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团,是福格蒂新专辑里的《摇滚女孩》。那张专辑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没听过?”

“嗯。”

“你一定要买来听,很棒,感觉就像…”他顿了半晌,然后说,“就像重回老时光。”

“我会去买的。”我说。我可能真的会买。我一向喜欢弗加迪。我想《绿河》是我最喜欢的清水合唱团专辑。回家吧,他说。在音量渐低前他说。

“威廉还好吗?”

“我住院期间,他和奥黛拉替我看家。”

“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级怪事吗,迈克?”

“当然。”我说。我有把握他要说什么。

“呃…我刚才坐在书房里听新的《钱柜》热门预测,看文案,读备忘录…要看的东西堆了两座小山,接下来一个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才够,所以我把电话切到留言,但开着喇叭,这样想接的电话还是能接,让其他蠢蛋对着录音机说话。我会让你拖到留言,是因为——”

“你一开始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

“天哪,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开始遗忘了,这回所有人都是。”

“迈克,你确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静了很久。我听见微弱的女人说话声,可能在奥马哈…也可能在亚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听见她的声音,微弱得有如正要离开太阳系的火箭头里的航天员。我听见她谢谢对方送的饼干。

接着理查德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犹太姓氏,对吧?”

“是乌里斯。”

“乌里斯!”理查德大喊,感觉松了一口气,却又很慌张。“天哪,我最讨厌话到舌尖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参加问答游戏,结果我说‘对不起,但我想我又开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吗?’一样。但你还记得不是吗,迈克,和上回一样。”

“不,我是查通讯簿的。”

又是冗长的沉默,之后:“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没唬人?”

“没唬人。”

“那就表示真的结束了。”他说,这回确实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觉得。”

长途沉默再度出现,落在缅因州和加州之间。我觉得我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没错,结束了,再过六周或六个月,我们就会完全忘了彼此。结束了,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友谊,还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吗?我差点就忘了他们。听起来或许很恐怖,但我真的差点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痛?我要是记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应该是偏头痛。我会问威廉,他一定知道。

“嘿,帮我问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听起来假假的愉悦口吻说。

“好的,理查德。”我说着闭上眼睛,按摩额头。他记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里…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你到洛杉矶来,你有我的号码。我们可以聚一聚,一起吃个饭。”

“没问题,”我觉得泪水涌上眼眶,“要是你回到这里也一样。”

“迈克?”

“什么事?”

“我爱你,老兄。”

“我也是。”

“嘿,克制点。”

“哔哔,理查德。”

他笑了:“是是是,听听就好,迈克。我说听听就好,孩子。”

说完他挂上电话,我也一样。我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一九八五年六月七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顿担任警长的安德鲁·拉德马赫死了。事情很诡异,让我忍不住联想到之前发生在德里——并且才刚终结——的所有事情。

镇中心坍入运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楼就位于塌陷区边缘,虽然没有陷进去,但震动或洪水肯定损害了建筑结构,只是没人察觉。

据报载,拉德马赫昨晚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风雨和洪水过后,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长室多年前就从三楼搬到五楼,正上方是存放各种档案和无用公物的阁楼。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过的游民椅,椅身是铁做的,起码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让建筑物积了不少水,显然损害了阁楼的屋顶(至少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总之,游民椅直接从阁楼落到正在桌前阅读旧档案的拉德马赫警长头上,他当场死亡。布鲁斯·安丁警官冲进办公室,发现警长躺在桌子残骸之间,手上依然握着笔。

又和威廉通了电话。他说奥黛拉开始吃固体食物,但其余还是没进展。我问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还是偏头痛。

“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难道忘了他的喷剂了吗?”

“当然。”我说。我当然记得,但那是因为威廉提了。

“迈克?”

“怎么?”

“他姓什么?”

我看了看床头桌上的通讯簿,但没有拿起来。“我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柯克里恩,”威廉说,语气很沮丧,“但又不太像。不过,你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了,对吧?”

“对。”我说。

“谢天谢地。”

“关于奥黛拉,你有什么打算吗?”

