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桑治平想了想说:“好像没见过。”

“你是没见过。”张之洞点点头说,“我年轻时也常填词,进翰苑后,不再填了。前年火车过河南安阳,想起不远处就是当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时定都的邺城,发起少年狂来,填了一阕《摸鱼儿》,你有兴趣到书房去看看吗?”

桑治平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赏欣赏。”

二人一起来到书房,仆人掌灯上茶,坐定后,张之洞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条幅来。桑治平接过一看,果然上面写着《摸鱼儿?邺城怀古》。他轻轻诵道:

控中原北方门户,袁曹旧日疆土。死胡敢啮生天子,衮衮都如呓语。谁足数,强道是慕容、拓跋如龙虎。战争辛苦,让倥偬追欢,无愁高纬消受闲歌舞。荒台下,立马苍茫吊古,一条漳水如故。银枪铁错销沉尽,春草连天风雨。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霸才无主,剩定韵才人,赋诗公子,想像留题处。

“怎么样,还过得去吧!”桑治平刚一读完,张之洞便急着问,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刚学填词的新手等待词坛名家的评判。

“岂止过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赞道,“一口气从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数落了一遍。一条漳水如故。为这些邺城的匆匆过客作了总结。”

“仲子兄,你是真懂词。”张之洞抚须笑道,“你还看出点别的名堂吗?”

“有名堂!”桑治乎点了点手中的条幅,“这一句‘春草连天风雨’,是偷的温庭筠的‘邺城风雨连天草’。偷得好,一点作案的痕迹都没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贼,没有不偷别人的。”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没这样痛快地笑过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这一句恐怕是这阕《摸鱼儿》的词眼了,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张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这一叹,将世上一切英雄都叹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心里就常有这种叹恨,魏武、拓跋焘是何等的英雄盖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况我张某人!唉,仲子兄,你来了,我才跟你说说;你不在,能与我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呀!”

桑治平已从这番话里感觉到张之洞的心绪,虽然没有深入交谈,他已看到彼此之间的相通之处。

“香涛兄,你猜我昨天到哪里去了?我和秋菱去条儿胡同找肃顺旧宅去了。”

“你们去怀古了?”张之洞的眼神里充满着惊奇。“京城里可供怀古的地方多得很,为何要去凭吊肃顺?”

“我们不是去怀古,我们是怀旧。旧地重游,追寻那一段我们共同的刻骨铭心的岁月。”

看着张之洞的眼神由惊奇到疑惑,桑治平揭开了这个凝重的谜底:“香涛兄,你决然没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经是肃府里的西席,秋菱她是肃府的丫环。”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张之洞张开两只大眼睛,多年来缺少神采的眼眸里射出一丝惊异的光芒。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来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爷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时正在肃府?”

“是的。”桑治平平静地说,“我那时不仅正在肃府,我还随着肃顺去了热河。肃顺等八人受顾命之后最早发出的几道折子,都是我拟的稿。”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似的,仔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肃顺为他的几个公子请过不少先生,在肃府做过西席不算奇怪,张之洞的好友王闾运就任过此职。肃顺出事后,王闽运还特为到京师去看望肃顺的两个儿子,送了一千两银子给这两个昔日的学生。但随同去热河并在顾命大臣与两宫争斗的时期,为肃顺拟稿,这种西席就非比一般。浮过张之洞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倘若当年肃顺一派胜了的话,眼前的这个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了。

“这么多年了,从未听你吐过半个字。”张之洞的心中异常感慨。“那么,子青老哥知道吗?你对他说起过吗?”

“没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呢?”张之洞有点气沮地说,“你是不相信我吗?”

