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执念

林国栋看着骆少华的背影,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车钥匙……”一句话还没说完,林国栋就愣住了。

面前这个穿着棕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的人抬起头来,虽然也是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然而,他并不是骆少华。

“对不起。”林国栋立刻站起身来,“我认错人了。”

“林国栋,”陌生人的双手都在桌子下面,点头示意他坐下,“你没认错。”

林国栋瞪大了眼睛:“我不认识你。”

陌生人笑笑,向桌上的绿色挎包努努嘴:“这不是你要的东西吗?”

林国栋想了想,又慢慢坐回到他的对面。

“你是谁?”林国栋打量着绿色挎包,“骆少华呢?”

“他已经走了。”陌生人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林国栋的脸,“你今天要见的人,就是我。”

半小时前。

张海生站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向四处扫视一番,最后转身向咖啡馆内望去。

没错。坐在中厅的双人卡座上,面对门口的那个人,正是骆少华。

张海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你到哪儿了?快点……对,就是他……什么?你疯了吧!不行!”

他转过身,看看咖啡馆里的骆少华—后者面色凝重地盯着桌面。张海生在门口来回踱步,语气焦躁。

“你他妈是想把我送进去吧……你说多少?”

他停下脚步,快速眨着眼睛,脸上显现出孤注一掷的神色。

“两万,一分都不能少!”张海生又补充了一句,“最后一次!以后你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随即,他就挂断电话,双手插在衣兜里,不住地深呼吸,似乎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几分钟后,红色出租车停在咖啡馆门口。张海生先把轮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打开,又把纪乾坤抱下车,安放在轮椅上。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纪乾坤身上的黑色皮包,一脸恐惧。

“好了。”纪乾坤在轮椅上坐定,“你先进去,坐在他附近。”

张海生应了一声,又问道:“钱呢?”

“在我身上。”纪乾坤抱着黑色皮包,表情平静,“完事了就给你。”

张海生微微点头,转身走进了咖啡馆。

纪乾坤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马路,气定神闲,仿佛一个正在晒太阳的残疾老人。五分钟后,他看看手表,转身摇动轮椅,向咖啡馆内走去。

通过玻璃门的时候,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用黄色胶带包裹的小纸包,扔进了门口的花盆里。

坐在咖啡馆中厅的骆少华抬起头,看了看纪乾坤,随即又低下头。

纪乾坤目不斜视,沿着过道向骆少华缓缓走去,直奔柜台。经过骆少华的桌子的时候,他突然“哎哟”一声,腿上的手机应声落在地上,翻滚进桌底。

纪乾坤在轮椅上费力地弯下身子,伸长手臂,试图捡起地上的手机。骆少华转过头,看他力不从心的样子,说了声“我来吧”,就弯腰去桌底捡手机。

在他俯身的一瞬间,纪乾坤迅速伸出手,把一个白色的小药片扔进了骆少华面前的咖啡杯里。

骆少华直起身来,把手机递给纪乾坤。老人连连道谢。骆少华觉得他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当然,此刻他也无暇分心,只是点点头,就继续盯着桌面出神。

纪乾坤摇着轮椅来到柜台前,要了一杯摩卡咖啡。随即,他从柜台旁的书报架里抽出一份报纸,边等咖啡边翻看着,余光不时瞟向骆少华。

骆少华看看手表,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立刻皱了皱眉头。他看着咖啡杯里泛着泡沫的黑褐色液体,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纪乾坤立刻丢掉报纸,脱下外套和皮包,摘下帽子,掏出衣兜里的东西揣进裤袋里。他扭头向柜台里看看,服务员正背对自己,操作着咖啡机。

纪乾坤向坐在骆少华斜前方、正在小口啜着一杯橙汁的张海生点点头。后者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已经趴倒在桌面上的骆少华身旁,三下两下脱下了他的黑色羽绒服。

纪乾坤摇动轮椅走到他们身旁,弯下腰,将黑色皮包塞进骆少华的座位下。张海生把他抱到骆少华对面的椅子上,又把骆少华的衣服甩给他,自己则把纪乾坤的外套穿在昏迷的骆少华身上,戴好帽子。

短短两分钟内,张海生已经把骆少华放在轮椅上,盖好毛毯。纪乾坤也被安坐在卡座内,两人的外套已经对调过来。

张海生已是满头大汗,他冲纪乾坤点点头:“钱呢?”

“在我枕头下面。”纪乾坤笑了笑,向门口努努嘴,“快走。”

“你他妈不是说……”

纪乾坤收敛了笑容:“走!”

张海生瞪了他一眼,推着骆少华向门口走去。

此时,服务员在柜台内喊道:“先生,你的咖啡好了。”

张海生没有回头,快步走出咖啡馆。

服务员耸耸肩,把咖啡杯放在了柜台上。

纪乾坤抓过桌面上的黑色毛线帽套在头上,竖起衣领遮住脸。这时,他注意到桌面上的绿色挎包,打开来,发现里面只有几本书。他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了这些书本的真正用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随即,他从衣袋里取出两样东西,分别捏在左右手里,低下头,安静地等待着那个人。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林国栋直接抓起绿色挎包,打开来,眼神中的期待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纪乾坤发出一声轻笑。

林国栋的脸色变得灰白。他把挎包倒转过来,几本书噼里啪啦地落在桌面上。他仍不死心,拎着挎包连连抖动,然而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他把挎包狠狠地摔在地上,指着纪乾坤,凶狠地喝道:“我的钱呢?”

纪乾坤似乎对林国栋的狼狈神态非常开心。他仿佛一只玩兴正浓的老猫,正在拨弄着垂死的老鼠,脸上的笑意更甚。

情况有变,不宜久留。林国栋咬着牙,起身欲走。纪乾坤立刻低喝道:“坐下!”

随即,他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掌心里捏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塑料盒,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按钮。

“看看你的座位下面!”