“有一个,”他说,“但太疯狂了,我不想说。”

“你确定?”

“嗯。”

“好吧。”

“迈克,真的很可怕,对吧?这种遗忘的速度。”

“是啊。”我说。真的是。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

雷神公司原本计划在德里设厂,预定七月破土动工,却在最后一刻决定将新厂移到沃特维尔。德里《新闻报》头版社论表达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没有解读错误,报社的话语间还带着一丝恐惧。

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须尽快行动,在魔力从这个地方彻底消失(如果还没消失)之前做出反应。

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终究不算偏执。这本小册子里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颜色和质量不良,让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来要早写了五十到七十五年。这事发生已经有四五天了。我敢说,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会消失不见。

我想我应该有办法留住。我可以不断重写。但我敢说重写的名字还是会褪色,很快整件事就会变得徒劳无功——就像罚写“我不在课堂上扔小纸团”一样。我会不断书写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写的理由何在。

放手吧,放手吧。

威廉,动作快点…而且要小心。

一九八五年六月九日

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我在半夜醒来,惊慌失措无法呼吸,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我伸手去抓呼叫钮,却按不下去。看见马克·拉莫尼卡拿着注射器来到病房…亨利·鲍尔斯拿着折刀闯了进来。

我抓起通讯簿,打到内布拉斯加州找本·汉斯科姆…地址和电话号码褪色得更厉害了,但还看得出来。没人。电话公司的语音系统告诉我该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

本是不是很胖?还是有内翻足?

我醒着到天亮。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

他们说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

我打电话给威廉,告诉他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时间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记得的人,我想是因为我们两个都还在德里。

“好的,”威廉说,“明天我们就离开。”

“你还是有那个打算?”

“嗯,看来该试试看了。”

“小心点。”

他笑了,说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

“那我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威廉?”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就挂断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的心都与你同在,威廉。我的心与他们同在。我想就算我们忘了彼此,在梦中也会记得。

这份日志即将落幕了——我想它终将只会是一本日志,德里的恶事与怪诞永远不会离开这些纸页。我无所谓。我想明天出院之后,我终于可以开始思考新的生活了…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我爱你们,你们知道的。

我非常爱你们。

尾声 威廉·邓布洛打击魔鬼(二)

新娘还在骑小马,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大街逛,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跑派对,我就认识她了

新娘还在玩摇滚,我就认识她了

——尼克·洛

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

——某个孩子

夏日正午。

威廉裸身站在迈克·汉伦家的卧室里,看着门上镜中自己干瘦的身影。窗外的光照得他的秃头闪闪发亮,地板和墙上都有他的影子。他胸口无毛,大小腿细瘦而结实,肌肉明显。不过,他心想,这绝对是大人的身体没错。小腹是多吃了几块上等牛排、多喝了几瓶麒麟啤酒,在泳池边多吃了几个鲁本或法式三明治而非轻食午餐的结果。你屁股也下垂了,威廉老弟。只要没宿醉,状态够好,你还是能爽到,但已经不像十七岁那样马力十足了。你腰部有了游泳圈,睾丸也像中年人一样开始松垮了,脸上出现十七岁时没有的皱纹…妈的,你第一张作者玉照没有这些皱纹,那时的你努力装出老成的模样…只要不幼稚就好。威廉老弟,你是人老心不老,这样会害死自己的。

他穿上内裤。

要是我们相信我刚才想的,就不可能…完成我们所做的事。

因为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也忘了奥黛拉为什么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他只晓得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而且知道如果不现在做,就会连该做什么也忘记。奥黛拉在楼下,坐着迈克的安乐椅,头发披垂肩头,心荡神驰地望着电视里播放的《来电赚奖金》。她不会说话,除非有人带她,否则也不会动。

这回不一样。你太老了,老兄,相信吧。

才不要。

那就死在德里吧,谁稀罕?

