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功舞番外《祁连山 莲花血》结局

第一章 惊爆

“格拉”一声,卦符落地。

起卦的人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需,有孚,光。”

他再过了一会儿,另起了一卦。

“格拉”一声。

“剥。”

最后一只干净白晰的手,拾起了全部的卦符。

所谓“需,有孚,光。”,该是《易经。需卦》。本卦为异卦相叠,干下坎上,需下卦为干为天,上卦为坎为水,即表示降雨在即。

也就是一种险卦。

危险在即。

“孚”者诚心,“光”者通广,整个卦相,便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

他另起了一卦,其名为“剥”。

《易经。剥卦》,本卦异卦相叠,坤下艮上,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坤为地,以地没山,故名为“剥”。卦辞曰,“剥,不利有攸往。”,有所往则不利。

两卦凶险,都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对他本身不利。

但是他还是要去的,因为如果不去,他为不去所卜出来的卦,卦相更加不吉。

虽然那不是他自己本身的卦,是起给则宁的,但是则宁是古方院为数不多来往的几个人之一,他从来不喜欢麻烦,但是,他也不想看见则宁死。

但是,他要出发去找人救人——“需,有孚,光。”,“剥,不利有攸往。”

他自己是两个险卦。

则宁,是他的朋友,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他在一个月之前,在大宋和大辽的战场之上,做了一件几乎是祸国殃民的事情。

——他为了他爱的女子,居然——逃离了战场——为了救她的命,他背叛了国家,百姓,和他自己一直一来,坚持的信仰,和忠诚。

然后他居然和她一起回来了,据说是因为被他爱的那个女子的坚持,因为则宁病了。

病得很严重,一定要有一个人,才可以治好他的病,如果没有他,这个病,可能就是绝症。

所以即使明知必死,也坚持回来,给则宁一个机会,无论是凶是吉,至少,是希望。

那个人是太医院岐阳,是大宋第一名医,不过他现在不在京城,要找他救人,就必须出去,出江湖去。

则宁等待不起。

所以他就去了。

他是素卦,一个落花寂寞,孤意如莲的男子。

他去了,找到了岐阳,要他去救则宁。

一切都很顺利。

似乎他给自己算的卦并没有灵验——听说修道者给自己起的卦,都是不灵验的。

他现在要回开封,古方院,他修道五年的地方。

劫数,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是错误的,还是未知的?

素卦衣不沾尘,在长街上走着,人来人往,都会往他那里看一眼,因为,很少见如此可以入诗入梦的男子,衣袂一飘,似乎飘起的是杨花,是柳絮,是一松之下,一石之上的清静,与悠然。

“你看那位公子,好象图画里的神仙,我们家小桂如果可以长成这样,那往后就不用愁娶媳妇的事了。”

“是啊是啊,像个活神仙,我看啊,就是古通寺里的大和尚,也没有这样好象会飞一样的。”

“咱们古通镇,还没见过这样神仙气的公子,你说他是不是来找后坊那个也很神仙气的大姑娘?”

“你别胡说了,后坊的那个不是和蒋老爷家的三公子是一家亲吗?怎么会合这路过的公子有什么关系?你莫要看人家样子漂亮,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可是很像啊,你看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鞋子,他们的眼睛,都很像啊——”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素卦并没有刻意去听,但是,很自然的就把人们的议论听入耳中,他是修道者,术者无为,能知天下。

然后他就无意的多看了长街上的一个牌坊一眼——“后坊”——这就是那个“后坊”?

然后他突然就站住了,他看见了——她——她和一个红衣的老婆子走出后坊——很明显,那老婆子是媒婆。

“越连。”

他呼唤了一声。

对面浅笑悠悠的女子抬起头来,一抬眼,像看见了永生。

“素卦——?”

她依然没有变,白衣白裙,清净如月,纯雅如莲,抬起眼来,有一种干净柔软的好看,和悠悠荡荡的自然。

他依然没有变,一身道袍,只不过,更加的孤意如月,忧悒如莲,一如他眉间的郁色,多年以来,始终没有变过。

你还记着当年那件事么?是因为那件事,所以你耿耿于怀到如今,始终——无法释然——“素卦,真是好久不见了。”越连微笑,回头给媒婆说,“晚上我再到姑婆那里挑东西,我遇到朋友了。”

媒婆很奇怪的看着她,“朋友?”她可真不理解,一个将要出嫁的大姑娘,会在大街上一下抓住了一个“朋友”,还是个男道士。

越连笑着点头,“是啊,从前的朋友。”

越连从前的朋友?媒婆依然奇怪,但是,越连素来是个谨守礼仪的好姑娘,否则,三少爷也不会看上她。她摇摇头,“那姑娘,老婆子走了,晚上,记得过来谈绸子的事情。”

“我记着的。”越连浅笑,“我和朋友说几句就去姑婆那里。”

“你记着啊,老婆子等着你的。”

等到媒婆走了,越连才回头,浅笑,“师兄。”

素卦在刹那笑了,“好久不见了。”

“当真是很久很久不见了,”越连侧了侧头,笑的有点俏皮,“师兄最近又起卦了?”

素卦扬眉,有一点似笑,而非的悠扬,“你的眼力,一向这么好。”

“不是我眼力好,”越连很婉约的笑,“是我闻出了,卜卦的味道。”她如莲,素卦也如莲,只不过她如今看起来纯雅,而素卦忧悒,“师兄,卜卦对于术者而言,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师兄你——”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本是不适合卜卦的,师父说过,修行与济世,二者择其一,择一之后,窥天机者,不利己身。”

素卦不答,越连看得出他眉目之间的骄傲,和那种不予回答的固执,就像当年,他固执着他的骄傲,宁死勿变的倔强,造成了他可能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憾——“你变了很多,”素卦改变了话题,“你没有回祁连山?”

越连轻笑,“师兄又曾经回去了吗?”她缓缓摇头,“即使,回去之后可以修成永生不死,修成元婴修成正果,我也绝不会再回去的——”

“你变了很多,”素卦仍然是这样一句话,“我看见了你,却几乎认不出是你。”他一点讽刺一点忧郁的冷冷的扬起了眉,却忧悒得很好看,“我几乎忘记了,当年你拿剑怒斩飞天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气势,什么样的疯狂。”

越连歪着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不记得了,几乎——”她轻叹,“就像上辈子的记忆,我为什么要为那么样一个人疯狂,为什么要为那么样一个人愤怒?就像从院子里哭出来的鬼,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就是——年轻——年轻——”

素卦微微的笑,她依然没有变啊,虽然看起来安静稳重了,但是,骨子里的率性,和豁达,丝毫没有改变,他是修道者,而她也许就是看破者,看破了一切痛苦缠绵之后,留下来的,是历过石砾的赤足,和返朴归真之后的,纯澈。“你要嫁人了?”

越连抬起头,“是啊。”她轻笑,“很奇怪?我是女人,被称作女人的人,都是会嫁人的。”她有点笑意有点玩意的,“我还不想到院子里做尼姑,而道姑,我已经做了很久很久,不好玩了。”

素卦眼睛里闪过一丝漂亮澄澈,犹如琉璃的光,一样带点他悠悠的孤意,和悠悠的倦意,“恭喜你了。”

他表现得很淡漠,如果,她不了解他的话,必然会以为,他是有点嘲弄和懒懒的讽刺的。但是她了解他,所以她欣然。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素卦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过去,回到古方院继续修行,继续,做着一个无声的祀风师,风起,云来,他事已了。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越连就真的嫁给了蒋家的三少爷,然后真真正正的做一个贤淑的妻子,做一个温柔的女人,一生一世,过去,也无痕迹。

但是,发生了一件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情,也是一件,揭起所有回忆,所有伤痕的事情。

那件事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个孩子,把他的陀螺,在那个时候,丢到了素卦脚边,“格拉”一声,又弹了出去,撞到了一个原本躺在街道旁边的乞丐身上。

“啊!”孩子叫了一声,本来追了过来的,但是有一点迟疑,他有点害怕,那个乞丐躺在墙角,看起来又脏又破,有点恐怖。

素卦和越连相看了一眼,素卦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和淡淡的不以为然,他一向不是容易动心和怜悯的人,这个孩子,终有一日要自己面对困境,若是如此轻易就宠溺了,就会软弱,坚强不起来。

越连的眼神闪了闪,他看得出她似笑非笑,眼神在说,“你依然如此无情。”

素卦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眼神在说,“你又怎知我一定如你所料?”他看了那个孩子一眼,也许是他仙风道骨,那孩子并不怕他,而是两个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他,居然很大胆的道,“神仙哥哥,陀螺。”

神仙哥哥?

越连真的笑了出来,哈哈,这个孩子,就看着外表,就可以认定,眼前这个人是“神仙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素卦像当年那样,冷冷的讥诮微略上眼色,拂袖而去,不知道这个孩子日后,是不是还依然相信神仙?

但是素卦并没有拂袖而去,他居然笑了笑,顺着那个陀螺走去,他不是怜悯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你又怎知我一定如你所料?”

他始终还是骄傲的,就算是五年的清修,也依然没有减退了他的骄傲去。

陀螺在那乞丐身边转,滴溜溜的停了下来。

素卦伏下身,伸手去捡那个陀螺。

“啪”的一声,那个乞丐,翻手出来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素卦的武功不弱,素卦修道有成,素卦绝对反应不慢,素卦外和内傲,他是绝不可能被人这样一把抓住了手臂的!

但是这乞丐就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迅若闪电!

越连也吃了一惊!本能的手按腰际,一按之下,才发觉自己早已经不配剑多年了。

素卦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一惊之后,他往回一夺,他用力之大,把地上的乞丐整个拉了起来。

“咯咯咯——”那个乞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几乎野兽的声音,他本来披头散发,满身污垢,还衣裳褴褛,这么低着头死死抓住素卦,喉头发出这种声音,实在和被一只野兽抓住了没有什么两样。

“天啊,有人被昨天的疯子抓住了!”

“昨天这疯子已经抓伤了好几个人了,快走快走,这疯子力大无穷,说不定要出命案了。”

“大宝——”

“小倩——”

“妈——”

一时间,长街上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人影飞奔,转瞬之间逃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当然人也不是就真的全部不见了,还有不少人躲在门后屋内偷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毕竟这是清静小镇,很少发生这种事情,害怕之心,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素卦实在有些吃惊,这个乞丐,一身好武功!被他一把抓住,他居然挣之不脱——好浑厚的内力!好精准的擒拿!他真的是一个乞丐?

越连没有上前相助,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知道素卦的实力,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会抓住了素卦的手臂而素卦无可奈何的,绝无可能!她也想起,昨日似乎有疯子伤人的传闻,但是,她是绝不相信一个疯子可以奈何得了素卦什么的!

素卦这样用力一挣,那乞丐就更加“咯咯咯”的低吼了起来,好一会儿,素卦才清楚,他的嗓子应该是吼哑了,他在嘶叫,叫的是,“莲花,莲花,月亮,好大的莲花,好大的月亮——莲花,莲花——”

他——素卦心里“咯嗒”一声,莲花?他陡然升起一种很危险的感觉,运起十成真力,反手一扭一托。

那乞丐,不,那疯子整个站了起来,“啊——”的狂吼一声,昂头挺胸,把素卦整个都抓了过来,就像是受伤的猛兽,在做最后的爆发——他这一扬,把他的一头乱发扬了起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狰狞的脸,苍白,是因为瘦弱,狰狞,是他的眼神实在太狠毒,但是,其实他长的并不难看!

他的年纪也不大,最过不过二十七八,但是,也许是因为颠沛流离,也许是因为吃过太多苦,所以,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痕迹!

他一扬起脸,素卦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越连在那一刹那扑了过去,但是她的动作远没有那个乞丐快——她是看见了才扑过去的——而那个乞丐,是一开始就对着素卦扑了过来!

“莲花!”他大吼一声,吼得那时候听见的人耳膜里嗡嗡作响,然后他朴了过来,他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迟疑,一点也没有犹豫,他充满狠毒,充满怨毒的一口咬在素卦颈上!

牙齿——陷入血肉——几乎,可以听见那“吱”的一声,血肉摩擦的声音。

但是素卦没有闪避,他闭起了眼睛,任由那乞丐一口咬在他自己的颈上!

血——顺着白晰漂亮的肌肤慢慢的,其实是很快的,渗了出来。

蕴染了,牙齿,和唇角。

那一定很痛。

但是,素卦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他是否痛楚,看见的只是,他的血渗了出来!

越连扑了过来,看见了这样一慕,她本来身在半空,突然像消失了所有的力气,她落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那个乞丐,一口咬在素卦的颈上,双眼大睁,像咬住了,他挣扎千年所有的怨毒,都一口咬在素卦颈上,要刻入他的骨,画入他的皮,毒入他的魂魄!

越连看着,有些不忍心的闭起了眼睛,她的悲悯,并不是对着素卦而来,而是,对着他——她闭起眼睛,眼角似乎有晶莹的东西掉落尘土,但是,入了尘土的东西,谁又能知道,那会是什么?

为什么他还活着?

越连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着闭目站着的素卦,和这样狠狠咬着他的颈项的如野兽一样的怪人,终于缓缓伸手,拉住了他们两个背部的衣裳,一字一句,清晰而干净的说,“祈祭,素卦,你们放手。”

那乞丐喉头依旧咯咯做响,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越连的话,他只是咬着素卦,像猛兽,咬着猎物。

“他疯了。”素卦眉宇间很快升起了淡淡的讽刺和讥诮,映着他那一点冷冷的倦意,更加是讽刺之极,“没想到,我没有打死他,却是打疯了他。”

越连纯雅,这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她知书达礼,乖巧安静,但是她现在的眼睛里,映起的是火一般激烈的感情,像过往那个嚣狂火一般的女子的影子,延长到了如今冷静的眼睛里,那不是越连的眼神,却是她曾经有过的年少,和爱情。“那么,”她用那双带了火一般眼神的眼眸,看着那个怪人,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祈祭,放开,我帮你钉住那扇窗户,好不好?”

那怪人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就松开了口,素卦的颈项上清晰的咬痕,可能,咬破了某些小血管,血仍然不断的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淹没了咬痕。

素卦退开一步,笑的更加讥诮,掺杂着淡淡的孤倦和冷冷的神韵,“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了解他。”

越连一指点了祈祭的穴道,然后回答,“不是,不是我一直最了解他,而是,他一直都只在乎你。”她明眸如水,有着火影和光影的交错闪烁,“那一扇窗户,永远是他最深最深的遗恨,如果那扇窗户钉好了,你就不会逃走,你就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可以隔着——栅栏——”她说的有点痛苦,但是却笑了起来,“隔着栅栏,随时把你留住,随时看见你。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在他把你关进猛兽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疯了。”

她用说笑的口气说着,素卦扬起很好看的笑意,“你如果那时候有那么聪明,我一定早就死了。”

越连微微一笑,“幸好我没有那么聪明,否则,我们三个人,都已经疯在祁连山上了。”她依然是玩笑的口气,“走吧,师兄你先抱起他,我不知道祈祭为什么会找来这里,可能他虽然疯了,但是当年所学的天机感应和他天生的灵性,依然会指引他,往你会来的地方来。我们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说其它。”

素卦抱起祈祭,跟着越连,往长街的尽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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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事

回到了越连在古通镇的住处。

越连不避污秽,把祈祭整个人清洗了一遍,换了一身衣裳,看起来一整个人清爽多了,只是这几年吃苦受罪的痕迹深深的刻在容颜上,原本深湛俊美的容貌,早就已经雕零枯萎,不成样子。

当年——其实,大家都年少。

祈祭是素卦的师兄,越连,是素卦的师妹。

他们的关系本来很简单。

一起长大,一起修道,一起练武,一起曾经有个愿望,是修成前人前所未有的成就,修成正果,可以得道成仙。

但是人渐渐的长大了,越连是一个激烈的女子,她喜欢祈祭,祈祭师兄。

祈祭心在高野,他是三个人里面,修道成果最好的一个,他修道,修正道,也修邪道。他从来不把正邪之分放在眼里,祈祭有一天指着星空,“若我之愿可成,正术邪术何不是达天之术?”

所以祈祭邪魅,我行我素,飘忽来去,不顾苍生不顾正误,不在乎天下,生杀白骨不入眼内,他自作天下第一。

越连喜欢祈祭,她喜欢祈祭的邪魅毫不在乎,喜欢他漠视正邪的气势,喜欢他一身一袖的自负,飘忽来去,全然不萦绕红尘。

这样的男子,她如何能够不喜欢?她本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爱了就爱了,虽然和修道要旨不合,但是,她宁愿摒弃天地,摒弃得道成仙,只求为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飘忽,跟着他冷笑,跟着他站在祁连山顶,冷冷看着山下红尘,然后风起云过,一起卷了那万千红尘去!

她甘愿!她甘愿如此跟在他身后!即使有一日,他成仙,而她成鬼也要跟着他!她甚至决定,私心决定,只要可以跟着祈祭,她也可以修炼鬼术邪术,成仙成鬼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跟着他,爱他。

但是,祈祭眼里并没有她。

他偶尔只看一个人,那个人,是素卦。

她整日跟着祈祭,山上本来只有三个人,师父早已飘然远去,成了半仙之躯,不会再回来了,所以素卦就很自由。

他那样冷冷的,一点讥诮一点倦意的自由,孤意来去,他并没有祈祭潇洒,没有祈祭飘忽邪魅,祈祭成日成日的在祁连山各处山头飘荡,而素卦从不出门,他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看莲花。

他可以坐在院子里,看莲花,看明月,坐在莲花塘边,一坐,一整天。

越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这是一种另外的修道的方法,也许,是素卦喜欢看莲花,喜欢看月亮,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她毫不关心。她只关心祈祭一个人。

喜欢和祈祭一起,追着满山颠的云雾,荡涤着一身的微冷,然后看着他远远的背影,追逐着,追逐着,追上了,往往他毫不理睬,就转身离开了。

但是她毕竟是总会追到,追上那个人,即使他只是冷冷的看她一眼,她也甘愿,她不在乎,那样就够了,祈祭从来不看别人,她追上来,他会看她一眼。

但是渐渐的,渐渐的变得不一样了,祈祭似乎突然发现了,素卦的存在。

那个本来存在了也和没有存在一样的人。

第一次,她发现祈祭看着素卦,是一个雨天。漫山起着云气,迷蒙得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所以祈祭没有出去外面的游荡,他很难得留在院子里,也许就是那一天,他发现了二师兄,素卦的存在。

雨——如斯——轻曼——睡莲是不会在白天开的,何况有雨。

但是素卦依然坐在水塘边,那时是白天,天上也没有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坐在那里看着水塘,也不知道,那水塘,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长久的凝视,如此长久的凝望。

也许在她追逐着祈祭的时候,那么多年,他都是一直这样坐在水塘边,看着看着,氤氲着他自己的寂寞,氤氲成他眼里的气质,氤氲成他衣袖间的味道。

氤氲,上眉梢。

反正那一天,祈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出门,她理所当然,也留了下来。

水气很浓,雾云弥漫,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素卦没有打伞,什么遮拦也没有,就坐在那里,看着未知的什么只有他关心的事物。

水气,雾气,雨气,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角,微微沾湿了他的眼眸,掠起晶莹的微略的水珠。

祈祭推开了门,本是练习着他新悟出的“过”的身法,一种介于轻功和道术之间的易位之法,他从他的房门口,一下掠到了睡莲塘。

水气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他这一掠,骤然感觉到前方有人!

他立刻停了下来,煞住了飞掠的姿势——但是,在他停住的时候,他已经冲破了云雾,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氤氲着寂寞,把月,和莲,氤氲成气质,冷淡入眉梢的眼睛。

那眼睛里甚至有一点的傲,一点的嘲弄和似笑非笑。

似乎在笑他,“过”得太莽撞了。

越连在那时候就觉得不妙,祈祭——看着那一双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居然笑了,回头对她说,“越连,你喜欢月,和莲花?”

她想也不想,“不喜欢。”她不喜欢如月,如莲的男子,因为,她感觉着,似乎不幸正在酝酿,就酝酿在这一双如月,如莲的眼睛里,那虽然很美,但是很不祥。

“那你就改名,你不要叫越连。”祈祭的笑容一刹那敛去,就像翻了个脸,冷冷的道,“你既不喜欢月也不喜欢莲,为什么要叫越连?你从现在就开始,改名!”

她错愕,不相信他看了那个如月如莲的男子一眼,就如此武断的抹煞了她,“我的名字,它不是——”

“它不是那个月,也不是那个莲,我知道。”祈祭挑起了眉毛,“我从现在开始,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越连从那时起,心里开始酝酿着一种奇异的情绪,所以她居然没有生气,歪着头,很奇异的问他,“那么我要叫作什么?”

祈祭邪魅的看了她一眼,甩了甩袖子——她知道那是他准备拂袖而去的前奏,“那是你的事。”

越连陡然扬起了眉,“可是我从一出生就叫着这两个字,你——”

他已经一拂袖子去了。

而她才说出,“——你从来也没有——介意过——”

他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想追上去,没有想跟着他去,而是转过脸来,看着另一个男子——另一个,她从来也不看,一看就用看着仇人的眼光看的男子。

他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反而转过脸来,用他缠绕着淡淡冷漠和讥诮的眼神看着她,悠悠的,也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

就是祈祭一句话,素卦一个眼神,所以她决定了恨这个这个男子,这个孤意如月,忧悒如莲的男子。

“月和莲,都是你,为什么他要怨在我身上?”她记得,当年,她是这样冷冷淡淡的问他。

而他的无情,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领教,素卦回答,“那是你们的事。”

他居然还如此的残忍的把她和他归在一起,说“你们”,他难道不知道,她要追上那个一走永不回头的男子,已经很辛苦很辛苦,要她拚尽全力,要她执着要她忍耐,而他一个眼神,就已经抹煞了她数年的努力,祈祭不会接纳她,他看中了一个月和莲,就不要另外一个!而素卦居然,坐在这里,也冷冷淡淡的说,“你们”,似乎他自己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自那时起,已决定不仅恨了这个如月如莲的男子,还恨尽了天下所有的莲和月!

