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穹顶之下 作者:斯蒂芬·金/译者:刘韦廷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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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之下(套装上下册)》由336114个单词组成,堪称是他的长篇之最。一直以来被誉为恐怖之王的史蒂芬·金出版过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他的作品超越于传统的恐怖小说。他不靠具体的意象来获得恐怖效果,而是通过对事件气氛的营造来震慑读者。《穹顶之下(套装上下册)》描述缅因州一个度假胜地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力场包围,像苍穹一样笼罩,小镇从此失去了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无论是枪支弹药还是坦克火箭甚至导弹都无法穿透这层透明物体。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小镇居民陷入了恐慌之中,为争夺资源而爆发内斗。

内容简介

2012过后的某一年,10月21日上午11点44分,一个巨大的透明穹顶从天而降,将缅因小城切斯特磨坊镇罩在底下,有些不巧处于穹顶边缘的人和动物被当场砸死,刚刚上天的飞机也被撞烂。穹顶宛如倒扣的玻璃鱼缸,将小镇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面对这天降横祸,镇民们分成了两派,一方努力寻找灾祸的根源,另一方却想趁机完全控制镇子。殊不知,就在小镇内部激烈斗争的时候,穹顶之外出现了更强大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所有人的生命,不过是渺小的蝼蚁。

由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制作的同名电视剧集《穹顶之下》在美国CBS电视台热播,播出首日便创造了1353万人次的本世纪夏季剧收视率新纪录。

作者简介

斯蒂芬·金(StephenKing,1947年—),有史以来作品最多、读者最众、声名最大的作家之一。编过剧本,写过专栏,执过导筒,做过制片人,还客串过演员。作品总销量超过三亿五千万册,超过一百五十部影视作品改编自他的作品,由此创下一项吉尼斯世界记录。被《纽约时报》誉为“现代惊悚小说大师”,更是读者心目中的“恐怖小说之王”。六次荣获布莱姆·斯托克奖,六次荣获国际恐怖文学协会奖,1996年获欧·亨利奖。2003年因“继承了美国文学注意情节和气氛的伟大传统,体现出人类灵魂深处种种美丽的和悲惨的道德真相”而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终身成就奖。2007年荣获爱伦·坡大师奖——终身成就奖。他以恐怖小说著称,活脱脱概括了此一类型小说的整个发展沿革,他的作品还包括了科幻小说、奇幻小说等其他小说类型。但他的作品又远远超出了类型小说的范畴,他并非一个廉价的恐怖批发商,他的作品深入内心、逼问人性、展现灵魂,他成就的是真正的心理惊悚——一位不折不扣的文学大师。

《上册》

引文页

你在寻找谁

他叫什么名字

你或许能在足球比赛上

找到他的踪影

这是个小镇

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是个小镇,孩子

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詹姆斯·麦克穆提[1]

[1]詹姆斯·麦克穆提(JamesMcMurtry,1962-),美国知名民谣歌手。

地图

飞机与土拨鼠

1

两千英尺的高空中,克劳蒂特·桑德斯正在上飞行课。切斯特磨坊镇在晨光中散发着光芒,就像刚落成的城镇一般。车辆沿着主街移动,在阳光反射下闪闪发亮。刚果教堂[1]的尖顶看来足以刺穿明净无瑕的天空。太阳仿佛是在与那架塞涅卡V型飞机沿着普雷斯提溪相互竞速,两者的移动轨迹,同样与切过城镇的溪流形成对角线。

[1]刚果教堂是第一公理会教堂(FirstCongregationalChurch)的简称,是切斯特磨坊镇的两座教堂之一。

“查克,我好像看见有两个男孩在和平桥旁边钓鱼哎!”她十分开心,因而开怀大笑。能来上飞行课,全都多亏她那名身为镇上首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丈夫赞助。虽然他认为上帝若是想让人类能飞,那么早就赐给人类一双翅膀了。但由于安迪是个相当好哄的人,最后克劳蒂特还是达成了目的。她对首次的飞行体验乐在其中,不只开心,甚至到了狂喜地步。今天她第一次懂了飞行这件事的美好,简直就是酷到不行。

她的教练查克·汤普森轻轻碰触操纵杆,接着指向仪表板。“你说得没错。”他说,“不过继续维持机身平稳好吗?克劳蒂特?”