林国栋盯着他,缓缓坐回卡座,分开双腿,飞快地向座位下看了一眼。

一个黑色皮包放在自己身下。

他立刻抬起头,望向对面的陌生人。

纪乾坤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他向林国栋晃晃手里的塑料盒:“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保证你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林国栋抖了一下,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纪乾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991年8月5日晚上,你劫持了一个女人,强奸并杀害了她。”纪乾坤的表情变得阴沉冷峻,“之后,你将她肢解成十块,先后扔在177公路边、建筑设计院家属区门前的垃圾桶内、红河街163号、羊联镇下江村水塔旁边—我说得对吗?”

他的语调平缓,不见锋芒,却好像一把刀子似的,切开了林国栋的大脑,把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一挖出,血淋淋地展现在林国栋的眼前。

林国栋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除了一只银灰色高跟凉鞋,一丝不挂。”纪乾坤继续讲述着,“她的衣物想必被你销毁了。不过,她的钱包里有一张身份证,你应该看到了。”

林国栋面如死灰。眼前这个人,是索命的厉鬼。

“她叫冯楠,三十四岁,是个爱笑的大眼睛女人。”纪乾坤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缓慢又清晰,“我是她的丈夫。”

林国栋紧紧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纪乾坤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拇指始终停在那个红色按钮上。

良久,林国栋抬起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纪乾坤仿佛在自言自语,随即,他笑了笑,“我找了你二十三年,一直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找到我的?”

“该提问的人不是你。”纪乾坤摇摇头,“而是我。”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他:“我要是不回答你呢?”

“我们可以这样耗下去。”纪乾坤耸耸肩膀,“我已经等了二十三年,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

林国栋的嘴唇卷起来,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你说。”

纪乾坤眯起眼睛,上半身前倾:“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妻子?”

林国栋想了想:“我只能说,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遇到了一个……”

他的语气缓慢,目光游移,眼角不停地瞟向纪乾坤握住黑色塑料盒的右手。同时,他的手在桌面上一点点向对方靠近。

“你最好坐着别动!”纪乾坤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整个人向后靠坐,同时用手臂把铁桌向他推过去。林国栋的后背顶住立柱,身下的椅子和双腿都被卡在铁桌下,一时间不能动弹。

“继续说!”

这声低喝让林国栋不敢再轻举妄动,同时也把正走过来的服务员吓了一跳。

“二位,”他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桌旁,“请问想喝点儿什么?”

“什么都不要。”纪乾坤的双眼须臾不肯离开林国栋,“走开!”

他的强硬态度让服务员非常不满:“先生,如果不消费的话,请你们……”

“走开!”纪乾坤挥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我这里有炸弹!”

令人意外的是,服务员并没有害怕,而是把托盘拄在桌面上,一脸鄙夷地看着纪乾坤:“老头,闹事是吧?”

纪乾坤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林国栋,发现后者也用半信半疑的目光回望着自己。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桌子下伸出左手—手里同样握着一个带有红色按钮的黑色塑料盒—按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咖啡馆门口的花盆里发出一声巨响。碎片、泥土和花草四下飞溅。玻璃门也被炸碎,冷风顿时倒灌进来。

咖啡馆里安静了几秒钟。随即,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尖叫着冲出了咖啡馆。桌椅被撞倒,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被吓得蹲坐在地上的服务员用餐盘护住头,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刚跑到门口,他踩到碎玻璃片,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他急忙爬起来,顾不得查看手上的割伤,冲着门旁一张桌子后的年轻男女喊道:“快跑,那老头身上有炸弹!”

那对年轻男女只是定定地看着在咖啡馆中厅对坐的两人,没有动。

杜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举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张震梁急促的声音。

“火车刚刚开走。被你说中了,林国栋根本没上车!”

“车站里搜了吗?”

“正在搜,每个站台我们都没放过。今天下午出发的所有火车上,我们都联系了乘警,以防他混到别的车上逃走。”

“我知道了。”

“师父,你在哪儿?”

“我马上到那个咖啡馆了。让小高继续定位骆少华的手机,如果位置有变化,立刻告诉我。”

“好,师父你小心点。”

“放心。”

杜成挂断电话,急转方向盘,从兴华北街驶入大望路。刚刚转过街角,他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巨响。

他本能地降低车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百米开外的一间临街店铺里冒出大团浓烟。屋顶的招牌上,“TheOne”几个字母清晰可辨。

杜成狠踩油门,疾驶到咖啡馆门前,看见几个人正尖叫着从门里跑出来。他暗骂一声,解开安全带,跳下车,向咖啡馆跑去。

门廊内已是一片狼藉。泥土、花草遍地。玻璃门被炸碎,只剩下金属边框悬挂着。杜成掩住口鼻,在浓烟中慢慢探入室内。视线模糊,他只能看见咖啡馆里翻倒的桌椅,以及在中厅内对坐的两个人。

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身份不明,看衣着,似乎是骆少华。而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正是林国栋。

杜成退回门外,掏出手机,快速按动着号码。

“震梁,马上带人到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TheOne’咖啡馆,林国栋在这里。”杜成扇开眼前的浓烟,“还有,叫排爆队过来。”

纪乾坤咬紧牙关,感觉双耳中嗡嗡作响。坐在他对面的林国栋双手抱头,半伏在桌面上,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口。

“那只是个小玩意儿。”纪乾坤指指林国栋座位下的黑色皮包,“这个的威力超过它几十倍。”

林国栋两眼血红,身上、脸上都是灰尘:“你他妈疯了!”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纪乾坤举起手中的遥控起爆器,“你继续说。”

林国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他妈到底让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纪乾坤也失去了控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老婆?”

“老纪!”

突然,纪乾坤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喝。他下意识地转过头,顿时目瞪口呆。

魏炯和岳筱慧并排站在过道上,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他。

“老纪,你……”魏炯始终盯着纪乾坤的右手,“你可千万别胡来。”

纪乾坤已是方寸大乱:“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带着那个随身Wi-Fi吧?”岳筱慧晃晃自己的手机,眼中满是惊恐,“自动连接上了。”

纪乾坤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表情显得非常懊恼。他重新面对林国栋,微微侧头:“你们两个,马上走!”

“老纪,你冷静点。”魏炯慢慢地走到桌旁,手指着林国栋,“警察马上就到,他跑不了的……”

“走!”