从那时候起,祈祭每日云游的时间在减少,越连依旧追逐着他,但那种纯粹“追逐”的心情,已经渐渐,渐渐变了质。

她已经不会因为追上他而高兴了,她在猜测,在怀疑他的感觉;她也不会满足于他看她一眼,因为,她现在看得出,他的眼神只有意外,而没有其它。

她看过他看素卦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眼,但是她永远都记着,清清楚楚的记得,祈祭眼神的注意——而他看她,是完全,不相同的。

然后,祈祭云游的时间在缩短,他似乎突然对那个称之为“家”的院子有了兴趣,他回院子,然后关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他回家,并不是看素卦,也没有找素卦,但是越连心里的不安,从他看了素卦一眼的那一天起,就一天一天,酝酿着,酝酿着。

那种酝酿,几乎都酝酿成一种“等待”了,她是术者,灵性本就比普通人强,那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祈祭回来,而素卦居然不在院子里。

越连那时候几乎立刻是直觉的知道,要出事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素卦的存在很关心,凭借着术者的感应,她很容易就知道,素卦在,还是不在,虽然,她从来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但是她不知道,原来,祈祭也一样,凭借着感觉,感觉着素卦的存在——而那一天,他不在!

感觉不出,他去了哪里。

那一天。

不是莲,也没有月。

祈祭先是出了房门,看着那一塘的水,满面的不耐烦。

然后他转过头来问,“他上哪里去了?”

越连没有看过他如此恶毒的眼神,就好象是她把素卦藏了起来,冷冷的回答,“不知道。”

祈祭在那一瞬间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过了一遍,他的身法很轻,一水云袖之间,拂遍了所有的房间。

越连冷冷的看他——在作无益之功,术者的感觉,足可以清清楚楚的确定,素卦不在这个院子里。

祈祭看见了她眼里的嘲弄,“越连!你转过头去,不要看我!”

他在命令她!

越连昂起了头,显出了她颈部优美的线条,“你不是说,叫我从那一天开始,不要叫作‘越连’?”

祈祭刹那间暴露出极强的杀气,暴戾的看了越连一眼,然后扬起眉,一字一句的道,“你转过头去,不要看我!”

越连就是看他,挑衅的,冷冷的看他,“你有什么怕我看?我又不是月,也不是莲!你的月和莲不见了,难道你怪我?是我弄丢了吗?”

就在他们两个怒目相视的时候,素卦悠悠进来,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不过,似乎去山边,折了一只新的睡莲花。

一只带露的睡莲花,淡黄色的,如月色,也如倦色。

素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眼也没有向着祈祭和越连多看。

祈祭什么也没有说,他立刻回了他的房间,连一眼也没有向素卦多看,也连一眼也没有向越连多看。

越连那时候是冷笑的,她那时候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爱的这个男人,已经从她的追逐之中,滑向了别的地方,那个地方,落下去是深崖,而过去,没有出路。

后来的事情很怪异又很寻常,祈祭开始变得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素卦在塘边看莲花,他就坐在旁边看素卦,绕有兴味。

越连就坐在旁边看他们两个,不知何时,没有了漫山云游的雅兴,忘记了云荡过襟袖的感觉,忘记了山高,也忘记了红尘。

她不能停止喜欢祈祭,虽然她在心里常常是冷笑的,但是她不能停止喜欢祈祭,不必追逐他了,因为他自己停了下来,他不在看她,他看着别人,但是,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爱他,无法让自己——就此隔绝了他们两个!

他看素卦越久,她就越恨素卦,她经常在水塘边,一支支拔去素卦自不知何处弄回来的睡莲花,有时候就在他面前拔,他也不阻止,所以她也就拔得意兴索然。

似乎,素卦从来没有和她争过什么,而祈祭的全部的注意,都给了他。

没有任何道理的,跟在他身后的是她,爱上他的人也是她,而他居然看的是别人,而他心里在乎的,可能也是别人。

她很恨,很嫉妒,但是,每次看见了素卦悠悠荡荡,自来自往,不萦怀任何人的带点倦意的讥诮,还有他没有为祈祭的凝视而改变他任何的生活和习惯的自由,她却往往不知道要从何恨起!

要恨一个人,也许不需要理由,但却是要有借口的,她找不到借口恨,因为素卦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过!

甚至有些时候,她看见素卦偶然的一眸望过来,也会为他眸子里的寂寞,和孤意,一眼看失了神去!虽然她不承认,不承认!但是不得不迷惑,她如今的痛苦,不怨素卦,那么,要怨在谁的头上?她自己么?

她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她觉得痛苦,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迁怒,但是,却始终无法,硬生生迁怒在这个寂寞如月的男子身上,他对祈祭的冷漠,也是她迷惘的原因。

并不是他抢了祈祭去,而是,祈祭自己突然去绑在了素卦身上,造成了所有人的痛苦,怨祈祭吗?

不可以的,祈祭做事,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不和任何人讲道理。

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加混乱,素卦冷漠不为所动,祈祭渐渐开始变本加厉,不仅盯着素卦看莲花,然后盯着素卦看月亮,他再也不看别人,素卦在哪里,他就看哪里。

像是一种无端的固执,和无理的偏执,不为什么,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素卦,答案的最后,就是素卦,而已。

越连渐渐觉得自己像一个火球,她怨恨,却不能恨那个人,她不甘,却没有人理会,就像她在这个山头从来不曾存在过!而那个最受重视的人!居然是从前,几乎不存在的人!

为什么她非要陪着他来关心这个原本不存在的人?悲哀的是,她无法避免!因为她爱他!所以逼得她必须要用同样的关心,来关心这个她一点都不想关心的人!她不知道祈祭关心的是什么,而她,只不过在关心,为什么素卦可以赢得他全部的注意?

然后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如莲如月的男子,看得再久,依然不过是,如莲,如月。

一天没有看出来,两天没有看出来,她心里的郁闷一天天累积,一天天炽热,然后她就学会一个习惯,她拿着她的画缘剑,去外面的飞天岩。

她心里不平不愤一次,她就斩一剑!

“叮叮叮叮”,那是剑斩岩石的声音,刚开始只是一剑,而后,就是两剑,三剑——很多剑——不绝于耳。

飞天岩的巨石,在她那几个月的怒斩之下,渐渐出了无数剑痕。

那剑痕,素卦看在眼里,而祈祭不看在眼里。

越连再一次领教了素卦的无情,不关他的事,他绝不理会。

他有什么必要理会?根本就——完全不关他的事!即使是因他而起的嫉妒——那他也——并不以为荣耀啊!他有什么值得荣耀的?

祈祭不是无情,而是绝情,他是天下第一,他绝不在乎,那一个追逐者的感受。

所有即使有一千一万个剑痕,那又如何?

谁在乎?

谁也不在乎。

谁也不在乎,那么,就这么继续,她笑也好,怒也好,恨也好——根本——无人在乎!

日子就这么过,一过,不知是多少天,似乎,是过了好几个一辈子。

有一天,素卦又不见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祈祭的眼光底下离开,但是素卦从来没有受到任何的约束,即使他明知道,祈祭是在关切他,也许,是想要独霸他,想要控制他——出发点是爱也好是其它的什么也好,为了他,祈祭冷落了越连,这是很明显的,但是他一点也没有受到牵制,一点也没有!

他应该修道去修道,应该打坐去打坐,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祈祭要看他,要跟着他,是祈祭自己的事情,他管不着,而他的事情,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是纯自由的。

的的确确,当年,在祁连山上,各有各的自由,谁也无法强迫另一个人对自己好,所以,最自由的时候,也就是最残忍的。

那一天,素卦不见了。

越连木然看着祈祭漫山遍野的找,疯狂的找,他本是这样一个天下在我眼前我自拂袖而去的人,居然为了另一个人,要受这样的煎熬,这样的焦躁。他把所有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但是,他依然找,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他越来越不耐,越来越烦躁,但是他依然,依然在找着。

她习惯的跟着他,看着他找,看着他紧蹙的眉头,一脸不耐到了极点,却也是无法摆脱的神情,突然之间,心软了——她从那一刻开始,从一个冷冷的,讽刺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帮凶,为了眼前这个男子,她从修仙,成了恶鬼。

她决定帮他,只要他不再露出这样的眼神,她立刻帮他,把素卦找回来——甚至,关起来。

然后祁连山上,至此,多了三个疯子,在做着匪议所思的事情,而高山雾重,白雪皑皑,红尘中人,有谁会关心,高山顶上,无声无息的一切?

她和祈祭起了道坛,立了血誓,然后把坐在山畔看溪流的素卦摄了回来,关进了猛兽栅!

那是山上为防野兽,而特地设下的空间,像个房子,但只在顶上有个窗户,四面都是栅栏,修道之人不杀生,所以,若有猛兽来犯,那就关进这个不知是笼子还是房子的东西里去,从天窗丢下食物,喂得饱了不会伤人了,再放出来。

这个东西已经废弃很旧了,因为这里的修道之人道学越修越高,根本不惧猛兽,这个笼子被废弃了,然后,并没有坏,还特别的坚固耐用,当然,它本来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坚固而去的。

她做了帮凶,没有她,祈祭是不能直接通过道坛摄人的,但是她早已堕落,只要不看见祈祭眼里的失意,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帮助他,抓住素卦!

即使她也很清楚,这样一个往来自由的男子,望月与莲花,也氤氲成月与莲花的男子,被关起来,就必然断了他自由的骄傲,必然——不会有可以期待的结局。

但是素卦就被她亲手关了进去,锁,是祈祭上的,自然,还加了道符数术,素卦的修为本不如祈祭,再加上一个越连,他如何逃的出来?

关进去的时候,越连第三次看见了素卦的无情,他就站在那里,看莲花,和月,栅栏是空旷的,他就站着,依然望莲塘,依然望月,依然孤意。

他也不吵闹,他绝不是吵闹的人,他只不过看着越连和祈祭的眼神,从原本的冷冷不看在眼里,变成了冷冷的,带点倦意的不屑,与讥诮。那讥诮本来就在,只不过,浓郁了很多,很多,甚至近似了愤世嫉俗,讥诮的讽刺,在那一双如月与莲花的眼睛里,看起来分外的讽刺。

当然他没有一刻不在想如何出来,只不过他没有敲打栅栏,也没有挖掘隧道。

他就这么站着,等着。

他被关了整整半年,每次刮风下雨,祈祭总是带着雨具,却茫然不知道如何给他,而素卦,坐在栅栏里的大石上,抱膝,看天,任雨冲刷了一身一脸的狼狈,而也有一种冷漠遗世独立的孤清。

祈祭几乎一整天都守着猛兽栅,而越连,早已在那个时候,知道他已经疯了。

为了这个什么事也没有做的人,也许,就为了他眼里那一种不驯的神色,和那种无凭无据的骄傲。

沦落至此,你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越连也经常,默默,默默的问,无声的问他。

素卦看她的眼神从来没有回答,只变幻着,他冷冷的沉默,与冷冷的寂寞。

终于有一天,越连在卜卦的时候卜起了一个“变机”,她去到猛兽栅的时候,天窗已经开了,祈祭抓着素卦,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总是要走?”

她那时候忍不住要掩耳,她没有听过如此凄厉如此绝望的声音,何况,问话的人是祈祭,那一个,原本可以弃天下远山颠,浮云白日睥睨众生的男子!

然后素卦答了一句,“我不喜欢监禁。”

祈祭似乎是呆了一下,“我没有想要监禁你,是你,一直想逃。”

素卦正色,眸子很清正,“我不想逃,只是,我不喜欢监禁。”

他原来——是不想逃的?越连呆呆的听,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里,都没有她。

“那我不监禁,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祈祭问。

素卦回答,越连第四次领教他的无情,他说,“我不知道。”

祈祭的脸色变了,厉声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这样的耐心,你知不知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不同!”

素卦冷冷的回答,“我应该感激吗?”

祈祭忍无可忍,于是,打起来了。

越连谁也没有帮,只是看,他们谁也没有理会她。

然后素卦在第四十八次过招的时候,一掌打在了祈祭天灵盖上,把他打下了山崖,祈祭掉下去的时候,还带着一声怪笑,笑得很得意,很凄厉。

越连惊呼了一声,却没有其它的反应,她清楚,素卦也清楚,祈祭,是故意的。

他得不到素卦的注意,得不到素卦的心,那么,就死在素卦手下,让素卦,无论无何,记住他一辈子!

他自愿死,所以,不需要人救。

越连悲悯,看着素卦,看着祈祭落下去的痕迹。

“你后悔吗?何苦——把他逼到如此——”越连失去了所有的疯狂,低低,低低的问。

素卦没有回答,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慢慢的问,“他为什么要死?我——”他沉默了很久,“我从不想逃,只不过,不喜欢监禁。”

越连心里都寒了,她陡然瞪大眼睛,“师兄,”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叫他,第一次,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如莲如月的怪物!“你——竟然是爱他的吗?”

素卦没有回答,只是很复杂的看了祈祭落下去的山崖一眼,那眼神里,已经没有月,也没有莲花,然后他答非所问,“他喜欢的,是月,和莲花,不是我。”

越连心里“格拉”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碎成了千万片,那东西不是心,碎成的是迷茫,“他喜欢的,不是你,你不想逃,只是不喜欢监禁,而我,我呢?我呢?”她尖叫一声,掉头奔去,“铮”的一剑直接斩在了飞天岩上,“我呢?我算什么?”

她一去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回来。

飞天岩被她常年的剑斩,再加上这怨愤积胸的一剑,终于,轰然断裂了,成了两块。

素卦还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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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非

“师兄,你打算怎么办?”越连拿着一块布轻轻的擦拭祈祭的面容,一面平静的问。

素卦依旧是他好看的笑意,“我想,带他回开封。”

“真的?”越连失笑,“你真的会留下他?”她缓缓摇头,“我不信。”

素卦倦意的扬眉,“你不信?”他有些似笑非笑,“我并不是留下他,我会带他去看病,治好他的疯,毕竟——”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

素卦已经没有当年如此的无情,或者,他学会了把无情敛在眼底,淡在眉梢,偶尔也会笑笑,只是笑得寂寞,也讥讽。

越连已经整个人都褪去了那种年轻的意气和不顾一切,变得柔和,或者有意,或者无意,毕竟,如今的她,也韵染上了,那一层如月,如莲的气质。这气质或者是真,或者是假,但是,越连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越连了。

五年之前,祈祭二十岁,素卦十八岁,越连十七岁。

当年,年少,轻狂。

——毕竟,无论如何,他是为你疯的。越连在心里想,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笑,“我懂。”

“你——和不和我一起走?”素卦问,越连,是真的,真心要嫁给如此小镇上的一个富家子弟?真的?假的?当年一意孤行一相情愿,立誓无论如何都跟着祈祭的女子,就如此简单的——放弃了?

越连摇头,“我的婚约已定,”她长长的睫毛缓缓的眨了一下,“过一会儿,还要去姑婆那里,挑缎子。”她低下头,补了一句,“新婚的缎子。”

素卦恭喜过了就不再恭喜,点了点头,“你去吧。”

越连站起身来,本来想出门,但是一掠眼看见了素卦颈上的伤,咬痕,出血依然未止,湿透了他那半边领口的衣裳,“你的伤——”她凝视着那伤口,似在衡量着祈祭这一口是多少的怨恨,多少的寻觅,多少的期待,想起来,心里依旧,有恍恍惚惚的痛楚,那是她一辈子的爱恋,不是么?

素卦笑了一下,笑的讽刺,“应该的,不是么?”

“不痛么?”她本来应该走的,却多问了一句。

素卦没有回答,一直都没有回答,用他当年凝视莲花的眼神,凝视着床头,既不是凝视祈祭,也不是凝视越连。

因为他转过头去,所以,那个颈上的咬痕就分外的明显,血,一直没有停止过,而他,似乎连触摸,也没有触摸过一下。

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所以越连走过去,打开那边一个抽屉,拿出了伤药,纱布,和剪刀。

她什么也没说,慢慢的,为他清洗,包扎,而素卦并没有反对,也没有阻止。

那一个伤,不治,会死人的,而由她来治,似乎,像个笑话哦,但是,不治,会死人的。

不治,会死人的,所以,由她来治。

“格”的一声,门开了。

她给素卦治伤治到一半,无法停手,只是抬起了头。

进来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公子,脸色有点难看。

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看见,自己在给一个男人治伤,床上,还躺着另一个男人。

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但是她沉默。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进来的是蒋家三少爷,他脸色发青,“我在姑婆那里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就在这里,给不认识的人救命治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救人,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救,你把两个男人藏在家里,你——你是我为过门的妻子,你叫我如何见人?”

越连沉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是,继续,她为素卦治伤。

蒋家三少爷显然从来没有对越连发过火,见她如此,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气得发抖,“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解释?只要你解释,我什么都会相信你!你为什么不解释?这两个人是谁?你干什么捡了个乞丐回来?”

越连为素卦包扎好了伤口,小心的打了一个结,低眸,看见素卦依然事不关己的冷淡,不禁依稀记起他当年的无情,抬起头来,“你每一句都说得很对,我,无从解释。”她顿了一顿,“他们是我的师兄。”她就解释了这一句。

“师兄?”蒋三少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那我听说,他是个乞丐,在外面已经躺了好多天了。”

越连走过去看祈祭,眼神很复杂,“他不是乞丐,他只不过是——疯狂而已。”

蒋三少爷看了素卦一眼,莫名的有点害怕,虽然素卦并没有看他,但是他静静氤氲的气质,不染尘埃的孤意,还有那一种——称之为寂寞的味道——这个男人,和越连何其相似!

只不过,越连喜欢月亮和莲花,是刻意的,她是刻意的学,刻意的在寻找那种气质,而难道——是为了这个真正是月,如莲的男子?

这种男子,不是他可以达到的高度,他只是一个平凡男子,无法超然,也无法高贵,甚至无法欣赏,月与莲的气质,所以,看见素卦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泛了上来。

他决计想不到,他现在的感受,和越连第一次认真看素卦的时候,是一样的。

一样——不祥,似乎,他天生就是个破坏的因由,他天生就是不祥,就是不幸!

所有平衡点的隐忧,所有快乐的终结,所有——感情的破坏者。

“这位兄台——这位——”他看见素卦一身道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应该称呼他什么,一个道士,是不会心安理得坐在一个姑娘的房间里的。

素卦突然站了起来,抱起了祈祭,风一般掠出门去。他走得虽然很快,却并不仓促,道袍扬起,衣袖扬起,衣带扬起,连祈祭的衣袂一起扬起,他带起的风掠开了房门,门开得太仓促,“哐当”一声撞在了门后的墙上,但是素卦出去得很自然,衣袂俱扬,发丝俱扬,连着祈祭的乱发一起飘荡,他出门去了。

说走就走,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越连知道他为什么走,蒋三少爷的恐惧,他感觉到了,他从不理会事不关己的人,但是,他恐惧,他走!他不愿意再成为一个悲剧的起点,所以他立刻离开,立刻——走!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做了比回答更实际的事情。

“他——”蒋三少爷错愕之极,他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这道士不可理喻,不讲情面还莫名其妙,“他怎么走了?”

“他走了,”越连微微一笑,“因为你希望他走的,不是么?”

“我怎么会希望他走呢?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师兄,我怎么会希望他走?”蒋三少爷脸上一热,急急的辩解,“我只是遗憾,没有尽地主之仪,他怎么就走了?”

越连只是笑,“那我去找他回来好了。”

“越连!”蒋三少爷脸上更热,一把拉住了越连的手,“不要!”

“他不会再回来了。”越连笑,她也无意继续取笑他,“我们回去姑婆那里吧。”

如果一切没有意外的话,素卦是真的不会再回到古通镇去的。

越连决意在那里终老,他决意在皇城终老,老死——不相往来——祈祭是意外,处理了这个意外,一切,就可以和这五年一样,平静,寂寞,无所求。

一切,真的可以平静?只要处理了祈祭这个意外?

素卦运用道术飞掠的身形停了下来,一切,真的可以重来重新开始么?

祈祭——他会甘心么?

如果岐阳可以治好他的疯,如果他会清醒,那么,一切,就仍然是一片混乱。

不治?

他——不是乞丐,祈祭,如何可以是做乞丐的人?

岐阳——素卦决意把问题交给岐阳,他的心情本已不多,更不愿意,把自己,再一次投入这种无休止的困惑,和迷茫中。

这种不安定人生有一次就足够,曾经有过的心情,经过的痛苦,学会了平静,就不再希望疯狂。

他本来是要取道开封的,但是又出了一件事情。

他身上是带着卦符的,抱着祈祭,一路飞掠,突然停了下来,他怀里的卦符就掉了出来。

“格拉”一声,撞击得在地面的声音,很清,很脆,甚至很干净利落。

这是一个“萃”卦。

卦辞《象》上说,“乃乱乃萃,其志乱也”,卦象依然是异卦相叠,坤下兑上,上卦为兑,兑为泽;下卦为坤,坤为地,是洪水之像,意为错综复杂的危机。

第三个险卦,到底,危机,指的是什么?

难道危机不是指祈祭,不是指越连,而是——别的其它的什么东西?

天机在一再的警示,似乎,在表明他现在做的事情,是向着危机去的。

他做错了什么?

不应该——遇见祈祭和越连?

还是不应该走?

素卦迟疑了一下,他如果没有迟疑这一下,他也许就立刻回了开封,不会再回古通镇去了,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静了一静,在那寂静的一瞬间,以他术者的敏感,和修道的通灵,清清楚楚的听见,古通镇的方向,传来的煞气,和死气。

那一静,似乎天地都静了。

然后听见,本已笑意如莲的女子,用他原本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凄厉的呼唤。

她叫的是,“无由魔者,七煞逐清,杀!”

素卦眼神闪了一下,她在开坛起咒,出了什么事了?

以越连荒废了五年的修为,这样的起咒,太过仓促势必伤己!她这几年来破除了所有修道的戒律,莫说沐浴熏香,她连素食都没有坚持,如何可以起咒?

他是无情的人,他本可以立即走,越连的死活,从一开始,他就不关心,她遇险,他何必在乎?何必关心?反正,本都选择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不是么?

但是偏偏在那一刻,他微略动了心,他素少怜悯,更不会同情,但是,那满天的血腥和煞气,死魂盈天,他还是感受得到召唤的。

他可以不关心任何人,但是,在人命遇到灾难的时候,只要是人的人,都会很自然去相救的,何况,他是有能力的。

这无关好恶,只是,一种魂魄的召唤,他身为术者,特别的,敏感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其实那一刹那很短,他抱着祈祭,轻飘飘转了个身,往他来的地方飞掠。

回到古通镇的时候,有偶然撞入地狱的错觉。

他离开了大概一顿饭时间,原本人来人往,青石小道的古镇,人声熙熙,纯朴安静的地方,成了一片死地。

踩进古通镇的时候,鞋子踏上的,是血。

战场大概是在遥远的一角,素卦进来的这个方向只听见很轻微渺茫的声响,虽然,在他心中,越连的呼唤是很凄厉很凄厉的。

一地尸体,都是被一种犀利的兵器严重伤害而死,所以到处是血。

素卦看了一眼,心里微微一凛,这是一柄神兵利器,挡我者斩,遇我者摧,难怪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会沦灭的这么快,谁——拿着它造孽?