他套上运动袜,穿上带来的牛仔裤和昨天在班戈“T恤王”买的无袖汗衫。汗衫是亮橘色的,胸口写着:缅因德里?什么鸟地方?他坐在迈克床上——他和行尸走肉般的妻子同睡了一周的床——穿上鞋…凯兹帆布鞋,也是昨天在班戈买的。

他起身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穿得跟小孩一样。

你看起来真可笑。

哪个小孩不是?

你不是小孩了,放弃吧!

“去你的,我偏要疯狂一下。”威廉轻声说道,随即离开房间。

其后数年,他在梦中总是只身离开德里。城镇一片荒芜,所有人都走了。西百老汇的神学院和维多利亚式楼房映着火红晚霞,有如一幢幢黑影。你曾见过的所有夕阳融为一体。

他踩在水泥路上,听见脚步声回荡。四下静寂,只有水流过排水道的轰鸣声。

他将银仔牵到车道立好,再次检查轮胎。前轮还好,但后轮感觉有一点没气。他拿出迈克买的打气筒把气打足,将打气筒收回去,接着检查纸牌和晒衣夹。轮子转动依然会发出令人兴奋的机关枪声,和他童年时的回忆一样。很好。

你疯了。

也许吧,等着瞧。

他走回车库,拿出三合一润滑油替链子和齿轮上油,接着起身注视银仔,抓住喇叭试探地轻轻一按。声音很好。他点点头,走进屋里。

他再次环顾那些地方,眼前的景物依旧如故:德里小学的笨重砖墙、亲吻桥上复杂的名字缩写,还有满怀激情准备一展宏图,最后却成了保险经纪人、汽车业务员、侍者和美容师的高中生。天空中的夕阳红得有如在滴血,他看见保罗·班扬的雕像及隔开堪萨斯街和荒原的白色栏杆。威廉看着它们,这些事物将永远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的心充满爱与恐惧,让他心碎。

离开吧,离开德里,他想,我们就要离开了。假如这是故事,也来到最后五六页了。准备将书放上架子,永远忘了它吧。夕阳西下,四周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排水道里的水声,《来电赚奖金》播完了,现在是《幸运轮盘》。

奥黛拉愣愣地坐在电视机前,眼睛不曾离开屏幕。威廉关上了电视,她的神情姿态完全没有改变。

“奥黛拉,”他说着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走吧。”

她没有动。她的手在他手里,温暖如蜡。威廉牵起她放在迈克安乐椅上的另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他已经帮她打扮好了,穿得和他差不多,牛仔裤加蓝色无袖上衣,看起来可爱极了,只可惜一双大眼空洞无神。

“走、走吧。”他又说了一次,随即带她出门走进厨房,走出屋外。她很配合…但若不是威廉搂着她的腰,搀扶她走下台阶,她一定会摔出后门廊,跌个狗吃屎。

他带她走到银仔立着的地方,夏日正午的阳光明艳灿烂。奥黛拉站在脚踏车旁,静静地注视着迈克的车库。

“上车吧,奥黛拉。”

她没有动。威廉耐心地抬起她的一条长腿,帮她跨过银仔后轮上的置物架。奥黛拉跨立在置物架上,胯下悬空,威廉伸手轻轻按压她的头,奥黛拉坐了下来。

他坐上银仔的椅垫,用脚跟踢起脚架。他正想伸手到背后抓住奥黛拉的手,让她搂住他的腰,她的手竟然主动伸了过来,有如两只茫然的小老鼠。

他低头看着奥黛拉的双手,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就要从胸口跳到喉咙了。这是奥黛拉一周来首次自发行动,起码据他所知…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这是她头一回自发行动…不管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奥黛拉?”

没有回应。他想扭头看她,可是做不到。他只看见她双手抱着他的腰,指甲上残留着红色指甲油,是之前英国小镇一个活泼开朗又有天分的年轻女孩子帮她涂上的。

“我们去兜兜风。”威廉说完开始推着银仔朝帕莫巷前进,倾听轮胎轧过碎石的声音。“抓紧了,奥黛拉,我想…我想我会骑得蛮、蛮快的。”

如果我没退缩的话。

他想起刚回德里时遇见的男孩。那时那件事还在发生。那孩子说,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

你说得对极了,孩子。

“奥黛拉,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但她抱着他的腰的手是不是收紧了一点点?是他想太多了吗?

