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惜纷飞 前传 by 天籁纸鸢

玎玲离开了冷家。她从小跟随着冷黛琰,能够活到今天,也是因为小姐。现在小姐死了,她亦是没有了生活目标和追求。她心中亦是明白此生不可能再见那人一面了。

她离去的那个早上天还没有亮。乌云压着整片苍穹,沉重得让人感到压抑。她背着小小的包裹,跨出了冷家大门。

然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一直看着她。

只要是江湖中人,都明白公子天涯用毒能力出神入化,造极登峰。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涯用毒虽强,但他最厉害的毒却不是自己调制出的毒品。最剧烈的毒,是毒公子自己。

凡是只要被天涯触碰的人或动物,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我无法触碰你,拥抱你。即使世事化云烟,沧海变桑田。我永远都只能这样看着你。在离你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

(全文完)《照影惜纷飞》(《琼觞》前传)by 天籁纸鸢


玉香楼。

满楼花香飘散,骚人词客杂沓其中,无数风流歌妓,绿鬓红颜。

鸨母站在大堂中央的一个圆桌面前,挟肩谄笑。

其面前坐着两位俊美公子,其中一位身着青衫,看上去年纪尚轻,富贵容姿。另一人身着绛色锦衣,微微侧身,仍辩不清相貌。

 

鸨母媚笑对那青衣公子道:“司徒公子,今儿个姑娘们都在,您想挑哪个?”

司徒世寻摆手道:“慢,老鸨,何故今日先问起我来了,没看到王爷也在此处么。”

鸨母先是一怔,看了一眼那锦衣公子,又笑道:“唉,我这也是为难,恐怕今天的姑娘都没法让桓王爷自个儿选了。”

那锦衣公不理会鸨母在旁卖关子,只端起桌上的一樽桑落酒,细细品尝。

 

司徒世寻道:“哦?为何不可,说来听听。”

鸨母故作伤感道:“可怜了小蝶,自从上次王爷来过以后,她便再发誓再不接客,闹了好一阵子都未见其有所好转。也不知是否小蝶生来苦命,前几日我请了大夫替她看病,大夫竟说她患了相思之疾,解铃还需系铃人,妈妈我心疼得紧,只请王爷再见见小蝶,开导开导她罢。”


那锦衣公子轻轻放下酒杯,道:“你叫她来。”

鸨母面露喜色,连忙退了去。

 

不过多时,便见一粉衣女子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只见那女子乌云叠鬓,杏脸桃腮,浅淡春山,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司徒世寻见着她,双眼不由得直了,只低声道:“宇之,这青楼中竟有如此佳丽。为何你没与我提起过?”


桓宇之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那小蝶走到了他的身边,脸上依旧挂着点点泪珠,亦不作态,楚楚可怜。

微启朱唇,浓浓的哀愁却未从她脸上化开,啜泣道:“王爷。”

 

桓宇之抬起头,只见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宇间散发出淡淡的清柔之气,霎时令小蝶与在场的几位歌妓的心跳都不禁快了几拍。

小蝶只觉柔肠百结,轻垂螓首,泪眼汪汪,却又因为过于害怕而不敢开口说话。

桓宇之拿起折扇,轻挑起了她小小的下巴,迫使她抬眼看着自己。

小蝶羞赧地往别处看去,双颊通红。

 

“怎么,数日未见,想我了?”声音却温柔如水,就像春雪那般,直溶到人的心窝里去了。

小蝶哀怨地看着他,泪如雨下:“王爷,您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玉香楼了。”

桓宇之道:“好蝶儿,不要哭。我知你是牵挂我,可我已有妻室,总不能天天惦记着这里。”

小蝶哭道:“王爷,您把小蝶买了罢。小蝶在这里待着是度日如年,已无心接客,还不如到您身边去伺候您,即便是作个丫头也好。”

桓宇之收好折扇,啜了一口酒,却未说话。

小蝶正欲开口继续劝说,却听到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桓王爷莫要再说笑了,你那两个妻子能管得住你么。都有孩子了,还跑到青楼嫖娼,你也真够厉害的。”