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

他并没有感觉到道术或者鬼怪的气息,只有越连的道坛,和越连的气息在震荡。

战场在那边。

他抱着祈祭,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足下沾染的血迹,往那边去。

“明华,明华,你快跑,快跑,不要理我!快点走啊!”越连披头散发,拿着一节早已被斩断很多次的竹竿,挡在蒋明华身前,面对着一个黄衣的怪异男子。

那怪异男子手上有剑,一柄看起来很奇异的剑,剑身居然有少许锯齿,但是剑光闪烁,的确,是一柄利器!

只有一个人!

但是他已经血染满身!

没有疯狂,或者妖异的气质,他如此突然的屠杀全镇,似乎,只是在执行者一种计划,而不是有着心态,或者精神上的疯狂。

显然越连成了镇上最后的一道防线,她身后护着大概二十多人,是离她的家居比较近的人家,也是因为大变突起,这黄衣人杀人太快,所以,她救不了那么多人,也挡不住黄衣人的利器。

明华就是蒋家三少爷,他被他家大概是他的兄弟拖着跑,依然拼命挣扎,回头叫“越连”。

剩余的老弱妇孺,有些已经吓得呆了,有些只管没命往前跑,一片狼狈凄厉的境况。

越连手持着那一截显然是晾衣服的竹竿,拦在黄衣人面前,即使她已经自身难保,衣发零乱,但是她依然是有着当年激烈的脾性,有那种近乎顽固的坚持,她一定要守住这些人!一定要拦住这个杀人狂,她右手是竹竿,左手是道符,只可惜,她如今的修为,远达不到她当年的一半,拦不住这个怪人!

黄衣人手腕微翻,剑上的冷光一下转到了越连脸上,他什么也没说,似乎是很耐心的看着她明眸和剑光的交汇,那一脸剥落了纯雅,显得顽固和凌厉的眼神!

她从来都没有变过!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激烈,而凄厉的女子!

她所要追求的——永不更改!无论是成仙,还是成鬼,她坚持到底!除非——到底了,那个东西消失了,不见了,成为别人的了,否则,她决不放弃!

她披头散发,但是,她的眼神是恶毒的,那一种深刻的恶毒,恶狠狠的盯着他,像和着这一镇的怨愤,和仇恨!

她并不害怕,只不过,愤怒,和怨毒——而已!

一个很顽固的女人,和那边的女子,完全不一样,那边的女人们,都太识时务,太潇洒太懂得变通了。不如留下她,带回那边去玩耍?黄衣人在心里慢慢的琢磨,脸上,不免的有一种似笑非笑。

越连眉头一扬!她聪明,她如何看不出,这个怪人打着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注意?她的冷笑更明显,拿着道符的左手,在暗自做着手势,和手印。

她在下一个命咒,做成了,用她的命,追煞着一个凶手!

她如果做完了这个手势,她立刻死,然后——要他一起陪葬!

就这么简单,越连脸上浮起的是讥诮,心里是冷 冰冰的铁,她不容许轻蔑,不容许这样的屠杀,也不容许,有人可以做了这样的罪孽而走脱!即使日后官府会追查,但是,不能对如今古通镇受难的乡亲们,做任何的补偿!

所以她要他现在死!

立刻就死!

这一个命咒不是道术,是邪术!

很讽刺,她当年修炼这一个命符邪咒,是为了在最后绝决的时候,与素卦同归于尽,而如今,她却不得不期盼着他来帮忙,心底的呼唤,从来没有停止过。

突然有风吹过。

依稀仿佛,有莲花的清香——一个人,衣袂俱飘,扬起了束腰的衣带,却没有扬起烟尘,扬起了发丝,却没有扬起风,连带着他抱着的人,都扬起了衣袂。

黄衣人很是意外,他要占这个地方,自然是有他的计划他的大业,所以他要灭口要清楚这里所有的人,他早已查清楚这里没有什么高人高手,这才放心大胆的屠镇,结果,非但这女子不是寻常人物,还冒出了这一个古怪的道士。

两个意外,他心里有警醒,可能事情要生变了。

“啪”的一声,素卦一记手印打在越连手上,封住了她的命咒,然后微微对着黄衣人扬眉,那是一种挑衅的神色。

越连后退,护着剩下的那么二十左右的人后退,可怜这镇上百余人口,如今,只剩下了这么几人。

黄衣人看了素卦一眼,感兴趣的看着他怀里抱着的人,抱着人还想动手?他看了越连一眼,依然看中了她的凌厉决然,嘿嘿一笑,剑光一挥,绕过素卦,依然追射越连。

他要这个女人,当然,还要清除这里所有的人。

素卦抱着祈祭,微微一绕,依然挡在他面前,这不是道术,是武功,如果可以用武功解决,素卦从来不用道术,修道,对他来说,是一种寄托,而不是用来修仙,还是练鬼,更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

他这样绕,那剑光,当然就直接划到了他脸上。

素卦不闪不避,瞧得奇准,在那怪剑一剑划上他的脸的时候,微微一侧身,打了个侧转,他双手都抱着人,所以微微向后一仰,飞起一脚,“啪”的一声踢飞了黄衣人的怪剑!

“啊!”惊呼之声处于旁观人的口!

这黄衣人倚仗这一支怪剑,挡者立断伤者血流不止,那剑上的锯齿破损肌血,伤者很快就失血而死,镇上的人不知多恨这一把怪剑,眼见它一下子被素卦轻轻松松的踢飞了,不禁都是惊呼,震惊,多于惊喜!

越连一望而知,素卦这夺剑之举,冒险之极,如果那黄衣人的临敌经验再多一点,变化再快一点,或者素卦的判断偏差一点,这一剑就是划上脸,然后必然是一剑削去了半个脑袋!尤其是,素卦的骄傲,在不会道术的人面前,他从来不施展可以驾魂驭鬼的任何道法。

他凭什么如此了解这个黄衣人的武功造诣?了解他经验不足?

越连护着人后退,心里微微一凉,他——他难道,已经在旁边,看了一阵子了?

他看见她遇险,都没有意思要挽救,他之所以挺身,是因为,看到不能再看下去的地方——她拿了性命,用了邪术,来诅咒?

素卦——分别五年,你依然——如此无情——即使没有祈祭,难道,我们之间,就没有情分,值得你——来维护我?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你当真——毫不关心?毫不关心?

因为,当年,我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你——是这样吗?是你的报复吗?

越连从素卦永远忧悒的眉尖,看不出任何刻意的痕迹,反倒是,看出了一种其它的征兆——煞气在眉,素卦——遇劫了!

她心头微微一跳,是这个劫数吗?

而在她心头如此多疑虑一闪而过的时候,素卦已经和黄衣人正面动上手了。

越连一拂袖子,她要上去帮忙,素卦抱着一个大活人,怎么和人家动手?她刚刚迈出了一步,衣袖一紧,被人拉住了。

“越连,我们不要去,我们走好不好?”拉住她的是蒋明华,他的手在抖,“这黄衣人的剑已经不见了,你师兄一定打得过他的,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立刻走,否则,他——他说不定又追上来了——”

越连很奇异的看着他,他的话自相矛盾,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越连我们快走,爹和娘已经在等我们了,你这么出色,他们——他们都很感激你救了他们的命,但是现在,你不要上去帮忙了,我们走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逃走?”越连浅笑,“现在?”

“我们立刻走,这个——怪人,我们不要理他了,能走的话,为什么不走?”蒋明华满头大汗,早已经被那黄衣人一剑杀数人的残忍血腥吓怕了,拉着越连的衣袖,“我们快点走。”

越连看素卦,素卦眉尖的煞气更重,劫数——在即!说不定就应在这一劫上。

“你先走吧。”越连对着他微微一笑,她对蒋明华从来没有疾言厉色过,因为她很清楚,明华本不是她可以交心交魂,相互理解的人,决定嫁他,是一种决意终老的心愿,并不是基于感情,或许,是基于感激。所以她对他的要求从来不高,即使,他是这样明显的表现怯弱,和自私,但那是人之常情,她可以谅解,所以,她从不会在明华面前被触动太多的情绪,也就无法生气,或者愤怒。

“我先走?”蒋明华错愕,“这怎么可以?你——难道要留下来?”

“我不走,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越连一跃而前,带过一阵微风,她的人也如一阵微风,掠了出去就不再回来,“你先走,这里危险。”

“越连!”蒋明华第一次这么坚决的叫她,“你回来,和我走,不要留在这里了!”

越连一跃上前,对着素卦急声叫道,“把人给我!”

素卦闪过了黄衣人的拳脚,一退,把怀里的祈祭给了越连,一退立进,阻住了黄衣人去拾回那支怪剑。

越连抱着祈祭,翩然回身,也是衣袂俱飘,她看了蒋明华一眼,似乎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蒋明华木然,他看着越连,他心里明白他现在叫不回她,以后就永远叫不回她,她会还原到那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世界中去,再也——不回来——“越连!”他突然拚尽全力大叫,“你回来,和我走!”

越连抱着祈祭,在黄衣人和素卦的劲风掌影之中蹁跹,听见了,似乎也迟疑过,但是黄衣人一个手肘撞过来,她不得不闪避,错失了回答的机会。

“走吧,”拉住蒋明华的是蒋明华的大哥,“她不是你可以娶的女人,你也看见了,我们家,容的下这样的女人吗?”

蒋明华眼里有泪,“越连——”

“走吧,”蒋家的夫人走过来,“这样的姑娘是好姑娘,只不过,咱们家没有福气,娶不起这样的天仙,孩子,走吧,那杀人魔还在,万一——万一——我们家可就无幸了,好歹,要为祖宗留一条根啊!”

“越连——”蒋明华眼睁睁的看着越连,苦苦的看她。

素卦这时候很奇异的看了越连一眼。

她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祈祭?

因为祈祭回来了?

越连这时候开口,“明华,我会记着你的。”

“咚”的一声,所有的人的心都为这句话咚的跳了一下,都清楚,那表示,这个五年来谨守礼仪知书达理的女子,开始决定,放弃了她原本选择的归宿。

她不是那么轻易会放弃的人,为了什么?为了——祈祭吗?

“越连——”蒋明华脸色惨然,他的大哥二哥拉着他离开,“越连越连——”他喃喃的念,但是他被拉着走,他软软的,只是颓废,并不反抗。

越连人影翩翩,她决意要把这个杀人魔留下来,为了刚才那句话,她已经遇险,幸好这黄衣人武功很高,却应用不灵,否则,刚才那一下可能就吃不了兜着走。

她没有回答,可能是无暇回答,也可能是不愿回答。

然后蒋明华一家就走了。

很多围观的人早就逃走了。

谁还留在那里等死?

留下的,只有越连,和素卦两个人。

还有一个丝毫不能发挥作用的祈祭。

越连抱着祈祭,她不能把他放下来,因为如果放下来,素卦和她就有了两个分开的弱点——要防着黄衣人拾剑,又要防着他伤害祈祭,所以不能放下,抱在身上,委实缚手缚脚,所以一时三刻,也奈何不了这个怪人。

略略僵持了一阵,素卦每一转身,衣带风起,越连就闻到依稀仿佛的莲花的清香,若有,若无,然后在打到第一百一十四招的时候,素卦一个旋身侧点,封住了黄衣人右半边身体的经脉,衣袂一飘,一荡,后跃,落地,眉目见的冷冷的傲,与讥诮,都化开成了浮荡的气质,在衣袖间,在眼眸里。

他向后一跃,就落上了一开始就被他踢飞的那支怪剑,也保证黄衣人决对不会再夺剑得手。

越连加上一脚,然后放下祈祭,对着素卦道,“你让开。”

她要用这柄剑,鲜血淋漓的让这个怪人死,让他知道,他杀人的时候,别人的痛苦,恐惧,和不幸!

素卦侧开一步,他从来不会怜悯,即使,他明知道,越连是真正敢爱敢恨,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心狠手辣,她绝没有那一张脸看起来的文秀温柔,她是那种,决定了就一定要完成,正道不成就修魔道,杀人不成就杀鬼的那一种女人。

所以,她要杀人,他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也不会怜悯,因为他很清楚,越连,本就是心狠手辣的女子。

他自己也很无情啊,其实——越连也很无情——放弃那个五年来对她好的男子,就像放弃了一双筷子,一对鞋子,一种长期伴随,却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丢弃了,便决不会多看一眼。

他们从祁连山上下来的人,其实——都很无情——所以,即使要多承受苦难,也是应该的。

越连一手抄起了那柄剑,手腕一翻,剑光冷冷的一闪,无声无息,流星淡月一样一剑刺了过去。

“住手!”一声断喝,一个人人影一幻,一手架住了越连的一剑。

要架住越连的剑决非易事,但是来人架得很轻松,来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帮人,只不过后面来的人来的没有这个人快!

素卦眸光一闪,夹手点出的是“惊蝉”之术,这是道术,已非武功,来人居然让素卦一动手就是玄门道术,可见素卦的敌意。

素卦一指点出,来人立刻缩手,顺手把越连推了出去,然后抄起地上的黄衣人,才正色对素卦道,“此人我寻之已久,所犯之事甚多,死不足惜,但是不经律法所正,不可动手,否则便是杀人之罪!素卦你在皇城日久,不会不知吧?”

素卦淡淡的道,“我知道,那又如何?”他和聿修从来没有交情,唯一知道的,是聿修掌管大宋朝的律法,身为朝廷御史中丞,武功了得,开封内外,豪杰甚多,却没有一个是聿修的对手。

那又如何?聿修还真的是被他问得微微一怔,这个人,把杀人之罪,当作“那又如何?”律法正义,是聿修当作毕生追求的东西,而在素卦眼里,却是“那又如何?”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白晰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这个人我要带走,至于那又如何,问你,为何看见此人屠杀镇民会出手相救,你并不是真的不在乎,只不过以为自己不在乎罢了。”聿修说了一段根本不合适他说的话,顿了一顿,才道,“这是前几天圣香追问你去哪里的时候,则宁说的,他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不会让大家失望。”

素卦扬眉,眼中是清清楚楚的骄傲之色,他的意思,是在说,“你们失望与不失望,与我何干?”

聿修不再理他,他本就不关心这种事情,他眼里,这个凶手比素卦重要千百倍,示意晚到的捕快把人逮捕拿走,指挥若定。

越连看他如此清闲的拿人,不禁冷冷的讥讽了一句,“果然这世上,官府的动作,永远都是最慢的,这里若等着你来搭救,早就一个都不剩了!你倒是教训人教训得利落清闲!”

聿修充耳不闻,拿了人,准备了离开,“还有人等着我,素卦,后会有期!”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了。

虽然越连很鄙夷,但是,带走了就是带走了,她打不过聿修,在刚才那一架,就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

素卦眼见聿修走了,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抱起祈祭,转身就走。

他本来就已经走了,所以也不必道别。

“师兄——”越连追了上来。

素卦回身,用疑问的眼神看她,他以为,追寻着越连的呼唤来,做完了事情就走,她不是擅长牵挂的女子。

越连追了上来,伸出手来,解开了她原本包扎在素卦颈上的纱布。

伤口——迸裂了——她什么也没说,解开了,整理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打了一个结,抬头看了素卦一眼,微微一笑,“保重。”

越连的温柔,素卦从来没有见过,他只见过当年冷冷的怨恨,和强调结果的顽固。

她温柔的时候,真的,也有一点点像莲花,经历了极苦之后的清,和学会收敛,学会沉淀的雅然,她现在像一个女人,而不是当年任性而妖异的那个少女,似乎不再为了她相信的感情,可以生,可以死。她五年来,也许学会了爱自己,规划自己,沉淀自己,保护自己。

那他自己呢?

五年的闭门清静,落花,寂寞,无声,究竟,学会了什么?

是选择了忘记?

他突然开口,“祈祭——留在你这里。”

越连一怔,“你不是要带走他?找大夫治好他的疯病?”

“他留下,你——希望他留下,不是么?”素卦这样说,“我把大夫找到这边来。”

这是素卦的体贴吗?越连想问,突然很想问,因为失去了明华,就代表着,再没有人会关心她,而除了这两个从祁连山上下来的怪物,又有谁,可以相互理解,相互关怀?

那关怀,是必然的啊!因为她突然清楚,除了彼此,他们谁也没有,就像两只彼此舔伤的野兽,背负着五年前的痛苦,无论这五年是假装过的很好,或者假装过得很辉煌,心里的寂寞——都是一样的啊!

因为无人可以了解那个痛苦,所以,即使有人希望接近,希望了解,但是,那是——徒劳的,不是么?明华于她,始终,只是感激,而不是感情。

“师兄——”越连五年之后,第二次很认真的看了素卦的脸,素卦的眼神,“其实你不觉得,我,最应该嫁的人,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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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改嫁

素卦脸上泛起的是讥讽,是苦涩,是可笑,是种种不可能在素卦脸上看见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祈祭身上,“你也疯了?”

越连摇头,“除了你,我没有别人,除了我,你也没有别人,不是么?”她突然冷笑了起来,“你和我的感情,都在祁连山上疯过了,用完了,所以即使别人如何关心,都无法响应,即使别人如何爱你,也都无法关心。我不想无情至死,你也不想,是不是?”

素卦眉宇间闪过的是凄厉的骄傲,“我是不是会无情至死,不关你的事。”他丢下祈祭就走,不想听见,有关于当年的任何一个字。

当年当年,当年的已经足够了,如果要牵扯一生,那要有多少的感情,多少的痛苦来承担?过去的就忘记吧,这样苦苦的记着,苦苦的挣扎,是想要证明什么?得到什么?本来——她和他就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不是么?祈祭爱的,不是人,而是那一种——美丽,和虚无的感觉,不是他,也不是她。所以无论他和她明里暗里付出多少感情,那也是活该,谁叫——都被祈祭当年的邪魅和张狂——迷惑了?

素卦眼里的是骄傲,唇边的是自嘲,他要走,但是越连拦住他。

“我想嫁给你。”越连坚持,她的笑是苦的,“因为——我不想疯狂——你把祈祭留下,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许,像他当年对你一样,我会把他关起来,以防他随时不见了,也许,我会带着他逃走,以防你治好了他,他立刻离我而去,也许,我说不定会杀了他,因为我恨他,也许——”

“不要说了。”素卦打断她,口气,一点点起伏不定。

“我,是和祈祭一样的女人,他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我也会发疯,我也会不顾一切,我——”越连深深缓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待了五年?因为这里,有明华约束我,因为他会关心我,所以我不会寂寞,因为他对我有希望,我就会尽力做一个他希望的女人,因为是我欠他的,但是我始终忘恩负义,我赶走了他,不是么?没有人再来约束我,我——”

“不会疯狂的越连,就不是越连。”素卦僵硬的回答,“所以我在街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假的。”他终于,伸手,微微有些颤抖的触摸上他颈上的伤口,触摸那个包扎的纱布,“你也许会疯狂,但是,那也必是一个人的疯狂,你自己的疯狂。”

越连摇头,披发四散,“我想要安定。”她眼神里有绝望的一点光,却明亮得出奇耀眼,“我不想疯狂,我想要安定,一个人一辈子,疯过一次就够了,不是吗?”她现在的笑是虚弱的,“我想要一个人关心,想要一个人约束我,想要有人给我安定,我不要爱,我只是——想要被缚住不会离开,想要有人管住我,让我,真的可以安定下来。”

素卦的指尖停在颈上的伤口上,“安定?”他近乎疑惑看着她,慢慢的问,“你希望——在我身上,安定下来?”

“我不要感情,”越连定定的道,“我不要你爱,因为,你爱不起,我也爱不起。”她那一点绝望的光在扩大,但明亮在黯淡,“我要安定,如果我要安定,要嫁给一个人,那么,除了你,我还可以嫁给谁?”她看着素卦,重复了一遍,“除了你,我还可以嫁给谁?”

素卦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明华,你可以追上去,他一定会留下你。”

“明华?”越连的声音拔得很高,“我想过的,我真的想过的,如果你不来,如果祈祭不出现,如果没有屠镇的事情发生,我会嫁的,但是,这一切都发生了,不是他不可以接纳我,而是我,我自己做不回五年来的越连了,我也不想,带给他一个响亮的名字,说他娶了个真正的妖女,还是会法术的鬼怪。”她摇头,“这对明华来说,是不公平的,他娶我,是灾难是灾难,我是个怪物,嫁给谁,都是怪物,不是么?”

“你不是怪物,”素卦的防守一步步被她的凄哀崩溃,因为他明白这种哀恸,他懂得这种苦——“你只不过个,修过道,没有感情的,疯狂的女人——”

越连笑得凄然,“是啊,所以,除了你,我还可以嫁给谁?”

素卦的眸光在变幻,“嫁给我?”

“是,嫁给你,”越连张开双手,“毕竟,我们是一样的怪物,我明白你,你也明白我。我们都是一样自欺欺人的人,假装过得很完美,却根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安定,什么叫做快乐!”她开始笑,“而且这样的苦,全都是自找的,全都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全部都是——活该!所以根本不需要同情,根本不值得被同情,我们也根本不要同情,不是么?”她慢慢的道,“不值得被同情的痛苦——哈哈——”

一个——和他一样骄傲,和祈祭一样疯狂的女人。素卦看在眼里,这就是祁连山上,两个师兄,所教出来的,一个妖异的少女。

“不必笑,”素卦冷冷的道,“如果有足够的骄傲,就不必笑,不要别人同情,自己就不必觉得自己可悲,这是——我们的选择,不是么?”

她问了一句“不是么?”素卦也回答了一句,“不是么?”

越连不笑了,定睛看着素卦,“说的很好。”

素卦冷冷的看着她,“要嫁给我,你就跟上来吧。”他站在被点了穴道,正在挣扎快要清醒的祈祭旁边,“你要现在嫁,还是——”

他还没说完呢,越连抢口,“现在嫁,就在祈祭面前嫁,他——”她一口气不停的说下去,居然说得心平气和,“他给我们主婚。”

“好。”素卦眼里有淡淡的赞赏,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心。

然后就回越连家,一路上遍地尸体,官府还没来得及清理,因为聿修可能还在回去的途中,他是追着凶手来的,虽然来晚了,但是当地的官府却还没赶来,因为古通镇,毕竟只是个小地方,衙门,在三十里地外的县城。

祈祭被再次点了穴道,这一次他被点了麻穴,只能看,不能出声,也不能动。

越连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找出了她为嫁人准备的嫁衣,那本是本月十八,她要出嫁穿的,如今,是初三,嫁衣就已经穿在身上了,而且,穿得很好。

她慢慢的梳妆,素卦本是不喜欢沾染尘埃的人,他站着,站在她家的中堂,负手,看着堂上的古画。

祈祭疯狂的眼睛,怨毒的眼神,就恶狠狠的瞪着素卦,而素卦浑不介意,他用他当年看莲花的眼神,静静氤氲的看着古画。

那也不是什么绝世奇画,画的,是百子贺寿图,一百个玲珑可爱的孩子,百种姿态活灵活现,煞是动人。

他这样看着,谁也不知道,他心在想着什么?是羡慕?是向往?还是冷漠?或者,冷笑?