他推着银仔走到车道尽头,转头往右看。帕莫巷直通上主大街,左转就是通往镇中心的山路。下坡,加速。想到那画面就让他害怕,心生不安(老骨头很容易断的,威廉小弟),但恐惧的念头还来不及浮现就消失了。然而…不是只有不安而已,对吧?没错,还有渴望…当他看见那男孩挟着滑板走过时,心里有的那种感觉。渴望加速,感受风从你面前扫过,分不清自己是在冲向什么,还是逃离什么,只是直往前冲,振翅飞翔。

不安与渴望。这就是世界与渴求的差别,就是在乎后果的大人和想要就去要的小孩之间的距离。天壤之别。但其实没差那么多。两者紧密相连。就好像云霄飞车爬到轨道最顶端,就要滑下第一个陡坡,旅程才正要开始一样。

威廉闭上眼睛,感受妻子毫无生气的轻柔身躯,感受前方的斜坡和自己体内的心跳。

真实,勇敢,挺身而出。

他开始推动银仔:“想来点刺激的吗,奥黛拉?”

没有回应。但没关系,他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抓好啰。”

他踩动踏板,起初很累。银仔左右摇摆,感觉很危险。奥黛拉的体重更增添了平衡的困难…但她显然在试着平衡,甚至本能地这么做,否则他们早就摔倒了。威廉站在踏板上,双手疯狂地抓紧握把,仰头向天,眯起眼睛,脖子上青筋暴露。

我就要摔到街上,害她和我头破血流了——

(不会的冲吧威廉冲吧管他的去冲吧)

他站在踏板上猛力踩踏,感觉过去二十年抽的烟在飙高的血压和疯狂的心跳中沸腾。去你妈的!他心想,一股狂烈的兴奋袭上全身,让他咧嘴大笑。

纸牌起初只是单发射击,现在开始加速。这些纸牌是全新的,发出的声音又好听又响亮。威廉感觉微风拂过他的秃头,于是笑得更开了。我弄出风了,他心想,我踩动该死的踏板弄出风了。

巷口的“停止”标志愈来愈近,威廉原本准备踩刹车…随即(他愈笑愈开心,牙齿愈露愈多)又开始踩踏。

威廉·邓布洛不顾“停止”标志,左转弯上了贝西公园上方的上主大街。奥黛拉的体重再度坏事,差点让他们失去平衡狠狠摔跤。脚踏车摇晃颤动,随即回正。风更强了,吹凉他的额头,将汗水蒸发,扫过他的耳朵,发出醉人的声响,有一点像贴着海螺听见的海水声,但其实世界上任何声音都比不上它。威廉觉得溜滑板的男孩一定很熟悉这个声音。但你很快就会失去它的,孩子,他想,事情终究会改变,很贱,所以做好准备吧。

威廉愈踩愈快,速度让他骑得更稳。保罗·班扬的雕像残骸在他左手边,有如倾倒的巨神像。威廉大喊:“唷嗬,银仔,冲啊!”

奥黛拉收紧抱住他腰间的手,他感觉她的身体在他背后扭动,但他不急着转头看她…不用急,也没必要。他加速踩踏,张口大笑,路人纷纷转头望着这个高高瘦瘦的秃头男子,看他弯腰减低风阻,骑着脚踏车呼啸经过贝西公园。

上主大街开始下坡,以陡峭的角度朝坍塌的镇中心奔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声警告,再不减速就来不及了,银仔会像一只冲出地狱的蝙蝠般坠入下沉的三岔路口,害死他和奥黛拉。

但他没有刹车,反而继续踩,让脚踏车飙得更快。他现在已经奔驰如飞了,沿着主大街一路往下。他看见橘白相间的防撞护栏,还有摆在坍塌处边缘、飘着浓烟和鬼火般的火焰的熏火盆。他看见楼房顶层突出于马路之上,有如疯子的想象世界中的景物。