“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教人飞行好几年了,总喜欢克劳蒂特这种渴望学习新知的学生。从她喜欢塞涅卡飞机,并表示自己也想拥有一架全新的来看,她过去应该花了安迪·桑德斯不少钱,而且近期可能还会再花上个一百万美金。虽然不算完全被宠坏,但克劳蒂特·桑德斯无疑拥有昂贵的品味,而幸运的安迪,似乎也不因此而苦恼。

查克喜欢这样的天气。晴朗无风,能见度不受影响,是个完美的教学环境。然而,此刻她却调整过度,使这架塞涅卡开始微微晃动。

“你得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转到一百二十度,朝119号公路去,高度下降到九百英尺。”

她照做了。这架塞涅卡再度回复到完美的平稳状态,使查克松了口气。

他们自伦尼二手车行上方飞过,城镇的位置此刻已在他们后方。

119号公路两侧区域里,树木的色彩一片火红。

塞涅卡的十字形影子离开柏油路面,其中一侧的机翼阴影迅速擦过一名背着背包、如同蚂蚁般大小的人。那人抬头一望,挥了挥手。虽说查克知道那家伙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但依旧挥手回礼。

“这真是太棒的一天了!”克劳蒂特兴奋地大叫,而查克则笑了起来。

他们的生命即将在四十秒后划上句点。

飞机与土拨鼠

2

一只土拨鼠摇摇晃晃地沿119号公路的路肩朝切斯特磨坊镇的方向前进。那里离镇上有一英里半之远,就连公路左转处的伦尼二手车行里的汽车,看起来也像是一排反射着阳光的光点而已。

那只土拨鼠原本计划(这也是一只土拨鼠唯一可称为计划的事)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前便转身回到树林里的,但现在而言,在路肩待着的感觉还不错。它比原本预期中更远离自己的巢穴,但照在它背部的阳光实在温暖,与鼻子嗅到的清爽气息一同在它脑中结合成不算清晰的简单画面。

它停了下来,快速拱起背部在地上扒了扒。

它的视力并不好,但足以让它辨别是否有人类走在另一侧的路肩上。

这只土拨鼠决定要再往前走远点。人类有时会留下一些好东西可吃。

它是个又老又胖的家伙。在它这一辈子里,曾于许多垃圾桶中翻找食物;不仅知道通往自己巢穴的三条隧道的位置,还知道该怎么去切斯特磨坊镇的垃圾掩埋场。那里总是有好料可吃。它左右摇晃,迈着老家伙那怡然自得的步伐,看着走在公路另一侧的那个人类。

那人停下脚步,使土拨鼠意识到自己已被发现。它的右前方有根断落的桦木。它可以躲在底下,等那人离开后,再继续寻找美食——虽说这只土拨鼠的身体被拦腰切成两半,但它又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迈出了三步。它被截断的身躯倒在道路边缘,鲜血泉涌而出,内脏掉落在尘土上头。它的后腿快速踢了两下,随即静止不动。

在黑暗降临前,它的最后一个念头就与我们一样。无论土拨鼠或人类,想的全是同一件事:发生什么事了?

飞机与土拨鼠

3

所有仪表板上的指针全都滑落至最低点不动。

“这是搞什么鬼?”克劳蒂特·桑德斯说。

她转向查克,双目圆睁,但眼神并不恐慌,只是困惑而已。而她也没机会感到恐慌了。

查克根本没看仪表板。他看着这架塞涅卡皱成一团的机鼻朝他挤压而来,接着看见两侧的螺旋桨全都解了体。

他们没来得及再看见别的东西,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塞涅卡飞机在119号公路上方爆炸,火焰落在农村上方,间杂着两人尸体支离破碎的残骸。克劳蒂特那冒着烟的前臂,重重掉落在被利落切成两半的土拨鼠旁。

这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芭比

1

当外号芭比的戴尔·芭芭拉经过美食城超市,将镇中心抛在后头时,感觉便开始好多了。等到他看见上头写着你正离开切斯特磨坊这个乡间小镇,愿您早日再来!的标语牌时,心情变得更开朗了。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不仅是因为他在磨坊镇里与人打了一架,更是由于一种每次离开时总会浮现的轻松感。毕竟自从两个星期前,他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惹上一身腥以后,便一直处于乌云罩顶的状态中。

“基本上,我不过就是个流浪汉罢了。他说,”

笑了起来,“一个流浪汉正在前往大天空市的路上。”管它的,谁说不行呢?就去蒙大拿州吧!