魏炯急了,还要上前劝说,却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牢牢地扳住。他转身望去,是杜成。

“你们两个,马上离开这里!”杜成看着纪乾坤,面如沉水,“老纪,我现在要逮捕林国栋,你也跟我一起走。”

“他哪儿都不能去。”纪乾坤并不看他,始终盯紧林国栋,“我也一样。”

“老纪,事情的真相已经查清了。”杜成竭力缓和语气,“我保证林国栋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没必要……”

“什么样的惩罚?故意杀人罪?嗯,对,他杀了一个警察。”纪乾坤打断了他的话,情绪又激动起来,“但是那又怎样?我老婆呢?法庭连她的名字都不会提起!”

纪乾坤坐直身体:“所以,应该由我来审判他。”他戳戳自己的胸口,“在我的法庭上。”

一时间,咖啡馆里安静下来。法官表情肃穆。坐在他对面的被告人卡在座位上,抖得像一片落叶。

杜成脸色铁青。他咬咬牙,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扳下击锤。

“老纪,你别逼我!”

“是你们在逼我!”纪乾坤看也不看他,语气坚决,“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其他人无关。你们马上离开,我不想伤及无辜。”

杜成暗骂了一句,拽起魏炯向门外退去。魏炯跟着他走了几步,发现岳筱慧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立刻挣脱了杜成的手,返回到岳筱慧身边。

密集的各色车辆排在大望路与安华街交会处,等待前方的交通信号灯变成绿色。一分钟后,这条路恢复通行。十几辆车陆续越过停止线,飞速向前行驶。突然,车流中的一辆出租车似乎失去了控制,在路面上呈S形扭动起来。在它四周的车辆纷纷转向避让,愤怒的鸣笛声响成一片。

失控的出租车又向前蜿蜒蛇行了几十米后,戛然而止。一个中年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出来,跑到马路中央,一脸惊恐地向出租车内看着。几乎是同时,后车门打开,一个身穿黑色棉服、头戴浅灰色毛线帽的老年男子从车内钻出,摇晃着绕过车尾,直奔驾驶座而去。

他揪下头上的毛线帽摔在地上,拉开车门,把出租车司机拽出来。司机仰面摔倒在路面上,眼睁睁地看着老年男子坐进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一个急速掉头之后,这辆出租车沿着来时的方向,疾驰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咖啡馆门口,好奇地向室内窥视着。他们看着咖啡馆中厅内或坐或立的五个人,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刚才的爆炸。说讨债的有之,说感情纠纷的有之。更有甚者,断言是境外的恐怖分子潜入本市搞破坏。

这时,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消防车飞速而至。张震梁从一辆警车中跳下来,一边指挥同事们封锁现场,一边向咖啡馆内跑去。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面色凝重的杜成和正在不住筛糠的林国栋。

“师父!”张震梁快步走到桌旁,立刻发现了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他不假思索地拔出手枪,对准纪乾坤的头,同时看看杜成。

“这……什么情况?”

“封锁这条街,疏散群众。”杜成没有回答他,直接下达命令,“让排爆队、消防和急救随时待命。”

“好。”张震梁放下枪,目光又在遥控起爆器上停留了几秒钟,“要不要找人和他谈谈?”

“没用。”杜成眉头紧锁,“我自己来吧。”

张震梁点点头:“师父,你自己小心。”

说罢,他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刚迈出几步,张震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一个穿着黑色棉服的老人踉踉跄跄地穿过破碎的玻璃门,摇晃着冲了进来。

“骆少华?”张震梁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长柄螺丝刀,急忙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骆少华眼神散乱,浑身绵软,似乎随时可能瘫倒在地上。面对张震梁挡在他身前的手臂,骆少华就势扶住,站稳身体后,又一把推开他,直奔着林国栋扑过去。

在魏炯和岳筱慧的惊呼声中,杜成快步上前,握住骆少华的手腕,反手一拧,将他放倒在地上,同时夺去了他手里的螺丝刀。

“你他妈想干什么?!”

骆少华坐在地上,右手腕被杜成牢牢钳住。然而,他似乎仍不甘心,挣扎着向林国栋爬去,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着:“杀……杀了他……”

杜成的表情复杂,神色中既有愤怒,也有悲苦。他挥挥手,示意张震梁把骆少华拖出去。

张震梁应了一声,俯下身子,双手穿过骆少华的腋下,拖着他向门口走去。骆少华依旧神志不清,双腿在地上无力地踢打着,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杀了他……”

纪乾坤始终冷眼旁观。

“哼!”他冲对面的林国栋扬扬下巴,“看来,今天想干掉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话音未落,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

纪乾坤皱皱眉头,伸手从身上那件棕色羽绒服的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递给杜成。

“找骆少华的。”

杜成接过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老伴”两个字。他扭头看看刚刚被拖出门去的骆少华,按下了接听键。

“嫂子,我是成子……你先别问这个了。”杜成叹了口气,“少华没事……你别过来了,他真的没事……好吧……我们在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

他挂断电话,俯身面向纪乾坤。

“老纪,我现在去跟骆少华谈谈—他手里有林国栋杀人的证据。”杜成顿了一下,“你给我点儿时间。”

纪乾坤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三个字:“半小时。”

“好。”杜成直起身子,转头看看魏炯和岳筱慧,“你们……”

岳筱慧站着没动,魏炯看看她,转身冲杜成摇了摇头。

杜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脸上没有太多恼怒的表情。他拍了拍纪乾坤的肩膀,快步向门口跑去。

咖啡馆内又静下来。四个人一言不发,围着桌子或坐或立。良久,纪乾坤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温和:“你们找个地方坐吧—坐远一点儿。”

两人照做。只不过,他们各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桌子旁边。

岳筱慧看看林国栋座位下的黑色皮包,向它努努嘴:“就是这个?”

“嗯。”纪乾坤笑了笑,“我是个瘫痪,没把握能干掉他,只能用这种手段。”

岳筱慧也笑了:“你果真不是个简单的小老头。”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纪乾坤用左手撑着座椅,慢慢调整着坐姿。紧绷的全身开始放松,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呻吟。

魏炯上前扶住他,帮他尽可能舒服地靠坐在座椅上。

“谢谢啦。”纪乾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们两个……今天没有课吗?”