 

所有人都朝那人看去。

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正坐在他们对面的桌旁,只要了一碗茶,满脸挑衅之色。

那少年虽生得好看,看上去却只有十六七岁,理应不来这里,可他却未感丝毫不妥。

 

桓宇之却依旧平静地品着桑落酒,脸上略带笑意。

司徒世寻道:“原来是白公子,好久未见,还是如此精神焕发,真是难得,难得。”

这话已明显带着讽刺意味,却未激怒白公子。

桓宇之放下手中的酒杯,轻摇折扇,道:“白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的爱妻温柔贤淑,可我还是很尊重她们的,她们若是不让我来,我是不会来的。”

白公子用手指轻轻搅了搅自己的发尾,不屑道:“是么。那我告诉你两个儿子,你说可好?”

桓宇之笑着站起身,走到了白公子身边,低声道:“若舞衫歌扇,转瞬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还讲甚么情呢。”

白公子不由自主往后微微一缩,嘴上仍不服输:“既然知道,你又何必来这里。”

桓宇之微笑道:“你年纪还小,回去罢。”

白公子拍案而起,道:“我年纪小也比你脸皮厚好,好女色就直说,何必装出一副被媳妇逼来的样子,看了让人直生恶心。”

桓宇之却未生气,轻摇折扇,柔声道:“在下这就离开,多谢白公子。”说完,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笑了一下,便直走出了玉香楼。

 

司徒世寻喊道:“宇之,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的。”却见桓宇之早已走出门外,连忙留了银子,急忙跟着出去了。

白公子原本就不是进来寻欢作乐的,只是在路上看到那两人走入青楼,便尾随其后探个究竟。

见他们走了,也就不想再多留一刻,迅速跑到了玉香楼门口打算出去。

“公子,公子,您还没付银子呐。”鸨母在后面急着喊。

白公子转身道:“银子?我没有叫姑娘。”

鸨母道:“您来这里喝了茶,自然要付银子了。”

白公子愕然道:“喝了茶都要收银子?去死吧你。”说完白了她一眼,迅速往外走去。

“快来人啊,有人喝霸王茶了!”鸨母扯着嗓子大吼道。

可当那些人都跟着出去的时候,哪还见白公子的身影。

 

六王爷的住宅名为碧华,府如其名。

碧华,皎洁月色。每逢春秋二季,碧华宅月色若水,清淡如画。

六王爷姓桓名宇之,生性风流。

桓王爷的两位夫人如花似玉,国色天香。

一名林芸,一名杨珂。只是杨珂在产下儿子的时候不幸香消玉殒,如今桓王爷唯剩林芸一妻,未再续弦。

桓王爷的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已相差甚大。

林芸之子邪而不残,杨珂之子温而不懦。

前者名弄玉,后者名雅文。

雅文素来喜静,好养幼畜,曾拾一只白兔,只有手掌般大小,两年却未长一寸,于是越发宝贝这兔子,并给它起名为琼儿。

琼,亦指美玉,其实只是雅文与自己哥哥开玩笑罢了。

初春,梅花凋零,桃花盛开。

泡上一壶茉莉花茶,上几碟小菜。

坐在后院中,观满园春色,偶尔小呷一口香茶,别有一番滋味。

桓宇之原是想放松一会,却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起身往里院看去,只见一个头系浅色发带的男童正蹲在草丛旁,另一个男童则是站在他的身边,手握枝桠。

原来是他两个儿子。

宇之轻笑,走近了些。

“琼儿,过来。”蹲在道旁的雅文轻轻柔柔地说上一句,生怕将那兔子吓着了。

弄玉用枝桠在地上乱点了一下,抖了半晌,喝道:“琼儿,吃草!”

 

白兔跑了。

“哥,你把它吓着了……”雅文抬起头,有些埋怨地看着弄玉。

弄玉道:“你一天就知道把它抱着,跟个娘儿们似的。兔子,不就是吃草的么。琼儿,吃草!”