“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应当选一个什么时候告诉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脸上现出一缕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现在也可以不告诉你。”

张之洞点了点头:“那你就对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吧。你是怎样离开肃顺的,你和秋菱是在肃府相爱的,还是后来到香山去见到她时才动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历史了,连太后都作了古,不须忌讳什么了,都说给我听听吧。我想,这一定是极好听的故事。”

张之洞的语气中似乎带有点央求似的,仿佛一个小孩子正在恳请长辈给他道往事,说掌故。

“好,这正是我这次北上的一个最重要的内容。我们慢慢地说吧,今天说不完,明天再接着说,只要你想听,我什么都可以说。”

“你说吧!”张之洞将书桌上的一沓纸推向一旁,两只手搁在桌面上。他觉得这样舒服些。“自从上次得病以后,我对我眼前的事反而无多大兴趣了,我的兴趣更在对往事的回忆咀嚼上。你说吧,关于你所经历的那些事,你的生活体验,我什么都喜欢听。”

于是,桑治平对老朋友慢慢地说起来。在挚友面前追忆往事,这其实也是他自己所乐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宁静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阳前往京师应试,落第后又如何经王阊运推荐进肃府做西席,在肃府时如何与秋菱两心相印。他绘声绘色地描叙四十八年前那场决定大清命运的宫廷政变,讲肃顺等八大臣失败后的心绪,讲肃府被抄,讲自己的壮游天下,讲在虎丘卖画结识张之万,最后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却一直盯着长安天街。

就这样,桑治平和张之洞接连谈了三个晚上,掌灯说起,夜深而罢。桑治平传奇般的经历,给张之洞的心灵以深深的撞击。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天下最优秀的人才,一生所得尽皆自己奋斗而来。现在面对着这位老朋友,他开始对此不那么自信了。要说资质秉赋、目光见识、办事能力等等,自己并不比桑治平强多少,若说坚定执著、笃于情义,则远不如他,至于他的绘画才华,则更是望尘莫及。看来解元探花、督抚宰辅的锦绣历程,大概多半是来于运气。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一段名言来:“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传万世。”看来,这位老于世故者的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阅历之得,悟道之语!

“仲子兄,你那年为何要坚决地离开我,除开仁梃遇难这件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桑治平说:“仁梃的遇难,将我的设想打破,同时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暂和脆弱。事业并非自己能全盘把握,而个人的生活却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对我的爱使我感激,我对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对着这么短暂而脆弱的人生,我为什么还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业上,而让真爱实情在怨阙中白白流失?所以,我毅然决然地学习陶朱公,要不顾一切,携我所挚爱之手,泛舟五湖,归隐海隅。”

张之洞被这番话所深深打动。他好像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最大差别,就是在做事做人这一档子上。他这七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尤其是给他带来辉煌的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盘包括。至于做人这方面,尤其是夫妻之爱、家庭之情、手足之谊、朋友之义等等,很少去想过,也很少去体验其间真味。

几十年来,仿佛做了事业的奴隶,而遗忘了人生的真趣。这难道就是辉煌的成功的人生吗?

张之洞被自己的疑问所问倒。他有点后悔起来:这一问怎么问得如此之迟!

“仲子兄,咱们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办了许多实事。你认为这些事,能对国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实效吗?”

汤化龙等人对湖北铸造铜元的指责这件事,给张之洞的心灵造成很大的阴影。他从来都认为自己办的全是有利国计民生的实事,是国家和百姓的功臣。铸铜元造成物价上涨十倍的事实,使他开始反省起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敢那样自信了。

“你这些年来办事不易!”桑治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所问,把话题错开去。

“你这话是真的知心之言。”张之洞感叹道,“病榻上,我曾经把外放晋抚以来这三十年间所作所为,作了细细的回顾,发现除开在太原期间还略有点闲暇外,在广州,在武昌这二十多年里竟无一刻安宁,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几乎有每日都在荆天棘地间行走似的感觉。”

“是啊!”桑治平浅浅一笑。“我是陪着你在荆棘中走了十四五年。”

“你走后的这十多年更不好过。”

“我知道,念礽常有信来。”桑治平同情地望着老友。“叔峤遭难,袁昶被害,对你的心创伤很大。铁厂的被迫转给盛宣怀,织布局的贪污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对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轰轰烈烈办大事,我知你其实是孤独的。你的许多良苦用心不为人所理解。你耗尽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许多事,都是别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说不敢做的事。”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身上的血热了起来。多少年来,他从来没有听到如此贴心知己的话。他很想将双手伸过去,紧紧地抱住这位布衣挚友,但他已没有这个气力了。