“有啊。”岳筱慧撇撇嘴,“回去肯定要挨批了。”

“那怎么办?”纪乾坤想了想,“就说在帮警方抓通缉犯?”

“拉倒吧。”魏炯苦笑一声,“谁会信啊?”

三个人都笑了。

一直低头不语的林国栋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笑作一团的他们。自己的座位下面放着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门口是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而这三个人,居然在讨论如何编造逃课的理由。

“喂!”林国栋吼了一声,“我饿了!”

三个人的笑声突然停了,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林国栋,似乎刚刚发现他也坐在这里。紧接着,岳筱慧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向林国栋脸上泼去。

“你给我闭嘴!”

纪乾坤想抬手阻止,但是已然来不及。不过,看着满头满脸都是深棕色液体的林国栋,他似乎也心有快慰。想了想,纪乾坤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魏炯。

“去,从柜台里拿点儿吃的—估计你们也饿坏了。”

几分钟后,桌子上摆好了几个托盘,上面堆满了甜甜圈、蛋糕、汉堡和比萨饼,旁边还有几瓶果汁。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咖啡馆内的灯光也不甚明亮。落地窗外闪烁的红蓝警灯显得更加刺眼。从咖啡馆里望出去,能看见大批表情凝重的警察围在门口,不时向室内窥探着。各种汇报情况、下达命令的声音混杂着步话机的电流声,从破碎的玻璃门中传进咖啡馆里,不绝于耳。

在这样的氛围下,四个人围坐在桌旁,默不作声地吃喝。老纪吃得既慢又少。魏炯和岳筱慧也没什么胃口,各自吃了一个甜甜圈,就小口啜着果汁。林国栋倒是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两手齐上,大快朵颐。只不过,他的吃相既难看又疯狂,每样食物只啃了几口就丢掉,再伸手去抓另一样。很快,各种吃剩的食物就在他周围散落了一地。

渐渐地,林国栋也吃不下了。他打着饱嗝,擦擦嘴,向纪乾坤伸出手去。

“有烟吗?”

纪乾坤看看他,伸手在衣袋里摸索着,果真发现了一盒烟和打火机。他没有理会林国栋,而是把烟递给了魏炯。

魏炯心领神会,抽出一支烟递给林国栋,又帮他点燃。

纪乾坤看看手表,稍微盘算了一番,脸色变得暗淡。

“魏炯、筱慧你们走吧。”纪乾坤抬起头,冲两个人笑了笑,“还有五分钟。”

魏炯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老纪,再等等好吗,杜成也许……”

“不可能。”纪乾坤摇摇头,“骆少华如果肯交出证据,也没必要来杀林国栋。”

纪乾坤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警用匕首:“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魏炯想起那个燃烧的档案袋,心头大乱。

“谢谢你们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纪乾坤拍拍魏炯的肩膀,目光慈祥,“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随即,他面向林国栋:“剩下这几分钟,就留给我和他吧。”

突然,林国栋嘎嘎地笑起来。

“是啊。”林国栋盯着手里那半截香烟,又嘬了一口,“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老婆临死前是什么样的?”

一股寒意从魏炯心头掠过。他转头望向纪乾坤—后者抖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你说吧。”

“其实,在那四个女人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老婆。”林国栋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歪着头,用眼角瞟着纪乾坤,“腿长,胸也大,皮肤又白又嫩—我爽极了。”

“你闭嘴!”魏炯喝道。他不敢去看纪乾坤的脸色,却清晰地听到他的牙齿在咯吱作响。

“我干了她两次,爱不释手。”林国栋用手指碾碎烟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眯起眼睛看着纪乾坤,“不过,玩过她之后,我还是得杀了她。她一直在求我,让我放过她什么的。”

他伸出双手,五指张开,又握在一起,缓缓合拢。

“你老婆的脖子那么细,根本没让我费太大的力气,嘎嘎!”

纪乾坤死死地盯着他,脸色由白转青,握住遥控起爆器的手上青筋暴起。

“我杀了你老婆之后,就把她抱进浴缸里。”林国栋似乎对纪乾坤的反应很满意,语调更加轻松,字字清晰,“我打算先锯下她的头。当我锯开她的脖子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林国栋上身前倾,脸上带着微笑,仿佛在讲一个无比好笑的段子:“她动了。我在锯掉你老婆的脑袋的时候,她还活着!”

岳筱慧霍地站起,扬手给了林国栋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住手!”

发出怒喝的是纪乾坤。他全身颤抖着,脸色青黑,似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你们俩,出去,马上!”

“老纪,他想激怒你!”魏炯急了,伸手去抓纪乾坤的肩膀,“你别上他的当!”

咖啡馆已经被警察重重包围,林国栋绝无可能逃跑。与其被送上法庭,还不如在这里和纪乾坤同归于尽。如果纪乾坤彻底失去理智,陪葬的甚至可能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

我不吃亏。林国栋这样想着,一心求死的欲望更强。

他凸起眼睛,向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努努嘴:“动手吧,你这个窝囊废!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来啊,来啊!”

“闭嘴!”魏炯转过头,连连摇动纪乾坤,“老纪,你冷静点儿……”

“出去!”纪乾坤甩掉魏炯的手,指向门口,“我给你们五秒钟时间—五!”

“老纪!”魏炯急得大脑一片空白,“你这样做,最开心的是林国栋!”

“四!”

“他想一死了事,你别那么傻!”

“三!”

魏炯跳起来,想去抢纪乾坤手里的遥控起爆器,却被他当胸推开。

“二!”

林国栋面如死灰,闭上了眼睛。

魏炯大骂一声,转身拽起岳筱慧就跑。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岳筱慧挣脱开他的手,一步站到了林国栋身后。

“纪乾坤,你没有资格杀他!”

纪乾坤愣住了,压在红色按钮上的拇指稍有松弛。随即,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没有?!”纪乾坤腾地举起手,指向林国栋,“他杀了我老婆!”