白兔又跑了好几米远。

弄玉冲过去,小手一把揪住了琼儿的耳朵,凌空拎了起来。

 

雅文惊慌道:“哥,别这样弄,会伤着它的!”

“兔子就是这么拎的,你不要吵我,等着。”弄玉用枝桠捅了捅它的肚子,白兔拼命挣扎。

又捅了捅,白兔在空中转了半周。

“哥,你放了它,再这样下去,琼儿会没命的!”

弄玉根本没理他,只眯着大大的眼睛看那兔子,弯弯的丹凤眼变成了两条长长的缝,眼角下还生了颗朱红色的泪痣,此时在阳光下看去竟像是一颗镶嵌在脸上的血色珠粒。


蹲在了雅文旁边,背对桓宇之。

袖子一挽,露出了两条雪白的胳膊。

桓宇之很好奇,却看不到他在做甚么。

 

“天啊,哥……”雅文惊呼一声,竟似僵了。

桓宇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几步。

弄玉捏着兔子的嘴巴,用力往里面塞草。

“雅文,你看。我都说了,兔子是爱吃草的。琼儿都兴奋得浑身在跳。”忙完后,还用袖口擦擦自己的额头。

“玉儿,吃饭吧。”桓宇之的声音在弄玉身后轻轻响起。

弄玉转过头去,笑眯眯地说:“爹,孩儿刚吃过了。”

桓宇之道:“人,不就是吃饭的么。玉儿,吃饭。”

抓住弄玉沾了些泥的胳膊就往厨房拖。

“爹,不要不要,我不喂它吃了,我不喂了!”

原来还是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

桓宇之蹲下身去抱起被弄玉抛在地上的白兔,理顺它的绒毛:“哎,弄得好脏。我怎么就生这么个残忍的儿子。玉儿,你学学雅文,多在房间里待待,多看看书,别一天就学那些混小孩撒野。”


弄玉骄傲道:“爹给我布置的任务我都完成了。”

桓宇之正准备去捏他的脸,可一看到他那张俏丽的面容,只拍拍他的头,便抱着白兔离开了。

弄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雅文盯着弄玉微微发黄的头发:“哥,你头发真像胎毛。”

弄玉一拳打在雅文头上。

“呜……好疼,我要去给爹爹告你。”雅文揉着自己的头,指着桓宇之走去的方向。

弄玉道:“你告啊,你告他这满院子的草都是琼儿的了。”

“你好变态,你好凶……呜呜……”

一个在哭,一个在闹脾气。

 

桓宇之抱着兔子坐在了庭院中。

细长的食指微微勾着,慢慢抚过琼儿雪白的绒毛。

琼儿抬起头,用那双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那眼睛,就像是绯红色的玛瑙石。

桓宇之笑着摇摇头。自己大儿子怎么忍心欺负这可怜的小东西。

不知发愣了多久,琼儿开始挣扎着想要跳下他的身子。

“琼儿,总觉得你和一个人好像。”他温柔地笑了。浅褐色的眼眸弯成了很好看的形状,黑亮的长发拂落在它身上。

“一个笨到不行的傻小子。他也姓白,他也爱穿白色的衣服。就和你一样。”

琼儿趁他一个不防,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王爷,大夫人身子不好了。您快去看看罢。”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

二夫人已去世,可王府里依然有规矩:叫林芸大夫人,不是夫人。

宇之站起身,竹椅滚落在地。

 

弄玉跪在床前,双手伏在林芸身边,脸上已无笑意。

宇之走过去,坐在床上,握住了林芸的手:“小芸,你哪里不舒服?”

林芸平时娇艳的容颜此时苍白憔悴:“好像是中了风寒,不碍事。”

弄玉道:“娘,我这就出去给你请大夫。”

雅文道:“我去找下人请,她是你娘,你该守着她。”

弄玉的脸色微微一暗,雅文走出门去。

 

雅文正到门口准备叫侍卫去请,却看见门口站了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白衣,唇红齿白,面容清俊,看去比他要大上七八岁,却也仍是副少年模样。

那少年对雅文微微一笑:“我可以治疗王妃的病。”

带他进了屋,只见桓宇之紧紧握着林芸的手,满脸担忧之色。

少年笑道:“桓王爷,您手可以放开了,我来治病。”

桓宇之抬起头,微微惊愕地看着他:“白公子……你怎么来了?你给我夫人治?”