不然怀俄明州也行,就连他妈的南达科他州的拉皮德市也好,只要不是这里都行。

他听见引擎声逐渐接近,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跷起大拇指。他眼前的是个迷人组合:

一辆肮脏的老旧福特货卡车,驾驶者则是一名年轻娇美的金发女郎,还是淡金色的,是他最喜欢的那种。芭比露出他最为迷人的微笑,而那个驾驶货卡车的女孩则有所回应。芭比敢发誓,要是她超过十九岁的话,那他就把自己从蔷薇萝丝餐厅拿到的最后一笔薪水给吃下去。毋庸置疑,她对一个活过三十个夏季的翩翩君子来说的确太年轻了些,不过回忆起他过去那副爱荷华州土包子的少年时期,她那副模样的确也足以开车上路了。

卡车开始减速,芭比朝车走去…然后卡车又再度加速。当车经过时,女孩迅速朝他望了一眼,原本脸上还挂着微笑,后来却变成了有些后悔的神情。那微笑仿佛在说:我的脑筋突然出了点差错,不过现在又恢复理智了。

芭比觉得自己似乎认得她,但又不太确定。

星期天早上的蔷薇萝丝餐厅通常跟疯人院没两样,但他总是会看见一个可能是她父亲的老男人与她坐在一起,两人一同埋首在《纽约时报》周日版中。要是当她驶过时,芭比有这个机会开口的话,肯定会对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煎的香肠和鸡蛋的话,那你也可以相信我,让我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搭个几英里的便车。

不过他当然没有机会开口,所以只是举起手来,简单做了个“无意打扰”的手势。卡车尾灯闪了几下,仿佛她正在重新考虑,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加速驶离。

接下来几天,磨坊镇里发生的事越来越恶劣。

而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这个十月中旬、阳光普照的温暖早晨。卡车尾灯又再次闪烁一下,让他不禁觉得…那女孩最后还是认出他了。那是蔷薇萝丝的厨师,应该是他没错,或许我该——但“或许”是一个比他明智的人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要是那女孩当时做了另一个选择,他之后的人生绝对会截然不同。然而她已离开了这里,而芭比后来也不曾见过那个长相甜美的金发女孩,以及那辆老旧的福特F-150货卡车。她肯定在几分钟后便离开了切斯特磨坊镇(甚至是几秒后),于屏障猛然降临之前离去。要是他上了车,便能与她一同离开,自此安全无虞。

当然啦,他之后失眠时总会如此想,要是她停下来让我上车,因此拖得太久,那么这种情况下,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了。就连她也是。毕竟119号公路的速限是五十英里,用这时速来推估的话…

每当一思及此,他就会想起那架飞机。

芭比

2

在他经过伦尼二手车行没多久后,那架飞机便自他上方飞过。芭比一点也不喜欢那地方。并不是因为他在那里有过什么不愉快的购物经历(过去一年多以来,他都不曾拥有过车,最后开的那辆,早在佛罗里达州的蓬塔尔戈达市就给卖掉了),而是因为小詹[1]·伦尼也是北斗星酒吧那晚的那群人之一。那几个死党总是想证明什么,但只要单枪匹马,他们就什么也证明不了。在芭比的经验里,全世界像小詹那种人的处事方式全是一个德性。

[1]小詹是小詹姆斯的昵称。

但如今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身后了。老詹姆斯·伦尼、小詹姆斯·伦尼、蔷薇萝丝(炒蛤蜊是我们的拿手菜!保证整颗上桌,绝不代剥!)、安杰拉·麦卡因、安迪·桑德斯全都一样,甚至包括北斗星酒吧那件事在内(在停车场里执行处罚游戏是我们的拿手好菜!),也全都抛到脑后去吧。那么眼前该怎么办呢?反正美国到处都有门路。再会了,缅因州小镇;大天空市,我来啰。

或许,管他的,他会再度南下也说不定。这跟今天这种冬季仿佛从日历上的一两页里被抹去的难得好天气无关。往南走或许不错,他还没去过马索浅滩,而且喜欢这地名念出来的感觉,简直就跟诗一样。去马索浅滩是个足以振奋他的想法。当他听见小飞机接近时,抬起头来,朝飞机有些老派地用力挥手致意。他希望能看见机翼倒向一侧来响应自己,但这架飞得不高、行驶速度缓慢的飞机却未有响应。芭比猜飞机上的可能是观光客,这个日子对他们而言,理应要全情投入在眼前的树林景色才对。也有可能,驾驶飞机的是个正在上飞行课的年轻孩子,害怕为了跟戴尔·芭芭拉这种流浪汉打招呼而搞砸了这一切。

