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拖一具尸体。

“不!”他大喊。他抱着男孩朝呼啸的风扇奔去。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小牛童!”

奥利开始咳了起来,接着弯下身,虚弱地吐着。

当他吐的时候,艾姆斯还抱着他。此刻,其他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高兴地大叫着。而跑在最前方的人,正是葛洛中士。

奥利又吐了一次。“别叫我小牛童。”他低喃着说。

“叫救护车!”艾姆斯大喊,“我们需要救护车!”

“不用,我们用直升机把他载去缅因中央公众医院,”葛洛说,“孩子,你坐过直升机吗?”

奥利眼神茫然地摇了摇头,吐在葛洛中士的鞋子上。

葛洛满脸笑容,握住奥利那脏兮兮的手:“欢迎回到美国,孩子。欢迎回到这个世界。”

奥利一只手抱着艾姆斯的脖子,知道自己就要昏倒了。他想试着撑到自己可以说出谢谢为止,但却没能成功。在他再度陷入黑暗以前,最后一件感觉到的事,就是那个南方来的士兵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15

在北端那里,第一个出来的是贺拉斯。它直接朝寇克斯上校跑去,开始在他脚边绕圈。贺拉斯没有尾巴,但这不重要;它整个后半身都在不停跳着摇摆舞。

“我的妈啊。”寇克斯说。他抱起这条柯基犬,而贺拉斯则开始疯狂地舔起他的脸颊。

幸存者在穹顶内侧站在一块儿(草地上有明显的分界线,一边明亮,另一边则是死寂的灰色),开始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但却不敢相信。这些人包括了:生锈克、琳达、艾佛瑞特姐妹、小乔·麦克莱奇与诺莉·卡弗特,而他们的母亲分别站在他们两侧。吉妮、吉娜·巴弗莱诺与哈丽特·毕格罗搂着彼此。抽筋敦抱着他姐姐萝丝,而满脸泪水的萝丝则抱着小华特。派珀、杰姬与莉萨三人手牵着手。彼特·费里曼与托尼·盖伊这两个《民主报》的成员则站在他们后方。阿尔瓦·德瑞克靠在罗密欧·波比身上,而罗密欧则以双手搂着艾丽斯·艾普顿。

他们看着穹顶的肮脏表面迅速升至空中。而穹顶另一侧的枫叶,则明艳到了叫人心碎的地步。

甜美的新鲜空气拂起了他们的头发,也吹干了他们皮肤上的汗水。

“先前我们仿佛是透过黑色的玻璃看着这一切,”派珀·利比说,已然泪流满面,“但现在,我们就像是面对面地看着这一切。”

贺拉斯从寇克斯上校的怀里跳了下来,开始绕着8字形朝草地走去,一面吠叫,一面不停嗅着,想要把所有东西都用它的小便做上标记。

幸存者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晚秋的星期天早晨,位于新英格兰地区上方的明亮天空。而在他们正上方,先前囚禁他们的肮脏屏障仍在上升之中,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缩小成像是蓝色纸张上头用铅笔画过的一条长线。

一只鸟向下俯冲,穿过了先前曾是穹顶的地方。依旧被罗密欧搂着的艾丽斯·艾普顿抬头看着那只鸟,笑了起来。

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16

芭比与茱莉亚跪在轮胎两侧,轮流借由空轴吸气。他们看着方块又开始往上升起,速度由慢至快,在接近六十英尺的高度时,似乎徘徊了一秒,仿佛有些迟疑。接着,方块直接往上方射去,速度快到人类的眼睛无法跟上,就像试图看到射出的子弹一样不可能。同时,穹顶也同样飞上上方,感觉就像是被拉了上去。

这个方块,芭比想着,拉起穹顶的方式就像是用磁铁吸起铁屑一样。

一阵微风正朝他们吹来。芭比可以从草地的摆荡看出微风吹到了什么位置。他摇了摇茱莉亚的肩膀,指向正北方。原本肮脏的灰色天空已变回蓝色,让人直视时甚至会觉得太亮。果树开始进入了明亮的范围里。

茱莉亚从空轴上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

“我不确定空气有没有好到——”芭比才说到一半,风势便抵达了这里。他看见微风拂起茱莉亚的头发,感觉到风势就这么吹干了他脏污脸上的汗水,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掌一样。

茱莉亚又咳了起来。他拍着她的背,而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也吸进了周围的第一口空气。

空气依旧很臭,像是在撕裂他的喉咙,但如今已经是可以吸进肺里的空气了。恶劣的空气朝南边吹去,就像新鲜的空气从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曾经是穹顶的TR-90合并行政区的那一侧——大量流入一样。第二口的空气更好;第三口还要更好;至于第四口,根本就成了上帝的礼物。

或者说,是一个皮革头女孩的礼物。

方块原本的位置处有块黑色区域,芭比与茱莉亚就在旁边紧紧地相拥着。只是,那里没有任何一根花草,而且也再也不会有了。

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17

“山姆!”茱莉亚大喊,“我们得去通知山姆!”