白公子道:“是,桓王爷莫不是想在这里看着我治疗?”

桓宇之立刻站起身,柔声道:“我不知道你会治病。”

白公子愣了愣,低下头,走到林芸身边:“王爷再不出去,这小病就变大病了。”

桓宇之点点头,拉着弄玉和雅文走出了门外。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白公子出来了。

桓宇之道:“她身体还好吧。”

白公子轻蔑道:“小风寒罢了,我给她治简直就是大材小用。”

桓宇之走近几步,笑道:“谢谢你。嗯,你收银子么。”

白公子微微偏了头,道:“我不稀奇银子。”

桓宇之道:“那你稀奇什么。”

白公子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带了几丝傲然,几丝无奈:“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桓宇之怔了怔道:“白公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琼隐。”

白琼隐的衣衫如同冬季连绵不绝的纷纷雪花。

 

林芸生病的那一日,雅文哭着寻找琼儿一整天。

白琼隐初逢桓王爷已有两年。

 

那夜滂沱大雨,雷电交加。白琼隐从莲香岛逃遁而出已有几日,及至京师住下几日,身无分文。

满身泥浆,狼狈不堪,一袭白衣早已变成一幅泼墨画。

京师有座名桥,名为万安。因造桥工程艰巨,故有海神协助修桥的传说。

白琼隐即在万安桥上撞上了桓王爷。z

这一撞,王爷手中的紫竹伞砰然落地。琼隐原本心情便浮躁,也未管对方是何人,破口大骂:“滚开,走路不长眼睛的么。”

桓宇之身边的壮丁见状,冲上前去就推了白琼隐一把。

白琼隐猝不及防,倒在地上。身形瘦弱,眼神却依旧桀骜骄矜。

 

一只手摊在了白琼隐的面前。

手指细长,皮肤白皙,被雨水那么一冲,看上去竟像由美玉凝成。

白琼隐啪地挥开那只手,恼道:“猫哭耗子。滚开。”

壮丁又想在他身上补一脚,却被宇之拦住。

桓宇之蹲下来,使自己能与他平视:“公子,你迷路了罢。”

白琼隐偏过头去,倔强地看着桥上被雨水冲刷得透亮的石子。

那年桓宇之的两个孩子都已入书塾,还道琼隐是离家的少年,心中想起父母难作,往前靠了靠,不顾瓢泼大雨浸湿长衫。

宇之道:“若你现在无家可归,搬到寒舍来住上一宿,可好?”

白琼隐看着他那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细长眼帘,一语不发。

桓宇之也当他默认,轻轻提起他的腋下。

白琼隐的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红潮,很快被冰凉的雨水冲洗得无影无踪。

 

那一夜白琼隐住在了碧华宅。

亥时正刻。

客房中,炉灶冒出些星点儿,热酒暖身。

沐浴过后,白琼隐坐在灶旁,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往热源靠,身上瑟瑟发抖。

不一会,沐浴花瓣清香夹杂着四季桂香浓浓缭绕在整个房内。

一股莫名的香气不知何时隐隐飘来。

白琼隐眼睛微眯,奄奄欲睡。

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又人推门而入,未看清其容貌。

后来的事他竟无任何感觉。

 

直到次日清晨。

 

坐起身,下身剧痛,满床鲜血白浊。

白琼隐的指尖及至心窝都变得彻骨冰凉。

他从无与人有过床第关系,但是他素来学医,发生何事,他是清楚得很。

身旁无人,他却记起了曾有人进来过。

脸颊又一次变得通红,将头深深埋入了被窝中。

心里暗自想着,倘若真是那人,又有何不可。

 

敲门声吭吭而响。

应声,进来一名童子。

“公子,王爷问您想吃什么早点。”那童子态度倒是恭恭敬敬。

琼隐拽了拽床单,盖住了床上的血迹,道:“王爷在何处。”

那童子道:“王爷在大公子房里。”

白琼隐道:“他何时去的?”