“格”的一声,越连绾好了头发,上了胭脂,换了嫁衣,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堂里,是素卦负手看画的情境,看在眼里,突然有一种无端平静的心情,因为,开门出来,看着自己要嫁的男子,如此专注的看着家里的图画,是一种安定,她要的安定,其实,只是如此而已,不需要猜测他在想什么,只需要,带给她这样平静,和安全感。

她的要求其实不多,不要爱,只要,一个可以相互舔伤的人,然后,可以不要偏激不要寂寞,慢慢的,慢慢的,无声无息的,过一辈子。

她爱的太狂热,所以带来的,都是伤害,而不是温暖。

她现在祈求平静,是不是,还来得及还值得苍天宽恕?嫁给素卦,是一时的冲动,也是一种决心,决定无论如何,不顾一切的,安定下来。

她是个狠毒而自私的女人,她只为了她自己,而不为素卦,但是,他是如此的倔强骄傲,根本——也是不需要她在乎关怀的,忧悒的素卦,如月如莲的男子,其实,骨子里深刻的是要强好胜,还有绝不容许任何人同情的骄傲,也就是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从笼子里逃出来的原因,即使,他其实并不想离开,即使,其实他也许是——爱着祈祭的——嫁了一个骄傲的男人,一个永不说爱的男人,一身的月,和莲花的气质。

她推开了门。

素卦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红衣的女子。

然后就拜堂,以祈祭做家长,以祈祭主婚。

一切,就像一个笑话。

一切,就是因为,相同的痛苦,相同的感情,相同的骄傲,因为越连爱得太疯狂,她需要一个理解她感情的人,来栖息来矫正,来让她安定,给她安全感。

她只是突然之间感情的爆发,需要一块择生的浮木,一根救命的稻草,而素卦,恰恰就是那唯一的一根,可以救她不会疯狂的稻草。

她要嫁给他,可能理由只是,她以为,她认为,他和她一样,都对着祈祭,有着疯狂的感情,所以他应该理解她,她是不爱他的,她也不需要他爱,只不过,希望有人了解,有人——可以依靠——这就是她所谓的安定?

他是爱祈祭的吗?

这一句话,越连五年前问过他,他没有回答。

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只是,每当想起的时候,他还有一个问题,祈祭,是爱他的吗?为一个人疯狂,就表示,他是很爱很爱他的?

不是的。他很清楚,祈祭看的,不是素卦,是月,和莲花的气质,那个气质,不是素卦啊!他其实——并不温柔,也并不忧悒,他只不过骄傲,所以他从来没有解释过,莲花和月,不是素卦,素卦也不是莲花,更不是月。那是很简单的道理,坐着看一个人,看到的,永远只是外表,而无法了解心,何况,素卦本就是不问不会回答的人,祈祭爱的,是他心中想象的素卦,而不是他。

但是被一个人如此执着的关注着爱恋着,他即使清冷明白如是,心里,不免的偶尔会有错觉,偶尔会浮荡,偶尔也会迷茫——爱——祈祭吗?

他不是不愿回答,是无法回答。

但是他清楚,祈祭爱的,不是他,这便足够了,不是么?爱还是不爱,没有人,比正在爱和正在被爱的人清楚,越连不清楚,因为她一开始,就已经付出太多,爱得太深,所以不清醒,不理智。

而他是太清醒太理智了?如果真的足够清醒理智,为什么,他也是会感到痛苦的?

当年的祁连山上,大家,都太疯狂了,所以即使他清醒,也是——疯狂的清醒——“师兄,”越连和他拜完了堂,“你为什么不揭我的盖头?”

素卦微微一震,看了她一眼,他也是一时傲气,娶了她,就这样娶了她——因为——她太激烈,他明白那种疯狂,也明白那种骄傲,所以他——是怜悯了吗?他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的感觉。

他揭开了盖头,因为越连在等,然后看见一张女子的娇颜。

原来越连是个很美的女子,他与她同门十几年,到现在,才发觉。

揭开了盖头,他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就很直接的弃去了那个红绸子,他已经看过了,不就是越连,穿得再不一样,画得再精细,那不还是越连?有什么好看的?

红绸子落地,没有丝毫新婚的美丽,与旖旎,无情无声的落地,所谓的新郎官转身离开,只看了新娘一眼。

没有甜蜜,自然也就没有洞房花烛,对于素卦来说,娶了个妻子,就像修成了一样道术,是越连要求的,他因为骄傲,或者怜悯,所以他没有拒绝,拜过了堂,就像完成了一件他并不喜欢的任务,做完了,就完了,没有了。

越连看着被素卦一手揭落在地上的红绸布,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素卦,依然是如此无情。

“我要回开封,找一个人。”素卦拜了堂,连坐也没有坐一下,就打算离开。

这样的丈夫,也算是丈夫吗?

“我和你一起去。”越连坚持,“我现在是你妻子。”

“你和我一起去?”素卦似乎有点诧异,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要带着越连回开封,或者和越连一起生活。

“我当然和你一起去,毕竟,是为了祈祭。”越连坚持,很坚持。

她决定,要安定,不要疯狂,所以她无论如何,要一个人绑住她,绝不——给了她发疯的机会去!

无论,素卦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无所谓,还是排斥她跟着去,反正,她就是要跟着去,绝不一个人在这里守候,回想着,被今天这么多事情所撩拨起来的,本已经被沉淀的很好的记忆,就像已经熄灭很久的火,再次烧起来了,就特别,特别的炽热,特别,特别的痛。

素卦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对,他只是抱起祈祭,往前就走。

“要嫁给我的话,你就跟上来吧。”

她依然是追逐着某个人背影的女人吗?越连眨了一下眼睛,没说什么,追了上去。

祈祭——和素卦,都是,永远都是,那一种飘浮不定的男子,一个邪魅狂放,一个——骄傲,而寂寞——她要在他们之间寻找安定,安定,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但她是不认命不听劝阻的女人,她知道,她就是知道,嫁给素卦,是一种决裂,是对于祈祭感情的决裂,血淋林的——把过去从她身体里面,撕裂了去!

很痛,但是,也许只有极痛之后,才有不疯狂的转机,才有——认真活下去的,又一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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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开封其实说实话岐阳很惊奇,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神经科的病人了,而这个人显然就是一个标准的——精神病患者!

这是一种偏执狂,很明显的,这个病人只对月和莲花感兴趣,而且爱屋及乌对另一个长得很像月和莲花的男人也感兴趣,这可真是一种不良的嗜好。

抬起头来,这个目前就读m大医学院大三的不良学生岐阳同学,借着国际五一劳动节的假期,通过一个很好玩的“门”,穿越时空,跑到这边大宋太平兴国七年来看他的内定老婆神歆,随便处理他溜回去考期末考期间所欠下的一大堆事情。他这个太医,做的实在也太潇洒了,当然里面有很多其它成分的水分在里面,嘻嘻,例如,有某个知道他底细的某人,自愿帮他浑水摸鱼啦——而这个人当然绝然必然就是丞相府的圣香大少爷。

不过他素来和素卦这个巫师没什么交情,他本来就不信什么道术玄学那一套,而且素卦没事从来不出门,鬼知道他在院子里做什么?他忙得很,根本没心情去注意,但是自从上一次素卦到名医山庄救了他一次,算是救了他一次吧,他就欠了素卦一个人情,素卦从不求人——更正,素卦从来不理人,所以他来请帮忙,这个忙,自然是非帮不可!

目前这个看起来很入梦的男子,就看着他,身边还有一个据说是他妻子的女人,用一双看起来似乎很纯雅,但是怎么看都心里发毛的眼睛看着他。

“咳咳!”岐阳干咳了两声,“谁是他的家属?哦,不,谁是他的亲戚?”

素卦迟疑了一下,越连开口,“我是。”她的眼睛是很清楚的关切,“他怎么样?可以治好么?”

“他的问题比较复杂,”岐阳敲了敲身前的桌子,“我要问清楚,他有没有其它兄弟姐妹?如果有,他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或者,有没有这样得倾向?”

越连错愕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祈祭他是——天生的疯子?而不是——而不是——”她没说下去。

但是岐阳懂,嘿嘿一笑,看了素卦一眼,“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存在着某些天生的这里的问题,”他伸出手指在太阳穴旁边轻轻划了几圈,“但是,那并不是他变成这样的主要的原因,很少有人会突然变成这样的,他原来并不是疯子,对不对?他也许存在着变成疯子的某些这里的问题,然后遇到刺激,突然之间就——”岐阳耸耸肩,很不客气也很老实的说,“完蛋了。”

“他不是疯子,”越连坚持,“他不应该是疯子。”

岐阳点头,“他不应该是疯子,谁也不希望他变成这样,但是他已经是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的话像绕口令,越连却听得很清楚,“无法——挽回?”

岐阳沉吟,“我不是——”他想说,我不是精神科的专家,但是转念,想了想,“有一个办法。”他一拍手,“如果你们有耐心,就有办法!”

“有!”越连很肯定。

但是素卦一直都没有说话。

岐阳就当作他不存在,有种经常被批判的说法,“存在即被感知”,但是目前至少现在很适用,岐阳也就假装忘记当年考试的时候如何批判它的错误性,而暗暗赞美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办法就是,我给你们一种药,叫做β-阻断剂,你也不必记得它叫做什么,反正就是一种药就是了,他如果发狂不能自制,那就可以用药物来控制,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吃药,否则吃上瘾了没药就会发疯。”岐阳难得身上就带着这个药,因为他本来是要带圣香控制心动过缓的药,一不小心拿错了,拿成了控制心动过速的药,反正这个药本来就是用来治精神病的,拿去应急也好啊。岐阳素来就是个好人,他也非常承认这一点。

“他会好过来吗?”越连只关心这个。

岐阳想了想,“不知道。”他回答,“这要看,你有多大的耐心,他有多少的毅力,以及他自己清醒的程度。”他补了一句,“不过我看他是完全不清醒的,他从刚才到现在,就像看仇人一样,就看着你老公,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越连的眼光一刹那冷了起来,她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素卦很常在眼神里说的话,“不关你的事。”

岐阳瞪大眼睛,他好心好意在这里说了半天,就换来一句,“不关你的事”?厉害,这夫妻俩个,都厉害!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他在心里感叹了半天,反正他早就知道素卦是这样的人,却不知道越连也是这样的人,嘿嘿,绝配!外加一个疯子!这三口之家,还真是新鲜热辣,充满新意。

“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所有的疯子,只要你有耐心有爱心,”他强调了一下“爱心”两个字,嘻嘻一笑,算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都是有希望的。”

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越连没有反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喜怒无常脾气不定,沉默了一阵,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岐阳没有看见她为祈祭担忧惊恐,但是看见了她心情不定,这样妖异的女人,也会为了某个人,心神不定么?他叹气,“我没怪你,真的。”

“我感激你,真的。”越连正色对岐阳说。

素卦没有说话,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把手,轻轻的,也很温暖的,放在了越连肩上。

素卦一直都不是温暖的,但是这一刻的温暖,越连记住了很久,很久。

这是她做错事情的时候,素卦给予的,一种似有心,似无心的支持。

即使,那一种温暖,是她自己——假像的关怀——但是毕竟对她来说,有。

她记住的,她会记住的,即使后来素卦的无情,祈祭的疯狂,都伤害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她记住了祈祭曾经的潇洒,记住了素卦偶然的温暖,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释然放手,都注定了,无论是多少的伤痛,都一意孤行的,走下去。

她是偏激固执的,但是那固执,不是来自无情,而居然是,来自于,她太多情了,简单的感觉,就可以感动她很久,很久——她是个多情的女人,因为多情,反倒是,显得她太无情了,她用无情的方式,追求她多情的结局。

那结果,当然是,不幸的。

她和素卦住在古方院里,道士,本是不可以成婚的,但是素卦本是以巫师的身份入住古方院,自然,也就无人可以管他,也无人敢管他。何况素卦平日也只是穿著道袍,也没有宣称,他就是道士,他也没有道观管,皇上既然不管,谁也不敢管他,因为素卦,平日略显的神通,已经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

一个神秘而充满神通的男人,孤意如月,忧悒如莲,远远看着,都有一种莫名敬畏的感觉,即使他其实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的,最多,手持着一朵莲花,让花开,让花谢,如此而已。

那时他的寂寞,所以花开,所以花落。

但他现在有了一个妻子,一样是很神秘,很奇异的妻子。

“他人呢?”越连依然穿著她少女的衣着,也不做少妇打扮,名义上,嫁给了素卦,但她和他都清楚,说嫁的,是一种绝裂的决心,不是幸福,更不是,心与心的交付。

“他一直在那里。”素卦道袍微飘,静静的煮着茗茶,茶的烟,静静的升腾,迷蒙了他的眼睛。

越连回头,看着痴痴望睡莲塘的祈祭。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是披风,是给祈祭的,看了祈祭一眼,“他今天很安静。”

素卦拿着沸水,轻轻提起来浇茶壶,闻言,淡淡的道,“他喜欢莲花,今天,塘子里有新的莲花开。”

越连本是要给祈祭披风的,一时没有过去,微微侧了侧头,“他今天没有看你,”她低声道,“我该高兴么?”

素卦的手微微偏了一下,那沸水有些溅到了他的衣袖,他很快的放下了那个煮水壶,“他喜欢莲花。”他重复了一遍,“今天塘子里有新的莲花——”

素卦——是在逃避么?

越连看不出来,因为素卦的眼神有防备,警戒,不容许他人,窥探了他的心。

他是有没有爱过祈祭?越连猜测过有,但是,她证明不了,她没有看到爱过的痕迹,看不见真心,只看见素卦的寂静,和寂寞。

她也曾经以此恨过素卦,所以她到现在都不喜欢莲花,虽然她也曾经,很刻意的想把自己打扮成,那一种祈祭欣赏的月和莲,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假的,都是没有灵魂的。

“啊——”祈祭在那边大叫了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让这边的两个“夫妻”都骇了一跳,只见祈祭跳了起来,他的身法很好,一跃而起,飘得很高,他一飘起来,立刻就扑了出去。

前方是水塘啊!

越连几乎就要跟着他飘身而起,但是她咬了咬牙,没动。

相信祈祭,相信他,即使是疯子,也是绝世绝然的疯子!

祈祭叫了那一声,然后哈哈一笑,向着莲塘扑了出去,他相中了一朵莲花,他扑出去,在一片莲花上猛地飘浮转了一圈,如同一只旋鸟,一阵风起,掀翻了天地黄叶一阵旋转,最后一脚踩上了一朵莲花。

他踩的时候,是用力踩下去的,没有一点想要飘浮或者飞的感觉,也不是要把它摘走,而是他扑过去,要把它一下踩在脚底,如此而已!

“彭”的一声,水花四渐,祈祭一整个人跌进了水塘里,扎进水塘底的淤泥,然后他如愿以偿——一脚踩下了那朵莲花,他就站在淤泥里面望天,一声长啸,无尽意气。

越连眼里有泪,还是晶莹,她转过头去有些不敢看他,她看着素卦,笑了,“他就算疯了,也还是祈祭。师兄,你高兴吗?”

素卦很少说话,他通常是不屑说话,或者是不愿说话的,越连问他,他也往往不回答,但是他现在回答,“疯子就是疯子,即使是祈祭,也还是疯子。”他重新提起沸开的水,慢慢的注茶,纹丝不动,“我会一直等到他好,但是,我不会原谅他是个疯子。”

“不会原谅?”越连低声问,“不会原谅他什么?”

素卦眉宇间冷冷的孤意,“不会原谅他,放纵他自己变成这样,他不是疯子,更没有变成疯子的必要,他是不受束缚的人,这天下本来谁也管不了他,他自己喜欢把自己弄成这样,是要人怜悯,还是讥笑?”他居然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平稳的倒茶,一句话说完,也倒了两杯清茶,一滴水也没有溢出来,一点也没有他刚才骤然被越连问了一句,“我该高兴么?”的时候的失神。

“你也说过,这样的感情,不需要人同情,自己也不需要觉得可悲,所以,你就不会怜悯祈祭,也不会原谅祈祭?”越连看着他倒茶,感受不到他的激动,也感受不到他的心情,“你很无情。”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同情,是你和我选择了让事情变成这样,然后因此痛苦,又怎么能责怪别人不同情你的痛苦?”素卦倒了茶,没有喝,就看着它变凉,“你不觉得很可笑么?一样的道理,是祈祭选择了疯狂,他可以选择不疯狂的,他可以的。”素卦说得很肯定,“但是他选择疯狂,然后他变成这样,他可以要求谁同情谁怜悯?”

“但是——”越连想要说话。

“没有但是,”素卦浮起的是很浮荡迷蒙的讥诮,“这不是痛苦,这叫做后果,你明白吗?是你,我,祈祭选择的后果。同情?那是一个懦弱的词,祈祭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要么?”他举起已经半凉的茶,呷了一口,动作显得很优雅,“谁也不需要同情谁,因为,一切,都是自找的,没有人逼你爱祈祭,也没有人逼他疯狂,然后大家都痛苦,能怪谁?怪自己?要我们相互怜悯?相互同情对方很可怜?然后各自觉得自己付出很多,觉得自己很伟大?越连,这一切,都叫做后果,只是我们当年的选择,必然导致的后果,如果是别人强加给你的痛苦,那是多余的痛苦可以怜悯,但是自己加给自己的,自己选择的痛苦,那叫做后果,同情——那只是笑话!”他说得很有点冲动,但是眼神动作都很冷静,说完了,方下茶杯,倒掉了越连的那一杯,因为它冷了。

“同情?”越连眼里的纯雅在摇晃,变幻着妖异的色彩,“哼,我说的从来就不是同情,怜悯——也可以出于别的感情,至少,我怜悯祈祭,因为我爱他,至少我曾经很爱他。”她冷冷的自嘲,“虽然我在学着不爱他,但是我现在爱,我就一定承认!”

“祈祭——从来不需要人怜悯。”素卦煮水,依然烹茶,“他是天下第一。”

越连眼里是奇怪的神色,“你也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她把披风丢在地上,没有理会还在水塘里的祈祭,似乎素卦成了一种比祈祭更加奇怪的东西。

素卦没有回答,他突然明白这个妖异的师妹,从开始到现在,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不是想问同情,不是怜悯,不是无情,而是——“你想知道什么?”素卦防备的微微眯起眼睛,目中掠过的晶光,是骄傲,也是冷漠。

越连一时间没有回答,然后柔软的叹了口气,“我想知道什么?”她喃喃自语,颓然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的道,“师兄,我不玩这种把戏,我只是想问,”她也抬起头看天,和祈祭看同一片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她没说完,很颓然,“我现在问这些做什么?我只需要,好好的照顾他,等到他好。问这些,哈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确一直在试探素卦,一直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祈祭?但是,追问到如此地步,答案呼之欲出,她反而茫然了,知道了,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可以证明什么?会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帮助么?没有啊!

“是不是也——爱过他?”素卦却出乎意料的接了下去。

越连惊讶的转过目光看他,“师兄?”

“是。”素卦静静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或者茫然。

越连笑了,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轻松了很多。”她笑了,是真真正正笑了,笑颜灿烂,“你终究是爱他的,就像我一样。”

素卦看着她笑,终于也微微一笑,虽然未必见得有多少笑意,“你笑了。”

“你也笑了。”越连看着他倒茶,伸出手拿起了一杯,浅呷了一口,“我突然觉得很开心,很自然,终于——不必再猜测你的想法了。”

素卦若有所思,“你——一直在猜测我的想法?”他的手没有停,倒完了一个茶壶,就再煮水。

越连歪着头想了一下,“我猜测你猜测了十几年,”她低笑,“以前,是害怕,害怕你会抢走他,后来是不懂,为什么你不要他,最近,是纯粹很在乎,你的想法。”她解释,“我永远不明白你,你可以爱他,然后如此断然的推开他,甚至——娶了我。”她凝眸看着素卦,“你不觉得,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素卦看着这个已经算是他妻子的女人,第一次,有要和人交换心情的感觉,他依然是若有所思的,“我只是——清醒而已。”他让越连坐,递过了一杯茶,凝视着水塘里望天的祈祭,“爱过他,是因为祈祭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人,你不觉得?”

越连同意,“他是一个鬼怪,我有时候常常怀疑,是爱上了他,还是把灵魂交给了鬼。”她又笑,“我也很奇怪,你可以冷淡他那么久,居然可以看他痛苦,看他疯狂,你是爱他的,你的无情,真是无情了登峰造极。”

“我只是爱过他,爱过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你明白吗?”素卦慢慢的道,“因为我比你清醒,他爱的不是我,不是我误解,或者我喜欢折磨自己,不是,他爱的不是我,我很清楚,”他有冷笑,是一点自嘲,“他爱的是他想象的我,不是我,那很可怕,你知道吗?”他给越连斟茶,“他会依据他的想象来要求我,我如果认了,就是要准备做祈祭一辈子想象的我,”他摇头,“而我是不愿意的,如此而已,所以我爱过他,却没有真正的,放纵了我自己,我爱过他,爱过了,也就没有了。”

“所以他关起你,你就逃走?”越连低声问。

“我不喜欢监禁,也不想作奴隶。”素卦嘴角是淡淡的冷笑,“所以我不会选择祈祭,我只是我自己,不想为任何人改变,即使他真的爱的是我,我也不会要他的。”

“被祈祭所爱,就代表着追逐,和束缚。”越连浅笑,“他是那种,不会顾惜你的人,被他的爱的人,就被他要求,一定要跟在他身后,为他所控制,你不是那种人,我是,可惜他不会要求我。”

“我会选择你,不会选择祈祭。”素卦唇边是冷笑,“如果我承认爱过祈祭,我也可以承认,我也爱过你,如果,那就叫做爱的话。”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越连脸上的微笑冻结,“你说什么?”

“如果那样就叫做爱的话,我也爱过你。”素卦很冷静的说,“一个妖异的少女,跟着一个飘浮的男子,满山的云,满眼的骄傲,傍晚归来衣袖和长发一起飘荡,我看见过,也心动过!如果一时的心动,就可以叫做爱过,我也爱过你。”

一时的心动,就叫做爱过的话,他也——爱过她?越连沉默,“那只是心动,不是爱。”她低声的道。

“那么,我就没有爱过祈祭。”素卦的回答是尖锐的,“但是你早已经判定了我是爱他的,不是么?”