不过,他仍希望飞机上的人能感到开心,不管上头是观光客,还是六个星期后才能得到首次单独飞行机会的孩子,都能够一切顺心如意。这是个好日子,每当踏出一步,离切斯特磨坊镇的距离越远,就变得越为美好。这镇上实在太多浑球了,更别说,旅行这回事对灵魂有益无害。

也许在十月份远行应该制定成法律才对,他想,新的全国性格言会是:每个人都得在十月时远行。你会在八月拿到打包许可证,九月中旬取得一星期远行的必需品清单,接着——他停下脚步。在公路前方不远的对向路肩处,有只胖得不行、毛色光滑漂亮的土拨鼠,原本正朝他的方向前进,却又急忙转往草丛方向。那里有棵倒下的桦树,树冠就落在路肩上。芭比敢打赌,那只土拨鼠一定是想躲在桦树下,等他那双巨大邪恶的双脚远离而去。如果事情并非如此,那么他们这两个流浪汉便会擦身而过,四条腿的往北去,两条腿的朝南走。芭比希望会是如此,肯定酷极了。

芭比的这些念头不过是几秒内的事,飞机的影子仍投射在他与那只土拨鼠之间,黑色的十字架不断沿着公路前进,而那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

首先,是那只土拨鼠被猛地一分为二,拦腰切断的两截身躯不停抽搐并涌出鲜血。芭比停下脚步,嘴巴张得老大,就像联结下颚的链条忽然坏掉松脱似的。那情况像是有座隐形断头台的利刃落下一般。也就是这个时候,除了土拨鼠被切成两半外,就连那架小飞机也爆炸了。

芭比

3

芭比抬头望去,那架没多久前才飞过他上方像是变成了毕沙罗魔域[1]里的版本,的漂亮小飞机,变成一团扁皱的废铁自空中落下。扭曲的火舌如同橙红色花瓣自机身冒出,而那朵花仍在持续绽放,是朵典型的美国灾难之花。浓浓烟雾不断自下坠的飞机中冒出。

有东西落在公路上,引发一阵金属声响。柏油路面的碎片喷溅而出,而那东西则不断旋转,东倒西歪地滚至草原左方。是飞机的螺旋桨。

[1]毕沙罗魔域(BizarroWorld),典故出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超人》漫画,是一个所有事物都与地球颠倒的世界。

如果那东西弹到我这里来的话——芭比脑中闪过一个自己被劈成两半的清晰画面——就像那只不幸的土拨鼠——于是转身便跑。

有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他身前,使他尖叫出声。但那东西并非另一具螺旋桨,而是一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那条腿上并没有血,但裤管侧面全裂开了,露出白色的人肉与烧枯干裂的黑色腿毛。

那条腿并未与脚掌相连。

芭比奔跑时,觉得一切就像经由慢动作播放一样。他能看见自己穿着老旧磨损的工作靴的脚迈出步伐,先是踏到地面上,接着消失在身后,换成另一只脚往前跨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棒球比赛中,有人尝试盗上二垒的回放画面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声剧烈的闷响,爆炸声接着随之而来,从脚后跟到后颈处都能感受到涌来的热气,就像有只温暖的手推着他前进似的。他的思绪全被吹离脑海,仅余身体那狂野的求生本能。

戴尔·芭芭拉为了性命而狂奔。

芭比

4

约莫在一百码外的公路前方,那只强劲而温暖的手,力道总算变成如同鬼魂般淡薄;只是,一阵微风吹拂,依旧把那股混合了橡胶与烤肉的、带有甜气的燃烧臭味带向了他,味道浓重之至。

芭比又往前跑了六十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他气喘吁吁,却不认为与刚才的奔跑有关。他不抽烟,身体的状况也很好(呃…这么说还算公道,毕竟他的右侧肋骨还有当时在北斗星酒吧打架时所受的伤),所以这应该是由于恐惧及惊慌之故。