“唷嗬,银仔,冲啊!”威廉兴奋地大喊,不顾一切往下冲,最后一次意识到德里是他的故乡,意识到自己在真实的天空下活着,意识到一切除了渴望还是渴望。

他骑着银仔往下冲,冲去打击魔鬼。

离开了。

于是你离开,心里有回头的冲动,在夕阳下山前回头一次,最后一次欣赏新英格兰简洁的天际线——尖顶、储水塔和扛着斧头的保罗。但回头可能不是什么好主意——所有的故事都这么说。瞧瞧罗得的妻子。最好别回头,最好相信从此将会永远美满幸福——很有可能,谁说没有这种结局的?不是所有驶入黑暗的船只都再也见不到阳光或回不到另一个孩子手上。假如生命能告诉我们什么,那就是世上有太多的幸福结局,如果这样还不信神,那就应该好好检查自己的脑袋了。

你离开,在太阳开始下山时匆匆离开,他在梦里想道。你就是那样做的。要是再多想想,也许会想到鬼魂…日落时站在水中的孩子的鬼魂。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神情年轻、笃定而坚韧…非常坚韧,总之足以让他们成为未来的他们,说不定还足以让他们明白:未来的他们必须心怀过去的自己,才有办法开始尝试了解死亡。圆圈闭合,命运之轮转动,如此而已。

你无须回头就能见到那些孩子。你心中有一个角落将永远见得到他们,和他们同在,爱着他们。他们不一定是你最好的那一面,但他们曾经一度是你未来的全部。

孩子,我爱你们,我深爱着你们。

所以,赶紧走吧,趁最后一道光线消失前离开。远离德里,远离回忆…但别离开渴望。留下它,留下那灿烂的珍宝。它是我们童年所是、所相信的一切,在我们彷徨失落、夜风呼号时,它依然闪亮。

快离开吧,同时保持微笑。打开收音机放点摇滚乐,鼓起所有勇气和信念迎向生命。真实、勇敢、挺身而出。

其余净是黑暗。

“嘿!”

“嘿,先生,你——”

“小心!”

“那个蠢蛋会——”

话语从他耳际扫过,有如微风中的旗子或松脱的气球一样毫无意义。防撞护栏到了,他闻到熏火盆发出的煤油味,看见之前街道所在的地方漆黑一片,听到愠怒的水流匆匆穿过纠结的黑暗。那声音让他发笑。

他让银仔猛然左转,只差一点就要撞上护栏,牛仔裤一边裤管真的擦过了护栏边缘。银仔的轮胎离柏油消失处不到八厘米,几乎没有回旋的空间。前方道路被水侵蚀无踪,卡西珠宝店外的人行道也被削去一半。人行道被硬生生切断,而护栏就立在边缘。

“威廉?”是奥黛拉的声音,听起来很迷糊,有一点沙哑,仿佛刚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威廉,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卡西珠宝店的橱窗里空空荡荡。“唷嗬,银仔!”威廉大喊一声,将车把对准和橱窗成直角的防撞护栏。“唷嗬,银仔,冲啊!”

银仔以超过六十公里的时速撞飞了护栏,护栏中央的挡板被抛往一个方向,A形架则抛往另外两头。奥黛拉吓得尖叫,紧紧抱住威廉,让他无法呼吸。主大街、运河街和堪萨斯街上的路人站在门口或人行道上,全都看着他们。

银仔冲上切断的人行道,威廉感觉左边臀部和膝盖擦到珠宝店的墙面。他觉得银仔的后轮突然下坠,知道他们后方的人行道塌陷了——

但银仔的前轮让他们回到了坚实的路面上。威廉转弯避开翻倒的垃圾桶,再度冲回街上。他猛按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看见一辆大卡车的散热器不断逼近,却还是止不住地笑。他在卡车撞上来的一秒钟前闪过对方。妈的,还有时间嘛!