是,她是早就判定,他是爱祈祭的,如果那就叫做爱的话,素卦也——爱过她?“你爱过我?”她低问,“你爱过我?真是一个笑话,我们的笑话太多了。”她迷蒙的抬起头来,认真的问,“是认真的爱过吗?”

素卦的冷笑在一刹那有片刻的暖化,认真的爱过?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

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越连茫然,她也算是爱得很轰烈,爱得很痛苦很久,却不知道,什么叫做认真的爱过?不疯狂的爱,就叫做认真吗?那疯狂的,算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的?

她无言以对,素卦也默然。

“你不爱祈祭的话,你就不会痛苦,所以你是爱他的,你怎么会爱我呢?当年我和祈祭——”越连的话语噶然而止,突然震惊的看着素卦,他爱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当年一起出,一起入,眼里从来没有他!

他的痛苦,是双倍的,双倍的痛苦!

她一直以为,他的寂寞,是天生的寂寞,他的沉默,是因为祈祭的禁锢,她一直以为,她是唯一的那一个受害者,她是被遗弃的那一个!

原来——不是么?

原来这才是那一种“后果”,那一种不需要同情也不值得被同情的骄傲!是素卦选择的,爱上了两个人,要一份不值得同情的双倍的痛苦,独自冷笑,独自品尝,独自回忆,藉以——做一生的沉淀。

然后她居然说要嫁给他,所以他娶了,他娶了一个他爱过女子,但是那女子先声明了不要他爱,而且,一心一意的以为,他和自己一样,爱的是另一个男子!

错了么?没有错,他也爱过祈祭,但是,他说了他选择的是她,而不是祈祭。

“即使他真的爱的是我,我也不会要他的。”素卦是这样说的。

越连的手越握越紧,终于“格”的一声,握碎了茶杯,“你是——真心真意的——娶我吗?”她问,声音在发抖。

素卦淡淡的回答,“是。”

越连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她手心被碎茶杯扎出了血,她就用这支手推开那个煮茶的小桌,“你——你——”她的声音颤抖,“你是很认真的,娶我?”

素卦缓缓抬起头来看她,“我做事,从来不后悔。”他很清醒很冷静的道,“我只是爱过你,并不代表,现在我还是爱你。娶你,是你要求的,而我答应了。”他淡淡的道,“我答应的事,从不食言,也绝不后悔。”他依然很无情的道,“我说的爱,并不是深情,你很清楚。我要说的是心动,是你判定是爱。”

越连缓了下来,还好,至少他不是很认真爱她的,“如果心动,也会带来痛苦,”她很困难的道,“你不是无情,你也是——太多情了——”

多情么?倒是平生第一次听见!素卦扬眉,“多情?”他没笑,但是语气比笑更荒谬。

越连笑了,“也有人说过我多情,我也这样笑过。”她很认真的看着素卦,“你是很认真的娶我,我现在知道了。”

素卦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混乱,越连的认真,比疯狂可怕,给他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他习惯了看疯狂的越连,并不知道,她认真起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也许,只有明华知道,只有在明华面前,她才作了一个认真的,沉静的女子,她的疯狂,只疯狂给自己,和祈祭看见。

素卦突然发现,其实在众人眼中,越连居然还是一个沈静的女人!

第六章 祈祭自从那天谈心之后,他们之间不再是那种萦绕着疯狂与不疯狂,猜忌与迷惑交混的迷惘的心态,变得至少了解自然起来了。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越连至少会试图关心素卦,而且,关心的也渐渐自然了起来。

素卦侧过头,让越连看见他颈上的伤口,祈祭咬得很深,而且是咬痕,都不如刀剑的伤口来的容易愈合,他侧过头去,他颈部的曲线很漂亮,一个清晰的咬痕,就像祈祭烙在他身上的烙印,混合着血,和痛。

越连轻轻的把一种清凉的药水涂在素卦的伤口上,伤口在他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所以一定要越连帮他处理,“别动。”她低声道,“让我来,你闭上眼睛。”

素卦微微一怔,上药,又不是上在脸上,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你闭上眼睛,我有点害怕。”越连拿着药水,她不是第一次给素卦上药,却是第一次害怕,因为从前,她从来不关心素卦,她关心祈祭,现在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自从她知道,素卦对她的心情,和对祈祭是一样的之后,她莫名其妙的有一点害怕起来了,是因为注意了,关怀了?害怕——素卦的感受啊,她从前无法揣测素卦的感受,但是现在,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在她的每一个动作之下,在祈祭的每一个疯狂之后,素卦的细微的感受,和想法。

其实素卦很敏感,他的无情,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故意赶走所有想关心他的人,故意孤立自己,因为他不喜欢关心,也鄙夷怜悯。

他其实是如此的敏感,连一点点的关心,都不能够忍受,因为那会伤害他的骄傲,他不容许任何人关心,他要把所有关心他的人都赶走,素卦是不需要关心的人,这是他想给人的印象!

他的感受,他要关起门来独自品尝,所以,他会望莲花,望成了莲花,把孤意,氤氲成气质。

一个很容易受伤的人,他对自己对别人,都很无情,因为他认定,所有的自己感受的痛苦,都是不值得怜悯的,都是活该的,自找的。

那么你既然知道痛苦都是自寻烦恼,为什么,你就是逃不掉,解不开自己,给自己的魔咒?

祈祭没有死,他不过是疯了,他疯,也不是你打成的,你这么多年的痛苦,可以结束了吧?为什么,在你眼中,依然还是——忧悒呢?为了什么?我么?我做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嫁给了你而已,而你,即使是很认真的娶我,你也绝对没有意思,要来爱我,不是么?不要怀疑我会窥探你窥探得太多,也不要害怕,我会爱你,不会的,我所有的感情,都在五年前,那一段疯狂的日子,烧完了。

越连的手微微的有些发抖,她在低下身给素卦上药的时候,脑中闪过的,一一就是这些荒诞的,凌乱的感觉——但它很真实,很真实。

“我自己来吧。”素卦本来依言闭上了眼睛,但是闭了又挣开,“你的手伤了,我可以——”他睁开眼睛,越连低俯了头正在给他上药,微微一错,就是他的面颊,轻轻擦过了她的面颊。

——温暖——柔软——而平静——心跳。

是心跳,就是心跳,他很少触动了脸色,但是却微微红了脸,毕竟,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过。

越连抬起手腕,遮住了自己刚刚被擦过的脸颊,似乎有点羞,也有点恼,有点错愕,但是却并没有发作,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声,“我说,要你闭上眼睛的。”

素卦再次闭起了眼睛,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多说。

越连帮他上好了药,想起刚才那一擦,脸上也微微一红,就连明华,也没有触摸过她的脸——何况,是脸,对着脸,脸颊,擦过了脸颊——奇异的感觉。

不是疯狂的感觉,反而很平静,心里荡漾起一种感觉,是叫做“温柔”吗?

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很温柔,在这一刻,没有祈祭。

“莲花!莲花!”外面传来祈祭的长吟,并非呼喊,而是一种歌咏式的长吟,然后听见风声,祈祭在莲塘上一股气风一般的旋转,带起了一阵落叶满天飞舞,就像那天他一脚固执的要踩死那一朵莲花一样!

素卦睁开了眼睛,至少他这一次没有像上次一样看着祈祭冲进淤泥里,他飘了出去,咤道,“祈祭,回来!”

祈祭一股风般的翻滚移动,一回头看见了他,目光便是恶狠狠的怨毒,“你也是莲花!”他长啸一声,突然一脚向素卦踢了过来,“你也该死!莲花都该死,它们都不听话,都不听话!我叫它们不要谢,它们都偏偏开了都谢,都是故意的,故意不听话,故意要逃走,故意的最可恶!”

素卦飘了出去,“那些都是莲花,都是假的,它们不是人,不会听你的安排,都是假的!”他拦着祈祭不让他再掉进水塘里去,“莲花是莲花,不是人,你不可以和莲花计较,它们不会听你的安排。”

祈祭突然幻了一下,一手掐住了素卦的脖子,他这个幻术,素卦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修炼成的,骤不及防,被他一手掐住了脖子,飘然后落,像一片翩翩的落叶,坠地,无声。

“不听我的安排?”祈祭冷笑,那眼睛在素卦面前扩大,眼里有些恶毒的东西像毒蛇一样扭曲,“不听我的安排?”他掐住素卦的脖子,对着他的眼睛轻轻的吹了一口气,“你看它们究竟听不听我的安排?”他一只手掐住素卦的脖子,一只手轻轻的晃了一下,带起一阵微风。

突然之间,水塘里的莲花全部都开了,一时间莲香弥漫,水塘里盈盈的粉色,煞煞的清艳,都逼及了眼角眉梢,那一刻的惊艳,是从眼里,鼻尖,耳内,到心底的一种冲击——越连急纵过来,她知道素卦不是祈祭的对手,本是想再次拉开他们两个,却也被这一刹那的惊艳,恍惚了一下。

她是不喜欢莲花的,但却不得不承认它很美,一下恍惚,就看见素卦被祈祭自空中,推到了那一边水塘边缘的花树下,重重的,撞击在树干上,发出怦然的声音。

“师兄!”她听见那一声撞击,心里有点摇晃,似乎很害怕素卦会出事,又很害怕,祈祭会更加疯狂,追了过去,却看见祈祭再次轻轻挥手,水塘里的莲花,突然全部都谢了。

一时间——残瓣,花蕊,花香,魂魄,漫天飞舞——飘零一身的莲花,像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冷了一下冰雪,错了一下迷茫。

“我说,只要我要,任何东西,都要听我的安排。”祈祭掐着素卦的脖子,并没有用力,只是牢牢控制着他,“你也一样,你还想逃?想离开?打死我?”他眼里是冷冷的讽刺,“我这一次不会这么傻,我抓住了你,你就别想逃走!越连!越连!”他转过头对着越连,“你找一个笼子,我要把他关起来。”

越连不知是该庆幸他还记得她,还是要苦涩他只记得要她帮忙抓住素卦,她走上去按住祈祭的手,“祈祭,放手吧,他不会听你的,你就是关他关到死,他还是不会听你的。”

祈祭很干脆的手上用力,“是么?”他手指用力,掐入素卦的脖子,“到死都不会听我的?我不信!”

越连渐渐的惊惶,她看见祈祭在收缩手指,而素卦似乎依然没有意思反抗,突然间心痛了起来,她不知道是为哪一个心痛,她用力的扳开祈祭的手,“祈祭你放手,你在干什么?你会弄死他的!放手!”

“我在杀人!”祈祭狠毒的瞪着素卦,却看见他一点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冷冷讥诮的看着他这种无聊的举动,似乎觉得他很可笑,觉得祈祭所有的疯狂,都是不值得争议甚至不值得响应的一种徒劳。

祈祭的手指再用力,素卦整个人靠上了花树,但依然没有反抗。

他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他不屑,这很清楚,素卦眼睛里的神态,叫做不屑!

他的手指掐入了素卦颈上的伤口,那是他咬的,寻觅了这么久,他看见他,就有一种要把他撕裂咬碎的冲动,他只咬了一口,已经是很便宜他了。

血——再次流了出来——沿着祈祭的苍白的手指——还有素卦的锁骨——越连的脸扑了过来,挡住他的视线,她的脸遮住了他看素卦的实现,她的身体抵在祈祭的手臂上,她用她整个身体的重量,来撞击祈祭的手臂——直到她跌了下去,祈祭才发觉她是撞过来的——然后才有“彭”的一声。

她居然——为了素卦,违抗了他的命令?祈祭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想救素卦,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女人!居然——背叛了他的命令!

“你也不听话么?”祈祭手臂一晃一幻,很轻易的抓住了跌在地上的越连,他两只手掐住了两个人,“你们都不听话,都背叛我,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你放手!你会掐死他的!祈祭,你可以发疯,但你不可以杀人!你不能拿着你发疯做借口!”越连双手死命的抵抗祈祭的手指,祈祭疯狂的力气太大了,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力道,而且祈祭的道术武功修为远比他们两个高,师出同门,所以一切的技法在祈祭面前完全失效,而祈祭的怪异玄术,却对他们两个起作用!

“我就是杀人,你能奈我何?”祈祭冷冷的道。

素卦在这个时候微侧了一下头,问了一句,“你是真的疯了么?”

祈祭的眼光闪了一下,狡猾的回答,“我已经疯了很久了。”他的手指继续用力,素卦本来比起常人需要更少的气,但被他禁锢到如此地步,脸色有点发白,他说,“你根本就是借疯装疯!”

祈祭长笑,“谁叫你要治好我?你治好我,难道没有想过治好我的后果?”

原来——他这么快就好了?越连的眼中闪过的是恐惧,原来祈祭的疯,只需要一点药物和一点照顾就可以恢复,他如今半疯不疯,像清醒又不像清醒,却连累了他们两个,要为祈祭的疯狂,付出代价!

他嚣狂,但却不可以这样嚣狂,这和那天随意屠镇的黄衣人有什么区别?别人的生命,不是草芥——何况,他是素卦啊!他是素卦你怎么忍心亲手要他死?他已经为你和我受了那么多苦,他只不过不想爱你,你安排他亲手杀死你,你安排他要一辈子记住你,然后你又没死,你又安排他要为了他不肯爱你而死,祈祭,你是这样残忍的人吗?我一直以来,以为你是潇洒狂放的,是像风一样旋转来去的男子,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这么残忍?

越连抵抗着祈祭要掐死她的手,心底泛起的是深深的悲哀,他们三个人,这一辈子做的,究竟是什么?就为了爱眼前这个男子,然后被他以背叛的名义杀死?她不要这种绝望的感情,不要了,彻底不要了!

祈祭的发力,使他两只手控制的两个人渐渐的靠在一起,素卦的右颊,轻轻的贴上了越连的左颊。

一时间,冰冷,却又温暖的感觉,素卦为什么不抵抗?因为,他还是爱着祈祭的?越连已经连挣扎都很困难,但是她看了素卦一眼,眼里的是冷笑,无声的说,“你甘心么?”

素卦颈边的血,在流。

他微微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无声的念着什么。

突然祈祭“呼”的一声倒退了出去,放开了他们两个,恶狠狠的瞪着素卦,“绝血之术!”

越连心里一跳,绝血之术,素卦什么时候连成了这种道门的奇术?绝血之术,是一种自卫之术,以己身之血为盾,防御任何的伤害,只要先伤自身,就表示着没有人,可以进一步伤害他!当年,连祈祭都没有连成,因为绝血之术难练,容易走入歧途,而且,不能伤敌!怪不得素卦不反抗,因为他是有绝对的把握,祈祭伤害不了他!除非他存心让祈祭伤害!

她跌落在地上,困难的咳嗽换气,素卦他不是弱者!不是!她抬起眼睛,看着花树影里,靠树而立的素卦,又看着背莲塘而立的祈祭,一地翻滚的莲瓣,他们——要打起来了,真的要打起来了!她帮哪一个?

如果是五年前,她必定毫不犹豫,害死素卦,可是如今,如今,她要帮哪一个?

“等一下!”越连大叫了一声,她跳了起来,掠到了两个人中间,“住手住手!”她转身迎上祈祭,“你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爱你的,他爱的是我,你知不知道?他爱的是我,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爱你的!他不是莲花!他不是!”

她冲了过来,突然说出这种话,祈祭震惊,素卦也震动了一下。祈祭转过眼神看她,震惊诧异不可置信荒谬可笑种种感情都在他的眼睛里,“你说什么?”

“我说,他爱的是我,你就算打死他,再打死我,他爱的,还是我,祈祭你明不明白?他如果决定不爱你就永远不会爱你,你就算打死我们两个人,也不能改变什么!”越连的眼神是清晰是苦涩,也有一分坚定,“就像你,决定了不爱我,就算我打死你,你还是不会爱我的,不是么?我不能挖了你的心出来更改,你也一样不能!认输吧,祈祭,你不是什么都可以控制的,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一定会听你的安排。”

素卦缓缓的呼吸,缓缓的平静他的心情,他知道越连是在冒险,妄图——停止这一场没有必要的生死之战。

但是她口口声声说他爱她,一声,两声,越连,不要说了,难道你不知道,人对一再重复的东西,总是有相信的倾向,何况,你说的那么动情,那么动情!

“认输?”祈祭一声冷笑,“祈祭是从不认输的人,越连你跟了我那么久,难道你不知道?”他挑眉,指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相爱?你们两个相爱,所以你背叛我,你不肯爱我?”他戳指着越连,然后又指素卦,“是不是?”

越连转过去哀求的看了素卦一眼,然后回答,“我爱过你,但是,是你不肯爱我。素卦爱我,所以他永远不会爱你!”

祈祭盯着素卦,一字一顿的问他,“你说,你是爱她的?”

越连背着素卦,不敢看他的脸色,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她决定,大不了,素卦不回答,然后祈祭发现她在欺骗他,欺骗他对素卦死心,然后祈祭打死她。无所谓了,如果他们两个,两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要在她眼前决生死,虽然其实那个感情与她毫无关系,但是,她宁愿先死了吧,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溅血,即使素卦的绝血之术,也不可以抵抗致命的重伤害!

一阵沉默,然后素卦轻轻咳嗽了几声,因为他的颈项刚才被祈祭掐得太久了,咳了几声,他才慢慢的道,“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越连整个脸都苍白了,他怎么可以——说的如此平静?就像——真的一样!她面对着祈祭,本来很不想哭,但是居然,眼眶湿了,眼里浮起的东西,盈盈的,倒影出祈祭的诧异,与震怒的眼睛。

“你爱她?”祈祭怒而有惊的看着素卦,“她有什么好?”

素卦回答,“她没有什么好。”

“她有什么值得爱?”祈祭的眼光流连在她和他之间,似在辨别,他们两个的话,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真情?

“她又有什么不值得爱?”素卦心平气和的道,“爱,还是不爱,本都是你,和我的感觉而已,没有什么道理的,”他淡淡的道,“就像是我,我也没有看出,我有什么值得你爱?为什么你选择我,也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她,为什么你不爱她,也就是为什么我不爱你。”

如果他的回答激烈一点,也许祈祭还是会震怒的,但是素卦如此平静,如此冷漠的回答,却激不起祈祭的激愤,也看不见石头跌入水中的波澜。

“如果没有她——”祈祭的身上翻动着杀气。

素卦很快的打断他,“你杀了她,我和她一起死。”

祈祭却默然了,然后问,“你会和她一起死?”

“会。”素卦肯定。

他颈边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但是祈祭的眼力很好,他还是看见了上药的痕迹,然后看见眼里含泪的越连,这一切都很完美,一个冷静寂寞的男人,和一个顽固偏激的妻子,他愿意和她一起死,她为了他而哭。

所以祈祭默然了,沉默了很久,“我杀了她,杀了你,你们还是相爱的?哈哈,哈哈!”祈祭突然笑了起来,“那为什么你要救我?为什么你要甘心被我咬那一口?”

素卦回答,“我欠你的,”他冷冷的回答,“你是为了我疯的,我当然要救你。”

“那我咬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躲?”祈祭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狠狠的问。

“我躲了,你就会就此算了?”素卦的无情,至此表现得彻彻底底,“你最终都是要咬这一口的,因为你也觉得,是我欠你的。”他寒意的看着祈祭,“难道不是?”

祈祭不能说不是,然后他无法证明素卦是爱过他的,狠狠的瞪着他,只因为,他虽然可以纵横一个世界,却真的无法强迫,一个人,必然要去爱另一个人!

强者的挫败,是比任何人的挫败,都更显得无力,与无法挽回。

越连就在这个时候走过去,轻轻的,也柔柔苦苦的,吻了素卦的脸颊,然后与他并肩而立,看着祈祭。

素卦轻轻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抚顺她的长发,抬起她的下额,吻了她。

他吻得如此自然而毫不犹豫,越连闭起眼睛,抬起头来,眼泪从眼角滑落,像闪过了一刹那的流光,她的脸颊柔和,肤色粉晰,像那一种初开的莲瓣,微粉,而微白,唇色微红,也是那一种粉色的微红,都闪着润泽的光。

素卦的黑发微微零散的落了几缕发丝,低头吻她的时候,那发丝微略遮住了他和她的眼睛,长长的零落下来,没有随着风飘,只是静静的摇晃,让人看不清他们的旖旎。

花树风过,摇落了一阵缤纷雨,那轻轻的落花,漫天的飞,地上翻滚的莲瓣,依然起伏不定的蹁跹,莲虽枯——香依旧——这是一个别人无法插足的世界,即使是祈祭,也不得不看见挫败,看见他的孤立,和无能为力。

要他们两个死?祈祭不是做不到,但是,有什么意义呢?他会变得快乐么?

一直——是爱着素卦的,因为那一眼的触动,看见了他眼里的寂寞,因为喜欢莲花,而他就是莲花,因为喜欢明月,而他也就是明月,就像喜欢一种漂亮的东西,一种爱好一种很值得珍稀的东西,而守候着,看着。

但是素卦却不再是那种愿意,或者说默许他守候收藏的那一种漂亮的东西,他开始有了他自己的意思,他要离开,他娶了妻子,他爱上了越连,所以他就痛苦了,因为他心爱的那一种漂亮的东西,变成了别人的,他对他这个喜爱的漂亮的东西,却付出了太多的感情。

按他的脾气,与其这个东西给了别人,他是断然要打碎的,但是——为什么下不了手呢?

为什么下不了手呢?他和她拥吻,他和她拥吻!

祈祭突然厉啸了一声,他一纵而起,在莲塘上“呼”的飞转了一圈,依然带起一片狂砂落叶一阵旋转,然后他一纵而去。

他突然决然就走了。

素卦没有立刻放开越连,他只是轻轻的,有点颤抖得抬起了头,似乎是想说一句,“对不起”,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越连抬起头来,继续吻了他。

她吻得那么绝望,那么充满了决裂的痛,她吻他不是因为她爱他,而是她在发泄她的绝望,和痛苦!她是爱祈祭的,而她却亲自逼走了他,亲自逼走了他!

他没有反抗,也许他从来就不是喜欢激烈反抗的人,他只是一贯接受,然后冷冷的讥笑,如今也是,他任她吻,也感受着,她的冰冷,和颤抖的感情。

然后他也继续吻了她,忘了吧,毕竟已经经过了如此多次的决裂,难道,你还不能忘了他?这一次痛过了,就不要再痛了。

而越连也回吻着他。你这样逼走了他,难道你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痛,因为,你毕竟是——爱过他的——忘了吧,爱上祈祭,就是爱上了痛苦,他不合适爱任何人,也不合是被任何人所爱,我吻了你,就代表着,我最后的归宿是你,我落下来了,嫁给了你,我的人是你的,吻了你,我发誓,终有一日,我的心也会是你的。

我们是被逼着相爱的人,因为不希望跌入无休止的痛苦,所以,选择相爱。

第七章 相爱相爱的人,通常做的,是什么事情?