“你杀了我妈妈!”

咖啡馆外的一辆依维柯警车里。

杜成费了好一番工夫,骆少华仍然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始终在车座上挣扎踢打,嘴里念叨着“林国栋”“杀了他”。最后,再也按捺不住的杜成把一整瓶矿泉水都淋在骆少华头上,他才稍稍平静下来。

杜成半跪在车厢内,捏起骆少华的下巴:“老骆,老骆,看着我!”

骆少华虽然不再挣扎,却垂着头,闭着眼,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杜成心头火起,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了骆少华几个耳光。

骆少华的脸立刻红肿起来。痛击之下,他的眼睛总算睁开了。

“老骆,你今天约见林国栋的目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杜成盯着骆少华的眼睛,后者目光散乱,似乎无法聚焦,“你还记得纪乾坤吗?”

这个名字让骆少华的注意力稍有恢复,眼神中也有了生机。

“纪乾坤……好像是……”

“对。”杜成没有时间解释给他听,急切地说道,“现在情况是这样:纪乾坤带着炸弹劫持了林国栋,咖啡馆里还有两个人。”

骆少华怔怔地回望着杜成,眼中半是疑惑半是恐惧。

“纪乾坤要炸死林国栋为妻子报仇。如果他这么干了,后果难以想象。我只有让他相信,林国栋会为那四起连环杀人案受到法律制裁,他才肯罢手。”杜成坐直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把林国栋当年强奸杀人的证据交给我。”

骆少华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杜成的意思。随即,他慢慢地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证据,的确在我这里。”

杜成立刻追问道:“是什么?”

“林国栋曾经借开过一辆白色的东风牌皮卡车。我手里有他的借车记录。”骆少华的声音细微,似乎在自言自语,“在那辆车的副驾驶遮光板背面,我发现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血迹。”

闻听此言,杜成心中喜怒参半。喜的是终于找到了林国栋作案的证据,怒的是骆少华居然真的把这两份证据隐瞒了二十三年。

“东西在哪里?”杜成拍拍驾驶座上的一个年轻警察,示意他发动警车,“在你家?咱们马上去取回来。”

“晚了。”泪水从骆少华的眼睛里涌出来,“我已经烧掉了。”

杜成系安全带的动作做了一半,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骆少华。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原本的计划是毁掉证据,再杀了林国栋。二十三年前的错案,就再没有人知道了。”骆少华看着杜成,语气哽咽,“我无所谓,就算判死刑也无所谓。因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是,我不能让马健死后再蒙上任何污点。”

杜成心底一片冰凉。几秒钟后,他挥起一拳,狠狠地砸在车门上。指节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的脸抽搐起来,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告诫着他:冷静,要冷静。

他看看手表,大概七分钟之后,纪乾坤就会引爆炸弹,和林国栋同归于尽。

杜成快速行动起来。他命令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立刻把副驾驶座上的遮阳板拆下来。随即,他从挎包里掏出圆珠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坐到骆少华身边。

“那个借车记录表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吧?”他把纸笔塞进骆少华怀里,“写下来。”

骆少华有些莫名其妙:“你要干什么?”

“做份假证据给纪乾坤看。”杜成接过年轻警察递来的遮阳板,翻过来,从身上拿出警用匕首,“只要他交出起爆器,什么都好办。”

杜成用匕首刺破手指,挤出一滴血,小心地蘸在遮阳板背面。回头再看,骆少华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遮阳板,动也不动。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

“这个遮阳板是塑料的。”骆少华苦笑一下,“我手里那块,背面是无纺布的。”

“没事,纪乾坤又没见过。”杜成强压怒火,擦擦手指,又催促道,“你快写。”

“但是林国栋见过,你能保证他不戳穿你吗?”骆少华依旧不动,“如果我是他,与其等着上法庭、挨枪子,还不如瞬间就被炸成碎片。”

“那他妈怎么办?”杜成一下子爆发了,他揪住骆少华的衣领,连连摇动着,“你让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里被炸飞吗?啊?!”

突然,依维柯警车的车门被拉开了,一脸焦急的金凤出现在车外,身后还跟着张震梁。

“成子,你……”金凤怀里抱着一个布包,伸手去拽杜成的胳膊,“你放开他。”

杜成看看金凤,又看看骆少华,狠狠地把他搡在座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喘着粗气。

骆少华怔怔地看着老伴,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

金凤没说话,扶着车门,上下端详着自己的丈夫。突然,她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骆少华一记耳光。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的全身力气,整个人向后仰倒过去。张震梁急忙扶住她。骆少华也探出了半个身子,拽住金凤的衣袖。

金凤甩开他,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待呼吸稍稍平稳后,她指着骆少华,颤抖着说道:“少华,这一耳光,我是替女儿和外孙打的。你这样丢下我们,还算个男人吗?还算是爸爸和姥爷吗?”

骆少华的眼中盈满泪水,他抬起一只手伸向金凤:“老伴,我……”

话音未落,骆少华的眼前一花,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金凤的嘴唇变成了灰白色,气息更加急促:“这一耳光,我是替马健打的—他错看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兄弟!”

一时间,车厢里一片寂静。

“震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金凤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骆少华红肿的脸,语气变得温柔,“犯了错,就认错。这没什么好怕的。马健为了救人,死得堂堂正正。他没给‘警察’这两个字抹黑,可是你呢?”