除了乱窜的螺旋桨外,他有可能会被飞机的其余残骸砸中,或因爆炸而烧死。他能逃过一劫,全因运气够好。

他看见的事情使他急促的喘息就这么中途停下。他直起腰来,望向事故发生的现场。路面上布满飞机残骸。他没被任何东西砸中,甚至没有受伤,实在堪称奇迹。扭曲的机翼落在道路右方,另一片机翼则掉落在左边那片未修剪的牧草草原上。不远处,那具乱窜的螺旋桨已然倒下。事故现场除了那条穿着牛仔裤的人腿,他还看见一只连着手掌的断臂。那只手指着一颗头颅,仿佛在说那是我的头似的。从发型来看,那应该是名女性的头颅。公路旁的电线因断裂而蜿蜒地落在路肩上,不断噼啪作响。

除了头颅与手臂,那里还有绞成一团的飞机机身管线。芭比能从上面看见NJ3三个字。如果硬要说还有其他东西,那些东西也已全部成为了碎片。

不过这些并非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忘记呼吸的原因。灾难已然过去,但空中仍有火焰燃烧。

肯定是烧起来的燃料。只是…

只是那火焰仿佛被空气中的薄板阻隔开来。

透过薄板往远方望去,芭比仍可看见缅因州的乡村景色,一切依旧平静,未有任何反应,维持着原本的运作。火光看起来就像焚化炉或烧东西的汽油桶那样扭曲了空气,仿佛有人在玻璃窗上泼洒汽油后,随即点起火苗一样。

无论如何,芭比像是被催眠一般,回头朝坠机现场走去。

芭比

5

他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把那些尸体残骸盖起来,然而尸体实在碎成太多块了。此刻,他看见了另一条人腿(这条腿穿的是绿色休闲裤),以及落在桧木丛上的女性躯干。他可以脱掉身上的衬衫盖住那女人的头,不过接下来呢?对了,他背包里还有两件衬衫——从南方莫顿镇那里,有辆车开了过来。那是辆小型旅行车,行驶速度很快。有人听见爆炸声或看见火光,过来提供援手了。感谢老天爷。火焰自空中如同水滴沿窗户般古怪滑下,芭比跨过地上的白线,站在离火势极近的距离,双臂高举过头,交叉成一个大大的x字形。

司机先是按了下喇叭示警,随即踩下刹车。

车子在滑行四十英尺后停下,而司机甚至在那辆小型绿色丰田仍未完全停下时,便已跑出车外。

那人是个高大男子,留着一头灰色长发,头上戴着海狗队的棒球帽。他朝路旁跑去,想绕过火焰落下最为猛烈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他大喊着,“这里到底是——”

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那里明明没有东西,但芭比看见这家伙的鼻子往一旁歪去,像是鼻梁断了似的。那人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反弹开来,嘴巴、鼻子与前额全流了血。他背部着地,挣扎着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芭比,眼神中充满困惑,鼻子与嘴里的血流至工作衫上,与芭比就这么对望着。

小詹与安琪[1]

1

[1]安琪是安杰拉的昵称。

飞机接近和平桥上空时,那两个在桥边钓鱼的男孩并未抬头,不过小詹·伦尼这样做了。他位于离和平桥一个街区远的普雷斯提街上,从声音认出那是查克·汤普森的塞涅卡V型飞机。他抬头一望,先是看见飞机,接着被穿透树叶缝隙的明亮阳光刺痛双眼,又马上垂下头去。虽然最近害他头痛发作的原因已经够多了,但此刻又多了一个。有时药物可以消解头痛,但也只是有时而已,尤其在过去三四个月,药物更是失去了作用。

哈斯克医生说那是偏头痛,但小詹只知道,当头痛发作时,感觉就像世界末日,而光线则会使情况更糟,尤其是刚开始痛起来的时候。有时,他会想起小时候与弗兰克·迪勒塞一起烤蚂蚁的事。他们会用放大镜聚焦阳光,对准蚂蚁进出巢穴的蚁丘部分,把它们烤成一堆肉块。最近这几天,只要他的头痛一开始发作,他的大脑则会变成蚁丘,双眼则成为两具放大镜。

他才二十一岁,难道得寄望到了四十五岁左右,才会跟哈斯克医生说的一样,或许就此痊愈?

