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夫人,”我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你和你丈夫之间的事,你必须清楚,这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哦,拜托了!如果你理解——”

“我没发现有什么难理解的。”

“这种事多得是。比如凯索勒斯,比如我,比如我们的婚姻。我不想嫁给凯索勒斯,我不想嫁给任何人。一切都是家里人安排的,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打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在凯索勒斯眼里,我不过是房间里的漂亮装饰品。他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还不如对从你那里买来的酒多。而我感兴趣的事,他理都不理。但马克斯——”

“我了解,”我难堪地说,“你发现马克斯不同,马克斯十分关心你。或者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凯索勒斯夫人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挑衅意味,“不管这是不是实话,至少是我所需要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对她说在乎她,便一无是处。但我不想让马克斯处境艰难,这会让我有罪恶感。可现在凯索勒斯知道我们的事了,马克斯的处境十分危险。”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丈夫威胁你了?”

“不,他甚至没挑明来说。但他绝对知道,我敢发誓。过去这几天他的举动、对我的态度都能证明。他对我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品味一个只有他才懂的笑话。而且,似乎和那瓶锁在餐厅里的圣一欧恩有关。因此我才来求你帮忙,你了解酒的事。”

“夫人,我只知道那瓶圣一欧恩已经准备好了,周六的晚宴上会被大家享用。”

“是的,凯索勒斯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起这件事时的样子——”凯索勒斯夫人紧张地靠近我,“告诉我,有没有可能在不拔出瓶塞的情况下,往酒里下毒?有什么方法办到吗?”

“哦,行了,你真觉得你的丈夫会毒死马克斯?”

“你不如我了解凯索勒斯,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包括谋杀?”

“包括谋杀,只要能确保逃脱罪责,他就敢做。我还在老家时,曾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说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曾杀死一个男人,就因为对方骗了他一点儿钱。他的手法极其高明,所以警方一直没发现他是凶手。”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凯索勒斯说,他是个只要认为值得,就甘愿冒险的人。我不禁全身冰凉。

接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皮下注射器的针头缓缓穿过圣一欧恩的软木塞,将几滴致命毒液滴入酒中。这荒诞至极的场景让我一时愣住了。

“夫人,”我说,“我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你丈夫不会在晚宴上给任何人下毒,除非他想毒死所有人,我敢肯定他绝没有这个打算。别忘了,我也是被邀请者之一,准备享用圣—欧恩呢。”

“要是往马克斯的酒杯里放些东西呢?”

“不会的。你丈夫很清楚马克斯的味觉灵敏度,他不会玩这么拙劣的把戏。如果酒已经坏了,马克斯看一眼就能知道,根本不会喝。如果酒没坏,他只要抿一小口就能发现里面掺了其他东西,剩下的碰都不会碰。不管怎样,你干吗不去找马克斯商量呢?他才是事件的主角。”

“我跟他说了,但他只是一味地嘲笑我。他说那都是我的想象。我知道他不在乎的原因,是因为他疯狂地想尝那瓶酒,不允许任何事阻碍它。”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一向沉着的我,此时也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让人不快的话题,“而且,他说得对,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真想听我的建议的话,我劝你最好在你丈夫面前表现得仿佛没这回事儿,并且事后马上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撇清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这么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别为此慌了神,同时别对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动了真感情。

06

由于知道得太多,晚宴当天我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晚上看到凯索勒斯夫人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凯索勒斯,我没看出他对待夫人和德?马雷查尔的态度跟平常有什么不同。这似乎有力地证实了夫人的犯罪预感只是空想,凯索勒斯并不知道他们的私情。他可不是被戴了绿帽子还能泰然处之的男人,但此时的他镇定自若。我们在餐桌边坐下,很明显,凯索勒斯一心只惦记今晚的餐单,或者说,心里只有立在桌上的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