骆少华低下头,全身颤抖着。

“少华,别怕。该担的责任,咱们担着。”金凤摩挲着他的头发,动作轻缓,“别让你的老伙计们小瞧了你。不管判你几年,我和孩子们都等着你。”

终于,骆少华捂住双眼,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着。有愤恨,有绝望,更有深深的悔意和歉疚。杜成神色暗淡,拍了拍骆少华的肩膀。张震梁看看手表,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师父……”

杜成抬起头,紧咬嘴唇,似乎在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

“把那两个孩子弄出来。”他挥挥手,“让狙击手做好准备。”

“不用了。”金凤突然转过身,把怀里的布包递给杜成。

杜成一愣,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边缘已经烧焦的牛皮纸档案袋。

岳筱慧双手握拳,死死地盯着纪乾坤,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仿佛一支利箭,瞬间就穿透了纪乾坤的心脏。他只能目瞪口呆地回望着岳筱慧,大脑一片空白。

林国栋也非常受惊,扭头去看岳筱慧。

良久,女孩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用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对不起,老纪。我不该跟你说这个。”岳筱慧摇着头,语气悲戚,“至少现在不该说。”

纪乾坤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魏炯,最后甚至把视线投向了林国栋,似乎想证实那句话究竟是他亲耳听到的,还是仅仅是幻听而已。

渐渐地,纪乾坤的眼神重新聚焦,四下飞出的魂魄仿佛又回到了身上。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岳筱慧。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梁庆芸是……”

“她是我妈妈。”岳筱慧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你在1992年10月27日晚杀死了我妈妈。然后,分尸,抛尸—”她指指林国栋,“作案手法和他一模一样。”

随即,她转头面向魏炯:“对不起,魏炯。那天在图书馆的天台上,我偷看了那个档案袋里的东西。”

纪乾坤也望向魏炯。男孩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很快又重新与他视线相接,勇敢地回望着纪乾坤。

“你……”

“老纪,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只是想帮筱慧找到杀死她妈妈的凶手。”魏炯缓缓开口,“后来,我逐渐意识到,那个凶手模仿林国栋的目的,并不是某种变态的崇拜,而是想告诉警方,当年杀死那四个女人的凶手,还活在人间。”

魏炯忽然笑了笑,似乎充满了歉意:“用如此极端的手段去提示警方—这么执着的人,除了你,还会是谁呢?”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魏炯,仿佛他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并不愿意去证实这个猜想。但是,杜成教了我一种方法,可以根据抛尸的地点推断出凶手抛尸的路线,进而划定凶手可能居住的地方。”魏炯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你的家,就在这个范围之内。”

纪乾坤惨然一笑:“所以你就来试探我?”

“对。从那天的谈话中,我知道你会开车,更能感受到你心中的执念。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我说手机落在房间里,向你要钥匙回房去取—其实,我把你家里的钥匙画下来了。”魏炯顿了一下,“然后,我在你的卧室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把手锯。”

纪乾坤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好小子……”

“之后的某一天,你让张海生带着你去仰龙公墓。”魏炯继续说道,“你在购物处买了两束花。其中一束放在了你妻子的灵前。另一束……”

他把头转向岳筱慧:“放在了一个叫梁庆芸的女人的灵前。”

纪乾坤沉默了几秒钟,脸色变得惨白:“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告发我?”

魏炯犹豫了一下:“因为你心中的执念未了。如果当时就向警方举报你,未免……未免太残忍了。”

“是啊,执念,执念。”纪乾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玩味这两个字,眼神散淡开来,“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警方重启侦查,真的没有了。”

他半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沉:“我只能用一模一样的手法去杀一个人,才能让警方相信许明良是无辜的,凶手还在人世。不过,筱慧,请你相信我……”

纪乾坤抬头望向岳筱慧,目光急切又诚恳:“我没有强奸你妈妈,更没有折磨她。”

女孩哭出了声,连连摇头:“你别说了……”

“我知道我自己罪孽深重。如果不是这个执念一直在支撑着我,我即使不去自首,也会自杀。而且,报应很快就来了。”纪乾坤低下头,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我杀死你妈妈之后,足有一年半的时间,警方毫无动静。所以,我只能再次去……”

“1994年6月7日。”魏炯看着他,“对吧?”

“嗯。”纪乾坤点点头,“我已经选定了那个女人,横穿马路向她跑过去的时候,一辆货车从身后把我撞倒了。”

“你活该!”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国栋突然开口,“你和我是一样的!”

令人意外的是,纪乾坤并没有反驳他。思考了几秒钟之后,他反而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你和我,都该死。”

纪乾坤擦擦眼睛,脸上露出笑容:“魏炯、筱慧,遇到你们,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劫数。不管怎么样,先对你们说声抱歉,再说声谢谢。”

他对岳筱慧微微颔首:“你和魏炯离开这里吧。”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到林国栋的脸上,同时举起手里的遥控起爆器,“我们两个该死的人,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魏炯大惊,正要开口阻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杜成跑了进来。

“老纪,你别冲动!”杜成已经满脸是汗,手里举着一个烧焦了边缘的牛皮纸档案袋,“我拿到证据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特别是林国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死死地盯着那个档案袋。

杜成把档案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面上—是一张泛黄的纸和一团无纺布。

“这些能够证明林国栋在每个案发的时间段内,都开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在夜里寻找下手目标。而且,这辆车上有其中一个死者的血迹。”

杜成不住地喘息着:“我在林国栋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些毛发。其中,也许就有你妻子的。”他面对林国栋,枯黄、浮肿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笑容,“骆少华同意做证,你完了。”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那张纸和无纺布,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最终,一颗颗落在桌面上。

他向后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捂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杜警官、魏炯、筱慧……”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谢谢……谢谢你们。”

杜成心里一松,挥手示意站在门口的张震梁。

张震梁带着几个警察快步走向桌旁,一把拽起面如死灰的林国栋,给他戴上手铐。

“林国栋,你涉嫌强奸罪、故意杀人罪和抢劫罪。”杜成看着他,大声宣布,“你被捕了。”

张震梁和另一个警察拖着林国栋向咖啡馆外走去。林国栋垂着头,双脚拖在地上,宛若一条死狗一般。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挣扎起来,扭过头向纪乾坤喊道:“按啊,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杀人犯!”

杜成冷冷地看着林国栋被拖出咖啡馆,消失在警戒带的另一侧。随即,他就仿佛全身脱力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老纪,”杜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向纪乾坤伸出一只手,“把起爆器给我—排爆队马上就进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纪乾坤把握着遥控起爆器的手挪向身体的右侧,同时,向门口轻轻摆头。

“杜警官,你带着这两个孩子出去。”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退到警戒带以外,越远越好。”

杜成被弄糊涂了:“老纪,你又要搞什么鬼?”