也许吧。但就今天早上来说,就连头痛阻止不了他。要是他看见亨利·麦卡因的那辆丰田露营车,或是勒唐娜·麦卡因的油电混合车还停在车道上的话,倒有可能转身回家,吞下另一颗止痛药,拉起卧室窗帘,前额敷一条冰毛巾,躺下来休息休息。或许他会觉得头痛逐渐消失减弱,但也可能不会。一旦被那些黑蜘蛛逮到立足点的话——他再度抬头,这回还眯起眼以防那可憎的阳光。只是,那架塞涅卡飞机却消失了,就连引擎的嗡嗡声(这也会加重他的头痛,所有声音都可以成为害他头痛的组合元素)也变弱了。查克·汤普森与那些想成为飞行男孩与飞行女孩的人。虽然小詹没有讨厌查克的理由——他们两人甚至很难称得上是认识——但他仍会突然带着点孩子气般的凶狠,希望查克的学生们能搞砸这趟欢乐时光,以坠机作为结束。

最好还能坠毁在他父亲的二手车行。

另一波抽痛钻进他的脑中,但他仍踏上麦卡因家的门前台阶。这事非干不可,这实在太他妈的过分了,安琪需要被好好教训一顿。

但只要教训一下就好了。别让自己失去控制。

他的母亲仿佛被召唤出来一般,这么回答着他,语调中还有种让人勃然大怒的洋洋得意。小詹这孩子一向脾气不好,但他现在已经能控制了,不是吗?小詹?

嗯,没错。无论如何,的确是这样没错。美式足球对他有所帮助,不过,现在可没有足球能打了,这里甚至也不是大学校园。相反,这里只有头痛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王八蛋。

别让自己失控。

不会的。只是他仍会跟她谈谈,无论头痛与否都会。

而且,就像老话说的,他可能还会挽着她的手,与她“执手相握,把酒言欢”。谁知道呢?让安琪感觉不好,或许能让他感觉好多了。

小詹按下门铃。

小詹与安琪

2

安杰拉·麦卡因才刚洗完澡。她穿上浴袍,系上腰带,用毛巾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来了!”

她喊,以不算快的速度小跑步奔下楼梯,来到了一楼。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是弗兰克,她确定来的人一定是弗兰克。事情总算要好转了。那个卑微的餐厅厨师(长得很好看,但还是很卑微)要么离开了镇上,要么就是正要离开,而她的父母此刻也不在,简直就是好事成双,更是来自上帝的征兆,告诉你事情正在好转中。她跟弗兰克可以把这些垃圾事给抛到脑后,破镜重圆。

她知道该怎么做。打开大门,接着敞开浴袍。

在星期六早晨的阳光之下,任何经过的人都可能看见她,所以她还是得先确定门外的人是不是弗兰克——毕竟她可没打算要让送包裹或挂号信那个又老又胖的威克先生一饱眼福。不过,现在离送信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不,一定是弗兰克。她深深确定。

她打开门,微笑变成热切欢迎的露齿而笑——但不幸的是,她的牙齿长得歪七扭八,尺寸就像巨型芝兰口香糖。她一只手放在浴袍腰带上,却没有将其拉开。因为来的人不是弗兰克,而是小詹,更别说他看起来相当生气——她以前就看过他凶狠的表情了——说真的,还时常看到——八年级时,那个低年级生竟敢晃着他的大屁股,走到镇上公共篮球场问他能不能一起玩,于是小詹便让那个杜普利家的孩子落了个手臂骨折的下场。但从那之后,她还没看过他脸色难看到这种地步。她能够想象,那晚在北斗星酒吧的停车场里,小詹肯定也带着这副狂风暴雨般的神情。当然,那晚她并不在场,只是耳闻了这件事而已。镇上的每个人一定都听说了。她当时打了电话给帕金斯警长,而该死的芭比人就在那里,最后被揍了一顿。

“小詹?小詹,怎——”

他掴了她一巴掌,觉得头痛总算好多了。

小詹与安琪

3

他第一下并未太使劲,因为他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太多旋转空间可供施力,只能伸展出半只手臂而已。要是她没露出那大大的笑容,同时也没叫他小詹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动手打她了(至少不会现在就动手)。天啊,看看那牙齿,就算初中时,他也会因为那牙齿而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当然啦,镇上的每个人都叫他小詹,就连他也认为自己就叫这个名字没错。只是,他过去并未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称呼,甚至恨到他宁可拿块长满蛆的馅饼就这么一头砸死自己。一直要到现在,他听见这个给他惹了一堆麻烦、同时牙齿还长得跟墓碑一样恐怖的婊子这么叫他时,才总算清楚了这件事。这声音穿进他脑海之际,感觉就像他抬头看那架飞机时的刺眼阳光一样。

