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51

    费城的感冒持续了很久,那天淋雨后就开始有低烧,昨天晚上睡前测了测体温,升到了三十八度三。半夜他就惊醒过来,嘴里又干又涩,浑身酸痛,差点起不了床。

    费城没有再测体温,他知道肯定比昨晚烧得更厉害了。《泰尔》的排练就要进入联排阶段,服装道具灯光今天都到位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病让整个剧组停下来。现在是早上五点,他打算去附近的医院挂两小时点滴,把高烧压下去。

    家里没早饭吃,费城空着肚子出了门,街上的早点摊不会现在就开张,看来只能饿到挂完点滴了。

    黑猫毛团大概很久没见到主人在这个时候出门,从阳台上跑出来,跟到了门口,“喵喵”地叫着。费城蹲下来想和它说两句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说话非得声嘶力竭,只好摸摸黑猫的头,重新费力站起来。他打开门,外面涌人的寒冷气流,让挂在玄关上方的风铃一阵急响。

    从电梯出来,费城在一溜信箱前停下。昨天的晚报他没取,带上报纸,等会儿挂点滴时可以看。

    信箱里除了晚报之外,还有一封信。他看了看落款。

    “徐缄”。

    会是谁呢?脑袋昏昏沉沉,一时间想不出来。

    上了出租车,车开起来的时候,费城只觉得一阵眩晕,看来烧发得很厉害。他闭着眼睛在后座上靠了一会儿,感觉稍好一点了,把信拆开。

    里面整整齐齐折着四张信纸,在此之外,还有一张较小的纸。

    费城先看单独的这张纸上写了什么。这时他才知道,写信的人是徐老师,周仲玉老人的儿子。

    徐老师写在这张纸上的消息,让费城心里顿时涌起深深的内疚。周仲玉老人已经在日前因为感冒去世了。

    在周仲玉老人去世的前一天,她自己知道已经熬不过这关,特意口述,让她儿子代为执笔,给费城写了一封信。遵照老人的嘱托,在周仲玉死后,徐老师把这封信寄给了费城。

    早上的马路上没什么车,出租车开得飞快,就在费城打算展开周仲玉的信,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时,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告诉他到了。

    付完钱下了车,费城忽然愣住。

    他居然来到了苏州河边,前面就是他租了排练的地方。发烧发得昏了头,竟然没有告诉司机要去医院,而是报了和前几天一样的地址。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在这个时候,得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才能重新叫到出租车。费城沿着苏州河边的亲水长廊,往前面的路口慢慢走。

    这条种植了许多树木的亲水长廊其实算是城市中不错的风景,特别是苏州河污水治理初见成效的今天,每天清晨附近的老人都会到这里健身煅炼。不过现在时间还太早,至少得再过一小时,才会陆续有老人出现。

    费城展开周仲玉的信,一边走一边看。

    费城小友:

    在此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和韩裳拜访我时,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完全真实。夏绮文前次来,我也同样欺骗了她。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欺瞒了七十一年,没想到在我最后的几个月里,再一次被人问起。自从你们走后,我的心情十分低落,并且很快得了感冒,现在看起来,已经朝不保夕,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而想在死之前洗去这个污点,至少,也要坦然地面对它,不再遮遮掩掩。

    这件事情,是关于让我一举成名的《盛装的女人们》。我简单地介绍一下这部剧的大概内容,这部剧,是茨威格看到旧时代被各种教条束缚的欧洲女性,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而渐渐拥有真正的自我,和男子一样生活,有感而发写的。剧中女主人公向往爱情,却又碍于地位差异、礼法,苦苦挣扎,最终获得胜利找回真爱。茨威格在戏里对女主角的设定,是她刚刚出场时穿着华丽繁复的盛装,看起来漂亮,实际上是对女性的束缚。女主角的脸上也一直戴着面具,暗示她没有真正的自我。随着剧情的发展,女主角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卸去,穿着开始变得轻松自如,到最后一幕抗争取得最终胜利,女主角才象征性地把面具摘下。