纪乾坤没有理会他,而是面向岳筱慧,笑了笑:“孩子,替我对你爸爸说声对不起。我害死了你妈妈,必须得接受惩罚。”

杜成一愣,随即就“啊”了一声,脸色大变:“老纪,原来你……”

话未说完,岳筱慧就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

她定定地看着纪乾坤,良久,摇了摇头。

“老纪,你不该死。至少,你不该这样死。”岳筱慧咬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我认为你该死,第二次给你刮胡子的时候,我就一刀割下去了。”

纪乾坤开始抽泣:“孩子,我……”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接近林国栋,想诱捕他?”岳筱慧蹲下身子,把手按在纪乾坤的膝盖上,仰面看着他,“我想让你去自首。”

纪乾坤泪眼模糊地回望着她。在昏暗的咖啡馆里,女孩的周身正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

“我知道会冒着很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会丢掉性命。”岳筱慧笑了笑,“但是我决定要去做,而且我把遗言都录好了。”

她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库,找到一个视频文件,点击播放。

屏幕上,岳筱慧站在一堵墙的前面,脸蛋冻得通红。

“魏炯、杜警官,还有老纪。”女孩的笑有些不自然,似乎很紧张,“如果你们在我的手机里发现这段视频,就意味着,我已经死在林国栋手里了。”

女孩垂下眼皮,旋即抬起:“首先需要声明的是,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愿,不要苛责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请你们帮忙照顾我爸爸还有小豆子—先谢谢啦。”

女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很快收敛。

“老纪,接下来这段话是说给你的,你仔细听好。”女孩变得目光专注,表情凝重,“我知道,是你杀了我妈妈。如果说我不恨你,显然是假话。你毁了我和我爸爸的生活,倘若现在就把你送上刑场,我会非常愿意。”

女孩突然停住,把头扭向一侧,似乎在竭力忍住泪水。几秒钟后,她重新面对镜头,语气中仍有哽咽的声音。

“但是我知道你那样做的原因。所以我要你跟我做一个约定。”女孩凑近镜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帮你抓住林国栋。你了结心愿之后,就去自首。我始终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杀人偿命的公平之外,还有法律和秩序。”

女孩放慢了语速:“我始终认为,你应该有一个机会,去面对曾经犯下的过错,而不是逃避。”

笑容浮现在女孩的嘴角,纯洁如天使。

“也许这么想有点儿傻吧,但是,这,就是我的执念。”

视频播放结束。

杜成和魏炯默默地看着岳筱慧。她,以及她手中的一点儿光,足以照亮整个夜空。

岳筱慧放下手机,向纪乾坤伸出一只手,脸上的笑容温和又坚定。

“老纪,我们走吧。”

尾声 晚春

杨桂琴突然醒了。

她头昏脑涨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感到口干舌燥,顺手从茶几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客厅内没开灯,电视机还开着。杨桂琴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注意力逐渐被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晚间新闻吸引过去。

“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在兴华北街和大望路交会处的一家咖啡馆内发生一起爆炸案,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有部分财产损失。据悉,警方从现场带走多人,其中一人是杀人在逃的通缉犯林国栋……”

杨桂琴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她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了林老师的通缉令,心中还觉得纳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精神病,又杀了人呢?

可能是一直没治好吧。

老妇无心再考虑他的事。她抱起毯子,摇晃着向卧室走去。她想尽快入睡,因为她刚才做了一个梦,如果能让这个梦继续下去,那可太美妙了。

在梦里,她的儿子,许明良回家了。

最高人民检察院很快做出批复,同意对二十三年前的连环强奸杀人案重启侦查。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成立了专案组,段洪庆任组长,杜成任副组长。针对林国栋的侦查工作全面展开。

在专案组的不懈努力下,各种证据材料被迅速提取、汇总。其中,在林国栋床下的地板缝内提取到毛发若干。经DNA检验,其中两根可与1990年“11.9”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做同一认定,其中一根可与1991年“8.7”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冯楠做同一认定。此外,在林国栋家的客厅沙发附近的墙壁上,发现一块被大白粉遮盖的擦蹭痕血迹,经DNA检验,可与1991年“6.23”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黄玉做同一认定。

骆少华提供了两份证据。其中之一是林国栋在1990年至1991年借用绿竹味精厂汽车班的一辆白色东风牌皮卡车的记录。在共计17次借用记录中,4次与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的案发时间高度吻合。那辆皮卡车已经做报废处理,无从查证。但是当年的汽车班维修员刘柱尚在人世,他证实了这份借车记录的真实性。

另一份证据是那辆白色皮卡车的遮阳板。在遮阳板背面的无纺布上,警方提取到一枚滴落血。经DNA检验,可与1991年“3.14”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李丽华做同一认定。

骆少华亦提供了一份证言,证实林国栋曾亲口承认自己犯下了四起强奸杀人碎尸案。

同时,骆少华因涉嫌徇私枉法罪被C市铁东区检察院带走调查。因本案已过追诉时效,铁东区检察院已做出不予起诉处理。

4月2日,纪乾坤向警方自首,并主动交代1992年“10.27”杀人碎尸案是自己所为。通过对纪乾坤住宅的搜查,警方在卧室衣柜上方发现用报纸包裹的手锯一把。在手锯的握柄上提取到纪乾坤的指纹。在握柄与铁锯的连接处及锯齿内提取到血迹,经DNA检验,可与被害人梁庆芸做同一认定。1992年“10.27”杀人碎尸案宣布告破。

纪乾坤随即向警方举报了张海生帮助田有光强奸的犯罪事实,并提供了视频资料作为证据。本案已另行处理。

鉴于犯罪嫌疑人纪乾坤身患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同时在体检时发现肺部有病变,C市人民检察院决定对其采取取保候审措施,经交纳保证金后,暂时在C市第三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5月8日,C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林国栋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被告人林国栋被指控犯有强奸罪、故意杀人罪和抢劫罪。林国栋对检察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庭审整整持续了两天,将择日宣判。