不过,那只有五成力的巴掌声听起来倒是挺不赖的。她向后退去,靠在楼梯扶手处,毛巾自头上飘落,脸上依旧露着那湿答答的一口棕色烂牙,使她看起来就像个蛇发女妖。她的笑容变成了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小詹看见她的嘴角滑下一滴血珠。很好,好极了。这婊子干的好事就该流点血来作为代价。她带来太多麻烦了,不只是他,还为弗兰克、马文、卡特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他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让自己失控,亲爱的。就算她死了,还是会给他建议。给她点教训,但只要小小教训一下就好了。

他原本的确有可能控制住自己,但她的浴袍偏就这么敞了开来,使下体暴露在外。他能看见披在她养殖场上的那块黑色阴毛,而她那该死的臭屄,正是所有麻烦的起源,这世上所有他妈的麻烦事全都来自于这些该死的臭屄。他的头开始砰砰作响地抽痛起来,仿佛快被砸烂或裂开,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在他脖子以上爆开以前,还会先从两只耳朵里喷出形状完美的蕈状云。小詹·伦尼陷入疯狂状态(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脑瘤,又老又喘的哈斯克医生根本没想过这可能性,也没想到这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竟也会得这种疾病)。这个上午对克劳蒂特·桑德斯或查克·汤普森而言,显然都不太走运。事实上,对切斯特磨坊镇的所有人而言,也全都如此。

但还是很少有像弗兰克·迪勒塞的前女友那么不走运的人。

小詹与安琪

4

她靠在楼梯扶手处,看着他鼓起双眼、牙齿用力咬着舌头的模样,脑海中连续浮现了两个半连续的念头。

他疯了。我得在他真的动手伤害我前赶紧报警。

她转身准备穿过前厅,跑进厨房。只要一到那里,她就能拿起墙上电话的话筒,按下911,开始放声尖叫。但她才跨出两步,就被原本裹住头发的毛巾绊了一下。她高中曾是拉拉队员,并未忘记过去学过的技能,所以很快恢复了身体平衡,但一切为时已晚。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让她头部往后倾,双脚在身前不停乱踢。

他用力把她朝自己拉近,全身发烫,就像发了高烧一样。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跳动得非常剧烈,仿佛就要冲出身体。

“你这个说谎的婊子!”他对着她的耳朵大声怒吼,声音如同钉子刺进脑中,使她感到一股疼痛。她尖叫出声,但声音感觉十分微弱,与他的音量简直无法相比。他用双手环住她的腰间,以狂暴的速度推着她走进客厅,过程中,只有她的脚趾碰触到地毯,使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绑在一辆失控汽车的引擎盖上。接着,他们又进到洒满明亮阳光的厨房里。

小詹再度大吼。但这回是因为痛苦,而非愤怒。

小詹与安琪

5

那阳光就要搞死他了。他的大脑仿佛被油炸一般发出哀号,但却阻止不了他的动作。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他用力抱着她朝餐桌撞去。她的胃部直接碰撞桌子,随即身体滑向一旁,撞到了墙上。糖罐、盐与胡椒全飞了起来。她的呼吸变成痛苦的低嚎。

小詹此刻只用一只手环抱住她的腰间,以另一只手抓着她凌乱的湿头发,把她身子转过去,用力朝冰箱一撞,撞击力大到发出一声巨响,就连冰箱上的大部分磁铁也被撞了下来。此刻她的脸色如同白纸般惨白,鼻子与下唇全流出鲜血,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醒目之至。他看见她的视线转向橱柜刀架里的切肉刀,当她尝试起身时,又用膝盖重顶她的脸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嘎吱声,仿佛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不小心将一个大大的中国瓷盘给摔破了一样。

我应该对戴尔·芭芭拉来上这一招的,他想,一面用双手掌根紧压着抽痛的太阳穴,一面向后退去。泪水自他眼中滑至脸颊。他咬伤了舌头,鲜血沿下巴滴落到地板上——但由于头痛实在过于剧烈,所以小詹并未发现。

安琪面朝下地躺在冰箱磁铁中,像是个大型活动标语:今天你的嘴够大,明天就得露出屁股挨打。他以为她已经昏倒了,但没料到她却开始全身发抖,手指不断颤动,像是要用钢琴弹奏一首复杂的曲子似的(这婊子唯一会玩的乐器,我看也只有吹吹喇叭吧,他想。)。她的双腿开始上下移动,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此刻的安琪似乎想尝试从他身边躲开,身体不停抽搐。

“停下来!”他大喊。在她失禁时,他又喊道:“停下来!给我停下来,你这个婊子!”