“仲子兄,我为自己这二三十年做了这样一个总结:大抵所做之事,皆非朝廷意中欲办之事;所用之钱,皆非本省固有之钱;所用之人,皆非心悦诚服之人。”

“是的,因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国传统治国术中所规范的,你开创的是一片新天地。经营这片新天地,你既缺钱,又缺人。”

“但是费力不讨好,有很多人在骂我。”张之洞的神情又显得沮丧起来。

“你说的也不错,是有不少人指责你。”

“他们指责我些什么呢?是不是也像户部那样,说我张某人专门糜费朝廷银钱?”

“当然有很多人说你糜费了银钱,但这还不是主要的。许多人批评的是你办的这些洋务没有收到实效。铁厂出来的钢铁没有用来造高楼大厦,纱布麻丝四局没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电火车老百姓享受不起,至于枪炮厂造出来的枪炮虽多,洋人还是照旧打进北京,帝后还得离京出逃,并没有看到汉阳造的枪炮发挥作用。严复前不久在天津的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通。他说体与用不能分开,比如说有牛之体乃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乃有致远之用,未听说以牛为体,以马为用的。”

“中体西用”虽不是张之洞的发明,却是通过他的《劝学篇》而传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务局厂中得到实践,是张之洞晚年视为一生对国家的最大贡献。现在居然遭到严复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时候,张之洞必定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现在,他依旧颓坐在松软的藤椅上,衰病让他失去发怒所需要的体力,湖北洋务见效甚微,也让他失去了发怒所需要的底气!

“香涛兄,我说的这些让你生气了吧?”看着老友面无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痴之态,桑治平为刚才这番直言后悔起来。

“没什么!”张之洞打起精神说,“我倒是想见见这位严复,听听他的意见,中国今后到底该如何办。是全盘接受西学,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学呢?还是依旧全用自己的中学,一概不用西学。我这脑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体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就不必把严复的指责看得太重。”桑治平实在不愿意太刺伤了这位努力做事的实干家。

“我想听听你的下文。”

“严复是从逻辑学的角度看‘中体西用’,才有体用不能分开的观念。其实,任何一种事物都可以从多种角度去看。换个角度,所见便不同。古人所谓移步换形,说的就是这种现象。你是官员,办的是众人之事。治众人之事也是一种学问。西方称之谓政治学。”

“政治学?”张之洞对这三个字很陌生。

“政治学这个名称,我们的典籍上不曾有过。但政治二字,古人还是用过的。《说苑》上就有‘政治内定,则举兵而伐卫’的话,意为国事政务的治理。只是这两个字,后来却不常用了。”

“我与刘岘帅会衔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张之洞想了一下说,“折名叫做《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

“对对,正是这两个字。”桑治平连连点头,继续说,“若从政治学来看,你的‘中体西用,便是一个极高明的谋略。我知道你这句话的‘眼’在西学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学。你明白,这种推行要变成众人的行为,才有实际效果。若是都反对,推行云云,便只会是空想。中学在中国盛行两千多年,根深蒂固,深人人心。若一旦全抛,或者把它贬低,反对西学的人不要说了,即便赞同西学者,在心理上也难以接受。现在,你说中学是本源,是主体,西学不过为我所用罢了,反对西学者不好说什么,赞同西学者也可以容纳。眼下中国的当务之急,不是先在逻辑上去辩个一清

二楚,而是要赶快把西学引进来,先做起来再说。对于这样一桩从未实行过的新鲜大事,尽量减少反对,减少阻力,争取最大多数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图的是国强民富。严复是逻辑家,图的是学理缜密。角度不同,所见则不同。说句实在话,我更倾向你的实用,并不太欣赏严复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后世当用黄金铸造。其道理就在于此。”

“高山流水识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体西用’的真正知音!”说了半天话,张之洞的眼光中这时才见一点神采。

“严复虽诘难你,但没有恶意。批评你的人中还有另外一类,他们心怀叵测。”

张之洞被桑治乎这句话吊起了胃口。

“这类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们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为国家为朝廷的官员,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洁实心实意为百姓办事的官员,因为大清这样的官员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们要想推翻就困难。他们巴不得大清的官员个个糊涂混账,人人贪污中饱。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说他们心中全无是非,也不对,待到他们上台后,他们同样要褒善贬恶激浊扬清,只是现在不择手段罢了!”