    演这出戏的时候,我只有十九岁。能够担任女主角,完全因为剧本是我出钱拍卖买下来的,而非我此前表现出了多么惊人的表演才华。我虽然热爱表演,并且常常和认识的一些演员交流,但真正到了担纲女主角演一出大戏的时候,心里还是没有一点把握。

    我的父亲当时是联华影业公司的股东,我也因此和公司旗下的一些演员有了接触。其中,和我关系最要好的,是影后阮玲玉。所以,我就拿着剧本去找她,请她来当我的老师,教我该如何把这出戏演好。

    阮玲玉见到剧本之后,非常的喜欢,她在手把手教我演戏的时候,这种喜爱之情也与日俱增。我想,她的这种喜爱,和她当时的处境有很大的关系,她一定希望自己也能像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坚强,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最后她向我提出,在第一次正式彩排的时候,由她代替我演一回女主角,一来可以完整地向我示范该怎样诠释角色,二来也让她过了戏瘾。因为她的体型声音都和我极像,整个演戏过程中,又戴着面具,只要注意一些,就可以瞒过别人,就算瞒不过,由她出面澄清,因为只是彩排,也不会闹出大风波。

    于是,第一次彩排,阮玲玉穿上了一层层戏服,戴上了面具,在台上以我的身份演出,而我则蹲在台下的一个小角落里欣赏、学习。最后一场脱下面具的戏,阮玲玉脸孔朝天把面具掀起来,很快又戴上面具回到后台,竟然没有被别人看出破绽,所有人只觉得“我”演得精彩极了。

    可惜的是,戏中女主角的坚强并没能帮到她,几天之后,我就在报上看见她自杀身亡的惊人消息。

    另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是第一次彩排当天,大导演蔡楚生有事到我校来,顺便看了复旦剧社的这场彩排。他觉得女主角演得棒极了,后来找到我,请我试着演戏。就算他有一度觉得我的水平和他在彩排时看到的差了一截,却还是坚持认为我有极大的潜力,一心栽培我,才让我有了后来的小小成就。当时我爱慕虚荣,没有对蔡导演说,他看到的其实是阮玲玉,而不是我。当时没有说,后来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一直隐瞒到了今天。

    这种隐瞒,对当时年轻的我来说,情有可原,而后我努力提高自己在表演上的造诣,终于也没有辜负了蔡楚生导演的一番提携。但每次想到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演戏这个行业,内心中就感到羞愧。现在终于把这些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了,我感到很舒畅,很安一心。

    请把我说的这些,告诉韩裳和夏绮文,并转达我的歉意。

    周仲玉

    费城把信看到一大半的时候,人就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曾经以为不存在的、只是一个笑话的诅咒,突然之间伸出了全部的獠牙扑了上来。当他以为解脱了诅咒的阴影时有多么轻松愉悦,现在恐惧就更加倍地反卷过来,把他整个人所有的信心都扑倒,击碎。

    本来就已经高烧的他难以承受心理上这样巨大的落差起伏,浑身都凉透了,只有额头火烫。而他越觉得冷,身体就越发抖得厉害,到后来手已经捏不住薄薄的信纸,纸张从指缝中滑落,四散飘扬。

    费城的手在空中挥动着,想把信纸捡回来。一张信纸飘向左边,他抢上去一捞,却赫然发现,这里已经是一处亲水平台的边缘。

    他人软腿酸,重心向苏州河的那侧偏倒。他惊恐地强扭腰部想要把重心移回来,却最终落进了冰寒的河水里。

    身体浸在水里,他冻得几乎不能动了,张开嘴要大声呼救,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嗬嗬”的呜咽,刚传到河面上方,就被风吹散了。而且,在这个四下无人的时间,就算他喊得出来,有谁会听见呢?

    他拚命挣扎,可实际上,手脚却只是在河水中缓慢而无力地胡乱划动着。略有些混浊的河水,慢慢淹过了他的嘴,他的鼻,他的额,他的头顶。

    费城张大了嘴,河水灌进来,他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全身的疲惫也慢慢感觉不到了。他的四周被水包围着,最后的时刻里,他恍然有一种错觉,在上空的某个地方,一个黑色的旋涡正在形成,那里深邃幽暗,不知通向何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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