这瓶酒已经在这里放了三天了,能做的准备都做了,就为了确保酒质呈现最好的状态。室内温度不高不低,并保持恒温,马克斯?德?马雷查尔还向我保证他每天都来检查。而我,自然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盯着酒瓶,计算还要熬多久才能打开它。

更棒的是,我们现在围坐的桌子是供十八至二十人用餐的长桌,因此,尽管彼此离得有点儿远,却有足够的空间让酒如闪亮的孤星般立在中央,避免被毛手毛脚的人不慎碰倒。能看出站在我们身后的仆人都尽量不靠近它。约瑟夫,那位身材壮实、久经考验的管家,眼神凶狠地监视着仆人们。他肯定之前就警告过大家,谁敢碰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在进行品酒仪式前,凯索勒斯要先完成两项危险的前期准备。通常情况下,对待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这样的珍品,要先竖直放一段时间,让杂质全部沉淀至瓶底,再将酒移到其他容器中。这么做不仅能去除所有沉淀物和塞子屑,更是为了让酒充分与空气接触。年份越久的酒,越要让它充分呼吸,以除掉酒里沉积的腐气。

但凯索勒斯执意要让圣—欧恩享受直接从原瓶里倾倒的荣耀,并主动承担在桌上旋开软木塞的精细作业,他必须技巧纯熟,不能让一丝木塞屑掉进酒里。然后酒会继续放在那里,直到主菜上桌。这时他又要极其小心地倒酒,避免沉淀物浮上来。这瓶酒放了整整三天才沉淀完,开瓶或倾倒时任何细微的晃动都会导致前功尽弃,不得不再放三天。

我们刚在桌边坐定,凯索勒斯就开始他的第一项工程了。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紧紧地握住瓶颈,然后将螺丝锥的尖头扎进木塞中央。接着,他像正在解除一枚炸弹的拆弹专家一样,聚精会神,慢慢地,轻轻地地转动螺丝锥。螺丝锥一点一点深入,幅度小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在空转。他的目标是要让锥子插得足够深,这样才能一口气把木塞拔出来;但又不能穿透木塞。这是避免木塞屑掉进酒里的唯一方法。

要将没有完全穿透的螺丝锥从塞了几十年的软木塞里拔出来,需要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瓶身还必须保持直立,不能有丝毫晃动,螺丝锥要垂直拔出,不能弯曲更不能旋转,否则木塞会碎成小块。不带任何人工助力的老式螺丝锥是完成此项工作独一无二的选择,因为它能让使用者的感受更真实。

可以看出凯索勒斯用了很大的劲握住瓶身,手指关节都泛白了。他肩膀上的肌肉鼓起,脖颈绷得笔直。即使是他这么强壮的人,似乎也无法开启瓶塞。在他锲而不合地努力下,瓶塞放弃了抵抗,缓慢而顺畅地离开瓶口。时隔多年,囚禁在瓶内的酒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凯索勒斯将瓶塞放在鼻子下面来回晃动,轻嗅它所散发的香气,然后耸了耸肩递给了我。

“这么做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说。这话没错,品质优良的勃艮第酒瓶塞上散发的香气,无法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即使酒坏了,依然能有好闻的气味。

德?马雷查尔则看都没看瓶塞一眼。“我只在乎酒。再过一个小时,就能揭晓它的秘密了,看看它是好是坏。恐怕这一小时会很漫长。”

起先,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晚餐十分丰盛,足够分散我的注意力。所有餐点都为陪衬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而准备,甚至有些大材小用,如同交响乐指挥家拿出演奏贝多芬名曲的态度,为年轻作曲家排演一场小型演出。芦笋尖奶油沙司,龙虾配蘑菇,为了清口而准备的不常见的冰柠檬馅饼。虽然都是简单的餐点,但安排得恰到好处。

而凯索勒斯选的配餐酒更是不得不提。我简直被迷住了。很明显它们也是用来衬托最后的明星,一瓶上好的夏布利,一瓶高雅的密斯卡岱。两瓶都没得挑,但对葡萄酒鉴赏家来说,最多只会微微点头表示赞赏。凯索勒斯继续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谁都不能夺了面前那瓶圣—欧恩的光辉。