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张某人,现在不幸成丁他们的绊脚石,他们自然要扫掉我。想想也可理解,只是他们不要歪曲我,诬陷我就行了。”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桑治平勉强安慰道,“办洋务,这件事总是做得对的。风气一开,不怕没有后继人,眼下虽收效不大,今后总可见实效的。洋务可强泰西,就一定可强中国。这点信心你应该坚持。”

老友的话给张之洞以鼓励,抑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这看来是个绝大的题目,我们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个想法,想编一部诗集,将旧日好友如今已殁世者的诗作汇集刊刻,借以寄托思念,并让他们的诗作能借此保留传世。名字就叫怀旧集。”

“这是好事,人选哪些人?”

“我想了几个,你再帮我补充。”张之洞掰着指头数着,“徐建寅、蔡锡勇、宝廷、张佩纶、袁昶、杨锐。”

“杨锐”,桑治平听到这里,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娃娃脸又浮上脑海。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为国家的强盛,竟然无端做了菜市口的无头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灵深处的情感。或许,这部怀旧集纯是为了怀杨锐而编,只是为了不至于太显眼,才把徐、蔡、宝、张等人也拉进来。

桑治平说:“我在京师也没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锡勇、杨锐,也都是我的朋友,这部怀旧集就交给我来编吧,就算我们一道来怀念旧日的朋友。”

“好。”张之洞脸上现出难得的一丝笑容。“我们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六 他说,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张之洞基本上不再过问军机处的事,每天大部分时间和桑治平聊聊天,审核他所选编的怀旧集。病虽未好,但大致稳定下来,只是精力愈来愈不支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往事便会自然而然袭上心头,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桑治平的一番恳谈强烈地震动了他。他有时会觉得委屈,有时又觉得有道理,有时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满意,有时又认为自己毫不足道。

这天午后,宫中来人传达载沣的口谕:明天在军机处商讨给事中高润生弹劾津浦铁路总办李德顺贪污事,相国熟悉铁路事宜,若身体可支,请进宫一议。

次日上午,张之洞按时进宫来到军机处值庐。那桐已先人值等候。一会儿,载沣也来了,一副匆匆忙忙的神态,刚坐定,跟张之洞略为寒暄两句,便将高润生的弹章递给他,请他看后再给那桐看。

高润生的弹章说,天津道兼津浦铁路总办李德顺,在与英德银团签订的九百八十万英镑贷款协定中,损伤了国家和直隶江苏两省绅民的利益。通常向外国银行贷款年息为五厘,李德顺签订的年息为五厘五,仅此一项便每年应多付英德银团四万九千英镑。另外,协定中注明以九折付款,其中九十八万英镑实际上并没有借出,但还款时又按九百八十万计算。直苏两省士绅对此事反响极大,认为李德顺若没有接受英德银团的好处,决不会如此公然出卖国家利益,李德顺贪污是绝对无疑的。津浦铁路督办大臣吕海寰纵容李德顺,应为同案犯,请朝廷撤掉李德顺、吕海寰职务,以平直苏两省民愤。

张之洞将弹章看完递给了那桐。

载沣说:“老相国亲手办过芦汉铁路和粤汉铁路,对与外国银行签约事宜熟悉。依您看,高润生的弹劾有没有道理?”