他们跑向奥德赛货车时,仍在继续咳嗽,但山姆没有。他趴在方向盘上,眼睛睁着,呼吸变得很浅,脸部下方的胡子上沾有鲜血。芭比把他扶起来时,看见老人的蓝色衬衫已变成了污浊的紫色。

“你可以载他吗?”茱莉亚问,“来得及把他送到军方那里吗?”

答案几乎确定是来不及,但芭比说:“可以试试。”

“不要,”山姆低喃着,把视线转向他们。“情况太严重了。”他每说一个字,鲜血便会自口中渗出。“你们成功了吗?”

“茱莉亚成功了,”芭比说,“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她的确成功了。”

“有部分是因为一个在体育馆里的人,”她说,“有个骇人没理性的家伙开了一枪。”

芭比的嘴张得老大,但她并未注意到。她抱着山姆,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你也成功了,山姆。你开车带我们过来,你看见了那个在演奏台上的小女孩。”

“你在我的梦里不是小女孩,”山姆说,“你已经长大了。”

“但那个小女孩还是存在。”茱莉亚摸着胸口,“她还是在这里。就活在这里。”

“扶我下车,”山姆低喃着,“在我死以前,想要闻一下新鲜的空气。”

“你不会——”

“嘘,女人。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各自扶着他的一只手臂,轻轻地把他带出驾驶座,让他躺在地上。

“又闻到空气了,”他说,“感谢上帝。”他深吸一口,接着咳出一口血来。“我闻到了一股忍冬花的香味。”

“我也是。”她说,把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

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他们…他们表示歉意了吗?”

“只有一个在场,”茱莉亚说,“要是有更多皮革头在场,我们就永远不会成功。我不认为有人能说服一群天性残忍的人。除此之外,没有——她没有歉意。有怜悯的感觉,但没有歉意。”

“这两种东西可不一样,不是吗?”老人轻声说。

“不一样,不太一样。”

“怜悯是强大的人才有的,”他说,叹了口气。“我顶多只能拥有歉意。我为了酒而做出了那件事,觉得十分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酒给还回去。”

“不管到底是什么事,你最后都弥补过来了。”芭比说。他握着山姆的左手。结婚戒指就在他的中指上,由于手指的肉很少,所以松到有点古怪的地步。

山姆眼中的哀伤转淡,把视线移到他身上,试着露出微笑。“或许我是…为了那件事才这么做的。不过我很高兴参与。我不认为有人可以弥补像是——”他又开始咳了起来,更多的鲜血自他没有牙齿的嘴中溅出。

“停,”茱莉亚说,“别再开口说话了。”

他们跪在他的两侧。她望向芭比:“忘了开车载他回去的事吧。他体内有什么地方已经破了。我们得去找人帮忙。”

“喔,看看这天空!”山姆·威德里欧说。

这就是他最后所说的话。他吁出一口气,胸口变平,再也没了下一次的呼吸。芭比正要伸手合上他的双眼,但茱莉亚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就让他看吧,”她说,“就算他死了,也还是让他能看就看吧。”

他们坐在他身旁。附近有鸟叫声。而某个地方,贺拉斯仍在叫个不停。

“我想我们该走了,我还得去找我的狗。”茱莉亚说。

“说得对,”他说,“货车?”

她摇了摇头:“走路吧。如果走慢一点的话,我们应该还是撑得了半英里的距离——不是吗?”

芭比扶她起身。“那就试试看吧。”他说。

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18

他们牵着手,走在老旧的运输道路的突起部分,她尽量把她称之为“方块里面”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所以,”等她说完后,芭比这么说,“你告诉她我们做出的那些可怕的事——或者说是展示给她看——而她还是放了我们一马。”

“他们全都很清楚那些可怕的事。”她说。

“费卢杰的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回忆。而之所以会那么糟糕…”他思考着该怎么告诉茱莉亚,“是因为我也加入了,而不是事情结束后才来到现场。”

“那不是你干的,”她说,“是其他人干的。”

“这不重要,”芭比说,“不管是谁干的,那家伙都死了。”

“你觉得要是你们只有两三个人在体育馆里,这件事还会发生吗?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就怪罪到命运头上吧。责怪上帝或宇宙也行,就是别再责怪自己了。”

他或许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却能理解山姆最后所说的话。芭比认为,对一件做错的事感到后悔,绝对比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好上许多。然而,这并不代表你做了错事以后,就要这么一直哀伤下去,利用喜悦被剥夺的方式来作为自己的赎罪。不管是烧死蚂蚁,或是开枪射杀囚犯,全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在费卢杰时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从这点来看,他可能真的算是无辜的。这么想让他好受多了。

士兵们朝他们跑来。他们或许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单独相处,说不定还有两分钟。

“我很感激你做的一切,茱莉亚。”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

“你做的事非常勇敢。”

“你会原谅我偷了你的回忆吗?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完全原谅。”

士兵们越来越近了。寇克斯跑在后头,贺拉斯则跟在他身后跳着。很快地,寇克斯就要到了,他会问肯尼过得好不好,以及他们如何让这个世界恢复正轨的一堆问题。

芭比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正在净化中的空气:“我真不敢相信,穹顶就这么消失了。”

“你觉得穹顶还会再出现吗?”