那童子道:“昨夜回来后便一直待在那里教大公子练字,未曾离开。”

白琼隐眼中略微露出了惶恐之色:“你确定他没有出来过。”

那童子想了想,又道:“子时二刻出来过,赏了会月,便又进去了。”

白琼隐微微一怔,轻叹一声,道:“你出去罢。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童子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白琼隐双手捂住脸,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屋内蜡烛早已燃烧怠尽,一丝丝青色的稀薄烟雾从黢黑烛芯上缓缓升起,烛台上挂了鲜红色的干蜡。

默默地缩回了床上,鲜血仿佛会浸入身体。全无知觉。

 

他昏迷的时候是亥时正刻。

 

当日白琼隐不辞而别。

白公子走后翌日,王府内的一个家丁猝死于庭院之中,原因无人知晓。

几日后,雅文在碧华宅附近捡到一只野兔。

 

白琼隐与桓王爷认识时间够长,相逢次数却少之又少。

再次见面时,白琼隐已不同于往日,且又是于青楼相逢。

 

桓王爷素来喜好美色,尤为偏好脸上有泪痣的妩媚女子。

司徒世寻曾问他为何喜欢美人脸上缀了瑕疵,还道生了泪痣的女子都是命途多舛的,大不吉利。

宇之轻轻收住折扇,用扇柄指了指在场一位生了泪痣的鬻容女子,道:“这类女子即便是在笑,也觉得像是在流泪,只是惜玉怜香而已。”

他说这话时,白琼隐出现在他面前,笑道:“桓王爷好雅兴。”

距离第一次见白琼隐已有几个月,桓宇之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白琼隐脸上的笑容褪了去:“贵人多忘事,王爷只当不认识草民的好。”

宇之反复思量了许久,才轻轻将扇子在手中一握,道:“原来是曾在寒舍作客的那位公子,还未请教贵姓。”

白琼隐想了想,道:“鄙姓白。”

桓宇之道:“白公子也来此寻欢作乐,当真是缘分。”

白琼隐轻轻一笑,摇摇头:“在下不好女色。”

桓宇之挑眉道:“莫非白公子已遁入空门?”

桓王爷对虚假伪善之人从来不抱好感。他这么说,其实是想问白琼隐不好女色,来到烟花之地做甚么。

琼隐听出了这意思,也未生气,只微笑伸出自己的手臂,在袖口上那么轻轻一划。

宇之恍然大悟,却未加歧视,只低声道:“原来如此……那白公子为何要来玉香楼?”

白琼隐道:“难道玉香楼里只有女子么。”

雅玉复姓上官,于三年前下嫁名满江湖的大侠,温恒誉。

银湘琴师上官雅玉。长安名妓般思思。

只要是喜好美人的男子,不会不知道这两个人。

雅玉弹琴可使百灵鸟悲泣,思思年方十六便舞得满江花红。

 

许多女子都认为事实上上官雅玉不会比她们想像得美。

直到温恒誉带着自己的爱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时候,她们才明白,人间果真有此等绝色。

第一眼见到雅玉的人,一定会看见她眼角下的绛红泪痣。

雅玉皮肤白且无暇,故痣虽小却明显。

雅玉爱笑,笑的时候,她喜欢扣住食指,用尖尖的关节顶住挺秀的鼻尖,动作妖娆妩媚,只是泪痣使她显得像是在流泣。

凄恻却绝美的笑容让无数男子为她倾倒。

 

雅玉的丈夫容貌清俊,柔情侠骨。

雅玉喜欢温恒誉神采飞扬的模样。

所以,她的儿子,名采。

温采年仅两岁,白白胖胖的脸上生着一双灵气活现的大眼睛。

温采的容貌像母亲,动作神态却神似父亲。

 

温恒誉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参加灵剑山庄庄主的六十大寿,遇上了桓王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他请来参加的神医白琼隐。