张之洞说:“光绪二十六年,经朝廷同意,委托驻美国公使伍廷芳出面,与美国合兴公司签订了一个借款条约,规定年息五厘,以九折付款。后经有识之士指出,这中间大有弊端,结果废除了。以五厘付息,都被认为高了,那么五厘五显然不合理,九折付款也极无道理。高润生的弹劾是对的。李德顺、吕海寰必定与英德银团勾结,从中贪污了巨款。依老臣之见,宜先革掉李、吕二人之职,查实后予以定罪。”

载沣说:“老相国所说极有道理。我问了一些人,都与老相国所见相同,李、吕二人即行革职。只是津浦铁路动工在即,督办、总办大臣不可缺位,老相国看何人可补此缺?”

张之洞说:“容老臣回去后仔细想想,过两天再禀报摄政王。”

载沣说:“洵贝勒提出一个人,说他曾经办过芦汉铁路,可让他来补津浦铁路督办大臣的缺。这个人便是荣府上的二爷长麓。老相国,你看如何?”

长麓这个人,张之洞当然知道。在王文韶任直督期间,他做过一段时期的芦汉铁路北段的总办。他与长麟虽是亲兄弟,却远没有兄长的出息。他不但根本不懂铁路,且又懒又贪,舆情很不好,王文韶碍着荣禄的面子一直保护着。后来一桩贪污大案牵涉到他的头上,实在保不住了,才被开缺回家吃闲饭。这样一个名声很不好的纨袴子弟,载洵为何要荐举他,载沣又为何要用他呢?张之洞想起早几天,鹿传霖说的一桩事来。鹿传霖说,海军大臣的缺,载沣一直还定不下来。长麟虽然增加了鹿、张的支持,但洵贝勒硬是不放手。醇王府的老福晋刘佳氏是个顽悍的妇人,她威胁载沣,若不让老六做海军大臣,她就死在他的面前。刘佳氏是载沣的生母,她这一威胁,载沣就怕了。最近,他们兄弟谋求另一个解决的办法,即除陆、海两部外,其它部任长麟挑一个,然后再补长麓一个肥缺,据说瓜尔佳氏和荣府都勉强同意了。原来,这个肥缺就是津浦铁路督办大臣!

都说太后死后,满洲亲贵揽权野心急速膨胀,看来事实的确如此。亲贵掌权不是说全不对,但也要能拿得下,比如长麟长海军,还可说得过去,但让长麓出任津浦督办大臣,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权力交易不能这样进行!

“王爷,长麓当年办芦汉铁路时名声很不好,舆情不洽。”

载沣脸色暗了下来:“那是过去的事,改了就好。”

“王爷,贪敛钱财,这是本性,改也难。”张之洞急了。“津浦铁路除借洋款外,直苏两省士绅都集了股份,长麓有贪名,他们会不放心的。王爷,长麓去津浦不妥。”

载沣的脸色由暗到黑:“朝廷任命的官员,不放心也得放心。”

张之洞对载沣如此态度极为不悦,冷冷地回了一句:“若如此,会招致绅民激变!”

“激变!”载沣刷地站了起来。“他们敢?朝廷有兵哩!”

说罢,拂袖走出值庐。

朝廷有兵,这是什么意思?绅民拒绝接受一个贪官,难道也要派兵去镇压他们?堂堂一个监国,怎么昏蛮至此!

张之洞望着载沣匆匆外出的脚步,跌足叹道:“不意闻亡国之音!”

一句话刚说出口,一股浓血在胸腔里奔涌躁动着,直冲破喉咙喷出嘴外,眼前一片昏黑,张之洞蓦地倒在值庐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相国!”那桐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了,声音凄惨地喊道。

刚出门外的载沣听到声音不对,忙扭过头来,见状后也大惊。军机处的章京们都围了过来,将张之洞抬上炕床。载沣吩咐那桐:“你在这里守着老相国,打发一个人去叫太医院的大夫,待老相国苏醒后即送回家。我还有要紧事急着办,这里就交给你了。”

在太医院大夫的抢救下,半个时辰后,张之洞醒了过来。待送到家时,天已快黑了。

桑治平见状,忙叫仁权拍电报到武昌,叫仁侃夫妇、准儿夫妇及仁实赶快来京。

陈宝琛、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得知张之洞咯血军机处的消息后,也相继来到张府。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三四天后,张之洞的病情已略有好转。

中秋节那天,为让父亲高兴,张仁权将在京的所有父亲的朋友都请到家来,大家赏月饮茶,有说有笑。张之洞也在天井里坐了一会,与客人们一起欣赏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

张之洞对众人说:“我此刻最思念着一位朋友,很想见见他,但不知他眼下在何处。你们谁猜得出,他是谁吗?”