“或许不会在这个星球上,起源也不会是同一群孩子。他们会长大,离开他们的游戏室,但方块还是在那里。其他的孩子会发现方块。这是迟早的事,鲜血总会溅在墙上。”

“这实在太可怕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句我妈常说的话吗?”

“当然。”

他背了起来:“每过一个晚上,我们都会变得聪明两倍。”

茱莉亚笑了起来,声音很悦耳。

“那个皮革头女孩最后跟你说了什么?”他问,“快告诉我,否则他们就要到了。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似乎很吃惊他竟然会不知道。“她说了凯拉说的话:‘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她在说那件棕色毛衣?”

她又再度牵起他的手。“不,她是在说我们的生命。我们这一条条小生命。”

他想着这句话:“如果她给了你,那就让我们好好穿上吧。”

茱莉亚指着前方:“看看是谁来了!”

贺拉斯看见了她。它加快速度,左右穿过奔跑的人,等到它跑在最前面时,则开始压低身子,全速跑了起来。它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耳朵往后飞去,平压在头骨上方。它的影子在满是烟尘的草地上与它赛跑。茱莉亚跪了下来,伸出双手。

“亲爱的,快过来妈妈这里!”她大喊。

它跳了起来。茱莉亚一把接住它,往后倒在地上,不断大笑。芭比扶她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走回了这个世界,身上穿着他们得到的礼物——生命。

怜悯不是爱,芭比如此深思…但要是一个孩子把衣服给了某个赤身裸体的人,那绝对是朝着正确方向所迈出的第一步。

  2007年11月22日至2009年3月14日

作者后记

我第一次试着写《穹顶之下》,是一九七六年的事。当时,在两个星期约莫写了七十五页以后,我夹着尾巴,蹑手蹑脚地逃离了这本书。

二〇〇七年,当我坐下来准备再度开始时,那份稿子已经遗失了许久。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开头的章节——“飞机与土拨鼠”——程度到了让我几乎可以完全重现的地步。

我先前会不堪负荷,并不是因为角色众多——我喜欢那种有大量人物的小说——而是因为故事里出现的专业问题,尤其是穹顶会对生态与天气带来什么影响的部分。对我来说,那些涉及许多事情的问题,对这本书似乎非常重要,因此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还有懒惰鬼——生怕会把这本书给搞砸。所以,我又找了别的事情做,只是穹顶这个点子,却也始终没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有个在缅因州布里奇顿从事助理医生工作的好友罗斯·多尔。多年以来,他帮我解决了许多书里的医疗细节问题,特别是《末日逼近》一书。二〇〇七年的夏末,我问他愿不愿意接下一个任务更多的主要研究员的工作,与我合作一本篇幅很长、叫做《穹顶之下》的小说。他同意了,而且多亏了他,我想本书里的大多数专业细节全是正确的。罗斯研究了用计算机控制的导弹系统、喷射气流的样本、冰毒的制作方式、携带式发电机、辐射、手机技术方面可能会有的进步,还有其余一百种别的事情。罗斯还创造了生锈克·艾佛瑞特自制的辐射防护衣,以及发现人们可以借由轮胎的空气呼吸至少一段时间的事。我们犯下错误了吗?当然有。不过,由于是我曲解或误会了他所提供的答案,所以大多应该都归咎于我。

这本书最早的两个读者,是我的妻子塔比莎,以及我的儿媳妇蕾诺拉·勒格朗。她们都是坚强、富有人情味,以及乐于提供帮助的好人。

纳恩·格雷厄姆编辑这本书时,让这本书从原本恐龙般的厚度,稍微缩减成一只较好管理的野兽般的尺寸;每一页上头都有她手写的标记与修改。我欠她许多感谢,因为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早上六点起床,开始拿起铅笔改稿。我试着用一定的速度持续写这本书。纳恩知道这点,所以每当我开始动摇时,她就会踩着我的脚,(就大喊像编辑的习惯一样,这部分全标记在页边的空白处):“写快点!斯蒂芬!写快点!”

这本书献给了苏兰达·佩托,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三十年来我可靠的友情泉源。二〇〇八年六月,我接到了他死于心脏病的消息。我坐在我办公室的楼梯上哭了起来。等到哭完以后,我又回头工作。这就是他会希望我做的事。

还有你,忠实的读者。谢谢你读了这个故事。

如果你得到的乐趣就跟我在写的时候一样,那么对我们来说,这都是件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斯蒂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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