那一日灵剑山庄热闹非凡,敲锣打鼓。

红彤彤的地毯映得殿堂喜气洋洋。

桓宇之愣愣地看了一眼温恒誉夫妇,对白琼隐道:“白公子,我叫你来这里,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白琼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上官雅玉果真名不虚传,倾国倾城。”

他的话未说完。

他想说,只是你的夫人怎么都与她长得如此相似。

 

桓宇之道:“她的确很美。”

白琼隐道:“她的儿子也很美,胖嘟嘟的,像个球。”

桓宇之轻轻一笑,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小心温大侠听到,挥刀砍了你。”

白琼隐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这是在夸奖他儿子生得有福气。你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

桓宇之道:“雅玉自小患上风湿……”

白琼隐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宇之未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雅玉。白琼隐看了看弄玉和雅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对你的表妹还真是一往情深,连儿子都取她的名字。”

桓宇之喃喃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白琼隐抬起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温恒誉向灵剑山庄庄主祝寿去了。

雅玉便抱着温采朝二人走来:“桓王爷,你也来了。”

只是轻柔一笑,宇之的神情仿佛就在那一瞬凝固了:“是,采儿也有两岁了罢。”

弄玉踮脚看着温采,小声说道:“姐姐,这个叫采儿的奶娃娃是您儿子?”

宇之道:“玉儿,不得无礼,雅玉和你娘是一辈的。”

弄玉委曲道:“我见她和我表姐差不多大……”

上官雅玉的笑意更浓了些,蹲在他身旁道:“玉儿,我是你爹的妹妹,你叫我姨娘就好。”

弄玉笑道:“姨娘,采儿好可爱,我想抱抱,好不好?”

上官雅玉将温采放在弄玉手中:“小心,别摔着他了。”

 

弄玉用力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抱着温采,走到了雅文身边。

“雅文你看,他的皮肤好嫩哦。”

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戳着温采的脸。

雅文急道:“哥,别,这是人,不是兔子。”

弄玉将嘴鼓成了两个泡,瞪了他一眼:“你好像娘啊,婆婆妈妈的。”

雅文气得转过身去不理他。

弄玉见他生气了,笑眯眯地说:“雅文,我想吃小孩。”

温采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一下瞪得更大了。

雅文道:“哥,你别再吓我了……”

弄玉道:“好,我不吓你,你拿核桃来喂他。”

雅文道:“不行,他年纪小,嚼不动那么硬的东西。”

弄玉捏了捏温采的脸,大眼又眯成两条缝:“小孩的肉一定比兔肉好吃。”

温采挣扎着大哭一声:“娘——”

弄玉惊讶道:“这奶娃娃会说话?”

雅文道:“都两岁了,怎么不会说话?哥,你完了……”

 

上官雅玉连忙跑来,抱住采儿道:“采儿,怎么哭了。”

温采指着弄玉哭道:“他说要吃我,呜……我讨厌他……”

雅玉看了一眼弄玉,哄道:“乖,玉哥哥是逗你玩的,快去和他们玩,我和桓王爷有话要说,听话。”

温采转眼看了看弄玉,弄玉正用极凶狠的目光瞅着他。

他一把抱住雅玉的腿:“娘,我不要和他一起,他好凶,呜呜……”

弄玉笑道:“采儿乖,过来,我不欺负你了哦。”

温采转过头去看,弄玉睁着大而纯真的眼睛望着他。

即使是有些邪气的凤眼,那样的神情也让人无法疑虑。

温采跌跌撞撞跑到弄玉的身边。

弄玉用手刮了刮温采的脸,柔声道:“采儿,你真是好、可、爱呀。”

温采咯咯咯地笑了。

弄玉道;“雅文,去拿核桃来。”

温采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把那核桃塞到自己口中。

温采老实地把核桃吞了下去。

再一颗。

再吞了下去。

又一颗……

后来温采还是哭了。雅文在旁边直叹气。

 

“娘,我讨厌那个玉哥哥,他逼我吃核桃……”