大家都猜不出此刻最让张之洞思念的这个人是谁。只有桑治平心中有数:“是不是吴秋衣?”

“正是。”张之洞欣慰地说,“还是仲子知我心。秋衣飘荡一生,也洒脱一生,他可以想怎么活法就怎么活法,比起我来,要强过百倍!”

桑治平说:“让我们一起将苏东坡的两句词送给他吧!”

仿佛心有灵犀,两人不约而同地念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众人都说:“还是东坡居士说得好,今夜有多少人都是明月共赏而人不能见面,只有互致祝福了。”

人们都为张之洞渡过了这一难关而高兴,不料数日后他的病情陡转,终于不可挽回。

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上午,张之洞忽觉精神很好,他叫大根拿几张报纸给他看看。大根找出几张送了过来,张之洞戴上老花眼镜慢慢翻阅。突然,一则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消息说,汉冶萍公司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并组成理事会,董事会共推盛宣怀为总理。又说,汉冶萍公司自光绪三十三年冬天新建一号、二号子炉开炉以来,生产蒸蒸日上。所炼钢铁品质纯净,含磷量只有百分之零点一二。每日出钢六千吨,产品远销日本、美国。国内各铁路公司纷纷向该公司订购钢轨,该公司目前已集商股一千万元。张之洞正为汉冶萍公司的兴旺发达而欢喜的时候,不料文章变了调。接下来说,汉冶萍之所以有今天,全是因为盛宣怀经营有方。盛宣怀以能去磷的马丁平炉替代不能去磷的贝塞麦转炉,提高钢的质量,又以萍乡煤取代开平煤,降低成本。除开这两项众所周知的重大措施外,更为关键的是原经办人死抓官办不放手,将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办成了衙门,违背办洋务的根本原则,致使内部混乱,腐败成风,全赖盛宣怀将西方企业管理方法引进公司,以商代官,才使铁厂、铁矿起死回生,从而创造出今天举世瞩目的成就。

张之洞看到这里,心里虚恐起来。文章虽没点他的名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批评的正是他张之洞。是他张之洞不懂科学,武断专横,拒绝化验铁矿石,致使炼铁炉和矿石不能配套,造成钢铁质量差。也是他张之洞眼里只有官府而没有商人,拿官场的一套来办洋务局厂。

张之洞不得不承认文章写得有道理,也不得不承认盛宣怀比他有本事。但作为汉阳铁厂、大冶铁矿的创办人,张之洞有一种极大的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令他痛苦,也使他心灰。

张之洞擦了擦昏花的双眼,定定神后又不自觉地翻开了报纸。突然间,他惊呆了。原来他的眼前赫然现出这样的题目:海外革命党要给张之洞颁发大勋章。他急切地看着正文:

近日,同盟会在东京集会,该会协理黄兴在会上笑道:他要给他的老师前两湖书院名誉山长湖督张之洞,铸造一枚百吨黄金的大勋章,以奖励其为革命所作出的重大贡献:第一,张用官费资送三千名湖广留日生,此中半数成为革命党骨干;第二,张建造的汉阳枪炮厂为革命党准备充足的武器,革命党将接过他的汉阳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张之洞看到这里,两眼顿时一黑,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张府上下一片慌乱,大夫握着他的手,半天找不到脉息,遂悄悄地将大公子拉到一旁说:“老相国怕是不行了,快去请摄政王来一下。”

掌灯时分,载沣终于来了。张府内外已是一片肃静,悲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家无声地给摄政王让路。