这时我开始紧张起来。我发现越深入这场游戏,心里越紧张,一道道餐点端上桌,我的双眼却只被圣—欧恩吸引。不久后紧张变成烦躁,急切地等待主菜,然后就是圣—欧恩。

我想知道,谁能有幸第一个品尝到这佳酿?凯索勒斯,作为主人,他有权享此殊荣,但他同样有权为表尊敬,将此荣耀授予在场的任何一位。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被选中,因为还有一种极糟糕的可能性:第一个品尝,却发现酒已经坏了,这感觉如同没带降落伞就跳出机舱。看着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不断擦拭额头汗珠的手,我猜,他此时的想法和我的一样。

主菜终于端上来了,是德?马雷查尔建议的牛排①,配菜只有小豌豆。等牛排和豆子都放好,凯索勒斯冲约瑟夫做了个手势,管家马上让仆人们全部退下。倒酒的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不能分一丝心。

等仆人们全部退下,餐厅沉重的大门关闭,约瑟夫又回到桌边,站在凯索勒斯身旁,以备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到时候了。

凯索勒斯握紧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极其小心地慢慢举起酒瓶,确保不安分的沉淀物不会浮起来。当他伸直胳膊,双眼圆睁盯着瞧时,瓶身反射出一道深红色的光芒。

“德拉蒙德先生,你说得没错。”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是吗?”我反问,有些吃惊,“我说什么了?”

“你说的不想打开瓶塞一探究竟的话。你曾说过,保存了这么久的酒没打开时是无价珍宝,一旦打开,就可能变得一文不值,不过是众多烂酒之一。这是一种灾难。简直比灾难更可怕,简直是个笑话。

你说得没错。现在我看着它,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去探明手上拿着的究竟是珍宝,还是笑话。”

德?马雷查尔已经不耐烦地坐不住了。

“这么说太晚了!”他粗暴地反驳,“酒已经打开了。”

“但还有一种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凯索勒斯说,“看好了,仔细看好了。”

他胳膊一抬,瓶子完全离开桌面,瓶身慢慢歪下来。太惊人了。我看到酒流了出来,洒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酒溅在凯索勒斯的鞋上,打湿了他的裤脚。地板上的酒越积越多,慢慢流到了狭窄的红色地板缝里。

德?马雷查尔发出不正常的窒息声,把我从咒语中拉了出来。索菲娅?凯索勒斯愤怒地痛哭。

“马雷查尔!”她尖叫道,“凯索勒斯,住手!看在老天的分上,住手!没看到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她的恐惧我完全能理解,我在看到德?马雷查尔的样子时也吓了一跳。他面若死灰,嘴巴大张,眼神中只剩下惊恐,双眼紧盯着凯索勒斯手中紧握的酒瓶,葡萄酒从瓶口无声地流淌出来。

索菲娅?凯索勒斯连忙跑到他身边,却被他无力地甩开。他试图站起身,双手虔诚地伸向正迅速清空的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

“约瑟夫,”凯索勒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照顾一下德?马雷查尔,医生说那个病发作时他不能动。”

约瑟夫钢铁般强劲的手掌压上德?马雷查尔的肩头,阻止他起身。但我看到他无力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进了口袋,这一幕马上让我清醒了。

“他的口袋!”我的声音近乎恳求,“口袋里有药!”