纪乾坤在休庭第二天收到了张震梁送来的一张DVD光盘。光盘里记录了对林国栋一案审理的全过程。纪乾坤在病房里用借来的随身DVD机看完了这张光盘,始终表情平静,一言不发。然而,在当晚,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一个老人在呼唤着一个叫“冯楠”的名字,一夜未曾停歇。

十天后,C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林国栋一案做出一审判决:林国栋犯强奸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并处罚金3000元。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林国栋当庭表示不上诉。本案已报送最高人民法院复核中。

经由许明良之母杨桂琴的申诉,J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启动再审程序,并另行组成合议庭依法开庭审理。审理中,合议庭查阅了本案全部卷宗以及相关材料,并听取了申诉人、辩护人及检察机关的意见,经合议庭评议并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做出如下判决:一、撤销本院(1991)J刑终字第199号刑事裁定和C市中级人民法院(1991)C刑初字第37号刑事判决;二、原审被告人许明良无罪。

申诉人杨桂琴已经提出申请国家赔偿。

随后,对许明良一案的错案责任追究程序启动。当年参与办理此案的公、检、法三部门相关人员被责令配合调查。其中不乏已退休的公安和司法工作人员。曾主持本案侦查工作的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前副局长马健申报革命烈士荣誉称号的程序被叫停。一名杜姓警官在接受询问时忽然昏倒,当日被送往C市第三人民医院抢救。

5月底,晚春。

天空晴朗,阳光大好。逐日升高的气温让这个城市彻底告别了寒冷凋敝的冬季。绿草、花衣,加之随处可见的健硕身躯和年轻面庞,越来越强烈的活力在这片土地上蓬勃生长。

纪乾坤摇动着轮椅,在第三人民医院的院子里缓缓前行。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很舒服。他不停地深呼吸,青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芳香萦绕在鼻腔里,让人觉得慵懒惬意,心满意足。

在一片空地上,一个身穿蓝白相间病号服的老人正斜靠在木质长椅上,闭着眼睛打盹。在他手上,还捏着一份打开的报纸。

纪乾坤看见他,手上用力,轮椅加速向他驶去。

“老杜!”他走到老人身边,用力拍拍对方的膝盖,“也不怕着凉。”

杜成睁开眼睛,见是纪乾坤,笑了笑。

“是你啊。”他费力地伸了一个懒腰,报纸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真他妈不行了,看几眼报纸就睡着了。”

纪乾坤看看他枯黄的面容和愈加肿胀的腹部,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后天手术。”杜成摇摇头,“震梁非要我做,其实压根没用—你呢?昨天开庭了?”

“嗯,故意杀人罪和爆炸罪中止。”纪乾坤面色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半天就完事了。”

“你检举揭发了张海生,应该算立功。”杜成看看他,“你的辩护律师提这个没有?”

“好像提了吧,我也没认真听。”纪乾坤指指自己的上腹部,“肺癌,就算判死缓也没啥意义。”

杜成默然,低下头。片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过去低声问道:“这么说,你现在肯定没有烟吧?”

纪乾坤一愣:“你个老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抽烟?”

“嘿嘿,我有啊。”杜成诡谲地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可惜就剩两根了。”

“来一根,来一根。”纪乾坤立刻露出羡慕的表情。

两个老头分享了烟盒里最后的两根烟,又凑在一起点燃,对坐着吞云吐雾。

纪乾坤只吸了几口,面庞就憋成了紫红色,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杜成见状,急忙过去帮他敲打后背。纪乾坤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急促地喘息着,手里还捏着那半根香烟不肯丢掉。

“瞅你那德行,扔了得了。”杜成也是气喘吁吁,嘴上笑骂道,“真他妈浪费。”

“你还好意思说我?”纪乾坤的嘴角见了血丝,他马马虎虎地擦掉,指指杜成不断揉动腹部的手,“挺不住了吧?”

“是啊,一会儿还得去抽腹水。”杜成撇撇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天七八回,烦死我了。”

纪乾坤又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烟头,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盯着院子里往来的人群出神。

“老杜,咱俩都是要死的人了。”

“是啊。”杜成斜靠在长椅上,刚才的动作似乎让他耗尽了力气,“好在执念已了,没什么遗憾了。”

“林国栋是昨天执行的?”

“嗯。”杜成的眼睛半睁半闭,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注射。”

纪乾坤点点头:“老杜,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哦?”杜成勉强抬起眼皮,“你说。”

“昨天在开庭的时候,岳筱慧家没提附带民事诉讼。”纪乾坤顿了一下,“我想,总得给这孩子和她爸爸一点儿补偿。我已经写好遗嘱了,全部财产都留给她。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劝劝她,请她务必接受。”

“好。”杜成的头慢慢垂下来,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

“我始终亏欠她家太多,虽然金钱补偿没什么意义,但是……”纪乾坤的眼睛忽然瞪大了,语调也一下子昂扬起来,“你看,这俩孩子说来就来了。”

在院子的另一侧,魏炯和岳筱慧正踩着草坪上的水磨石踏板,远远地向这边走来。

“哎,老杜,你说岳筱慧当时录制的视频里,会不会单独给魏炯留了话?”纪乾坤眯起眼睛笑着,“我看这俩孩子挺般配的啊。在咖啡馆里,明知道有炸弹,魏炯还不肯离开岳筱慧。”

纪乾坤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的侧后方,杜成已经躺倒在长椅上。

“听说他们打算毕业之后去考公务员,做警察,我觉得挺合适的。没有这俩孩子,估计这案子也破不了。真希望有机会能看到他们穿上警服的样子,你说呢……”

在午后的阳光下,纪乾坤看到魏炯和岳筱慧一路嘻笑着并肩走来。男孩接过女孩手中拎着的水果篮。遇到跨度较大的水磨石踏板,男孩会伸出手,拉住女孩,之后就没有放开。男孩还有些害羞,女孩倒是大大方方,还拿出纸巾递给男孩,示意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他们,纪乾坤感到极大的幸福和满足。在他眼里,这对青年男女就仿佛自己头上的太阳,炽热、光明,带着永不消失的温度和足以抵御黑暗的力量,宛若这个令人充满期待的春天。宛若新生。

宛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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