祈祭走了,他的疯病不知道是不是彻底好了,但是至少他的神志清醒,以他的道术修为,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只要他不完全的昏乱,就是天下任他纵横,所以越连和素卦并不担心。

担心的,反倒是这两个对自己宣布已经相爱的人,要如何,真的让爱,真的爱起来?

越连做了一桌饭菜,因为她在古通镇的时候,曾经立志,要做一个平凡女子,要相夫教子,无声无息的过一辈子。

做一个贤妻,首先,要下得厨房,会做一手好菜,越连可以的,她要做的事情,不轻易放弃,要放弃了,必然惨烈。

菜香四溢,但是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心思吃饭,素卦很沉默,越连更加不说话,两个人拿着筷子,挑拨着一桌的美食。

“怎么不吃?”沉默了一阵,越连勉强一笑,“我做得不好吃?”

素卦停顿了一下,“你不开心么?”他反问。

“我——无所谓开不开心。”越连回答。

素卦叹息,他几乎是不叹息的人,抬起头看了越连一眼,他微微一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顿饭,回来再吃罢。”

“出去?”越连惊异,她以为,素卦是不喜欢出门的人。

“来吧。”素卦放下筷子,“你看见了也许会开心一点。”

去的仍然是一个有水的地方,一个水塘。

里面有许多鱼,都游来游去。

水很漂亮,透明的,塘底是黑的,有许多水草在飘,但是水色很好,透明的,看得见底,像光一样亮,里面有许多鱼,都在游来游去。

这其实只是一个水洼,在开封城区临近的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四周围是几座废弃的古塔,因为这里当年是一座寺庙,而后好多年里和尚搬走了,也就荒芜废弃了,庙宇都倒塌,只剩下几尊古塔,也许存着和尚的骨灰,还依然在古塔里守候着他们原本以为可以一直清静的地方。

水洼,也许原本是个水塘,和素卦的莲塘一样,但是多年废弃,就剩下一个水洼,而且也许,过不久就要干涸了。

但是水里还有鱼,很多很漂亮的小鱼,一尾尾的,不知道是和尚从哪里找回来的,还是这水洼里本来就有的,有着淡淡的颜色,是银色的,在黑底的水色中,浮荡的水草中,透明的一闪一闪,偶然的错觉,有一点像星光,即使,明知道星星,是不会掉入这小小一洼水里,但是,黑色透明的水里,闪烁着银光,一点一点的灵动,如何不让人短暂的误解,星星,都掉进了水里。

“漂亮吗?”素卦问。

越连怔怔的看,看的目不转睛,她是个激烈的女人,所以即使看见了冷清看见了寂寞,她也经常不会动心去感觉。这是她第一次,定下心来,没有用任何的盛气凌人,和祈祭那种天下我不放在眼里的骄傲,看着一种她原来可能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不屑一顾的东西。

即使当她原本想做一个贤妻的时候,她也没有如此静的心,去看这样一个水洼,并且发现它很美。

这是如此细微的美丽,如果没有足够的寂寞,为什么,他会寻到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看鱼?”越连问,眼睛里盈盈的,倒映着水面的波光,粼粼的,也很好看。

“不经常,如果莲花没有开,我也许会过来看看,”素卦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他们快要死了。”

越连慢慢伸手,把手指沈入水洼,触手冰冷,那水很凉,有几只小鱼被她吓跑了,水里一阵银光,如星,在闪。她不禁笑了,“他们快要死了,我们把他们搬回去,好不好?”她轻轻的扣了一个法术,把一条鱼扣在手里,小心的看,“真的很漂亮,像星星一样。”

“他们不能离开这里,这下面,是一个古井,所以水特别凉,他们是从古井地下上来的,带他们离开,他们就死了。”素卦看着被她的小法术困住的小鱼,眼睛里有了淡淡的暖意,“但是古井快要没有水了,他们要死了。”

越连温暖的吐气,“但是我们可以带水过来给他们,你看他们,是这么漂亮,又这么脆弱的小东西。”她凝视着素卦,“连他们,你都不怜悯吗?”

素卦低笑,“我也并不是就那么绝情的,自己给自己的痛苦,我不怜悯,那是自找的;而他们,那是苍天和人世,给他们的灭亡,我从不听天,当然,也就从不认命,救命,是一种伦德。”他也凝视着越连,“你不觉得?”

越连放下了手里的鱼,轻轻摇头,“我不是不觉得,我是从来没有想过。”她抬头看着天,夜已深了,满天的星光,也一闪一闪的,像黑潭里的鱼鳞,“我从来没有觉得,夜里,是这么安静,这么凉的。”

素卦微微蹙眉,“你冷吗?”

“我不冷,”越连转过头,微微一笑,“是我过去心太热,迷茫了很多东西都没有静心去看,就看了满眼祁连山的云。”

素卦身周那种萦绕的冷冷的寂寞,似乎淡了一点,他也微微一笑,“漂亮的东西很多,并不只有莲花,你看那里。”他抬起手,指着远处,“那里,也很漂亮。”

他指的地方,是开封的灯火人家,还有城镇之后的远山的背景,黑,与更黑的层叠,是一种优雅的曲线。

温暖的灯,冷冷的夜,黑的远山。

合成的,依然是一种冷清的感觉。

“师兄,你寂寞吗?”越连凝视着远方的山,“我总是觉得,你是很寂寞的。”

“寂寞吗?”素卦似乎也迷茫过,但是终了依然是微笑,“曾经,觉得自己是很寂寞的。”

“然后?”越连看着他的衣袂轻轻飘荡到自己这一边,鼻尖可以闻到他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莲花的清香,“你就看莲花?看出了不寂寞?于是,就有了一身的莲花的气质,和莲花的香气?”

“不是,”素卦失笑,“我不是望莲花啊,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他凝视着水洼里的小鱼,“那时候曾经觉得自己很寂寞,因为你们一整天一整天都不回来,而我,却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跟在祈祭后面,我很寂寞,所以我坐在院子里,等你们回来。”

越连如今听着这些,已经不再感觉心惊肉跳,而是淡淡的怜惜,泛上心头,不是激情狂爱,只是淡淡的怜惜,像淡淡的莲花香一样,平静,而自然,“可是你的眼,望的是莲花。”

素卦笑了,“那只不过是我骄傲,我不愿意承认,我需要你们,所以等到你们回来,我就装作不看你们,我看莲花。”他轻咳了一声,“那时候,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假的。”

“你真的很骄傲。”越连也笑,“后来,真的看的是莲花,不是我们了?”

“看久了,会突然发现,很多原本很执着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与其花费很多心情等待,等待的是失落,我为什么不认真去看莲花?至少,它会开,会落,开的时候,真的是很漂亮的。”素卦慢慢的道,“所以有很多感情,很多期待,很多不安定的疯狂,也都是不必要的,如果你有心情静静坐下来看莲花,就会感觉到,寂寞的自然,和自然的寂寞。”他顿了一顿,“所以你们都觉得我很无情,很多人都觉得我很无情。”

“但是你却爱了我,爱了祈祭。”越连低低的道,“你如果真的有如此超脱,为什么看不破爱恋?”

素卦抬起头,回答,“因为你们是同一类的人,我不能拒绝。”他沉默了一阵,“我不能拒绝。”

越连叹息,叹息如同素卦身上的莲花的清香一样飘,“幸好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突然有一种很想相互依靠的冲动,所以她慢慢把自己靠进了素卦怀里,夜里很凉,一点点冷,素卦的怀里很温暖,带一点莲花的香,闻起来很舒服,靠起来,也很柔软。

素卦没有拒绝,他静静的揽住她,越连的气息也很温暖,在这样沁凉的夜里,无论两个人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的,他们都相互温暖着,至少,在这一刻,是彼此拥有的。

爱——也许可以通过学习而来,通过相拥,通过静谧,通过了解,通过很多细微的感觉,来氤氲而成。

相依相偎了一阵,素卦轻轻掠开越连轻微散落的长发,“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越连笑着摇头,“我说过了不冷,”她抱着素卦的腰,“这样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

“回去吃饭了,”素卦轻轻的拍她的背,“晚了,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常常来。”

越连抬起头,“吃饭?”她几乎完全忘了,晚饭,还在桌上。

“回去吃饭,你现在开心么?”素卦淡淡一笑,笑容里,淡淡的忧悒,淡淡的孤意。

“开心了。”越连回头一笑,“原来,开心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本来以为,必要是疯狂的开心,才叫做开心,但是疯狂起来,整个人做的事情,整个人的想法,往往都是凭于冲动毫无道理的,弄的自己很累,别人也很累,这不是活该,是什么?”她偎在素卦怀里,“其实这个道理,我也曾经想通过,但是,看见了祈祭和你,把我五年的努力,一起打碎了。”

“祈祭,是那一种不可拒绝的人,谁见了,也都要一起疯狂的。”素卦感受着怀里淡淡的幽香,柔软的躯体,“但是至少我们出来了,过来了,祈祭是一种激烈的极境,所以他可以横扫天下,冷笑不把任何事物看在眼里,但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无法和他一起风一样旋转,所以,即使痛苦,也不得不血肉撕裂,因为我跟不上他,你终有一天,也是追不上他的。”

“祈祭是我年轻时候的梦,我想过和他一起旋转,一起冷眼看天下,云过襟袖的感觉,但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过日子,是一种梦,祈祭活在梦里,我——不能。”越连轻笑,“原来我只要坐在这里看天看鱼就会快乐的,不需要太多,也不想要太多,”她抬起头,“静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拥有很多,很快乐,我居然还有你关心,一个人本不可以要求太多的。”

“你是我妻子,我说过,我做的事情,从不后悔。你说的没有错,除了你和我,我们,都无法对其他别的人,付出感情。”素卦揽着她的肩站起来,“我们在别人眼里,都是很无情的人,事实上,也是。”

“无情的人?”越连轻笑,“走吧,回去吃饭了,我要把饭重新热一热,放了那么久,都凉了。”

素卦揽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因为在刚才一瞬间,心,与心交付了彼此,接近爱的感觉,淡淡的,萦绕了一整个夜晚。

回去古方院,饭菜凉在了桌上,颜色看起来都不新鲜了。

“我把它们倒掉重作吧,你等一等。”越连说起话来,终于有了自居为妻的温柔,眉眼之间,流露出的,是淡淡的纯雅,和沉淀的心情。

“不用了,”素卦坐下来,“变凉的菜,只要饿了,就是好吃的。”他没有带起了讥诮的神韵,有一种认真,却是浮荡的气质,素卦,真是一个冷冷浮荡,萦绕着气质的男子。

“你也会饿?”越连轻笑,“你是别人眼里的神仙哥哥,我还记得。”

素卦失笑,“神仙哥哥,那是错觉,你在明华眼里,不也是一个不可亵渎的女人?”他开始精细的挑菜,很斯文的吃。

“明华——”越连也开始吃,慢慢的夹起一片青菜,“我其实很对不起他,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你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如果你一早知道了,就不会接受他对你的好。”素卦摇头,“何况你本是不爱他的,感激,并非感情,你嫁给了他,也许只是找到平静,而并非快乐。”

越连微微一笑,“我现在觉得快乐,虽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真的,我现在很快乐。”

“吃饭了。”素卦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碗,这个动作别人做起来必定很不雅,但是素卦做起来却很自然,居然有一点点的亲昵的感觉,散发着淡淡的温暖。

“我吃,我吃。”越连感受到关心,情不自禁,笑意就泛上来,她还没有开始真正开始动筷子,只不过夹了一片青菜,心里一片温柔,忍不住对着素卦,轻轻的笑了一下。

素卦报以一笑。

然后越连开始吃饭。

相视一笑之中,已经有一些,近似感情,近似爱情的东西,在流转,在脉动。

“素卦!”上玄一下撞破了古方院的门,从外面冲了进来,“则宁被皇上刺配涿州——”他猛然看见在素卦的古方院居然有个女人,诧异了一下,才接下去说,“你不知道么?”

素卦在处理水塘里的枯莲,被祈祭一下施术,几乎弄死了所有的莲花,他在处理,闻言冷冷的抬头,他从来不喜欢别人——除了他和越连以外的人踏入古方院,门外的事情,他从来不想管,也从来不想插手。

“我知道。”素卦手里是一支枯败的莲花,“他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这没有什么好说的。”燕王府掌管侍卫司的上玄,是则宁的好友。

上玄怒火上冲,“他是你的朋友!你也为了救他,亲自去找了岐阳回来,不是么?你是关心他的,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会动容?你可以救他的!”

“救他?”素卦淡淡的冷笑,“你要我如何救他?告诉皇上说,天命他不可以被发配?昨夜星相表示,则宁是应该留下的?还是要我做法,把他招了回来?”他摇头,“这都是不可能的,皇上不会听我的,而且,则宁也不愿意留下。”

“他的武功已失,大病初愈,他怎么可以去那么远做苦力?你就没有一点要做好人的心肠吗?则宁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他是你这里难得可以讲的来的人中的一个!你不知道你自己多么难相处么?不是则宁可以和你说的来,我永远不可能踏进古方院一步!”上玄冷笑,“你可以救他的,因为过一个月,就是皇上要开祭神坛观星测来年祸福,夏末秋初的天象好,皇上信你的神通,要你祀风,怎么能不听你的?你说要他拆了祭神坛,说不定他也会做的,你不能为了你的好友,说几句好话?”

“不能。”素卦静静的回答,“他做错了事,一定要负责!而且,他根本就不需要我去救他,他做错了事,就一定会负责,就算皇上不发他刺配,他也不会留下来的!”

“他做错了什么事?他只不过无可奈何的时候,救了他觉得重要的女人而已,”上玄一手指着越连,“她如果要死了,你救不救?”

她如果要死了,你救不救?

素卦微微怔了一下,越连也错愕了一下,两个人互望了一眼,越连眼里说的是“你不救,我知道。”

素卦眼里是迷茫。

上玄冷笑,“哗”的一声重重的甩过衣袖,“你救不救?”

“我救。”素卦慢慢的道,眼里闪过流光,“但是我一定认罪伏法,因为,那本来就是错的,不可以原谅。”他淡淡的补了一句,“我也绝对不求人救。”

“你——”上玄气为之结,“冷血无情!”

“这句话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素卦淡淡的看着他,“尤其是从你嘴里,上玄,你应该坐下来想清楚,是则宁错了?还是皇上错了?对于大宋而言,则宁是错的无以加复,他做对得是私情,皇上为江山百姓想,判他刺配,有什么不对么?”他顿了一顿,居然更加冷清的淡淡的道,“你的脑筋从来不清醒。”

上玄被他清清冷冷驳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四权里面,为什么会有你?除了则宁和我,你和六音那个浪荡子,你们又做了什么?”

“你是来和我吵架的?”素卦把莲花放下,“你对大家都很有情,你的人太冲动,你也太容易受伤害,朋友受到伤害,也就像伤害到了你,所以你才会激愤,会不平。”素卦凝视着上玄,“因为你重情谊,不像我,但是上玄,你应该相信你的朋友,”他重重一拳打在上玄胸口,“你应该相信他们,他们的选择,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他们既然决定了,自己明白后果。”

素卦很少表现这种情谊,上玄呆了一呆,“你——”

“放手吧,你要相信,你的朋友,并不一定,都要你的保护。”素卦的眼眸这一刻是暖的,“明白吗?当需要的时候,朋友向你求助的时候,你不遗余力,才是适当。如果真的需要你保护你相助,没有人会与你客气,因为我们是朋友!”

上玄的情绪开始起伏不定,“但是——”

“相信则宁的选择,他并不需要你帮忙,如果他需要,他不会不说的,你们是朋友。”素卦微微一笑,他难得笑,“你重情义,我很羡慕。”

“羡慕?”上玄冷笑,“我还羡慕你冷血无情!不过你***说的有理!我羡慕你说的有理!反驳不了你,你好口才,我下次会记得找你和容隐吵架去!”他风风火火的进来,被素卦清清冷冷泼了一桶冷水,怒气还没有平息,但是又不得不承认素卦说的有道理,似怒似笑,“你这样一个人才,我以前居然都没有发现!哈!”

素卦淡淡的道,“容隐是大将之才,可惜脸上冷厉,免不了有时候也会心软会作错事,就像他留下还龄,导致了则宁这样的结局,他如果狠得下心当时杀了还龄,今天你会来要我救则宁?”他看了上玄一眼,“你是激情,容隐是怜悯,所以,你们都不够心狠手辣。”

“都没有你无情。”上玄冷笑,但是却不得不承认,素卦说的是正理。

素卦转过身去,拔起另一茎莲花,“是,我很无情,很多人都这么说。”

越连只是一边听着,看见他拔起了莲花,才把准备好的一段莲藕递过去,让他埋在水塘底,种起新的莲花,很无情?素卦很无情?

如果清醒,就等于无情的话,那么,素卦真的是很无情的。

但是他如果真得很无情,为什么,会有着如此多的细腻,和如此多的想法?只有敏感多情的人,才会寂寞,不是么?

“我走了,你在这里种你的花,我不管你,则宁的事情,既然你说是我多管闲事,那我也不管了,你称心如意了?”上玄看见他种莲花,“素卦公子种莲花,当真天下第一大雅事,我不敢打搅,走了!”他拂袖而去。

“你们两个,”越连轻笑,“是朋友呢?还是敌人?为什么看起来像吵架,实际又不是吵架?”

素卦扬眉,冷冷浮荡一种似笑非笑,“对上玄,不是敌人,他就不会看清你,不是争吵,他就不会认真听。”顿了一顿,他又说,“可惜的是,他拿容隐作大敌,却唯独对这个大敌,一点也没有看清楚,上玄的感情太多,太丰富了,太容易让感情冲乱了理智,所以他不如容隐。”

“我不关心你们其它的事情,”越连帮着他种莲花,“其实师兄,你真的是一种人才,却甘心在这个院子里,一辈子种莲花?”

“种莲花,有什么不好?”素卦慢慢的冷笑,“我并没有心,要去争取什么,或者得到什么。”他埋下了那个莲藕,淡淡的道,“我对我现在的状况,已经很满意没有什么可以祈求的,野心,是别人的东西。”

“我喜欢你。”越连拿起铲子,帮他把淤泥掩上,“喜欢你这样的心情。”

素卦淡淡一笑,“你把铲子给我。”他要翻开淤泥,不想脏了手。

越连把铲子递给他。

素卦握了一下铲子,“越连,”他皱眉,“你在铲子上插了什么?”

“插了什么?”越连错愕,“什么?”

素卦的目光落在手上。

越连随着他看。

又是血,鲜红的血,从素卦的指缝间渗出,他的手指白晰,看起来,悚目惊心。

“铲子上有什么?”越连疑惑,“我刚才拿的时候,分明没有什么,”她翻过手掌,“你看我的手,就没有受伤——”她的话音噶然而止,因为她看见,她的手指,一样在流血。

只不过她的手指,变成了紫色。

悚目惊心的鲜血,和诡异恐怖的紫色。

铲子上,插的,是一支紫色的小针。

素卦缓缓的放开了铲子,他的手指也在发紫,但没有越连如此严重。

“有毒!”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因为刚才越连的注意力没在她自己身上,被刺伤之后,也没有即使醒悟,而刺伤之后,一下子便麻木了,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受了如此严重的毒伤!

谁在铲子上插了这一支紫色的毒针?他们两个,和谁有深仇大恨么?

答案很快就出来,那只针在浮动,过了一会儿,出来的是一只蜂,那紫色的针,是蜂的尾针,它在这支铲子上打了一个洞,可能在里面产卵,然后被越连和素卦一握,当然干扰了它的正事,当然就毫不客气的把尾针露了出来。

一支怪异的蜂,一般的毒蜂,扎了人就死了,因为尾针上有倒刺,一刺入,拔出来的时候,尾针就留在被它刺入的那个东西体内,蜂的内脏,也就跟着尾刺一起留在那里,蜂本身就死了。

但是这一只蜂,扎了两个人,依然活灵活现,活蹦乱跳,神气活现。

它也是紫色的,暗紫色的,紫得发黑,又发亮。

越连和素卦互望了一眼,心里都有个东西格拉一声碎裂,素卦没有说话,越连低声道,“残蜂!”

残蜂!是一种罕见的奇蜂,它有毒,大毒,毒不是很剧烈,但发作得很痛苦,发作的时候,是目盲,瘫软,剧痛,据说痛得让人会恨不得把手砍下来,所以号称“残蜂”,被它叮上一下也许不会死,但是也许多数人,都会一刀砍了自己被残蜂叮中的地方,然后残废。

“嗡”的一声,那只蜂居然飞了起来,围着他们两个人转了几转,才飞走。

要打死它自然很容易,但是,中毒都已经中毒了,打死它,也不能挽回什么。

素卦执起越连的手,那上面一个细小的针眼,没有肿起来,也没有流太多的血,只是一个针眼,但她的半支手掌,都变成紫色的。

越连看素卦的手,他手上的紫色在浮动,似乎一点剧毒在极力的扩张,但却冲不破一层无形的阻拦,所以在波动。

“痛吗?”素卦问。

越连看见,素卦手上的伤口其实比自己的严重得多,因为那只蜂被自己刺激了一下,在第二次被刺激的时候,显然是怒气勃发,素卦的伤口被扯出血来了,刺的是一个很深的伤口,所以他立刻警觉了。

“你痛吗?”越连反问。

素卦微微一笑,“残蜂之毒,择其生者而存,如蜂之生,必相残而后留其一。”他念的是《蛊咒经》里的一段,被残蜂所伤,唯一的解毒之法,是找到其它一样被残蜂刺伤的人,然后杀死对方,用对方所中之毒,以毒攻毒,救活自己。就像残蜂的出生一样,必然要先毒死所有同母所生的兄弟姐妹,然后才会得以成长。

这一本《蛊咒经》越连自然也读过,两个人互看了一眼,难道他们还没有确认相爱,就要自相残杀?