温采又一次啪嗒啪嗒跑到自己娘的腿旁直流眼泪。

雅玉抱起他,柔声道:“采儿,哥哥给你吃核桃,是喜欢你。”

温采的小手用力擦着眼泪,满脸核桃渣:“我不要他喜欢……娘你带我走,他好凶,好奇怪……呜呜……”

弄玉在旁边贼笑。雅文又叹气。

 

“雅文,去拿核桃来。”这话不是弄玉说的。

雅文看了看宇之,乖乖地拿了剥好的核桃。

宇之温柔地看着弄玉,用力将核桃塞到了他的嘴中:“玉儿乖,爹爹不欺负你,爹只是喂你核桃……”

弄玉扁嘴把核桃吞了下去。

结果第二颗,第三颗……

待遇和温采一样。

 

隔了好一会。

“爹,我错了……您放了我,我下次不逼小孩吃东西了。”弄玉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桓宇之。

桓宇之道:“你这孩子真的太调皮了,回去叫你娘收拾你。”

弄玉睁大了眼,随即哀求道:“不要,娘会打死我的!”

桓宇之哼了一声,不顾弄玉在身后哭闹,走到一直没说话的白琼隐身边。

白琼隐道:“怎么,和情人聊完了?”

桓宇之有些慌乱了:“不是的,她对我无意。”

白琼隐冷笑道:“是么,就是说,你对她有意了。”

桓宇之默不作声。

“好,你很好。我告诉你,下次在请人帮忙前最好先把脑子弄清醒些。”塞了一罐药在桓宇之手中,“这药能医百病,我不再有利用价值,谢谢。”

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桓宇之拉住他的手:“白公子,你是不是……”

白琼隐怒道:“不要和我说话!”

甩手离开了。

桓宇之拿着手中的药,却没有将它送给雅玉。

后来那药藏在何处,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罢。

 

桓宇之带着弄玉雅文回碧华宅的时候,琼儿莫名其妙失踪了。

原以为它会再回来,可它没有。

七年后。

芳草萋萋,垂柳扁舟。

到过京师的人,都定曾听闻六王爷两个优秀儿子的名字。

梅影公子生得绝世容颜,酒惠圣人才高八斗。

 

的确如此,弄玉只有十五岁,便已出落得英英玉立,当年微微发黄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如黑珍珠般明亮,动作神态越发带着倾倒众生的独有韵味。

他只要出现在街市上,便会引来无数闺中女子偷偷侧目。

可弄玉却一点也不像桓王爷。

虽高贵,却更加高傲,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容。

 

像王爷的是雅文。

雅文与弄玉长得有几分相似,却属不同气质。

他有自己父亲所有的优点。

谦逊,儒雅,雪白折扇握于手中,满腹诗书信手拈来,随意一笑恍若春风。

虽然许多女子的梦中情郎是弄玉,可所有长辈都认为雅文才是真正的东床佳婿。

倘若有人问其原因,他们会笑着摆手。

梅影公子固然俊美,可眉宇眼神不正,太邪气。

跟了这种男人,不会幸福。

 

弄玉也无心娶妻,更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常对雅文说,男儿志在千里,心包宇宙而无骄盈,不可被风月情爱所牵绊。

雅文谨记兄长的话。

 

万安桥下,碧波翻涌。

白衣少年独立堤岸,身上轻纱翩翩飞舞。

蹲下身,轻轻拾了一颗石子抛入水中。

咕咚一声。

澄澈的水面荡漾起涟漪圈圈,雪白的短靴上溅落了点点水花。

 

那仍有点点波纹泛过的水面如同一块镜子。

直照到了人的心底。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多情而又温柔的眼睛,眨眼时浓黑的睫毛。

 

“白公子,其实你一直都没有走……是吗?”

白琼隐从水中看见他凝望着自己,没有转过头:“原来你都知道。”

桓宇之在他身边蹲下,歪过头去看他:“如果我不出来和你说话,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不出来见面?”

