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卢春霞低下头,因为觉得老板话里有话,她又转向对方。

“李老板是一直住在这儿附近吗?”

“一辈子都在。”李老板咧开嘴,开心地打开话匣子,“照理来说,这儿附近住的人我都认识。但是这个女孩子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直到她搬走以后,我才时不时听到有人说起她。”

老板说着,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公寓式酒店:“十年前那里还是一条胡同,后来全拆了。那个女孩原来就住在那里。”

老板顿了顿,又侧起脑袋,似乎在老旧的记忆里翻找东西。

“只不过,我总觉得见过相似的样子。”

“相似的样子?”

“嗯,不过那是个男孩子,二十多年前也住在这儿附近,在另一边。”老板向商店内里指了指,“这家商店,原来的门口朝那边。后来因为这边的街道发展得更兴旺,十几年前改了,变成向着这头。”

“有一个男孩子和她长得很像?”

“嗯,真的很像。对那个男孩子我是有印象的,加上他家又出过刑事案件。”

“刑事案件?”

“是啊!”可能是为了避免唾沫星飞溅,老板舔了舔嘴唇,“你可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这边的小巷里出过凶杀案,房子也起火了。那个男孩的妈妈就是那宗案件的死者,而我是案件的目击证人。”

一些记忆的片段钻进卢春霞的脑海里,她似乎听说过这起案件,但是印象很浅,唯独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残留心底。卢春霞努力将之驱散。

“那个……你说的男孩,会是女孩的亲戚吗?”

“你是指兄妹?我看不像。他们就住在相距两百米的地方哦,哪里有兄妹住对门却不相见的?”

“呃,这也是……”

“不过真的像。单看照片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好多年前那个女孩回来过一趟,我看见真人以后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那个小男孩假扮的,但当然不是啦。”

老板打着哈哈,卢春霞则愕然抬头。

“她……那个女孩回来过?”

“嗯,我想想,大约是十年前吧。其实回来过不止一次,我还帮他们当过邮差呢。”

“他们?邮差?”

李老板轻轻咳嗽,露出卖关子的狭笑:“你猜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小姑娘的照片贴在墙上?”

“我刚想问……”

“那是寻人启事呀!”

“呃,有人来找她?”

“一个男孩子,很英俊。”老板用力眨着眼睛,然后用手指指向墙上的海报,“而且是个电影导演!”

“电影导演?”

“厉害吧!好像叫白什么,很有名。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我儿子把他认出来了。所以我找了一张他的电影海报,把女孩子的照片和海报贴在一起。”

老板有些得意扬扬,卢春霞望了他一眼,心里明白过来。原来并不是女孩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如果不是事情和一个名人有关,这张照片不会贴在墙上,一直贴到今天。

“那个导演是她的朋友吗?”

李老板笑眯眯地说:“我认为不是一般的朋友,那个导演的眼睛里有热切的感情。他来过几次,到处向别人打听女孩的行踪,后来把女孩的照片留给我,拜托我听到女孩的消息就告诉他。”

李老板停了一下,突然又说:“其实,我想那个女孩可能留下了一些线索,所以对方才会找上门。因为那个导演前脚离开,她第二天也来了,反过来问我对方说了什么。后来,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几次。”

“她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吗?”

“没有。我问她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她也不回答,但是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那个导演。要我说,那个女孩一直都在离那个导演不远的地方,但是没有下定决心和他相见。”

“你照办了吗?”

“照办什么?”

“没有告诉那个导演女孩回来过的事。”

“嗯,没说……”白发老人挠了挠太阳穴,露出一丝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滑头,“坦白说吧,当时我不知道他是知名人士,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呢?”

“后来每过小半年,那个导演就会来一次,一共来了三四次吧。那个女孩每次都会在第二天出现,但仍旧让我不要把她来过的事情告诉对方。再后来时间间隔变长了,最后一次隔了两三年。那个女孩依然准时出现在我店里,但那次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向我提出不要打电话的要求。”

“你给那个导演打电话了吗?”

“打了。经过那几年时间,我对他们的故事相当好奇。打完电话过了一周,那个导演赶了过来,来到以后不停地说,他正在国外拍电影,所以来晚了。就是这时候,我儿子把他认了出来,兴奋地喊他签名、合影。听我儿子说,那几年那个导演像直升机一般冒出头来,拿了很多大奖,反正我是不大认识。”

“你刚才说,那是他最后一次来?”

“嗯,最后一次来。他留下了一件东西,之后没有再来。”

老板说着转身,快步向前走,挂在胸前的老花眼镜一摇一晃,似乎因为心情愉快,连老骨头都变得轻盈起来。

“就是这个。”

他指着一个玻璃陈列柜,卢春霞想半蹲下身子看,但老板已经把柜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递给她。

是一只破旧的石英手表,看上去被狠狠摔过,表面的玻璃布满裂痕,表带也皱成一团。表盘上除了时针、分针和秒针,还有日期格,但早已全部停止转动。

卢春霞端详着这只旧表,问道:“那个导演把这只表留下了?”