第八章 祀风祀风师的日子。

天色光明,天清云朗。

素卦一身道袍白衣,衣袂俱飘,站在祭神坛上。

身前是道坛,但道坛只是个摆设,以素卦的能力而言,并不需要道坛做法来支持他的施术,但是必要的摆设还是要的,否则,就不和了习惯规矩。

太宗一边看着。

两边华盖重重,流苏处处,祭神坛下,不知多少人在眼睁睁看着素卦做法,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是敬畏,都等着,风来,云开,雨下。

祀风,祈雨,是一种年来的习惯,每一年,都做一场道法,来预测吉凶,祈求风调雨顺,国家兴泰。

素卦双手空空,并不拿道坛上的桃木剑,风过衣袖,漫身飘浮。

万众瞩目,就等着他,开坛,做法。

越连没有来,不过她来到了宫门外,凭着她和素卦的道术感应,她可以知道,素卦的每一个感觉,和反应。

——在她没有爱上素卦之前,她和素卦的感应,都没有如此的清晰——因为她没有付出了真心去。

而如今,她清晰的知道,祈祭,是一场有着狂风的梦,而素卦,是她愿意用细心,去体味和感受的人,他不是祈祭,他有着太多脆弱的地方,而用来防护的,只是一层孤意和寂寞的气质,很容易——受伤的,而且,那伤痕不易消退——素卦在祭神坛上走了一步,眼望着远方,微微蹙眉,还未施法,他就感觉到了一股怨气隐隐脉动,直迫眉睫,今日祀风,必然要比前几日来得困难。走了一个八卦之形,他低低的开始,“太嗥御气,句芒肇功。苍龙青旗,爰候祥风。风起!云开!”

天色骤变!晴朗的天,乍然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云与云之间的天色是明黄的,云色,却是灰黑的!

祭神坛下一片哗然,没有见过变化得如此惊人的天色,一股隐隐不吉的预感在飘浮。

好——沉重的压力!

素卦几乎又是一口气换不过来,是满野的孤魂在呼号,是千百的幽灵,集合而成的怨气!他一个人,成了这所有怨气所憎恨的目标!虽然谁也看不见,但是他的衣袂,已经被逼得贴身扯动,凌厉的飘。

越连人在宫外,乍然见天色大变,然后心头一震,陡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凄厉的怨气,“乓啷”一声,她本在开封大街靠近宫门的地方的茶馆里喝茶,手里的茶碗跌了个粉碎,她很清楚,要出事了!

要出事了!他中毒在身,出去祀风本就很危险,只不过仗着他的绝血之术,所以可以一如常人,如今敌手如此之盛,他就算无伤在身,恐怕,也是抵抗不了的!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天地的变动,是谁——破坏了平衡?否则,这世上的鬼本就不多,那里可以一时之间,聚集了如此多的怨灵?

师兄!我来了,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来!你不要勉强,不要勉强自己祀风,不要勉强自己对抗这所有的幽灵,你要记得我,记得我,我在这里,你不可以——拿了自己的命,去赌了你的骄傲!

记着我在这里——我来了——等我——她从茶碗跌落的那一瞬间,就从椅子上跃了起来,茶碗跌碎在地上,她已经出了门口,后面老板叫,“姑娘,你的茶水钱——”她已经去得远了,甚至,一提气,翻过了宫墙。

我来了——所有的变故,我们一起承担,即使要因为骄傲赌上了性命,那也——要是你和我的命!

素卦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若祀不起风,他就不是素卦!

即使是这样凄厉的阻力,他也非祀风不可!

他要做,就一定会做到!

“惊蝉!断舞!”他猛然抬头,拂袖上了天空,那满天的幽魂!

“呜——”这两符一出,即使是看不见邪灵的人,也都听见了鬼哭——那种从腐败的地府深处,传出来的哭泣——像响彻整个天空,又来自远远的天地之交,没有开始的地方,也没有结束的地方——众人为之失色。

“素卦大人招出了鬼,皇上——皇上我们快走——有鬼——有鬼——”

太宗看着天色,还没有发话,祭神坛上素卦“铮”的一声,撤出了他自己的道坛兵刃——是长剑,却不是桃木剑,是一柄真正的,软刃的长剑,明光闪闪,映得人眉目清明,冷光照水,寒意逼人。

“素卦大人要行刺皇上——”

“他居然私藏兵刃——”

“来人啊——”

四面八方,都是一片鬼哭狼嚎的叫声,人人都叫着要保护皇上,人人都想着四散奔逃,人心惶惶。

太宗不回答,就看着素卦的一举一动。

素卦出剑,并没有刺向哪里,没有对天对地,自然更没有一剑刺向太宗,他一剑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脉门,鲜血涌出,剑上染血,如蕴染了一份凄厉的胭脂,他挥剑,划剑符,剑光闪烁,冷冷的反射在祭神坛下众人脸上,眼睛里,都不禁要为这一份凄厉而感到触目惊心!

他显然是遇上了障碍,所以不得已破血出剑。

还没有人见过素卦使剑,也不知道,他这样剑上染血,然后走步挥剑,成太极之态,是一种什么样的神通,但是,显然,如果不是与上了麻烦,素卦是不会这样伤害自己的。

“太嗥御气,句芒肇功。苍龙青旗,爰候祥风。风起!云开!”

素卦出声的,依然是这一句。

话音刚落,天色骤然明亮,清风云气徐来,刚才的乌云和明黄的天空刹那间消失了踪影,一声鸟鸣,一只白鹜甚至飞过了天空,然后人人衣袖飘动,风,来了。

坛下众人,都是震惊甚至带了一点点“惧意”地看着素卦。

从没有见过素卦的气势!

也没有见过,他的道法和数术,究竟是到了何种境地?今日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的威势,如此凄厉到了极点的祀风!

素卦衣袖染血,剑刃上的鲜血却变成了黑色,他“霍”然收剑,剑负在后,眼色一般的冷冷萦绕着孤意,丝毫没有显出如何吃力的样子。

但是祭神坛上,鲜血处处,不知道是素卦自己的血,还是什么其它东西的血。

风来了,是一阵大风,祭神坛上的大旗扯竿飘动,猎猎做响。

素卦缓缓在坛上走了两个太极步,才开口,要向太宗交待祀风的事情,已经完结。

天色突然乍然一黑,一亮,一黑一亮之间,一道闪电,直打祭神坛素卦!

风依然在起。

素卦骤然望天,翻腕,“铮”的一声,他把长剑掷了出去,咤道,“无忧者清古而忧者灵!怨生东南,煞!”

“澎”然巨响,那闪电打在素卦长剑之上,暴出了人眼几乎不可直视的电光,暴然,然后闪电数道分支,劈在了祭神坛上!

素卦人在坛上!

他只有一个人!却面对着三道闪电!

“师兄!”一个人影千百丈外的直掠过来,直接撞在了素卦身上!

“澎”的一声,一道闪电的分支,直接打在了掠过来的人背后,不过来人早有准备,扣指回弹,一个道符,点入了闪电之中!

素卦被撞了出去,却牢牢地抱着来人,在坛上一个飘身翻滚,旋身,踢起了道坛上的桃木剑,直踢入另一道闪电里!

“啪”的一声,那桃木剑登时干焦枯燥,而闪电却也过去了。

还有一道,祭神坛边似乎有个东西飘过了一下,像个人影,又不像人影,从坛上一晃而过,那闪电就消失不见了。

一刹那间,大变突生,血溅祭神坛,坛下呆若木鸡,但再呆的人,也知道这是道术的撞击!是素卦,和其它道术高手的撞击!

“越连,”素卦抱着越连,刚才那道闪电几乎可以要了他的命,如果越连不为他撞开一道,他必要重伤在一道之下,“你是故意的。”他低低的道,“故意——学祈祭,要我一辈子记住你?你为我而死?为我而死?”

越连用力一挣,“我不会死,你不要咒我,”她的背后,缚着一个铜镜,被闪电一劈,铜镜破裂,却也把闪电的威力,反射了一些回去,那闪电其实不是闪电,是某人的道法,并不是真的闪电,“我告诉你,这一场变故,是东海门,东海门的同道,也就是师父的师弟,我们的师伯开始的,我见到师伯了,刚才在我冲进宫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了!”

素卦一手拆散了她背后碎裂的铜镜,他手掌一触,就感觉到濡湿和温热,“你——受伤了——”指尖接触血的感觉,绝不是第一次,但是,只有这一次感觉恐惧,从来不知道,鲜血——触摸起来,是很恐惧的感觉!

“我受伤了,但是不会死。”越连挣扎着起来,“我还要——留着命,和你一起,你如果——要用命来证明骄傲,我也——陪你!”她突然笑了,“我很开心,你没有用更加凄厉的手段来对抗师伯,我本来以为,你会启动扩魂大法,然后驾驭幽魂,赌上你自己的命,但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用了剑符。我很开心。”她从素卦怀里坐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问了一声,“我很开心,因为你至少顾虑了你自己,我可以认为,是为了我吗?”

素卦沉默,为什么没有用立决胜负的极端之术?为什么?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僵持——不是他的性格,但是他顾虑了,他没有为了他自己的骄傲去死,是为了——她么?

他依然没有回答。

她也不期盼他的回答。

台下人头攒动,呼号来去,纷来迭致,太宗的銮驾太缓缓后退,大概知道这里危险,所以在移驾,各种侍卫在进场。

天色在变幻,乍明乍暗,但风依然在起,一阵一阵,带着落叶在飞。

素卦和越连相扶着站起来,越连凝视着天,低声道,“这是幻象。”

“不错,这是幻象,师伯人在不远处,满天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素卦点头,“太过宏远的怨气,如果扩魂之术一个驾驭不了,就是反啮自身的大祸,师伯野心勃勃。”他没说下去,却是冷笑了一声。

“他喜欢驾驭幽魂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担心他,我只担心你。”越连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刚才消耗了很多元气,我感觉得出来,没有事么?你的残蜂之毒——”她不是看不见他眉宇间淡淡的倦色,他的绝血之术本就忌讳流血,而偏偏他刚才施展“剑符”,流血无数。

“我如果死了,一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素卦一句话堵住她所有的关切,冷冷淡淡的道,“包括内力,和道术,以及——我所有的血。”

越连猛地挑眉,“难道你以为,我对你好,是为了你的道术你的血?”

“不是,”素卦一手扶在她背后,满手都是越连的鲜血,他轻轻的帮她拿掉她背后铜镜的碎片,一点一点的,轻悄无声,“如果——”

如果什么?越连在等待,但是素卦却依然只说了如果两个字,就没有下文了。

他的语气很飘,像酝酿着某一种感情,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心跳一跳乍停,又重重的落下,撞击得心里好难过,越连狠心一刹那硬生生忘记他的“如果”,“师伯如果出来了,你至少要保证,你不会死。”她不提任何过分的要求,也不强调,他要避灾躲祸,那是不可能的,他是那种傲到骨子里的人,不可能逃避任何的挑衅,但是她真的不放心,素卦的元灵,可能已经所剩无几了。

“你也保证,你不会死。”素卦拿掉她背后最后一块铜镜的碎片,低低的道。

你也保证,你不会死。越连听着,抬起头来想笑,却成了哭,他在乎她么?在乎她么?在乎她不要死对不对?在乎她——毕竟还是——和其它的人不同的,至少他要求她不要死,“我不死,我一定不死,你忘记了?我说,我不死,你死的么?”她脸上的神情是笑的,但是,滑过脸颊的,是泪,不是笑意。

“痛么?”他永远只会问她痛不痛,却从来不问其它。

“很痛。”她永远回答很痛,他懂不懂?懂不懂?很痛,痛的,不是伤口。

几个侍卫冲上祭神坛,“素卦,这天空——”

“是幻象。”素卦凝视着天空的某一点,眉梢上扬,“师伯,你出来吧。”

天色突然清朗,风在起,但是变化的乍明乍暗不见了,在祭神坛前方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手里拿着拂尘,像煞了图画上的神仙。

“师伯。”越连和素卦一起敬称。

但是他们都没有低头,只是,微微做了参拜的姿态,即止。

“我说是谁这么大本事,破坏了我设的道场,原来是你们两个。”老者淡淡的道,“祈祭呢?不如也一起叫出来,和师伯作对,看你们这几年,修炼了什么神通。”

素卦一手一直放在越连的背后,他手腕的伤口,扶着越连背后的伤口,血,混合着血,交和着血,拆解不开,分不清楚,蕴染了他的衣袖,和越连的背后一片殷红。闻言,素卦冷冷然开口,空气中散布着莲花的清香,若有若无,清冷而干净,“未必修炼了什么神通,但是,师伯妄动天机,破天地之衡,生煞厉鬼,不怕天遣么?你控制如此多的幽魂,是为了什么?为了——动摇天子之气,皇室之威?所以要以煞气镇紫气么?”他素来不理睬宫庭政务,但是遇上了事情,他比谁都清醒。

老者正是道家东海门的师长东海道长,闻言冷笑,“你的悟感极好,一点即通,好过了我不少徒儿。既然如此识时务,何不和师伯我一道,以扩魂大法,清扫了这一整个大宋朝廷去?天下,本就是你我道术之士的,你看你我呼风唤雨何等神通,为什么要屈居人下,做一个二等之民?受人指使?”

素卦微微侧头,“我不喜欢野心。”他一句话回答,即是回答,也是对东海的否定。

他从来都不喜欢野心。

越连轻轻一笑,“道不同,不相为谋。师伯你死心吧,莫说是师兄,即使是我,我也觉得我呼风唤雨何等了得,所以也曾经看不起这一整个天下,但是,我现在知道,道术要求不到的,其实是更多,而不是没有。我有野心,但是,不是要驾驭天下的野心。”她抬起头,盈盈的对着东海笑,“我的野心,是让我爱的男人,爱我。”她这样说,然后扬了扬眉,“我有野心,要快乐,师伯,你活了这么多年,你快乐过吗?”

东海怔了一怔,无法回答。

“他抱着我,我很快乐。”越连不在乎背后一阵一阵的剧痛,把背靠在了素卦手臂上,依偎着他,“我们不要天下,无论他到哪里,我都追到哪里,他就是我的野心。”她不知道,她这一靠,正靠在素卦手腕的伤口上,但是素卦依然紧紧的扶着她,抱着她。

东海冷笑,“你不是追着祈祭的么?”他这样说,语气是极度的刻薄嘲讽。

“祈祭,是一个梦,”越连淡淡的回答,“一个永远令我伤心的梦。”她摇了摇头,“梦始终都是会醒的,虽然很痛,但是,会让人清醒。”她顿了一顿,“师伯你就缺少这痛一痛,所以不清醒,不知道你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东海被她教训的脸色大变,“你果然是西门的好徒弟,嘿嘿!”他的拂尘突然动了几根丝弦。

素卦早就看在眼里,他身周的冷冷的气质在浮动,一指“黄花”点了出去,抵抗东海的暗袭!

越连一低身,抄起地上铜镜的碎片就掷了过去,掠过几点流离的精光。

东海却在这个时候呼号了一下,“鬼啊——苍天地府的鬼啊——”

满宇呼应,“呜呜”声响,素卦和越连眼里的幽魂大盛,冉冉逼了过来。

“用扩魂之术吗?”越连和素卦心中都掠过了这个念头,但是不约而同,他们几乎都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不愿意赌命,扩魂之术,也许可以立刻和东海决出胜负,但是,以他们现在的道术而言,是太勉强了,不足以驾驭魂魄,那就只有被魂魄吞噬。

活下去!其实不论是承认还是不承认,活下去,都是为了对方而活下去!

不必——开口证明的,人生在世,如果没有牵挂,就绝对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希望,希望自己——活下去!

满天的魂魄在飘,鬼在哭,鬼在哭!

不用扩魂之术,怎么办?怎么办?

“我用指符!”素卦在满天飞飘的魂魄之中很难得的叱咤。

越连夹手夺过身边侍卫的腰刀,咤道,“我用刀符!”

两个人齐心协力,指刀齐挥,只见素卦点出一指,越连刀光流动,合在空中,是两个大字“诛邪”!

东海须发俱飘,空中的魂魄一阵紊乱,被荡涤了不少。

“鬼啊——厉鬼啊——”他举天狂呼,双手高举,看得见血液,在血管里诡异的流动。

越连心中一定,他们两个的配合,足以抵抗东海的扩魂大法。

就在她觉得心定的时候,素卦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喘息——“呃——”他闭了一下眼睛。

越连立刻警觉,残蜂之毒——难道——“师兄!”越连心里一阵惊恐,不是因为害怕敌不过这一天的鬼,而是,如果没有了素卦她宁愿立刻就惨败而死,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她努力下去的理由!

残蜂之毒,还是发作了,纵然他可以呼风唤雨,但是他毕竟还是人,不是神,剧毒在身,还是要屈服的,除非他修炼成西门道长那样的半仙之体,其实他本来已经可以接近不受伤害的程度,假如,他不需要渡血给越连的话。

素卦微微闭了眼睛,他看不见了,满天的魂魄在飘,他看不见,但是很清楚的感觉到煞气怨气大盛,因为他的气机突然消失了。

这样,越连会很危险的,他咬牙,他答应过,如果他要死了,必定把他的一切,武功道术,和血,一起给了越连!他很快就会倒下去,手指的剧痛让他完全握不起道符,身子在发软,“越连!”他低呼了一声。

越连在他身边,立刻扶住了他,抱住了他,“你如果不把绝血之术过渡如此之多给我,也许你都不会出事!你看我,至今仍然是好端端的。”

素卦微微一笑,她好端端的,是他刻意制造的结果,特意给她过多的血,就是希望,她可以像平时一样,生动得久一点。“越连,”他低低的道,却也是很快速的道,“低头过来。”

越连本来就扶着他整个人,闻言低头,“你不要说话,大不了——”她想说,大不了,我带着你逃走,或者我和你一起死,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素卦在她的颈侧,也咬了一口。

“你——”越连震惊,颈侧的剧痛不能抵消她的震惊,“师兄——”

素卦没有咬得祈祭那么深,那么恨,那么痛,他只是轻轻咬了一个缺口,然后把唇覆盖在伤口上,把他的内力,道术,一起从这个血的伤口,灌了过去——越连一刹那间,只感觉到素卦嘴唇的柔软,温暖,和淡淡的莲花香,一股温暖的东西,顺着颈项而下,直融入了她的身体————心,在那一刹那似乎不跳了,又似乎在那一刻跳得比什么都快,她整个人是不会动的,因为已经全然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反应,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她只知道,素卦身体里的一部分,通过他温暖的唇,融入了她的身体——从此,和她的心一起跳,和她的血一起流!

他说过,“我如果死了,一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包括内力,和道术,以及——我所有的血。”

他不是说笑的,他是认真的,其实——她是说笑的,应该——谁都知道,不是么?为什么他要当真?是她说得太认真了?但是她以为——她以为——她的认真,对素卦来说,都是一种玩笑而已,她认真,是因为自嘲,因为他从来没有表示,有把她的话,当成真的。

她居然没有哭,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哭,她已经呆了,如何还会哭?

素卦的唇缓缓的离开她的颈项,举起了手腕,他看不见越连,但是他把带着伤口的手腕举到越连面前,举得很准确,然后一点点淡淡的冷意,一点点萦绕的讥诮,“还有我的血。”

越连没有拒绝,她把嘴唇靠上了素卦的手腕,但是她不是吸,她是吻,她吻了素卦的手腕,和手腕上的伤口——手腕上微微的刺痛,本已经几乎不再流血的伤口在发痛,素卦的剧毒已经发作,他倒在越连怀里,手腕上温暖柔软的感觉依然在,但是他很累,他已经——除了鲜血,什么都没有了——胸口空空荡荡,似乎,连他的心都一起给了越连,消失在,她的血,和温暖里。

那一刹那很短,素卦咬得很坚决,越连吻的也很短暂,等素卦跌落在她怀里,东海才驱动了群鬼,发动了第二次攻击。

苍天鬼印,哭号不止。

越连抱着素卦,右手刀斩绝!清咤一声,“诛邪!”

刀光一闪,比平时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明亮!

暴起的冷光,一下劈开了一天各式各样凄厉的鬼魂,不少在过于明亮到不可正视的刀光中泯灭,天空,东海幻起的天空一阵动荡,魂魄笼罩的焦点,登时扩散了,不复先前的密集。

东海衣裳整个暴涨了起来,血在他身体里诡异的流,让他整个脸都变成了紫红色,“鬼啊——厉鬼啊——我天之我命,我负之鬼,冤魂啊——”

越连颈上的伤口在流血,但是她煞气盈睫,右手刀远远指着东海,刀光从刀柄一直流动到刀尖,精光闪烁,“东海,如果他出了事,你就和你的鬼,一起再死一次!”

东海被她陡然增加的气机压迫得皮肤下的血液把脸色逼成了酱紫色,“老夫要是怕了你这丫头,就不是东海!”

四面都有侍卫围着,但是他们看不见魂魄,也踏不进东海的幻象,空自呼喊来去,却帮不到任何忙,而皇上,太宗早就离开了。

越连再一次画符,“除灵!”

东海也鼓足精力,驱动着满天的魂魄。

厉鬼呼啸——越连的眼神锐利得惊人,她的“除灵”一出,和上了她和素卦所有的修为,与东海相撞击,只听骤然一声大响,天地震动,东海皮肤渗出了血,诸鬼一阵动荡,但是却有一部分魂魄,逼近了越连。

越连被震得跌了出去,牢牢抱着素卦,跌落在地上,几个诡异的鬼,在她头上绕。

“呜呜——”鬼在哭!

“越连,”素卦听见了鬼哭,如此之近,就在身边,“放开我,你抱着我,打不过师伯的。”他一直听着,身上的痛苦,在此时此刻,已经全然不能成为牵挂的焦点,全心全意——所有的感觉,都在越连的一举一动上。

“我不放。”越连消去了那几只鬼,“你闭嘴。”她披头散发,也凄厉凌厉得像只鬼,“你答应过我不会死,休想!”

“你也答应过我,你不会死。”素卦低低的重复。

“我当然不会死,我怎么甘心死呢?”越连一面和东海斗法,一面冷冷的道,“你到现在没有说过爱我,我怎么甘心死?”

素卦沉默了一阵,“我说过了。”他重复,“你是我的妻子,我爱你。”

“我不要因为是你的妻子才被你爱,也不要听这种说给祈祭听的谎话,我还没有等到一天,你心甘情愿的说爱我,我怎么甘心死掉?”越连躲闪着东海的攻击,一面冷笑。

她正纵起来再做刀符的时候,东海的眼神亮了亮,再一次召唤所剩无几的魂魄,“鬼啊——”

越连挥刀,所画的“诛邪”符还没有画成,背后一震,“啪”的一声,一股冲击力让她向前朴出了好几步,背上一阵冰冷,然后是剧痛——她还记得,扑到的时候,抱着素卦挪了挪,不让自己,压在他身上。

有人暗算了她!

一只带着东海咒符的长箭!

自幻象之外飞来,可能已经伺机良久,到了现在,才射了出来。

一击即中!