白琼隐闭上眼,双手垂在膝前。

桓宇之道:“这么多年,你的容貌一点也没变。”

白琼隐道:“多谢王爷夸奖,王爷也依旧英俊如同以往。”

桓宇之笑了笑,两人都没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浮起了淡淡红云。

 

白琼隐站起身子。

桓宇之抬头看着他:“要走了?”

白琼隐笑道:“王爷,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做任何事都请先考虑清楚。滥情并不是好事。”

桓宇之的脸突然有些发红。

白琼隐长叹一声:“明天我还会来这里……最后一次。”

桓宇之站起身,怔怔地看着他。

白琼隐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口,微微发怒道:“这次我绝对不是骗人。”

桓宇之咬住嘴唇,没有回话。

白琼隐泄气一般放开了他,转身离开。

桓宇之皱眉看着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顷刻间,白琼隐停了下来。

 

转身,冲到了桓宇之面前,眼睛哭得红红的,大声吼道:“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不希望明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明不明白?!”

桓宇之依旧是一脸惊愕,浑身僵硬。

白琼隐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双唇。

 

那是白琼隐第一次哭,之后十来年,未再为谁哭过。

包括桓宇之的死。

 

次日下了蒙蒙细雨,如白纱般的白雾笼罩着整座皇城。

白琼隐站在雨中等了一天。

人潮翻涌,直至空无一人。

那个人没有来。

 

看着迷雾中的碧华宅,白琼隐无力地笑了一下。转身,朝城外走去。

 

没过多久,江湖上传出了消息。

桓王爷夫妇连同小儿子雅文被大儿子弄玉亲手杀死。

弄玉果真验证了那些长辈的话,成为了一个邪魔。杀父母,弑弟兄,只为抢夺秘宝《芙蓉心经》。

弄玉在极短的时间内娶了两位绝美娇妻,莺歌,燕舞。

带着两个妻子滥杀无辜,过上了风花雪月日子。

梅影公子。这原本代表着倾城容颜的四个字从此变成了人人提都不愿再提的名号。

后来人们发现桓雅文并没有死。

所以酒惠,他的弟弟,则变成了人们口中神一般的圣人。

自此,弄玉和雅文二人关系决裂。

而《芙蓉心经》的下落,无从知晓。

 

半年后,温恒誉家门全灭,温府被一把燃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烧成了一摊黑炭。

在温家在一夜间消失的时候,梅影公子也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只是一提到他,仍有人会害怕得浑身觳觫。

 

又过了几年。

江南。两岸繁花盛开,杨柳如丝。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夫正站在堤坝上与一个面容慈善的妇女聊天。

 

船夫道:“这年头的王爷公子们都不把我们这些劳动人民当人看,哎。他们生活奢华,我们如此寒酸。啧啧,若不是酒惠圣人的心地善良,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罢。”

那妇女道:“您这话就不对了,酒惠圣人的爹可是王爷。”

船夫道:“王爷,呵,您说的是六王爷。”

妇女笑道:“六王爷也是个大好人啊,也是因为他教导有方,才有了今天造福大家的桓大圣人呐。”

船夫摇摇头,长叹一声:“可惜六王爷死得太早了。”

妇女道:“他的大儿子真不是人,亲爹都杀。”

船夫正在捅鱼网,听她这么一说,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是么。我怎么听人说他是被别人暗杀的。”

妇女道:“怎么可能。”

船夫道:“真的,我表兄原来住京师,他说他看到那年春天六王爷在去万安桥的路上被人绑了。”

妇女呵呵笑道:“万安桥是男女幽会的地方,六王爷去那里做甚么。”

船夫转念一想,道:“那倒也是。”

 

此时,船舱里的人探出个头来,对那船夫道:“船家,可以起航了么。”

船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这一聊,把这位公子都忘了。”

那公子道:“不过现在没事了。”

船夫道:“公子不是急着要去零陵么。”

那公子想了想,笑得异常满足:“算了,你载我去莲香谷罢。”

船夫吆喝一声:“好叻!”

 

架上船橹,用力一摇,便见那小木船朝着东方游去,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天水交界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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