“嗯,他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的。虽然他没明说,但我想这是让我转交给那个女孩的意思。”

“那……算是一种信物?”

“不像。”老板一本正经地转动脖子,“我觉得更像到此为止的意味。”

“到此为止……”

“因为他后来再也没来过嘛。”

“那个女孩呢,她没有来拿这只表吗?”

“没有,女的也没有来,所以表一直由我保管。”

不知为何,卢春霞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有点苦涩,又有点惶然。她像看待一件珍宝般,缓缓抚摩那只已经坏掉的手表,忽然觉得边缘有点硌手。她把手表反转过来,发现手表背面的外廓,似乎用小刀一类的工具刻了什么,再仔细看,是几个很小的歪歪斜斜的字。

“好像有字。”她说。

“啊,是吗?”老板接过表,戴上老花眼镜,朝着亮光的方向看,“是哦,原来都没注意到,写了什么呢……”他大概考虑到自己眼神不好,把分辨字迹的任务交还给比他年轻的人。卢春霞仔细看着,一个个字念出。

“我叫尹霜……”

老板问:“尹霜是谁?”

“不是那位导演的名字吗?”

“不是不是,都说了那个导演姓白。”

“那……会不会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哈,当然不是啦。你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卢春霞心里颤抖了一下,她以为自己一直惦记着那个女孩,原来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晓,也从未想过要去获知。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叫……”老板理所当然地开口,但是口中没有发出语音。他愣了一下,苦笑摇头,“我也忘了,好像是姓秦。咳,多少年了……”

“也没听过尹霜这个名字?”

“好像有些印象,”老板侧着花白的脑袋,“想不起来了。”他若无其事地选择了放弃回忆。

“算了,搞不清这都谁是谁。”

老板从卢春霞手中取回那只石英表,对着表面哈了一口气,用纸巾拭擦,然后重新放进用来展示怀旧物品的陈列柜。

卢春霞看着那只安静躺在玻璃后面的手表,心里怅然若失。

“李老板……”

“嗯?”

“他们后来再没有来过,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已经相见了?”

“这个呀,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个导演一定是打退堂鼓了。”

“退堂鼓?”

“你想啊,那个导演专门从国外飞回来找人,但是还没说上两句,突然就把这只手表搁下,匆匆离开。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原因吗?”

“大概吧,他是听了一个人的话以后做的决定。”

“什么人?”

老头子本来已经有点疲乏,但这时脸上再次呈现狡猾而好事的神情。

“一个女的,远近出了名的大嘴巴。那天导演和我们拍合照的时候,她刚好也在买东西。其实呀,那个女孩子搬走以后,这儿附近一直有人说起她。我不知道那个导演之前有没有听过什么,估计听到的也是捕风捉影的话。但是,那个女的不一样,她不但大嘴巴,而且本身就是目击证人。”

卢春霞感觉有点恍惚,她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

“说起那个女孩什么事……”

“不是什么好事。”李老板重重叹气,连腮帮子都耷拉下来,“总之,那个女孩和她爸有些不好的传闻,说出来对一个女孩子真不好。后来,她爸还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自杀了。之后,她就搬走了。”

“你……说的目击证人是谁……”

“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叫刘穗玲。”老板准确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好多年前,她在人民医院当过护工什么的。我说的那件事就发生在人民医院里,刘穗玲亲眼所见。可想而知她会说得如何绘声绘色。”

“刘……她当场就说出来了吗?”

“这倒没有,刘穗玲买完东西就走了。但是,我儿子告诉那个白导演,如果要打听那个秦姓女孩的事情,可以去问刘穗玲。所以他追了出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了,这些事说出来对那个女孩子不好吗?”

老板愕然地望向卢春霞,眼睛一翻,脸上挂上了不悦。

“不是我说的呀,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别人的长长短短。你看,那个白导演来了这么多回,我没有一次和他说这些。但是,我儿子很崇拜他,他希望在偶像面前表现一下,这不算什么过错吧?”

卢春霞喃喃重复:“这不算什么过错……”

“我也不知道刘穗玲说了什么。反正那个导演过了一会儿回来,站了片刻,就把戴在手上的表摘了下来。我是这么想的,他是成功人士,一定很爱惜名声……”

老板兀自说话,但很快不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他面前的中年女人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李老板心里生出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歉意,又好像是怯意。

“都是陈年往事啰。”

老人家打了个哈欠,腰背又弓起来,他把客人留在原地,慢慢踱步走开。

林子皓抱着一只有他半身高的怪兽模型,和商店老板相错跑过,一头撞进卢春霞怀里。

“奶奶,我选好啦!”

他的奶奶毫无声息。

“咦,奶奶,你怎么了?我把你撞疼了?”

林子皓抬起头,看见卢春霞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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