他跪下身,以膝盖夹住她头部两侧。她的头开始上下晃动,前额不断撞击地板,像是回教徒在膜拜阿拉。

“停!他妈的给我停下来!”

她开始发出一阵咆哮般的噪音,叫声出乎意料得响亮。天啊,要是有人听见怎么办?要是他被抓到怎么办?这跟他得向父亲解释为何会被退学的事不同(光这件事小詹就已经很难逼自己开口了),这次他会受到的惩罚,肯定会比先前揍那个厨师、害自己被扣了四分之三的零用钱还惨。

这回老詹·伦尼肯定没办法帮他替帕金斯警长和那些本地的讨厌鬼求情,可能还会——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绿色围墙景象忽地在他脑海闪过。他不能被关进去,眼前还有大好人生在等着他。但他一定会被关进那里的,就算此刻成功让她闭上了嘴也一样。她之后一定会告诉别人,而她的脸比起芭比那天在停车场被揍一顿后的模样还凄惨,光是这点,别人就会发现的。

除非他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他抓起她的头发,开始把她更用力地往地板撞去。他希望这么做能让她晕过去,好让他可以搞定这件事…嗯,管他的…但她却抽搐得更为厉害了。她的双腿不断朝冰箱乱踢,让剩下的磁铁都掉了下来。

他放开头发,转为勒住她的喉咙,开口说:“对不起,安琪,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但他并没有歉意,只是感到害怕,而且头仍旧很痛,觉得发生在这间明亮得吓人的厨房里的这团混乱永远不会结束。他的手指已经快没力气了,没想到要勒死一个人竟然这么困难。

南方远处传来了爆炸声响,像是有人点燃了一座大炮。他没去理会,只是更用力地勒着。最后,安琪总算慢慢不再抽搐了。另一个声音从更近的地方传来——位置就在这栋屋子的同一层楼里——是音量不大的音乐铃声。他睁大双眼,抬起头来,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电铃声。有人听见骚动,于是找警察过来。他的头就要爆炸了,感觉像是每根手指都扭伤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一个可怕的画面闪过脑海:小詹·伦尼被移送到城堡郡法院受审,头上还蒙着一件警用外套。

接着,他认出了这声音。这声音就跟他的笔记本电脑没电、得要更换电池时发出的警告铃声一样。

叮…叮…叮…

这里是客房服务,让我进房,他想,接着继续勒紧。她没了动静,但他仍持续勒了一分钟之久,同时把头转向一旁,尽量不去闻到她大便失禁的气味。她怎么可以在挂掉时还留下这些恶心的东西!全都这样!女人!这些女人和她们的臭屄!

那些臭屄就跟长了毛的蚁丘一样!她们还想把问题全推到男人身上!

小詹与安琪

6

他站在血泊中,现场一团凌乱,伴随一具已然咽气的尸体,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南方远处传来另一阵巨大的声响,不是枪声,声音太响了,肯定是有东西爆炸。说不定查克·汤普森那架梦幻小飞机真的坠毁了。这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今天的确相当古怪。你原本只想找人理论——顶多修理一下对方——最后却把她杀了,所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警车的警笛声忽地响起,小詹确信一定是来抓他的。肯定有人从窗外看见他勒死安琪的过程了。这个念头促使他开始行动。他走到前厅大门,捡起他甩出第一个巴掌时从她头上掉落的毛巾,接着停下脚步。警方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们肯定会撞开大门,拿着全新的LED手电筒照着他,让疼痛感刺进他那哀嚎的、可怜的大脑中——他转身跑回厨房,停在安琪的尸体前低头看着。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年级时,他和弗兰克有时会扯她的辫子,而她则会回以一个吐舌加斗鸡眼的鬼脸。如今,她的眼球就像古代大理石雕像般自眼窝突起,嘴里涌满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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