“哈哈哈!”东海大笑,“后生晚辈,居然要和我动手!”

有个人站在了东海身后,越连看不清楚,隐约穿著黄衣,她茫然,那个人,不是已经被聿修带走了?为什么他还在的?但是东海自他手中接过了长弓,扣箭,对准了越连和素卦。

难道——这些冤魂,就是古通镇的冤魂?生前为人屠杀,死后——为人利用!越连对前面两个人的恨,恨到了极点!她恶狠狠的蹬着东海,和东海的长弓,“我死了以后,一定绕不了你!”

“越连——”素卦低低的道,“你如果喝完我所有的纯血,你就会得到绝血之术,就会解了残蜂之毒,你就可以活下去——你说了你要一个人活下去的——”

“我现在改变注意,我不想活下去,我不知道活下去有什么好。”越连回答,“如果这世上人死都能变鬼,那你和我死了,也就是鬼了,有什么不好?”

“鬼——只有含冤含恨的鬼,才会留下来,我只想做人,不想做鬼,我也不想你做鬼。”素卦因为毒发,所以说话都很轻微,闭着眼睛,也就比平时少了一份清冷,多了一份动情。

越连看在眼里,平白多一份心痛,她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素卦,一丝一毫的,都是淡去了炽热的火碳一般,泛现着苍白,消腿着温暖,“你真的不想我做鬼?”

“不想。”素卦的回答虽然很轻,但很坚定。

“那我为了你,活下来。”越连贴上他手腕的伤口,轻轻的,也很温柔的开始吮吸。

血液流动的声音,素卦感觉到越连柔软温暖的唇,和淡淡的女儿幽香,居然在这样的时刻,他感觉到了,所谓温柔,和旖旎的快乐。

爱不爱越连?

其实,根本——无需回答,如果不爱,为什么,会为了她做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而自己——居然感觉到的是安慰,是快乐,是平静,而不是其它。

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也许,真的像那天,自己意气突发的时候说的偏激的话,在很久很久以前,看见那个和满山云雾一起荡涤的妖异的少女,心动,就一直存在着——只不过等到了她一把撕裂了对祈祭的感情,一口咬定要嫁给他的时候——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心动,才开始渐渐,渐渐氤氲成了——爱——感激越连的冲动,否则,他真的,今生今世,都会在祈祭的感情下走不出来,他是不擅长拒绝的人,所以即使明明知道是错误的,他也或许会带着对祈祭的迷茫,而牵挂一生。祈祭的感情太可怕,素卦现在知道,他爱过了才知道,祈祭的疯狂,只是一种单方面的固执,而不是爱,爱,是要两个人共同的。

如果没有越连的固执,她那样妖异的燃烧,他真的——今生今世,都不会快乐的。

也许会死得很寂寞,而不是,如此平静,而安慰。

甚至有一分淡淡的欣然。

东海搭箭,看见了他们两个的软语缠绵,只是冷笑,一时还没有发箭,和身后的人说着什么,说了几句,后面那个人离开,但是看见了越连在吸素卦的血,脸色大变,“霍”的一箭,射了过来。

越连还没有完成绝血之术的转移,她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唇边淡淡的血痕,看着东海——那根本就是只鬼,一般的诡异,一般的恐怖!

长箭破空而来,东海射出了一支立刻搭弓,再射一支,居然是连珠箭发,要把他们两个射成刺猬!

突然之间天地响起了一声厉啸,有人远远的带着长啸和风声而来——本来还很远,一下子,啸声绵延,已经到了这里!“祈祭!”越连激然抬头,素卦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但是听见长啸,他的眼睫也微微动了一下。

祈祭来得比长箭快,“啪”的一声,他一脚踢飞了东海的第一支箭,然后袖子一挥,不知是武功或者邪术,反正祈祭也从来不区分是什么,拨落了所有的长箭,一回头,像野兽看见了凶手,血淋林的看着东海。

东海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跳,莫名一种不祥的感觉,“祈祭师侄。”

祈祭充耳不闻,他看着越连,越连满身是血,像个恶鬼,素卦在她怀里,相反的一身干净,只有衣袖染血,像一个恶鬼,抱着一朵莲花,染血的恶鬼,和干净的莲花。

他看了一眼,然后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恶狠狠的看着东海。

东海居然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你疯了么?这样看着师伯?”

祈祭眼里的怨毒变幻了几个色彩,伸出一个指头,微微晃了一下,指尖裂开,一点鲜血,渗了出来,滴落在地上。

东海脸色大变!

天空风云变色!

厉鬼齐声惨呼——扩魂大法!祈祭一来,就是以他本身的修为,和东海堵上了性命!看谁,最后驾驭得了这满天的孤魂野鬼!

驾驭不了的,就被群鬼吞噬,生与死,只有——强和最强的区别!

满天的鬼在撞击,越连知道,关系着祈祭的命!但是她无能为力,她重伤在地,连爬,都爬不起来。

“师兄——”越连慢慢的抱住素卦,“你知道祈祭来了吗?”

素卦眨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但是,他失血过多,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办?”越连抱着素卦,“我是要继续——”她说得轻柔如梦,“吸光你的血么?”

素卦过了一会儿,才几不可闻的回答,“你去帮祈祭,你不继续,就救不了你自己,你背后的伤,是重伤,不继续,你会死的。”他感觉得到被长箭插入后背的痛苦,那是——致命的伤——绝血之术或许都救不了她,但是,是希望,是希望,所以不能停。

越连慢慢的伏下身,一滴眼泪落在素卦的伤口上,她继续,眼泪不停的掉了下来,也蕴染了素卦的衣袖,和血在一起,淡去了血的痕迹。

素卦平静的闭着眼睛,居然有一点淡淡的温暖的笑意。

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很轻微的,很轻微的说了一句,“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甘愿的,你会相信么?我——是爱你的——”

越连猛然抬起了头,她已经完全是一只恶鬼一般,披头散发,满嘴是血,但是她听见了,她听见了!

这——就是那个“如果”吗?她跌坐在地上,背后的伤口的在愈合,她反手拔出了箭,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苦,因为,痛苦的不是在背后,不是在肉体——师兄——你未免也——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素卦不再说话了,越连身上的伤在愈合,绝血之术已经转移完成,越连放下素卦,她不敢再看他那一身清白,一眉一睫的微笑,她转过头去,看祈祭和东海!

“啊——”她一跃而起,扬声是惨不忍闻的厉号,她和祈祭一起,和刀出指,以血驭魂,满天的厉鬼一阵混乱,一下子扑到了东海身上!

东海立刻就化成了焦炭一般的一块,没有任何挣扎的时间,胜败已分!

他死了!

但满天的鬼没有散,越连的修为不足以驭鬼,所以群鬼掉头,反噬她自身!

越连满脸都是血和泪,为了素卦,她答应他要活下来,要活下来!但是如果我死在这一群厉鬼手中,那师兄,你的牺牲,有什么意思呢?她满脸是泪,难道,你的牺牲,就只是为了和东海以命换命?不值得的!不值得!

我不想死!我要活得很快乐,因为师兄的快乐在我身上,我要代替他,和我一起活下去!

我不想死!

但是为什么又是施展了扩魂大法,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刚才——毫不犹豫?

其实,她未必有那么的坚强,可以在听见他说爱之后,依然——一个人活下去!

我不想死,但是我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得不死的借口!是借口!

师兄——越连满脸是泪,她在激烈反抗,眉宇之间,都是苦楚,都是挣扎!

我如果可以活下来,我发誓,我一定会快乐,我如果不能活下来,我跟了你去,立刻!

但是她的挣扎只维持了一刹那,在群鬼聚集的时候,突然像炸暴了一个光球,全部的鬼,都消失了!

越连“当啷”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祈祭——祈祭——以身相代!

但是他并没有化为焦炭,鬼在他的身后聚集,越连知道,那是祈祭封起的一个短暂的封印,延迟了反噬的时间,然后他转身过来,抱起了素卦。

越连跪了下来,整个人坐在了地上,看着他,祈祭,很详细的看着素卦的脸,然后轻轻掠开了他脸上微微零乱的发丝。

越连在一刹那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她爬过去,呆呆的看着素卦最后的微笑,心里什么都没有,无意识的,伸手按住了颈项的伤口——只有这里,还留着素卦活着的痕迹。抱着自己,她要感觉,素卦的血,在自己的身体里流!

祈祭背后的鬼在张牙舞爪,对着越连狞笑,越连报以轻蔑,嗤之以鼻。

转过头来,突然祈祭一指点了她的穴道,越连惊异,她刚刚拿起了刀,要打破那个封印,因为她宁愿是她自己死掉。

祈祭——是不可以和鬼一起沦灭的人,他应该骄傲,应该满山荡涤了他的衣袖去!就像从前一样,祁连山满山的云烟,寂静的山谷,一声长啸,就聆听天地的回响,满眼青标碧绿,冷冷的水雾!

只不过,从此以后,少了一个人在身后,少了一个人等候,祈祭,你还是可以,一样一袖拂了万千红尘去,而不把任何事物萦绕在心里吧?

爱人——不适合你——忘记吧,回祁连山去,师父,会等着你——越连本是这样想的,但是祈祭点了她的穴道!

他想做什么?

越连陡然生起一种预感,难道——祈祭轻轻掠开了素卦的发丝,找到了他当日留下的伤口咬痕,轻轻的,咬了下去——祈祭!

越连震惊!

祈祭在做的事情,和素卦刚才做的一模一样,通过血——传递了他的所有——给素卦——这一次,不必想哭,就已经满脸是泪,或者,那个泪从来没有停过,一点一点的,洗刷了她满脸的血迹,露出了她娇粉如莲的肤色,眼泪,血迹,和容颜。

祈祭——你是真的如此爱他?爱到——愿意替他替我去死——不能出声,眼泪就一直一直的掉下来,洗掉了,她脸上全部的血迹。

祈祭轻轻放开了素卦,把越连拉过来,让他们颈边的两个伤口交叠,颈项相绕,如交颈的鸳鸯,用剩下的一点道法,催动了越连身体里的血,向素卦身体里流去。

越连感觉到温暖,身边的人渐渐的温暖,呼吸。

祈祭——祈祭就像没有看见她脸上不停的泪,突然轻轻的,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不是充满爱的吻,而是,一种寄托,还有一种,师兄妹的感情————她追逐了十多年,没有追逐到的感情。

——不是爱,但却是祈祭的真心,祈祭的真情——素卦缓缓睁开眼睛,触目,是一张习惯了冷笑的脸,一袖子的云烟——他看见了,残蜂之毒解了——因为,祈祭传给他的,不仅仅是道法,还有修炼致百毒不侵的武功——武功,在有些时候,也是未必不如道法的——看见他吻了越连,也看见,他身后的群鬼。

祈祭看见他醒了,挑眉看向他的,依然是满眼的不驯,和满身的骄傲,一点点,棋逢敌手,针锋相对的骄傲!

祈祭——“我要你们两个,欠我一辈子!”祈祭吻了越连,然后轻轻拖起她的下额,“这一辈子是你欠我的,你知道吗?”他冷冷笑得讥讽,看着素卦,又看着越连,“你们欠我的,记住了,我要你们永生永世都忘不了我,记得欠我的,永远都是欠我的!”

素卦微微触动了一下手指,可惜他还不能说话。

越连不能动。

祈祭放手,厉啸,“苍皇,立誓,风起雨来!”

天空黑了,风大起,大雨倾盆。

祈祭带着一身血迹和背后的鬼,尚对着他们两个挑眉冷笑,但下一刻,他转身冲入大雨里去,只听到他远远的狂呼,“忘记吧——忘记吧——”

越连眼里已经没有泪,已经哭完了。

素卦闭上眼睛,眼睫之间,有一道晶莹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然后雨里的“忘记吧——忘记吧——”越传越远,都可以感觉到祈祭的气机越来越弱,他已经把他所有的,都给了素卦,这剩下的一点残余,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一直到,没有任何声音了。

素卦终于可以慢慢抬起手来,他没有做什么,只是紧紧的抱住了越连,抱得很紧,很紧。

大雨倾盆——等到素卦解开越连的穴道,左右的侍卫才满面懵懂的走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记忆被中断了,祈祭在最后的一刻,消去了在场中人,除了越连和素卦之外的所有人的记忆——道门鬼斗,这是绝对不可以流传于世的。

道门,有道门的规矩。

祈祭到死都是记得的。

场上的鲜血,被大雨清洗得干干净净,即使是几样道器,也是可以解释,是在众人避雨的时候,不小心踩烂或者打破的。

所有的人都在迷惑,为什么刚才明明天空晴朗,现在居然下起大雨了?

是素卦大人的神通么?

一转眼,素卦大人都不见了。

素卦大人到底是来过没有?

今日是要祀风么?还是只是在为祀风做准备?

不仅是侍卫们,太宗也在疑惑,今日是昨日么?今日是明日么?今日,到底是哪一日?

第九章 莲花素卦清醒过来,运用祈祭的修为,很轻易的,两个人运用东海尚未完全消退的道场,移形换位,回到了古方院。

越连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素卦抱着她,跌坐在地上,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

“不是!”越连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这已经是祈祭——最好的结局了吗?”她抬起头来,“如果他不死,他这一生,都因为你,而无法潇洒。”

素卦蓦的冷笑了,“他这一次,是要我们两个,记住他,永生永世。”

“他和当年一样,是故意的,故意的!”越连闭起眼睛,“他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不是祈祭。”素卦抬起眼睛,淡淡的叹息,这也许是他平生难得的叹息,“他也需要从这一辈子,任性到下一辈子。”

“但是,我们要连着祈祭的快乐,一起活下去,他——也许真的是爱你的——”越连闭着眼睛,额上轻吻的感觉依然,像祈祭的冷笑依然在,“他把你,寄托给了我。”

“我不知道。”素卦伸手,去碰触越连颈上的伤口,一个咬痕,“他是故意的,学我,爱你,他是故意的。”

“你有多么爱我,他就想证明,他也做得到。”越连也伸出手,轻触着素卦颈上的咬痕,“他要证明,他也可以这样的爱你,但是,这就是祈祭最好的结果了,他不能再要求,比他证明了爱你更多的结果,就好象我,再也不能要求,比追在他身后更好的结局一样。更进一步,就是灾祸,奢求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素卦与越连交错着手,各自触摸着对方颈上的咬痕,渐渐的拥抱彼此,经过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就像几经磨难交颈的鸳鸯,紧紧的纠缠在一起,才可以感觉彼此平安的温暖,幸好——我们都没有死——祈祭。

我们欠你永生永世,但是,至少今生,我们会因为你,而相知珍重,而纠缠——一辈子!

“莲花又开了。”

越连提着一桶水,走过莲塘,笑着道。

素卦不再穿道袍,换了一身白衣,看着她提水,微微扬眉,“又去看鱼?”

“去救命。”越连玩意的笑,“你喜欢莲花就看莲花好了,我去看鱼,我喜欢鱼。”

“我想了好几天了,”素卦依然看起来清清冷冷无情的样子,“我们不如搬过去那边住,你喜欢鱼,莲花,可以到那里再种。”

越连皱皱鼻子,“啊?那你这里的莲花,就不要了吗?”

“这里的,我们可以经常过来看它。”素卦淡淡的道。

越连笑了,“它们会寂寞的。”抬起眼睛看着天,“古方院很好,我不想离开,鱼,有鱼的妻子给它做伴,不会寂寞的。”她顿了一顿,“我喜欢看你在这里看莲花。”

素卦笑了,“看莲花?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看莲花了。”

越连扬眉,“哦?那你整天对着它们,看什么?”

“我在等它们结子。”素卦回答。

“啊?”越连忍不住红晕满脸,“你在说什么啊?”他在等着谁结子啊?

素卦微微一怔,回答,“我在等它们结莲子,然后作莲子汤,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凝视着越连,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啊——”越连这一下,更加懊恼无地自容,平日没有的娇柔,全上了眼角眉梢。

素卦这下笑了,妻子呢,越连蛮横的时候很蛮横,而每次想起,她是一个人的妻子的时候,那一身的妖异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冷艳,只有在冲突的时候,才会冷艳。而平日里她既不喜欢争,也不喜欢抢,如果,没有触及她最重视珍惜的东西。

而她最重视珍惜的东西,也就是素卦而已。

一只收敛着爪子的豹子。

这就是越连,看起来,无害温柔的样子。

“我陪你去,”素卦拂去了衣上的一点落花,“看鱼,终是要我带着你去的,”他有点嘲笑,“你从来都不认得路。”

越连双手都提着水桶,里面装的是沉定了五六天的水,沉定了所有的杂质,然后她才准备拿去倒在那边的的水洼里,“我不怕,我不认得路,可以问人。”

素卦摇了摇头,接过她手上的水桶,“你真固执,难道你就不肯承认,你是需要我带你去的?”

越连反驳,“那你又不肯承认,是因为你想陪着我去?”

两个人相视而笑,越连轻轻捶了他一拳,“走啦!”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固执,但幸好,因为一样的爱,所以不会再有一样的寂寞。

走到开封街上。

两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男女,总是要引起别人的关注的,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接受了素卦公子的转变,和他那个几乎和他一样神仙的妻子,但是每当他们走过,眼光,依然是要在他们身上停留很久的。

“越连!”

这一次居然有人半路远远的叫。

越连一抬头,是明华,不禁微微一笑,想起当年,她在街上也是如此遇到了素卦,那个时候,做梦也没有想过,会是一个如此的开始,然后有了一个如此的结局。

如今居然又是差不多的情形,遇上了明华,这一个,她原本想嫁的男子。

素卦微微靠近了她的身,越连感觉得出,他在宣告一种占有,忍不住想笑,这一笑,却是对着明华笑了,“明华。”

明华满头大汗的追上来,看见了素卦和越连在一起,呆了一呆,“越连,你真的嫁给他了?”

越连轻笑,“不像么?”

“像,你们都很像,”明华看了素卦一眼,始终有些害怕,“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越连一定要跟着你去了,”他又立刻解释,“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你不必担心?素卦眼神一飘,他要担心什么?似笑非笑,他会在乎明华恨他?

越连雅然笑了,“你来了开封?”

“是啊”,明华记起他为什么会追上来,“我要做爹了,越连,其实我已经看见你们在这街上走过好几次了,你们这么恩爱,我也不好意思相认,那个——”他尴尬的一笑,“我娘说得对,你不是我娶得起的女人,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生气过,你都让着我,我知道的。他才是你应该嫁的人,我没有恨你,也没有恨他。”

越连叹息,“明华,我永远是感激,我也是——欠了你的。”她笑了,“你要做爹了?恭喜你了。”

“我要做爹了,我知道你们夫妻有神通,可不可以——帮我的孩子算算,到底是几月几日出生?应该叫什么名字?会有多少凶灾?还有,要如何避邪?还有——”

素卦和越连哑然失笑,还没有回答,一把折扇在明华头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有人笑嘻嘻的道,“居然有人做爹做到这份上的,孩子还没出世,你着什么急啊?”

明华愕然回头,“赵公子。”

不错,来人就是,聪明漂亮,可爱多病,好吃懒做,贪玩不干活的赵丞相二公子圣香是也!

圣香一身新衣,笑眯眯的看着明华,“是啊,是赵公子我,我告诉你啊,你要问孩子何时出生,应该去问最近老是逛我府里说无聊的那个岐阳公子,他才是大夫是高手。”

明华一怔,那倒是,“越连,我——”他认得丞相府的圣香,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一场贵公子的宴会上,见过了圣香的风采,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会引人注意,是天生的人群中的骄子。而岐阳的大名,更加是老早就听说了。

“你记挂着孩子的事就先走吧,”越连通情达理,微微一笑,“有空去古方院坐坐。”

“一定一定,我走了。”明华满身大汗,又走了。

圣香“哗”的一声打开扇子,笑眯眯的把脸掩在扇子后,对着越连悄悄的道,“其实你又没觉得后悔?其实嫁给了蒋公子,你会被照顾得五体投地的,你看他多么紧张啊,如果是你有了孩子——”他还没有说完呢,素卦衣袖一飘,圣香警觉的往旁边跳了一大步,“你想干什么?本少爷是有心病的,被你一吓,一做法,说不定死了你陪的起吗?哼哼!”

越连似笑非笑的看着圣香,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

圣香好奇,凑过来,“什么?”

“我说,拆人姻缘是要折福折寿的,圣香你不知道吗?”越连很文雅的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然后一脸优雅的看着圣香。

圣香“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板起脸,“你咒我?”

越连哼了一声,“是又如何?”

圣香瞪大眼睛看着她,委屈得不得了,“还这么凶,”他转向素卦,“这么凶的女人你也要,你也不管管你老婆,这么放着出去咬人,很危险的。”他在暗骂,骂越连是疯狗乱咬人,却是说的笑嘻嘻的。

咬人?素卦和越连互望了对方颈上的咬痕一眼,都是淡淡一笑,所有的深情,都化在了一笑之间,素卦开口,“是则宁要回来了?”

圣香一怔,笑了,“哇,你知道?早知道我就不来告诉你了。”

“我知道。”素卦萦绕着他孤意,淡淡着清冷,“三年了,他也应该回来了。”

圣香一笑,这一笑是货真价实的一笑,拍了拍素卦的肩,“我去通知了那么多人,就你的反应最冷淡,也就你,最懂则宁的人!”他正色,“则宁应该感激你,当年,不要上玄去救他,否则,天下早已大乱了。”

“我做事,从来不要人感激。”素卦回答,然后与越连并肩,转过身,准备要离开了,“你也一样,不是么?”

圣香一笑,看着他们夫妻一起走,走到了街尾不见了,那笑意,依然没有完结。

三年了,三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古方院里的莲花,依然开,古方院里的人,依然清冷,依然无情。

莲花啊莲花!

三年了。

风依然在起,每当素卦祀风的时候,风,起得就特别的猛,特别的凌厉。

空中,看不见当年留下的冷笑,但是那一种骄傲——永不改变!

每年的那一天,越连总是会烧起了莲花,把莲花与火,一同洒向了天空去!

干枯的莲瓣,带火的扭曲,莲花的痛,被风吹着,吹到了天尽头,就好象没有回来。

素卦让她烧,他也会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莲花飞去的地方,静静的,若有所思一会儿。

然后,他们就会特别的相爱,因为永远不会忘记,爱过来的,痛苦,和凄厉的心情。

经过了血,与死的痛,活下来的人,总是会特别,特别的相爱的,就像,素卦和越连一样。

相爱,是因为珍惜,虽然有着背负,但是,因为有着永生永世的背负,所以,就更加应当,爱得——浓郁,与深远。

“越连,我说过爱你吗?”

“说过,我记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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