还是太迟了。德?马雷查尔突然抓着胸口,正如之前遭遇无法忍受的痛苦时那样。接着他全身瘫软,脑袋靠在椅背上,失焦的双眸盯着天花板。他看到的最后一幕,肯定是从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里流出的细流渐渐变成水滴,水滴又变成瓶底残留的沉淀物,最终凝结在地板上的那摊酒里。

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救不了德?马雷查尔了。索菲娅?凯索勒斯站立不稳,随时有可能昏倒。尽管我也膝盖发软,但还是将她扶到椅子边,看着她把杯里剩余的夏布利一饮而尽。

酒精使她麻木,她坐在那儿,呼吸粗重,双眼紧盯着丈夫,直到终于有力气吐出几个字。

“你知道这样会要了他的命。”她低语道,“所以才买下那瓶酒,然后倒掉。”

“好了,夫人。”凯索勒斯冷酷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歇斯底里会让我们的客人难堪。”他转向我,“真抱歉,咱们的小聚会以这种方式收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可怜的马雷查尔。他就是太容易冲动,才发生了这种惨剧。现在,你最好离开这里。医生来了以后,肯定会做一些检查,然后填写一堆无聊的文件。这种突发事故不需要在场证人,所以也没必要让他们劳烦你。我送你出门。”

我毫无知觉地离开了那里,唯一清楚的是我目睹了一场谋杀,却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大声说出我所看到的一切,指控有人犯下谋杀的罪行,可不管哪个法庭,都会把我当成诽谤犯。基罗斯?凯索勒斯的复仇从策划到实现都天衣无缝,唯一的损失——我无耻地为他计算一下——不过是十万法郎和一个不忠的妻子。索菲娅?凯索勒斯应该一个晚上也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拿几件衣服,她也会迅速逃离那幢房子。

那晚之后,我再没听说有关凯索勒斯的消息。坦白说,我感到十分庆幸……

07

如今,时隔半年,我竟在里沃利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偶遇索菲娅?凯索勒斯。她作为谋杀事件的另一位目击者,和我一样只能保持沉默。考虑到她所受的伤害,我不得不佩服此时她所表现出的平静,甚至还能热情洋溢地关心我的生活。

我看着她的样子,将法国白兰地一饮而尽,接着又点了一杯。我们兴高采烈地聊着毫不相干的事情,仿佛这样能清除彼此脑海中不好的回忆。

她变了,和我之前认识的完全不同,各方各面都更优秀了。从一个胆小的姑娘变成一位招人喜欢的女士,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辉。这种改变所蕴含的深意一看即明。我敢肯定,她在某个地方遇到了真正合适的男人,不像凯索勒斯那般残暴,更不是马克斯?德?马雷查尔那种冒牌的卡萨诺瓦②。

第二杯白兰地让我稍微恢复了一些,当我发现身边这位善良的姑娘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小巧精致、镶嵌了珠宝的手表时,连忙为占用她这么长时间道歉,并感谢她的好意。

“对像您这样的朋友来说,这点好意不值一提。”她语带责备地说。接着站起身,拿起手套和钱包。“不过我跟凯索勒斯约在——”

“凯索勒斯!”

“当然,凯索勒斯,我的丈夫。”凯索勒斯夫人不解地看着我。

“这么说,你依然和他生活在一起?”

“在一起非常快乐。”她脸色一凛,道,“请您原谅我的后知后觉,我想了一下才明白您这么问的原因。”

“夫人,该道歉的是我。毕竟——”

“不不,你这么问也情有可原。”凯索勒斯夫人冲我微笑道,“不过,我几乎记不起我和凯索勒斯不愉快的生活了,一切全变了,就从那晚开始。”

“当时您也在场,德拉蒙德先生,您也亲眼看到凯索勒斯把一整瓶圣一欧恩都倒到了地板上,就因为我。多么令人惊讶!那一幕唤醒了我!那一晚我意识到,在他心目中,我原来比全世界最后一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还重要。我鼓起勇气来到他的房间,对他倾诉衷肠——噢,亲爱的德拉蒙德先生,从那以后,我们就快活得仿佛置身天堂!”

注释:

①原文为entrecote,法语,意为从上腰部切下的带骨大块牛肉片。

②贾科莫?卡萨诺瓦(Giacomo Girolamo Casanova),意大利十八世纪传奇式的人物他不仅热衷冒险,还是个超级花花公子。后来便引申为花花公子,情圣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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