

玉露还没陶醉完,就听得他淡淡道,“我不要你谢,有几句话,你听好了。”

“前辈请讲,”玉露忙跳下马来,肃立做恭敬状。

“年轻人脾气拗,没什么希奇,不过想任性,还要看自己本事够不够,不是每次都会那么走运。”

“前辈的意思,”玉露听得刺耳,一耸俏眉,“我方才是任性喽?”

“你不服么?”黑衣人似乎冷笑了,伸出手指来,“其一、只为旁人一句闲言,你便压下重注,是置前途于不顾;其二、赢了赌局后,你非但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步步紧逼,是置安危于不顾;其三、前后间你逞口舌之利,只顾嘴上痛快,不掂量自己实力如何,是置性命于不顾。这三条皆为意气用事,还不是任性?”

“我当然不服!”玉露朗声反驳,“其一、我若不声不响任人轻蔑欺负,岂不是缩头乌龟?一只缩头乌龟还谈前途?才是可笑;其二、言出必行,愿赌服输,况且他阴险毒辣,竟想伤我性命,这种人渣就要好好教训,怎么能便宜了他?其三、就算我说得尖刻些,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向来就是这般说话做事的,既没妨人,又没害人,前辈看不过眼去,也只得请您不看。”

她性子张扬执拗,哪容得黑衣人数落,自己觉得理直气壮响当当,愈发要说个透亮,“前辈相救,陆羽自然心存感激,可谁救了我,我便要听谁的?这江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线,数起来怕是比这地上的路还要多。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准则,谁也不碍着谁,”看看那人,忽地鬼笑起来,“大叔――”说得清楚响亮,只为故意气他,“我来是请人喝酒,不是听人罗嗦,大叔若不喝,我就告辞了。”

“哼――”黑衣人似乎笑了,摇摇头,“小子,你日后吃亏,都是自找的,可不要怨天尤人。”

“我不在乎!”玉露骄傲地仰起脸,“随心所欲,我行我素,这才是我,总要听三听四束手束脚,就不是我了。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黑衣人明知她是较歪理,一时却竟反驳不得。

“算啦大叔,你说不过我的,”玉露占了上风,嘻嘻笑着,“还是去喝酒吧。”

“话不投机,”黑衣人不理她,“一杯嫌多,你走吧。”

“不喝就算了,还替我省钱,谢啦,大叔!”玉露回身刚要上马,作怪的念头浮上心来,回头奸笑,“大叔,看你救过我的份上,送你两个字,”便折了一条竹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

“默器?”黑衣人不禁茫然。

“此中奥妙,还请大叔好生体会,若真的想不出来,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抛了竹枝,十分得意,一抱拳,“后会有期!”便翻身上马,回头见地上两字,忍不住大笑两声,这才绝尘而去。

黑衣人顾不得理会她,只凝神看那两个大字,那字写得十分胖阔,竟像四个字一般。“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的话复又耳畔响起,他不觉低头――黑,从头到脚的黑色――他脑中忽地一亮,“默器”,拆开来,岂不就是“黑犬吠,吠吠吠”?这死小子竟说自己是黑狗?他又好气又好笑,再抬头看去,那马儿早跑得远了。

望着那飞电一般的背影,一丝笑意竟悄悄爬上了唇角,“后会有期,小子。”

二 金风乍起

眼见着的,天就凉了。

梧桐叶落,飘飘摇摇地堕下来,在玉色衫底打转,转出一片秋意萧瑟。木兰渡口,双脚刚刚告别了渡船的人,看着圈圈转转的落叶,脱口吟出两句诗来,“金风浦上吹黄叶,一夜纷纷满客舟。”

“爷,”箭袖墨青衣衫的青年跟在身后,犹豫一下仍是问出了口,“还要找下去吗?”

玉色长衫的男子没有回答,举目凭眺碧天长远,半晌才收回目光来,“铁剑,铁笛走了?”

“是,”铁剑忙回道,“刚走,还说叩谢爷重赏。”

“他护得老爷子一路安稳,”玉衫男子转身,闲闲往岸上走,“这不过是应得的,”

“少主,”铁剑跟上去,想起方才铁笛的话,竟忍不住笑了,“铁笛临走前,还跟属下学了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玉衫男子斜眼看看他,笑了,“说罢,是老爷子变了脸?还是阿戈惹了祸?”

“爷猜得真准,说是路上......”铁剑一字不漏地学起了舌。

――谁说男的就不婆妈!谁说黑的都是乌鸦!

“这下,老爷怕是又被二少气得不轻呢,”铁剑学完舌,不忘来个总结。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阿戈太张狂了,”玉衫男子踱进岸上茶馆,想想又道,“那位小先生,我倒很想认识认识,若他果真能言善辩能掐会算,”不由微微一笑,“我可还缺着一位幕僚呢。”

“这一节,只怕是铁笛夸大其词,”铁剑随少主走进堂里来,“听来那姓陆的小先生年纪尚轻,会如此神算?莫非是不老的神仙?竟让他遇着了,我跟着爷走了这么些日子,怎么没碰上?一定又是胡扯,爷您说呢?”

金风乍起,呼啦啦穿堂而过,一尾白幡子悠地卷上去,墨黑三字眼前一闪即逝,那玉衫男子一怔,很快地笑了,“却也――难说。”

“啊!”风静幡落,那“铁算陆”三字好不清楚,铁剑不禁惊叹,“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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