威廉欢呼尖叫,泪水涌出眼眶。他按响喇叭,倾听每一次的粗嘎声响埋入明亮的日光中。

“威廉,你会害死我们两个!”奥黛拉大喊,虽然语带惊恐,但她也在笑。

威廉倾斜车身,但这回感觉奥黛拉也一起倾斜,让脚踏车更好掌控,让他们俩和银仔合而为一,成为三个活生生的人,起码在那一瞬间。

“你真的那样觉得吗?”他吼了回去。

“不是觉得,是知道!”她大喊,接着抓住他的胯下,感觉到他巨大而欢乐的坚挺,“但不要停!”

不过,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一里坡让银仔不断减速,纸牌声也从怒吼变回了单发射击。威廉停下脚踏车回头看她。奥黛拉脸色苍白,瞪大眼睛,显然既害怕又迷惘…但神志清醒,而且在笑。

“奥黛拉。”他说完也跟着笑了。他扶她跨下银仔,将车随便靠在墙边,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双唇、脖子和胸部。

她紧抱着他。

“威廉,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在班戈起飞,之后就完全没印象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

“我呢?”

“你现在好了。”

她推开威廉,仔细地打量着他:“威廉,你还会结巴吗?”

“不会,”他说完又吻了她,“我不结巴了。”

“完全好了?”

“没错,”他说,“我想我这回完全好了。”

“你是不是提到兜风?”

“我不晓得,是吗?”

“我爱你。”她说。

威廉点头微笑。他笑起来很年轻,有没有秃头都一样。“我也爱你,”他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他从梦中醒来,不记得自己梦了什么,只记得梦见自己变回孩子。他轻摸妻子光滑的背部。她正睡得香甜,沉浸在梦中。他觉得当小孩很好,但当大人也不错,能思索童年的奥秘…思索童年的信念与渴望。我有一天要把这一切写下来,他心想,但知道这只是心血来潮,刚醒来的遐想。不过,在如此干净安宁的早晨想这些事,感觉很好。童年自有其甜蜜之谜,突显了死亡的真实,进而界定了勇气与爱。往前看必然也得往后望,每个生命都在仿效永恒,有如转轮。

每当威廉·邓布洛清晨从梦里醒来,几乎就要想起童年,想起和他共度童年的朋友时,他就会想起这些。

——全书完——

本书于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在缅因州班戈市动笔,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完成于缅因州班戈市。

[1]乔·绍斯(Joe South,1940-2012),美国歌手、创作者,曾获格莱美奖。

[2]安东尼·博金斯(Anthony Perkins,1932-1992),美国演员、戛纳影帝,最著名的角色是在电影《精神病患者》中担当主演,被誉为“美国电影史上塑造得最成功的疯子”。

[3]死神的形象。

[4]乔治·朗格兰(George Langelaan,1908-1972),英国作家、记者。最著名的作品是一九五七年的短篇《变蝇人》,曾被改编为电影和舞台剧。

[5]路易斯·德·瓦尔加斯(Luis de Vargas,1502-1568),文艺复兴晚期的西班牙画家。

[6]伊迪·阿明(Idi Amin Dada,1925-2003),乌干达第三任总统,军事独裁者。

[7]吉姆·琼斯(Jim Jones,1931-1978),“人民圣殿教”的创立人,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胁迫九百多名信徒服毒自杀。

[8]船长比尔·彭斯(Captain Bill Bones),小说《金银岛》里的人物。

[9]《糖脚》(Sugarfoot),美国ABC电视台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一年播放的电视剧。

[10]罗德尼·丹杰菲尔德(Rodney Dangerfield,1921-2004),美国喜剧演员。

[11]六人帮Sextet,第一音节sex的意思是“性”。

[12]《出局》(Wipe Out),“沙滩男孩”乐队的歌。

[13]多萝西·塞耶斯(Dorothy Sayers,1893-1957),英国犯罪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代表作是以彼得·温西爵士为主角的一系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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