载沣一脸戚然,来到张之洞的病榻前,坐下,望着面如死灰、双目无神的大学士,轻轻地说:“老相国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

张之洞声气微弱地说:“公忠体国四字,老臣不敢当,廉政无私,则勉强可说得过去。”

“廉政无私”,老头子是不是在讥责我用长麓是徇私呢?载沣想到这里,一时语塞,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了。本来今天夜里,因新任津浦铁路督办大臣长麓已与英德银团签好了贷款条约,英德银团在六国饭店举办一场隆重的酒会。载沣要去参加这个酒会,本不想来张府,只是听仁权说,老人家很可能过不了今夜,才勉强来了。他心里急着去六国饭店,便说:“英国和德国银团在今夜有一个会议,关系到千万英镑的贷款大事,我必须参加。老相国好好保重,改日我再来看你。”

张之洞虽感到命如游丝,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在得病之后,他就想到自己今日位极人臣,担负着燮理阴阳辅佐君王的重任,大限将至之时,应当仿効古人的榜样为君王举荐传人,以便薪尽而火传。这是所有贤明的宰相为君王所做的最后贡献,也是他张之洞为报答皇恩的最后一着。为此,他想了几个人,在他死后可以让排首位者补他的遗缺。此时,他多么希望载沣能像当年的汉惠帝,而他则是萧何。

可是,这个摄政王居然把一千万英镑看得比他还重,居然没有向他询问这等国家大事。张之洞彻底失望了,他微微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载沣。

载沣悄悄地退了出来,出门上轿走了。一直呆在门边的宣统帝师陈宝琛急忙进来问:“监国说了些什么?”

张之洞张开眼睛,看着当年的清流挚友,而今的三岁皇帝之师,万千话语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无力说什么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运尽矣。”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深夜,张之洞再次从昏迷中醒过来,四周望了一遍。仁权知道父亲将要留下遗言了,带着众弟妹子侄走上前来,弯腰聆听。只见张之洞一字一顿地轻轻说道:“人总有一死,你们无须悲痛。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者,不过十之四五,所幸心术则大中至正。为官四十多年,勤奋做事,不谋私利。到死,房不增一间,地不加一亩,可以无愧祖宗。望你们勿负国恩,勿坠家风,必明君子小人之辨,勿争财产,勿入下流…”

见父亲意似未尽,但却没有再说下去了,仁权含着眼泪说:“父亲放心,儿孙们将谨记您的教诲!”

守候在四周的亲人友朋都以为张之洞已过去了,不料,过一会,他的嘴唇又动了起来:“仲子兄…”

“桑先生,家父请您过去!”仁权对站在张家子孙后面的桑治平说。

桑治平走了过来,握起老友的手说:“香涛兄,我来了。”

张之洞看着桑治平,眼中似有无限的眷恋和遗憾,好久,才嗫嚅着,但已发不清声音了。桑治平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努力地听着。待张之洞的嘴唇闭住,仁权问:“桑先生,家父说了些什么?”

桑治平心绪沉重。他抬起头来,猛然发现在张之洞卧榻边的墙上,高高地悬挂着《古北口长城图》。

这幅由桑治平精心构思绘制的名画,自从光绪七年走出古北口后,一直随着张之洞从太原到广州,从广州到武昌,想不到,它今天居然又挂进了北京的相府。二十八年来,它历经时光消磨、岁月侵蚀,却依旧完好无损,色彩如新。画面上的长城还是那样蜿蜒苍挺,城楼还是那样高耸雄奇。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更为可叹的是,当年对着古北口立下宏誓的疆吏初膺者,为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在努力奋斗二十八个春秋后,却是如此心灰意冷。桑治平实在不想把他所听到的张之洞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经不住仁权的再次询问,只得低沉地开了口:“他说,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大家的心头全都像压上一块厚重的石板,一时间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一位事功热中者失望后的激愤之辞呢,还是一位睿智老人对乱世人生的冷峻思索?

<全书完>

上一章
上一章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